第二卷 三章 约定

聚焦于塔楼后,从望远镜被切成圆形的视野中能看见身著漆黑装备,背后黑长披风任风吹拂的卢卡。

脸上的刺青和一对意志坚强的火红眼眸。相隔四个月的身影,看起来甚至让人感觉风度翩翩。

——领反叛军的真的是卢卡……

本来在抵达此地前仍半信半疑,结果却是事实。强忍下胸中悸动,法妮雅将望远镜转向乌奇奥勒要塞的防卫设施。城墙或烽火台又薄又高,是座过时的中世纪要塞,由未著军服,手持卡斯柯特枪的居民进行戒备。

「用攻城炮破坏塔楼,再派机兵突击就结束了,是场轻松的仗呢。」

同样在法妮雅身旁举著自己的望远镜窥视的亲卫军团长伊西德罗伯爵开口这么说。法妮雅将望远镜从眼前挪开。

「我不想让居民中出现牺牲者。使用攻城炮是最后的手段。」

听法妮雅说得坚定,伊西德罗伯爵面带难色,转向同样附属司令部的高级将帅,马希连上将。这名接替已故名将布鲁塞参谋长,为本次作战实质指挥官的五十一岁参谋长顶著一头以发粉梳理整齐的白发,将略显神经质的铅色眼珠从乌奇奥勒要塞移往公主身上。

「您想重蹈乌奇奥勒军团的覆辙吗?」

从乾瘪细瘦的身体中迸出的湿黏话语缠上公主。法妮雅默默无言,只使了眼色要马希连继续说下去。

「担负王国军一角的军团败给外行人集团,这可是前所未闻,哪怕再犯下一点过失,都有损陛下威信吶。听说小贝托朗伯爵竟怕伤到自家城墙而无法下定决心开炮……为了保护城墙丢了性命实在愚蠢之至,城墙只需事后再重建为最新的状态即可。就在今天内分出胜负吧。要是镇压越费时,暴动蔓延到各地的危险性越高。」

马希连参谋长的一席话听得在场将帅与副官们点头称是。

然而法妮雅她——

「我无法允许国家的军队残害我国子民。」

十七岁少女面对五十一岁参谋长,一步都不退让。

「子民如陛下之子。正因这些孩子,陛下才能为一国之父。倘若杀害了这些孩子,恐怕陛下将失去为民父的威严。我认为这才会替王政带来危机。」

「殿下,他们乃是手刃贝托朗伯爵,严重毁损陛下威信的反叛军,如何还称得上是家人呢?」

「犯了错就要杀死孩子?难道陛下之大爱还有附条件?」

「……………………」

「此刻应展现宽大。解决本次暴动时,非得对子民展现陛下爱情之伟大才行。我打算接下来不让居民出现更多伤亡。」

听了法妮雅毅然的回应,马希连也不掩饰烦躁,注视著平原好一会,陷入沉思。

「对方派来使者。」

这时一名副官指向平原一角。三名高举白色三角旗帜的骑兵马蹄踏踏,朝著这边驰来。

「是否前去迎接?」

「没有谈判的必要,把他们赶走。」

「万万不可。」

法妮雅制止擅自回应副官质疑的马希连。

「我会听参谋长提出的意见,但最终做决定的人是我。将他们带进司令部,让我听听来意。」

马希连脸上表情虽不变,却藏不住脸皮底下的怒火。

王国军的总司令官代代都由王室成员担任。不过充其量只是对参谋长提的意见点头的花瓶,实质上指挥王国军的是参谋长——以上为近百年来的惯例。没想到现在公主法妮雅竟无视这个惯例,打算亲自坐镇指挥,看在马希连眼中自然不是滋味。

「由值星官去接触使者,再将来意上报殿下乃我军惯例。殿下无需亲自接见。」

马希连的谏言虽让法妮雅微微皱眉,但这时过度损害参谋长的面子并非良策。

「……那就这么办吧。麻烦你了,乌各男爵。」

法妮雅吩咐今天的值星官乌各男爵带上两名随从前去迎接。两军的使者就在大片整然列队的王国军前方,一处宽广平地停下脚步,各自下马鞍打起招呼。

透过望远镜,清楚看到卢卡那彷佛在祈祷似的眼神。从他的表情来看,法妮雅隐约察知卢卡想靠著交涉来结束这场风波。

——他不会选择让居民白白牺牲的路。

法妮雅确信卢卡和自己一样,打算用和平手段解决问题。

——若我和卢卡合作,便能化干戈为玉帛。

就算目前分处敌我双方,想要避免这场空虚争斗的心意是一致的。

不过,即使真能顺利坐上谈判桌。

——无论再怎么谈判,仍不改卢卡是本次叛乱的主谋,得面对刑罚的事实。

绞刑是横竖逃不掉的。他已抱持著这股决意前来谈判吗?

——难道你从一开始就打算牺牲?

她透过望远镜如此询问。好想知道他真正的心意。为何听不到他的话?为何无法一伸出手就碰触到他?

——好想当面跟你交谈。

——告诉我你真正的心意吧,卢卡……

一这么无声呼唤之下,盘踞在意识深处的东西转化为哀痛的和弦。

一旁的马希连与伊西德罗伯爵冷冷望著双颊浮现红晕的公主。只见两人互瞥一眼,默默点了头后,便悄悄离开了现场。

但法妮雅并未察觉,只盯著成为叛乱主谋的卢卡,压抑著不让自己内心的律动表露于外。

「看样子公主真如谣言所指,迷上了那个罪人吶。」

「不会错的。根本没在管使者,痴痴地看向塔楼,实在要不得啊。」

远离司令部内的众人,来到四下无人的大帐篷前,伊西德罗伯爵和马希连这般深深叹息道。

「这样下去恐怕得和那群贼寇开始谈判啦。公主肯定打算纵容那个叫卢卡的罪人。」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要是让那冲昏头的丫头随心所欲下令,国军面子可挂不住啊。」

「拙见以为,这次应该拜托雅曼德夫人从中缓颊,让她亲口对王说公主插手管军务,使得全军陷入混乱。」

雅曼德夫人是加门帝亚王的情妇,在宫廷内的权力可比王妃。王对雅曼德夫人百依百顺,而伊西德罗伯爵在有关贵金属交易的部分又与夫人为借贷关系。

「一旦王亲自下旨,公主也不得不从了吧。事不宜迟,赶紧派使者去见雅曼德夫人,告诉她详细情况吧。夫人原本就对公主怀有反感,肯定愿意接受我们的意见吶。」

马希连点头回应伊西德罗伯爵的提议。尽管实在不屑有求于一个靠著房中术从妓院翻上枝头变凤凰的女人,但为了让公主闭嘴也是莫可奈何。现在只想尽早夺回指挥权镇压暴动,对内外展示自己用兵遣将的功力超越布鲁塞参谋长。

想回到王都拉兰帝亚,得从南恩大街道往西行约两百公里。由于路上每三十公里设有驿站,只要沿途更换马匹快马加鞭,距离上来说大概今天便能抵达。接著催促雅曼德夫人让王赶在今晚亲下诏书,明日便能送达公主手中。

——只要事情进行得顺利,公主将于明天失去指挥权。

——今天就装得老实点,让公主掉以轻心吧……

马希连这么说服自己。大人深知如何运用时间,年纪尚轻的公主并不晓得状况不知不觉间随时间改变的可怕。

——等著瞧吧黄毛丫头,我会让你后悔小看我。

一想到总是冷静沉著的公主那张绝美的脸孔哭得歪七扭八,马希连就痛快极了。他一边祈祷著明日能早点到来,一边回到司令部去了。

大帐内是法妮雅的起居室兼办公室。不只地板上铺著地毯,办公桌、烛台、沙发、衣柜等家具一应倶全,还利用帘布区隔出卧房与浴室。

此时虽为白天,周遭却光线昏暗。法妮雅点亮烛台,将值星官带回的陈情书和请愿书在桌上摊开。今早送来这些的反叛军使者梅比尔正在用来代替会客室的帐篷等候法妮雅的回答。

陈情书上列举出领主贝托朗伯爵施加于居民身上,令法妮雅不禁怀疑自己双眼的种种恶行恶状。法妮雅以前就略有耳闻,说是要塞都市乌奇奥勒内的领主权力遭到滥用,如今眼前看到的却是更加过度的人权侵犯。当然,不能尽信陈情书上所写的内容,日后还得派人详加调查,但贝托朗伯爵的性癖正是本次暴动的导火线这点恐怕不会错了。

请愿书中则写到关于今后乌奇奥勒的营运,居民方并不期望自治,而愿意接受王所任命的新统治者。另外还提议从居民中选出十二名代表成立公安委员会,负责解除武装、送还掠夺物,以及修缮遭破坏的建筑物等等。

最后还有一段——

『与暴动相关的一切责任由主谋卢卡•巴路克承担。本次暴动全为卢卡一人计划实施,和其他居民毫无关联。我方将交出卢卡•巴路克本人,替本次的乌奇奥勒暴动划下句点。

若愿接受上述条件,居民们已做好无血开城,将乌奇奥勒要塞交还王国军的准备。』

请愿书上并未具名。

即使如此,字里行间仍感受得出卢卡的意志。尽管文面上是请愿书,但这肯定是卢卡打算写给法妮

雅看的私信。

「不惜牺牲自己也要拯救居民吗?」

不禁喃喃自语起来。现在帐篷内只有自己一人,应该不要紧吧。

「为何做到这个分上?」

这当真是卢卡的意思?他真的打算牺牲自己拯救乌奇奥勒这座都市?

万一卢卡当真这么打算,恐怕事情也无法凭他的一条命落幕。

假如法妮雅打算拿卢卡一人来平定这次暴动,伊西德罗伯爵与马希连参谋长,包含其他高阶将官都会猛烈抗议吧。毕竟只凭卢卡一条命根本无法抵消反叛军所犯之重罪,花了大钱召集来的王国军也会连一场仗都没打就解散。首次以参谋长身分意气风发出征的马希连肯定想打场华丽的仗,杀害大量居民来向国内外彰显自身的能力。同样的,其他来到这里的高阶将官也不会甘愿两手空空地归国。加上部下们也期待著战胜后的掠夺,光拿主谋一条命根本不可能让他们心满意足。

——连自己重视的人拿命来换的心愿,都无法达成……

法妮雅默默感叹自己多么无力。

想倾听卢卡的诉求并拯救他的性命——这是属于她个人的情感。普通的少女应当重视的情感一旦换到公主的立场,便不被允许优先选择私情。要是当真那么做,情况将不再受控,并使得心怀恶意的人趁隙而入,在各方面都会掀起波澜。反体制派的贵族们势必不会放过一丝细微的裂缝,定会四处散布流言蜚语,导致王室失去威信,群聚在宫廷内的贵族之间将因此对王政产生不信任。在目前这个时代过渡期,这有可能会成为王室的致命伤。

此刻法妮雅所面对的,是会直接影响加门帝亚王国日后盛衰兴亡,自开国以来最大宗的叛乱事件。必须严上加严来律己,运用至今所学的一切来寻求对王室最好的结果。

——应该拋弃私情。

——就算对手是卢卡,一旦手下留情,将铸下大错……

将这层警惕往自己的心意上裹去,却屡感刺痛。尽管清楚身为王族该做的,是毅然决然做出不留情的制裁。可是身为一名人类、一名少女,好想拯救卢卡,回报他的恩情。正因为四个月前卢卡全力相救,自己此时才能站在这里。要是用死刑来回报他,自己别说公主,连个人都不配当……

心烦意乱不曾止歇。

不过再这样犹豫不决下去,情况只会恶化。

——恐怕马希连参谋长已经派使者回宫廷了吧。

法妮雅无视王国军的惯例,下达与参谋长唱反调的命令一事,想必今日以内便会传进王的耳中。伊西德罗伯爵定会催促与他往来密切的雅曼德夫人在王面前吵闹一番,要王设法管管法妮雅。王的亲笔诏书最快将于明日送达,若不趁指挥权还握在法妮雅手中的今日分出胜负,王国军将势必动用武力镇压反叛军。

——说什么都得阻止这件事。

法妮雅所想到的最坏结局就是王国军彻底蹂躏反叛军。要是靠著武力强行镇压叛乱,国民将彻底视王室为敌,而这正是在本次叛乱背后穿针引线的大贵族真正的目的。只要回顾历史就能明白,靠武力进行压制定会招来武力反扑。本次的乌奇奥勒暴动极有可能演变成革命的导火线。无论如何都得避免这种下场发生。

