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法妮雅•加门帝亚一回到家,等著她的是朝臣们表面上的恭敬,以及就快要从薄薄脸皮下满溢而出的强烈鄙视。
──祭品公主。
──假皇帝的玩具。
──妓女的末路。
当法妮雅走过大回廊,背后定会留下朝臣们耳语的轨迹。
即使没有直接进到法妮雅耳中,擦身而过的贵族高官们朝这里致意时,从表情、细微动作中都蕴含著无声的嘲笑。
法妮雅紧抿双唇,抬起头来。
早就知道情况会是如此,也早已做好觉悟,现在不管被旁人说什么都无关紧要。
史提法诺历一七九四年,二月十五日,拉兰帝亚宫殿「水晶殿」──
身著细针骨架撑起的圆箍衬裙,腰际由细致蕾丝边点缀,袖口束起的紫罗兰礼服,法妮雅在朝臣带领下走近「王位」。
王与王妃,以及几名大贵族亲戚们正聚集在号称水晶殿的王位,比大厅地面还高两步阶梯的一角畅谈著。
法妮雅在王位前方把左脚大大往后拉,双手捻起裙襬行制式招呼。
「我归来了,陛下。」
聚集在水晶殿的数百朝臣表面上虽装得若无其事,视线仍都笔直聚集到法妮雅娇小的背上。今日王与公主于此地交谈的内容,想必明日就会传遍王国境内。
「这趟旅程如何呀?」
体态丰腴的加门帝亚王萨尔瓦多•加门帝亚,中气十足的低沉嗓音往大理石地板传来。
「是一趟收获良多的旅程。」
这场交谈是事先商量好,由王与公主各自说出既定的台词,因此不可能发生意外。然而朝臣们仍仔仔细细,兴致勃勃竖耳听著法妮雅的回应,似乎不打算漏掉一字一句。
王面露老神在在的表情,摸起下巴的肉。
「有什么改变来著?」
法妮雅稍稍停了一拍,静静回答:
「我获得新的知识见闻,改变了我的观念,认为往后该对王家更加尽心尽力。」
法妮雅背后一阵无声的「哦……?」在水晶殿内扩散。平日竖耳细听著王侯们「说不出口的心声」的朝臣们,从法妮雅回应的话中看出了法妮雅话中明显怀有反省之意。
四年五个月。
距离原本气势如虹的公主法妮雅不得不将第一王位继承权让给克劳迪奥枢机卿,主动出发进行长期视察的那起大事件──俗称「乌奇奥勒丑闻」以来,已经过了如此年月。
『想必日后的社会构造将会大幅变化,时代潮流必然会令权力缓缓由君王移转至民众身上。』
『请你引导革命潮流,卢卡•巴路克。为了拯救这个国家,选择与我敌对的道路吧。』
『我不允许你死在这里。你必须领导革命,我则致力守护王政,为了避免流下无谓的鲜血,有朝一日,让我们在时代的转捩点重逢吧。』
次任女王法妮雅不只亲自帮助叛逆分子卢卡•巴路克逃狱,甚至用这些话煽动其革命,最后更互吻──过程从头到尾都被敌对的大贵族偷看个正著。这件惊人的消息眨眼间便烧遍全恩宠大陆的宫廷界。
国内自是无需多提,甚至连国外的王侯贵族都见猎心喜,争相讨论著公主一落千丈的故事。
结果事到如今,恩宠大地社交界只要一提及公主法妮雅,均口口声声称其为「将贞节献给前科犯的妓女公主」。就在今天,这个妓女终于回到拉兰帝亚宫殿。至于对王室而言无疑是个拖油瓶的法妮雅归来的理由,在场的朝臣当然都晓得。
约莫五个月前,神圣黎维诺瓦帝国新任皇帝杰弥尼突来的一封亲笔信改变了一切。
『朕为结束黎维诺瓦与加门帝亚两家长年以来的敌对关系,希望迎娶公主法妮雅•加门帝亚为皇妃。』
这段文章造成的冲击甚至超出「乌奇奥勒丑闻」之上。
黎维诺瓦皇家和加门帝亚王家,两者同是争夺恩宠大地霸权超过百年以上的名门,终于要缔结姻缘了吗?而且那位恶名昭彰的「褐色皇帝」,竟然想娶可说早无政治价值的「妓女公主」?
这个提议对加门帝亚王而言无疑是救赎之手。
长期的财政危机加上歉收,使得王国境内饱受饥民纷扰,由各地富裕市民阶层为中心的新兴势力开始耀武扬威。国库早已空空如也,连堤拉诺勒慈善同盟的赔偿金这个唯一希望都遭到拖延,有些难以维持领地经营的贵族们更选择放弃自己养的军团。在现今王侯贵族军事实力大为衰弱的状况下,若不想点解决办法,再过不久真有可能发生革命。
要是趁这次机会顺利与黎维诺瓦皇家缔结婚姻关系,便能从东西两侧夹击长年视为阻碍的杰诺比亚都市联盟,并于战胜后瓜分杰诺比亚的领土。当下加门帝亚迫切希望能获得新的领土,藉由该处的收益来重整国库。
这场婚姻只有利,没有弊。
既然如此,法妮雅的意志就不重要了。
加门帝亚王向杰弥尼皇帝回应接受提议。接下来的五个月,双方透过外交官来协议典礼的安排。
最大的问题在于如何交付新娘。
照理来说应先从黎维诺瓦帝国派遣大使,在加门帝亚王国完成新娘与大使的第一次结婚典礼,接著再回到黎维诺瓦帝国与杰弥尼皇帝举行第二次结婚典礼。然而两个大国之间有杰诺比亚都市联盟这个仇家挡著,两国联姻的最大受害者杰诺比亚自然不会眼睁睁放新娘通过。假如陆路行不通,只能走弥朵尔湖这条水路,但在经过杰诺比亚沿岸时仍有高风险遭受袭击。这场历史性的婚姻大典千万不能出任何差错,因此若不先找出一条绝对安全的路径,连婚礼之日都无法决定下来。
两家的外交官只得使出最后一著,拜托位于弥朵尔湖中央,米斯特拉斯岛上的伊甸特区担任牵线人。这条路线就是,于拉兰帝亚系留塔将法妮雅交给从伊甸特区派遣的飞行舰,再从空路经过伊甸特区,送达黎维诺瓦帝国的帕葛洛奇昂系留塔。这场把伊甸外交官也牵扯进来的复杂交涉耗费五个月,才终于让横跨黎维诺瓦~伊甸特区~加门帝亚三地的新娘护送计划拍板定案。到了今天,由王亲口对法妮雅宣告结婚典礼的日期。
「花烛大典之日定在今年的十二月七日。」
王简直就像在说午餐菜色般,毫无抑扬顿挫地告知法妮雅。
水晶殿顿时鸦雀无声。天啊!竟然只剩十个月!必须翻阅过往百年以上的文件记录来剖析两家各自成规、作出调整的仪典官发出不成声的哀号。举凡结婚契约书、制作参加典礼的各方招待名单、礼金、婚礼队伍以及其他与婚姻相关的复杂难题,都得和黎维诺瓦皇家的仪典官进行交涉,一方面得维护两家典礼传统与成规,一方面若发生冲突便得寻找折冲点后归纳成论文,最终方能让万事顺利进行。明明至少需要两年啊!
也不知负责官有多么绝望,法妮雅只管默默回礼,没有出声。这时皇妃开口道:
「接下来会很忙碌呢。必须兴建歌剧厅来迎接大使,马车与卫兵的制服也得全面换新,在第一次结婚典礼当天举办游行。再来接见、回谢典礼,舞会与晚宴等等的准备,还有为期七天的庆祝祭典呢。另外若不事先学习黎维诺瓦皇家的成规,到了那边可是会丢脸的。十个月转瞬即逝,不从今天开始著手进行不行呢。」
皇妃这番话表面上是对法妮雅说,同时也是在对聚集在场的数百朝臣说:十个月后,黎维诺瓦与加门帝亚将举办绚烂华丽的婚礼缔结姻缘──去到沙龙、回领地内或是外出游玩时,切记大肆宣扬此事。
法妮雅双手捻起礼服裙襬,离开王的面前。
接著再继续和王室与贵族们寒暄,感受著隐藏在虚伪称赞与祝福辞藻背后的「可怜的祭品」、「牺牲者」、「假皇帝的泄欲品」等无声的真意,维持脸上表情不要太过冷淡。
关于杰弥尼的传闻,也从这些耳朵尖的人们口中得知。
如今大大得志的「褐色皇帝」,过去似乎曾一人独居于此地拉兰帝亚的公寓,与年幼时期的卢卡•巴路克交情匪浅。
这些事迹法妮雅已在视察旅行的期间,透过拿到手的帝国军宣传志「东方军广报」得知。杰弥尼和卢卡同属某个独立混合军团,于帝国的东方征服作战「德尔•多勒姆战役」中立下辉煌战功。
这时,一名王室亲戚装得毫无恶意,一无所知地对法妮雅说:
「据说那个卢卡•巴路克于战争中诱拐了帝国皇太子弗拉德廉后消声匿迹吶。现在究竟跑到哪去了哩?」
这是发生在去年三月的著名事件。卢卡掳走皇太子逃离战场,结果使得杰弥尼戴冠称帝。
「我也不晓得呢。」
法妮雅冷冷回应。而这名亲戚似乎希望听到能让他茶余饭后拿来说嘴的有趣答案,继续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该不会就在拉兰帝亚吧?毕竟他十分迷恋殿下呀。」
尽管装得只是在随意聊天,但这人似乎很想多少逼出法妮雅的真心话,从嘴角看得出紧
张。
法妮雅则连装笑都不装,冷漠应道:
「只是无凭无据的谣言罢了。」
「噢,我当然晓得殿下您对卢卡之流不屑一顾。话说回来……据传杰弥尼陛下重金悬赏卢卡的项上人头。对殿下之事无法忘怀的卢卡极有可能会于花烛大典当日现身妨碍。凡事总是该小心为上呀。」
「十分感谢你的忠告。」
冷冷丢下一句话后便离开现场。虽然感受到背后传来好奇视线,仍维持著若无其事的表情。
忍受著走到哪都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法妮雅继续依照礼法去和主要的大贵族们问候。尽管其中包含了「乌奇奥勒丑闻」的始作俑者伊西德罗伯爵和马希连上将,法妮雅仍装得什么事都没有聊了天,称赞两人长年来的功绩。
这一天,法妮雅没有脱下身为王族的言行举止这层护甲。一丝情绪都未显露于外,用彷佛置身于半空中的视角俯瞰著下方,回答问题起来也令人捉摸不定。结果直到夜深人静,法妮雅回到个人房间内为止,朝臣们无人能从她口中听得日后能闲聊说嘴的内容。
相隔四年五个月归来,位于宫殿五楼的个人房间,和法妮雅启程视察时保持著完全一样的状态。
换上有光泽的丝质睡衣后,法妮雅让侍女们通通退出房外,独自一人伫立在窗边。
将脸凑近直达天花板高的玻璃窗边,能看到二月拉兰帝亚城的灯火在黑暗的另一头闪闪烁烁。这片从儿时起已经熟悉的夜景与其说令人怀念,更有点寂寥。
「唉……」的一声,深深叹了口气。
真是令人伤神的一天。
尽管早已有所觉悟,不得不佩服宫廷内的人们对闲话穷追不舍的执著。虽说他们除了聊这些闲话之外也没事可做,但见到这些人绝口不提乱无秩序的国内情势与即将崩坏的财政,成天只懂得窥人隐私的态度,不只深感错愕,甚至萌生绝望。
──明明我的名声早就低到不会再更低了啊……
眺望城中灯火好一会后,思绪不由得面对起自身往后的命运。
──十个月后,我将成为杰弥尼皇帝的妻子……
对王侯而言,婚姻是种外交战略。与当事人的意志无关,只需双方的王同意就会成立。法妮雅的工作就是默默接受,等著被飞行战舰运往帝国。
自从王位继承权被降至第二那时起,就已做好迎来这一天的觉悟。
要是没有「丑闻」,继承权仍然是第一的话,就不会选择把次任女王嫁往国外,而是招王侯贵族的儿子进宫为婿吧。一旦现任国王驾崩,便会由法妮雅继位,统治加门帝亚王国才对……
法妮雅察觉自身思绪,把原本贴近玻璃窗的身体拉开,注视自己与夜景交叠的身影。
──我不会后悔。
──也不会感到羞耻。
自己映照在夜晚玻璃窗上的身影,比以前略显消瘦。
──我是王族,不该持个人意志。
从小时候起就是被如此教导。王族乃神的代理人,不该受狭隘的私情拘束。
──君临万民之上,压榨民脂民膏,为民牺牲奉献。
──正因为能做到这些,我才能算是这个国家的王族。
这场婚姻定能替王国带来繁荣,那么根本无需迷惘。舍弃私心,为了国民的安宁嫁往他国才是身为公主的使命。
法妮雅催眠起映照在镜中的自己。
但是,不管怎么样。
那句约定之言都会从意识的深渊响起。
『我总有一天会在这个国家引起革命。为了再见你一面。』
镜中的法妮雅被一名少年的身影掩盖过去。
脑中意识宛如遭到猛兽利爪深深撕裂。
明明自从在旅程中被告知与杰弥尼皇帝的婚约都过了五个月,早该做好了觉悟才对啊。
──卢卡……
法妮雅还是呼唤了他的名字。
越是想赶出心中,曾经定下的誓言反倒造成更深的回响。
在玻璃镜中,卢卡与法妮雅两人交融为一体。
闭上双眼,掩盖住眼前模样。
──对不起,卢卡。
──我恐怕无法遵守那个约定了……
法妮雅在心中丢出这声传不到任何地方的谢罪。要是能够维持次任女王的地位,法妮雅还能按照约定身处王政核心来对抗卢卡的革命,最终藉由谈判来划下句点。之所以要求卢卡引导革命,是因为若由他成为敌军的主谋,法妮雅的话才有办法传达。
可是如今,法妮雅沦为献给杰弥尼的贡品,已无力实现那个约定。要是日后卢卡引起革命,王政定会选择以武力迎击,流下大量无谓的鲜血。
只因为立下那个约定,害得几千、几万无辜民众流血、断手断脚后命丧黄泉──说什么都得阻止这种结局。
所以说。
──请你忘记约定吧,卢卡。
法妮雅只能祈祷,要是这声心愿真能传达给卢卡该有多好。
──如今你人在何方?
