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4 离去的芳醇黄金(Mellow Gold)

最近读过的小说里,有个老妇人在生前准备自己的葬礼。

她专门指定在仪式进行时播放的BGM(背景音乐)是甲壳虫乐队的《Eleanor Rigby》,歌词中提及一名孤独的老婆婆的葬礼,的确是非常应景,但要给自己选这种歌吗?想到这里,我感到后背一阵寒意。

如果是我,会怎么办呢?

既然玩音乐,葬礼上也想放自己的曲子……是这么回事?如果是,就必须先写一首有葬礼味道的曲子。以前在新闻里看到过,一名摇滚乐手的葬礼上,在场的客人们伴随快活的摇滚乐愉快地送别故人。可那篇新闻的附记又里写着“法号**院居士”,实在不协调,看得我浑身不舒服。毕竟是葬礼,我更想放肃穆的曲子。

但冷静下来仔细一想,自己的葬礼如何如何根本无所谓吧,死都死了。

办葬礼不是为了死者而是生者,所以只要让活着的人满足就好,哪怕不办我都没意见。不如说自己死的时候不办更好,反正我也不愿意出席别人的葬礼。

不管怎么说,现在就想象自己的死还太早了些。但十六岁的冬天,我无法避免地要面对死亡。

暂时脱离乐队,在自己的屋子里扣上耳机,面朝音序器的钢琴卷帘窗口(piano roll),我感慨不已。演出的确开心。站在舞台上迎着灿烂夺目的灯光与鼎沸的欢呼,拨响乐器将歌声抛向话筒,那种快感无可替代。但我真正喜欢的其实是作曲。独自一人待在屋子里,从自己内心最为幽深的地方寻找音符,逐一填在乐谱上。大多数时候都不会顺利,一次又一次倒退重来,有时还要回到开头全部删掉。闭上眼睛,在空想的风中苦苦等待,寻求开始哼唱的预兆。当指尖偶然触碰到旋律的边角,便拼命抓住,拽到身旁。我想要的东西绝不会从天而降,而是埋在漆黑幽暗的深处,只能徒手小心地将其掘出,弄得指甲缝里塞满泥土。但正因为如此,它才更显得惹人怜爱,难以割舍。总算完成一首自己能够认可的曲子时,已经亢奋得快要失去意识。

而且现在,有很快就能来听我作品的伙伴。

整合音频文件,上传到乐队用的服务器上,然后发到LINE的群聊里。

不过这一天,凛子发来这样一条消息:

“我也写了一首歌。”

我惊讶地点开那个文件。

第二天午休,来到音乐准备室后我们立刻讨论起凛子写的新歌。

“原来小凛会作曲啊,好惊讶!”

“这是基本素养。”

“我觉得曲子不错,但不知道适不适合我们乐队的声音。关键看伽耶同学了。”

“这方面就要靠大家帮忙了。而且我也想练一练吉他,考虑到作曲,多少要有所了解。”

“啊,那一起去乐器店吧!我最喜欢让别人买乐器了!”

我用手机重新读着乐谱,一言不发。

“怎么了村濑君,我写的歌比想象中还像样,觉得自己存在的意义受到了威胁?”

“诶?啊啊,不是,嗯。”

她说得基本上没错。要是其他成员连作曲都能做到,那我是不是真的没用了啊?

“可是小真琴现在脱离乐队,也谈不上在队内有没有位置呀。”

“呜……这倒没错……”

“真琴同学有很重要的职责,那就是保养我的眼睛。”

“把照片设成待机画面不就行了……”

“那当然已经设过了!”

咦,已经设了?好可怕。不对这不是文化节时的女装照片吗!给我删掉!

“那村濑君,从乐队活动解放出来,轻松自在地享受着一个人的生活,现在时间上应该很充裕。”

凛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哦,是这样没错。”

“音乐节的康塔塔,所有练习都交给村濑君了。”

“啥——?”

“因为我没那么多时间啊。”

音乐节是将在第三学期举行的全校活动,主要内容是班级间的合唱对抗赛,但还有个特别节目,以选修音乐的同学为主自愿参加,上演巴赫的康塔塔。当然不可能演完整部作品,但只节选合唱用的部分也有不少的分量,练习一直进展不顺。

“能全部交给村濑君是吗,谢谢!”小森老师放心地笑了。她今年二十二岁,刚从音乐大学毕业不久,从第二学期开始来到我们学校,接替华园老师教音乐。如果突然就要指挥康塔塔的练习是个不小的负担吧。

虽然对我来说一样是个不小的负担。

“凛子不来帮忙就相当难办,还需要伴奏呢。”

“如果只是练习用的伴奏,村濑君也能弹吧。我为了圣诞节的演出忙得要死呢,这种时候乐队队长还突然脱离了。”

“啊……对不起……”

“干脆连正式上场的伴奏也全交给村濑君吧。康塔塔的伴奏用钢琴弹太单调,不如音序器编合奏更好。”

“咦——?都推给我吗?音乐节是第三学期的事,正式上场的时候凛子不也闲下来了?”

“不确定圣诞节以后队长会不会回来,所以不知道我到时候闲不闲。”

“啊……对不起……”

“还有我想喝乌龙茶了去给我买来。”

“这和让我跑腿没有任何关系吧!?”

“因为队长脱离弄得我身心俱疲,都没力气去小卖部了。”

“啊……真的抱歉——不对你打算这么使唤我一辈子吗!?”