——要在今天之内让谈判成定局。

——为了达成目的……只能赌一把了。

整理好决心后,法妮雅口头对书记官说出请愿书的回覆。

『反叛军领袖 卢卡•巴路克阁下

若你相信提图斯的庇佑,请于本日内独自前来我军阵中。

加门帝亚王国军 元帅 辛弗莉亚』

书记官写完信后,不可思议地歪头问:

「殿下的受洗名应该是玛莉亚才……」

加门帝亚王室成员在正式文件上都习惯用受洗名来署名。由于王室中并不存在受洗名为辛弗莉亚的成员,如此一来这封信将不具正式文件的效力。

「这样就行了,对方会明白的。」

法妮雅平静说完,将这封过于简短的回信传给马希连参谋长为首的高阶将官们阅览。

「敌军主帅不可能只身前来。」

马希连一瞥过信便如此断定,伊西德罗伯爵也帮腔道:

「这真是前所未闻的要求吶。过去从未有敌军总帅只身前往敌阵的例子,大概也只有大蠢货才会应约前来吧。」

法妮雅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不来就代表谈判破裂。」

「唔嗯……这封信的确能当作我军给过卢卡机会的确切证据。要是他拒绝谈判,就有理由对民众展示我军是不得不进行武力镇压吶……」

「没错,我军并不会有所损失。」

「敢问这提图斯又是……」

「卢卡所信奉的武神之名。若遭受明显挑衅,敌方将反过来怀疑我方是否设下陷阱,而选择固守城中吧。」

「我不懂您改变署名的用意……」

「对方的请愿书上也未署名,那么我认为我方也不需正式署名。」

接著又被问了两、三个问题,不过法妮雅自始至终都坚持这只是用来证明主动释出善意的回信。最终好不容易获得高阶将官们的允诺,法妮雅便吩咐传令官叫使者梅比尔前来大帐。从法妮雅手中接过信后,梅比尔承诺会于今天以内带回卢卡的回覆,右脚后移行了礼后默默离去。

——求求你,卢卡,察觉这封信真正的用意。

相信若是卢卡,定能确实收到任何高阶将官都没能识破,来自法妮雅的讯息。虽然是十分危险的一著,但要想尽早收拾这次事态,唯有这步棋能走了……

塔楼不知何时成了反叛军的作战司令部。当卢卡、杰弥尼及葛布三人将自贝托朗伯爵的勤务室中夺来的乌奇奥勒要塞周边图直接摊在石地砖上,把从此处俯瞰下去的王国军配置用西洋棋于图上重现时,梅比尔带著公主的回信回来了。

「……所谓仙姿玉色指的正是那位公主吧。过去我从未在意过女性的美丑,但是……」

梅比尔说到这不知怎么搞的,竟支吾其词起来,一脸不乾不脆地将回信递给卢卡。

「虽不晓得原因为何,不过看对方似乎非常焦急,于是我答应了会在今日之内将你的回应带回给公主。」

「……收到,你稍微等我一下吧……」

卢卡杵在原地拆开信封,读完法妮雅的简短书信,开口问杰弥尼:

「辛弗莉亚是谁啊?」

「公主的受洗名……本来想这么回答你,但这就怪了,我记得应该叫玛莉亚才对。」

听了杰弥尼的回应,卢卡重新读过那段简短过头的文章。该不会法妮雅出于某种意图,才会更改署名呢?

转给杰弥尼、葛布,最后则是由梅比尔看完后,说出他最直接的感想。

「我们不可能让主帅只身前往敌阵吧。要是换做我方要求公主独自一人前来,对方会答应吗?我认为这是他们故意拿办不到的要求刁难,一旦我方拒绝,他们就有藉口展开炮击的伎俩。」

葛布默默点头同意。杰弥尼则是起身,眺望著王国军低语道:

「如果漫不经心地过去赴约,肯定会被抓起来。要是王国军抵达头一天你就遭到逮捕,居民们将失去精神支柱,于各地观望这边的局势等待机会的叛乱势力也会因此灭了威风。对方占尽优势,相比之下我方只会吃亏,实在不太公平啊。」

卢卡陷入沉思。杰弥尼的视线则移回卢卡身上。

「与公主直接谈判时,应该要在敌我双方全军都看得见,要塞与敌阵中间的位置举行才对。我们再派一次使者过去提出主张吧,不然根本算不上公平。想必王国军并不想犯险与居民交战,有可能做出让步。」

梅比尔和葛布都赞同,但卢卡只默默盯著信,察觉出法妮雅在其中隐藏的真正意涵后,抬起头来。

「好,我一个人去吧。」

卢卡斩钉截铁回应后,杰弥尼皱起眉头,梅比尔瞪大双眼,葛布则直视前方,并未点头。

「我反对。这个举动实在太愚蠢了,没必要自己落入对方的掌心。」

「你有可能当场被捕甚至杀害喔?我若是敌军的总司令,就会拿你的尸首示众以挫居民士气,接著再一举进攻。」

杰弥尼和梅比尔接连反对。

「法妮雅不会做那种事。」

「你怎能说得这么有把握?」

「杰弥尼,劝你还是多看点小说比较好喔。」

杰弥尼眨了眨眼,卢卡则一脸得意地笑道:

「我能和上位者进行只有彼此之间懂的应酬啊。」

杰弥尼和梅比尔互望一眼,依然双手叉胸的葛布也不解歪头。在卢卡解释完公主在信中隐藏的真正意涵后十五分钟,梅比尔再度穿过吊桥,将「反叛军领袖卢卡•巴路克将于即刻,单骑前往贵军阵中」的讯息事前传达给王国军。

王国军公主亲卫军团第一机兵队在总司令部前的丘陵,能一眼尽望乌奇奥勒要塞的斜面上布阵。

中央是三人座的贝葛型,左右各停驻著一台单膝跪地的特洛伊型单人座机

兵。弭兹奇现在人就坐在爱机特洛伊型的肩上,手持望远镜眺望远方的要塞。

大约一小时前,反叛军的使者快马加鞭往这边靠近,受到王国军使者的接待。这是对方今日第二度的来访,尽管双方看来都显得急迫,但弭兹奇这种区区小卒根本无从得知大帐内谈了哪些内容。

将焦点往塔楼凝视的弭兹奇不禁倒抽一口气,因为三道人影的其中一人无疑是卢卡。

「你在搞什么啊,伙伴……」

听到乌奇奥勒暴动的主谋是卢卡时,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毕竟弭兹奇最清楚,卢卡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肯定是遭人陷害利用。尽管想这么对法妮雅谏言,但即使有亲卫队的立场,也不是想见就见得到。没想到带著烦闷的心情来到这里布阵,靠著自从军商人那买来的望远镜,竟亲眼看到了卢卡指挥反叛军的模样。

「没看到雅思缇耶,是受伤了吗?」

在卢卡身旁的两人都是没见过的男人。一个是留著银色束长发的柔弱男,一个则是宛如铜像的高大黑人,该不会就是那两人陷害卢卡的?

就在弭兹奇担忧的同时,卢卡披上黑斗篷,转身从城楼上消失了。

有股不妙的预感。坐在特洛伊肩上的弭兹奇坐立难安,一下拿起望远镜,一下改用肉眼直接环顾整座要塞,接著又改以望远镜观察,完全缺乏冷静。

当他用肉眼望向要塞上空时,看见了奇怪的物体。

鸟……是吗?总觉得很在意,便试著以望远镜看去。

「猫头鹰……?」

白色猫头鹰在尖塔上空数度盘旋,难得猫头鹰会在白天出没耶。这么说起来,卡纳塔克之战那时似乎也有白猫头鹰在贝葛周遭盘旋……

就在弭兹奇讶异的当下,突然之间——

「哦!?」

敌阵有了行动。只见乌奇奥勒要塞唯一出入口的那座吊桥降下,一匹黑马渡桥而来。

四周的亲卫兵响起惊呼,弭兹奇于是用望远镜往马看去。

「卢卡……!?」

不禁迸出一阵近乎惨叫的声音。在被切成圆形的视野中,脸上的刺青与鲜红双眸明确证明了那就是卢卡本人。只见他右手举著白旗,一身漆黑装备,更披著一件有如魔王的黑披风,只身握著一匹巨大黑马的缰绳悠哉渡桥,在平原上缓缓前行。

「喂喂,总帅独自现身了耶,疯了不成?」「那家伙根本不懂战争,只是个傻子吧。」「希望他别在投降前就被哪个心浮气躁的家伙开枪射死啊。」「这场仗打得真轻松,只要抓住那家伙判个绞刑就是我们赢啦。」

周遭亲卫兵们的冷嘲热讽传进弭兹奇耳中,使他忍不住大吼:

「吵死啦!!卢卡又不是傻子!!肯定是为了终结这场战争才会独自前来啦!虽然搞不太懂,但一定是这样没错!!」

亲卫兵们讶异一瞥反应激动的弭兹奇,重新将视线转回卢卡那头。

用来当成总司令部的大帐内走出值星官并跨上马匹,带著两名随从前去迎接卢卡。

「果然是谈判,殿下为了谈判才把卢卡一个人叫来……!」

弭兹奇喃喃自语,以一副理解的态度观察著卢卡。只见值星官穿过列队的各军团缝隙,来到卢卡面前,下马说了几句话后,卢卡便由三名人员骑马护送下,掉过马头往司令部去。

「不要紧的……殿下不会亏待卢卡……一定不会有事……」

弭兹奇像在催眠自己般重复著这句话。

「卢卡你别担心,要是情况危急我会去救你,绝对不会见死不救的……」

边从望远镜窥探,弭兹奇边这么对远方的伙伴喊话。弭兹奇虽身为王国军的亲卫军团兵,却做好了为了伙伴能随时拋弃这层立场的觉悟。尽管自己很喜欢法妮雅,也想尽可能替她效劳,可是一旦卢卡有生命危险,情况就不一样了。到时定会马上脱掉军服,为了卢卡握起操纵杆。

就在弭兹奇立下悲怆决心的同时,卢卡一行穿过亲卫军团间的缝隙逐渐朝这儿靠近。法妮雅所在的总司令部正位于弭兹奇身后。

当卢卡的身影与声音近得能传达到这边,弭兹奇在特洛伊型机兵肩上站起身来,用力挥舞单臂拼命喊道:

「卢卡!!是我!弭兹奇啦!!你在搞什么啊!?」

阻隔在两人之间的亲卫兵们纷纷吃惊地看向弭兹奇。骑在马上的卢卡也注意到弭兹奇,无力笑著挥舞白旗。

「嘿~弭兹奇~这事说来话长啦!」

卢卡简直就像久违在路上碰面般,隔著亲卫兵的人墙喊了回来。明明这边担心得要死,他却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

「雅思缇受了伤!我不晓得我接下来会变得怎样,你若愿意帮忙照顾她,我会很感谢你的!」

一路被带往司令部,卢卡仍转头对弭兹奇喊。弭兹奇听了不知为何泪腺一松,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回答:

「好,包在我身上!还有你可别死!千万别死喔!」

心中涌上不祥预感使得弭兹奇眼眶泛泪。而就在他因泪模糊的视野中,卢卡挥著手下马,走进了大帐内。

「……你这大傻瓜,每次都只会胡来……」

弭兹奇单手抚胸眺望著大帐,衷心期盼著他与法妮雅的谈判能进行得顺利。

卢卡要只身前来这里。

事前收到梅比尔带回的告知,法妮雅连忙冲进大帐内用帘幕隔开的小房间中沐浴,并在两名侍女协助下重新化妆、梳发、喷上预先准备的香水、点燃香炉,连服装也是经过苦思再苦思,才决定换上大礼用的军服。就这样,法妮雅在历经远比参加舞蹈会还隆重的盛装打扮后坐到沙发上,一脸平静地等待卢卡到来。

一旁除了马希连参谋长与伊西德罗伯爵,背后还站有两名作战官、一名传令官、一名后勤官及两名副官待命。

「没想到他当真一人来赴约啊。」「不愧是反叛军的领袖,行径偏离常轨呢。」「要是以为现在道歉就能了事,与其说是勇者,不如说只是个大蠢蛋吶。」「对方不是贵族,只是个贫民出身的前科犯。要是不让他尝尝忤逆贵族的代价,将使陛下颜面尽失。」

