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4 被幽闭的花

我们高中玄关门口放着一个大玻璃箱,里面总是有大团的插花装饰着。

我对花没什么兴趣,每次路过也不会在意,但那个五月的第一个星期一是个例外。早上来到学校,换上室内鞋后正要上楼梯,却忽然在玻璃箱前停下了脚步。

我动不了,甚至无法移开视线。

花瓣细小密集的红花大胆地插在筐里,凶暴又不乏高雅的气质从中满溢而出,简直要撞破玻璃箱冲出来。几个学生从背后经过时诧异地看了我几眼。

预备铃响了。

我这才回过神来,心怀惋惜转向楼梯。临走前想最后看一眼时回过头,才发现玻璃箱的一角孤零零地摆着一张名牌。

一年三班,百合坂诗月,估计是插花作者的名字。

在旁边还联名写着二年级女生的名字,但我完全没记住。诗月,只有这个名字字面所含的静谧渗进内心留了下来。

*

那天傍晚,经过玄关门口的玻璃箱时,我看到四个女生面朝插花争论着什么。

“这是前辈的作品,感觉拿出我的名字不太好……”

“哪儿有的事。”“几乎相当于百合坂同学的作品吧。”“我只不过是完全按百合坂同学的建议做的。”“老师也吃了一惊,只好把百合坂同学说出来了。”“这么专业太厉害了,光靠我们不可能做到嘛。”

“可是……我也不是社员……还这么出风头……”

“没人在意这些啦。”“话说百合坂同学,不想加入花道社吗?”

“你母亲是宗家吧。”“要是加入了,我们也能提高水平。”

百合坂,这个名字传进了耳朵,看来正因为什么为难的人就是那份插花的作者。由于是背对着我,从这边看不到脸,而旁边的三个人似乎是花道社的社员。从她们的对话来看,百合坂诗月不是花道社的社员,只是为插花效果提了建议。

那盆鲜艳亮眼的插花实质上的制作者。

是怎样一个人呢?好想看看长相。我故意放慢速度从四人旁边走过,可要走到能看到百合坂诗月长相的位置,路线无论如何都会显得不自然。

哎,算了。被当作可疑人物又很麻烦,我死了心加快脚步。

这时,背后有人小声“啊”地一声。回过头去,和她——百合坂诗月对上了视线。在她肩膀后刚好是厚玻璃里绽放的淡红色花朵,衬着那头黑发,好像连她自己也成了插花的一部分。四目相对中,仿佛唯独我们两人之间的季节开始加速,夏天到来秋天走过冬天离去,而后季节回转再次迎来春天。

“……呃,那个————”

见百合坂诗月轻轻指着我想说什么,我慌了。怎么回事,她知道我是谁?明明第一次见面?

“百合坂同学,怎么了?”

花道社的人担心地说道。诗月从我身上移开视线,被花道社社社员们围在中间朝走廊走远了。不知为什么,我心底竟松了口气,然后想起华园老师有事叫我,便朝楼梯走去。

老师叫我去的是北教学楼四楼的乐器仓库,在音乐准备室隔壁。

华园老师就等在仓库门口,打开门让我进去后说:

“乐谱和资料分类放回架子,乐器也整理一下。”

我仰头看了看脏兮兮的天花板,再次打量仓库。乐谱,乐器盒,钢管椅子还有脚凳之类的东西乱七八糟地堆在地上,简直一副地震灾害后的惨状。

“要怎么才能搞得这么乱七八糟的啊,你是养了群猴子吗?”

“别想当然就觉得是我搞乱的啊。”华园老师不满意地撅起嘴。“我到任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

“啊……对不起,习惯性这么想了。”

“我只不过是在这儿睡午觉打游戏,掉稀有道具的时候高兴得打滚而已。”

“你这不是也有责任吗!”

“然后我的3DS在这儿弄没了,能顺便帮我找找不?”

估计3DS才是重点,打扫仓库只是顺便吧……

“有不少管弦乐谱,对你也有好处。”

“啊?对我有什么好处?别为了把事情推给我就随便找理由——”

“嗯——那什么,我是Musao的忠实听众,所有的作品都仔细听过,然后挺久以前就有这个感觉,特别是初期的作品很适合早期浪漫主义风格,这儿有不少交响曲的总谱能拿来学习,很方便不是?”

看你说个不停好像多了解似的,不过你眼神在飘啊。

“哦?初期的作品听得那么仔细吗,那来弹一段看看。”

我指着仓库角落一台小型风琴说道。老师装模作样的笑脸开始僵硬。

“哎呀突然让我弹我也挺难办的不是?又不是一台键盘就能弹出来的曲子,得改编一下才行吧?”

“弹不出来是吧,不如说仔细听过也是骗人的吧,过去的曲子我早就删了。”

“嘁,你删了?”

