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3 乐园杂音

那天放学后,我和凛子约好在北教学楼通往屋顶的楼梯缓台上碰面。

这个平时没人来的地方灰尘很大,空气散发着霉味,光线昏暗。比我更早等在那里的凛子满脸不高兴。

“为什么是这种地方?”

“我问华园老师能不能用音乐室,结果她说无聊的比试给我去楼顶。”

“……比试?”

我点点头,经过她身旁走上楼梯。

打开通往楼顶的门锁,转动把手。空中打下的光线射进昏暗后扩散,微微带着草味的风流淌进来。

楼顶是没有任何遮挡的水泥地,不知名的草沿着水泥块相接的缝隙并肩生长,描出并不鲜艳的绿色格纹。在正中央,孤零零地摆着朴素的四脚金属琴架和放在上面的合成器。

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栏杆扶手对面,是五月一望无际的透明天空。凛子脚踩在门框上停住了,目光始终盯着那台合成器。我用从四楼的插座牵过来的电源延长线接上乐器,打开开关。细长的绿色液晶屏幕上,朴素的粗壮黑点的集合体开始跃动。

“这是啥?”

凛子走近后问道。

“EOS,很老型号的合成器。”

“带扬声器,还真少见。”

凛子指着乐器双肩处的黑色大圆盘。

一般来说,合成器本身不具备发声功能,需要额外准备放大器和扬声器来输出。但这台名叫YAMAHA EOS的型号是以单独一台合成器也能愉快演奏的理念开发的乐器,内置发声功能,不靠外接扬声器声音也相当大。但相应地比普通合成器重得多,从家里带到学校真是体力活。

“所以,要拿这个干什么?刚才听你说比试。”

闻此,我从包里拿出乐谱递给她。

是一首不长的钢琴曲,一枚双联页足以容纳,演奏时间有三分钟出头吧。感到她视线沿五线谱前进,我有些紧张。

“呃,这是乌克兰作曲家伊果·梅德韦杰夫的A小调第六号前奏曲,写于他在1917年俄国革命中不幸身亡的一个月前——”

“是村濑君写的曲子吧?”

谎话立刻被看穿,我的眼球几乎逆时针转了三圈,然后克制地清了清嗓子继续糊弄。

“不不,都说了是乌克兰的作曲家。”

“最近一直在看你写的钢琴谱,你以为我一眼看不出来?胡说八道有什么意义吗?”

“……真对不起。”根本没这么个作曲家,全都是编的。

“所以说,就是让我弹这种和以往一样徒有其表的曲子?”

“能弹吗?”

“就这种程度视奏很简单——”凛子说着视线在乐谱上前进,在纸的右下方停下了。“……这结尾的震音太过分了吧。”

我得意地点头。

“那儿是最大的看点。”

“按谱上要求的速度怎么可能弹八度音的四度震音?你又随便拿音序器编出人没法弹的曲子,很高兴吗?”

[译注:中文中震音(tremolo)与颤音(trill)常被混淆。在钢琴上,震音是指两个不同的音或和弦快速地交替弹奏,一般需要借助腕部摆动;颤音则是借由手指的快速颤动奏出主音与其它助音来完成。]

“可是我能弹啊?”

凛子的眼睛微微睁大,然后又怀疑地眯起。也难怪。要像摇铃铛一样交替弹奏右手用力张开才能按下的A-E-A和弦与高出四枚琴键的D-A-D和弦。恐怕肖邦、李斯特或者拉赫玛尼诺夫在世也绝对弹不出来这段经过句。但我能弹。

“骗人的吧?”

“我可没骗人。要是你弹不出来,而我能弹得完美无误就算我赢,好吧?”

“比试是说这个?有什么意义?”

我打探着凛子的表情,慎重回答:

“以前我也说过,以你的水平白白浪费在高中课堂的伴奏太可惜。如果我赢了,你就要再发挥百分之百的水平按我的要求弹一次。就在这儿,用这台合成器。”

她伏下睫毛,郁闷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我要同意那叠条件?”