将官们故意用法妮雅听得到的音量窃窃私语。明显是在提防卢卡与法妮雅私底下的交情。

外头也传来鼓噪声,听得出是由亲卫兵们而起。看样子卢卡似乎已来到附近。

法妮雅一副佯装不知情的模样,直直注视著大帐入口。

——你果然看出信中真意了呢,卢卡……

尽管这是一把危险的赌注,但果然对爱读书的卢卡管用。在一本著于一百三十年前的著名冒险小说《无限荒野的女王》中,勇者提图斯只身闯入敌阵,成功夺取了女王辛弗莉亚的心,只凭著交涉就结束了一场长年以来的纷争。即使女王的心腹们为了解决提图斯而在自军阵中设下陷阱,也藉著女王主动告知陷阱的存在来化险为夷……法妮雅相信若将「提图斯」和「辛弗莉亚」写入信中,卢卡一定能察觉其中隐含的讯息,而他也的确不负期待。

然而,现在开始才是重头戏。必须得在这仅仅一次的会谈中让谈判成立,于今日内签下休战协议才行。

法妮雅优雅地坐到沙发上。

在值星官乌各男爵的带领下,卢卡走进帐内。

法妮雅内心忍不住怦然一跳。

——变得……好成熟啊。

大概是身上服装的影响,使得明明只分隔四个月,卢卡的外貌已大有风范。

「殿下,这位就是本次乌奇奥勒暴动的主谋,卢卡•巴路克。」

法妮雅只默默坐在沙发上听乌各男爵报告。卢卡脸上看不出紧张神情,也没有丝毫与法妮雅重逢的感慨。

「这边请。」

一开口要卢卡坐到对面的沙发上,他行了一礼后才坐下。态度既不嚣张也不卑微,简直就像来朋友家玩似地轻松自然。

——他已经舍弃自己的命了……

看著卢卡的反应,法妮雅不由得这么认为。正因为对生命不再执著,即使身处敌阵并遭这么多王公贵族包围,依然能显得泰然自若。

「好久不见了呢。我已看过你们的陈情书,有关贝托朗伯爵的所作所为,我认为确有调查的必要。」

法妮雅一开口,卢卡轻声笑道:

「那还真是多谢了啊。要是你早点行动,我们也不必干这种事了。」

听到卢卡这种就像在和朋友交谈的随便口吻,伊西德罗伯爵怒斥道:

「你这无礼之徒!在殿下面前说话用那什么口气吶!!」

不过卢卡丝毫没退缩,把脸转向伊西德罗伯爵。

「您好呀阁下。您还记得我吗?我是在卡纳塔克战役那时和殿下共乘贝葛的亲卫兵。阁下当时在战局底定后渡桥的模样,可真是帅气呢。」

卢卡这番话明显在挑衅。只见伊西德罗伯爵错愕地张嘴,连忙回应一旁投以冰冷视线的马希连。

「他、他是在胡说八道吶!!我可是一听到殿下呼喊,就率先……!」

「冲过桥了是吧。在跟著你的那三流作家笔下的纪录中。」

「你这

家伙!区区贱民还敢在这血口喷人!!殿下,这小子实在满口胡言,当时我为了拯救殿下,可是奋不顾身……」

对于连忙辩解的伊西德罗伯爵,法妮雅只冷冷回应: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卢卡•巴路克,你也是。我不允许你侮辱我的臣子。」

法妮雅一规劝,卢卡再度轻笑,上半身往沙发椅背躺去。

「我这边的条件就如同请愿书上所写。一切都起因于贝托朗伯爵蛮横专制,居民们为了保身才不得不起义。要怎么料理我随你们高兴,但居民们已不想再继续战下去,关于掠夺品和武器全都交给你们,就放他们一马吧——以上。」

法妮雅顿了一拍,回覆道:

「只凭你一个人,无法抵消所犯下的罪状。」

「那就只有战到底啦。居民会跟你们战到最后一兵一卒,我已经交代过后才来的。」

「…………」

「我与各地的地下组织关系密切。要是你们把城里的居民赶尽杀绝,那些人可不会默不吭声,所有庶民都将与你们贵族为敌。要是做好这个觉悟,尽管放马过来吧。」

只见卢卡一对鲜红双眸今日首次发亮,用锐利眼神刺向法妮雅。

正面接下他的视线,法妮雅于内心低语。

——卢卡果然打算牺牲……

卢卡正为了救居民们演戏,打算把自己一人拱为恶人来阻止这场纷争。

——为何你总是那样轻忽自己呢?

两人共同走过的那段旅途中,卢卡也是完全不顾自己,为了保护法妮雅而努力奋斗。明明随时都能拋弃法妮雅,甚至明白将她卖给敌军就能换取巨额财富,却仍选择只身与强大的敌人抗衡的路。

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为何他总是弃自身于不顾?

答案只有一个。

——因为他玉洁冰清。

尽管用粗鲁的态度与言行来隐藏,法妮雅仍看出卢卡高尚的品德。任何王公贵族都无法培育出的一棵深深往下扎根,枝叶高展天际的黄金树木,就伫立于卢卡这号人物的中心。

——我喜欢上这个人了……

法妮雅心中掠过这个念头,眼眶莫名一酸,泪水险些滴落。或许是对于自己能发自内心喜欢上一个人的事实感到高兴吧。

强忍住高涨的情绪,她配合起卢卡的演技。

「收回你那不敬至极的话。」

语带威严地命令卢卡。

「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陛下都不会杀害无辜民众。真正该受罚的是怂恿无辜民众的恶意之辈,你的发言乃是对陛下的侮辱。」

卢卡正面接下法妮雅坚毅的谴责。

(这样就对了。)

法妮雅似乎听到卢卡的眼神中默默传出这句心中话。

——卢卡察觉出我是在对身后的将官们喊话……

卢卡很聪明,一定能理解我的意图,将议论引导至我希望的方向。

「……是我言过了……贵为一国之父的加门帝亚王确实不会杀害子民……容我收回刚才肤浅的发言。」

见卢卡乖乖改变语气,使得背后的将官们只能面带难色地接受他的赔罪。

其实马希连参谋长和伊西德罗伯爵都很想动用武力制压乌奇奥勒要塞,向国内外展示自身的实力。他们最不想看到的,无疑是难得召集来的王国军连一仗都没打就得解散。结果卢卡和法妮雅却搬出王的名号,在「王不会杀害子民」上达成共识。尽管有几名将官打算插嘴,法妮雅却在他们苦思时把话接了下去:

「请你向各地的同伴宣称『陛下绝不会杀害居民』。陛下与臣民情同父子,爱护都来不及了,永远不可能会互相残杀。若你愿意接受这项条件,我便倾听你的诉求。」

法妮雅这番话让马希连倒抽一口气,作势要说些什么。

不过卢卡的反应快了一步。

只见卢卡一脸感动激昂地站起身,右脚缓缓朝后,左手于胸前一滑,做出面对王族时的礼法。

「……请您原谅鄙人到刚才为止的无礼,殿下。鄙人在此宣誓恭顺,还请殿下您大发慈悲原谅居民们。鄙人定将殿下之宅心仁厚转达给各地的同伴,并献上贱命以示服从。」

惊觉两人想擅自做出结论,伊西德罗伯爵连忙开口:

「等……啊不、别轻言……」

但是法妮雅缓缓起身,走向垂下头的卢卡,以凛然声音遮掩了伯爵的话。

「书记官,速将刚才的对话整理成停战协议书。乌各男爵,即刻带著卢卡•巴路克去到城门前,转达我的意旨——我以法妮雅•加门帝亚之名同意双方停战,居民们当速速打开城门,舍弃所有武器。佩匹托子爵,雷涅子爵,两位率亲卫兵入城,引导居民们各自回到自己家中。卢卡•巴路克,务必协助乌各男爵劝导居民,缴出手中武器。」

「遵命。」

不管身后傻傻愣住的将官们,法妮雅迅速下达停战、开城与解除武装的指示。这些被点到名的贵族们都是平日与年迈将官们处得不好,倾向法妮雅一派的年轻将官及副官。他们对受法妮雅钦点感到荣耀,抬头挺胸地接下命令,跑出大帐外。

「请问是否将卢卡拘束起来?」

听乌各男爵一问,法妮雅凛然回应:

「协助居民解除完武装后,将他关进牢中。等到停战协议书签署完毕,护送卢卡至王都接受审判。」

「遵命。」

接下命令后,乌各男爵催促卢卡,转身准备离去。

就在要走出帐篷时,卢卡回头望了法妮雅一眼。

两人四目相交。

得就此别离了吗?法妮雅心想。这四个月以来,自己是多么想见他。而现在终于碰面,却已不得不说再见了吗?

卢卡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笑容。

(谢谢你,法妮雅。)

只为了传达给法妮雅的那一闪即逝的笑脸上,传来这句无声的话。

(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卢卡正在和自己道别。就算没有说出口也能明白。

法妮雅彷佛听到自己心在淌血的声响。

——不要走。

——留下来。

——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啊。

呼唤眼前这位无可取代之人的声音终究没能出口,于心中黯然消逝。

绝对不能出口喊住卢卡。法妮雅身为公主,有不得不背负的事物。一旦此刻出了声,一切将于眨眼间瓦解,导致国乱民亡。

卢卡离开了大帐。

法妮雅一眼瞥过默默杵在原地,以冰冷视线望著自己的高阶将官们。

「……事情已经解决,想必陛下将对这次没有造成任何无谓流血冲突的结局感到满意。那么各位,准备进城。」

「………………」

「通通退下吧。」

等同冷冷宣告此事无须再议后,将官们个个摆出臭脸,踏著明显蕴含怒火的脚步离开大帐。

直到只剩自己一人,法妮雅无力地往沙发上坐去。

进行得很顺利。成功在今日中达成停战协议,可谓是想得出的可能中最棒的收尾。

牺牲只有一点,就是卢卡的性命。

「卢卡……」

逞强紧绷的情绪消失,公主口中漏出呼唤这个名字的微弱声响。现在只剩自己一人,纵容压抑至今的情感支配身体也无所谓了吧。现在只想放下公主身分,变回一个十七岁少女,将体内的狂风化为言语宣泄。

「这样做真的对吗?」

不必多想都清楚,乌奇奥勒暴动肯定是有史以来针对王的最大宗叛乱事件。

既然王已下旨,主谋卢卡•巴路克终将遭到处决。

法妮雅已无法再做什么。这点她清楚得很,但是——

「我还是认为你不该死。」

自己心中萌生了反抗王的意志。发觉这点的法妮雅心中顿时一寒。

即便如此,法妮雅仍继续想著卢卡的事。

「你救了这个王国两次。」

卢卡不只让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以胜利坐收,现在再度打算用自己一条命解决乌奇奥勒暴动。他竟凭著一己之力,在短短四个月间二度拯救王国免于灭亡。

明是如此,这个国家却将用处刑来报答卢卡的功绩。本来应该是够格编入历史教科书的两项丰功伟业,王却要拿死亡的恩宠来赏赐他吗?

「这么做根本不对。」

法妮雅对自己说。

「该死的人绝不是你……」

语尾变得微弱。尽管明白身为日后将治理这个国家的王位继承人,自己不该说这种话,然而身为一名人类,无论如何都压抑不住从灵魂裂缝溢出的思念。

——不能就这样袖手旁观。

内心响起低语。虽知这将是条险路,但已克制不住了。

——好想救卢卡……

靠著法妮雅的立场,的确能够暗地里收买守卫放走卢卡。但此举形同违背君令,就算身为王族,也绝不允许与王的旨意相违。要是事情曝光,将成为动摇国本的大

丑闻。四个月前将宫廷内闹得鸡飞狗跳,那些法妮雅与卢卡关系密切的流言蜚语将蔓延出国境外,严重伤害加门帝亚王室的威信吧。

风险实在太过巨大。这么做会把无数人民牵连进来,引发混乱,甚至成为大乱象的导火线。进而使得数千将士战死沙场,城市陷入火海,民众无以为生,流离失所,甚至断手断脚。难道为了卢卡的一条命,非得要她犯如此大险吗?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法妮雅扪心自问起这个不能被任何人听到的疑问。找不出答案,唯独凄凉的风在体内无情肆虐。法妮雅紧紧抱住枕头,努力压抑自身情绪。工作还没结束,接下来自己得进入乌奇奥勒要塞,见证居民们解除武装回到家中才行……

另一方面,出了大帐的伊西德罗伯爵与马希连参谋长一同进入作战军官用的小帐篷内,秘密讨论起今后的对策。

「公主当真会处刑那个罪犯吗?」

「就算打算暗地里放他逃跑都不足为奇。看了刚才那出烂戏,可以明白那个罪犯与公主之间果然关系匪浅。」

就算没有事前经过讨论,两人竟有如心有灵犀般,演戏将议论带往希望的方向,完全不给他们置喙的余地,迅速达成停战共识。而当卢卡离去之际,马希连看到两人交会的视线中蕴含了纯真的少年少女对彼此的信赖与爱情。