“看吧果然不知道。”

“不是的我真的都仔细听过!改编好了就弹给你听,我保证。”

“我才用不着这种保证呢,整理仓库能不能老师你自己来……”

“我还有工作!之后交给你啦!”

华园老师说着一溜烟逃出了仓库。是不是真的有工作都值得怀疑,不会是看漫画或者玩手机游戏吧?

不过意外的是,整理仓库还挺有意思的。毕竟是座宝山,我以前就想看的布鲁克纳、马勒还有肖斯塔科维奇的交响乐总谱大把大把冒出来,还能翻出没开封的高音竖笛还有半音阶口琴等等少见的乐器,此外还发掘出一份至高的宝藏(字面意思),快被压扁的硬纸箱下是一套爵士鼓。底鼓,军鼓,四面嗵鼓,踩镲,叮叮镲以及双踩等应有尽有。我对鼓不太了解,不敢断定,但试着敲过军鼓,发出的声音就不像便宜货,至少绝对比吹奏乐社平时用的要好多了。

大体收拾好以后,地上也有了空间,我一时兴起认真把鼓装配起来。是简单的配置,嗵鼓只装左边的一面,镲片也只装了踩镲、吊镲和叮叮镲。反正再多装手也敲不过来。

鼓棒和鼓凳也顺利在仓库的角落挖了出来,准备万全。先是简单的8拍子,然后是摇摆节奏(shuffle),顺便还试着加了几个花。但我很快就停了下来,因为自己敲得比想象中更烂。

该怎么说呢,爵士鼓这东西,技术好坏会直接反映在声音上,大概是因为敲哪里哪里响吧,自己敲出的声音和想象中完全不同。平时总是用音序器编好节奏播放,实在是接受不了现实的反差。

我放弃敲鼓开始整理乐谱时,仓库的门忽然开了。

转过头去,便和站在走廊的那人对上视线。我和她都半张着嘴僵住了。是在玄关门口的插花前看到的那个女生。

百合坂诗月。

刚才只是短短看了一眼没有注意,如今面对面便发现她很有气质,甚至不好意思朝眼睛直视。脑海中跃然出现她身穿和服,手势柔美地修整各季花卉的模样。

她这种花道少女,来乐器仓库是有什么事?

“啊,那个,”她为难地说,“我被华园老师叫来整理。”

“诶?啊,哦……”

“难道说已经结束了?”

我环视仓库,再朝她的脸看去。

“嗯,算是吧,基本上完了。”

被华园老师叫来?

就是说不忍心全都扔给我,又叫了个人帮忙?我不觉得老师能这么为我着想。

“对不起,我来晚了。”她显得过意不去。

“啊,没什么,没那么麻烦。”看她这么歉疚,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话说回来,她会被华园老师拜托来整理仓库,两人到底是怎么扯上关系的呢?这女生应该没选音乐课(如果选了该和我一样分在奇数班上课),华园老师又没当班主任。而且刚才在玄关门口,她的举动好像知道我是谁一样……

尽管心头涌起种种疑问,但不知道就不会有麻烦,于是我继续一言不发地整理乐谱,期间时不时朝她那边偷看。奇妙的是,明明已经没事了,百合坂诗月却仍站在仓库门口扭扭捏捏。这时我终于发现,从刚才开始她的视线就没在我身上,而是一直盯着那套鼓。

怎么回事啊?有那么稀奇吗?和音乐没关系的人说不定是第一次亲眼看到。

她直勾勾的眼神实在太过认真,于是我问了一声:

“……要敲敲吗?”

“可以吗!?”

她顿时满面欢喜,走进了仓库。

看她一副深闺里的大小姐模样,说不定没拿过比花剪还重的东西,是不是要从坐姿和踏板等等基本的知识教起啊……本以为是这样,结果看到她突然开始调整鼓凳高度,我吃了一惊。她坐下后手腕简单做了做关节运动,倏地挺直后背,双脚放在踩镲和底鼓鼓槌的踏板上,握着鼓棒的两手轻飘飘抬起。

仓库里的空气开始浓稠得令人喘不过气。

百合坂诗月的举动——某种意义上正如我所想象,同时又在那个方向走得更远。手上大胆的动作仿佛是在花插中插下最初的一朵,在踩镲上打下一

击。随后开花的,是用大量鬼音(ghost note)绚丽妆点的摇摆节奏(shuffle)。

我感到一阵眼花缭乱,摇晃着后退,靠在乐谱柜上。

她苗条的手上握着鼓棒,从叮叮镲移到嗵鼓,而后又回到叮叮镲,犹如贪求花蜜的蝴蝶般轻盈地跳跃,敲出的声音却强有力得深入骨髓。

我屏住呼吸听得入神。

明明速度没有变化,我却陷入了加速般的错觉。只有这个房间与外界的时间相隔绝,被什么向前推进,门外的现实正寂静地冻结——

“啊……”

她轻声叫着停下手。律动感唐突消失,我仿佛感到被人从悬崖上推了下来。

“对不起,我太入迷了……”

见她带着歉意起身,我慌忙说:

“没事的,别在意。反正这鼓也没人用,被技术好的人敲,鼓也会高兴吧。”

百合坂诗月一脸茫然。

“……乐器会高兴?呃,就是和人一样有意识吗?”