“要是你赢了,今后学校活动的校歌伴奏我全包了。”

凛子的脸色明显变了。

我们学校每学期开学和结业的仪式上都有校歌合唱,此外还有入学典礼和毕业典礼,以及合唱比赛等等,全校场合的集会上演奏校歌的机会很多。而华园老师嫌钢琴伴奏麻烦,已经公然说都交给凛子。这任务肯定让她相当心烦。

要是我说替她承担,作为比试的筹码来说并不赖——应该是这样。

凛子想了一会儿后说:

“我还不是很明白输赢的条件,我弹不了你能弹就是你赢,其他都算我赢?是这样吗?”

“这样就行。”

也就是说,两个人都弹出来,或者两个人都没弹出来,结果还是我输。对凛子来说条件相当有利吧。

“特意拿来自己的合成器,不会是让它自己播放提前编好的音轨然后宣称自己弹得完美无误吧?”

“绝对不用自动演奏,全部亲手弹。”

凛子再次死死盯着谱子,估计是在脑子里尝试吧。但我听到的只是远处棒球社慢跑经过脚下时的吆喝声,吹奏乐社里个人练习低音号发出的令人困倦的低吟,还有校门对面工厂里回响的机械臂运转的僵硬声音。

不久后,凛子把乐谱推回到我身上。果然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她不可能接受吧,我感到绝望,却听她说:

“没有谱架吧,举着给我看。”

我喜出望外地绕到键盘对面,在方便她看到的位置展开谱子。

仅仅四个小节,比试的事就开始从我脑子里烟消云散。听起来简直不像自己的曲子,而真的是在俄国革命中被处刑的音乐家临死前的天鹅之歌。时隐时现跳跃的高音部分解和弦是散落在雪地的血沫,不时沉重回响的低音则是穿透皇女骨头的枪响。并非怨恨也非怜悯,只是讷讷地高唱悲剧。

所以,在经过情绪高涨的中部后再次回到主部时凛子突然停住手,我绝望得几乎拿不住谱子,明明是为此写的曲子达到了预想的目的。

凛子伏下睫毛摇头。

“……不行。果然弹不了。……琴键远比普通钢琴轻,还以为可以像滑音一样左右滑动手指,可怎么也避免不了出现多余的音……”

我长叹一口气。

“那我来弹。如果完美无误就是我赢了,没问题吧?”

“你记下来了?”被她问道,我惊讶地点头。她是问能不能完全记住不看谱。

“毕竟是自己写的曲子,又不长。”

“那谱子借我,我要检查是不是真的没弹错。”

凛子把我手里的谱子抢去,然后从校服夹克的口袋里拿出圆珠笔。为了缓解紧张,我用舌头在干燥的嘴里转动,硬是咽下口水。

没事,没事的。这几天一直在练吧,而且这可是自己写的曲子。

然而从最开始的呈示部我就再次体会到绝望。如果凛子的演奏是天上的星星,那我就是灯泡了。明明是由同一台乐器、同一份乐谱产生的音乐,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别?真的连音色都不一样,华园老师说得完全没错。

但一边羞耻于自己的蹩脚而缩手缩脚,一边尽全力只为保证不出现失误,随着沿呈示部前进,心里反而涌起一股喜悦。

果然凛子是货真价实的。哪怕是用这种二十年前的业余合成器,也能演奏出那么特别的声音。熬夜准备的辛苦没有白费。先是要准确无误地弹完,之后多少强硬一点也要让她认输。

然后在我面前,你要再一次用全部实力认真弹一次。

穿过满是藻类的沼泽般令人焦躁的中部,旋律豁然开朗,反复涨起又落下,主题向八度音的断层爬升。终于,我到达了凛子的演奏中断的位置,无论再卓越的钢琴家都会止步的断崖。

凛子,你的想法对了一半。这台键盘比三角钢琴更软更轻,所以靠手指在琴键上滑行的滑音奏法可以轻松进行高速演奏。但你只想到了这里。因为你是钢琴手。如果是钢琴,每枚琴键通过击弦机械与特定音阶的弦相连。La的右边一定是xi,再右边一定是do。手指在键盘上从la滑行到re,就无法避免会弹响期间的xi和do。这是理所当然的对吧?