明明已经闭上双眼,意识却彷佛直接化为萤幕,描绘出卢卡的身影。
在洞窟内烧掉重要珍本的身影,在贝奥狼鞍上把法妮雅搂在怀中的身影。
背靠背骑在马上随兴聊天时的事。卡纳塔克之战后在机兵肩上互拥时的事。为了拯救乌奇奥勒的居民们,只身一人深入敌阵的事。自己以膝为枕,照料遭受鞭笞的他的事。
以及──互相亲吻,立下的约定,此刻通通化为无形利爪持续凿著法妮雅内心的防壁。
──明明这些都是非得拋弃的感触。
──我却还对卢卡念念不忘……
就在如此自嘲的同时,忽然回想起来。不知那个还在不在?或许在自己不在的这段期间,已经被佣人们清理掉了。
走近衣柜,打开双开式的柜门。宴会服、大礼服、舞会用晚礼服……法妮雅的服装都保持得和之前离开时一样。而在这些散发亮丽光泽的衣服深处,那件骯脏的亲卫军团兵上衣仍然留著。
──有了……
被挖凿开的伤口又隐隐作疼。法妮雅将这件破烂上衣取出,稍微迟疑了一会,并且确定房内只有自己一人后,缓缓将它搂进胸口。
这是过去和卢卡两人突破敌军重围的途中,在为了躲雨而冲进去的洞窟内,卢卡用来让法妮雅代替毛毯用的上衣。
痛楚、温暖、苦闷,还有其他无法言喻的情绪涌上法妮雅心头,搂著骯脏上衣的手添了几分力道。
──好想见你。
无论再怎么自我克制,法妮雅内心仍渴望著卢卡。
『该不会就在拉兰帝亚吧?毕竟他十分迷恋殿下呀。』
白天在水晶殿内,那句亲戚所说的话再度掠过脑海。
相信今天王告诉法妮雅的结婚典礼之日,朝臣们定是走到哪说到哪。包含在宫殿内工作的佣仆、园艺师或外来业者们,也会得意洋洋回到各自的生活圈中大肆宣扬才对。接著等到明天便登上报纸,整个王国的居民都将知晓法妮雅和杰弥尼将于十个月后举办结婚典礼一事。
──迟早也会传进卢卡耳中。
──到那个时候……他会怎么做呢?
法妮雅睁开双眼。玻璃窗另一头已被染上深邃夜色的拉兰帝亚城中,仍能看到街灯模糊闪烁。
或许卢卡就在这阵闪烁当中也不一定──自从他诱拐弗拉德廉皇太子逃离战场已过了将近一年,可说够时间让他潜伏进加门帝亚王国进行革命的准备,完成和法妮雅立下的约定。
──必须去向卢卡道歉,让他打消革命念头才行。
──如此一来我也没什么留恋了。
抬起头来,注视著玻璃镜中的自己。
──接受命运,为王国献身吧。
──这是我身为王族最后的荣耀……
边搂著卢卡的上衣,法妮雅在心中如此刻下痛苦的决意。
†††
这种事怎么可能接受?
「还有十个月……!」
对著半空中如此咒骂,卢卡•巴路克上半身往沙发上一沉,目光炯炯瞪向沙龙的天花板。
「那个垃圾……给我开什么玩笑啊!!」
怒发冲冠的卢卡把对杰弥尼的熊熊怒火化为言语。在他的周围,「同志」们正叼著雪茄或香烟热烈议论。
举凡绘画、烛台、绒毛毯以及其他家具,无一不华丽的大房间内,笼罩著强烈烟草与威士忌香,将近三十名男子的身影在朦胧烟气中摇晃摆荡。有人大声宣扬主张,有人助阵拍手,不时夹杂怒吼,今日这群醉汉们仍持续沉浸于辩不出结论的议论当中。
紧邻拉兰帝亚宫殿,上流阶级的居住区「中央街」一角。
身为以酿酒家拉姆森的私人豪宅「Wine Palace」为据点的政治倶乐部「法比安倶乐部」──其名源自令拉姆森发财的葡萄酒品牌──中的一员,卢卡正瞪著天花板咒骂起杰弥尼。
一旁的倶乐部激进派正口沫横飞地高喊危机。
「这场婚姻明显是贵
族那群家伙们的阴谋!想藉著黎维诺瓦的力量来压抑我们啊!」「要是帝国和王国缔结姻缘关系,王政将会重新振作!再继续拖延下去只会让情况日渐恶化,不快点想想对策不行啊!」
相对之下,稳健派则一副装模作样地大大张开双臂。
「喂喂,你们该不会想去妨碍典礼吧?我们的敌人不是王室,而是那群巴著特权不放的贵族们喔!」「我们的目的是主张人权,而不是用暴力危害国家体制!」「若这是王希望达成的联姻那也无所谓啊。我们并非要否定王政,只是诉求能参与国政呀!」
自从公主法妮雅的婚约消息传出,「法比安倶乐部」内就分成两派激烈争论至今。有人坚持自己的主见,有人试图站在对方的论点找出妥协的解决办法,有人插嘴只为练习辩才以备他日唇枪舌战,有人只是为了找乐子而参加议论……乌合之众再怎么讨论都没有个交集,最后通常都是争到精疲力尽,在一片混乱中睡倒在沙发或地板上迎来早晨。会员大多是二十出头到年近半百的男性,其中虽包含二、三名封有爵位的激进派贵族,但其余一百三十几人几乎都是平民。
现在这类政治倶乐部,光是王都拉兰帝亚内就多达七个。虽然每个倶乐部都设法将几名议员送进「王都议会」,但他们提出的任何法案至今从未过关过。议会结构分为贵族、圣职人员与平民三部分,平民方提出的法案往往遭到贵族与圣职人员方否决,结果变成「赞成一,反对二」而过不了关。反过来说,贵族与圣职人员方的提案总是以「赞成二,反对一」通过。为了改善立法府以这种极为幼稚的手段将恶法强加于老百姓的现状,平民们热烈设立政治倶乐部,以修道院及富裕阶层的私宅为集会场所,开始主张起自身的权利。
「你不参加议论吗,卢卡?」
出声问起大模大样靠在沙发上沉思的卢卡的,正是骑兵梅比尔。自从去年选择背叛杰弥尼跟著卢卡以来,这名精悍的没落贵族同样成为法比安倶乐部的一员,夜夜过著消解寂寥的日子。
「我今天没那个心情。何况本来就不太喜欢干这种事啊。」
听视线依然盯著天花板的卢卡冷冷回答,梅比尔倒高兴地笑了起来。
「我觉得呢,杰弥尼根本没打算透过这场婚姻寻求任何政治意义,这只是单纯想找你碴而已。」
只见卢卡眼球咕溜一转,愤愤望向梅比尔。
「找碴的规模未免太大了吧?」
「杰弥尼就是会这么做,你不能用正常的思考回路去猜那家伙的行动。只要是为了一雪对你的恨意,甚至会轻易舍弃名门的尊严,就像这次一样喔。」
至今为止黎维诺瓦皇家与加门帝亚王家之间之所以没有缔结姻缘,是因为谁都不愿先低头去求对方。过度重视尊严的两家不可能主动做出损毁名誉的行为,也因此导致无意义的战争不断重演。然而新皇帝杰弥尼却根本不顾这种表面工夫,写下亲笔信向加门帝亚王请求迎娶法妮雅。正因为未在皇宫内成长,杰弥尼对这类面子俗套毫不在意,能够放手施行新的政策。
「一切都得怪你喔,卢卡。」
梅比尔直接了当地接著说。
「公主因为你卷入丑闻,被迫从第一王位继承权降级,结果导致本该成为次任女王的她像是遭到卖身般嫁往他国。」
「……………………」
「不只如此。皇帝杰弥尼的诞生其实也等于是你一手造成的。第四次德尔•多勒姆战役时在加洛勉台地相争的结果,弗拉德廉皇太子选择和你一同逃离帝国。要是皇太子没有碰上你,就不会做出流亡国外这种惊人之举,杰弥尼同样没办法戴冠继位了吧。」
「……………………」
「法妮雅全是因为你沦为杰弥尼的玩物。明明亲爱的公主殿下碰上这种事,你还要在这里眼巴巴瞪著天花板吗?负起责任吧,亲自带头高举革命之旗啊。把狗屁王政彻底粉碎,抱回你那亲爱的公主吧。这就是你的使命。」
梅比尔移动左手到胸前并高举右手,像个舞台演员朗诵台词。卢卡则抬起一张臭脸,说:
「……你有喝吧?」
「是啊,喝得可痛快了。」
「……别担心,我不会让事情这样结束。」
在一楼争论的人们终于动起手来,可说是法比安倶乐部的日常景象。从乡下进城,满怀雄心的文人志士、像梅比尔一样的没落贵族、想掌握贵族特权的富商巨贾、出身贫民,憎恨著王政的作家、满腔理想热血的律师……各式各样身世背景的会员聚集在这个烟雾缭绕的楼层日夜争辩不休,思索著新社会该呈现的状态,呼吁市民们展开行动……本该是如此。实际上却是永远争不出个结论,任凭满腔热忱无处宣泄的同伴们肆无忌惮扔出自己的主张,空有热情的辩论将在这个场所一再重复。
卢卡等人离开杰弥尼,逃出黎维诺瓦帝国军是在去年三月。
梅比尔与步兵队长葛布率领共计三百六十名部下和卢卡会合,和弭兹奇、雅思缇、弗拉德廉皇太子一同突破南游鲁格山脉,渡过依诺黎河并穿越杰诺比亚都市联盟,于四月十二日趁著夜黑风高渡过包尔河,偷偷入境加门帝亚王国。
当时伸出援手协助流浪入国的一行人的,就是法比安倶乐部的主办人,同时也是弗拉德廉皇太子的知己拉姆森。拉姆森将卢卡带来的三百六十名士兵雇为自己的私人部队,甚至提供此处「Wine Palace」的一角做为藏身之所。卢卡一伙如今就在这间「Wine Palace」落脚生活,致力于反体制活动中。
顺带一提,拉姆森包庇卢卡等人并不只因他为人亲切。像他这种富裕阶级(Bourgeois)的目的通常都是想把贵族特权纳为己有。透过煽动不平分子排除一些贵族后,再让自己去补上空缺。各地的政治倶乐部背后,通常都有像拉姆森这类意图成为新时代贵族的富裕阶级存在。
然后,卢卡同样在利用著拉姆森的力量。
──只要聚集这些有钱人的力量,就能和贵族对抗……
想要成大事一定需要财力和人脉,而法比安倶乐部内都有。就算成天在没意义的争论上互唱反调,一旦真正揭竿起义之时,相信倶乐部的会员们都将成为卢卡值得依靠的同伴吧。
此外,弗拉德廉前皇太子在安顿好卢卡一行人后,便一声不响地带著三名随从消声匿迹。然后就在两周前,再度毫无预警出现在卢卡面前的他竟已从大贵族手中获得特许状,自称「武器商人勒夫连奇•科邦契夫」,将武器私下卖给各地反抗势力,积极想妨碍法妮雅和杰弥尼的结婚典礼。
「余何尝不想和法妮雅求婚?当时碍于皇家不能先低头,余才勉强忍住。没想到余那弟弟(杰弥尼)竟轻易低了头,罪不可赦啊。瞧余还不把典礼搞得鸡飞狗跳,好好协助余啊,卢卡•巴路克。」
卢卡受这股热忱震慑,一答应下来后,弗拉德廉便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再度失去踪影。
就在卢卡沉思的时候,一名年轻会员走近卢卡身旁,对他抱怨起来:
「卢卡,你是打算躲躲藏藏到什么时候?是该向外界宣告你的存在了吧?」
卢卡侧眼瞥向这名年轻人。又是这家伙啊──出身乡村的孤儿律师,卡谬•洛贝尔。
「……毕竟我是通缉犯啊。世上哪有自报姓名去添自己麻烦的蠢蛋啊?」
「你都已经是这种程度的名人,会不会太悠哉了?我认为带领堤拉诺勒战役以胜利坐收,促使乌奇奥勒暴动不流一滴血平息,透过德尔•多勒姆战役成为帝国英雄的你,在当下这个能扭转乾坤的时代一天到晚窝在这种地方,可说是社会的损失啊。」
卢卡哼了一声来回应卡谬。其实如卡谬所言,这一年来王都内到处响起了期盼英雄卢卡的声浪。要是他待在法比安倶乐部一事曝了光,社会大众肯定会兴高采烈地把他当成反抗王政的旗帜。
不过,一旦他的存在曝光的瞬间,也代表著卫兵队将冲进「Wine Palace」逮捕卢卡,将他送上断头台。毕竟卢卡仍被视为乌奇奥勒暴动的主谋,受拉兰帝亚王国通缉至今。
「在那么做之前还有其他事得完成啦。要是我现在就跳出去摇旗吶喊,没有和其他政治倶乐部或其他城镇的不满分子等人共同合作,顶多只能造成一时之间的骚动……」
眼见卢卡不理踩自己,卡谬显得不太高兴。身形消痩,脸色苍白,戴著深度数圆眼镜的卡谬乍看之下简直像条小黄瓜一样弱不禁风。不过若仔细瞧瞧眼镜底下,可以看到他那一对燃著熊熊智慧之火的凤眼。一旦站到讲坛之上,充满知识与热情的三寸不烂之舌往往让听众听得是哑口无言,深深入迷。
