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开始下雪,到了早晨就变成了雨夹雪。三天前下了一场雪,积雪达到10厘米厚,交通时刻表混乱不堪。在东京,不如说是在三月份才集中降雪。期待大雪还是少女时代的事。
下了车站的楼梯,是一条狭窄的商店街,隔着一条马路就是住宅区。冰冻的雪块被雨夹雪慢慢地融化了,成了一个个小窟窿。
“小幡老师,早上好。”
身穿深蓝色学校外套,同样把头发编成两半的学生们,像兔子一样啪嗒啪嗒跑来。她们的脸颊被冻得通红,看起来像姐妹一样。打了个招呼后,我轻轻看了其中一个人一眼。
“喂,你们围巾的围法,违反校规!”
没关系啦。少女开玩笑似的喊着,舞动着红色的围巾逃走了。其他的少女们也在后面追着她,叽叽喳喳地笑着。在暗淡的天空下,只有她们撑的伞像开了花一样鲜艳。
让已经上高中的女孩们穿上统一的校服,要把扣子扣好,正确地系好领带,从鞋子到围巾到头饰都一一干涉。如果说对这么细致的安排和禁止事项的设置没有一点意见,那才是谎话。去年,关于雨伞的规定终于消失了。学生们很久以前就向学生会提出了要求,这是经过一番周折后才做出的决定。
之后,下雨天的上学路变得‘华丽’起来。然而几乎同时,又发生了数起雨伞被盗的事件。被拿走的都是些昂贵名牌的雨伞。
这该怎么办啊,几位老师这样说。从那以后,一下雨心情就变得沉重了。
人行道上的雪变成了贝壳?形状,鞋印和车辙伴随溶出来的水在寒冷天气中地堆积着。冻僵了的脚趾很刺痛。沿着大路走其实更近,我突然想到,就拐进了一条小巷。我找到了我的目标。在用旧板墙围着的极小的场地上,有一座旧木屋和一个二坪左右的院子。庭院里有几棵树,也许是因为阳光不多的缘故,每一棵都是瘦弱的。
“那是辛夷花。”
她指着隔着围墙能看到的一根,那还是神野老师告诉我的花名。当时,我无感地望着她用白皙纤细的手指指着的那朵瘦削的花。她对着我微微一笑,自言自语地说。
“是在早春就开了的白花。”
仅此而已。既没有说“很漂亮”,也没有说“我喜欢那朵花”。但是,我却特别想看看那朵花。
那是去年年底的事了。
想着差不多该开花了,但日子却匆匆忙忙地过去,连走与平时不同的路的余地都没有。可能已经晚了,毕竟是早春的花。
我斜着伞,抬头仰望枝头,但那朵花还在开。可能确实有点晚了。辛夷花已经过了最美的时期,只剩下凋谢了。白色的花瓣沉重地支撑着混着雨夹雪的水滴。长途跋涉让鸟儿们疲惫不堪,在枯枝上歇息翅膀。
迎面走来的一个看起来像是上班族的男子,一眼也不看这边,急急忙忙地从一旁走了过去。 他每天早上都要走这条路吗? 我不认为他知道这朵在早春盛开的短命花的存在。 工薪族太忙了,没法注意路边的花。
一月走。二月逃。然后三月离去──。
就这样,岁月转瞬即逝。虽然已经过去十年了。但如果仅限于青少年,十年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我,在十年前──十年前也是闪闪发光的高中生。在我看来,这十年转眼间就过去了。 然而,那时的我们和现在的孩子们却大不相同。对事物的思考方式、价值观,甚至在这些之前,连一般常识都已经完全不同了。
冷风吹得耳垂一阵酸痛。复现的,是几天前自己的声音。
“——不过啊,从现在的我看着那些孩子,他们简直就是外星人。脑子里在想什么也叫人搞不懂……”
“因为是现代的女高中生了” 城山爱子装模作样的收场,脸上露出了坏笑。 “这句话已经是康子的口头禅了。
我苦笑着,轻轻耸了耸肩。虽然不甘心,但完全正中下怀。
当话题涉及到自己的工作内容时,不知不觉就会说出这种愚蠢无知的说法。我自己也早就意识到了。我知道……就是这样。
最近,让人郁闷的事情很多。怎么看都是内部发生的偷盗事件,一些学生参加约会俱乐部被发现,有把头发染成茶色的孩子,也有因为偷东西而被训导的孩子。这些,“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现在的女高中生啊……”应该会逐渐收敛吧。
当然,用校长等人的话说,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所以对于学校内部发生的事情,不能到处宣传。在这一点上,爱子是一个可以安心吐露心声的人。不管是该嘴巴紧的事,还是与学校无关的事。
但是,发牢骚这种东西,即使是好朋友也不会喜欢一直听。反省过后我马上改变了话题。
“……话说回来,康子还好吗?”