那是钢琴的理所当然。

这家伙不是钢琴,是合成器。

弹下每个琴键时发出的,终究是靠音色数据一一设定好的音。为do键分配do的音,理由单纯只是弹起来方便,仅此而已。

既然这样,只要改变排列顺序就好了。

震音的部分即将开始时,我左手在面板上快速移动,切换了音色。采样的乐器仍旧是刚才一直用的钢琴,但最高音部的音阶顺序变了。既不需要在四枚琴键的距离上反复移动,也不必担心期间会弹出多余的音。只要把re放在la旁边就好了。

右手拨响铃铛般演奏的同时,左手的八度音激烈地跳跃。这段经过句已经用身体熟悉过无数次,所以我甚至有余力瞄向凛子的脸。她没有表情的脸

上被夕阳微微染上颜色。我简直要把比试完全抛到脑后了。我演奏的声音传到她心里某个炽热搏动的位置泛起波纹。我就是为了这种瞬间才玩音乐,没有任何乐园里能找到在此之上的喜悦。

我屏住呼吸,汗水沿着睫毛飞散,冲过结尾(Coda)的上行音型(anabasis),用尽力气弹响跨越四个八度的终止音。这时,整个心都凉了。在最后的最后出现了一点失误。有没有被发现?想继续沉浸在余韵的心情和想快点结束演奏掩饰失误的心情在内心搏斗,贴在琴键上的指尖颤抖着。

结果,直到余音完全消失,我才能抬起手指。

用手背抹掉额头的汗,我悄悄朝凛子的脸看去。

发现她的嘴唇要动,我立刻开口打断她。

“……呃,那个,这只是预先设置特殊的音阶顺序切换是手动的震音也是手弹的可不算机器演奏啊。”

嘴上拼命不停找借口,一方面是因为自己也知道有点牵强,另一方面是想把她的注意力从最后的失误上引开。

“你根本没说只碰琴键,而且在知道用合成器弹的时候就该把这些也考虑进去——”

凛子瞥了一眼越说越难看的我,视线落在手里的谱子上,用圆珠笔写下什么,又“啪嗒”一声合上后两次对折,塞进脚下的琴包。

“好啊,是我输了。”

“所以你可能不愿意认输但是我没有作弊——诶?”

“我是说我承认输了。”

我咽下嘴边的话,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那表情仿佛浮在薄云对面的月亮般皎洁,让我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呃,那个,”

“现在在这儿弹你指定的曲子就行了吧?快点。”

“啊,嗯,嗯。”

这样好吗?轻易接受这种歪理。最后的失误都没注意到吗?

就算心里有疙瘩也没什么用,趁她没改主意的时候收下她的赌注吧。我把挂在琴架一头的耳机接上乐器,递给凛子。

她眯起眼睛,微微歪头纳闷。

“耳机?那你不就听不到了吗?”

“没说我想听吧,只是说要你弹。”

她好像没明白,这也难怪。我继续说:

“你自己说过什么杂音太多余音单薄之类的话吧,我做出了解决那些问题的音色。什么曲子都行,弹弹看吧,最好是激烈的曲子。”

凛子再次诧异地绷紧嘴唇,但还是从我手上接过耳机,扣在耳朵上。丰盈的黑发被耳机压住映出的轮廓上,总觉得带着某种能从本能上激起憧憬的东西。由于看得入迷,我差点没注意到凛子把手放在键盘上。糟糕,好不容易制作的音色还没来得及切换。我慌忙操作面板一侧的按钮。

凛子先是像拨响竖琴一样从最低音部到最高音部弹出C大调的主和弦琶音。感到不对劲时眨眨眼睛,然后用弱奏弹出相同的音型,第三次则是用激烈的速度和力度挥舞手指。

“……这什么东西?”

她疑惑地朝我问道。

“无杂音钢琴。”我回答。“特别制作的。有那种软件,不是通常那样录音采样,而是通过物理计算模拟钢琴的声响,对整个音程的所有力度都能发出和计算完全相符的音,呃,就是说靠这个,”

看到凛子表情僵住,我把接下来的话在嘴里斟酌,重新说:

“可以让非常柔和的弹法发出非常大的音量。”

一瞬间,她没有表情的脸上仿佛划过一道裂纹。她双手敲打琴键,琴架的脚嘎吱作响。又来了一次。之后再重复一次。尽管被耳机遮住,跨越四个八度的A小调厚重和弦仍微弱地传进我的耳朵。

凛子脸上闪过种种表情。困惑,安心,然后——是急切的期待。

等她的手指离开琴键,我才开口:

“是你期待的声音对吧?”