「应该盯紧公主,她肯定会犯下失误。」

「那女孩并不愚昧,我认为她不会做出草率行动吶。」

「那么我们就逼她不得不那么做。促使她下定不惜放下公主立场,也要放走那个罪犯的决心。所幸,真诚待友正是公主的弱点。她并不晓得这项市井小民间的美德,在王室内将造成反效果啊。」

马希连这么说,脸上浮现一抹阴险微笑。王的亲笔诏书恐怕得等到明日傍晚才会送达。尽管得停战整整一天很不是滋味,忍到明天傍晚过后就能夺回主导权了。

「胆敢瞧不起我等的下场,就让那个罪犯和公主堕入地狱深渊吧。」

马希连说完,满是皱纹的唇角开始轻轻抽搐。伊西德罗伯爵一时之间没能会意过来这阵抽搐的意义何在,直到一段时间后才终于明白那是马希连在笑。

在法妮雅迅速的指挥以及卢卡的协助下,从乌奇奥勒要塞开城,王国军亲卫军团进城,居民解除武装回家为止,所有本被认为难以顺利进行的程序都平稳落幕了。

停战协议书在居民方代表团与王国军代表团双方仔细商讨下,等过了晚餐时分,底定将于明日上午于城门前广场举行缔结仪式。

代表团中不见卢卡的身影。卢卡在呼吁并见证居民们放下武器回家后,便被关进圆顶塔的地下牢中。杰弥尼也没有参加,而是由鞋店老板、马具师傅、酒吧老板等市井乌合之众组成居民方代表团。法妮雅对于停战只要求交出卢卡一人,除此之外没有再要求什么。居民无不感激公主的仁慈,口口声声赞扬王室之伟大,并热切期盼由法妮雅亲自成为这座城市的统治者。

漫长的一日过去,来到八月二十五日早晨。

停战协议书缔结仪式上,在公主法妮雅与鞋店老板署名后,乌奇奥勒暴动在王国军抵达后短短一天便顺利解决。法妮雅迅速且仁慈进行和平交涉的手腕,眨眼间响遍王国境内,使得各地本打算响应这场暴动的反抗势力气焰受挫,不再有所反应。

亲卫军团兵立于乌奇奥勒内各处街角,吊桥被放了下来,重新准许旅行者与商人通行的下午四点,持著王亲笔急诏的使者进入乌奇奥勒。

看完诏书后的法妮雅遵循王的意志,往后将全面同意马希连参谋长定下的意见。拿回指挥权的马希连马上跟伊西德罗伯爵跨上马,前去巡视乌奇奥勒城内。

考虑到依然有危险分子潜伏的可能,让公主住宿城内实在过于危险,还请移动尊驾回到平原上的大帐休息——马希连这句话迫使法妮雅不得不离开乌奇奥勒城内。尽管明显看得出他是在赶走自己这个麻烦,心想停战协议已成定局,结果无从改变的法妮雅虽怀有些许不安,仍乖乖照著马希连的话,回到建于最初布阵地点的大帐内。

到了日落西山,点亮篝火的时间,脸色铁青的乌各男爵冲进法妮雅待的大帐。

「你说什么!?」

听完男爵的报告,法妮雅十万火急换上军服,跨上了马。

「怎能如此蛮横……!!」

马希连特地把法妮雅支开要塞的目的就在这里。一边懊恼自身的大意,法妮雅一路于夜色中奔驰,冲过吊桥。

昏暗的城门前广场上已经挤满发出哀号与叫骂声的居民,和阻挡著他们的亲卫兵相互推挤。当法妮雅一驾马奔上前,一名亲卫兵高声宣布公主驾到,要现场群众保持肃静。

居民们也纷纷对伙伴们转述法妮雅的到来,鼓噪声逐渐平息。

变得鸦雀无声的广场上,下了马的法妮雅怀著满腔愤怒注视眼前景象,同时缓缓在沾满鲜血的石地砖上前行。

由篝火照亮的血色道路前方,倒卧著一团鲜红肉块。

法妮雅这才惊觉,这团反射出黯淡湿润光芒,有如石榴般的物体竟是人类的背部。

他双手被铁枷固定于煤气路灯的基座,上半身趴在堆积的木箱上,双膝跪地。

赤裸裸的背部整片皮开肉绽,左右侧腹部往背部方向更有三道活像被猛兽以利爪狠狠划开的伤痕,至今仍在滴血。

在这团血肉模糊的身体两旁,有手持荆棘鞭的士兵及前端呈三道锐利勾爪状的拷问器具的士兵,均直挺挺僵在原地迎接法妮雅。他们身旁还有张桌子,上头放著光想用途就骇人,前端弯曲尖锐且沾满鲜血的拷问器具。

法妮雅往地上屈膝,窥视罪犯的脸。

有如古代圣人般被戴上装模作样的荆棘头冠,沾满鲜血的侧脸的主人,正是二度拯救了这个王国的英雄。

「卢卡……」

法妮雅把耳凑到卢卡嘴边,并伸手往一对被铁枷困住的手腕摸去,测量他的脉搏。

他还活著。

确认完这件事后,法妮雅缓缓起身,质问进行拷问的士兵:

「是谁下令这么做的?」

「我、我们是遵照伊西德罗阁下的命令……!」

眼神望向半空中的士兵们回答。这时马希连参谋长与伊西德罗亲卫军团长穿过人群,走到法妮雅面前。

「不让这个罪犯受点杀害贝托朗亲子的责罚,他们也不会瞑目吶。」

先开口的是伊西德罗伯爵。

「本次可是一个贫民杀害了贵族,光只是处决的话根本抵消不了其所犯之重罪,因此才必须让他受多点苦,以展现陛下之威光。」

马希连一脸平静,像是在教小孩般对法妮雅说。

——无论碰上任何事态,都不能将情感流露于外。

——必须随时保持泰然神情,因为这影响著王侯的威严,也才得以使臣子恭顺。

法妮雅再度默默覆诵了这些一直以来于内心警惕自我的信条。

接著闭起双眼,深深吸了口气,用力睁开葡萄色的眼眸。

王侯的威严?

谁还管那种玩意。

「这个人是二度拯救了王国的英雄!!」

法妮雅宏亮的呼声响遍整座寂静无声的广场。

「你们竟然鞭笞了这位救国英雄吗!?」

无论贵族、庶民或士兵们,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著公主的话。

「真正该受鞭笞的,难道不是那些打算残杀无辜居民的人们吗!?」

公主在民众面前公然宣称卢卡是英雄,更痛骂参谋长和亲卫军团长。

恐怕这个风声不出明日就会传遍整座宫廷,那些对卢卡和法妮雅间的关系加油添醋的声音也会随之越来越大吧。

——谁管那些。

——要是我现在默不吭声,连个人都不配当了。

法妮雅看向周遭居民,语带愤怒地激动吼道:

「现在马上放开他!!快找军医来替他治疗!!」

可能是没料到竟迎头挨了顿痛骂,马希连和伊西德罗伯爵脸上的表情都彻底僵住了。

被法妮雅激动一吼,震惊的居民们慌慌张张往卢卡跑去,催促士兵们快点解开卢卡的束缚。有人往浑身是伤的卢卡浇水,有人拿著湿布替他擦拭鲜血,有人拿水喂卢卡喝,有人开始替他治疗伤口时,马希连这才猛然回神,大声喝斥:

「你们在搞什么!别轻举妄动!!还治疗干什么,快把这家伙带回牢里!!反正明天就要送上断头台啦,何必替个死人治伤!!」

这句话让法妮雅一双眼讶异瞪大。

「你在说什么?不是得将他送至王都接受审判……」

「殿下,您看过诏书了吗?难不成您打算违抗陛下的旨意?」

「………………」

「原本陛下就下令要您带回卢卡的首级。倘若将他活著押回王都,将形同违背君命啊。」

马希连一脸得意地反驳,逼得法妮雅硬是把要迸出口的话吞回去。他说得没错,当时受命成为总司令官时,王所要求的确实是卢卡的首

级。

「把罪犯扔进地下牢去!!那家伙已是个奄奄一息的死人,根本没必要治疗!!热闹看够了没,解散解散!通通回家去!!」

伊西德罗伯爵大声嚷嚷,而被下令的亲卫兵竟直接从双臂腋下扛起已经活像一条赤红破抹布的卢卡,直接拖行著他往牢里去,一双腿严重摩擦著地面。

「………………!!」

法妮雅简直气到快疯了。瞪视马希连的双眸中蕴含过去从未展现过的激愤,失去了平时的冷静。

「请问您有何不满?我只是在履行君命而已啊。」

马希连大言不惭地搬出藉口。

哑口无言的法妮雅只能激动喘气,因为无论她如何苦思,都想不出该说什么话才能与这个披著人皮的恶魔抗衡。

「……君父用的是爱情,而非酷鞭让子民敬爱服从。」

法妮雅冷冷丢下这句话后便转身离去。实在不想再和这个卑鄙龌龊之人交谈的同时,胸中熊熊燃烧的怒火转化为大胆行动的决心。

当王国军进城呼吁解除武装时,杰弥尼一脸泰然自若地回到自己家中,躲进位于地下的隐藏房间。毕竟即使卢卡扛下罪行,并不表示王国军不会查到自己身上。因此他预定直到风头平息为止都要在这里度过。

到了深夜,观察城内状况的葛布和梅比尔来到隐藏房间。听两人叙述完卢卡在广场上遭酷刑鞭打,以及公主在公开场合大发雷霆后,杰弥尼陷入沉思。

「居民们的样子呢?」

「当时待在广场上的人都相当愤怒。不晓得明天又会变得如何。」

梅比尔开口替葛布过于简短的说明补充道:

「根据士兵们的说法是,傍晚时公主将手中原有的指挥权交给了参谋长。而过没多久,我们的英雄就被当成罪人且惨遭鞭笞,居民们可说群情激愤。卢卡预定在明早于城门前广场公开处刑,但我认为事情不会平顺落幕。」

「唔嗯。」杰弥尼用鼻子哼了一声。

「不知会不会出奇招呢。」

「有也不奇怪。我建议你明天亲自去现场看看。」

梅比尔一提议,杰弥尼略显不情愿地动起嘴角。

「看著朋友的头被砍下实在不好受啊。」

「事到如今了,你这一开始就打算让卢卡成为替死鬼的人还装模作样什么啊?」

「这我并不否定,但他这人还有用处,就这样让他死了太可惜啦。」

「不然你想怎么办?要出手干涉吗?要动手算我一份,如此见死不救当真不好受啊。」

梅比尔一张俊俏公子哥的表情深处燃著凶猛炽火,而在他身旁一声不响的葛布,站姿中同样充满了战斗意志。

「雅思缇呢?」

「她已睡了十天,身体逐渐虚弱。」

听了葛布的回答,杰弥尼又陷入沉思一会后才抬起头来。

「……视状况而定。要是到时真发生什么足以引发骚动的插曲,就搭上这阵浪潮吧。不过若是风平浪静,就不淌这滩浑水。做好随时都能逃离这座城市的准备吧。」

梅比尔和葛布均点头同意了杰弥尼的提案。

意识朦胧的卢卡倒卧在冰冷石板地上。

想不出这里是哪里,只感受到背部有如被灼烧般火烫,光接触到空气就会痛。不只头部滴血,连嘴里都满是鲜血。不过是想稍微动动身体,体内就彷佛窜上强烈电流,都快忍不住发出惨叫。

好冷。体内明显缺乏血液。尽管试著去回想刚才发生何事,记忆竟变得模糊不清。只记得一被关进牢里后又马上被带到外头,双手被捆绑在煤气灯基座。

在那之后……怎么样了?

不知道。只晓得整片背部又烫又痛,侧腹部也因撕裂伤渗出血来,简直像受过拷问……不,是真的遭到拷问了吧?