每当提起好友真爱女儿的名字,心里总是痒痒的。因为和自己的名字一样,有点不好意思。当然,这并非是偶然。
学生时代,当时还姓木村的爱子对我说:“如果我生了女孩,就叫康子吧。”当时我还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呢,我对未来的事也感到很惊讶。但实际上,她本身就是一个非常认真的人,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她在上学时就结了婚,半年后生了孩子。那是我们二十一岁时的事了。
惊叹、困惑和失望。这就是当时真实的心情。对我来说,爱子是最好的朋友,更是最好的敌人。无论是学习还是其他方面,我都不想输给她。但是,我经过千辛万苦、努力才跨过的障碍,爱子似乎总是能轻松地跨过。
当爱子眼中闪烁着光芒,告诉我将来要当老师时,我甚至觉得自己的未来已经确定了。所以她的行为是严重的背叛啊。至少对当时的我来说是这样的。
“康子还好吗?”
“挺好的。”
从那以后,两人之间不知聊过多少次了。当时还是婴儿的康子,现在也上小学了。每次提起这个和我有同样名字的少女,我都不由自主地意识到自己内心涌动的不安。
当然,爱子现在还是非常好的朋友,她的女儿也格外可爱。对我来说,向爱子发牢骚和倾诉可是非常重要的时间。
痛苦的是,我觉得爱子一定是比我更好的老师。说不定自己根本就不适合当老师。
年轻的母亲不知是否了解我复杂的内心,像往常一样,非常爽朗地点了点头。
“挺好的,已经好过头了,都叫人伤脑筋了。最近,变得狂妄自大,真够受的。养孩子也不轻松啊。”
“话虽如此,但你的敌人只有这一个。我要对付的可是四十个人。”
我笑着说完这句话后,突然吃了一惊。刹那间,胸口一阵刺痛。我用一只手遮住脸,无力地喃喃自语。
“……不对,不是四十个人了。”
“怎么了?”
“三十九个人……有一个人被杀了。”
2
安藤麻衣子去世已经近半个月了。应该说才半个月。当我听说我的学生死了,还是被杀的时候,我完全不明白在说什么。当我听说她被一个杀人狂刺杀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安藤麻衣子是个特别漂亮的孩子。如果是她的话,模特或艺人都能胜任,实际上她也受到了很多这样的星探的欢迎。我觉得这也是必然的。学生中也有着自信满满地说‘她最近要以艺人身份出道了’的小麻雀们,但那只是掺杂着某种希望的单纯推测吧。
“我们中间能出道的,只有麻衣了。如果朋友里有艺人的话,就太厉害了。”
女孩们异口同声地说。
“有多厉害?”