说不定在她听来是句讽刺,实际上的确是讽刺。我继续说:

“所以才必须用耳机听,好不容易让音变得纯净,混进外界的杂音就没意义了吧?什么曲子都行,甚至尽情随便敲琴键都没关系。”

凛子屏住呼吸,视线落在键盘上。我隔着乐器在另一边注视着她的模样。忽然,我想到,可以从正面看到弹琴时的样子,也是三角钢琴做不到的长处吧。无论伏下的睫毛在下眼皮上打下的叶影,黑糖糖浆般的头发从校服夹克肩部滑落时流淌的轮廓,还是插进骨色键盘中的纤细指尖,都美得让人以为时间停滞。

但很快时间再次开始流动。是凛子的左手动了。她以母亲轻拍婴儿后背般的温柔节奏开始奏响G音的八度。

这——是什么曲子?

由于连着耳机,只有凛子听得到演奏。我死死盯着她手指编织出的寂静舞蹈,想要拾取流淌的音符,右手开始断断续续地追随旋律。但还是看想不出来。我屏住呼吸,意识集中在耳朵上,想分辨耳机耳垫和肌肤缝隙间漏出的声响。

我终于听到了。

无法置信的是,那不是古典曲,而是爵士乐经典曲目。比莉·荷莉戴的《God Bless The Child》。经异端的天才钢琴家凯斯·杰瑞、以及加里·皮考克、杰克·德约翰内特组成的节奏组[注]造就的无限透明又充满歌意的改编版。我根本没想到,至今以比赛为中心泡在古典里的凛子竟会选这样的曲子。好想听。好想立刻拔下耳机插头,全身浸在她的琴声里。用力抓住另一只手的指甲陷进了手背,克制欲望。这可不是为了让我听才安排的比试,而是想让她自己听。能够随心所欲即兴演奏个不停的爵士经典曲正合我意。尽情弹吧,尽情享受这不含杂质只有敲击琴弦声的钢琴吧。

[译注:节奏组指乐队或乐团中负责构成乐曲根基的节奏部分的演奏者。摇滚乐中多指鼓手和贝斯手两人,爵士大乐队则还包含节奏吉他手和钢琴手(或其他键盘乐器演奏者)。]

你很快就会发现。

这和纯度接近百分之百的蒸馏水难喝一个道理,这台无噪音钢琴的声响贫乏至极。

到那时我会把这双手伸向面板,倾尽EOS B500的全力,将你现在沉浸其中的声音扭曲、弯折、点火、烧成焦炭。用染成五光十色的音色尽情混合在一起把你灌醉。

但那个瞬间没有到来。

在她近乎于纯度百分之百面无表情的脸上,始终没有浮现不满之色。相对地,是她自己摘下了耳机。左手继续毫不停歇地继续奏响八度G音的固定音型,在长和弦的空隙间,用获得自由的右手抓住耳机耳垫拽了下来,接着拔下耳机线。

钢琴的声响解放到空中。

轻快跳跃的节奏使得空气中每一颗粒子都在呼吸一般,混凝土和草湿润的味道忽然清晰扑鼻,天空的蓝色刺得眼里渗出泪水。

凛子的右手再次敲响琴键,有力地让《God Bless The Child》的歌声成型。哼唱着祈祷般诗句的嘴角甚至微微泛起笑容。

不久后,凛子吸了口气,暂时将即兴换成稳静的旋律。如心跳般的低音八度G音分明地在脚下回响。裹着音乐的风声,鸟的啁啾和天井树丛中树叶的摩擦声都带上了鲜明的色彩传进耳朵。

“……有这么多种声音在响啊。”

凛子忽然低喃道。她手上的演奏仍在继续,脸则仰向天空,闭上了眼睛。

“我第一次知道,以前完全没有注意。多亏了你做的这份枯燥的音色。”