我就随便说说,你这么认真干嘛啊。

“呃,那个,有年头的好乐器……说不定会有吧……”

我慌乱地别开视线,嘴上糊弄着,结果诗月更高兴了。

“这样啊!毕竟是Gretsch的Round Badge嘛,听声音也是用过不少次了,为什么这么好的鼓会沉睡在仓库里呢?”

“Rou……呃,什么来着?”

“是徽章的形状,看这里。”

她指着军鼓的侧面说道。

上面贴着圆形的小金属盘,中央位置是个类似菊花章[注]的突起,围绕突起雕刻着GRETSCH这个厂商的名字。

[译注:菊花章是日本荣典制度中最高等的日本勋章,有大勋位菊花章颈饰与大勋位菊花大绶章两种。]

“60年代的Gretsch是这种徽章。这可是古董级的精品,我也没敲过呢!也只有Gretsch能发出这种沉稳又有味道的声音了吧,敲的时候反馈给手腕的感触也该说是像沉进水底一样,双击(double stroke)时回响一直传到锁骨简直要上瘾了。”

她突然热情地朝我讲了起来,可我对鼓不怎么懂,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默默听着。

这家伙什么人?不只是个花道少女吗?和鼓有关的内容说得也都挺内行的。

“而且调音完全是按爵士风格来的呀。我是从爵士学起,对这个音质特别亲切。要说喜好的话喜欢更硬一点的,但又不能擅自给底鼓开洞……”

“啊,嗯,你是学爵士出身的啊?这么一说确实有点像杰夫·波尔卡罗。”

由于极其无聊的虚荣心,我装作对鼓颇为了解,说了个自己知道的鼓手名字。百合坂诗月立刻满脸欢喜地站了起来。

“杰夫是我的目标之一!《Rosanna》已经练习过几千遍了。你只听鼓就知道了啊,好厉害。”

糟了,歪打正着结果得到了她过高的评价。

之后的十几分钟里,我为自己不懂装懂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百合坂诗月展现她五花八门的演奏,满脸喜色地要我猜鼓手。

“知道这个划分乐句的方法是模仿谁吗?提示是脸!”她绷紧了脸,活像一尊金刚力士像。

“呃,好像是金属乐……拉尔斯·乌尔里希?”总之先说个知识范围内面相威严的金属鼓手试试看。

“回答错误!是迈克·马恩吉尼,你看我这不是装作敲头上的八音鼓了吗!”我哪知道啊你别说得像常识一样好不好。“那下一题。这之后每个乐句我抛一次鼓棒,请猜猜看哪一次是查德·史密斯的抛法!”

她说着这回敲起了放克(funk)风颇为慵懒的节奏。而且正如刚才所说,她反复在每两个小节加上休止符,夸张地把鼓棒抛到接近天花板,然后漂亮地接住开始下个乐句。每次的动作似乎有什么细微变化,但我分辨不出来。

“大概……是这次吧。”我随便选了一次说道。

“不是的这次是YOSHIKI的抛法,鼓棒转动次数多,还加进了撩起头发的动作对吧?”就说了我哪知道啊。“那下一题。接下来我要敲《Good Times Bad Times》,一开始是模仿Bonzo[注] ,中途换成Bonzo的儿子的风格,请在切换的时候举手。”我怎么可能知道!那对父子的演奏太像了好吗!

[译注:乐队齐柏林飞艇(Led Zeppelin)的鼓手约翰·博纳姆(John Bonham),别称Bonzo。]

正确率为零的猜谜时间过后,她一脸过意不去地说:

“对不起,我模仿得不像,完全没能让你看懂呀……”

被她拿不得了的理由道歉,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在我说不出话时,百合坂诗月已经站起身来。我拿出手机看了看屏幕。

“已经这么晚了!不好意思我先走了!”

她一边低头致意一边朝仓库门口跑去,一只脚踏出房门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那个,”她过意不去地抬起视线看着我。“刚才很开心,太感谢你了。”

“哦……”

鼓又不是我的而且我也没做什么,就算被道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开心的话可以常来敲啊。”

诗月肩膀后突然传出声音,吓得她身体微微一跳朝走廊转身。是华园老师。

“啊——老师,对不起,我完全没干活,一直在玩。”

百合坂诗月缩起身子。华园老师笑呵呵地摆摆手。

“没事没事,小真琴都干完了所以完全OK,估计不是很麻烦吧。”

才不是呢麻烦得要死啊?你以为是谁害的啊?还有小真琴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就直呼名字?