「要是当局想来抓你,民众可不会默不吭声喔。在我们长年来活动的影响下,如今拉兰帝亚市民已经不是会乖乖等著任贵族压榨宰割的羔羊了!是你给了原本饥饿受冻,只能受人践踏的人们勇气和希望,所以也请你尽早回应他们的心愿。」
语气中流露激情的卡谬对卢卡喊
话。坚信自身信念毫不怀疑既是卡谬的强项,同时也是他令人畏惧之处。
「多谢你的担心,不过不先好好布局再登场就没意义了。别看我这样,做起事可是很谨慎的啊。」
尽管出言安抚,依然无法浇熄卡谬无声的热情。在被迫听了他高谈阔论下一代社会的理念好一会后,疲惫不堪的卢卡才终于走出了「Wine Palace」一楼大厅。这间不愧自称宫殿(Palace)的宽广豪宅于大厅所在的主栋两侧各有西栋和东栋,而卢卡的房间就位于东栋三楼。
附有天盖的床铺、黑檀木制的衣柜、壁灯、银烛台、马尾衬织法的绒毛地毯,这些分给一个无官无爵的流浪者实在过度奢华。不过由于拉姆森非常高兴能招待至今仍在市井大众间广受欢迎的「悲剧英雄」卢卡•巴路克,大方宣称他想待多久都没关系。
其实卢卡如今受到的好待遇,都算是对他在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乌奇奥勒暴动、以及长达四次的德尔•多勒姆战役中拼命立下战功,比起王侯更远受庶民拥戴的补偿。
喝光水杯中的蒸馏水,没来由地走出阳台吹吹夜晚冷风。
夜空中繁星闪烁,远方一座能眺望市街区的山丘上,能看见笼罩著模糊苍蓝光影的拉兰帝亚宫殿。根据会员的报告,今日公主法妮雅睽违四年五个月之久回到宫殿,从王口中宣告了结婚典礼的日程。
──法妮雅人就在那里。
卢卡一头比以前稍长的头发缝隙下,露出严峻眼神。
虽然这是栋微微发著青光,宛如海底的发光深海鱼一般的宫殿,看在卢卡眼中却等同囚禁著法妮雅的魔王城堡。
终于抵达这里了。无比珍贵的人,如今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星空的帷幕上,映著法妮雅那令他无法忘怀的笑容。
在决定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胜败的卡纳塔克之战后,和法妮雅在机兵肩上互拥时,她头一次展露那抹令人怜爱的笑容,深深刻进卢卡灵魂深处。法妮雅相信自己,并说要和自己两人改变时代,让卢卡高兴且自豪。从那之后,自己努力朝革命之路迈进。之所以流亡到黎维诺瓦帝国并投身佣兵,也是为了总有一天揭竿起义时累积指挥部队的经验。
到了现在,自己和法妮雅同样都在这座城内。
已经充分累积了指挥官该具备的经验,获得不小的名声、人气和人脉,更结交了雅思缇、弭兹奇、梅比尔、葛布、还有弗拉德廉等可靠伙伴。另外法比安倶乐部的会员不会轻视卢卡的意见,就算平常不怎么有向心力,真到揭竿起义那时仍应该会帮忙。再来就只剩拟订具体起义计划……原本是这么想,没想到竟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插曲。
「……开玩笑也该有个限度吧。」
法妮雅映照在星空中的笑容,被杰弥尼可恨的挑衅笑容遮掩过去。
刚才梅比尔所说的话再度掠过脑中,让卢卡紧紧握拳。
──竟然只为了找我碴,把整个国家牵扯进来。
即使以一般人的常识难以理解,但杰弥尼的确可能这么做。那家伙是个军事天才,同时也是个无可救药的臭小鬼。得到神圣黎维诺瓦帝国这个巨大玩具的臭小鬼,马上利用那股力量来找这个国际规模的碴。
──算你找对碴了杰弥尼,我的确气炸啦。
──这次换我回击啦,准备哭著找妈妈吧你。
狠狠瞪向远方的拉兰帝亚宫殿。
──还有十个月。
不能再继续悠哉下去。必须想想如何煽动人民不满,让政治倶乐部间团结起来,摸索该怎么推翻王政才行。
不过首先,有件该谨记心头的事。
──一旦我站出来,将注定血流成河。
假如当真起义,必定会与王国军交战。王国军司令官是克劳迪奥枢机卿,参谋长是马希连上将,而乌奇奥勒暴动时意图动用武力镇压的马希连憎恨著卢卡。
──爆发军事冲突违反了法妮雅的意志,但是……
法妮雅之所以拜托卢卡引发革命,最终目的在于透过两人沟通来稳定情势。可是现在法妮雅已沦为王国的外交筹码,无法发挥权力核心的影响力。即便如此,卢卡仍打算继续完成革命之誓。
──我已经走到无法回头的地步。
梅比尔和葛布都是顺从卢卡的革命之志,选择背叛杰弥尼。法比安倶乐部的成员们也是因为卢卡心向革命才接纳他成为伙伴,并协助他逃离当局追捕。拉姆森与弗拉德廉前皇太子同样是对卢卡一路以来的实绩给予高评价,才提供金源和人脉。事到如今即使情况稍有变数,也不是一句「果然当作没这回事」说不干就不干。
「这种国家,就看我帮你彻底摧毁它吧,法妮雅。」
夜正当中,卢卡蕴含决心的视线,坚定地朝宛如萤火竹笼般朦胧浮现的宫殿射去。
隔天,卢卡带著弭兹奇和雅思缇久违地上街视察。
自从乌奇奥勒暴动以来,三人至今都还是王国追捕的通缉犯。其中又因卢卡脸上有刺青这个容易辨识的特徵,外出时都会扮成巡礼僧。只要全身穿著长襬木棉袍,再用头巾遮住脸就能不引人耳目。至于弭兹奇和雅思缇同样是通缉在身,选择用和卢卡相同的装扮遮住脸。
王都拉兰帝亚的中心──中央街十分热络。由于这一带是贵族和富裕市民阶级生活的地区,不只道路铺设整备,连主要干道上的煤气灯都相当完善。二月的空气虽因石炭炉的煤烟染得又黑又脏,路上行人仍络绎不绝,宽敞道路被马车塞得水泄不通。当卖牛奶及报纸的少年试图横越马路,也受到马车车夫大声叱责。市场内陈列了许多食品,打扮得体的妇女们物色著摊贩的商品架,思考今日该煮的菜色。
街头演讲的演讲者十分引人注目。只见他根本不管当局的监视,用破锣嗓子激动喊著严苛赋税及议会中不平等的现状等议题,主张庶民也该站出来主张人权的必要。听得入迷的人不在少数,尤其以下这类意见更广受听众赞同。
「明明我们市民必须得向国王、贵族和教会三方缴税,贵族和教会竟然不用缴税啊!为什么!凭什么只有我们得被如此压榨,而他们却日渐肥大呢!」
听众们脸上均露出不满,高声谴责起贵族和教会。
「议会虽然乍看采取多数决,最后通过的都只会是贵族和教会的意见!我们得遵循这个骗小孩的把戏到什么时候!?我们不是出生来遭人践踏的,现在正是我们声扬人类该有权利的时刻呀!」
人群中响起欢呼和口哨声,并高举手帕到头上转圈以表赞同之意。看样子连由王国中最富裕的市民聚集的中央街内,反体制派都已成为主流。
边从距离围著演讲者的人群有一段距离的位置眺望,弭兹奇一脸笑眯眯地把双手枕在后脑勺。
「这跟我们平常在倶乐部里讲的议论没差吧。」
「大家不满的点都一样啊。食物太少、税金太重、意见根本没人理。如今已经不是庶民会继续乖乖被践踏的时代了喔。」
在活版印刷技术发达之下,能够允许个人的藏身据点印刷反王政的传单或小册子来发放,使得王都市民急遽明白何谓「人权」的概念。就这样,民众对王侯贵族的不满日复一日累积,堆积在王政底下的稻草也越来越厚。
这时,卢卡身旁的雅思缇一脸讶异地朝向弭兹奇。
「你刚才说『我们』对吧?可是你有参加过什么议论吗?」
问了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弭兹奇一听瞪了雅思缇,激动说:
「我、我有参加过喔!虽然我根本听不懂对方在说啥,最后动手揍他……但我有参加!」
「你根本动粗了吧。再说,那些在演讲的人们到后来还是会站在有钱人那边,为的只是想图利自身吧。明明只要说一句『我不想把钱给贵族啦~』就够了啊。」
边说著听似不经大脑,其实倒也没错的意见,雅思缇一只手边伸进烤番薯袋内,大口大口嚼了起来。
「吵死了啦蠢女人……欸你啥时去买烤番薯的!?分我吃啦!」
弭兹奇一脸气冲冲地从雅思缇手中抢过番薯。卢卡见状傻眼道:
「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正扮成僧侣啊?这世上可没有会边走边吃烤番薯的僧侣喔。」
「偶尔又没关系。我很喜欢这样的僧侣喔。」
「和你喜不喜欢没关系好吗。然后啊,番薯很贵对吧?」
「嗯,六个二十四贝利耶。」
「贵死了……果然粮食不足啊……」
在卢卡小时候,相同的东西只需三贝利耶就买得到。代表目前已展开严重通货膨账,这样下去庶民根本无法生活。
沿著诺德曼大道西进,就会进到工人、作业员、或是没有店铺的摊商等一般庶民居住的街区。这边的道路坑坑洞洞,也没装设煤气路灯,路旁能看到许多乞丐。
路上来往的行人双眼阴暗又混浊。慢性的食物不足加上没有工作,然后还是得被课税。要是缴不出来就会有催税人带著多名手下前来,动用暴力将仅存的物品甚至家人都抢走。走到哪都能听到妇女们长期累
积下来的叹息从口中漏出,可想而知这个地区的居民已是一戳即破的状况。
衣衫褴褛的孩童们用蕴含杀气的眼神瞪著卢卡一行。这么一提,的确听说近来孤儿组成的窃盗团越来越多。看著眼尖盯著自己一行人行头的孩童们,卢卡心中充满悲伤。对于曾为了救希尔菲出手扒窃,导致脸上被刺下刺青的卢卡而言,可说再理解这些孩童的心情不过。他们绝非想做才做,而是为了活下去才不得已染指犯罪行为。
「可以给那些孩子们钱吗?」
雅思缇这么一问,卢卡摇了摇头。
「不行,会害他们变成乞丐。要是当真可怜他们,只能努力去改变出一个能让他们吃饱穿暖的世界喔。」
「唔………」雅思缇虽不满呻吟,终究没有出手施舍。要是从小时候就理所当然受人施舍,将再也无法回头。尽管看似冷酷无情,不过为了这些孩童,必须严禁施舍。
「这样下去果然不行啊……只要还是让现在的国王统治,总有一天会引发一场大暴动啦。」
弭兹奇这句话让卢卡也点头同意。贵族们对庶民挨饿受冻不闻不问,更别说王侯贵族根本不把庶民当人看。不过,明白了「人权」的庶民们不会继续默默被践踏,到处都嗅得出准备起义的味道。而更可怕的是,王侯贵族们对此竟不知不觉。不,是就算知道也认为和自己无关。这些打从出生至今,每天脑子里只想著「今天要玩些什么?」的人们,可说彻头彻尾和危机意识无缘。所以才根本不上街视察,也不管经济状况糟了多久仍持续课重税于民。
──只要我带头摇旗吶喊,庶民们肯定会追随我的脚步。
卢卡对此感到确信。拉姆森自从收了卢卡当食客以来,几乎每周都在大街小巷分发赞扬卢卡功绩的传单和小册子,法比安倶乐部的演讲者们也到处宣扬「卢卡总有一天会回来的」来煽动民众的期待。要是卢卡现在当场表明真实身分,相信这条道路眨眼间便会挤满群众,高喊「交出面包!」朝拉兰帝亚宫殿游行前进吧。
想要揭竿起义很简单,随时都办得到。
──但不会是现在。
比起担心敌人,卢卡更担心同伴。起义的核心理当是位于王都内的七个政治倶乐部的会员们,但倶乐部间的意见却完全没有妥协。看来似乎是牵扯到倶乐部背后的大富豪的利益纠葛,关于推翻王政后该用什么体制来运作国家这方面,意见彻底找不出交集。
其中问题最大的,就是王室的待遇。
要制定宪法规范王权后保留其地位?或是把一切权力抽离后留下来作为象徵?不然直接流放国外,甚至处刑掉吗?