尽管和以往一样话里带刺,可我却没有生气。因为我就是为了让她意识到这件事才做出了这台无噪音钢琴。

“没有什么声音属于杂音呢。”

凛子的声音仿佛已经成了歌的一部分,深深渗进我内心深处。

她的手指再次带上热量滑上键盘,摇荡着令琴键燃起火焰。无论用再强烈的激情弹奏,也只会被塑料制成的假骨佯装不知地吸收,处理成数字信号变换成声音。但合成器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无论怎样的机械,也不可能将我用来听声音的耳朵、内心与灵魂都洗刷漂白。只要我们还活着,还有呼吸和心跳,一切的声音都会在四周交相鸣响。学生们的笑声和脚步声;驶过大路的卡车发动机声;围着寺庙生长的杂木林中群聚的山斑鸠们困倦的叫声;远处碾碎铁道口警报声前进的列车声。即便这个只有无趣水泥地面的屋顶,也充满足以让人喘不过气的生命。没有哪种草名叫杂草,在水泥块缝隙间发芽、开出不起眼的花的每一株草都有名字,有生命,把这些当做燃料活着。如果能感受到这些,那么任何地方都是乐园,在那里不存在什么杂音,传进耳朵的一切都是乐音。

我感到一阵凉爽的疏远感,甚至令人愉悦。凛子和她创造的音乐,以及将其拢扩的完美世界。明明我就是为了听到这个才用尽了办法,可如今愿望真的实现,却和脚下不知名的那些草一样只能左右随风摇摆,真是寂寞。

不——

既然待在这里,那么连我也是这座乐园的一部分。

愣愣地站在这儿不动真的可以吗?明明鸟儿、虫子和铁路都在用自己的声音歌唱,你就只满足于做一个把乐器带

过来的搬运工?而且这可是《God Bless The Child》,配器如此丰富的曲子,你能忍受将其交给一台单薄的合成器吗?

我也要闯进去。

我闭上眼,感受凛子演奏的速度。大概是72bpm吧。我看准乐句间的空隙,手指迅速爬向面板,凭感觉选出鼓组的自动循环,轻轻垫在凛子的钢琴声脚下。随着节拍开始,旋律的轮廓豁然分明,轻快地从地表浮起。我朝凛子的脸瞄去一眼,与她四目相对,结果心脏猛地一跳又错开视线。

她没有吃惊,也没有生气。……或许还微微笑着。

如果这样。

尽管还在演奏中途,我仍毫不在乎地切换了音色。加足了效果的电子三角钢琴惹人目眩的音色经凛子的指尖编织,让她睁大了眼睛。趁她被音色的变化吸引,我将原声贝斯的音色分配到键盘的最低音部。光是鼓组节拍不够紧凑,果然还是要有这个才行。

谁来弹?

凛子只有两只胳膊,所以,当然是我。

我向键盘伸出手,隔着乐器与凛子面对面。从这边来看,键盘是反的,但应该没问题。速度和缓,又都是单音,能弹。

在机械重复的单调节奏型与凛子充满歌意地复杂摇摆的旋律间,我轻轻加入贝斯。起初是随着她的步调弹下简单的音符,感到呼吸开始合拍,便慢慢故意脱离和声,再立刻收回。凛子也注意到我的动作,大胆的挂留音与延伸音和弦逐渐增加。在稍打破一点点平衡都容易破坏演奏的那条危险的界线上,两人故意争相进攻,简直就像在架在高空的绳索上跳舞。如果两人同时踩空便会从两边一同跌落,因此必须以同样的节奏呼吸,两人目不暇接地交替负责站稳脚跟与抓住对方的手跳回绳索上。