“是啊。”

凛子说得毫不迟疑。我差点忘了,她就是这种人!

不久前她似乎痛快地接受我脱离的请求,可实际上相当记仇?不过完全是我不好,又很难回绝。

这时小森老师在一旁过意不去地说:

“是我不好,什么事都麻烦你,所以会负起责任的。一起去小卖部吧。”

“哦……”

真不知道这算哪门子负责。既然觉得过意不去,应该不是和我一起去,而是替我去跑腿吧?不过再怎么说她也算老师,这话我说不出口。

可正当我和小森老师朝门口走去时,凛子突然一脸不高兴。

“果然我也要一起去。”

“啊?既然要跟过来,不如你自己去吧?”

“那不就没意义了吗。”

“三个人一起去更没意义吧!”

“那请让我也一同过去!”诗月也站起身来。“只让凛子同学监视还不放心。”

“我一个人留下来好寂寞!一起去吧。”

结果五个人拖拖拉拉地去了小卖部,真是莫名其妙。

到头来,在录音棚排练时我也要过去。

“呃,我是说过……暂时脱离乐队……吧?”

在与以往完全相同的气氛中被带到了“Moon Echo”,我在门口提心吊胆地问了一声。

“嗯。所以小真琴只要般器材、调音还有付钱就行了。”

“啊,操作电脑、效果器和录音机也拜托了,还有帮我保养眼睛。”

“还有乌龙茶。”

你们适可而止行吗?

连伽耶都来抱怨我的态度。

“我和大家还几乎没什么交流,如果村濑学长不在那不是很尴尬吗!请每次都过来!”

第一次开会的时候你已经和她们三个聊得很愉快了吧?被晾在一边尴尬的是我好吗。

排练结束付过钱后,成员们没说什么就直接准备去平时用来开会的麦当劳。可我被姐姐叮嘱尽量早点回去,于是慌忙朝她们背后说:

“今天晚上有份大包裹要送到我家,可家里只有老姐一个人,她要等我回家后再出门,让我早点回去。……开会也不用我去吧。”

伽耶回过头来,毫不掩饰脸上的不愉快。

“乐队变成我们四个以后,还是第一次排练,要反省的地方有很多。学长一直在旁边听着,不说说意见会很难办的!”

“可是,我有事啊……”

“那,那,我们去拜访学长家!如果只是等快递,也不耽误开会对吧!?”

闻此,诗月睁大了眼睛,话音甚至发颤:

“伽耶同学,太有天分了。连我也想不出这么生硬的借口……”

“才,才不是借口呢!”伽耶红着脸低下头。

“去吧去吧,我想看看小真琴的房间。这种机会很少有的。”

朱音也毫不掩饰好奇心。

结果五个人一同来到车站,坐上同一辆电车。女生们在车里也很快便聊得热闹。

“小凛去过一次来着?”

“对。大家不用拘谨,当成是我家就行。”

“咦?凛子学姐,呃,那个,和村濑学长是什么关系——”

“比陌生人好,还不算朋友。”

“那不就是陌生人吗。”

“伽耶同学,吐槽内容太没趣了,这样可没法认可你正式成为我们的贝斯手。”

“啊,抱歉,我还不习惯吐槽。”

“这样啊,小真琴脱离以后还有这个影响,真难过。”

“就不能因为音乐方面的理由难过吗!?”

“啊伽耶同学,听听这个节奏!学到了吗这才是正宗的味道。”

这算哪门子指导啊?

到站下车,朝我家走去。虽然在那个气氛下只好答应把所有人都带过来,可接下来怎么避开姐姐把她们带进家里呢?总之先让她们四个在外面等一下——正当我在思考时已经能看到公寓楼,凛子便指着说:

“就是那边的六楼。姐姐还在等着,快点过去吧。”

还来不及我制止,四个人已经加快脚步走进门厅,接着在家门口撞上了姐姐。

“小真你回——嗯?”

看到等在我背后的四人,姐姐微微睁大眼睛。

“客人好多呀。”

“啊,嗯,嗯,是乐队的人。”

打扰了——女生们一同说着低下头。姐姐从她们之间穿过,来到走廊。

“家里没怎么收拾,你们随意坐吧。那我出门了。”

她说着朝电梯走去,又忽然转身朝凛子说:

“咦,上次好像是你来住过。”

“是的。那天受您照顾了,抱歉突然过来。”

凛子有礼貌地回答。

“没事啊,那之后你们相处得也不错,太好了。”

“诶,发现了吗!?”我大声喊道。凛子离家出走时,我明明小心谨慎没有惊动姐姐呢。

“你以为能瞒过去吗?”姐姐好像彻底惊呆了。“那小真就拜托大家了啊,我们父母大概十点回家。”

她说着摆摆手,消失在走廊的拐角。被发现了吗,我不禁一身冷汗,可凛子似乎毫不在乎。

“……那,那,那个人,就是真琴同学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姐姐……好,好紧张,都没能好好打个招呼……”

目送姐姐离开的诗月说着,声音发颤。

“好漂亮……”朱音也感叹道。“等小真琴成了女大学生,会不会也是那样啊。”

“会才怪!我上哪儿变成女的去!”

“那,那个人!我憧憬的Musa男就是那个人吧!?”

不,很遗憾,是穿着那个人的水手服的我。伽耶对不起……

我的房间本来就被乐器、成堆的书、乐谱还有电脑桌塞满,再进来五个人以后已经连转身都很困难。

“啊哈哈哈不出所料!一看就知道是小真琴的房间!”朱音立刻躺了床上。

“等,等一下,这么狭小的屋子还让凛子同学住过一晚吗,到底是睡在哪里?”

