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摇月被救护车送进了华沙市内的医院。
我和两名像是运营方的男女一同上了救护车。
在摇月接受诊疗的期间,百无聊赖的我只得失魂落魄地凝望着医院里的基督像,这时,兰子小姐和宗助先生出现了,他们貌似是跟在救护车后面过来的。
我们困惑地对上了视线,一言不发。彼此之间都没有任何想说的话。
——过了一会儿,摇月回来了。她依旧哭得很凶。
「八云……!八云……!」
摇月的一袭红裙外边披上了一件外套,我抱住柔弱的她,隔着摇月的肩膀望向了兰子小姐和宗助先生。他们脸上是一副难以形容的表情,像是大受打击,又像是心如刀割。摇月完全无视了自己的父母,独自向着出口走去——在我无从知晓的那些日子里,他们之间的矛盾和争执也许从未止息,反而不断加深。我在两者之间稍稍犹豫了一下,向摇月的父母说道。
「……我想摇月是患上了盐化病」
兰子小姐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宗助先生怅然若失地半张着嘴。我跟上了摇月的脚步。
2
摇月坐在酒店房间的床上,哭个不停。
我坐在她的身旁,持续性地抚摸着她的后背。
我们相顾无言。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过悲伤,太过唐突。摇月再也不能弹钢琴了,而用不了一年她就会化身为盐、香消玉殒。我心中难以置信的感觉满溢而出。我只能觉得这一切都是命运开的一个恶劣玩笑。摇月一直哭到半夜三点,随后突然间倒下了,如同一根断掉的弦。我顿时乱了阵脚,不过摇月的呼吸倒是很平稳。我让依旧身着红裙的摇月睡在床上,自己则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
我在网上查了一下,摇月的事情已经引发了轩然大波。她手指掉落的那个场景被实时转播,很多人都亲眼目击了事故现场。各国语言中看起来像是“盐化病”的单词在社交媒体上盛行。由于这个病实在是太过罕见,在这之前基本上不为人知,可是通过摇月,这一奇病得到了爆发性的关注。
毫无疑问,官方频道的视频录像将摇月的演奏部分给剪掉了,但是其他的观众却把摇月手指掉落的那个镜头给截取下来,在社交媒体上疯传。看到这些视频,我的痛苦和愤怒无以复加。
我望向了摇月的那截断指。它被用布包着放在桌上。盐化的进程极其迅速,已经有将近七成化作了粗糙松散的盐粒,依旧保留皮肉的部分看起来莫名猎奇。我恐惧不已,马上用布把它给包了回去。我想起了母亲。
我很担心摇月会不会做出自杀之类的事情,只能在沙发上浅浅地入睡。
3
第二天,肖邦国际钢琴比赛公布了比赛结果。
获奖者沐浴在无尽的赞赏中,踏上了作为钢琴家的璀璨人生路——
我们没有关心过分毫,只是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长时间地发呆而。过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摇月得到了评审员和观众们的高度赞赏,获得了特别奖,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摇月如同死一般的寂静。既无悲伤,亦无笑容。她会以一定的频率眨巴着眼睛,时不时还会凝望着自己的左手。
我们乘坐傍晚时分的直达航班一同前往意大利。在两个小时的航程中,我难以忍受那窒息般的沉默,试着和摇月说了几次话。可她始终都只是无比呆滞、失魂落魄地敷衍着我。
我们在米兰·马尔彭萨机场坐上出租车,前往摇月的公寓。
公寓的白色外墙格调非凡,阳台上的绿色扶手显得很是时尚。
内部也宽敞得让人完全不觉得是独居公寓,里面甚至还有一个拿来放三角钢琴的房间。摇月脱下外套,径直走向了那个房间。儿时那个令人无比怀念的面包超人玩偶依旧置于钢琴上方。摇月安静地注视着它,而当视线垂到琴键上时,她便如同决堤一般嚎啕大哭。之后,摇月哭了整整三天三夜——