不断重复这种事,不可能还保持平静。

每刻下一个音符,心脏、手指还有全身的细胞都不断昂扬,无法抑制。我再次摆弄面板,切换音色。是结合了弹下便会破裂般失真的罗兹钢琴(Rhodes Piano)与强调轮廓的三角钢琴的复合音色。随着进入高音域,声音越发紧缩,变得像弦乐器般神经质。在凛子的手指自由自在编织出的旋律中,配上自己的旋律。时而齐奏,时而助奏。面对反转的键盘,我必须将即兴完成的乐句瞬间在脑中左右颠倒,按键也难得可拍。但不能拿这当借口。是我把凛子带到了这个地方,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一同跑到最后。对那时的我们来说,EOS B500五个八度的音域太过狭窄,而且最大同时发音数只有二十四个也太少了。我和凛子互相争夺着音符,手指在键盘上一次又一次错综复杂地碰撞与交织。

就这样重复了超过一百次叠句(refrain)的最后,奇迹发生了。凛子甩乱了头发抓挠着琴键奔向最高音部,随后戳进我耳中的,是本该很熟悉却从没听过的旋律。

我禁不住抬起头,只见凛子心满意足地朝我笑着,才终于想到。是我单纯为这次比试而写的A小调前奏曲的主题,被她完全按原样接在了《God Bless The Child》和弦行进中。完全没有不协调,简直无法置信。而且在即兴高涨的顶点,凛子双手微微错开叠在一起,开始流畅地奏响那段恶魔般的八度震音。我屏住呼吸,用厚重的和弦填填进中音域。

本来没法弹的经过句的弹奏方法。

答案很简单。根本用不着特意准备更改了音阶顺序的音色,只要两个人来弹就好了。感觉我已经被打倒在地,败得体无完肤,甚至心里一阵爽快。想到这里,手指忽然轻快了许多。

这样下去,感觉再有多少个小时都能跟着凛子一起弹下去。

实际上,我不是很清楚连续弹了多久,如果不是下起小雨,说不定要投入地一直弹到半夜。

啪嗒嗒,水滴发出声音打湿EOS B500的琴体。手背和脖颈沾上冰凉的雨点,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演奏朝空中抬头。

“乐器湿了!”凛子小声叫道。我慌忙关掉合成器电源,塞进琴包,背起来朝门口跑去,凛子也把琴架拿了过来。跑进楼里放下东西,蹲在楼梯处喘了口气。雨越下越大,拍打身后的门。

幸好,琴包里垫着用作缓冲材料的毛巾,我拿出来递给凛子。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女孩子擦拭被雨打湿的头发时让人无法直视,于是我刻意转身,背对着她整理乐器。

哈哈——背后传来声音。

我回头瞄去,便看到头上还盖着毛巾的凛子正笑得身体轻轻摇晃。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出声音。各种心情同时松缓,全身失去力气,回过神时我也笑了出来。

笑了一会儿后,凛子站起身把毛巾扔了过来,然后捋顺弄乱的裙子,用已经不在笑的眼睛朝我看来。

“……满足了?”

一瞬间,我没明白她在问什么。满足是什么意思?你是为了让我满足才弹的吗?两人都只是为了演奏而演奏——

这时我一下子想起。

对了,如果我赢了她就按我说的弹。直到刚才我完全忘了。

“……啊,嗯。”

比试已经无所谓了。现在,我仅仅因为那个一时的乐园眨眼间被雨冲刷得一干二净而遗憾。

“我还完全不够。”

闻此,我猛然朝她的脸看去。在那副总是冷淡观察别人的脸上,还微微留着火花。

“你弹得还是那么烂,声音也太单薄,特别是鼓组。下次准备好一点的声音。”

我感到一阵丧气,只能默默看着凛子走下楼梯的背影。等到她的脚步声在缓台更下方渐渐消失,听听见的就只剩下雨声。

我低头朝旁边软绵绵地靠在身上的琴包看去,对着从拉链开口露出的EOS B500说了声“辛苦你了”。看来结果还是搞得有点砸。不是你的错,你是台好乐器,是我不好,没能准备出有说服力的音色。明明顺利约她过来,还一起合奏,真可惜。

凛子弹的钢琴——

绝不是声音脏,也绝不是技术不够。

她只是无法喜爱自己的声音而已。所以我希望她能明白。她创造的音乐让我那么入迷。

但我的水平完全不够,而且这场比试也太牵强了。凛子会认输,只是凑巧没注意到我最后的失误。

这时,我忽然发现。

从脚下琴包里露出的合成器那排琴键简直像是在露齿而笑,嘴角处吐出一枚纸来。是比试时用的前奏曲谱子,刚才凛子塞进去的。我把它拽出来打开,顿时倒吸了口气。

在谱子右下角,结尾(Coda)激烈的上行音型(anabasis)处,一个三十二分音符上被画了一个“×”。是凛子标的吧。为了确认我弹得有没有错,演奏时她始终一只手拿着笔检查谱子。

她注意到了失误。

为什么会放过呢?明明是她赢了。

“……咦,只有Musao?凛子哪儿去了?”