“我就正常睡床上。”

“还没结婚呢太不检点了!”

“可我在地上睡的!”

几个人吵闹的时候,伽耶在屋子里到处打探,脸颊泛红。

“啊啊,全都是在这儿录的呀……啊,《洛可可风鞭挞金属》就是用这把Ibanez弹的对吧!这支口琴在《仿拉赫玛尼诺夫小回旋曲》里吹过,这是《圣杰罗姆几何学电子流行乐》里当琴架用的毛巾挂,这边是《大干旱巴洛克金属》里当踏脚台用的广辞苑词典!太激动了,Musa男的音乐都是从这里诞生……”

她恍惚的声音开始变尖。我随便起的曲名被她背得这么熟练,太难为情了。

“怎么说呢,伽耶同学,好像是认真的……”连诗月都被吓到了。

“这种远古铁粉已经能和美沙绪老师势均力敌……”朱音也有点怕。

屋子里几乎没有能坐下的地方,伽耶和诗月坐在床沿,朱音躺在她们背后,唯一的椅子被凛子占据,而我只能站在门口。

“那关于今天开会的议题。”

凛子郑重其事地说道。

“等村濑君的父母十点回到家时该怎么解释现在的情况,我们来考虑一下吧。”

“不是,你们赶快开完会回家不就行了?”

“可我们单纯是来玩的,没有其他议题啊。”

“现在就给我回去!”

这样的生活来到十二月初,华园老师在LINE上发来了消息。那天晚饭后,我独自待在在屋子里,心不在焉地听着桌上音箱播放的柴可夫斯基钢琴三重奏,这时手机振动,响起提示音。

我对着屏幕反复看了看,没错,是华园老师发来的。

“你不玩乐队了?”

我轻轻把手机拿到床上,弓起背蒙上被子。虽然想打字回复,可手指不听使唤。

“老师怎么知道的?”

尽管是短短一句普通的话,我还是花了很久才全部输入。手机上很快收到了回复。

“演出公告上看到的 Kaya是谁啊”

我也去看了一下,发现这次圣诞节演出的宣传网站已经做好了,上面有Paradise Noise Orchestra的名字,代替我出现在贝斯手位置上的名字是Kaya Shigasaki。

“有人介绍来一个不错的贝斯手,就想让那个人替我出场,自己在台下当个观众听一听。仅限这一次,不是说退出。”

“那就好。”

那就好。

仅靠LINE上简单的文字交流,没法知道对方的表情。老师发这些消息的用意是什么呢?而且,总觉得——其他想说的、想问的、想让她教我的事情还有很多,可指尖想要继续在屏幕上划动时,却迷失了方向,一个字也打不出来。

这时,屏幕下方忽然又冒出了灰色的文字框。

“没有直播吗?”

刚刚吸进的一口气被我分几次慢慢吐出。

还是事务性的对话比较轻松。

“这次好像说不只有网络乐手,还有更出名的人出场,所以没法直播。”

“遗憾 不过好厉害啊”

接着聊天窗口下冒出一个垂头丧气的狸猫贴图。

我也想让老师听到,最好她能到现场——尽管我明白那不可能——

“那带我去嘛 Musao也要去现场看对吧”

我睁大眼睛,凝视那条消息。

带她去?老师已经出院了吗?我双手紧紧握住手机,站了起来,毛巾从后背滑了下去。

但手机上很快收到下一条消息。

“用外放保持通话状态”

看过两次,我重新坐下,再次仰躺在床上。

通过手机听,是这个意思啊。

我慢吞吞地输入回复。

“不能太明目张胆,但可以一直把手机放在口袋里。”

“谢谢 我很期待”

老师发来一个挥手道别的狸猫贴图以后,对话就结束了。

我把这段简短的聊天记录反复读了几次。

到头来还是没能听到声音,只有文字。感觉——她好像挺有精神的。说不定是时间很晚了不能出声。没错,对方发来消息,就是说至少愿意用LINE交流。之前可是整整半年完全没联系过,这不是很大的进步吗。

那天深夜,Misa男的频道时隔已久上传了新视频。

床单上放着一架玩具钢琴,比枕头还小,古典风格的装饰细腻而又美观。键盘只有两个八度,每个琴键都比手指更细。老师的左右手灵活地叠在一起,精巧地把曲子改变成三个声部演奏,真不简单。

是威猛乐队的《Last Christmas》。

过去,我曾把这首歌的名字理解成“最后的圣诞节”,也没仔细听歌词,以为唱的是恋人或者自己要死去的悲剧。后来看过歌词发现根本没什么悲伤的,只不过“去年的圣诞节”失恋了所以今年可要找到恋人,听着还挺惨的。

不是“最后”,因为还活着,今年和明年一样要过圣诞。

看到视频的说明,发现上面只写着“Advent #1”。降临节。人们数着离圣诞节还有多少天,打开降临节日历的小门拿出糖果,每周换上不同的蜡烛点亮,把大块圣诞面包一点点切下薄片吃掉……

下一首曲子的更新,以及圣诞节的到来,都让我急不可耐。

然后,我忽然想到什么,到各SNS网站上看了下Paradise Noise Orchestra的账号。

圣诞节演出的公告下面写着大量评论。

“Musao不玩了?”“换贝斯手了吗?”“真琴不在就变成另一支乐队了。”“变性之后换了艺名?”“Shigasaki Sayaka真的是那个志贺崎伽耶?”“我受打击了。”