关于这个问题总是吵得沸沸扬扬,至今仍得不出统一的结论。要是在意见不统一之下揭竿起义,就算真能成功扛起国家重担,日后肯定又会展开内斗。到时倘若变成卢卡以外的人掌握主权,法妮雅很有可能遭到处刑,下场比起和杰弥尼结婚还要更惨。
所以说。
──应该由我来整合意见。
老实说,自己不太懂政治,但情况由不得卢卡任性了。
「回据点去吧,得和卡谬他们谈谈才行。」
一如此催促,弭兹奇亮出白牙齿一笑。
「哦,脸上看起来有干劲了喔?终于打算起身行动了吗?」
「其实说起身行动,也只是开始一步步扎根。从现在开始,沙龙就是我的战场。不只拉兰帝亚,也得去其他主要都市广招同伴才行。这段期间你大概会很无聊,就训练训练部下吧。」
「OK,我暂时待在郊外练兵。不过啊,就算讨论再多,到最后还是要和王国军交手吧?」
「交手是会交手,但我会尽可能找出伤亡最少的路。毕竟我已经和法妮雅约好不会造成无谓的牺牲了。只要让支持我的人变多,这种事就有可能实现。」
「那我呢?要做什么啊?」
卢卡转头望向提问的雅思缇,笑著回答:
「你负责保护我啦。接下来我得边被当局追捕边进行活动,遇到危险时只能靠你了,可千万别离开我啊。」
这么一说,雅思缇板起一张臭脸,双手叉胸的同时,脚底板「咚咚咚」踩踏地面。
「是怎样,我成了你的保镳喔?听了就不爽耶。这不就表示我得一直和你待在一起吗?」
「没办法,你忍忍啦。我会尽量让你吃好料的。」
「……哼……还说什么『可千万别离开我』啊?有够嚣张耶。」
边嘀咕重复著卢卡的话,雅思缇一副勉为其难地答应。
「拜托啦,弭兹奇,雅思缇。我想接下来大概会有半年过得很无聊,忍著点帮我忙吧。我们要靠我们的力量来改变世界啊。」
「噢,包在我身上!等到有机会出场,看我还不大闹一番!」
「我是还搞不太懂啦,不过算了,既然有好吃的东西吃,我就加油看看吧。」
弭兹奇精神百倍,雅思缇则是略显困惑地答应下来,和卢卡一起踏上归途。
──好啦,开始革命吧。
卢卡视线笔直凝视前方,三人就这样一同踏上了不归之路。
「总之现在该做的,就是改变议会系统。现在去谈推翻政权后如何处置王室根本言之过早,毫无意义。」
在「Wine Palace」内的沙龙内,卡谬如此打断卢卡的话。
「现在不先讨论好,之后可会出大事喔。大约在八十年前,古鲁博布王国发生过类似的事件。」
卢卡讲起一个过去存在于荒芜狂野上的王国。对于行专制王权统治的国王,贵族与富裕阶级联手设计,将王族赶尽杀绝。但是接著又换成贵族和富裕阶级因利益纠葛对立,彼此间的私人部队内斗长达三年而兵马疲惫,最终遭到来自东方的马上民族(德尔•多勒姆)征服……
「贵族和有钱人都在拼命驱赶走王后,又因想排除彼此而灭亡。既然要干大事,若没有把视野放远到拒绝王政后该由谁,并如何运作整个国家的话,终究会从内部瓦解崩坏。」
「在目前的阶段就算提出这个问题,也无法成为改变现状的力量吧。首先得设法让平民议员团结起来上奏国王,要求改善王都议会的不平等现状。要是没能奏效的话就改采其它方案……」
卢卡喷了口鼻息。重新体会到要说服他人原来是件如此困难的事。卡谬其实就等同整个法比安倶乐部的中庸派代表,讲的话虽然都有理,但光凭有理并无法改变世界。
「那种玩意不可能通过。无论我们再怎么提出正确主张,国王和贵族根本连听都不会听。改变现状靠的是武力,而不是理论上的正确。」
「你想要靠暴力改变社会吗?那是野蛮人的做法吧?我们应该要像个文明人,透过言论来寻求议会制度的改变……」
「不可能,一定都得靠暴力起头,问题在于揍倒对手后……」
卡谬一副傻眼的表情正面直视卢卡,单手推了推眼镜框。
「你觉得我们靠暴力正面冲突能赢得了吗?要是王真有那个意思,可是有在两、三星期内集结两万兵力到王都的能力喔。正因为暴力没有胜算,我们才该靠言论打动王的良知……」
「我认为赢得了喔。」
一马上回答,卡谬显得更加错愕。
「你认为暴民赢得了军队?恕我直言啊卢卡,翻开世界历史来看的话,这种事根本不存在喔。」
「我们接下来就是要创造出这种历史啊。我们一定会赢,这我在乌奇奥勒暴动那时就确信了。对王侯贵族不满的绝非只有我们,士兵们同样抱持不满……不,甚至该说士兵的怨恨比庶民更深。我就打算瞄准士兵的心情出手。」
正由于卢卡从十二岁起就投身佣兵这行,因此能理解士兵的心情。占王国军九成兵力的战列步兵,都是强制从城镇和村落召集来的庶民。历经过度严苛的训练后,上战场时不管愿不愿意,都得在四面八方的枪骑兵包围下于枪林弹雨中前进。他们往敌阵突击不是因为勇敢,而是比起敌人他们更怕自军的枪骑兵。丝毫不信任长官,不只理所当然地在宿舍或扎营地内说起长官坏话,更三句不离对王侯贵族的恨意。
然后,连在最前线指挥士兵的下士、中士和士官长们,也对贵族们有满腹怨气。无论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出身庶民的他们顶多只能晋升到少尉,再往上则必须具备贵族身分。到头来这些下级士官最能切身体会,自己不过是贵族们便利的弃子。介于士官与士兵间当桥梁的下级士官长期累积的负面情绪,也是卢卡瞄准的目标。
「我也会帮忙想传单的点子。王国兵的工作是保护,而不是杀害臣民……我希望能把附上这类讽刺图画的传单在士兵可见之处洒。要是下士或中士阶级的士兵愿意站在民众这边,王国军将失去军队该有的机能。」
卡谬吞回要出口的话,沉思起方才听到的意见。不知何时两人周遭已聚集了几乎全法比安倶乐部的会员,观察著这场议论的结果。
卢卡面朝他们,缓缓开口:
「话说回来,你们有谁认识音乐家的?我想作一首能让大家轻松琅
琅上口,一起炒热气氛的歌曲。」
会员们看了看彼此,其中一人举起手:
「我妹妹是个钢琴家教,也懂作词作曲。虽然不能保证能不能炒热气氛就是了。」
「介绍给我认识吧。就算不是件简单的事,我还是希望大伙能一起出主意,创作出最棒的歌。只要能办到这一点,我们就胜券在握。」
卢卡一笑,这名举手的会员虽略显不安,仍答应几天后会把妹妹带来这里。
卢卡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对著周遭的会员说:
「我决定展开行动。尽管会被当局追捕,不过不会添你们的麻烦。我信赖,也依靠著在场的每一个人,之后也拜托各位啦。」
当他这么一说完,会员们纷纷高兴得眉开眼笑。
「接下来可要开始忙啦。让在场的大伙一起刮起全新的风吧。法比安倶乐部将会成为新时代的核心。」
话声刚落,四十几名会员齐声赞同的同时,也高举玻璃杯与身旁的友人互敬以表喜悦。
卢卡•巴路克终于有所行动,革命就从此时此地开始──在场的法比安倶乐部会员们均察觉到这点,群情激昂。
「愿法比安倶乐部荣耀永存!」「愿卢卡•巴路克荣耀永存!」「此刻正是革命之时!吾等争取自由之时!」
欢呼自然而然传出,在沙龙内隆隆回响。所有会员们都清楚,在重重欢呼声中心的人物,正是卢卡。
在那之后──
卢卡和雅思缇一同在王都内的政治倶乐部间周旋。各式各样的人怀著形形色色的意见聚集到集会所,议论起社会更该呈现的形态。有单纯受使命感驱使的人、有正义感强烈过头的人、有闲著没事的人、有贫穷到自暴自弃的人、有只想凑热闹的人、有想趁著暴动烧毁顾客帐簿使欠债一笔勾消的人。乌合之众在高尚与低俗间来来回回,时而议论,时而在旁叫嚣,时而挑衅,时而打起群架。
卢卡在人声鼎沸的急流中勇进,与各倶乐部的核心成员有所接触。共和主义者、立宪主义者、自由主义者、共产主义者与无政府主义者……每个人站在不同立场针对新社会中王所扮演的角色议论纷纷,意见几乎没有任何交集。
──这下可难搞了。
每晚在各地沙龙唇枪舌战的卢卡再度体会到如此感想。和众人都瞻仰王这个绝对权威下凝聚为一体的体制派系不同,反体制派系并没有一位特别杰出的领袖,成员的身分和目的也太过杂乱,实在难以团结一心。要是就这样揭竿起义,即使真能拼命推翻王政,反体制派系所统治的国家定会比之前来得混乱吧。
该如何才能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只要我来当反体制派系的核心就没问题。
卢卡每天晚上都与政治倶乐部的干部们碰面到深夜,将自己的理念和他们的意见不断磨合。卢卡的理念经过再三的议论研磨之下,逐渐变得单纯而锐利。
「我想打造不问身分,大家都能活得像个人的社会。虽然目前各位的意见仍有出入,这点各位还是赞成的吧?」
这句话博得大多数的认同。想要让众人团结的理念尽量越单纯易懂越好。首先种出一棵能让所有反体制派系的人仰望的粗壮树干,到时才开始讨论,而枝微末节的部分也日后再议。就在卢卡不惜往返到脚酸,尽可能耗费时间奔波于王都内七个政治倶乐部间,将自己的理想竭尽所能往那些人身上沾的过程中,辩论口才也越磨越精。
「怎么感觉你最近说话越来越像演员了啊?」
自从展开沙龙巡回约莫三个月,一如往常扮成巡礼僧走在煤气灯照亮的夜路上时,雅思缇这么问道。
「嗯?会吗?」
「会啊,在沙龙议论的时候变得好像在演戏喔。」
「……议论的话没办法啊。要是不好好把重点整理好再说,根本没办法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其他人。」
「是哦……」
边走在夜路上,雅思缇一副不太高兴地回应。
「怎样啦?想说啥就直接说啊。」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点那个……」
雅思缇难得支支吾吾起来。卢卡见状,隐约猜出雅思缇鲠在喉咙深处的话。
「你觉得我变了,是吗?」
「嗯……」雅思缇稍稍垂头,然后抬起稍显不悦的鼓胀脸颊。
「总觉得啊,今天的你……离我有点遥远耶。」
卢卡算是勉强听出她的意思。
「……其实啦,我也认为在做很不合自己的事。原本我就不太擅长在别人面前说话,更喜欢窝在房里读书。」
