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和那个经理断绝关系比较好。”
凛子冷酷地说道。
“是呀,今后说不定被他惹出更大的麻烦。”
连诗月也满脸苦涩地表示同意。
“完全没有恶意反而可怕啊。”
朱音含着盒装果汁的吸管嘟囔道。
第二天放学后我们在音乐室集合。不出所料,听我讲过来龙去脉后三个人接连发表毫不留情的意见。
“嗯,哎,这倒没错,但我们受过柿崎先生不少照顾,而且圣诞节的演出已经说好出场,做了不少准备……”
我回答得模棱两可。
“圣诞节的演出当然要出场。”朱音说道。“演出是想参加。能免费让我们在大场地演出确实很感谢,但之后的事情要好好考虑了。”
的确啊。虽然对不起柿崎先生,但以后别再参加那个公司的活动比较好?而且柿崎先生是不是该跳槽啊?那家公司有问题吧?
“那和伽耶联系过吗?”凛子问道。
“我发过消息,但只变成了已读,完全没有回复。说不定是不想和我说话。谁替我试试吧。”
“肯定要村濑君去联系啊。”
“如果真琴同学不行,全世界就没人能行了!”
“发消息没反应就打电话呀!还等什么!”
为什么非要一起朝我发火?
“女人看到消息不回,就是在等电话喔!”
诶,有这回事?
“我让消息变成已读都是因为要好好考虑再回复……”
“遇到虽然麻烦但是无视以后更麻烦的人我才会只让消息变成已读。”
“不一样啊!三个人说的都不一样!”
“你们两个说真话干嘛?要是能骗过小真琴,以后只要看过消息放着不管就能接到电话了嘛。”
“大意了。”“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
“诶,骗人?是骗人的?到底怎么回事?”
“别啰嗦了快给她打电话。消息变成已读就是说没被拉黑吧,那说明还愿意说话。”
她说得轻松,但打电话伽耶又未必会接,等电话接通时内心受折磨的也是我啊?
可是的确,不聊一聊就什么都无从谈起,我无可奈何地用LINE给伽耶打电话。
注视着硕大的通话图标,总觉得时间过去了两个小时。发现三个人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不由得转过身去。
电话通了。我跳起来跑到窗边。
“……我是村濑。”
一时间,电话另一头没有任何反应。在隔了好几层纱布般的沉默中,隐约能听到很多人的动静、木材和金属互相摩擦似的声音、橡胶和混凝土好几次碰撞的声音。我开始担心,对面真的是伽耶吗?她应该也刚放学,是不是还在学校里?
“……非常抱歉。”
听到她的声音,我用力咽下口水。为什么要道歉?
“哪里,我这边才是——抱歉突然打电话。呃……”
我用舌头舔了好几次嘴唇,心里完全没有做好准备,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甚至想要不要打开免提让后面的三个人说,不过还是摇摇头克制住。邀请伽耶加入的是我,所以要负起责任。
“昨天……你在那家公司……是吧?我瞄到了一眼。”
“是的……非常抱歉,听到了你们的谈话。”
她听到了。我没有问听到多少,因为答案再清楚不过。
“然后,就退了乐队的LINE群聊——”
“请替我向大家道歉。难得让我加入了。”
被她打断的后半句话在我喉咙深处沉甸甸地凝固,接着化作疼痛。
“我没有资格和大家一起演奏。”
“不对,你等等。”
我一边挤出声音,一边拼命思考该说的话。怎么回事?为什么有这个想法?
“资格是什么资格?我们都认可了伽耶啊,觉得你是个很棒的贝斯手,绝对要一起演,所以让你加入的。就算选拔是经理的谎话也没有关系。”
电话中传来吸鼻子的声音。
“……可是能介绍我过去,本来是靠爸爸的关系啊。”
“那又怎么样!”
“如果我今后和学长学姐们一起玩乐队,沾了爸爸的光这件事就会一直留下去,永远不会消失。学长想让我抱着这种心情玩音乐吗?”