百合坂诗月分别朝我和老师低了两次头,在走廊里跑远了。

“我在隔壁听来着,哎呀这鼓敲得真是厉害。”

目送她离开的老师一脸陶醉地说道。

“太有力量了,也不知道那么苗条的身体从哪儿冒出来的力气。东原力哉见了都要光着脚逃走吧。”

“哦……的确是很厉害。”

“这儿应该吐槽说‘东原力哉本来就光着脚’吧!”

“我才不知道呢那是谁啊?”后来查了才知道,好像是个以光脚演出而出名的泰斗级爵士鼓手,百合坂诗月也好华园老师也好,到底以为我知道多少东西啊?

“为了让小诗月能放开手脚,要不要给仓库再加点隔音啊。把门缝塞上再给墙挂上布——”

“那个,她是什么人啊?”

听我发问,华园老师得意地说:

“1年3班的百合坂诗月,是个逸材对吧。她最近经常一个人去我一个熟人开的出租录音棚,因为是鼓手,隔着门也知道有水平,再加上那么年轻,就记住了她的长相。”

“才这个岁数就有老练鼓手的水平,听过一次确实忘不了了。”

“不是,我是看她可爱才记住的。”

“鼓的事被你扔哪儿去了!?”

“敲高速的曲子时头发被汗粘在额头上,真是棒极了……”

我才不管你的癖好呢,真是够了。

“不过真没想到竟然是我们高中的。跟她搭话才知道她也好几次在录音棚看到过我,聊着聊着发现音乐的口味也一样,特别合得来。好可惜啊,她怎么没选音乐课呢。”

这也是我最大的疑问。

“然后,刚才看她被花道社的学生们抓着不放说什么麻烦事,看她挺难办的,就装作有事拜托她帮她跑出来了。”

“哦哦,原来这样啊……”

我总算明白了。所以她才因为帮忙整理仓库的差事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

话说回来,麻烦事是指什么呢?那之后也纠缠不放一直劝她加入花道社吗?按她的性格,也不像是能不在乎对方高不高兴痛快拒绝的人……

“对了小真琴。”华园老师打断我的沉思。

“那啥,这个称呼哪儿来的啊?”

“你不是不喜欢我叫你Musao吗,可是想叫村濑(Murase)的时候怎么都会拐到Musao上去,就直接用名字叫你了。里面带‘mu’这个音就反射性变成Musao。”

“诶诶诶诶……怎么可能。那……比如说,以二刀流出名的剑豪名叫什么?”

“村本(Musamoto)Musao。”

“宫本[注](Miyamoto)里才没有‘mu’呢!”

[译注:此处为宫本武藏。]

“东京北面的尽头是Musao村山。”

“给我向武藏村山市民道歉!就算是偏僻地方那边的人也会在意啊!”

“这儿不应该吐槽说‘东京都最北边应该是奥多摩才对’吧。”

“你以为这个正论能安慰那些可怜的武藏村山市民吗!?”

“对武藏村山来说小真琴的话才更过分吧?”

“唔呃……”我一时说不出话。被她这么说,确实很抱歉。

“然后话说回来啊

,小真琴。”

华园老师的语气就像是安抚小朋友,这么一来简直好像我才是把话题扯远的犯人。不对,唯独这次确实是这样?尽管没地方撒气,我还是只能闭上了嘴。

“拜托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眨了眨眼睛。

“拜托我的事……是打扫对吧,那个倒是完了。”

“不是不是,我的3DS!找到了没?”

“啊——”这么一说确实有这回事来着。“完全忘了。出土的东西种类太多,结果入了迷。”

“要没电了!我还没存档呢!”

“……为什么这种状态下能会弄丢?”

“在这儿玩的时候教导主任突然过来,慌忙藏起来了!可是我忘记藏哪儿了!”

说她这个老师不正经一点也不过分。

两人一起在仓库东翻西找,总算在书架下面找到的时候,3DS的电量已经彻底用光变得冰冷。

“呜呜呜……好不容易打到BOSS……又要从头打迷宫了。”

“不是因为你上班的时候玩才会这样吗……”

听我指责,华园老师不满地噘着嘴说:

“好吧!我知道了!那我好好请假玩个痛快!”