「嗯……说真的……感觉得出你在逞强。」
可能是吧──卢卡百感交集。在沙龙进行的政治斡旋多半令他提不起劲。卢卡本来就不擅长靠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他人,把自己的主观强加于人,或是主动立于他人之上之类的事。但因为已和法妮雅约好,才会勉强去学习那些不擅长的对人处世之道。最近虽逐渐对这样的自己不感讶异,不过看在雅思缇眼中,卢卡或许成了不是卢卡的某人吧。
「自从碰上你已经五年了吗……再怎么样,我们俩一直待在一起呢……」
「啊~已经过了这么久喔……」
「虽然自己察觉不出来,但我确实变了吧,毕竟经历了那么多……结交了许多伙伴,也有更多该思考的事……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自由自在了。」
「嗯……这我知道啦,只是有时还是感觉你在硬撑啊。」
看样子雅思缇有在替自己担心。即使嚣张任性又贪吃,雅思缇偶尔仍挺温柔的。卢卡笑著回应:
「要是我变得很诡异,就靠你提醒我吧。因为自己察觉不到啊。」
「……很诡异是怎样?」
「有时我自己也觉得不对劲。被大家口口声声英雄来英雄去,称赞的话听著听著,偶尔有种自己不知道的一面快要冒出来的时候,我会怕啊。」
「……………………」
「所以说,要是我快要做出嚣张傲慢,得意忘形,损人而图利己,这类跟蠢贵族一样的行为时,拜托你提醒我。我想你离我最近,肯定能最先察觉我的变化。到时要是被你一说,我就会反省,拜托你啦。」
卢卡笑著如此拜托。雅思缇沉默了一会,「嗯」的一声点了头。
「……是没差啦,不过要站在人前,某种程度不装得很嚣张不行吧?而且打仗时也得下达一些很乱来的命令啊……」
「到那时候我会戴上假面具。我怕的是戴著面具时的我成了真正的我……我不想变成那种德性啊。」
「……嗯,我也不想看到呢。」
雅思缇总是待在身旁,每当快走错路时就会出言提醒。这对如今的卢卡而言是件令他非常安心,也很感激的事。
然后,无法安心的现实同样紧追在后。
「是说,你注意到了没?我们从刚才开始一直被人跟踪喔。」
「欸、不会吧?」
「别回头,总共三人。」
恐怕是宪兵吧。只要走沙龙走得越勤,无论再怎么封口,「卢卡回来了」的风声仍难免传开,周遭开始隐约嗅得出当局的气息。受广大王都市民支持的卢卡,可说是如今加门帝亚的王侯贵族最畏惧的存在。一旦被宪兵抓到,相信王会直接下诏,不经法院就送他上断头台。
「唉……」雅思缇仰天轻叹,侧眼瞄向卢卡。
「要怎么办?」
「拜托啦。」
「是没关系啦……等等你可得负责照顾我喔。」
「遵命,公主大人。」
雅思缇嘴一瘪,右手搂住卢卡腰部,翡翠色的双眸一闪,化为呼啸过夜路的疾风。眨眼间抵达两街区外的距离,结束一分钟的超能驱动(Over Drive),当场倒了下来。
「我想吃草莓奶油面包。」
「真奢侈呢。不只不晓得有没有,就算有也肯定贵得很啊。」
卢卡嘴上唠叨,背起动弹不得的雅思缇。相信此时跟踪对象突然消失,一定让跟踪的宪兵狼狈不堪吧。
「去面包店看看啦,说不定有卖啊。」
「悉听尊便。」
边跟她斗嘴,边动脚往附近的面包店走去。抱怨归抱怨,卢卡还是感谢雅思缇一路协助他进行地下活动。
被背在背上的雅思缇把双臂深深往卢卡胸前伸去,嗫语道:
「现在是你离我最近呢。」
「哈!」卢卡嗤之以鼻。
「我总是在你身边吧。」
「……嗯。」
雅思缇的双手环绕到卢卡胸前。卢卡就这样感受著背上雅思缇的柔嫩与温暖,走过煤气灯照亮的夜路。
回到「Wine Palace」说出被跟踪一事,卡谬瞬间脸色铁青。
「继续待在王都太危险了,卢卡。这里接下来由我处理,请你巡回其他地方,与各地的同志交流。」
「啊……嗯,也是啦。这样下去的确危险,我在其他地方也有几名熟人……」
过去长期待在黎维诺瓦帝国皇都帕葛洛奇昂的政
治沙龙时,认识了一些在加门帝亚王国活动的野心家与文人。若是巡遍王国境内,或许能与他们再度重逢。
「我们会派二十名私人部队跟著你。因为要是你有什么闪失,难得的巨大潮流就会停下来了。」
「不用啦,我只要雅思缇一人就够了,太过招摇反而引人注目。」
依然被卢卡背在背上,嘴角沾著草莓奶油的雅思缇点了头。
「两个人比较轻松呢。」
卡谬无奈地摇摇头。
「……卢卡,你的名号具有动员民众的力量,宫廷也差不多会认真起来缉捕你了。拜托你认清自己有多么重要……」
「别担心别担心,你只需要帮我准备扮成佃农的驴子和货车啦。还有我不在的期间,歌的事就麻烦你啦。」
卢卡打断说教,把手放到卡谬肩上咧嘴一笑。听到对方无奈呼了口气表示接受后,他背著雅思缇挤进置于大厅一角的钢琴周遭的人群间。一名年轻女子正在人群团团包围中弹著钢琴。
「劳菈,歌写好了吗?」
这么一喊,被称为劳菈的女子鼻间多了几道皱纹。
「我想曲子这样就行了,问题在歌词呢……」
纤细手指在琴键上跃动,奏出轻快的进行曲。由于歌词还没写好,劳菈用哼歌来传达印象。曲调从头到尾都十分高昂,感觉大伙儿会哼上一遍又一遍。
「哦~不赖耶。这样子的话,再来就剩歌词了。能让反体制派系的大伙一起热闹起来非常重要。」
「大伙包含了从贫民街到中央街,从贫民到富裕阶层对吧?我只能说实在想不到会有能让这些人一起唱的歌呢……」
「还不分大人小孩,所有人都唱喔。虽然很难没错,但拜托你加油啦劳菈,你写的歌将决定革命成功与否。」
「嗯……」
一如此施加压力,劳菈绝望地仰望天花板。即使明白这是非常困难的任务,还是说什么都想有一首能让不同主义或主张的人们肩搭肩一起唱的歌。
劳莅仰望天花板好一会后,移动眼神瞄向卢卡。
「歌的主题就类似推翻王政夺取自由之类的,没问题吧?」
「嗯,差不多是那样。不管用什么歌词,只要能让大伙亢奋起来就算成功。我想想……去找附近的酒吧试著演唱,边观察众人的反应边持续修改或许不赖。比起一个人钻牛角尖,总之先试著在众人面前尝试会更好。」
「……了解了。也是呢,只要在酒吧唱看看,到时那边的客人应该会随便改歌词。希望能自然而然变成一首大伙能越唱越起劲的歌呢。」
鼓励完再度陷入沉思的劳菈,卢卡背著雅思缇走回自己房间。
「唉唷,又要和你单独出去旅行喔~这下几乎得天天露宿野外了啦~」
听了雅思缇的嘀咕,卢卡只能苦笑。脸上有著刺青这种明显特徵的卢卡一旦住进旅店,遭人通报卫兵的风险相当高。因此只要踏上旅途,基本上都选择露宿郊外。
「忍著点,这次还有货车,能把马的粮草当床睡啦。」
边把雅思缇放到床上躺,卢卡边如此安抚。
「我也真不走运耶~还得这么麻烦呢~」
嘴上抱怨归抱怨,雅思缇仍微微偷笑,看来出去旅行还是让她觉得开心。这么一提起来,几年前也和雅思缇两人随风飘泊。一旦没了盘缠就靠雅思缇沿路卖唱,卢卡负责弹鲁特琴来赚取打赏,可说逍遥快活。两人随心所欲的时间直到于要塞都市乌奇奥勒遇见杰弥尼才结束。
「好啦,该往哪里去呢……」
卢卡横躺到沙发上,思考起旅行的计划。希望能挑几个反体制派系活动热络的都市,来一场有效果又有效率的旅行。
目的在于──布下全国同时起义的布石。
时机非常重要。要是只有拉兰帝亚起义,效果也不大。不过若王国内主要都市的反体制派系同时起义,便能对王政造成强烈伤害。只要前往各地与有力人士斡旋,同时起义就不再只是梦想……
两星期后,卢卡和雅思缇趁著夜色昏暗,靠著绳索从拉兰帝亚城墙垂降,搭上了事先准备好的货车。由于已发布了通缉令,卢卡不可能通过城门的检阅。不过靠著收买一名监视城墙的卫兵,得以用这种方式出城。
「呼、嘿……」
著地后对城墙上的我方伙伴打暗号,见绳索收回之后,变装成佃农的卢卡和雅思缇并肩坐上马车驾驶座。这是台由两头驴拉的货车,货台上装满了大量新鲜粮草。
「哦?星空好漂亮耶。」
五月的夜空璀璨美丽,密密麻麻的繁星化为一层薄薄皮膜,在前方道路扬起一阵紫色雾气。雅思缇眺望著远方星空,开口道:
「我肚子饿了……」
「也太突然了吧?乾脆先啃马粮啦你。」
目前城内逐渐陷入粮食危机,负责管厨房的女人们怨气随之高涨。眼看这阵怨气就快要溃堤,但即时性的暴动不具意义。卢卡的目的在于尽可能把暴动控制住,进而与革命牵上线。
注视前方,甩动缰绳。
「好,出发!」
两头驴缓缓前行,将同样的震动传达到两人的臀部。
「所以,我们啥时回来?」
「不知道,走到哪算到哪。说不定得等起义后了喔。」
「也太随便了吧。我肚子饿了啦,要是能捞星星来吃就好了……」
「可别把我和驴子都给吃了喔。」
卢卡傻眼吐了口气,握起缰绳。两人的驴货车就这样踏著悠闲蹄声,漫步于星空之下。
†††
早晨做完弥撒,接著接见亲属与公爵等人后享用午餐。活像名登上圆形剧场的舞台演员般,在观众席上将近三百名贵族的见证下把料理往嘴里送。
结束用餐后,还得接见位阶从侯爵到男爵的两百几十名贵族,一个一个询问近况、回应聊天话题、慰问对方生病的亲属等等。等结束后又来到傍晚的接见,这时对象换成一些受王族准许进宫,出身平民的有权分子,举凡大地主、投资家、学者、艺术家、富商等十余人。
自从法妮雅回到宫殿后三个月来,每天都重复著同样的样式,同样的礼节。
华冠丽服的人龙从眼前不停歇地流过。
每天每天,藉由对著几乎同一群人说出相同的问候,确认王室与贵族间的主从关系依然维持。然而,过程实在太过单调乏味。
不过此时此刻,跪在法妮雅面前亲吻著鞋尖的青年,可说包覆著异于单调人龙的气氛。
「勒夫连奇商会会长,勒夫连奇•科邦契夫大人。」
单手拿著觐见者名单的负责官唱出了青年的姓名。虽然是没有听过的名字,既然能像这样在傍晚觐见时段见上法妮雅一面,代表应是名颇有气势的新兴商人。
「有幸受您接见,实乃光荣之至,殿下。」
一头金发,白皙过度的剔透肌肤,一双透澈冰蓝色眼眸,钮扣与领口以金银装饰衬托的白底大礼服。一股从青年周围冒出的神圣气息,让人不得不怀疑他当真是平民吗?