没错,抱着这个心情继续弹啊。我心里这么想,但发不出声音,因为伽耶带着哭腔的声音太过脆弱,稍一触动就要破碎四散。
“所以,对不起。”
电话被挂断了。
冰水煮沸般矛盾的感情在肺腑堆积,握住手机的手垂了下去。抬头看向窗外,校园中的银杏映入视线。高高的树梢上,一簇完全变黄的叶子还死死挣扎,眼看着就要被初冬的风带走。
转过头去,凛子、诗月和朱音聚在黑板旁的桌边,静静看着我。她们眼中浮现出某种同样的感情,那不是不安或是担心,非要说的话,是在等待什么。
我在旁边的位置坐下,愣愣地盯着早已变暗的手机屏幕。
有人来到身边,在我手边打下影子。
“……伽耶她……”
“只是听村濑君的声音,就基本猜到了。”凛子说道。
不用我亲口解释,真是太好了。
另一个人似乎在我身旁的位置坐下,一缕长发拂过我穿着长裤的大腿。这大概是诗月。接着背后也传来微弱的体温。朱音大概正想朝我手上打探。
被三个人围在中间,极度迷茫的心情平复了许多,接着涌上心头的是愤慨。
靠父亲的关系又怎么了?无所谓的吧。你意气用事的理由不是毫无意义又不值得一提吗?
但,我其实明白。她的律动与的歌声,也正是来自于那种无聊的意气、来自她幽暗的内心深处。所以现在无论是言语还是道理都没有意义。
该怎么办才好。
随着内心的烦躁,手指不由自主地滑动手机屏幕。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在搜索伽耶父亲的名字。玉村经理叫他“大老板”,不过他真那么了不起吗?唱大[注]又怎么样。连续十七次出场红白歌会又怎么样。你看看,最近都没正经出什么新歌不是?唱的都是很久以前的昭和歌谣,算个屁啊。
[译注:日本唱片大奖,简称“唱大”,是从1959年开始举行的日本音乐竞赛活动,由日本作曲家协会主办、TBS协办。]
我从口袋里拽出耳机,连上手机。
每次划动手指,充满油腻味和老人味的歌名和歌词便从屏幕上滑过。粘在肚子里蠕动的愤慨又逐渐变成另外的感情。我感觉要吐了,舌头在没有一丝水分的嘴里无数次搅动,咽下可怜的一点唾沫。
“然后呢小真琴。”朱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接下来怎么办?”
“就算伽耶同学不在,演奏也不会缺人。”身旁的诗月轻声说道。
“真琴同学无论如何都想和她一起演是吧,甚至要让出自己的位置。”
“嗯……嗯……”
我暧昧地应着,手指没有停下。
“但全家都是艺人,感觉水太深了,不知道我们外人该不该插嘴……”
“只要真琴同学在,我就满足了,也不用勉强……”
“小伽耶在的时候鼓声明显不一样呀,简直飘飘欲仙了。那种感觉,小诗你能彻底放弃?”
“别说得像毒品一样!朱音同学不也是,被配上上方叠加和声的时候都精神恍惚了好吗,那种声音真琴同学可做不到吧!?”
我用手掌猛地按住两边太阳穴,短短地吸了一口气。
诗月和朱音还在争论着什么,由于戴着耳机,我听不太清楚内容。诗月不时从侧面认真打量我的表情,眼中的不安愈发明显。虽然想和她说点什么,但我的意识有一半集中在手机屏幕上,没能顺利组织语言。
“你们两个不用担心。”
凛子忽然开口,她的声音莫名清晰。
“从正面仔细看看就知道了,这不是犹豫该怎么办的眼神。”
凛子在桌子对面蹲下,从下面猛地把脸凑近,我不由得朝后仰。
“这眼神,是在犹豫该选哪首曲子。”
我的视线在凛子的脸和手机屏幕之间来回看了三次,最后死下心叹了口气,放松身体靠在椅子靠背上。
凛子她——有时真的比我自己更了解我。
“毕竟交往很久了。”凛子说着淡淡一笑,在与诗月相反的位置坐下,靠近课桌后朝我的耳朵伸过手来。
“凛子同学!为什么理所当然用起同一副耳机啊!”