她爽朗地回答。
“可是,艺人的住址和电话号码不是都知道吗?然后,我就可以给木村拓哉等明星打电话了。”
实在是太无聊了。
对少女们来说,“美”是绝对的信条。本来,从少女期到十六七岁即将长大成人的时候,虽然身体健康,但并不像她们所期望的那样美丽,也是最胖的时候——也有极少数的幸运的例外。于是,她们不惜一切努力想要变得更漂亮点。我常常叹息道,要是能把这份热情用在学习上就好了,但我自己以前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不能轻蔑地笑。
不过,她们认为只要拥有美丽,就能拥有世上所有的“好东西”,虽然这很夸张,但绝不全是错觉。比如,我知道自己不漂亮。作为女人,这终究是不幸的。
直到她被杀的2月22日那天。大家都认为安藤麻衣子天生就在幸运星之下。
那之后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来了好几个警察。作为被杀学生的班主任,我被问了很多事情。来了越来越多的媒体人,在新闻上,诸如“美女女高中生被杀”、“夜路上被杀人狂刺杀”等耸人听闻的标题跃然眼前。八卦节目的记者也在校门口高声吆喝,逮到一个学生就拿起麦克风。其中一名电视工作人员甚至要求在被杀学生的桌子上装饰鲜花。
他说‘这样才有感觉嘛。’
我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连续几个晚上睡不着,饭也吃不下去。仅仅一周的时间就瘦了四公斤。
“被杀的安藤麻衣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换了说法,换了人,很多人提出的问题最终都集中在这一点上。我重复的回答就印章一样。
“她聪明认真,在其他学生中也很受欢迎。”
这是一种抽象的回答,坦白说我自己对她的事情一无所知。身为班主任却完全不了解学生。我再次体会到了这一点。
但是,对于同样的问题,学生们的回答也不能说比我更丰富。她们也不约而同地回答了同样的问题。
“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孩子。”
结果,和我对安藤麻衣子的认识,没有什么区别。
让人无法理解的是,少女们看起来都非常生气。痛哭,哀伤,然后愤怒。如果是对犯人的话也能理解。但我总觉得少女们的愤怒都指向了安藤麻衣子。
“——我说过很多次了,他们绝对是外星人。他们是外星人。他们是来侵略地球的。我一点也不理解,也不认为能理解。说实话,我真的很讨厌。当了教师,几乎没有什么好事。总之,当女校教师绝对不行。”
虽然是开玩笑的,但一半以上是认真的。我一直这么想,我想辞职,我想辞职。
突然,朋友柔软的手掌轻轻触碰到我的头。那轻飘飘的触感,像是轻斥我,又像是鼓励我,在那里放了一会儿。
“……不管怎么说。”她用母亲对自己幼小的孩子那样的温柔说道。“我没当上老师。”
“爱子……”
“有了孩子之后我这么觉得,一年中,大概有三百六十四天的时间,总是生气、怒吼,养小孩就像是战争。理想和现实是如此的不同,我真的很讨厌。但是,有一两天,我真的很高兴,我想,有孩子真好。人会因为那一瞬间而成为父母。康子也一定有这样的经历吧,当教师真好。”
我盯着爱子的脸。眼角突然发热,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往下流。
我不知道,也无法理解。
这种焦虑笼罩着我的内心,我一直哭不出来。好不容易找到出口的眼泪,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地滚落下来。
“……再多一点。”我勉强微微一笑。 “再努力一点。”
对了,现在不是发牢骚的时候。必须努力,为了自己,必须加油。为了经常听我示弱而不露出丝毫厌恶的表情的朋友。最重要的是,为了十七岁就去世的安藤麻衣子。
现在还不是逃跑的时候,也不是离开的时候。
我离开湿漉漉的辛夷花,朝学校走去。
花就默默地在那里。只是人们没有注意到。
3
“小幡老师,打扰下……”
教室的门开成一条小缝,新田老师悄悄地招了招手。我让学生们写英语作文,然后走向走廊。如果能用上我刚教的句法就好了,但不管怎么说,她们的记忆就像鸡一样差。
“校长叫我们马上到会议室集合……二年级的老师好像都要去。”
她胖乎乎的圆脸,浮现出了不安的神色。
“Really?”出于同为英语老师的习惯,我不由得这样回答,小声逼问对方。“可是现在是上课时间啊,叫我们中断上课立即集合?”
“没办法,我也是中断上课出来的。”
我吐出一口气。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一两天了。校长就是很专横的一个人。她老是一想到什么事,就要马上叫人去做才甘心。自己却连两三年后的事情都没有规划。
她直接把我们这些一线教师拉进来,在第一线指挥各种各样的“革新”是最近的事了。具体方面,加强英语教育、推广国际化、积极引进电脑……诸如此类,每个学校都考虑的事情,却现在才策划。还有尽可能地降低成本,马上就可以实现,这些根本都是不合理的要求,所以在实际工作中也根本没有办法进行。校长热情高涨,而我们却只感到扫兴。
主要是经营情况实在不理想。这几年,入学人数一直在减少。但这不仅仅是我们的问题。说到底,孩子的数量正在急剧地减少。有一本杂志预言,再过几年,所有的补习学校都将倒闭。 据说会出现大学总招生人数超过应试人数的情况。不过,在现实生活中,大家想入学的都是名牌大学,也不是哪里的大学都可以。学校是会减少招生人员,但补习学校可不会马上倒闭。 眼下还是该抱有相当大的危机感。
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所有私立教育机构。与所谓的“婴儿潮”一代的孩子刚到学龄时相比,其骤减程度简直是让人触目惊心。
但是,即便如此,也绝对没有理由说‘像你这样适龄的女性不结婚了’之类令人厌恶的话。把人当作马车来使唤,约会也不约会,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以战死而终的心态来面对吧。”
这位原社会课的教师、非常喜欢历史小说的校长,用这种夸张的表达向我们发出号召。 天哪,我在内心吐着舌头。谁会喜欢满身是血挣扎着死呢?反正要死的话,我想在榻榻米上,美丽安详地死去。
我让新田老师先去,给学生们上了自习的指示后说了这句话。
“时间不多了,有什么想问的问题吗?”