为了摇月,我也不得已硬着头皮去忙前忙后。我头晕脑胀地在异国他乡的城镇购物,通过网上查到的食谱做好饭菜,端到摇月的房间,端到梨花带雨的她面前。
「对不起,我没胃口……」
摇月整整两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即便度过了如此漫长的时间,摇月的眼泪也依旧如同融化了蓝色的颜料一般,深切而又悲伤。摇月的房间变成了深蓝色的大海,淹没了钢琴,也许有朝一日会把摇月自己也给淹没。
每每念及摇月断指的空白,我都会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疼痛。我千方百计地想要填补这份伤痛,于是把摇月多出来的那份饭菜全给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吃到几乎要吐出来。
第三天早上,摇月吃了一点切成片的橙子。她的眼袋上是重重的黑眼圈。宛若被悲伤的颜色所沾染。吃过几片橙子之后,摇月说了一句「……谢谢你……八云……」,然后又哭了起来。
深夜——我突然惊醒,听到了“砰砰砰”的钢琴声。
摇月在拍打着琴键。睡得迷迷糊糊的我脑海中浮现出了非洲象的身影。母象由于某种原因死去,横尸大地,被抛在了象群之后。小象无法理解母亲的死亡,用鼻子在母亲的屁股周边搜寻着什么,前脚“咚咚咚”地踢着母亲的尸体。仿佛在说“快醒醒”。(注:大象把鼻子伸进其他同类屁股里的行为通常被认为是觅食)
摇月那“砰砰砰”的钢琴声,便是如此的悲痛欲绝。
我的睡意一扫而空,细细地听着摇月的啜泣,她的琴声中仿佛也夹杂着憎恨。那是与深爱背道而驰的憎恶。摇月将时至今日的人生都尽数奉献给了钢琴,可即便如此也未曾有过半分的后悔,她深爱着钢琴,在钢琴里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可是钢琴却突然间背叛了她,让这份深爱反转堕落为了憎恨。我甚至能在那粗鲁的琴声中感受到想要把琴键给砸烂的欲望。可是迄今为止,摇月都宛如祈祷一般小心翼翼地弹奏着钢琴,因此对它的憎恨也无法彻底,只能在痛苦的边缘弹奏出悲哀的声音。那便是摇月的话语。
她仿佛在无声地哭诉“不要弃我于不顾,不要独留我一人”。
4
第四天早上,一阵扑鼻的香味把我唤醒,餐桌上已经摆满了餐盘。
我望向厨房,摇月正富有节奏感地用刀切着菜,这番节奏在我耳中是如此的亲切和怀念。摇月那梳成一束的漂亮黑色马尾微微地摇晃着,她身穿一件绿色的围裙,又把一个餐盘给端上了餐桌。那白皙脖颈的优美曲线也在不经意间映入了我的眼帘。
我半分惊讶半分呆滞地望着摇月忙里忙外的样子。
「早上好,八云」
摇月朝我露出了可爱的微笑。她的黑眼圈已经不见了踪影。
「啊……嗯……早上好……」
在摇月的催促下,我有些困惑地坐到了餐桌前。烤得焦黄的面包、清汤、意式番茄沙拉、培根蛋、橙汁——餐桌上的颜色是如此的鲜艳和明亮,让人忍不住疑惑,直到昨天为止的那番深切哀愁之蓝究竟到哪里去了。
「我开动了——」
摇月做的这顿早餐尽管简单,但是却美味非凡。她自己也吃了不少。
摇月问我,在她以泪洗面的那段日子里,我在做些什么,过着怎么样的生活。而严重缺乏生活经验的我自然是四处碰壁。摇月听完,有些意外地哈哈大笑着,又大口喝着橙汁。用过早餐,摇月动作麻利地收拾着餐具,又干净利落地洗好了碗。
「八云你是要当小说家的人,必须要好好地写小说才行」
摇月这么说着,把我赶到了隔壁的房间让我写作,她自己则启动了一台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的吸尘器。过了一阵,我又听到了些“咯吱咯吱”的摩擦声,一阵令人心旷神怡的香味弥漫在房里,摇月推开门,说着“辛苦了”,轻轻地给我放下了一杯咖啡。刚才的声音是她在磨咖啡豆。我细细地啜饮一口,果真美味非凡。于是我又继续奋笔疾书,却意外地收到了古田发来的邮件。
“八云,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最近在做些什么呢——?”