诗月大声嚷嚷起来。凛子已经把拿下来的一边耳机塞进自己的耳朵,耸耸肩说:
“已经一起用过好几次了。”
只有过一次好吗。
“不行!那这边我要了!”
还留在我耳朵里的另一边耳机也被诗月伸手拔了出去,结果被耳机连在一起的凛子和诗月把我夹在中间。这是干嘛啊。
“你们俩好狡猾!我两边都要!”
朱音从后面拔掉了两个人的耳
机。
“公平起见,两边都让我来听吧。”
“哪里公平了,这不是只有朱音同学有好处吗!”
“耳机只有两边,我们有三个人,无论如何都会开战。”
我伸出右手,按住因为女生们在身边吵嚷而开始发痛的太阳穴,左手把耳机插头从手机上拔了下来。
“啊……”
三个人都停下了。
“……是,是啊,用外放就能一起听了,真琴同学真是天才。”
“这不是当然的吗!还有能别打扰我吗?”
“咦——有什么不好,大家一起来选曲子嘛。”
“不,这种事一群人一起干的话,只会拖拖拉拉的没法决定,花更多时间——”
但,决定时只需要一瞬间。
听完那首歌的第一遍副歌,我们不约而同地互相看了看。
没人开口征求意见。朱音立刻拿出自己的手机开始查歌词,凛子坐到钢琴凳上开始扒伴奏谱,诗月从自己的包里拿出录音机,放在谱架上。
这世上的确存在这样的曲子。
“啊,有英文版歌词,用这个版本?”朱音说着朝我看过来。“不知道是哪首歌更好吧?”
“哦哦,嗯。那样更好办。”我点头同意。
“凛子同学,要记下谱子吗?”
“不用。和弦不是很难,而且只是录样带。”
我们用录音机一次性完成了简单的样带,里面只有凛子的钢琴和朱音的人声。把样带和配上和弦的歌词文本一起传到云端,在乐队内部共享,不到一个小时就搞定了。
“啊——谢谢。”
我偷瞄着三个人的表情,含糊地说道。
“本来没想让大家帮这么多的。总觉得这次是我自己任性地想让伽耶加入,大家好像不太喜欢……”
“原来有自觉呀。”朱音说着笑了。“不过我们不喜欢的不是小伽耶啦。”
“咦?”
“贝斯还是让真琴同学来更好,这个想法没有变。”诗月说道。“但我们更不喜欢伽耶同学以这种方式离开。”
“希望村濑君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决定。”凛子也点头说道。
“为此要全力让伽耶回来。”
我只能朝她们露出僵硬的笑容。
这支乐队的人——都太有个性了。
然后我再次把耳机插进耳朵,沉浸在朱音的歌声和凛子的钢琴声中。之后就看我怎么编曲了。这首歌相当难啊。旋律悠长,休止符也不少,如果助奏编得不漂亮,曲子听起来就蠢透了。弦乐、铜管乐、钢琴、吉他,五花八门的乐器声在脑中回响,种种光景从眼皮上划过。
选择。我回味凛子说的话。
这时,我想到了。如果伽耶能回来——面对成为Paradise Noise Orchestra的贝斯手的她,我要说的第一句话。
真是过分。那句话糟透了,但又是我毫无掩饰的真实心情。
为了自我满足,为了有所选择,为了惹人怜爱的孤独,现在我想得到伽耶。
*
十一月将尽,白天也越来越短,到傍晚时便气温骤降。从新宿站到“Moon Echo”没多远距离,但手还是会在路上冻得不听使唤,来到录音棚要缓一会儿才拿得起乐器。
“那伽耶会来吗?”