“是吗?”举手的是成尾纱耶香。来了。我悄悄做好防备。这孩子的疯狂程度,在办公室里都成了话题。经常提出与课堂完全无关的问题,令授课教师感到困惑。她本人并没有恶意,总是很认真,这就更糟糕了。
果然,这次她也以极其认真的表情说道。
“小幡老师,你为什么不结婚呢?”
这件事,我很想知道。
进入指定的会议室后,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到了这里。我稍微有些畏缩,坐到空位上。校长看了我一眼,故意地咳嗽了一声。粗框眼镜的后面,是一双很有女人味的、总是在掂量对方的小眼睛。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学生们用了一种似懂非懂的形容,比如“好色大叔和土里土气的混血儿”之类的。还是稍微少了些趣味。
“……那么,大家都到齐了。”校长不耐烦地说着,又清了清嗓子。
“很遗憾,附近的居民对我们的学生有所抱怨。”
“又是并肩骑车吗?”保健体育的石田老师急匆匆地说。她的细胞就像头盖骨里塞满了肌肉,但绝不是坏人。但遗憾的是,“不是坏人”和“是好人”未必是一致的。
“我早就提醒过了。”
她很不情愿地这么说。
你们学校的学生们在狭窄的道路和人行道上到处乱走,妨碍了通行,真是受不了——这样的投诉,过去确实有过好几次。每次都提醒学生们,对方也会乖乖地点头,但丝毫没有改善的迹象。
但是,如果只是那些事的话,没有必要在上课时叫来开会啊,而且都是二年级的班主任,很奇怪。
果然,校长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
“虽然那也是平常要她们注意的事,不过这次的事情更为严重。听说今天早上有本校的学生撞到了老人,结果没有道歉就走掉了。对方可是七十岁的老人家。”
“什么!太过分了。”教务主任喊道,年级主任抱着胳膊说:“不能原谅。”简直就像在看一出糟糕的戏。被学生们一起评价为“怪兽系”的这两个人,平时的关系非常不好。不知是什么时候,有人用了“流氓对流氓”这个词。他笑着说,说得真好,但自己被人称为“オバタリアン”,心情并不愉快。不过,我更愿意相信这不是因为外表,而是因为“オバタ”这个姓。
“那个……”我战战兢兢地说。“就为了这个,特地把我们叫来吗?”
“就这样?” 校长瞪了我一眼。 “对方是个软弱的老人,这不是极其卑鄙卑劣的行为吗?”
“您说的当然是对的,但现在正在上课。对教育工作者来说,最为重要的教学部分就此中断,我想还有什么别的情况……再说,为什么只请二年级的班主任来呢?仅凭刚才的话,我还不能理解。”
“国立大学毕业的才女真就是不一样呢。”
对方特别讽刺地歪了嘴。
“问题学生说是两年级的,这是没有错的。听说这位老人还记得校服领带的颜色……是深红色的。”
校长把大家环视了一圈,好像在说:“怎么样?” 她把视线集中在我身上,慢慢地补充说:
“还有一件很为难的事……听说那位女士拿着随身行李,被撞倒之后,行李掉到月台上,然后里面的东西坏掉了。”
“里面有什么?”
新田老师用蚊子叫的声音喃喃道。
“据说,这是个代代相传的古伊万里花瓶,市值数百万元!”
4
我们学校的校服是一件深蓝色的夹克,配上彩色格子图案的褶裙,和以前比起来,款式要漂亮很多了。 夹克下面穿着学校指定的白色上衣,领带从一开始就打好了并用挂钩给扣住。 领带的颜色因学年而异,现在三年为橙色,二年为深红,一年为黄绿。 每年都会有不同的变化,学生们要连续三年佩戴入学时指定的同一颜色的领带。有趣的是,无论哪个年级在领带的颜色上,似乎都觉得自己才是最难看的。
总而言之,真糟糕。
据说,
这位老妇人非常生气,好像还会提出诉讼。我觉得确实很有道理,但我也想说一句怨言,对方为什么要带那么贵的东西坐电车,而且没有保险吗?