这时话语再度于脑海中苏醒。

『鞭刑伺候叛逆者卢卡•巴路克,并于明早在城门前广场上处决。』

是伊西德罗的声音。这么说起来,在刚被拖到广场上那时,依稀记得听过这句宣言。尽管居民们激动地怒吼抗议,自己裸露的背部仍逃不过遭荆棘鞭打的命运……

——对,我想起来了。我被狠狠鞭了一顿,明天就要死了。

总算稍稍想起模糊的记忆后,卢卡不屑地「哼!」一声冷笑。竟然特地对横竖得在明天命丧黄泉的自己做这种事,看样子伊西德罗那混帐还对当时自己在法妮雅面前害他出洋相一事记仇啊。

「这点程度,啥屁都不算啊。」

就算痛得想哭天喊地,仍试著说出这句逞强的话。再怎么说,自己成功摆了最痛恨的贵族们一道,光这点就已做得够棒了。

——我不后悔。虽然很担心雅思缇,想必城内的人会帮忙照顾她吧。

想著想著,卢卡往右侧身一翻,凝视著黑暗。牢里并没有任何一点亮光,唯有冰冷坚硬的地板,以及参杂著自身血液的湿气。

全身都痛到睡不著。但反正是人生最后一夜,醒著撑到早上也没关系吧。

卢卡为了舒缓疼痛,于黑暗中回想起昨日见到的法妮雅身影。

——真的好美啊……

相隔四个月再度重逢,感觉法妮雅简直是体内藏有光源般耀眼灿烂。无论是悦耳的凛然声音、凝聚千万星座于其中的葡萄色双眸、明明不受风拂,仍在银白及浅紫色间变幻自如的鲜艳秀发,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怡人香气,均比在敌阵中逃亡那时来得更成熟,更像天使一般。

一想起法妮雅的事,不只觉得痛处稍获纡缓,更感受到幸福。那位身分崇高的人和自己直接交谈,还记得自己的脸和名字,光是这样就足以让他认为人生称得上幸福了。

「法妮雅。」

他呼唤起她的名字。

「我在。」

黑暗中传来回应。

终于开始产生幻听了吗。不过卢卡不理会,继续接著说:

「好想和你说更多话。」

朝著黑暗扔出话语后过了一会,回应再度传来:

「……我也一样。想像个朋友一样跟你……谈论更多事。」

黑暗中竟传来对自己而言太过美好的辞藻。看来大概是神明念在这是自己人生最后一晚,才送给他这阵幻听当礼物吧。没错,一直以来都只会虐待自己的神明到了最后似乎懂得反省了,嗯,真是场好梦呢。

「叽!!」这时一阵刺耳的门链摩擦声传进耳中,些许亮光从外头照射进来。虽然眼角沾满了血而看不清楚,光芒中似乎浮现一道人影的轮廓。

随著「啪磅」一声木制门关上的声响,卢卡的视野再度为黑暗笼罩。

短暂的火柴摩擦声后,忽地亮起一团琥珀色光芒,看来是蜡烛被点燃了。在微弱摇晃的光芒中,卢卡看向一身打扮朴素的少女。

身著庶民风格的晚礼服,藏在一头银白长发下的葡萄色双眸内映照出烛光。

「法妮雅。」

「卢卡。」

法妮雅缓缓靠近卢卡,担忧地观察他背部的伤。

「会痛吗?」

「痛得很。」

法妮雅将木桶中的水浇在卢卡伤口上,使卢卡忍不住「咿!?」发出悲鸣。

「对不起,但这是必要的处置,再忍耐一下。」

「嗯,没问题。」

法妮雅细心清洗伤口,再接连拿沾了消毒液的纱布往卢卡的伤口贴去。每次都使得卢卡发出轻声哀号,身体剧烈一颤。

「痛吗?」

「痛死了。」

「……我想也是呢,但请你忍住。」

法妮雅边道歉,边用消毒液往皮开肉绽的部位涂抹。或许这并非做梦,而是法妮雅真的在替自己疗伤,因为梦中根本不会痛成这样。

不,可是贵为一名公主,就算天翻地覆也不可能偷偷来到牢狱,亲手照顾一个明天就要被处死的犯人。看样子神明送给自己的这份礼物美好得太不切实际,同时却重现痛觉以求现实感,真可谓一场极为逼真的梦。

等所有伤口上都贴了纱布,法妮雅从卢卡双边腋下抱起他的上半身,将乾净绷带交叉缠上。虽然法妮雅似乎是头一次绑,动作显得生疏,不过她往裸露的上半身摸来的双手、不时凑近的胸部、近距离传来的鼻息、令人难以言表的体香等等,都替卢卡带来幸福的感受。

绑完绷带后,法妮雅先是让卢卡的身体侧躺,思考一会后,将卢卡的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

「考虑到你头部也受了伤,这样应该比较好……」

「好极了,超幸福的啊……」

过度的幸福使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纤细又富弹力的大腿具有的柔嫩与温度隔著一层薄薄衣物传来,加上此时脸部面向法妮雅的身体,阵阵舒适香气直接飘进鼻腔,感觉伤口的痛处根本无所谓了。

无论触感、嗅觉还是温度,这场梦真实得连小地方都不马虎。卢卡感谢起神明,委身于法妮雅的大腿上。

「活著真是太好了……」

一说出这句坦率的感想,感觉法妮雅似乎噗哧一笑。

「……你中意的话,就维持这样吧。」

「可以的话,真想一直躺下去呢。」

用开朗的口吻说出这句浮现心中的真挚感想,法妮雅起初欲言又止,接著才回答:

「……你真的是这样想吗?」

「啊?嗯,这是我第一次感觉这么幸福。」

「……………………」

黑暗中只传回一片死寂。过了一会,法妮雅伸指摸进卢卡发间,就像是母亲呵护孩子般轻抚著他的头。

这使得卢卡舒服到有些恍惚。法妮雅手掌冰冷的感触隔著手套传达过来。

「……我可以问你吗?」

「嗯?」

突然间,法妮雅正经的细微声音从头顶落下。

「被赶出亲卫军团的事……你生气吗?」

「喔,一点都不气啊。反正都是贵族们使的小手段,气起来根本没完没了吧。」

「那么你……恨过我吗?」

「为什么?不可能啦。光和法妮雅你相处就够高兴了,对我来说实在是太过浪费的珍贵回忆,又怎么会恨你呢。」

这么一回答,法妮雅才像放心般松了口气。

「……这样吗……那就太好了。其实我很不安……最初看到反叛军分发的传单,还以为我果然被你讨厌了……」

「喔,那是我有个叫杰弥尼的朋友擅自印的,我自己看了也很震惊啊……心想这下会被法妮雅你讨厌呢。」

如此回答后,法妮雅又温柔摸起卢卡的头。

「……这样吗,并不是你制作的啊。那就……太好了。」

卢卡忍不住涌现笑意。真不愧是幻觉中的法妮雅,说的都是些对自己那么友善的话。

「只是没想到,法妮雅你竟然读过《无限荒野的女王》耶。虽然被称为名作,但那是给一般庶民看的冒险小说喔。」

「怎么会,那是非常精彩的故事。为了能让大多数的人们享受而下了不少工夫,我十分中意呢。」

「真令我意外呢~不过也多亏了它,让我确信自己一个人赴约也没问题。对了对了,交涉也很有趣喔,我懂法妮雅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了。那出戏码目的是为了让你身后那群贵族们闭上嘴,对吧?」

提出问题后,感觉法妮雅露出了微笑。

「……那些人只是想立下战功而已。假如这次是面对贵族,就算是敌人,他们也会给予过度尊重。但若换成一般庶民,即使同为王国民,他们仍会赶尽杀绝……我不想让他们为所欲为,相信你的心情也和我一样。」

「嗯,我认为如果是法妮雅,一定愿意听我解释。也因为有了你,我才能一路怀抱希望,奋战至今。」

卢卡把最真挚的情绪化为言语表达出口。假如这不是场梦,而是现实,自己根本说不出这种话。

法妮雅接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尽管在微弱光芒中看不清法妮雅的表情,抚摸著卢卡头部的手却非常温柔亲密。

「我问你,卢卡。」

「嗯。」

「你认为这个世界的现状是正确的吗?」

公主轻声嗫语问道。卢卡稍作思索后回答:

「不是什么正确不正确的问题。我认为,我们所有人都还处在朝完美社会进步的途中。」

「……………………」

「王政总有一天会告终,迎来由庶民当主角的时代。我们现在大概正处于中间的过渡期。这座都市的暴动不过是象徵终将来临,真正的革命的前兆喔。」

「……没错……我也这么认为。想必日后的社会构造将会大幅变化,时代潮流必然会令权力缓缓由君王移转至民众身上,而过程中恐怕会流大量鲜血吧……」

法妮雅说到这,把接下来要说的话吞了回去。

「公主殿下,你这些可是问题发言喔。」

当卢卡试著开开玩笑,法妮雅似乎有点不开心,用指尖轻捻卢卡的头发。

「因为是你,我才据实以告。请你也说出最诚实的意见。」

指尖无意义的嬉戏逗得卢卡舒服,于是笑著回答:

「……这场乌奇奥勒暴动让我明白,军团兵都是庶民出身。当我煽动居民出城野战时,几乎没有多少士兵真的开枪射来。就算受了贵族命令,他们也无法开枪攻击同为庶民的人。士兵们比起贵族,更同情身分与自己相同的庶民。要是革命真的发生……恐怕会发生同样的状况也不一定。」

「……你想说王国军的士兵无法对起义的居民开枪,是吗?」

「……至少我亲眼见到的战场是那样没错。所以说,假如革命爆发……没受过训练的外行人集团还是有可能战胜职业士兵呢。」

「你的意思是王国军会输?」

「我没说到那个份上。可是或许会上演精彩对决呢。」

「那样的话……反而会流更多血啊。」

「大概会吧。只要战力不相上下,死伤者会越来越多。现在的武器比起以前来得发达,革命一旦引爆,无疑会造成大量士兵和居民命丧黄泉。」

如此斩钉截铁断定,法妮雅再度沉默不语。

卢卡觉得越来越想睡。虽纳闷明明已经身处梦中,还想睡好像怪怪的,但仍闭上了双眼。

「…………」

公主用指尖梳起卢卡的头发。反覆梳了几次后,才终于开口:

「……我认为……你是这个国家必要的人才。」

一股平静,却蕴含坚强意志的语气。

「受你夸奖荣幸之至,可惜我明天就要死了呢。」

「……我不会让你死。」

法妮雅说得斩钉截铁。

「……我打算放你逃跑。」

卢卡闻言,微微扬起视线。

「……我便是为此前来。」

法妮雅一本正经地俯视著这边。

——没差,反正是场梦。

这么心想的卢卡随口回应:

「……那真是谢谢你了。」

「……你站得起来吗?外头已有马待命。虽然伤肯定很痛,希望你无论如何努力站起来……」

法妮雅支撑著卢卡的上半身,协助他缓缓起身。痛得皱起眉头的卢卡勉强坐起上半身后,法妮雅搀扶住他的肩膀。

「痛痛痛……」

在法妮雅支撑下,卢卡强忍著背部剧痛,勉强站起身体。面露认真神情的法妮雅就这样近距离盯著他。

「我们要爬上阶梯了,你没问题吗?眼睛看得见吗?」

「啊、嗯,模模糊糊的,不过还看得到。」

狭窄通道的墙壁上摆设著蜡烛,到处都看不到看门守卫的踪影。

「我已买通完毕,看门守卫也通通改为安插我的属下。你马上就能离开这座都市,请快点逃吧。」

边搀扶著卢卡肩膀爬上阶梯,法妮雅边这么告诉他。

沉重的步伐,背上的疼痛,每踏上一阶就发出哀号的身体;直接传来的公主身体的柔嫩触感、呼吸、气味。再来是刺眼的蜡烛光,潮湿的石阶,与夏季夜晚的大气。

每一种元素都刺激著卢卡的五感,唤醒他的正常意识。卢卡这时终于开始发觉,眼前并非一场梦境。

「那、那个……殿下?」

「我在。」

「……是真正的,公主殿下吗?」

「没错。」

「………………」

「有什么奇怪的吗?」

「这是梦……对吧?」

「不,是现实。接下来要请你快点逃。雅思缇的事包在我身上,我会让她能在这座都市内生活。」

坚定说完后,法妮雅爬到阶梯最上层,伸手推开通往圆塔外的木门。

惊讶不已的卢卡瞪大双眼道:

「殿、殿下,请你等等!要是殿下你做出这种事……」

公主竟打算亲自放走死刑犯。这毫无疑问是对王的叛逆罪,万一穿帮的话,就算贵为公主也无法全身而退。

「我早已做好觉悟。」

依然用肩膀搀扶著卢卡的法妮雅以毅然的双眼转头望来。

卢卡见状,硬吞下即将迸出口的话。可是再怎么说,这实在是——

「这份好意我心领了,但这样下去只会危害到殿下的立场。」

「无所谓。」

法妮雅的眼神中蕴含了决心与不舍。

「为了实现我的愿望,卢卡•巴路克,你的存在是必要的。」

卢卡回不上话,他无法理解法妮雅用意何在。

「你具备成为庶民领导者的资质。不仅引导前次战役拿下胜利,更解决了这场暴动。你的这些功绩想必会在往后的舞台发光发热吧。我希望……你能够成为革命的主导者。」

法妮雅说的内容已经超越卢卡能够理解的范围,使他只能愣愣张嘴,听著法妮雅说下去。

「要是你成为反体制派系的领袖,就能进行协商。毕竟若无法阻止革命发生,至少希望对方能有位和我相互沟通的领袖。这就是我的愿望。」

「………………」

「如同平定了这次的暴动,只要我们两人合力,往后就算面临巨浪,也一定能顺利平息。」

卢卡逐渐恢复了平

时的思考,同时也才大致听懂了法妮雅这段超乎常轨的发言。

「请你引导革命潮流,卢卡•巴路克。为了拯救这个国家,选择与我敌对的道路吧。」

不知何时,卢卡与法妮雅两人已互相伸臂,环著对方的肩,额头亲密相碰。

公主迫切的话语,从那近在咫尺的唇中发出。

「我不允许你死在这里。你必须领导革命,我则致力守护王政,为了避免流下无谓的鲜血,有朝一日,让我们在时代的转捩点重逢吧。」

哑口无言的卢卡仍回不上话,只好呼唤其名。

「……法妮雅……」

公主葡萄色的双眸近在眼前。

不知不觉间,两人的手均已自肩膀改为环抱背部。

将公主往怀中一搂的卢卡虽显得恍神,仍勉强回应道:

「这……规模有点、太过庞大……」

「你具有配得上这个身分的器量。」

「……该说这个负担对我来说太过沉重了吗……」

法妮雅抬起头来,加重语气:

「……就算沉重也要背负下去,这是命令。」

「……太胡来了……何况那么做对我没有好处。」

「……你需要报酬吗?」

「……不太想做白工呢。」

这么一回答,公主双手紧紧绕到卢卡后颈,两人的唇吻交叠。

沉默片刻后,卢卡除了感受到公主的嘴唇与气息,还有股香甜的东西。

相互靠拢的胸膛回响著彼此的跃动。看不见的波纹交叠,连心跳声都彷佛融合为一种生物般。

这是怎么回事,是现实吗?是梦吧?公主殿下怎么、会和我做、这种事……

「……还不够吗?」

嘴唇的触感消失,位于极近距离的公主一脸害臊地说。即使只靠著周遭的微弱烛光,也能清楚明白法妮雅羞得满脸通红。

「啊,够、够到都满出来了……」

自己这话未免说得太没情调了——对此感到绝望归绝望,毕竟思绪被搅得乱七八糟而失去机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你会看不起我这个不检点的女人吗?」

不知为何,法妮雅这句话中带有怒气。卢卡连忙左右摇了摇头。

「不、不会,一点都不会!应该说那个……我刚才到底,做了什么?」

「你……你不记得了!?」

「不是!我记得!只是觉得,现在应该还在作梦吧……」

他连忙解释。没想到法妮雅竟气冲冲地胀红脸,扬起视线朝他瞪来。

「……总、总而言之!报酬我已经付了!快逃离此地并引发革命,听懂没有?听懂的话就快走,快!」

突然动起怒来的法妮雅单手推开木门。

夏日的空气流动进塔内,外头已是深夜。

在法妮雅搀扶下,卢卡总之先走出了圆塔。广场方向虽看得见几团篝火,周遭却是漆黑一片,唯有一匹栓在附近柱子上的马激烈吐气。大大深呼吸一口,找回一如往常的冷静后,法妮雅开口说明:

「骑著这匹马去到城门前,便会有我的属下帮你放下吊桥。马鞍后方的行李内放著足够你用一阵子的必需物品。我知道你的伤一定很痛,还是希望你逃得顺利……」

卢卡确认过马鞍后方确实绑著行李,视线移回法妮雅身上。看样子她为了放自己逃跑,在短短时间内准备到如此周详的地步。

「法妮雅……」

卢卡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语带感谢唤她的名。法妮雅在夜风吹拂下,摆出一脸正经的表情抬头望来,同时突然变了语调。

「其实我……对你撒了个谎。」

「……?」

停顿一拍后,法妮雅静静开口:

「其实我知道Vivi Lane。」

「咦…………?」

「你想知道Vivi Lane的事吗?」

「这、这是当然。」

「那就率领革命军再来见我一面吧,届时我会把一切知道的事据实以告。」

双眸中蕴含安详光辉的法妮雅继续说下去:

「Vivi Lane具有转变时代的力量。若想找到Vivi Lane,你本身非得具有变革的意志才行。」

卢卡今晚可说脑中一片紊乱,完全跟不上现实。不过依然勉强整理思绪,听懂了法妮雅想表达的事。

「要想找出Vivi Lane,我就必须引发革命并与殿下重逢……是这样子吗?」

「是的,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卢卡单手搔了搔头,重新望向法妮雅。

「……实在没什么干劲呢。难道不能正常碰面吗?」

「等到一切圆满落幕,相信要见多久都没问题。」

「……那得等几十年啊。」

本想耸肩的卢卡因为袭来的剧痛呻吟,身体也不禁往前倾。

「你还好吧!?」

法妮雅慌张伸手绕过卢卡的背。卢卡近距离注视著她说:

「殿下,其实还挺任性的呢。」

「……或许是吧。不过这也是因为相、信你……」

法妮雅的语尾消失在再度交叠的唇中。

夏夜星座在两人头顶上静止。随著不知何处传来的秋虫鸣唱,两人的手不知不觉间紧紧环到背上。只见法妮雅弓身一颤,八月暖风从她踮起的脚趾间钻过。

不必多加言表,两人都清楚自己正处于彼此的中心。吹拂过法妮雅秀发的温和夜风,正歌颂著恋歌。

——好想跟法妮雅一直在一起。

——引发革命,破坏阶级隔阂,将这个人据为己有吧。

卢卡听见了这声从灵魂深处响起的呼喊。

对啊,只要革命成功,身分隔阂就根本无所谓了。

法妮雅就能成为一名平凡女孩。

「……没办法,既然收了两次报酬,我就答应吧。」

松开搂在法妮雅背后的手后,卢卡如此回应。

法妮雅后退数步,双掌于自己胸前交叠,瞪著卢卡:

「……偷袭未免太卑鄙了。」

「谁叫我本来就是个卑鄙的家伙呢。」

「…………你愿意接受吗?」

「……是的。」

接著卢卡摆出严肃表情,忍痛挺直背杆,就像是名骑士般对公主发誓。

「我在此发誓,总有一天会在这个国家引起革命。为了再见你一面。」

法妮雅露出腼腆微笑,回答他:

「……好的……无论多久,我都会等著你。」

就在两人笑著互换誓约的当下——

「这下我实在不能坐视不管了吶。」

粗鲁话声响起的同时,周遭的黑暗瞬间被提灯的强烈亮光驱散。

一阵光芒中,四把锐利刺刀已抵在卢卡脖子前方。

「……!!」

反射性地举起双手。黑暗中能看见数十名王国兵蠢动。每个人手中都拿著装上刺刀的卡斯柯特枪。

「卢卡!!」

公主想对卢卡伸出手,却遭伊西德罗伯爵阻挡在面前。

「请原谅我,殿下,不过我毕竟是发誓效忠陛下之身。尽管十分难受,我实在无法容忍您刚才的行径。万万没想到殿下您竟会遭罪犯的甜言蜜语蒙骗,舍弃了贞节……」

嘴上虽这么说,但伯爵脸颊那团隆起的赘肉,已显露出他内心正痛快叫好。

「我不能装作没看到啊……对于殿下您竟带头抗命,我实属遗憾。另外刚才那番淫荡不羁的行为,恐怕将影响到殿下的地位呢……」

从暗色中走出来的马希连参谋长也是一样,在装模作样的感伤话语背后,藏不住掌握了法妮雅命运的喜悦。

「…………!!」

法妮雅这才明白自己上了大当,刚才的过程从头到尾都遭他们监视。从独自进入卢卡的牢狱,照顾他,准备逃跑手段,到接吻等一切行为,竟好死不死被这两人看个精光。鼓起勇气的代价,下场却是再糟糕不过的失败。

马希连将他那槁木般的消瘦脸孔凑近法妮雅,一对有如树洞般空洞无神的眼眸内充满著黑暗。

「看来殿下需要稍微静养呢。我说你们,快带殿下回大帐去,绝不可让她离开。如今殿下的身心已被这个罪犯迷得死死的,万万不可信她的话啊。」

卫兵们包围住法妮雅,在她与卢卡之间形成人墙。接著伊西德罗伯爵对著其他士兵激动咆啸:

「把罪犯带回牢里!!这不知好歹的家伙竟玷污了殿下的贞洁……!处刑按照原定计划于明早执行!!还慢吞吞的干什么,快把他给我带走!!」

眼睁睁看著士兵们把卢卡拉回圆塔,法妮雅却连呼唤他的名字都办不到,只能克制住浑身颤抖,杵在原地动弹不得。想必在这之后,自己那些帮忙把风的属下们将通通遭到逮捕,承认自己是受到法妮雅指使的吧。

刚才才和卢卡订下的遥远彼日的约定,转瞬间竟已崩落。

卢卡将被处刑,而自己大概也得受重罚,失去第一王位继承顺位恐怕是在所难免。若落到这

种地步,法妮雅的存在价值大概只剩下与有势贵族的婚姻吧。

在伊西德罗伯爵的催促下,法妮雅可说是被强制带上马车,出城回到平原上的大帐。吊桥收起,失去回到城中的手段,束手无策的她只能乖乖被软禁在大帐内。

「卢卡……」

在周遭监视的卫兵包围下,身体无力瘫在沙发上的法妮雅对自己的轻率行为万分懊恼,只能不停唤著卢卡的名字,向他道歉。

「对不起,卢卡,我对不起你……」

好害怕明天的到来,希望天永远不要亮。到最后,哭著祈求渡过的这一夜,终究还是遭到来自东方地平线的无情客驱赶。

夜空边际的薄紫色将天地一分为二,往天穹燃烧扩散。朝阳拖著幻影之焰形成的尾巴升起,直到尾巴消逝殆尽,世界已被全新黄铜色的光芒笼罩。在这阵透彻光芒中,状如伏龟的乌奇奥勒要塞忽然间浮现于平原之上。

朝阳无法照射进被城墙遮蔽的要塞内。只由墙壁与建筑切割出的狭隘天空染上早晨色彩的同时,挤满城门前广场上的群众发出的怒吼声也贯彻了天际。

广场正中央架设了一座断头台。

在高一点五公尺的木制舞台上,除了单手持斧等待罪犯前来的刽子手,在其身旁还有一个用来支撑罪犯上半身的木箱。断头台周遭由将近六十名左右的亲卫兵包围,还有层层木栅将居民与断头台隔开。

吊桥已被拉起,想从城外侵入已是不可能。

在广场通往城门的出口处还配备了一台贝葛型,加上左右各一台特洛伊型机兵,已经完成暖机,呈直立状态监视著居民。再来连圆塔及防护墙,塔楼上也分别有手持卡斯柯特枪的亲卫兵将枪口朝向广场,瞄准怒气冲天的群众们。

「把叛逆者卢卡•巴路克拖上来!!」

广场中响起伊西德罗伯爵的号令。在亲卫兵的包围下,卢卡被从圆塔带了出来。昨晚在那之后卢卡似乎又挨了一顿毒打,以鼻青脸肿的容貌,虚弱的步伐靠近断头台。

群众的怒吼声变得更加激烈,广场内充满了谴责王国军蛮横不讲理的声音。穿过木栅入口进到里面,双手被枷锁拘束在身体前方的卢卡被后方卫兵又踹又推,蹒跚爬上断头台的阶梯。

伊西德罗伯爵和马希连参谋长也跟在卢卡之后走上断头台,站到左右两侧叙述起他的罪状。开头先强调煽动居民杀害领主并占据乌奇奥勒要塞一事,犯下严重违反王政的叛逆罪后,伊西德罗伯爵开始得意洋洋地说起卢卡玷污公主法妮雅贞洁的罪。想必别说王国境内,这件事很快就会越过国境,一传十十传百,将再也不会有人对法妮雅抱持期待,连王都会放弃法妮雅。这下子那个嚣张的丫头将再也无法大言不惭地插手管政治……边怀著如此期待,伊西德罗伯爵边将卢卡对法妮雅做出的那些淫秽行为加油添醋,讲给在场每一位民众听。

不过一反伊西德罗伯爵的期待,民众不只没在听卢卡与法妮雅间的这件事,唯有批评王国军蛮横的声浪越来越大。看样子居民们都很同情卢卡和法妮雅,根本没打算相信台上嚣张贵族所说的话。