凛子说着,把手里的暖宝宝蹭得沙沙作响。
“会不会呢……我发了消息,但只看到变成已读。”
“又是这样?怎么不打电话。”
朱音抱怨着,和诗月互相握住双手,嬉闹着取暖。
“上次挂电话的时候是那个气氛,我都不敢打了啊,反正她不会接。”
“怎么会!如果是我接到真琴同学的电话,绝对会在两秒以内接通!”
诗月,现在没说你。
“样带和歌词都发过去了,之后为了尽量能让她过来——”
耳边忽然“嗡”地一声作痛,说到一半的话也被我咽了下去。
我们的视线集中到门口。厚重的隔音门令人焦躁地缓慢打开,穿得鼓鼓的伽耶挤了进来。她好像是跑过来的,通红的脸上满是汗水,耸着肩膀大口喘气,围巾松松垮垮的快要滑到地上了。
“小伽耶!你来啦!”
朱音一下子跳起来跑了过去。伽耶推开朱音,逼到我面前。
“直播!?已经开始了吗!?快关掉!”
怀疑的视线聚在我身上。
“直播是怎么回事?”凛子来回看着我和伽耶。
我不知道该朝哪里看,只好把眼神转向Ampeg音箱的外壳说:
“呃,因为不知道伽耶会不会来,我就说今晚六点开始在录音棚直播,发布新成员加入的消息,不过当然是骗人的……”
“骗我的吗!?”
伽耶的声音格外刺耳,我只能低下头不敢看她。
“哇,小真琴真差劲。
“像呼吸一样欺骗女孩子,真琴同学好棒。”
“伽耶因为这次的事被骗好几次,心里已经受伤了。还要再骗她,真没人性。”
她们说得真够过分。
“没办法的吧!发消息都没有回复,要是她不来不就白准备了。”
伽耶的脸涨红得像晚秋的浆果,转身就要朝门口走去。我慌忙叫住她。
“等!等一下!骗你是我不好,我道歉!但只要一首!陪我们演一首曲子就行!”
“告辞!”
伽耶不为所动,打算直接离开,可手腕被侧面伸过来的手抓住了。她想用力甩开,力道却被巧妙地化解,没法挣脱。
是凛子。
“伽耶,接下来要演的曲子——”
凛子抱住伽耶的身体不让她逃脱,轻声在她耳边说:
“很特别。我们不会传到网上,也不会在演出时用。只有今晚,我们Paradise Noise Orchestra会为你而演。”
伽耶在凛子怀里猛地一抖。
“就算你现在离开,我们依然会继续,而且不再演第二次。如果你还是不在乎就走吧。”
伽耶扭动身子,朝凛子瞪去,嘴唇里明显有太多话要说,但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地低下头,慢吞吞地退到墙边,脱下外套蹲了下去。
我小声松了口气,没让任何人察觉。
给贝斯调好音以后,我静悄悄地靠近伽耶问:
“……发过去的曲子,你听了吗?”