“好了,总之,请马上、马上查出是谁做的。不先把人找出来的话,事情根本讨论不出什么结果。”
校长像往常一样,毫不客气地命令我们。似乎想尽快把问题从“学校对个人”转移到“个人对个人”。之后,当事人之间就可以继续进行讨论,直到双方都能接受为止。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叹息。
“我还以为要说的是那份意见书呢。”新田老师小声说。“所以我才害怕呢。”
就在大家为期末考试和入学考试做准备而焦头烂额的时候,校长叫大家要写【对本人提案的学校营运、教育之方针提出建言】。
“干嘛害怕,你写了什么?”
新田老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那就是,把自己的想法如实地说出来……”
“你写了批评性的东西吗?” 我狠狠地皱起了眉头。“真傻,你又在逞英雄,那可是陷阱!”
校长的方针非常容易理解。对追随自己的人要重视,对批评自己的人要爱理不理。说是报告,其实是tz教的踏绘。
“一时之间觉得随便怎样都无所谓了。”
对方悲壮地说了这句话,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上。
我很理解她的感受。即便如此……
我看了下表,离休息时间还有一段时间。决定先继续上课。
在上楼梯的途中,已经听到女孩们热烈的聊天声。毕竟二年级的全体学生都处于放任状态。我们这两班,别说是蜜蜂了,简直就像捅了马蜂窝一样闹腾。正当我悄悄走近门,想猛地打开门,却听到了非常清晰的对话片段。
“嗯,那个老太婆用一双可怕的眼睛盯着我。”
我刚要伸出来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没办法啊,不是故意的……都是那个老头害的。”
那个略带沙哑声音的主人,立刻认出了川岛由美。虽然说话非常粗暴,但对现在的孩子们来说并不稀奇。与其这样……。
胸口的跳动越来越快,我自己也很清楚。刚才听到的话难道是……。
“一大早我就生气了,真是的。”
“怎么可能呢,由美。”成尾纱耶香一脸兴奋地说。“我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吗,每天早上在电车里遇到的男孩子,今天早上也是……”
深呼吸后,果断地打开了门。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三十九条深红色的领带笔直地朝向我。
我知道,要追究川岛由美,只有现在。但不知为何,我说不出话来。大概是我自己看得太仔细了吧,川岛由美奇怪地回头看了看这边。她的眼睛里没有任何邪恶。她是个身材魁梧的少女,篮球社的主将。普通工薪阶层家庭的女儿,上面还有一个上私立大学的哥哥,正为筹措学费和房贷而苦恼……。
“大家打开课本。”
想要把视线从川岛由美身上移开,需要一些努力。我努力用冷静的语气说。
“——继续上课。”
5
之后几天什么事都没有。反过来说,什么事都没有的时间也就短短几天而已。
那时我正在削铅笔。在摊开的纸巾上,用美工刀一下一下地削着。
明明有电动削铅笔机,还特意这么做,这不是简单的逃避行为。我有个坏习惯,就是在不得不做不喜欢的工作时,会不由自主地埋头于更单纯的工作。
我的课程表里也有几个空间,就像刚刚开始的bingo游戏一样。如果这宝贵的空闲时间可以用来休息就好了,当然,这个世界没有那么简单。无论何时,我总是有一大堆工作要完成。当务之急是填写学期末要交给学生们的成绩单。
这真是个天大的劫啊。不知道学生们是否明白,如果成绩不理想,做出评分的人的心情和获得分数的人心情一样沉重。
如果可能的话,我很想削一百支铅笔。在已经是自动铅笔的时代,我几乎没有使用过几支。小心翼翼地削最后一根时,我注意到窗外有什么东西在飞舞。走近窗边仔细一看,窗框处有着几片花瓣。呈深粉红色,中心部分为白色。
为什么会飘下这种东西?