当众人发现卢卡那缠满绷带的身体和臃肿的脸,女性们的悲鸣声高高响彻天际。

「快住手!那孩子是为了这座都市奋斗啊!」「卢卡没有错,错的是压榨我们的贝托朗伯爵才对吧!!」「王的做法是错的!明明卢卡是拯救了王国,结果你们却要砍他的头吗!?」

伊西德罗伯爵和马希连见到卢卡的高人气,相当不悦,板起脸来瞥向一旁说:

「可真受欢迎吶。」

卢卡处变不惊,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脸上浮现笑容。

「这多亏了阁下。因为我要是受越多伤,人气会跟著越高啊。」

伊西德罗恨恨地瞄向卢卡。

「看我把你这家伙的首级挂在王都内示众,等腐烂了再送去给公主殿下。」

「真佩服阁下的品格呢。你就是这样才会遭殿下厌恶,不多修身养性不行喔。」

死到临头也毫不畏惧的卢卡依然嘴硬。马希连从旁插嘴:

「多亏了你,殿下的王位继承顺位将会下降,实为大功一件。相信克劳迪奥枢机卿会感谢你的。」

现任国王的弟弟,具第二王位继承权的克劳迪奥枢机卿正是动不动就出手找法妮雅麻烦的人物。卢卡和法妮雅间发生的丑闻对枢机卿而言,无疑是前所未有的侥幸吧。

「在这次都市暴动后面穿针引线的人正是枢机卿啊。只要查查一个叫杰弥尼的家伙和他之间的关系就能懂了。」

这么一告密,马希连单边眉毛瞬间抽动。他似乎是头一次听闻这个消息,催促卢卡继续说下去。

「在杰弥尼背后出资的人就是枢机卿。要是没有从几年前开始著手准备,根本不可能在一夜的暴动间杀死领主。我只是个替死鬼,真正的幕后黑手是枢机卿喔。」

将事实一五一十说出口后,马希连的嘴角又开始抽搐。

「这话真有趣啊……杰弥尼是吧,我会去查查,顺利的话搞不好连枢机卿都能加以排除。你帮了许多忙,不须抱持任何遗憾,快死一死吧。」

马希连说完便催促起刽子手。

一条粗手臂粗鲁往卢卡背部一推,让他双膝跪到舞台,上半身则被压到木箱上。居民们的惨叫声瞬间变得高亢。

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卢卡以平静得不可思议的心情闭上眼。

其实自己的人生过得挺有趣的。以一个贫民出身的孤儿来说已经很努力了。最后带给法妮雅困扰有点愧疚,但同时也很高兴能体验到如此美妙的回忆。

希望雅思缇能治好伤,过上快活日子。法妮雅能过得幸福,如愿走在自己想走的路上。

——希尔菲,我现在就去找你了。

——我很努力救了这个都市的人喔,你会夸奖我吧?

只做完这些祈祷,静待斧头挥下。

然而,迟迟等不到这个瞬间。广场居民们的尖叫声与怒骂声间,突然有股轰隆的索玛引擎声参杂进来。

「?」

上半身趴在木箱上的卢卡侧眼仰望刽子手,发现他正盯著广场一角看。往相同方向望去,看到的竟是一台特洛伊机兵闯入人群,往这边而来。

「那是怎样!为什么动了!?」「喂,停下!!谁准你动了?快停下!!」

伊西德罗伯爵和马希连从台上大声喝斥,要机兵停下。认为可能发生了故障的亲卫兵们试著在特洛伊型面前挥舞双手,特洛伊依然继续前进。右手拿著全长三公尺左右的长剑,左手持盾,五千八百马力的索玛引擎发出剧烈咆啸,身高五点五公尺的钢铁骑士一步又一步,缓缓靠近断头台。

卢卡马上就想到里头握著操纵杆的人是谁,大喊道:

「弭兹奇!!」

像在呼应卢卡似的,特洛伊型机兵的引擎发出更高亢的轰隆声。钢铁巨人拨开居民和亲卫兵们,专注地朝断头台走来。

卢卡错愕得合不拢嘴。

「你这傻瓜!做事别这么冲动啦!!」

四周全是敌军机兵和亲卫军团兵,只靠一台特洛伊型怎么看都没有胜算。尽管对轻率行事的弭兹奇感到生气,卢卡仍只能眼睁睁看著。

「伙伴!我不会让你死的!!」

坐在特洛伊型的驾驶座上,从狭窄观察窗望著断头台上的卢卡,弭兹奇动著双脚控制脚踏板让机兵行走。

哀号混杂著怒骂声从前方传来,可以看到逃窜的民众和对这边举著卡斯柯特枪的亲卫兵。既知道这样做根本乱来,也会造成人员受伤,但说什么都不会眼睁睁看著卢卡死,要做些自己办得到的事才行。

由于是台单人座机兵,必须靠自己注意眼前狭窄的视野,同时操纵机兵的四肢,和贝葛比起来忙得很。不过也正因为是单人座,才能发挥弭兹奇这个被誉为王国首屈一指的天才驾驶的实力。就在他灵活穿越人群,边注意不要伤害到同僚的亲卫兵,抵达木栅前方的这个时候——

「呜哇!?」

后方突然传来沉重冲击,使得剧烈金属声于机舱内回响,电子仪器更冒出火花。

虽然无法看见,背后响起一阵和自机不同的索玛引擎声。是贝葛吗?可恶,竟然已经动起来了……!

「你等著卢卡!我马上救你!!」

观察窗外的卢卡似乎在吼叫著什么。肯定是发现来的人是自己,感动到哭了吧?眼眶泛泪且吸了吸鼻水后,弭兹奇再度下定决心。毕竟要想救卢卡逃出生天,还得击败由同僚驾驶的两台机兵。

弭兹奇一上一下推动左右操纵杆后,踩下左脚踏板。只见他的爱机以灵活动作一个旋转,观察窗外顿时出现一大片贝葛的胸部装甲。

基本上,机兵间的战斗都是先绊倒对手的人为赢家。弭兹奇判断出贝葛的重心位置,毫不犹豫往前举出左手盾牌撞去,紧接著又对右侧腹遭推挤而站不住脚的贝葛踏出一步,用右手长剑突刺。

「看招!!」

剑刃刺进了贝葛胸部舱门的缝隙。里头搭乘的是弭兹奇的同僚,虽然没打算加以杀

害,但也不想输给他们。一把剑锋抽回,门锁遭到破坏的舱门随之敞开,坐在外露驾驶座上的同僚惶恐的表情映入眼帘。

「凭你根本赢不了我啦锡布里昂!我不会杀你!快给我滚下去!!」

一放声怒吼,三名驾驶纷纷从被破坏的舱门往地面跳。剩下一台这时才终于起身,尽管显得犹豫,仍往弭兹奇这边走来。里头的驾驶是弭兹奇的朋友,奇柯。虽不想和他这个好人交战,为了救出卢卡,实在情非得已。

「可别恨我啊奇柯!看我一击就让你动不了!」

再怎么说都当上了亲卫机兵队的单人机驾驶,奇柯同样是王国内最高级别的机兵驾驶。不过弭兹奇不只在模拟战中从未输给他,连像样的一击都没挨过。这并非奇柯太弱,纯粹是弭兹奇异常强悍罢了。

面对缓缓走近的弭兹奇机,奇柯机举起剑的模样已显畏色,大概是清楚自己赢不了吧。当弭兹奇思考起该怎么裸才能尽量不使奇柯受伤,跨出的左脚突然停了下来。

「欸……啊!糟糕!!」

观察窗下方聚集了许多亲卫兵,瞄准弭兹奇机双膝的连接部位攻击。左膝上已经被插上几根短剑,甚至被层层锁链缠上,维持著往前跨出的姿势动弹不得。即使想用左手拨开,步兵们高超地左钻右闪,等到机兵动作变迟钝后攀爬上腰部。

果然步兵真是大麻烦。就算想驱赶他们,我方又没有随伴步兵。当弭兹奇机的自由被束缚,奇柯机一步步慢慢走近。

「呜哇!欸不是吧!?喂奇柯别过来!拜托你住手啊!!」

即使现在说这种近乎妄想的愿望,奇柯大概是觉得终于能一雪平日积怨,看似兴奋地靠近。

绝望迫使弭兹奇快要掉下泪来。这样下去别说救出卢卡,连自己都会被抓去绞刑。

「欸,哪位居民帮帮忙!拜托,把这些解开啊!靠我自己解不开,快帮我把锁链解开啦!!」

尽管从观察窗向居民求援,尚未理解状况的他们却不愿听命行事。

眼看无计可施,奇柯机也逐渐逼近。现在一旦被他推动,机身肯定会倾倒,如此一来将再也没有能拯救卢卡的办法……!

「怎样,要赌这一把吗?」

混在人群中看著事情经过的梅比尔对身旁的杰弥尼这么问。

杰弥尼踮起脚尖,从前方群众们的头部缝隙眺望特洛伊型机兵。

此举确实出奇不意。可是造反的特洛伊眨眼间已被锁链缠绕,动弹不得。如今遭绊倒的贝葛打算藉著己方步兵协助重新站起身,另一台特洛伊也正走向造反的机兵要挥出最后一击。

「不,不能赌。」

要是想趁这点程度的骚动兴风作浪,风险反而比较大。杰弥尼不禁责备起造反的特洛伊型机兵驾驶——虽不晓得你是哪来的家伙,但你要出手也该先知会我们一下啊。

「驾驶技术确实不错,却是脑袋空空,要是赌下去反倒是我们完蛋。」

杰弥尼不打算行动,只默默望著居民们的反应。本来以为这一连串骚动会再度演变成暴动的引爆点……事实却不然。

——抱歉啊卢卡,我什么都办不到。

选择放弃,看向断头台上的卢卡。

——多亏了你,我能够继续活动下去。

——我发誓,一定会为了你打倒伊甸。

回想起来,正是卢卡给了自己这场愉快梦想的契机。因为有了卢卡,杰弥尼才不再继续放荡人生,开始朝一个伟大的目标迈进。

「永别了,我的牺牲品。」

就在说出离别之句的当下——

黎明时分的天空劈过一道银白闪电。

说时迟那时快——

刽子手庞大的身躯和大斧头高高飞到半空中,在笼罩晨光的天空中划出拋物线。

同时,卢卡双手的拘束具发出沉闷声响后炸裂开来。

突然席卷过广场正中央的飓风,吹垮了围住四周的木头栅栏。

「!?」

伊西德罗伯爵和马希连讶异瞪大的双眼中,瞬间映出一张白皙貌美的脸庞。

「就是你们两个家伙把卢卡搞成这样?」

简直就像从天上诞生降临般,冷不防出现在断头台上的少女这么问道。

卢卡的头发被吹得倒竖。

背负逐渐覆盖天空的曙光,全身包覆著愤怒形成的练气,少女名为——

「雅思缇!!」

呼喊的同时,伊西德罗伯爵和马希连的身体也像被强风扫过的落叶般高高飞到空中。

「你会不会伤得太重了啊?」

也不管两名飞到头顶上的高阶将校,雅思缇以一如往常的悠哉口吻俯视浑身是伤的卢卡。卢卡面露活像见到幽灵的表情,一语不发地盯著身穿白色战斗服的雅思缇。

「咦,是弭兹奇吗?」

雅思缇指向不远处被纠缠住的特洛伊型,不慌不忙地问。然后又对著愣愣点了头的卢卡说:

「那我们搭那个逃跑就行了吗?」

脑袋的理解速度尚未跟上的卢卡只能再度点头。「很好。」雅思缇应声,单手握住短剑。

「等会我不能动之后,你可要照顾我喔。」

丢下这句话后,雅思缇再度化为一阵狂风。而在风吹过的地点,手脚弯曲的伊西德罗伯爵与马希连重重摔了下来。

只见雅思缇一口气飞越聚集群众们头顶上,单手倒拿短剑朝被缠住的特洛伊型机兵挥出两、三道风刃。

缠在膝盖和手肘上的锁链因此弹飞,攀附在机身上的步兵们也尽数被吹飞。雅思缇冷不防倒吊著在观察窗前摆出鬼脸。

「哇!!」

「呜哇!!」

一出声喊叫,吓得机舱内的弭兹奇发出怪叫往后仰。

「哈哈哈,吓你一跳了喔?我的鬼脸好笑吗?」

「雅思缇!?」

「载著我们快逃!」

「好、好。」

回应后,弭兹奇推动操纵杆踩下脚踏板。机身能动,是雅思缇帮自己解开锁链的。这样就没问题啦!