我慌忙在各处发出公告解释:

村濑时隔已久想要独自作曲,这次演出暂时休息。贝斯手是新加入的强力成员,与PNO配合完美,圣诞节时一定能为大家带来最精彩的演出……

我把手机扣在枕边,关灯盖好被子。

闭上眼睛,我心想。

已经对外声明想要独自作曲这个理由,圣诞节前必须做出点什么上传才行,不然太没面子了。

不,对外公开的理由不重要了。Misa男都更新了视频,正宗的Musa男怎么能整天无所事事。到圣诞节为止,我能写出几首曲子呢?要写什么样的曲子?用怎样的声音妆点何种颜色的夜晚?数着自己内心

暗处浮现的那些飘忽不定的声音泡泡,我渐渐陷入沉眠。

录音棚的排练我仍然每次都要参加,康塔塔也是我独自带人练习,再加上期末考试越来越近,这个十二月实在忙碌。但和脱离乐队之前相比,还是多了不少空闲时间。

最主要的是内心变得从容。

最近这半年,我一直在不停思考乐队的事情。Paradise Noise Orchestra便是我生活的重心,而且比例占到了九成。每天醒来后首先考虑的便是下次排练的安排或者最近的演出。

如今义务感这一负担被摘掉,天空显得格外广阔。

不只是写曲子,听的东西也要多一些才行。我久违地花上一整晚在音乐的海洋畅游。一首一首听完所有新歌;随着会员的推荐功能摸索下去;在喜欢的音乐博客上看来看去;浏览熟识的网络乐手开的频道。光顾着自己写东西,感性很快就会枯竭,要多补充一下。

就这样,我遇到了那首曲子。

起因是我很久以前起经常看的音乐博客。上面有一篇文章说,听到了有意思的曲子但不知道是谁的,博主说是浏览比较小众的视频网站时发现的:

“演奏也好录音也好,怎么听都是专业水平,可完全不知道出处。声音似曾相识,但用各种音乐搜索工具又找不到相似的东西。这种东西会藏在网上不知名的角落,真让人兴奋。”

带着半信半疑的心情,我点开上面的链接,接着便仿佛迎头挨了一棒。

原声吉他的扫弦声仿佛锯子在内心表面磨削般粗犷,打击乐的雨点带着泥土的味道。我甚至没有觉察到说唱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低喃中仿佛凝聚了原住民的哀怨,与鼓声完全同化,无法分辨。明明只是一个人的声音,在我听来却像是少年少女们以及死者们的轮唱。锡塔琴令人毛骨悚然的琶音炙烤夜晚。

忽然,一道假声划破天空,溢出的光亮将一切烟雾与黑暗放逐,我听得喘不过气来。这是什么?为什么这种曲子不为任何人所知,被遗弃在网络的角落?

我深呼吸让内心镇定,再次从头播放。

没有视频,屏幕上单调地显示着“AUDIO ONLY”字样。标题是0000864.mp4,但这大概不是歌名,单纯是文件名吧。不知出处,但无疑是专业的作品。声音华丽又富有张力,编曲给人带来紧张感,音域非常平衡,但——

这仍是份未完成的作品。

说唱中隐约含着女性的甜美,却反而显得尖刻过头,用高音唱出的副歌则无比清澈。两者带来的压力都扣人心弦,却没能实现调和。彼此互不相让,气氛一触即发。

还需要另一种声音,来完全包覆二者间的隔阂。

为了给这份东方色彩过度强烈的节拍中增添潮水的香气……比如把弦乐弄成左拐右拐的感觉……另外贝斯行进有点弱,再加强一点……

我启动DAW软件,导入0000864.mp4,把所有想到的改编内容都叠在上面。连接两人声音的新旋律自然而然地从意识的表面浮现——面对沿循吉他独奏(solo)唱出的悠长假声旋律,使用切分音实现反复设问的音型。接着,我把之前记在谱子上的电钢琴经过句也输入,继续为整首歌收尾。在壁橱里对着话筒录下歌声,再加上效果弥补声音的单薄。曲子逐渐完成的过程,就像干涸的河川靠洪水恢复流淌。

混音完成时,我回过神来。屋子里好暗,冰冷彻骨。现实中的寒意一口气涌来,我打了个寒颤,慌忙用毛毯裹住身体。

已经过了半夜0点。

我不记得自己连续做了多久,连晚饭都忘了吃。

走出自己的房间,屋子里一片漆黑,家人好像都已经睡了。拿着厨房里剩下的切片面包回到自己房间,用咖啡冲下肚子后再次扣上耳机,重新听一遍刚完成的曲子。

这东西——该怎么办呢?