幸好中庭是水泥砌成的,我穿着高跟鞋悄悄地走到外面。也有几朵花被风吹得飘落在我的鼻尖上。
抬头一看,有一片天空夹在两个校舍之间。细碎的淡淡的云彩,就像模糊的树叶一样飘荡着。 当我用眼睛看着云的流动时,我张开了嘴。
从屋顶的扶手上可以看到随风飘动的格子裙,以及从裙边露出的两条腿。
我突然想起刚才的花瓣是开在正门门前花坛里的瓜叶菊。这种花虽然可爱又结实,但探病时却是大忌。
因为它的发音听起来跟‘死’一样。(瓜叶菊cineraria前两音节发音同日文‘死’sine)
这种不祥的联想,足以让我想象到最坏的情况。我发出无声的呐喊,下一瞬间,还没来得及思考,就冲进了校舍。
我飞快地跑上楼梯,惊恐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好不容易爬到屋顶的时候,心脏仿佛要爆炸了。我来不及调整呼吸,就把手放在门把手上,平时几乎都不用的蝴蝶锁链发出哐哐的声音。
正对面,十米开外的护栏上,一个学生正对外坐着。她手里握着一朵几乎被剥去了花瓣的花。大概是被门的声音吓了一跳,上身微微倾斜。瞬间,我感到一阵胆寒,对方回过头来,认出了我,微微一笑。
“小幡老师,怎么了?”
她就像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一样放松。
“你怎么啦……”
我说不出话来了。
在那里的竟然是我们班的学生。她的名字叫野间直子,成绩在中等偏上,从来没有出过什么问题,在校方看来应该是个“好孩子”。
“野间同学,你在这干什么?现在不是在上课吗?”
是不是在上课,这个时候应该不是太重要的问题,但我首先脱口而出的却是这句话。
“老师,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你会很困扰吗?”少女扑哧一笑,又重复了一遍。“会为难吗?”
话还没说完,就把剩下的花瓣一片一片地扯下来,随风飘散。她的动作很像花卉占卜,但怎么看都不像在占卜爱情。
“スキ、キライ”的同义词到底是什么呢?
シヌ、シナナイ?それとも、トビオリル、トビオリナイ?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你不会跳下去吧?”
我慢慢地走近了。我觉得我好像在两个人之间拉着一根细绳。
“……电车进站的时候,有时会想,如果跳到铁轨上会怎么样呢?还有,走在人行天桥上,看着下面川流不息的车潮。总觉得……”
“我不会。”
还有五米。
“麻衣她,为什么会死呢?”
少女一边把玩着花茎,一边孤零零地说着,我吓了一跳,停了下来。
“安藤同学她,并不是自己寻死的,她是被杀的。相信再过不久,警察一定会抓到犯人的。”
“也许是那样没错。被杀也好,自杀也罢,其实都是从此从世上消失不见了。”
那是大人般的语气。消失不见…… 我在嘴里重复着少女的话。悲叹中夹杂着些许羡慕,难道是我想多了吗?
孩子越来越少。就像削得细细尖尖的铅笔尖一样。未来看似越来越渺茫。
“啪”地一声折断,或许是不可能的。
这和我走上社会后感到的不安有点像。在一个组织里持续工作,就像一座金字塔形的山,一个劲儿地往上爬。没有休息,也没有想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往上爬。我担心,辛辛苦苦爬上去的地方,说不定就没有给自己的座位了。
我凝视着一个小女孩,她危险地坐在栏杆上。她的眼睛出乎意料地沉稳,平静。
“对不起,老师。”她把几乎只剩下花萼的花茎突然放了出去。“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跳下去。我只是在想,死亡究竟是什么感觉呢?”
说着,少女跳了下来。不是在遥远的下方的地面上,而是在屋顶坚固而平坦的水泥地上。
我不由自主地瘫坐在地上。
“老师,为什么你都不问我们呢?”
女孩端端正正地坐在眼前,歪着头问道。
“……咦?”
“花瓶的事啊。其他班的学生,好像都被他们的班主任问过了哦。老师之所以没有问我们,是因为相信我们吗?还是……”
“你觉得是哪一个?”
反过来问,是因为不想让她知道我的真实想法。但少女微微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老师是怎么想的,不是我们班的学生哦。”
“什么?”
“神野老师是这么说的。”
“神野老师吗?”
不知是什么时候,这位保健教师告诉了我辛夷花的情况。
“是的。”女孩点了
点头。“所以老师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野间直子站起来,轻轻低下了头。
“对不起,好像把老师吓了一跳。很抱歉让我是担心了。我会好好回教室的。”
“野间同学……”
我悄悄地叫住了想要离开的少女。
“我不太明白。安藤去世的时候,大家都哭了。当然,我知道她们很伤心。但我觉得还不止于此。大家都好象在生气……不是对犯人,而是对安藤。你们在对谁生气呢?安藤同学既漂亮又聪明,应该是拥有最美好未来的人,怎么可能会无法获得幸福……”
就像我曾经对爱子失望一样。那时我对突然发生的事情感到了惊讶和困惑。那时隐藏着类似愤怒的情绪吗?