第二天,华园老师真的请假了,更过分的是她给我发LINE说“因为是自习小真琴来教课吧”,甚至发来了要练的曲子的具体内容。没办法,那天的音乐课由我代替老师弹钢琴,指导合唱部分的练习,顺便用DVD鉴赏解说了柴可夫斯基的芭蕾。难不成今后华园老师会把教课全都扔给我,自己悠闲地蹲在家里沉迷游戏?想到这里,我后背起了一阵寒意。

*

百合坂诗月开始时常在放学后来到乐器仓库敲鼓。

“果然……总是有人听好高兴……而且还是Gretsch的鼓。”

“等一下,我也不是总待在这儿啊?”

闻此,她脸上变得极其难过。

“……是,是啊,你也很忙……对不起。”

听她这么说我开始过意不去,慌忙解释:

“啊,嗯,但基本上都在音乐室练钢琴,有什么事的话去叫我就好。”

可她脸上又好像在说“没事就不能去叫你……是吧”,结果我又加了一句:

“就算没什么事,呃……那什么,想玩鼓手猜谜的时候也可以。”

诗月听了顿时满脸欢喜,真不该说出口。

“好啊好啊,现在就来吧!”

说着她敲了一会儿带着倦意的沉重节奏。

“好了,知道哪个是罗杰·泰勒吗?”

“你问哪个?说到罗杰·泰勒,是皇后(Queen)乐队的鼓手吧?”

“不对喔刚才的是杜兰杜兰(Duran Duran)的罗杰·泰勒!皇后的罗杰敲军鼓的时候喜欢加上踩镲开镲,你知道的吧?”

不不我完全不知道。

之前已经得到华园老师许可说“鼓可以随意改装”,诗月便说要给底鼓的鼓皮开洞,拿来了专用的工具。

“开了洞以后声音会更摇滚来着?”

我对鼓没那么了解,凭模糊的记忆问道。

“是的。和爵士乐不同,摇滚乐节奏的基础都在底鼓上。”

底鼓就是所谓的“大鼓”,通常状态下会发出厚重的重低音。但摇滚乐的基本节奏型里底鼓踩得太频繁,比起丰韵的回响,鼓手们更希望声音干脆紧凑。而说到怎么做,就是在一侧的鼓皮上开个略小的洞,让声音穿透鼓身。

虽然有这方面知识,但亲眼看到开洞的过程还是第一次。诗月取下鼓皮,在稍错开中心的位置用带刀头的圆规切下直径20厘米左右的完美圆形,再在切口边缘套上保护用的橡胶圈。

“你好熟练啊。”我佩服地说。“我还以为这种事要拜托乐器店的人帮忙。”

“多数人应该会去拜托店里,”诗月难为情地说,“但祖父说,关系到音质的事情全部要自己学会。”

问过才知道,她祖父是个爱好相当广泛的人,自己家里有爵士鼓和三角钢琴可以办爵士沙龙,而且住宅位于茨城相当偏僻的乡村,广阔宅院的正中央,可以尽情敲鼓不怕打扰邻居。果然一如外表是个有钱人家,真是羡慕得要死。

“因为家里的骚动,我没法待在家里,直到去年都被送到祖父家生活。祖父在百合坂家族也算是个怪人,不站在任何一边,家里也能放心把我交给他。”

……嗯?家里的骚动?这话听起来可不太安稳。

“那时每天都很开心。祖父喜欢钢琴,经常搞即兴合奏。真想一直在那儿生活。”

看诗月低声说得满脸幸福,我决定不追问家里的骚动如何如何。刨根问底也很没礼貌。

把开了洞的鼓皮重新装好,敲了几次确认声音后,诗月说:

“果然还想再消一点音,往里面塞东西吧。”

在鼓身中塞东西进一步抑制回响,踩底鼓时声音会变得锐利。一般都是塞棉被,但那时诗月从包里拿出的是猫、熊、象之类的小布偶。她从鼓皮的洞将布偶一个接一个塞了进去。

“……诶,诶?用这种东西?”

我惊讶地问道。

“是的。祖父告诉我,这个最合适。”

“不是,棉被之类的不就挺好……”

“祖父说,消音要用自己喜爱的东西。这么一来每次踩底鼓都会散播疼痛,演奏就有了感情。”

“诶诶诶诶诶……这事我可没听过,那你祖父塞的是什么?”

“祖父敲鼓是不消音的。”

那刚才的说法绝对是他随便说的吧?

“小布偶容易从开的洞放进去,也能通过个数进行微调,能找到最合适的声音。”

这说法好像有道理极了。

“不过布偶在里面到处打滚,声音不会变得奇怪吗?”

“所以就要像这样不让它们乱动了,把猫的脑袋用象的后腿夹住再把象的鼻子用熊的牙咬住——”

我说你真的喜欢这些布偶?