听到声音,我吃了一惊,手忙脚乱地想把谱子藏起来。不过出现在缓台的是华园老师。

“比试你赢了吧?合奏很起劲啊,那是你选的曲子吧?”

“啊……你听到了?”

就算是键盘乐器自带的扬声器音量不大,待在正下方的音乐准备室里能听到也是当然的吧。

“怎么一脸不痛快?是不是赢了以后得意忘形,提下流的要求结果被凛子揍了?”

“你能不能别说这种话,难得即兴合奏留下的余韵全被你毁了……”

“对对,效果很棒啊。是两个人弹的吧?那不就完全成功了吗,再高兴点嘛?”

“啊,没,也算不上……成功……”

我对老师说了凛子临走时不满的样子,还有她发现了我的失误。老师看了谱子上标的“×”耸耸肩。

“这肯定是故意放过的吧。”

“……诶?”

我盯着老师的脸眨了眨眼睛。老师一脸无奈地继续说:

“是想给你弹才主动认输的吧,这点事你怎么想不明白呢?”

“……啊?……可是,怎么会,”

“况且啊,Musao。你也好歹算是个玩音乐的,演奏成不成功自己听了不知道?语言和态度怎么样都无所谓吧。”

我花了很长时间细细品味华园老师的话。

对啊。我怎么会忘了呢。这世上只存在两种音乐,区别在于有没有价值再度追求。

然后凛子不是说了吗——

下次准备好一点的声音。

她是说还有下次。

我忘了华园老师还在眼前,仰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断断续续地吐出一口气。虽然没达到一百分满分,但熬夜作曲与制作音色的努力没有白费。

然而华园老师说:

“然后啊Musao,在你悠闲放松的时候说这话很过意不去,但教导主任马上就要来了。”

我吃了一惊爬起身。

“啊?为啥?”

“你们的演奏连办公室的人都能听到。教导主任还以为是我弹的,刚才跑到音乐准备室问来着。我故意装傻说‘是不是楼顶啊?’结果他就走了,估计是回办公室

去拿钥匙。”

“这不是马上就要来了吗!”

“所以我就是这么说的呀。”

“诶,那啥,让我用屋顶的是老师你吧,难道不是去帮忙征得同意了吗?”

“我干嘛要那么费事,单纯是偷偷把钥匙拿来开了锁啊。”

“为人师表这词被你吃了吧?

“就这么回事,我要跑了,就算被抓到也别把我说出去。”

“为人师表这词绝对是被你吃了!”

“既然是学生拼了命也要保护老师!”

“正常不是反过来的吗!”

一丁点都没想保护我的华园老师一溜烟在楼梯下消失,我也慌忙背上琴包,把折叠式琴架挂在左肩,连滚带爬地跑下楼梯。在三楼走廊一眼瞄到教导主任出现在对面,立刻跑进厕所才躲了过去。好险……

*

由于勉强背着重物跑楼梯,那天晚上肩膀和腰疼得不行,可我还是熬夜修改谱子。

第二天放学后来到音乐室,凛子也来了。我一言不发地递过乐谱。她接过看了一眼后哼了一声。

“既然已经改得看不出原形,还不如写首新的。”

已经看不出原形她还能知道是哪首曲子,真高兴。是昨天比试时用的A小调前奏曲。

“嗯,是吧,本来就是首没什么价值的曲子,而且为了谎称是乌克兰作曲家的曲子,白费力气往那个风格上靠,结果听着就牵强了。我是想重新改成自己的风格。”

“嗬。”