在安藤麻衣子去世的同时,少女们的心中确实有什么东西诞生并成长着。
这是我自己对康子的微薄所无法比拟的沉闷的不安。但是,深层次的东西是否又有着相似?
野间直子沉默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用略显苍白的语气说。
“大家自己都不太明白,我也是……小幡老师不也是吗?”
没有答案,少女微微一笑。
“请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诉父亲,他是个很爱操心的人。”
虽然是开玩笑的说法,但她的目光却很认真。少女叮嘱地点点头,小跑而去了。
我走近野间直子刚才坐着的栏杆,仰望着天空。
也许这里正是最适合你的地方呢,安腾同学。
——离天空最近,同时也是离死亡最近的地方。
即使不能理解也能明白一些了。
我是这么想的。
6
当我邀请她一起回去时,神野菜生子并不觉得意外地点了点头。
她是个奇怪的人。她和所有的教师都能亲切地交谈,但也总是与所有人保持一定的距离。她总是冷淡地将长发拢在脑后,不戴任何首饰,也几乎不化妆,但有时却美得令人吃惊。
我知道有很多学生仰慕神野老师。野间直子就是其中之一,被杀的安藤麻衣子也是如此。
“……小幡老师最近好像也一直很忙。”
刚走出校门,神野老师就说道。
“嗯,三月份对学校工作人员来说就像腊月一样……偏偏在这个时候,会发生很多事情。
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兔子一样,每天都说着‘好忙,好忙’到处跑。”
“记得它是叫‘三月兔’的吧”神野老师笑了。 “这才想起来,不知道是小学几年级的时候,在音乐课上学了一首叫《三月之兔》的歌。歌词里确实有兔子,但三月这个词一次也没有出现过。我觉得很奇怪,直到有一天我才注意到。据说歌曲集里的第三首歌是《月之兔》。三只是一个编号。而老师只印给大家《月之兔》那一页而已,所以才会一直搞不懂。”
“我知道那首歌。兔子为了救一个快要饿死的爷爷,自己跳进篝火里烧死了。它的意思就是‘请你吃我吧’。而老爷爷其实是神仙,后来它就让让兔子的灵魂升上月亮。所以现在还能在月亮上看到兔子的影子,可喜可贺……确实是这样的内容吧?”
也许是我直白的话太可笑了吧,神野老师又笑了。于是我终于下定决心问一问。
“那个,我虽然不是很清楚。前几天,一个学生撞上一个老人,把花瓶打碎了……神野老师说过,打破花瓶的不是我们班的孩子吗?”
“是野间同学吧。”她慢慢地随声附和。“好像跟我说的有些不一样。没做这件事的,不只是小幡老师班上的同学们。”
“那是说你不是二年级的学生?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不是,恐怕都不是。”
二月之后是三月……这是一种直截了当的语调,仿佛在告诉人们一件固定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
“因为被撞的老人说,他看到了一条深红色的领带。”
神野老师对我歪着头,露出了春天阳光般的笑容。
“小幡老师,今天天气很暖和,春天是风和日丽,可那天却不一样。从早晨起就下着冰冷的雨夹雪。学生们都穿着学校外套吧。校规上有‘扣子要扣好’的规定,即使没有这个规定,在寒冷的天气里大家也会这么做的吧。所以,领带什么的,怎么会看见呢……”
一瞬间,我呆呆地张着嘴。
“那么是老婆婆撒谎了?不过为什么……”
我刚这么问就注意到了。这还用说吗?市价数百万日元的花瓶……
“……损害赔偿,”我苦笑着。 “我真没出息。如果是现在的孩子,做这种事也不奇怪……不,真的会做的……我首先是这么想了。不仅如此,我还怀疑自己班上的孩子。”
“也许小幡老师在自习时听到了川岛同学所说的话,所以才感到不安的吧?我从野间同学那里听了几句。那时她所说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根据神野老师的说明,川岛由美在满员电车里遇到了色狼,拼命想往相反的方向逃跑的时候,被站在那边的老妇人瞪着说‘别推我啊’……也就是说就是这么回事。 因为时机刚好,而且只听了一部分,所以完全误解了。
我松了一口气,同时感到奇怪。这样的话,不就跟神野老师所说的“三月之兔”一样吗?