然而底鼓调音结束后再次敲打时,诗月的演奏质量明显提高了,简直换了副模样。折磨喜爱的东西这种演奏方法真的有效果?要不我也试试?比如,嗯,把费了好大功夫竞拍到的集换式卡牌拿来当拨片,吉他也能弹得更好……?

不对不对,怎么可能。诗月的鼓声一下子变好也只是声音变成了更符合我喜好的摇滚风格。

“现在的声音舒服多了。”

诗月说着抚摸底鼓边缘,那手势就像疼爱小狗一样。

“想到小咪,花子,布鲁琳还有麦奇在里面努力,每次踩底鼓就特别有劲。”

喜欢到连名字都起了还把他们扔进鼓里踢得满头是包?

“都是多亏了真琴同学,调出了好声音。”诗月笑着对我说。

“不不,我什么都没做。”

“你不是为调音给了意见吗。给鼓调音很难从客观上听,有个负责听的人帮大忙了。这个声音是真琴同学的品味。”

是这回事吗。的确,鼓的声音很大,紧挨着声源的鼓手和离开一些距离的听众听到的声音可能确实不一样。不过要说是我的品味,还真有点难为情。

“说这些孩子是真琴同学调教出来的也不过分。”

“过分了啊!怎么听都不对劲吧!”

“就是说,那个……”喂,你别在莫名其妙的时候低头脸红。“你要负起责任,今后就拜托你了。”

“责任是什么责任啊!我说啊,刚才没人听到还好,这种话——”

“是说每次调音都要请你帮忙……”

“诶……啊,哦哦,嗯?这个意思啊。”

“因为只靠我一个人是调不出这个声音啊,要有真琴同学在旁边听才行。”

“可是我也不是每天都来这儿……好吧基本每天都来,不过偶尔也有别的事。”

“希望你能告诉我日程。”

“也不是提前安排好的……”

都是看当天的心情,有时想早点回家,或者想去书店。

“哦对了,加一下LINE就方便联系了。”

闻此,诗月面露愁容。

“我没有手机。”

“啊,这样,抱歉。……现在这年头还真少见。”

“妈妈她……对这种事很严格。”

她说着伏下视线。这时,我想起以前在玄关门口听到的她和花道社员们的对话。她母亲是宗家来着?要说花道的宗家,应该是古板又严格的母亲吧。

“对了,我想到个好办法!”

诗月两手一拍,脸上变得明快。

“放学后能不能来,请在教室的窗户做记号,这样从走廊里就能看到。”

她的班级可是隔着天井在对面的教学楼里。

“什么记号?”

“前段时间我在店里看到有种枕头,正面是‘YES’背面是‘NO’。”

“绝对不行!”你也太纯真了吧!

*

凛子也一如既往在放学后时常到音乐室来,于是两人很快就碰上了。五月第一个周五,我和以

往一样在乐器仓库陪诗月玩鼓手猜谜时,身后的门突然开了。

诗月停下敲鼓的手睁大眼睛。站在门口的凛子抱着胳膊来回看了我和诗月两回。

“打扰你们说相声(manzai)了。”

“才没说相声呢。”我想都没想立刻吐槽。你从哪儿看像是说相声啊。

“哦哦,对不起,说错了。打扰你犯罪(hanzai)了。”

“纠正以后反而更糟了吧!还有要是真在犯罪的话就别怕打扰立刻阻止啊。”

“真的在犯罪?”

“我才不是这意思呢!”

“那是面包材料(panzai)?”

“我们没揉面也没编相声段子。”

“那就万岁(banzai)了。”

“哦是啊我举手投降好吗!”

“就算不是犯罪——”

凛子耸耸肩,环视仓库,视线从诗月转向我继续说:

“怎么看都是不纯洁异性交友。”“哪儿看出来的!我只是在听她敲鼓吧?”

“净找些借口理由。”“说歪理的是你吧!”

“你们两人真的只是校友?”“你是玩说唱吗!”

“present for you.”“完全不沾边了吧,就算没词了也别随便找个押韵——”

然而凛子真的朝我递来一份礼物。我咽下没说完的话愣愣地眨眼,接过那份蛮漂亮的大号信封,上面用缎带花纹的封条封口。

“……啊——抱歉,真的是礼物?总之谢谢。”

“你打开看看。”

我按凛子所说打开封条,从里面拿出一份乐谱,角落处是华园老师的笔迹:“拉拉队社团拜托我写了首新的加油歌曲,帮忙改编成吹奏乐用的谱子。和小真琴商量谁来做吧。”这时我才反应过来被坑了。

“所以就决定由心怀感激地收下礼物的村濑君来做。”

“卑鄙啊!还加上让人不小心收下的装饰!”

“我这是相信村濑君的温柔。”

“这种暖心的台词你能不能留到更正经的机会说啊?”