擅自拿网上淘来的曲子改编,著作权上不太正当。但,我还是想发布。靠PNO频道的众多关注者扩散出去,说不定能有谁听了知道这首歌的来头——不,实话说来源根本不重要,这单纯是自我展示欲。这么厉害的歌,怎么能藏起来不给大家听到。

我躺到床上,翻来覆去地苦恼很久,终于输给了欲望。

打开电灯,给吉他调音,拍下非常简单的演奏视频,之后叠在原本的音频上简单调整长度便完成编辑,最后传到PNO的频道。为了尽量避免纠纷,我关掉了这份视频的打赏选项,在说明部分也附上链接写道:伴唱音轨使用了这首曲子,因为不知道出处所以尚未征得同意,如果有谁知情请联系我,若有版权问题我会立刻删除……

注视着上传完成,我心中抱着与以往完全不同形式的不安。这已经不只是我一个人的频道了,自作主张说不定会给乐队添麻烦,可如果新建一个频道可能又没多少人来听,但最好能让更多人听到,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

听天由命吧。

我带着自暴自弃的心情爬回床上。

时隔已久以Musa男的身份发布个人作品,初期获得的点击量和乐队的演奏视频几乎差不多。我甚至没穿女装,视频标题也是“请知道这首歌的人告诉我详情”,本来还担心完全没人看,看来是想多了。

“打扮成男的也好可爱。”

……看到排在最前头的评论是这种东西,我真想删掉,但后面有很多人谈到了曲子本身,总算让我松了口气。

很快,也出现了不少关于原曲的推测。特别是非常有特点的说唱声音吸引了众多听众的兴趣。评论里列举了好几个乐手的名字,我逐一听过,感觉哪个都不像。

PNO的成员们听了也都没有线索。

“是不是海外艺人?那范围就太大了,没法找。”

午休时在音乐准备室里,朱音听过一遍原曲后说道。

“但副歌是日语啊。”诗月指出问题。

“而且这首原曲也可能是从别人的曲子里采样后录上了自己的歌。”

听了凛子的话,朱音也点头同意。

“说唱有很多都是这么做的,越来越难找了。”

我战战兢兢地听着她们的对话,找到机会小声问:

“呃,这个,著作权方面相当危险,大家觉得怎么样?虽然我都上传了……”

“反正要村濑君自己负责,没什么。”凛子说着耸耸肩。

“没有盈利的话,就算原本的歌手来投诉,只要道歉后删掉视频就行了吧。又没有做得偷偷摸摸的。”诗月的意见也意外地普通。

“既然怕就别发布嘛!”朱音说得毫不留情。

哎,她说得没错。既然担心,一开始就不该发出来。但曲子很厉害,我又以此为基础完成了更厉害的曲子。

“村濑君最近越来越任性。”

听了凛子直截了当的话,我脸色发青。

“……诶……是、是吗?”

声音发颤,是因为被她说中了。

擅自找来新贝斯手,擅自脱离乐队,用网上找到的音源擅自做出曲子上传……

“尽情任性下去就好,有什么事尽管说!如果是真琴同学,说什么我都听。”

诗月你平时正常听我说话就行了。

朱音一直专心划着手机看,这时开口说:

“评论好多啊。……洼井拓斗?是谁啊?”

我们一同朝她的手机屏幕看去。

按时间排序的评论栏里,列着这几个小时留下的一长串评论,好几条里出现了同一个名字。

“说唱是不是洼井拓斗?”

“可能是洼井拓斗,很像。”

“记得洼井拓斗搞网络电台的时候写过这种曲子。”

我们互相看了看。

感觉这名字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

搜索一下,便找到了大量照片,这时我们所有人都想起来了。

“啊,我看到过。是模特……来着?或者是演员?”

“好像演过音乐剧。是不是还办过个人作品展?”

“不是舞蹈演员吗?我看过视频。”

三个人说的都不一样,我听着好糊涂,不过继续查了一下才惊讶地发现她们都没说错。

洼井拓斗。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英国人。幼年时期在东京长大,十岁时移居伦敦,学会舞蹈和唱歌,成为音乐剧演员活跃在舞台上。几年前在日本作为个性派时尚模特崭露头角。油画的才能也得到认可,办过好几次个人作品展。不仅能作词作曲,吉他也弹得很好。此外长相俊美,兼具令人不寒而栗的锐气与忧郁,真不知道上天给了这个青年多少恩惠。

他好像有视频频道,于是我进去看了一下。

里面几乎都是跳舞的视频,但成排的缩略图之中时不时出现他抱着吉他的模样。我点开最近的一份。

是贝克的《Where It's At》。

听了慵懒而又忧伤的一段乐句,我立刻确定了,就是他。

“的确是这个人啊。”朱音小声说道,凛子和诗月也点

头。

我们把所有演奏的视频看过一遍,却没有找到那首“原曲”。

“好像没有收录到专辑里。”

“可是,那份音源相当专业啊,是认真做出来的。”

“会不会是只在海外发售?”

“里面还有日语歌词,不可能。说不定是雪藏的音源。”

“那又为什么会被传到网上?”

一时间,三个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最后朱音忽然转过头,快活地朝我说:

“总之问问本人就清楚了对吧!而且见面还能顺便征求使用许可!”

去问本人。只有这个办法了吗。

难得找到了线索,可我怎么都觉得心情沉重。就算真的是洼井拓斗的歌,也未必能征得同意给我用,而且说不定会惹怒他让我删掉,或者要我赔偿损失……

我摇摇头。

这都是自作自受,已经放到网上,没法回头了,只能老老实实地把该做的做到。

我在视频频道的档案处找到他的联系邮箱。

洼井拓斗先生您好。鄙人村濑真琴是一名网络乐手,这次的伴唱音轨用了这家视频共享网站上找到的曲子,请问是洼井先生您的作品吗?如果是,那实在是万分抱歉,请允许我事后才来征求许可——