勒夫连奇一缓缓抬起双眼望向法妮雅,瞬间惊讶得瞪大双眼。
「啊啊……七彩雾气……!!没想到当真如此惊人呀……!!」
「…………雾气?」
「……肖像画根本没得比。这就是本尊的威力吗……真希望能立刻仰倒在地,后脑勺重重一撞昏迷过去呀……!!」
「……?」
法妮雅略显讶异。这位勒夫连奇会长尽管外貌与装扮都十分美丽,说出口的话却很诡异。
勒夫连奇注视著法妮雅,一张端正面容难受扭曲,更湿著眼眶从颤抖的唇中漏出话语:
「……如此珍贵的雾气……竟然得被维克多之流玷污吗P不可饶恕……万万不可饶恕吶……!!」
法妮雅愣愣地眨了眨眼,周遭的仪典官也相互看了彼此。心想该不会这个勒夫连奇会长是靠著什么手段混进此地的可疑分子吧?
剎那间──勒夫连奇膝盖猛然前移,拉近与法妮雅间的距离。一名护卫的亲卫兵握柄作势拔剑,然而勒夫连奇仍不在意,用只有法妮雅听得到的细微音量说:
(余有关于卢卡•巴路克的事转达。)
法妮雅双眼大睁。
勒夫连奇虽还是一脸难受,仍勉强轻声回应。
(余在银杏房等著。)
法妮雅点了头,单手制止了打算靠近的亲卫兵。
「失礼了……」
勒夫连奇迅速离开法妮雅面前,把地方让给下一名觐见者。
「……………………」
望了一眼勒夫连奇离开房间的背影,法妮雅再度将视线挪回跪在鞋尖前的著名音乐家,重复做起相同的礼节。
结束下午的接见,再度于三百名贵族的观赏下用完晚餐,做完夜间弥撒后再度和亲属及侯爵恳谈,直到晚间九点才回到个人房内沐浴。
换上晚礼服的法妮雅叫上公主亲卫军团副团长,乌各男爵来到房内。这名年纪三
十出头,守口如瓶的将官是她少数信得过的亲信。
「你知道勒夫连奇商会吗?」
即使貌不出众,乌各男爵仍以一名刚健质朴军人的态度回应:
「是一间从列巴斯基侯爵手中获得特许状,近期急遽崭露头角的武器商会。似乎在各地都结识当权者,目前已提供多个军团最先进野战炮与枪枝、魔兽等物资。」
瞧他回答迅速,在军人间大概颇有名气。
「会长是位什么样的人呢?」
「据说是列巴斯基侯爵的远房亲戚,实际上却是号充满谜团的人物。下官认为,恐怕连勒夫连奇都是假名。由于这号人物竟在短短时间爬升到现今地位,原本可能是非常高阶的贵族,甚至可能是他国王族。」
乌各这番话让法妮雅开始沉思。回想接见时的那些话,确实有蛮多值得在意的点。卢卡的事自然不必多提,另外还包括……
──看到我后,说「肖像画根本没得比」……
法妮雅的肖像画共有三幅。第一幅是幼年期,第二幅是十二岁时,第三幅则在十六岁时画的。这第三幅当时被送给黎维诺瓦帝国皇太子弗拉德廉,据传皇太子被法妮雅的肖像画迷得神魂颠倒,迫切希望一亲芳泽。
然后。
──称杰弥尼为「维克多」……
杰弥尼皇帝的正式名称叫做「亚黎维安•维克多•杰弥尼•黎维诺瓦」。各界虽称他杰弥尼皇帝,勒夫连奇却用旧名称呼。若不认识幼时的杰弥尼,是没办法叫出这个名字来的。
再来,第四次德尔•多勒姆战役中,弗拉德廉皇太子遭到卢卡•巴路克诱拐,至今仍下落不明。各地都听得见皇太子依然活著的风声,俨然成了可信度低,同时也脍炙人口的贵种流离谭。
──要是勒夫连奇就是弗拉德廉,他当然认识卢卡……
法妮雅望向乌各。
「……我想托你办件机密。」
「请尽管吩咐。」
「现在勒夫连奇会长应该待在银杏房内,请招呼他来这间房。」
「……遵命。」
乌各男爵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转过身。法妮雅用严肃的视线注视他离去,接著摇了呼唤铃叫来侍女。
「记得以前弗拉德廉皇太子曾送来肖像画,找得到吗?」
「目前展示在宝物室内。我这就叫人取来,请殿下稍等。」
「不,我自己去,带路吧。」
在侍女的带路下,法妮雅来到展示他国赠礼的宝物室。唯有王族才允许入室的房内墙上,挂著弗拉德廉皇太子为了法妮雅送画回赠的肖像画。
「…………!!」
画框之内,看到的是身著一袭过度华丽衣裳,脸上浮现无趣笑容的勒夫连奇•科邦契夫。
半夜──
乌各男爵从房外喊了法妮雅。
「属下带勒夫连奇先生来了。」
「辛苦了。请进来吧。」
门一打开,双手叠在后腰际的勒夫连奇大摇大摆走进法妮雅房内。
「很荣幸受到邀请。」
缺乏情感地念出略显奇怪的台词,勒夫连奇瞥了法妮雅一眼,「唔……」沉吟起来。
「果然……太惊人啦。」
从脏腑深处挤出这句话,并难受地揪起眉头。
「余过往所见的艺术品通通化为垃圾了。」
「…………?」
「七彩雾气竟蕴含重量压到余的双肩上啊……!!没想到过度之美除了是种概念,竟也能化为实际物质吗,法妮雅公主。惊人,太惊人啦……!」
勒夫连奇说起莫名其妙的话并开始在室内踱步,过程中视线不时瞄向法妮雅,自顾自地仰天发出「呜噢!」、「天啊!」等赞叹声。
果然勒夫连奇的真面目根本不是皇太子,而只是个可疑分子吧──当如此冷酷念头窜过法妮雅的太阳穴,勒夫连奇失落垂下肩膀。
「唔嗯……余明白了。」
「…………?」
「……真是场短暂的美梦呀,法妮雅公主,看来汝眼中根本没有余呢。于夜半时分在个人房内和余二人独处,雾气却越来越阴暗,就代表是这么回事了。」
勒夫连奇紧咬著唇,哀伤说出此言。法妮雅根本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
「余要走了,想必和汝不会再见了。」
冷不防道别后,勒夫连奇将手伸向门把,背对法妮雅停下动作。接著「呼……」深深叹了口气,转过端正侧脸望向她。
「……余是爱过汝的啊。」
「……………………」
「……再会了,美丽之人。」
门就在法妮雅面前「啪喀」一声关上。
独自被留在房内的法妮雅只能不断眨眼。
「那个……关于卢卡的事是指……」
法妮雅战战兢兢对著紧闭的门一问后,一会儿后门再度打开,一张尴尬的脸伸进房窥探。
「余都忘了。」
勒夫连奇又回到房内,正眼面对法妮雅。瞧他双眼通红布满血丝,该不会是哭过了?
用手帕擦了眼角后,勒夫连奇才说出来意。
「卢卡•巴路克为了实现和汝的约定,已回到这个国家。」
「………!?」
「根据余的推测,卢卡定会成为反体制势力的首脑。余想问的是,汝能否依照约定背负,并立于王政之上吶。」
法妮雅的眼神不禁变得严肃,勒夫连奇则不卸下真挚表情。
看样子勒夫连奇肯定知晓卢卡与自己之间的关系,那么无须多加隐瞒了吧。
「原来如此……那么我可以也问你一件事吗?」
「哦?这倒无妨。」
法妮雅用透澈眼眸注视勒夫连奇。
「该不会你正是弗拉德廉皇太子?」
突然间拋出这个质问。
「哦哦……」勒夫连奇发出感叹声。
「比传闻中来得更聪明呀,法妮雅公主……!多亏汝能识破余完美的伪装,做得好!余赞赏汝!余正是行踪成谜的皇太子,弗拉德廉是也!」
「这……其实没有很难……」
本来区区商人就不可能用这种口吻和公主交谈,但本人似乎认为伪装得很完美。勒夫连奇──弗拉德廉兴高采烈地接著说:
「哎呀呀,真是慧眼识英雄呀。这样啊,原来汝对余以前赠送的肖像画念念不忘是吗?余美艳的身影深深留在印象之中,才有办法一眼识破余的真面目是吧?的确,这样一来想识破余倒还真的不难,哈哈哈!太高明啦法妮雅公主!这实在是、伤脑筋呀这、哈哈哈哈!」
刚才不知何来的低落又不知去了何方,这次换成笑声停不下来。法妮雅暂且闭口不语,等待弗拉德廉皇太子的笑意止歇。
尽管这一等就等上许久,但靠著叫侍女送红茶等忍耐之下,终于等到他冷静下来。
「唔嗯,好茶好茶。这股香气是穆罕玛多地区的阿萨姆茶吧?该地有余的友人经营的大型茶园,有机会务必一起……」
感觉弗拉德廉又要开始说无关话题,法妮雅轻咳一声,切入正题。
「所以说,关于卢卡的事……」
看似宝贝地摇著红茶杯的弗拉德廉抬起头来。
「哦,对呀,瞧余都把那家伙给忘啦。毕竟那是余来此的藉口呢,哈哈哈!」
「假如卢卡当真挺身而出,我能否立于王国的权力核心──刚才是这么问的对吧?」
「唔嗯。据余听来的描述,立下约定当时与现在的状况好像变了不少。余想确认汝是否仍未变心。」
弗拉德廉的态度终于冷静下来,总算能好好交谈了。
下定决心后,法妮雅开口拜托:
「关于这件事……我有话想带给卢卡,能交付于你吗?」
「唔,说来听听吧。」
法妮雅暂时沉默了一会,在脑中整理思路后才抬起头来。
「我会和杰弥尼皇帝结婚。」
「……………………」
「请你忘了那个约定。尽管深知是一厢情愿,我不得不说当时太过年幼无知。在那之后我视察各地,才明白革命反而会伤害这个王国。要让市民掌握国家主权,目前时机仍尚未成熟。」
弗拉德廉闻言,表情变得严肃。法妮雅继续说了下去:
「我将守护王政,卢卡•巴路克。嫁给杰弥尼皇帝巩固两国同盟,替恩宠大地带来繁荣……我体悟到这就是身为王族的义务。请容我替戏弄了你的命运一事赔罪……」
然后,法妮雅吞下了下一句即将出口的话。
好想把真正的心意传达给他。可是一旦说出口,只会让自己以及卢卡痛苦。
王族不允许私情。
要是受这种东西摇摆,国家将会灭亡。
所以──不说出口。
「永别了,祝福你能够幸福。请你务必忘了我的事。」
弗拉德廉原本锐利的眼神,这时笼罩上一层哀伤。
「……话就到这就行
了吗?」
「……是的。」
「……岂不是谎话连篇吗。明明汝的雾气和现在这番话描绘出完全不同的色调呀。」
「…………?」
「……汝的崇高让余哀伤啊,法妮雅公主。被老旧古板的概念束缚,主动将原本宏大之志封闭起来。王族同样是人吶,追求个人幸福又有哪里错了?余虽想亲手拯救汝……但汝眼中却根本容不下余……」
弗拉德廉的表情再度悔恨扭曲。法妮雅毅然决然丢下这句话:
「这件事就到此结束。请你确实转达我的传言。」
要是让弗拉德廉在此久待,难保不会被人撞见。法妮雅希望尽可能不要再因此引来一些流言蜚语。
「……明白了。余虽切身想介入汝等之间……此举倒太过不解风情。依依不舍,但只能别过。」
弗拉德廉欲言又止,拖著沉重步伐离开房间。
独自被留在房内的法妮雅再度注视起紧闭的房门。
心想,这样就对了。
如同弗拉德廉所言,刚才那些话一定会伤害卢卡吧。明明是由自己煽动他引起革命,却又单方面毁损约定,选择和杰弥尼结婚。
──卢卡一定会动怒……进而讨厌我吧。
──然后……总有一天把我忘了。
──这样就好了,这一定是最好的办法。
边说给自己听的同时,法妮雅的双脚不禁颤抖。她紧握双手,硬是把头抬了起来。
别垂头丧气的──如此斥责自己。
──我不会怀抱私情。
──我是法妮雅•加门帝亚。
──生为王族,身为王族。
法妮雅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将无声的自戒灌输进自己的意识。
†††
「肚子……饿……了……」
「……………………」
「好想吃……面包喔……」
躺在货车后方稻草床上,虚弱到极致的雅思缇无力抱怨。
坐在驾驶座上,牵著两头驴缰绳的卢卡嘴角也看得出无奈。
「……忍著点,大家都很饿啊。」