“那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而且还打扰你们了。”

诗月朝正要离开仓库的凛子背后跑去,中途绊到落地嗵鼓的脚差点摔倒。

“啊,那个,对不起我走,是我打扰你们才对。”

凛子转过头意外地眨眨眼。

“打扰什么了?”

“诶,那个,你不是和真琴同学约好的吗?”

“并没有。我和村濑君约好的事只有一件,‘不要对我以外的人进行性犯罪’。”

“能别这样吗,越说越乱了!更何况我根本就没和你说好过这种事!”

“那你打算对我以外的人也要性犯罪?”

“你还真会诱导打,句句话都是诬陷。”

“也就是说,那个,”诗月从旁边犹豫地插嘴。“你们两位在交往是吧,放学后总是在一起,然后我打扰了你们。”

“啊?……不,我们完全不是这个关系。”

“是吗?但是班里的人都这么说的。”

“诶你等等,为什么我的事传到3班去了,应该没什么好说的吧?”

“并不是这样。你们两位都很有名,连没选音乐课的人都知道。那次楼顶的合奏也成了话题,大家都说你们是对和睦的情侣。”

“诶——”我用手捂住了脸。可仔细一想,毕竟是放学后在楼顶演奏,既然老师的办公室都能听到,那听到的学生估计也不少。不对,他们应该不知道是谁在演奏才对啊?……也不是,对面教学楼的三楼就能看到吧。

算了,就算和凛子交往这种误会传开,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头疼的。虽说凛子估计觉得为难吧。我想着朝她的脸看去,却看到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她的脸像熟透的辣椒一样红到了耳朵。

“……我……和村濑君?竟然被人这么想……”

声音也颤抖得厉害,看得我哑口无言。

“我说你,动不动就说什么性犯罪如何如何,羞耻的点有点怪吧?”真心话禁不住从嘴里冒了出来。

凛子脸上仍带着红潮,眼神朝上瞪着我说:

“……村濑君真不懂女人心。”

捏造性骚扰陷害别人的家伙还好意思说“女人心”这种细腻的词?

“好吧,因为交往之类的谣言传开而羞耻我倒是能理解。”

“和村濑君在交往这件事本身倒是不羞耻。”

“那你的脸怎么还红透了?”

“是村濑君的存在本身太羞耻了。”

“哪儿羞耻了!?这突然飞过来的攻击角度还真清奇啊?”

“总觉得冷静下来了,说不定是因为和以往一样诋毁了村濑君的名誉。”

“原来你有自觉是在诋毁我啊!?”

“不然你以为我是无意识做的?你想什么呢?”

“为什么你还有点生气了,再有点歉意不行吗!”

话说回来,虽然这时候才发现,凛子刚才好像说“和村濑君在交往”来着?这语气听着就好像不是谣言,而是断言“在交往”一样……不对不对,不是她说错了就是我听错了吧?我开始慌了。

“冷静下来想想,反正也没什么实际的损失。”凛子说道。“村濑君你呢?被人看成是我的恋人觉得为难?”

“不……倒不会。”

“回答得具体点。被人看成是我的恋人会不会胃里反酸水?”

“什么反酸水啊,我又没讨厌到那个地步。”

“没讨厌到那个地步,那是到什么地步?”

“都说你这问法太奇怪了吧?哪有多讨厌啊,那个,该说是不讨厌吧。”

“也就是不如说是喜欢?”

“……嗯,非要说的话。”

凛子脸上又一次红到了耳朵。真是搞不懂她。

“竟然能面对面说出这种话,村濑君的言行真让人羞耻。”

“不是你让我说的吗!”

“你们两位真的没在交往吗……?”诗月小心翼翼地插嘴问道。我心头一阵火大说:

“你看像是在交往?交往就这样?”

“是的,怎么看都像。”“我也觉得像。”你怎么还恢复一脸平静说得事不关己一样,刚才的脸红是拿开关切换的?

诗月麻利地站起身来。“那我好像真的打扰你们了。”她说着接连低头离开仓库。

剩下的是一脸冷淡的凛子,在困惑中挣扎的我,还有沉默的爵士鼓。“太细腻了。”凛子看着诗月离开的门口说道。“我欺负村濑君的时候她也不用在意,继续敲鼓就行了。”

你也稍微细腻一点怎么样啊?

“对了村濑君,有件事我很在意。”

“什么事啊。”

“那个人……百合坂同学?没记错吧。她对你是直呼名字。”

“诶?……啊,哦,你这么一说确实。”

感觉她好像从一开始就叫我“真琴同学”,但这个称呼太适合诗月的气氛,至今我完全没觉得奇怪。

“那个是,呃,她从华园老师那儿听说了我,估计是跟着老师用了一样的称呼吧。”

尽管语调变得奇怪,我还是拼命找理由,但说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向凛子辩解,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

“嗬。”凛子怀疑地侧眼看着我。“那就好。”

然后我也不是很清楚为什么非要被凛子赦免不可。

“说起来你不喜欢发音带‘mu’的称呼来着?”