每打一个字,胃部都一阵刺痛。

惊人的是,当天晚上我就收到了回复。

“村濑先生您好。我叫新岛,作为洼井拓斗的代理人负责他的全部事务。尽管唐突,但请问这周您是否有哪天可以空出时间?这次的事情非常复杂,洼井本人也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他说很希望能与您见面直接聊聊——”

事情发展之迅速让我有些头晕。

三天后的傍晚,我来到位于御茶之水的一座小楼。

在约好的五点准时走进入口,便看到坐在大厅沙发上的男性站起身来。他大概三十岁左右,身穿深色西装,戴着眼镜,头发梳理得整齐,看起来很有教养。

“是村濑先生吧。我是新岛。今天谢谢您特地过来。”

由于在网上频繁露脸,这种时候就算第一次见面的人也能一眼认出我来,真是方便。我深深低下头。

“这次,呃,擅自用了洼井先生的曲子,非常抱歉,然后那个……”

“哦哦没关系,这件事后面再说。洼井已经在下面准备了。”

新岛先生催促我走进电梯。

地下格外宽敞的录音棚里已经准备好乐器。两台音箱,放在键盘琴架上的KORG KRONOS LS,两支话筒架。

一名年轻男性坐在吉他音箱前的钢管椅子上,正在给Ovation电吉他调音。

他抬起头,看到我后只嘟囔了一句:

“我是洼井拓斗。”

在网上看到照片时,我也感受过那种令人心生不安的美貌,但亲眼见到时又感到一阵无可比拟的杀气。头发脱色变成纯白,细长的双眼仿佛是用冰锥的尖端草率雕刻而成。我仅仅是侧眼看了一下,就感觉要有一头食肉的猛兽现出原形,扑过来撕咬。

调音结束后,洼井拓斗站起身来。我反射性后退。

他没有扑过来,而是朝这边扔出什么——是折起来的纸。我接到手上展开,发现是乐谱,真是莫名其妙。接着,他指了指键盘。我朝经纪人新岛氏看去,发出求救信号,结果他用眼神示意,好像在说“实在是抱歉”。

“D调。你随便找机会进来。One、two。”

洼井拓斗完全不说明情况,径自弹起吉他。就是那首曲子。他仍然是一副要吃人似的眼神,结果我尽管迷茫还是站到键盘前。怎么刚一过来突然就要合奏?你不是有话要说吗?困惑、疑问以及怯意填满整个脑袋,都快要从耳朵里冒出来了。

但当洼井拓斗走近话筒开始低喃,我的意识便倏地下陷,沉浸到音乐当中。他的声音比录音中更加锐利、更加不详,同时又仿佛在冥想。

一道视线划破我的脸颊。

我一边将管风琴白玉般的声音薄薄地涂开抹平,一边拽过话筒。

叠上自己声音的瞬间,一阵颤栗般的快感从喉咙爬了上来。两人的歌声在音质、节奏、旋律乃至使用的语言都不同,相通的就只有节拍与和弦。二者的争斗听起来竟会如此凶恶而又甜美。

所以第一遍副歌唱完时他突然中断演奏,我心头猛然涌起一阵寒意与绝望,趴到键盘上快要吐出来了。管风琴声令人不快的不和谐音充满整个录音棚,我慌忙起身调低音量。洼井拓斗瞄了我一眼,把吉他放在琴架上。

“确实是本人。你真是个高中生?”

他语气粗鲁地说着,重新在钢管椅子上坐下。原来让我合奏是为了确认是本人啊?看脸不就知道了,还专门把我叫到录音棚来?

新岛氏帮忙拿来椅子,于是我无法释然地坐下。

“新岛先生,你先出去一下,我想单独和他谈。”

我大吃一惊,央求似地朝新岛氏看去,对方也同情地看了过来。

“没事的,我不会打扰,而且我在的话村濑先生更好开口吧。”

听了新岛氏的话,我真想拼命点头,但洼井拓斗毫不理睬。

“行了,你在的话我不好开口。我也没说要干什么,看我要打人的时候再进来拦住就行。”

你这不是要动手吗!我差点喊出来。新岛氏轻声叹了口气走出录音棚。总感觉室内一口气降了三度。

洼井拓斗把椅子朝我挪近了五厘米左右,翘起二郎腿。

“那什么,……musa……mu……mura……?”

“我叫村濑真琴Murase Makoto。”

“村濑真琴先生。那份音源是谁上传的,你完全不知道?”

他的语气依然粗鲁。哎,如果是这副打扮和态度可唯独语气殷勤,反而让我不舒服。

“是的。就和邮件里和新岛先生联系时说的一样。”

言外之意就是告诉他果然还是新岛先生留下来更好说话,可是完全被无视了。

“呃,那个,果然是洼井先生的歌吧?”

“叫我拓斗就行。”他一脸不高兴地说道。“洼井Kuboi这名字没少被人笑话,说是什么cool boy。”

“哦……”

他是在英国住过来着?估计也挺辛苦的。

“是我的歌,但不只是我一个人的。这首歌本来不可能公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网上。”

拓斗先生说完便不再做声,一动不动地盯着话筒架的一根支脚,那眼神与其说是在斟酌话语,不如说是在等待什么。

但他终究还是再次开口。

“不记得是多少年前了,当时我准备在日本发专辑出道。广告合作的事谈得差不多了,制作人是我自己指定的,录音都搞定了。”

“在日本?……哦哦,原来如此,然后呢。”

我不经意嘟囔了一句,却见拓斗先生皱起眉头。

“什么原来如此?”