凛子说着朝我注视,好像在问:“所以呢?”我怯怯地别开视线,在嘴里斟酌了一会儿用词,才下决心看着凛子的眼睛说:

“可以收下吗?这首曲子太难,我已经弹不了了。”

她的视线在谱子和我的脸上反复看了几次,然后坐在钢琴凳上,把我的谱子摆在谱架上。

纤细的手指向骨色的琴键挥下。

断奏戳进我的皮肤,疼痛得令人愉悦。啊,就是这个,我陶醉地想到。凛子弹的钢琴真的很痛。是燎烧舌头的烈酒、欺骗眼睛的怪画、揪扯内心的悲剧、以及穿透骨头直达心脏的乐音。令听者深深受伤,便是这艺术货真价实的证据。

要是把曲子写得更长就好了,我感到懊悔。再现部那里真不该省略,结尾(Coda)也该用尽所有素材写个够。如朝阳撕裂夜雾般的高音颤音响起,令人陶醉的短暂一刻就此结束了。

演奏结束后,我仍一时说不出话,只能坐在钢琴前的课桌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凛子的手背。她不自在地合上乐谱,放进自己的包里。

“比上次强了。”

我开始觉得,对她来说“比上次强”不会是最高级别的称赞吧。

“真意外,重写之后一个人也能好好弹,就是那个震音的地方。”

“意外?为什么?我是为了让你弹才重写的,当然要改得一个人也能弹啊。”

“是吗?”凛子一副不怎么意外的模样歪过头。“毕竟是你,还以为会改成联弹呢。”

“为啥?”

“装作一起弹,你不就有机会贴上来进行性犯罪了吗。”

“才不会呢!你怎么突然就诋毁我名誉!”

“不是对华园老师做过吗。”

“那是老师自己靠过来的!我冤枉啊!而且你看,昨天我一起演奏的时候不也是在键盘对面,不是没到你那边吗?”

“没错,我还有点不相信,那个村濑君竟然不过来。”

“哪个村濑君啊!为什么这时候你还有点遗憾啊!”平时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哪儿去了!

“总之,要是你被逮捕我也头疼,今后注意不要对我以外的人进行性犯罪。”

“就说了我不会——”

话说到一般,我停住了。

别对我以外的人?等等,意思是对凛子就可以了?不不毕竟是犯罪我可没那个打算,但对方认可的话就不算犯罪,话虽如此非要说的话我倒没这个意思——也不一定,呃,我在脑子里嘀咕什么呢?

凛子不在乎我慌乱的样子,从自己包里拿出乐摆在谱架上。

“那就从舒伯特的二十一号开始。”

“……诶?”

“今天的流程。要打持久战了,想去厕所就趁现在。曲目是舒伯特的二十一号,李斯特的艾斯特庄园的喷泉,肖邦的第一号波兰舞曲,贝多芬的二十八号。”

这些全部要弹?现在开始在这儿弹?的确是持久战了,不过为什么?

我立刻想到。

“……这些,……是比赛的,那个……”

“没错,全都是没得冠军的曲子。反正是你,基本都在网上听过了吧。”

是的,你弹的每首我都听过,真是抱歉。

“输了的演奏给你听完了事也不舒服,让你以为我好像一直放不下输赢同样不舒服,所以现在全都重弹一遍。现在绝对比以前弹得更好。”

我禁不住想笑,然后摆正姿势坐直。

犹豫片刻后,我轻轻鼓掌。

凛子面色澄净地转向钢琴,指尖轻轻陷入键盘,开始如波纹扩散般讷讷地讲述第一主题。

在我心里,浮现出“祈祷”一词。至今亡灵般对凛子纠缠不放的音符们逐一得到净化,在午后和煦的向阳之处渐渐融化消失。

能见证这场规模不大的仪式真的让我开心。为了再次寻求新的音乐迈开脚步,凛子需要一度放开一切。那些东西不会消失,而是仍在同一片天空中继续回响,并且总有一天会与她再次相逢。比如打湿脸颊的春雨,成双啼鸣的鸟叫,又或是新芽破雪萌发时的摩擦。随着耳边凛子的钢琴声,我在心中祈祷,希望到那时仍能和现在一样在她身旁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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