她动作极其轻微地点头,根本不朝我看。
“……那不是学长你们自己的曲子吧?毕竟是英语。”
“嗯。叫《Arms Of Another》,是福音音乐。很久以前英国一个叫Helen Shapiro的爵士歌手……哦,你不知道是吧。”
她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太好了。现在不知道最好。
而接下来,我们必须要让她知道这是什么曲子。
“伽耶你来弹贝斯是最好的……”
“……我又不是乐队的人。”
她叽叽咕咕地说着,依然不愿意看我。
没办法。我回到音箱旁边,把背带挂上肩膀。
四个人的视线在排练室正中央交织。
诗月克制地敲响四声倒计时,随后节拍像寂静的波纹般从我手中扩散开去。钢琴和弦与底鼓声仿佛船桨在水面的一次拍打。很快,看不见前方的黑暗被朱音的歌声撕破。
明明只有一束光,却牢牢地刻在了胸口。
忽然,从心头涌起的一阵感慨堵在了喉咙里——和这些人相识真是太好了。和凛子相识,我明白了无处不在却又无法触及的乐园的确存在;和诗月相识,我明白了从大海远方漂来不知名的花朵那枯萎的残骸之美;和朱音相识,我明白了将黄昏天空的残阳推向大地另一侧的夜晚是如此强劲。
然后,我朝缩在房间角落的伽耶看去。
和你相识,我认识到几乎要从内侧将自己蚕食的贪婪私欲。所以希望你也能明白,能够了解这首歌。
我踏破黑暗,听着背后朱音的歌声迈开脚步。如今脚下已经有了确切的形状。地面支撑着我的身体抬高,向前冲去。加速的步伐与诗月的底鼓节拍相依。她的鼓点竟无比温柔。凛子悄然用接连不断的和弦为歌声的间隙染上色彩,仿佛不和谐的钟声。如此哀痛的乐句根本不足以填补孤独,反而让刮来的风更加狂躁。
靠近话筒后,我们被解放到沙漠的空中。
脚下用力踏下的每一颗砂粒都化作军鼓的余韵四散,在我们背后点缀出骄傲的踪迹。朱音的歌声在高空有力地扩散,而我的声音则化作篝火将其传颂。众多乐音被投入火中,让火烧得更加猛烈。凛子的声音。诗月的声音。此外,还有阵响亮的声音几乎笼罩整段副歌——是男声。
我再次朝伽耶看去。
不知不觉中,少女已经站起身来,那双大眼睛睁得更大,寻找声音的来源。没错,你肯定知道,因为这是一直伴随你的声音。自从你生命的旅途开始,这声音便陪在你身边,注视着你,拉你的手前进。
所
以。
歌唱过一巡,朱音的声音再次落到地面,在沙子上刻下足迹。我静静走近伽耶,指着Precision Bass的琴体朝她点点头。
应该由你来弹。
伽耶显得迟疑,低头避开我的视线。我用手指轻柔地拨响空弦,继续朝她靠近一步。这是属于你的地方,只要你还是你,就无法逃离。
终于,伽耶抬起头来。
尽管眼里就快流出泪水,她还是朝我踏近一步。我抬起贝斯的长琴颈,用右手把琴体轻轻推向她。不能让曲子中断,所以背带上的重量就由我独自承担。为了不让你在眼泪中迷路,我会在旁边努力支撑,而你只需要一心演奏。
伽耶小巧的身体钻进我的两臂之间,从我左手上抢走琴颈,右手寻找琴桥,手指在琴弦表面摩擦。
就这样,我被拖进伽耶的节拍中。
声音从背后的扩音器中传来。如果不靠电力增幅,我抱着的这把乐器发出的的声音便低得几乎无法分辨,可从琴体上传来的颤动却让我产生错觉,仿佛自己的心脏与琴弦直接相连。这时我终于意识到,鸣响的不只是乐器。当各处的声音超越单纯的空气振动现象,不断连结在一起形成音乐时,乐器、世界和人之间的界线将彻底消失。我们的血肉和骨头开始鸣响、演奏、聆听、震颤。
伽耶将声音洒向话筒,仿佛要追上再次跃起的朱音。牵动几万人影子的那阵声音再次从地表涌起。我已经几乎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只能祈祷歌声可以飞得更高,更远,将自身也投入燃烧的火中。第三遍副歌开始,我和伽耶已经分不清彼此。她的身体被夹在Precision Bass和我的身体之间,已经完全融合同化。我甚至有种错觉,是自己的手指被琴弦的感触撕扯,自己的喉咙发出少女的声音。朱音在间歇的瞬间回过头,随着钢琴逐渐暗淡的光辉抛出最后的诗句时,我也仿佛觉得那是说给我的话语。
不对。这是为伽耶准备的歌,这里是为伽耶准备的场所。
叮叮镲细长缭绕的余音彻底碎裂,随风飘散,最后所有的乐音都被空气吸收,消失不见——
伽耶扭扭捏捏地从我身旁离开,退到墙边。
我猛地感到一阵幻痛与失落感,仿佛左半边身体被完全掠走。
室内充满微弱的白噪音,我们一同陷入沉默,静静地注视着歌声最终到达的地方。
“……刚才那个……”
最先开口的,是伽耶。
“是……爸爸的声音……对吧。为什么?”