“神野老师,我真是丢脸。我到处奔波却什么都看不见,真像个傻子。而神野老师只待在保健室就能知道许多事情”
“因为我一直在保健室里。”神野老师羞涩地微笑着。“各式各样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来,聊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其实就这么简单。”
“神野老师,你不会理解不了现在的孩子们吗?”
“……我想有些事情就算无法理解,也能体会,不是吗?”
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打量着神野老师的脸。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嗯,确实啊。”
7
那天,我走在走廊上,心情很郁闷。不仅仅是因为夹在腋下的成绩单。脑海里浮现出校长厌恶的眼神。
当她建议报警时,眼镜后面的细眼睛微妙地歪斜了,因为破裂的花瓶很有可能是恶意的欺骗。 看到这一幕的瞬间,一种疑惑油然而生。
校长不是在撒谎吗?
不能说全是虚构的。但如果她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个骗局呢?如果深红色领带的部分,正是她的创作呢?
学校的经营明显陷入困境。 经营者最先考虑的是裁员,这一点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吧。 更何况,在学生减少的同时,即使减少一两名教师,校方也不会感到痛痒。而年末正好是职员聘书重新签约的时候,这是一个很有道理的借口。
以安藤麻衣子的事件为首,最近二年级的问题很多。有一种危险的气氛,如果在上面堆上一个小石头,就会有什么东西嘎啦嘎啦地崩塌。
我觉得这是愚蠢的想法。这等于在楼梯上放石头,期待有人绊倒。这只是一个可能性的问题。
但是……。
我摇摇头,停了下来。现在,首先要给学生们发成绩通知书,并给他们一个辛辣的评论。
我站在我们二年级二班面前,一时沉浸在感慨之中。今天也是最后一次在这个教室教这个班。明天开始放春假。
“大家,我给你们准备了一份礼物。”
一打开门,我就兴奋地叫道。一阵“啊”的欢呼声。我把抱着的一叠纸在讲台上摆好,说了声“成绩单”,学生们发出了悲鸣。
“老师,在那之前……”
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的是野间直子。 “我们也有礼物给老师。”
一下子从桌子底下取出一束稀奇古怪的花束。
不,一开始看起来只是颜色繁杂的洪流。仔细一看,小苍兰、郁金香、水仙花、矢车菊、金鱼草、玫瑰、康乃馨……,名字也不知道其他多种多样的花,变成了颜色和尺寸都不分的杂乱无章的花束,用红丝带系在一起。
“大家每人买了一瓶。”野间直子自豪地说。“一共三十九根,虽然有点不好拿,但这是我们的心意。”
“那个,关于麻衣子同学相关的事情,小幡老师一直都没有精神吧。”成尾纱耶香这样说。 “所以说,快打起精神来。”
“小幡老师,加油。”
川岛由美说。其他孩子也各自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
“要加分哦。”
“快点结婚啦。”
“不要常生气了。”
“就算被校长骂也不能哭哦。”
“啊,老师我,很感动,我很感动。”
“大家都是好孩子。”
野间直子焦急地把花束递给我。
“对不起,上次让大家担心了。另外,这是我代表大家,感谢你们这一年的陪伴。”
我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五颜六色,杂乱无章、参差不齐、颜色各异、支离破碎的花束。
我是个冷酷的女教师。就这么点事,我怎么能受骗呢?还有,你们一定会做些荒唐的事,让我跑得筋疲力尽,最后还会
给警察添麻烦,每天都在大喊大叫,叫我歇斯底里的老太婆,叫我大妈,被校长挖苦,叫教务主任、年级主任骂,被家长们找茬,一骂就哭鼻子,一不看就作恶,学习还跟鸡一样不好,还记仇,又傻又狡猾……
我抬起下巴,从野间直子手中接过花束。三十九朵松散的花。这束花就像你们一样。
在和你们交往的这一年里,一点好事都没有。即使碰巧有高兴的事,也一定马上会有事情就把一笔勾销。今后的三百六十五天也是绝对、绝对……但我明白了。这点事怎么能让你松一口气呢?这样……。
不知何时,眼前的三十九株五颜六色的花朵开始慢慢地摇晃起来。 那边三十九个天使的脸,也害羞地笑了。
② 《三月之兔》(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