看来是惹怒了他。我清了清嗓子才回答:

“不是,那个……感觉拓斗先生喜欢的音乐在日本完全火不起来,但吉他和说唱特别帅,如果给副歌配上吸引人的旋律,在日本就受欢迎了。想到这里就明白为什么编曲会是那样。”

而我听第一次时感受到的说唱与副歌之间的“隔绝”,如果说也是这一制作过程的产物那就说得通了。

这时,眼前发生了让我难以置信的事。

沉默片刻后,拓斗先生笑了出来。

他仰面朝天,烫成大波浪的头发左右乱晃,钢管椅子也被他坐得嘎吱作响。他晃着上半身笑了个痛快,而我心里只剩下恐怖。

终于,拓斗先生耸着肩膀喘气,视线回到我身上。

“那个人也是这么说的啊。”

感觉自己像是在和装作懂人话的豹子对话。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不明白他的意图。

“你说得没错啊。制作人说照这个状态做卖不出去,于是没问我的意见就在副歌里加进了日语唱的旋律。”

不问歌手的意见?专业的录制现场还能有这种事?不对,反而正是因为专业吧。

“……可是——”

我本想开口,最后还是把话咽下肚子。这话不能说吧?

拓斗先生朝我看过来。

豁出去了,别再顾虑,一口气把想法说出来吧。

“副歌我觉得非常好,特别是最开始按吉他独奏来唱,循环到第二遍时离开原本的旋律越来越高的那一段。”

“……是啊。我也这么想。”

原来你不否认啊?我真搞不懂这人了。

“不是说因为那个制作人的自作主张生气了吗?”

“我生气了啊。做出来效果是好,但已经不是我的曲子了。我就这么说的,把出道的事给毙了。”

我无语了,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这种对艺术顽固又偏执的人竟然真的存在。他不是说连合作都谈好了吗?真不知道给周围添了多少麻烦。

“被人上传的那首歌,是当时临时

的混音文件。为什么现在这时候会出现在网上……我完全想不到来头。”

凛子之前推测是雪藏的音源,看来她猜对了。

“呃,那总之,著作权方面实在是没办法对吧,真的很抱歉,我回去就删掉。”

“我无所谓。”

“诶?”

“但刚才也说了,权利不只归我一个人所有。编曲以及写出副歌旋律的是那个制作人,还要去那边征求许可。”

“不是,还关系到其他乐手吧,贝斯手鼓手等等。因为是雪藏的音源,使用权之类的估计也没好好管理。”

“重新录就行了。”

我开始头疼了。这人说什么呢?不是说音源的使用许可吗?

“我没想做到那个地步——”

“为什么啊,都做到这个完成度了现在你要放弃?”

这话我还想说呢,你当时不就放弃了?

“制作人名叫莳田旬,可能就是那个人上传的。我不知道现在他在干什么,本来大多数情况都在做幕后工作,联系方式也让我给删了。毕竟干的事太对不起人,没脸再见他。”

“……哦。”

“这个业界的人你认识得多吗?”

“认识几个,但不多。”

响子小姐的脸最先浮现在脑海。然后还有——玉村经理?不对,我可不想把他也给算上。

“那就能找到门路联系上莳田咯。”

“但音乐业界很广的啊。”

“也有人说比想象中小多了,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就说了为什么非要让我行动?只要我放弃不就没那么多事了?

这时我忽然意识到了,小心翼翼地问道:

“……呃,就是说,拓斗先生,呃,想联系上莳田先生是吗?但又觉得尴尬,就想通过我牵线。”

拓斗先生的表情明显扭曲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这相当于已经承认了。

他咬紧牙,盯着空中看了一会儿,然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

“……当时我太不成熟了,本来还有其他做法的。但那时的我没能做到,结果让那个人丢了脸面,那首歌也毁了。”

所以呢?

自己不肯主动道歉,却想通过我这个第一次见面还不怎么了解的人去接触,适当帮你点好话?

我咽下刻薄的挖苦话,开口说:

“……知道了,我和熟人打听一下。”

回到家后,我先在频道里把那首曲子改成非公开状态,并且附上说明:感谢大家提供的消息,著作权方面比较复杂所以先取消公开。抱歉打扰大家了。

然后,我开始搜索莳田旬这个名字。

很久之前他出过两张原创专辑,但做的工作似乎大多不会留下名字,能找到的信息少得可怜。偶像组合的曲子,广告曲,电视剧里的伴奏曲,此外他做过类似自由撰稿人的工作,还和人合著出过一本书。

我办的会员套餐里也有那两张专辑,于是听了一下。

匠人气质,这便是我的第一印象。音乐令人浮想联翩,但每个音都是经过计算后写下,就像用尺子量过一样始终与听众保持一定距离,营造出令人愉快的疏远气氛。

这——相当对我胃口。虽然估计销量不太行。

把我穿女装之前做的那种不温不火的电子乐做得更洗练几万倍后,大概就会是这种感觉。如果没有和乐队的人相识,我一定会朝这个方向发展,然后怎么也找不到出路,挣扎着溺死在电子乐的海里。

我调低音量播放,继续查他的资料。

洼井拓斗出道告吹的新闻也被我找到了,上面出现了制作人莳田旬的名字。但网上的话题也就只有这么多。

我把他参与制作的曲子也全都听了一下。

总觉得,那个未曾谋面的莳田旬的形象开始在我心中成型。

一眼看去是个百分之百满足客户需求的匠人,但在乐曲编排的细节中透着独特的执拗。钢琴乐句里能听出爵士乐的素养,又喜欢固执地引用电光乐队,对空间的构筑则与山下达郎相似。

专辑发布时,他曾有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身材纤瘦,眼神柔和,很难给人留下印象,总觉得移开视线的瞬间就再也想不起他的模样。看起来像个大学生,但就算说是五十岁也不会让人感到异样。

是不是去联系出这张专辑的公司就行了啊?