我松了口气,朝放在凛子脚下的笔记本电脑看去。
太好了,她听出来了。
“嗯。从志贺崎京平的专辑里采样,用在副歌里了。”
“咦……可是……诶?爸爸的歌?可刚才那是英语——”
“哦哦,嗯。”
感觉有点窘迫,我继续看着笔记本电脑回答:
“抱歉,好像骗你好几次一样。这个是英文版,原曲叫《是你敲响钟声(あの钟を鸣らすのはあなた)》,已经是几十年前的歌,好几次红白歌会上都有人唱。是伽耶一直不待见的昭和歌谣。”
我听到她倒吸了口气。
“这首歌被很多人翻唱,你父亲也唱过。那个,你父亲的歌,我把音乐网站上会员套餐里能听的全都听过,感受和伽耶你基本一样。几乎全是老掉牙的东西,没什么新意,不值得一提。之后又觉得明明他水平这么高,怎么净唱些无聊的东西。但唯独这首歌——”
我的手指轻轻从贝斯的拾音器上拂过。
“听了就立刻明白,这首歌很特别。我们四个一起听的,然后大家都立刻明白。的确有这种歌存在,所以被我们选中了。”
我抬起头。
这时我终于有勇气面对伽耶依然迷茫的眼神。
“音乐就是这样。只吸收自己觉得好的东西,丢掉其余部分继续前进。或许现在让我们入迷的音乐在五十年、一百年以后也会受到同样的对待。任性的孩子们只从中夺走自己喜欢的千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贪婪地吞下,带到下一个时代去。音乐就是通过这样任性的做法不断发展到现在,今后肯定也会是这样。”
我从肩膀上摘下背带,把沉重的乐器放在琴架上。热量从身体内部浮到表面,在空气中散去。伽耶靠在墙上,慢慢滑落坐在地上。
我一步一步靠近,蹲下身子让视线和她齐平。
“所以,伽耶也可以更任性一些,只拿走能用的东西就好。因为托关系而内疚,这和刚才的合奏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根本不用在意。”
我伸出手,坦率地说出自私自利的欲望:
“我想要伽耶的声音。”
她什么也没有回答,到最后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眼里好几次泛起泪珠,都被她闭紧眼皮忍住。
终于——
她轻轻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住我的手。
最觉得放心的恐怕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为了不让大家发现,我有些粗鲁地拽起胳膊,帮伽耶站了起来。
离开录音棚,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从头顶吹下的高楼风冰冷得让发热的身体一阵疼痛,我用力重新背好贝斯琴盒,把手塞进外套口袋里。四名少女正在栏杆旁等我。
“咦,录音棚的费用是村濑学长一个人付吗?”
“没错,不过视频网站的收益也几乎都是他的。”
“偶尔能免费让我们用,一个人付钱比较好算呀。”
“对了,伽耶同学加入以后的分配——”
她们好像正在给伽耶讲乐队的各种事务。看到几乎没出什么矛盾,我暗自松了口气,快步朝她们走去。
“那,今天要去麦当劳不?”朱音朝我问道。“今天只排了一首曲子,而且没打算在演出时用,开会好像没什么可说的。”
“但效果那么好,感觉可以加进演出的备选曲子里。”
“我也觉得,不然有点可惜。”
开会。开会啊。
感觉——有件事不适合让她们一起坐下来听我说,光是想想就觉得心情沉重,所以现在在路上快点说完比较好吧。
“啊——呃,关于演出,有一件事……”
不出所料,众人的视线都聚集过来,我不禁缩紧身子。
喂,好好说出来,这不是自己决定的吗?