卢卡说著,肚子里的虫也传出哀伤的叫声。王都虽然也有民众挨饿,但各地的粮食危机更为严重。嘴上是得劝她,不过卢卡十分清楚食量大的雅思缇也不好受。就算尽可能想让雅思缇吃饱喝足,手边有盘缠,市场内却没食物卖。财政困难加上歉收,仅有的一点食物都被王侯贵族和富裕阶级独占,庶民根本分不到羹。挨饿受苦的人们为发泄满腔怨气,只能愤愤望向王都的方向。
史提法诺历一七九四年,十月二日,布拉斯街道──
自从卢卡和雅思缇离开王都拉兰帝亚,开始地方都市巡回之旅已过了将近四个月。
被高挂空中的太阳烤得乾燥炙热的街道前方彷佛出现海市蜃楼,道路两旁的宽广谷物田可以看见零星农民的身影。春播小麦的收成已经结束,现在到了黑麦播种的时期。今年小麦歉收,要是连黑麦都不行的话,无法撑过冬天的农民不是饿死,就只能沦为流民。只见弯腰播种的农民们脸上都笼罩上了一层阴霾。
「……晚饭……吃什么……?」
听到从后方货车传来的虚弱提问,卢卡无精打采地回答:
「马铃薯一颗,我跟你一人一半喔。」
「……会死……那样会死啦……」
「吵死了别啰哩叭唆,这可是辛辛苦苦才得来的喔,感恩著吃吧。」
骂归骂,心中仍感到愧疚。相信那些家中有饿肚子孩童的父母们,肯定比现在的卢卡来得更难受吧。
明明如此痛苦,拉兰帝亚宫廷却毫不知情。不,虽然可能知情,却没有任何对应之策。宫殿内今日仍有许多朝臣明明无所事事,仍争相挤进宫,去被午茶、茶点和雪茄的烟包围。人口不到百分之一的人们独占了财富与粮食,眼睁睁看著剩下将近百分之九十九的民众挨饿,什么都不愿意帮忙。王国境内已经叠满了蕴含哀叹、怒气与憎恨的负面稻草,接著只等一把火点燃。
──搞不好会出现擅自起义的群众。
一路踏遍各地与同志们开会讨论的卢卡,现在最怕的就是这点。在各地反体制势力联合起来之前,难保发生类似自然起火的暴动。而未经统率的暴民群是不可能与王国军相抗衡的。
为了不让局势变成这样。
──革命由我来掌控。
再三用这股决心来催眠自己。为了和各地有力人士疏通意志,透过全国一齐起义达成武力革命,卢卡才会像这样花了四个月跑遍各地。
马耶斯卡斯、黎叶拉、朗哥力亚、乌列多。在这段期间滞留的四个都市中均顺利渗透进当地反体制势力,造访政治沙龙时可说必定会被人要求将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乌奇奥勒暴动、德尔•多勒姆战役中的活跃过程一五一十细说。每当这时卢卡便毫不藏私,时而稍稍夸饰,大力宣传自身的战功。如此一来大伙都会对卢卡聊表敬意,听他说话。
在各都市滞留超过一个月,期间除了求见有力人士推销自我名声,卢卡也积极寻找回乡放假中的王国军下级士官,亲自去找这些人聊天。如同预料,几乎大多数下级士官都对王侯贵族怀有强烈反感,并对从城镇乡村强制徵召来的士兵抱持同情。卢卡贴近他们的立场,逐渐引导这些人认同保护民众抵御外敌才是王国军的存在意义,不该把枪剑对著民众这个结论。「等你回到军团后,希望你能对身边的下级士官或中士们传达,你们的任务是保护民众,而不是开枪射击他们。」──下级士官们真挚地接下卢卡拜托他们带的话。等到有朝一日起义时,这些下级士官愿意同情民众的话,战况将大有转机。
「所以呢……又要露宿野外?」
货车上传来雅思缇相当不满的质问。卢卡注视著道路前方,边思考边应声:
「从这里算的话只要稍微赶路,就能在日落前抵达乌奇奥勒。那边的话应该会有食物吃啦……」
然而假如卢卡打算进城,肯定会在城门通关检查就遭逮捕。毕竟在以前的那场暴动后,卢卡肯定是领主方眼中恨之入骨的大罪人。如今接替在暴动中牺牲的贝托朗伯爵父子统治乌奇奥勒的,似乎是继承了伯爵之位的远房亲戚,不过卢卡的通缉令应该就张贴在城门通关处。
咕齁齁齁……一阵宛如野兽咆啸的低沉声响从后方货车传来。令人震惊的是,这竟是雅思缇肚子响起的声音。形同临死前惨叫的肠胃吶喊声,实在让卢卡担心这家伙该不会真的会饿死?想要得到食物唯有进入乌奇奥勒,可是一般手段根本办不到。
「……需要有内部的协助啊……」
至今为止去到的四个都市都没有城墙,进城十分容易。然而乌奇奥勒是个周遭全被城墙围住的要塞都市。想进城除了通过城门检查外,只得依靠城内人的协助。
「烦恼再多也没用,总之先去看看吧。」
在雅思缇肚里的虫催促之下,卢卡抵达了布拉斯街道与南恩大街道交岔的丁字路口。
这里对卢卡而言也是充满回忆的地方。
「真怀念啊,你记得以前我们在这立木棒的事吗?」
「嗯……好像……有做呢……」
约莫五年前,和雅思缇两人一同旅行,来到这个岔路口犹豫该往东边还西边前进,最后靠立木棒往东倒决定。然后抵达了乌奇奥勒,遇见了杰弥尼,而后卢卡被拱为暴动主谋者,从结果来看与法妮雅重逢,大大改变了往后的命运。假如当时木棒是往西边倒,卢卡的命运肯定与现在大大不同了吧。
关于这点卢卡并没有一丝后悔,只是感触良多。
──真是世事难料呢。
明明只是听了希尔菲的遗愿踏上寻找Vivi Lane的旅途,短短五年间就大大改变了卢卡的人生,现在已开始为了彻底推翻这个王国东奔西走。每到之处都会有素未谋面的人们笑著迎接卢卡,并约定会协助他。如今卢卡俨然成为反体制势力的核心人物,就算被视为首脑都不足为奇。一这么冷静回顾这五年多来经历的大大小小,感觉都像置身事外,没什么真实感。
突然间──
『弱小、贫穷、身分低微的人不再遭受践踏的世界,得靠哥哥你来改变喔。』
希尔菲的声音于卢卡耳朵深处响起。还只是名孤儿时听来太过远大,认为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话,如今即将化为现实。
『希尔菲拥有奇特的力量,是能预见未来的能力呀。』
接著回响起那头白猫头鹰说出的话。当时希尔菲已经看见了卢卡现在的模样了吗?然后,对于从今往后的卢卡,希尔菲也早已知情了吗?
──从今往后我会变得怎样啊,希尔菲?
抬头仰望天际余韵犹存的夕阳,卢卡不禁暗自问道。
拂过荒野的风中,响起希尔菲的回应。
『去找Vivi Lane。』
捎来简短回应的风温柔抚过卢卡脸颊后消散于西方。在较低的天际线上,彷佛化为酸浆果般的太阳正要沉下
地平线。
卢卡抿起嘴来,点了头。
──是啊,我得找出Vivi Lane才行。
这条路前方不晓得会有什么。可能会在途中碰上重要之人,多了新的约定,或者增添一些不得不去完成的任务吧。不过就让我化解一道道问题,完成约定,再继续接著抬头挺胸往前迈进吧。最后总有一天,我将找出Vivi Lane,结束这趟旅程。该做的事不过如此而已。
──现在先让我实现与法妮雅的约定吧,希尔菲。
西方天际浮现了希尔菲的微笑。接下来要踏上的绝非是远路,法妮雅约好只要卢卡成功革命,就会把关于Vivi所知道的事告诉他。革命与掌握Vivi线索两件事是紧紧相连的。
「好,我们走吧。」
卢卡甩动缰绳,掉转驴车往东边,要塞都市乌奇奥勒的方向而去。
就在此时──
「嗯?」
远方的天际彷佛起了皱纹,大气传来些微振动。
尽管类似雷声,却不是。这是阵有规律的索玛引擎运转声。
卢卡凝视西方天空,地平线上泛红的云霞被内燃机的咆哮撕裂,裂缝中心冒出了复数舰影的轮廓。
「伊甸舰队……」
彼方天际能看到六艘伊甸飞行战舰低空飞行。
卢卡感觉胃猛然一沉。
宛如带来坏运的堕天使般,四艘外形像扁平鱼类的舰影,加上两艘活像金鱼下腹凸起的舰影。
卢卡把眼眯得更细。航行方向恐怕是西南西,前方正是拉兰帝亚系留塔。舰身扁平的是护卫舰,像金鱼的则是运输舰吧?感觉似乎是要运送某种货物。
过去体验过一次次致命险境的卢卡,第六感正发出强烈警告。每当伊甸舰队现身,总是没有过好下场。他们基本上不会直接插手恩宠大地上发生的事,却会间接使出各种龌龊手段干预。那些可是群会从天空眺望地上闹内哄的家伙,尽管尽可能不想扯上关系,但可不能置之不理。
金鱼的下腹部尤其令人在意。里头究竟装了什么?希望他们别又往地表丢什么诡异玩意就好。
飞行舰队简直像在嘲笑卢卡的不安似地悠然往西方航行,最后埋没进橘红色云霞中。
持续用严厉眼神瞪视天空好一会后,叹了口原本僵住的气。
「……唉,总之现在还是不进乌奇奥勒不行啊……」
喃喃自语后,背朝西方甩动缰绳。两头驴用悠闲的步调步履蹒跚地往东走去。
当正夜深人静之时,乌奇奥勒的城墙终于出现在两人面前。吊桥仍是降下的,城门内的检查通关队伍也排得很长。
「乌奇奥勒,好怀念啊,在这里发生过不少事呢。没想到竟会再度回来这里啊……」
「……这里的……南瓜派很好吃喔……」
雅思缇用喜欢的食物回应卢卡的感慨。好啦,这下该怎么进城呢……就在卢卡望向来往行人时,一名似乎是出城采买归来的妇女开口搭话:
「那个……你该不会……」
「…………?」
「果然是卢卡!车上的孩子是雅思缇对吧?啊、啊啊……你们回来啦,太高兴啦!欢迎回来!」
晒黑脸庞上渗出泪水的中年妇女双手伸向驾驶座。卢卡轻轻回握了她的手,回应她的招呼:
「你还记得我啊?」
为了掩盖刺青,卢卡此时用土块泥巴将自己抹得灰头土脸。若是没有仔细观察,应该很难发现是卢卡才对。
「怎么可能忘记呢!全多亏了你,我儿子才回家了呀!你可是我们母子的大恩人,忘了还不遭报应吗!」
一听之下,原来在五年前乌奇奥勒暴动之际,她那被领主方徵召去的儿子听了卢卡的呼吁逃离部队,回到了城里。
「大家可都欣喜万分呀。来,快排队,英雄凯旋啦,今晚要好好热闹热闹!雅思缇肚子饿了是不是?别担心,大伙会带食物来让你吃得饱饱饱喔!」
妇女极为激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推著卢卡的背催他。
「呃,等一下,我现在是通缉犯,普通地排队的话会被抓的。我现在还在思考怎么进城……」
一苦笑著耸肩,中年妇女满是泪水的脸上露出困惑。
「你说你会被抓?在这座城里?怎么可能嘛……啊,对啊……你还不知道这里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呢。」
「?」
「别在意那种无聊事,快排就是啦!这座城多亏了你才脱胎换骨,我是不晓得其它地方怎样,不过在这里根本没半个人会抓你啦。」
妇女面露哭笑不得的表情催促卢卡。结果她的大嗓门使得周遭的行人都注意到卢卡,接连靠了过来。
「喂喂,出大事啦!英雄回来啦!」「都变这么壮啦!不过雅思缇一点都没变嘛!」
人潮瞬间聚集,看得卢卡焦急万分。要是在城门前引起这么大的骚动,过没多久也会引来卫兵。他可不想因为这种微不足道的理由被逮捕。
「英雄凯旋啦!大伙抱歉让个路,让他们先过吧!」「卢卡和雅思缇回到我们的城里来啦!」「今晚要好好庆祝,喝个通宵呀!」
农民与居民们欢欣鼓舞领著卢卡的货车穿过队列中,排队的人们一发现是卢卡都齐声欢呼,毫无怨言地让他走到前头。
在顺水推舟下,卢卡终究进到了城拱门下方。本以为检察官理所当然会准备粗绳出来逮人──