弭兹奇抬起头来,露出战士的笑容迎接已来到眼前的奇柯。

「不用停了喔,奇柯!!」

喊叫的同时动起右脚,才往前跨出一大步,就感觉奇柯机连忙想要退后了。毫不留情打开气阀制造爆发性加速度,剑尖跟著踏出的左脚一同猛然袭向奇柯机的喉咙,然后也不看结果如何就迅速转身朝向断头台。

回到断头台上的雅思缇抱起卢卡。弭兹奇为了减轻重量,操纵起双臂将剑和盾当场扔掉。

「很好,上来吧!」

高喊的同时,后方传来巨大崩塌声与尖叫声,大概是失去重心的奇柯机倒地了吧。再来就剩把雅思缇和卢卡抱进特洛伊臂中,跑著离开现场了……!

「要赌了吧?」

「当然。」

当杰弥尼点头同意梅比尔的问题,葛布已默默往敌阵冲刺,刚拳一震把亲卫兵们轰飞到墙边后,夺取了长枪。似乎在表示已经等了好久,管他士兵还是骑兵,只管挥舞长枪把映入眼帘的物体扫倒。每当有如黑曜石雕像的庞大身躯化为铁桩深深扎进敌阵,都会激出深蓝军服的浪花。紧紧抿起的唇与青铜色双眼像是屏除一切感情,唯有出现在葛布面前的敌兵接连化为纸片飘上天空。

另一方面梅比尔也抢夺马匹,激励部下的骑兵们去助长乱势。他自己则是连武器都没拿,悠然驾马闯入敌阵,以马蹄践踏对手。即便在马上也不失贵公子风范的姿态,与化为死神拖曳血肉轨迹的马蹄,两种融合了光与暗释放异彩的景象顺利震慑敌人。

钻过陷入混乱的亲卫兵间且跨越被拉倒的木栅,杰弥尼对断头台上的卢卡高声呼喊:

「要逃啦卢卡,跟我们来吧!」

「收到!那个机兵驾驶是我的同伴,带上那家伙一起啊!」

「明白了。让我们一同进退吧,我的盟友啊!」

说得脸不红气不喘,似乎忘记才刚称卢卡为牺牲品的杰弥尼一个转身,往广场边缘的马厩去。接著松开绑在里头的十几匹马,并跨上最精良的一匹,潇洒奔驰离去。

城门前广场如今一片混乱。尖叫与怒骂大声回响,居民与士兵混成一团,孩童哭的哭,女人逃的逃。杰弥尼亲卫队到处高喊「参谋长死啦!」、「公主逃跑啦!」等假消息,还能看见无人骑乘的马匹在这阵疯狂大骚动中肆意乱窜。

这时,化为一阵疾风的雅思缇回到人还傻愣愣地杵在断头台上的卢卡面前。

「弭兹奇说愿意载我们喔。」

雅思缇说完后便把卢卡往背上背。卢卡依然觉得一切来得太不真实。

「你为什么会……」

「怎样,你有意见啊?」

「你的伤突然好了?」

「嗯,猫头鹰给我药,我吃了就好啦。」

昨天晚上,一只奇怪猫头鹰飞进房内,停在床铺的装饰板上,用鸟喙衔著药丸放入雅思缇口中。猫头鹰用老太婆的声音说了「就算是人造人,被击中头还是会死,注意点啊」后便离开了。本来以为只是场梦,结果早上醒来时已经完全康复。

「……是一只白色猫头鹰吗?」

「嗯,超白的喔。」

这么一想起来,卡纳塔克战役那时也有只猫头鹰在周遭飞来飞去啊……就在卢卡这么想时,雅思缇往脚底使力。

一股快到差点把胃甩出去留在原地的加速度袭来,险些让卢卡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两人停在特洛伊型往前伸出的双臂上。

「卢卡!!你还好吗卢卡!!」

胸部驾驶舱的观察窗中可以看到弭兹奇拼命往外望来,同时发出泣不成声的哭喊。卢卡勉强朝他挥了挥手道:

「呦,不太好耶。你快带我们逃吧。」

「OK!!包在我身上!!看我把他们通通甩开,抓稳了喔!!」

弭兹奇像在捧婴儿般将左手横放到胸前。卢卡和雅思缇在手臂上并排坐下,如此一来便能从在旁边的观察窗和弭兹奇交谈。

「顺便一提,我现在没办法抓东西,你要好好撑住我喔。」

在前进的特洛伊型怀中,超能驱动后经过一分钟的雅思缇整个人倚在卢卡身体上。

「顺带一提,我也受了很严重的伤耶。」

即使发出呻吟,卢卡仍动起左手搂过雅思缇的身体,支撑她不摔下去。虽然嘴上抱怨,但怀中香躯的柔嫩与温暖著实让他高兴。

伊西德罗伯爵和马希连似乎都昏了过去,现场没有人指挥。广场陷入混乱,杰弥尼一党更往伤口上洒盐,使得场面彻底乱成一团。居民们也为了想帮助卢卡逃离,开始到处妨害亲卫兵,并擅自操纵起卷动机想降下吊桥。

在背后居民们高声欢呼护送下,弭兹奇踏著沉重的脚步声穿过城门圆拱。居民们甚至同时对意图追赶的亲卫兵们扔石头。在葛布的指挥下,杰弥尼亲卫队将王国军的马匹抢光后再把它们赶跑,藉此夺去敌军的机动能力。

「大伙,我们撤!」

骑在马上的杰弥尼呼唤亲卫队的同时,梅比尔也从马上朝居民大喊:

「我们逃跑后就把桥升上去!过去受你们诸多照顾了,他日再会吧!」

葛布也在把亲卫军团兵解决得差不多后,抢来一匹马骑了上去。

「………………」

瞥了一眼过去一同在这座都市内生活的居民后默默点头,葛布便掉过马头,往城门方向驰腾而去。

在场的居民们为了帮杰弥尼逃跑,压制住亲卫兵让杰弥尼一行顺利通过。每个人纷纷说出道别的话,见证骑马的亲卫队员们穿越城门后,吊桥再度被卷上来。

「你们在搞什么!快把桥降下,别轻举妄动!!」

尽管亲卫军团的士官们怒气冲冲对著居民举枪,他们却不逃跑。

「王国的士兵打算残杀人民!?你们不是为了保护我们而存在的吗!」

「陛下有下这种命令吗!?国王大人叫你们来杀死居民了吗!?」

怒吼声回骂得士官们无言以对。最后虽然靠著武力压制居民,操纵卷动机放下吊桥,意图出动追兵追赶,最关键的马匹却几乎已被杰弥尼抢光。亲卫军团们只能在原地气得跺脚,眼睁睁看著杰弥尼一行往地平线彼方驰去……

在平原上的大帐前,法妮雅用望远镜瞄准乌奇奥勒要塞城门的方向看。

注意到负责戒备的亲卫兵们的鼓噪后,命令正打算前去制止的士兵退下,自己也走出大帐眺望远方的异状。

只见吊桥降下,一台特洛伊型机兵飞快跑出城门,这使法妮雅马上明白机内的驾驶是弭兹奇。接著她从望远镜中看到特洛伊手臂上抱著的人影,不由得发出安心的叹息。

「卢卡,雅思缇……!」

虽然遍体麟伤,两人都平安无事。没有死,都还活著,光是如此就够让法妮雅高兴了。特洛伊型后方接连有未穿军服的骑兵奔过吊桥,穿越平原往东边逃去。

尽管不晓得发生什么事,只要卢卡和雅思缇都没事就够了。

「拜托了,弭兹奇,请顺利脱逃吧。」

目送著他们逐渐远去的同时,法妮雅默默祈祷。

历经这次事件,王国肯定会发布卢卡和雅思缇,以及其他伙伴们的通缉令,使他们在王国境内失去栖身之所。卢卡肯定会逃过国境吧。

又得久久分离两地了。

此时,法妮雅在望远镜内和卢卡四目相交……大概是错觉吧,毕竟对面根本看不到这里,可是她仍回以微笑。

——再会了喔,卢卡。

我深爱之人,让我们暂时别离吧。

「他日一定能重逢的。」

即使不晓得得花上几年,卢卡一定会回来。

因为他们约定好了。

『总有一天会在这个国家引起革命。为了再见你一面。』

卢卡立下的这句约定,与接吻的记忆一起随著平原的风纷飞四散。

卢卡肯定会重新回到这个日落西山的王国。

为了改变这个世界,挺身引发革命。

所以法妮雅也必须实现诺言。

——到时必须由我肩负王国。

身处诸多大贵族的恶意当中,想在不造成牺牲之下使王移权于民,这条极度险峻的路就阻挡在法妮雅前方。这将是场卷入他国所有王公贵族为敌,形同挑战阶级制度本身的硬仗。

——不过,迈进吧。

——为了再度见到卢卡,改变这个世界。

在心中对自身立下如此誓言后,法妮雅拿开望远镜。就这样,特洛伊型机兵和骑兵们的身影伴随著沙尘越变越小,不一会便消失于地平线另一头。

亲吻时听到的不可思议的歌,一首打从出生以来便陪伴著自己的旋律再度从法妮雅意识深处响起。法妮雅像在拥抱这首旋律似的,单手碰触胸前。

歌声不一会就融到了风中。法妮雅眺望卢卡一行人消失的方向,脑中掠过下一个即将来临的季节。

弭兹奇在平原上持续奔驰,速度快得连骑兵都难以赶上。在加门帝亚王国中,能操纵机兵疾驱的驾驶唯有弭兹奇。剧烈的上下晃动让卢卡重新体会到弭兹奇的天赋之才,同时也一路撑著遍体鳞伤的身躯,靠在特洛伊的胸腔上支撑雅思缇。

无法动弹的雅思缇用双臂从正面环绕住卢卡的颈子,活像婴儿般抱著他。

彼此的嘴唇都近在耳边,从一旁看上去就像对恋人。但实际上,两人间却像孩子般不断斗嘴。

「痛耶别碰我背啦!那一大块的皮都裂开了好吗!」

「欸,哪里啊?这里?」

「就说会痛了!!你别故意去碰啦蠢女人!!」

「吵死了,忍忍好吗野蛮人。要是没我在,你的脑袋早就飞了好不好。」

嘴上骂归骂,雅思缇同时在心中道谢。

——谢谢你喔,卢卡。

——不惜伤成这样都要救我。

当时被击中后,虽然身体动弹不得也睁不开眼,意识却是清醒的。之后卢卡形影不离的照顾期间,即使看上去像睡著了,雅思缇仍记得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不管我会怎样,都一定要救你。』

回想起这句话,雅思缇搂抱的双臂添了几分力道。

「呃啊!!!!!」

「你真的很吵耶,别鬼吼鬼叫啦。」

「我是真的很痛好嘛!!拜托你听人说话可以吗蠢女人!!」

「不这样我会摔下去啊!刚才都靠我才赢的,忍耐点行不行!」

「呸~」吐舌的雅思缇不管发出哀号的卢卡,丝毫没有要松开环绕在背部的双臂的意思。而卢卡同样骂归骂,依然持续用单手撑著雅思缇不让她摔下去。

——要和我在一起喔,卢卡。

雅思缇看了手背上「2412」的数字。

——到我消失的那一天为止,要永远陪伴著我喔。

一边暗自祈祷,直到特洛伊型耗尽燃料为止,雅思缇都紧紧搂著卢卡。

没了燃料停下脚步,单膝跪地停驻的特洛伊型周遭,聚集了从乌奇奥勒要塞顺利脱逃的二十四名亲卫队骑兵。

依然骑在马上的杰弥尼靠过来,俯视站在地面的卢卡。

「驿站应该已经张贴起通缉令了,我们偏离主要街道前进吧。我打算趁夜黑风高渡过包尔河,入境到杰诺比亚。」

「接下来你有地方可去吗?」

「我在黎维诺瓦帝国里有点门路。听说那里目前情况挺有趣的,直到风头平息之前,我大概会在帝国里当起佣兵团吧。」

「哦,黎维诺瓦啊?好,反正我们也没地方去,就跟你一块走吧。」

神圣黎维诺瓦帝国是这片恩宠大地上最为强大的军事强国。假如真有势力能统一全恩宠大地,一定就是黎维诺瓦。由于其国土东侧存在著零星小国,为了使他们屈服而时常发动战争,对佣兵来说是个挺有赚头的国家。

「卢卡就坐我后面,雅思缇坐葛布后面,然后天才驾驶小弟去和梅比尔一起可以吧。再慢吞吞的话追兵就要来了,动作快点。」

受催促之下,卢卡跨到杰弥尼的马鞍后方,雅思缇也由葛布抱上马鞍乘坐。

「葛布块头大,好安心呢。」

雅思缇说完,微笑著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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