“不不没那回事。”

“说不定我也直接用名字叫你比较好……”

那个,凛子同学,你突然说什么呢?

“真琴君。”

“咿唔!?”

“真琴君?”

“哦、哦。”

“真琴君!”

“呃,那个……”

“真琴君……”

“我说?”

“我放弃,胃里要反酸水了。”

“说得太过分了吧!”

“哦哦,抱歉,酸水(虫唾→mushizu)里面带‘mu’啊。”

“希望你道歉的才不是这儿!”

“那村濑真琴君,拉拉队曲子的改编就交给你了。”

在最后凛子提醒我那件麻烦事,然后离开了乐器仓库。

*

诗月和凛子的冲突(?)并没在那时结束。

过了两天,放学后我在音乐准备室里准备第二天课上用的材料。当然是华园老师把本该自己做的工作硬推给了我。心情抑郁地持续着乏味的作业时,隔着墙连续传来三下底鼓的爽快节拍。是诗月。

能换一下心情真是值得高兴。我听着鼓声,漫不经心地动手干活,可接着从另一边——音乐室开始传来钢琴声。这边我也立刻听出了演奏者,是凛子。

令人惊讶的是,两人的演奏完美合拍。凛子弹的是贝多芬的第一号,F小调奏鸣曲猛烈迅速的最终乐章。而那随着诗月金属风格的节奏叠在一起,在我脑壳里反复左右穿梭。过于丰富又不平衡的立体声让我开始头晕。两人都是隔着一个房

间的空间听对方的声音,本该相当难合拍,就算这样合奏竟然没乱。这么一来就能打发无聊了。我机械地动着手,一时听起了两人的演奏。

然而,枯燥的心情完全没有减退。

好奇怪。明明听着这么厉害的演奏——不对,厉害的单纯是节奏完全合拍,老实说,演奏并不有趣。

也难怪,毕竟是为钢琴独奏写的古典曲,单凭加上鼓,改编的完成度当然不可能有多高。

但,我想到。如果是诗月,不应该能想出点什么办法吗?既然技术那么高,不应该能用我完全想不到的演奏方法进一步烘托凛子的钢琴声吗?是不是我擅自对她期待过高了啊。

发展部就快结束时,凛子的钢琴声一下子消失了。诗月的鼓声也在多敲了一个半小节后急刹车般停下。

虽然看不到两人的脸,但诗月困惑的表情,还有凛子满脸不满的表情在脑海中活灵活现。

我站起身,轻轻推开通向音乐室的门。

“村濑君,有事拜托你一下。”

“哇!”

凛子就站在门口,我吓了一跳差点仰过去。

“你去和百合坂同学说一声。三连音太平坦了,弱拍的地方用点心。”

“……为什么要我来。”走到走廊拐个弯不就到了吗,自己去说啊。

“我可是很有礼貌的,单方面对人提要求太过意不去了。”

“对我就不用礼貌是吗?”

“村濑君是特别的。因为是村濑君才拜托。我能拜托的只有村濑君。”

“别说得好像还有点感动似的。”

话虽如此,就我而言也想继续听她们演奏,结果还是不甘心地咬着嘴唇去了乐器仓库。听过凛子要我传的话,诗月睁圆了眼睛。

“……知,知道了!我会改善!”

真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有干劲。我带着半分不安半分期待的心情回到音乐准备室。

这次是弹完呈示部的时候停了。凛子打开准备室的门探出头。

“村濑君,你去和百合坂同学说一声。叮叮镲的边缘敲得完全不够。”

“都说了你自己去啊。”

如果放着不管演奏就要一直停下,我带着火气再次去仓库传话。

“我试试看!”

接着是发展部中途,钢琴噗嗤一下断了,然后凛子再次踏进准备室。

“村濑君,你去和百合坂同学说一声。加花基本上两小节一次,别偷懒。”

我已经想在音乐室和乐器仓库之间牵一部土电话了。

“好的!我会努力!”

诗月再次言听计从,结果成了恶性循环。每次演奏中断,我都不得不往返于音乐室与乐器仓库之间。

到最后,凛子还是没弹完整首奏鸣曲,不满地留下一句“完全合不上”后回家了。

“我的演奏(play),完全不行啊……”

诗月彻底丧了气。可是凛子的非难都是经我传达,要是说得更委婉一点就好了,我在心里反省。

“这么一来,我真没资格打扰你们两位放学后的时间。”

“你说打扰,我们两个也没在干什么……”

诗月似乎没听进去我的话,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仓库。

从那一天起,诗月突然不再露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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