「哦哦,真的是卢卡耶!!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好久啦!」
万万没想到,检察官本人竟雀跃迎接卢卡,连旅行证明都没过目就打算放他通关。
「我当时有和你一起出征过喔。就是那次主动出城攻击,拿下领主蠢儿子首级那时!我到现在还是会在酒吧自豪,说自己曾经和卢卡并肩作战过喔!」
感动万分的检察官如连珠炮般迅速说道,一副快哭出来似地擤了鼻水。只见红底白线的上衣用皮带绑起,下半身则是白裤袜配红布靴,是卢卡未曾见过的军服。一看之下,周遭数名相同打扮的卫兵同样对卢卡归来感到高兴。看来是由这些民兵在控管进城检查所。
「哦,原来现在由居民们自我防卫吗?毕竟已经没有领主的私人部队和卫兵了嘛。」
卢卡终于明白状况,笑著问周遭的民兵们。
「虽然领主还是存在,但我们被允许有自治权啦!现在保护这座城的是我们民兵,根本不会有人出手抓你喔!」
根据他们的解释,新任贝托朗伯爵──被居民们称为「幽灵伯爵」──极度害怕沦落到像前任贝托朗伯爵父子遭斩首示众的下场,一上任就马上颁下特别许可证,将乌奇奥勒的行政交由居民代表组成的自治委员会负责,自己逃回距离此地两百公里远的老家生活。
「还真是个胆小的领主耶,虽然对这座城是件好事啦。税金怎么处理啊?」
「缴到公所后再由公务员将领主该得的份送去。虽然只有送一丁点,跟以前完全不能比就是啦。接著再扣除要上缴国和教会的份,剩下的钱都为这座城而用。」
「这样哦~」卢卡感到佩服。既然居民们能用这种方式自治,岂不是一桩美谈吗。
「不过,嗯,还是有蛮多问题啦……也罢,就先别谈这些了。总之今日让大伙一起庆祝英雄归来吧!」
城门前广场在短短时间内聚集了听到风声的居民,用热烈欢呼迎接卢卡。
对于在王都拉兰帝亚及之后巡回的几个都市中都因身为通缉犯,必须留意他人视线的卢卡而言,如此盛情的公开欢迎反倒使得他错愕。五年前第一次来到这座城时,领主与居民之间对立,进城第一天更突然被卷入暴力事件。不过现在人们脸上表情已充满了自由且豁达的氛围。
「感觉乌奇奥勒好像变了很多呀……」
嘀咕的同时,卢卡仍先友善朝群众挥手。尽管难为情,卢卡十分感谢现在这股人气,也清楚必有用武之处。
「幸好五年前有努力过呢。就是因为有了那件事,大家才会对我们这么温柔喔。」
雅思缇难得语带感慨地对卢卡低语。
「是啊,不管怎样,至少今晚能有顿正常的食物吃,有张床睡啦……」
回应著居民欢声的两人,肚里的虫同时响起。
「啊~好久没吃饱了~好幸福喔~」
「咚唰」一声往床上扑去,笑容满面的雅思缇活像只猫般高兴呻吟。
「城里的居民绝对是勉勉强强才凑到那么多食物给你吃喔,要好好感谢人家啊。」
卢卡边说边坐到沙发上长叹口气。欢迎的盛宴持续到深夜,直到晚间十一点,两人才终于获释,得以上床睡觉。
居民们替两人安排的住处是旧领主宅邸二楼,过去曾将受伤的雅思缇搬进去休养的贝托朗伯爵的寝室。以前这间房内摆满了极尽奢华的家具,现在几乎大多都被撤走,宽敞空间内只剩床铺、沙发以及衣柜。
躺在床上的雅思缇心情十分愉悦。看来是长期以来都得留意当局视线躲躲藏藏,才会中意能够光明正大走在街道上挥手的乌奇奥勒吧。
「这里真的
变成一座好城了耶。既不用躲起来,大家人又这么好。」
「是啊,跟五年前比天差地别呢。」
卢卡应声的同时,回想起今日宴会上每个人的笑容。这里的人们即便生活贫苦,仍过得有精神有活力,可说与王都拉兰帝亚完全相反。
「我们会暂时待在这里对吧?」
「是啊。一些大都市已被我们绕得差不多了,直到起义前把这里当成据点或许不赖。毕竟法比安倶乐部的家伙们联系不上我,应该会很头痛呢。」
「好耶!走在路上可以不用遮著脸了!」
雅思缇兴高采烈地高举双手,在床上翻来滚去。
「要是革命成功的话,王国内都会变得跟这座都市一样吗?要是会就好了呢!」
「对啊,为了能让这个梦想成真,得努力才行了呢。」
卢卡也同意她的意见。如今卢卡等人走的路虽艰困险峻,更必须做好大量牺牲的觉悟,不过一旦进行得顺利,如同乌奇奥勒这个居民笑口常开的美好城市将遍布王国境内。这么一来,不惜流血也要持续前进才总算有了意义。
「其实若能不流一滴血变成那样才是最好的呢。」
「是啊,要是事情都能用讨论来解决的话……不可能这么顺利就是了。」
当卢卡丢出半放弃的结论,旁边冷不防传来其他声音。
「战争已无法避免,所以余才会改行当起武器商人呀。」
「呜哇!?」
惨叫的前方,勒夫连奇•科邦契夫──弗拉德廉前皇太子不客气地靠近寝室中央,再三观察起雅思缇。
「唔,汝身上还是一如往常没有丝毫雾气,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存在呀。」
「我说阿勒,要进他人寝室前好歹敲个门嘛。」
连雅思缇都一副傻眼,抱怨起自由过头的弗拉德廉。
「余没有敲门的必要,毕竟见到余上门的家伙只会高兴得浑身颤抖呀。好啦,卢卡•巴路克,余有事要和汝谈谈,准汝怀著满心兴奋端茶过来。」
夜晚时分敲也不敲门就进房的弗拉德廉往沙发上一坐,开口要起茶来。卢卡勉强克制住加速的心跳,拉了呼叫铃拜托侍女端茶来后,对弗拉德廉垂下头来。
「许久没问候您了,殿下。您突然来访让我吓了一跳……」
「余说过别叫殿下了,叫阿勒无妨。不,快叫余阿勒。」
「喔、这……不,既然是您的命令……」
「明明余完美扮装成一名商人,倘若汝用臣子般的语气和余交谈,岂不是白费工夫了吗?就算在只有两人独处的地方也别管这么多,将余视为一介商人对待吧。」
绝对没有商人会用这种口吻说话──对此尽管卢卡敢打包票,但弗拉德廉仍认为自己的装扮完美无瑕。考虑到指出问题点也只会突增麻烦,于是乖乖照办。
「呃,好的。头脑虽明白道理,实行起来也相当困难……好久不见了,阿勒。」
「唔,被男人这么喊挺令人不悦的呀,果然男人还是喊余勒夫连奇吧。」
乾脆好好掐一掐这家伙的脖子一次算了──想是这么想,卢卡仍更改称呼。
「好的……勒夫连奇。所以,您来乌奇奥勒所为何事?」
「来谈生意的。余去见了这座城市的上层。这阵子各地的富裕阶级都想买武器,结果体制派系竟然毫无对策。只要拿点贿赂给公务员,庶民想得到多少小型枪械或魔兽之类的玩意都不成问题。逆转局势之日即将到来,做好准备吧,卢卡•巴路克。」
「嗯,武器非常重要。希望能在起义前增加懂得使用的人呢。」
起义的关键就在于武器。只靠斧头镰刀、锄头铲子的效果实在有限。希望尽可能将小型枪械分发给民众,并教导他们使用。如果可能的话,也希望能持有野战炮。
「把炮带进城内倒是不可能了,除了从武器库内抢夺外别无他法。起义后首先得袭击武器库抢来野战炮。懂得操作炮的人足够吗?」
「从黎维诺瓦带来的八十名炮兵目前都在驻屯地训练中。起义时将预计以他们为中心来操作野战炮。」
有没有野战炮可说天差地别。仰慕卢卡而逃离帝国军跟著他的那些军团兵,往后将成为重要存在。
「唔嗯。」弗拉德廉点头,喝了口端来的红茶后,冷不防开口道:
「余去见了法妮雅公主啦。果真如传闻所言是位聪明的公主,竟一瞬间看穿余的伪装。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个才女。」
卢卡惊讶瞪大双眼。
「见法妮雅!?是为了什么事?」
「当然是去求婚,毕竟不能交给杰弥尼那家伙呀。不过,她的雾气在识破余是弗拉德廉后,仍未发生丝毫变化。因此就算悔恨,余也是有尊严的,二话不说乾脆地抽身而退。」
彻底无视大模大样躺在沙发上的弗拉德廉说的话,卢卡继续追问:
「法妮雅她样子如何?有针对我说了些什么吗?」
弗拉德廉闻言一副不高兴地瘪嘴,故意慢吞吞喝光杯中红茶,才装模作样抬起头来。
「……公主有话转达汝。」
「…………!!」
「对汝而言是相当难受的内容,做好觉悟没有?」
「……是的,洗耳恭听。」
轻咳一声后,弗拉德廉开始将觐见法妮雅的过程告诉卢卡。
『我会和杰弥尼皇帝结婚。』
『请你忘了那个约定。尽管深知是一厢情愿,我不得不说当时太过年幼无知。在那之后我视察各地,才明白革命反而会伤害这个王国。要让市民掌握国家主权,目前时机仍尚未成熟。』
『我将守护王政,卢卡•巴路克。嫁给杰弥尼皇帝巩固两国同盟,替恩宠大地带来繁荣……我体悟到这就是身为王族的义务。请容我替戏弄了你的命运一事赔罪……』
『永别了,祝福你能够幸福。请你务必忘了我的事。』
收下法妮雅转达的话语,卢卡沉默了好一会。
弗拉德廉补充道:
「公主别有真意,可别对字面之意全盘皆信。当时她的雾气表现出完全不同的心情啊。」
「……不同是指?」
「……别让余开口,太不解风情了。这点程度自己去察觉,才称得上是名绅士。」
弗拉德廉站起身来背过身去,手叠后腰走近窗边。从他的背影可以默默感受出不再接受更多质问的意志。
卢卡单手搔了搔后脑勺,双手叉胸,将上半身往沙发一倒。
──要我忘了约定?
──当时太过年幼无知?
──革命会伤害这个王国?
不只单方面说出这些。
──还说、水别了?
──要我把你给忘了?
苦闷、愤怒、以及其他各种难以名表的感情交织混杂,化为言语宣泄而出。
「该死,开什么玩笑啊?」
正因为有了和法妮雅的约定,卢卡才会从黎维诺瓦逃回王国潜伏,说服许多志士让自己伫立于反体制势力的核心。不惜对协助者说谎或虚张声势,也努力训练自己能达成不擅长的社交及演讲。尽管受当局严密追捕,仍遮著脸巡回各地,与素未谋面的人们交流,并将自己的意志灌输给他们。现在已来到只需卢卡一声令下,各地的反体制势力就会一齐揭竿起义的地步。
『我总有一天会在这个国家引起革命。为了再见你一面。』
一切全是为了遵守这项约定。
为达此目的,卢卡把大多数人都牵扯进来,才走到了今天。
可是。
「要和杰弥尼一起替恩宠大地带来繁荣?」
卢卡忍不住紧握拳头。
「什么鬼啊?」
怒火转变为发颤的字句。
无法正常思考,混浊激烈的情绪不受控制地涌上。
──会不会太任性啦,公主大人?
──明明都是听你拜托才拼命做到现在,事到如今又想全部撤回?
雅思缇坐在床铺边缘,直直注视著卢卡的模样。瞧她一脸有话想说,却在三思后选择闭上嘴。
一阵沉默降临。
依然背对著卢卡,望著被染成一片漆黑的窗外景色,弗拉德廉开口道:
「……余没有送盐予敌的兴趣,汝想在此弃权的话就自便吧。不过余可不打算眼睁睁把公主交给杰弥尼。亲眼见过后余确信了,法妮雅公主具有帝位之上的价值。」
「…………」
「很可惜的,目前公主的眼中并没有余。但现在看汝这副德性,余仍大有可为呀。余会靠余的行动,总有一天将公主抱进怀中,汝就尽管在此自怨自艾吧。先走一步啦。」
单方面宣告完,弗拉德廉便大步穿越寝室,如同刚才现身时一般突然离去。
房内只剩下卢卡和雅思缇。
「…………」
「…………」
尴尬的沉默笼罩整间房。卢卡的思绪依然停滞不动,抬头仰望的天花板上交错映照出法妮雅和杰弥尼的表情,内心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