凛子,朱音,诗月,最后是伽耶。我依次偷偷地打量她们的表情,先垂下视线,憋住一口气再吐出来,最后下定决心抬起头。
“可以……听我说个任性的请求吗?”
没有任何人回话,我心里冒出一阵不好的预感。栏杆另一边的车道上,来来往往的车子开过,发动机的声音一时间遮住我接下来的话。凛子是一副“想说就说啊”的表情。诗月眼中充满了包容,反而让我害怕。朱音明显是觉得有趣。至于伽耶,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根本不敢看。
我好不容易才开口:
“圣诞节的演出,希望把我除外,由你们来演。”
听我说完,四周陷入死寂,我站的位置仿佛结冰的湖面正中央一般冰冷坚硬。
大概过了十秒,凛子开口问“为什么?”虽然话里没有一丝感情,但比一言不发要好几万倍。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接着说:
“就是……最近,我一直在迷茫。乐队一下子发展起来,观众增加了,演出的场地也越来越大……但我原本是个孤零零的网络乐手,现在怎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算是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吧。”
我从口袋里抽出双手,在冷风中好几次张开又握住,想要抓住现实的感觉,却怎么都不顺利。
“希望能给我独自思考的时间。还有……我想专心做个观众,听听这支乐队的声音。所以——”
诗月朝我靠近半步,尽全力保持温和的声音问:
“就是说,圣诞节演出结束后会回来,是吗?”
我注视着诗月,沉默地垂下视线。
朱音淡淡笑了。
“小真琴,这种时候没法说谎会吃亏的呀。”
我缩紧了脖子,原因想必不只是寒冷。
“总之先立刻回答‘当然会回来’不就好了。……不过如果能做到,根本就不会笨拙地说出这种任性的要求吧。”
完全被看透了。难为情与愧疚的心情让我抬不起头,而凛子又若无其事地补了一句:
“我倒是不在意,反正村濑君肯定会回来。”
诗月也握紧拳头说:
“我也没问题。会像等待刑期结束一样克服过去的!”
朱音也捉弄人似地拽着我的耳朵说:
“独自活动重新审视乐队也是常有的做法呀。”
可不肯罢休的只有一个人。伽耶满脸通红地大声说:
“这、这算什么意思!?我好不容易加入了啊!?难道拉我进来是为了找替角吗!?”
“啊……嗯,也难怪你会这么想,不过顺序反了。正因为伽耶加入了,我才会想到暂时脱离。”
“那么热情地要我过来,结果自己却跑了是怎么想的!?我、我、我该怎么,M
u、村濑Murase学长——我……”
我一句话也没法回答。伽耶憋红了脸,话说到一半没了下文,咬紧牙转过身去。
“够了,我回去了!”
伽耶愤然大步走远,但在过人行横道前站住转过头,大声说:
“周二周四有家教没法去录音棚排练!其他日子是五点以后!请把日程安排写到LINE上!还有村濑学长大笨蛋!我绝对不原谅你!”
在开始闪烁的绿灯下,伽耶朝车站方向跑去,转过大楼拐角后便看不到她的背影了。
我无力地在栏杆上坐下,郁结地朝自己的脚尖吐出一口气。
“真的是差劲到无可救药。”听了凛子平淡的语调,我两手抱住脑袋。可她的话还没完:“不过村濑君的这一点我——”
“小凛你总是这么宠着他!”朱音打断她的话,语调明显在忍着笑意。
“没办法,这一点到死也改不过来,只能一起疼爱了。”
诗月说道,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懂了还是没懂。
这一次,唯独这一次,我完全没法辩解。
“我们会好好照顾伽耶同学的,真琴同学请努力改造吧。”
说得真像我要服刑一样,求求你换个说法行吗……
“嗯。总之……伽耶就拜托你们了。”我向她们低头。“她对PNO很憧憬的,一直梦想着能和大家一起演出……多合奏几次应该能让她恢复心情——大概吧……”
突兀的沉默降临,我奇怪地抬起头,发现三个人都睁大眼睛盯着我。
诶,怎么回事?我说错了什么话吗?