可是啊,现在已经知道那份音源没有正式公开,而是因为纠纷被雪藏的东西,连外流的经过都还不知道。突然拿这种事去咨询,征求使用的许可,难度太高了吧?

为什么我非要做这种事情不可?

……不可思议的是,这样的心情正一点点淡去。

是因为听了莳田旬的几首曲子?所以想见他的心情变得更加强烈了?

不对。回想起来,和拓斗先生见面的时候,我的想法就已经越来越积极。

你说只要获得使用那段旋律的许可,之后重新录音就行了?

真可笑。想什么蠢事呢。

最好笑的是,现在我也开始有了相同的想法。那首“原曲”里有三个部分不可替代:吉他、说唱、最后是那段副歌。其中两个已经在我手里。一首歌还不完整时就能放出那么耀眼的光辉,所以我想把它完成。

只能去找门路打听了吧。

在我的熟人里面,响子小姐应该是业界里交际最广的,但说我是她的熟人是不是脸皮太厚了……?虽然知道联系方式,但因为这种私事去麻烦平时那么忙的人,总觉得开不了口。

玉村经理。真不想欠他的人情。就算拜托柿崎先生,到头来还是要靠玉村经理的人脉,结果没什么两样。况且那家公司主要业务是运营演出活动,与音乐业界的联系有多深还要画个问号。

这样一来——

读着莳田旬出专辑的新闻,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打开LINE,给伽耶发了条消息:抱歉这么晚打扰你,有件事想拜托,内容有点复杂,可以用电话说吗?

我很快收到了回复。

“请稍等一下我换衣服 之后我拨过去”

换衣服?为什么?不是电话吗?

过了有十五分钟我才接到电话。出现在手机屏幕上的伽耶打扮漂亮得甚至让我怀疑是不是今天要办圣诞聚会。怎么是视频通话?话虽如此,我这边不开摄像头感觉也不合适,于是继续接通。

“抱歉这么晚找你,谢谢了。那个,不用开视频也可以啊。”

伽耶睁大了眼睛。

“诶?可是诗月学姐说PNO的成员之间打电话时必须开摄像头呀。”

为什么要和她说这种胡说八道的事情?对了,肯定只是想看伽耶在自己家里是什么样子对吧?

“你听我说,我们乐队的人总是一本正经地胡扯,有时一点也看不出是开玩笑但其实是骗人。那三个人都一样,所以别太当真比较好。”

“这话从一本正经地骗了我好几次的学长嘴里说出来可真有说服力啊?”

糟了,她说得没错,真是惭愧。

“然后呢,想拜托我什么事?”

“哦哦,嗯。这事有点怪。”

我说出了制作莳田旬那张专辑的公司。

“我记得伽耶你的父亲也在同一家公司出过专辑对吧?”

大概是提到了父亲吧,伽耶满脸不愉快。我怀着歉意继续说:

“我有事想找那家公司的人,想问问可不可以靠伽耶联系到他们。”

光是这么说估计她莫名其妙,于是我全都解释了一遍。是关于我之前上传的曲子,我和“原曲”的歌手洼井拓斗聊过,而且必须征得制作人莳田旬的同意。

听着我的解释,伽耶的脸色越来越严厉。这也太可怕了,所以我才不想用视频通话的。

等我说完,伽耶非常刻意地长叹一口气。

“学长,你知道我不喜欢靠父亲的门路对吧?”

“嗯,是……”

“明明知道,还要来拜托我吗?”

“是没错,但是你看,之前不也说过能利用的要尽情利用吗,就觉得自己话都说出口了,总要说到做到吧,啊,那个,当然我会回礼的,有什么事尽管提,只要我能做到都可以。”

这次,她叹气的时间足有刚才的两倍。

“我听大家说过很多村濑学长的事情。”

伽耶突然说起这个,我有点不知所措。

“凛子学姐、朱音学姐还有诗月学姐都和我说了很多,感觉光是村濑学长的事情她们就能说上两天两夜。”

诶,什么情况,好可怕啊,都说了什么?

“她们说得太多,我也听得越来越糊涂,于是就问了。简单来说,村濑学长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用一句话来概括。然后三个人的回答都完全一样。是个乐痴。”

“……哦。”

“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考虑音乐的事。觉得能写出一首好曲子的时候脑子里就完全装不下别的事情了。我也隐约觉得好像是这样,但今天很清楚了。村濑学长真的是个彻彻底底、无可救药的乐痴。

我缩起了脖子。

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吗。真没法辩解,因为最近连我自己都开始这么想了。

“我去问问经纪人。估计和那家公司还有联系。”

“诶……啊,谢、谢谢!”

手机上的伽耶突然把脸凑近了。

“说好了啊!”伽耶满脸通红。“我说什么都答应,可别忘了啊!”

还不等我回话,电话就被挂断了。

我叹了口气,给手机插上充电器。

笔记本电脑上还在用几乎听不到的音量播放莳田旬的歌。那阵歌声模糊而温柔,仿佛怎么也回忆不起来的昨日梦境,引人入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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