“刚才这话是头等重罪。”凛子别下嘴角。
“刑期要延长到五倍了……”朱音也一脸无语。
“竟然没发现,不愧是真琴同学。”
“咦……?”
“伽耶同学不是说了吗,拍电影的时候很忙,特别辛苦的时候在网上看到视频开始学贝斯。这么说最少也要一年前了,那时候还没有PNO。”
我张大嘴愣住了。
没错,电影在今年春天上映,拍摄再怎么说也是去年——我们乐队是今年夏天成立……不对,记得伽耶说是“和她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才对——
我忽然意识到了。女孩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
诗月叹着气说:
“没错,伽耶同学憧憬的是Musa男。”
的确,那时我穿的是女装。
以Musa男的身份传的视频里只用弹吉他和键盘,所以想要一起演奏会选择贝斯,这道理说得通……可是……
“小伽耶不是好几次差点叫出‘Musao’又改口的嘛。”
朱音也加了一句。
“对喜欢自己甚至把贝斯练到那个水平的女孩就这么对待,真没人性。”
凛子一如既往毫不留情,我感觉大脑已经麻木了。
“不过村濑君的这一点我——”
“就说了小凛你别宠他啦!”
“这次真琴同学的过分之处发挥得恰到好处,所以我要宠着他。”
“咦——真没办法,那我也一样好了。小真琴,今后也可以继续任性,毫不在意地践踏人心喔。”
总觉得正被她们用砂糖熔铸成匕首咔哧咔哧地戳弄胸口。真想在寒冷的天空下直接蹲下闭上眼睛,就地睡着。
但,这是自己的选择。如果有罪恶感,一开始就不该开口。于是我定神抬起头,迎上三名乐队成员的视线。
“……那个……呃,这次真的完全是我任性的要求,找借口也没用,但我真的想在这支乐队一直做下去,为此很多地方都想重新审视吧,但要说‘绝对会回来’,又感觉不够诚恳。”
“没事的,我明白。如果确信绝对会回来,暂时脱离就没有意义了。”
凛子淡淡地笑着说道。我一下子脸红到了耳根,没法直视她的表情。她为什么比我自己还懂我的心情啊。
“圣诞节的演出也在亲友席上后悔吧,肯定让你跪下来哭着求我们说要回来!”
朱音说着一巴掌拍在我胸口。我忍住那阵令人愉快的疼痛,不住地点头。
能认识这几个人真的太好了。
我们并排朝车站走去。吹来的高楼风依然猛烈,我却觉得寒意比刚才少了一些。
如果回家路上能一直保持这个气氛,这一天就算有个不错的结尾,但遗憾的是诗月忽然大叫起来。
“对了!沉浸在演奏的余韵里完全忘了!”
我们一同朝诗月转头。
“……怎么了?”
“还有更无法饶恕的重罪!和伽耶同学!好像理所当然一样贴得特别紧是吧!”
我想起来了。
“这么说确实贴在一起让她弹贝斯了呀。哇——举动实在太自然,我都差点忽略。”
“用双簧戏的姿势弹琴,拿这个当借口去碰女生是村濑君的拿手好戏。”
“呃,不是,那个——”
我慌忙辩解。
“那个你们看,摘下琴递给她的话贝斯不就中断了吗,没办法才——”
“无论伽耶同学不会带乐器来还是她最开始不愿意弹应该都能预料到呀!所以全都是计划好的对吧!?”
“怎、怎么会!只不过是那时临时想到的办法——”
“临时能想到那个姿势更厉害。通常来说要和女孩子贴上的时候都会有点犹豫才对吧?”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只能溜之大吉。感觉这一天结束得很糟糕。
但没办法,这也是我选择私欲的结果,没人会来帮忙。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无论是迷失道路,还是在黑暗中点起灯火,或是敲响钟声,都不会有其他人陪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