我回想着这些天来令人眼花缭乱的生活,姑且将它们给抛开之后,我回复道。
“还是一如既往地在写小说”
“其实我觉得,你试着去写一下那些无益也无害的恋爱喜剧也是一种选择哦”
这人讲话还是一如既往的莫名其妙。我在些许恼火中敲着键盘。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呢?”
“放空自己的大脑,然后试着尽情地去写自己喜欢的东西,没准能开辟出全新的道路哦”
“你这话说得就跟占卜师那样云里雾里的。首先,我完全不喜欢什么恋爱喜剧之类的东西。其次,我也没法一下子就想到自己到底喜欢些什么”
“真的吗——!可是我有很多喜欢的东西哦——!”
“那你喜欢什么?”
“我最喜欢的东西呢,是胸部!是奶子!!”
这个人真的比我多活了将近一倍的岁月吗……?
5
晚上。我和摇月一起看了《天堂电影院》。
下一个段落开始会涉及到剧
透,还没有看过这部电影的人可以在看完电影之后再接着读下去。这是一部非常优秀的电影。我个人推荐是去看公映的版本,而非加长版。(注:该片上映12年后推出了导剪加长版,比原版足足多五十分钟内容,主要是讲述青年多多的爱情故事,和成年多多回乡后与旧情人爱莲娜相会的情节)
——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主人公多多看着那盘胶卷,看着那些剪辑在一起的老电影中被删减掉的吻戏镜头,他怀念着过去,笑中亦有泪。面对这一绝美镜头,我和摇月也都流下了眼泪。电影结束之后,片尾字幕开始滚动播放。在霎时间变得昏暗起来的房间里,电视那苍白的光芒照亮着我们。我们在那苍白的光亮中四目相接。
黑眼圈在摇月的眼袋上复活了。她其实只是通过化妆将其掩盖住了而已。
摇月好像发觉我在望着她的黑眼圈,她说道。
「八云,你知道吗。田中希代子老师在三十多岁患上了胶原病,再也没办法弹钢琴了。她应该非常悔恨吧,如同刀割一般的痛楚大概也让老师饱受折磨。可是,田中希代子老师在患病之后培养出了众多弟子,坚强地活到了生命的尽头。我也要向田中希代子老师学习。彻底放下悲伤,坚强地活下去」
我再一次被摇月的坚强所震惊。她即便失去了如此深爱的钢琴,也打算要用生活的声音去填满今后那令人生畏的无声时间。
对摇月的敬佩之情将我深深地打动,我沉默不语,摇月突然间问道。
「……八云,你接过吻吗?」
我震惊地望向了摇月。她直直地凝望着已经放完了片尾字幕、空无一物的菜单界面。兴许是由于电影最后一幕那如同雨点般密集的吻戏镜头,摇月才会问出这个问题。
「……我……没有」
「……我也没有」
我们依旧四目相接,热烈相望。摇月的表情好像有些紧张。我问道。
「……你想吗?」
「……倒也不是这么一回事……」
「……不想的话,那就算了?」
摇月的左边眉毛挑了一下。
「……嗯。我累了,先去睡了。晚安」
话毕,摇月迅速地站起身来,在卫生间刷了牙,连澡都没有洗就上床睡觉了。
6
我们在意大利继续着奇妙的同居生活。
十二月初,我们迎来了一位客人。电影导演——丹尼尔·米勒。他看起来有点像漫画里的角色,长相很是有趣。米勒导演个子不高,体格健壮、顶着一头乱糟糟的栗色头发,鬓角和漂亮的胡须连在一起。他还戴着一副四四方方的红框眼镜,T恤上印着超人的图案,上面还披着一件很是时尚的灰色外套。
和导演同行的还有一位女性,不知是秘书还是助手。个子比导演还要高,而且还穿着一双高跟鞋,是一位大长腿的拉丁美人。她的一头黑发梳得甚是浓密,鼻梁宛若魔女般挺拔,睫毛也修长得有些怪异,配合上眼影,看起来有点像是埃及艳后。
在摇月用英语和导演侃侃而谈的时候,我去给大家泡了茶。不过话虽如此,也只是把日本国内随处可见的绿茶包给冲开而已。
米勒导演却喝得津津有味,甚至大赞说“I Love Japanese Tea !”。而埃及艳后也认可地微微笑着,接连点头。
米勒导演望了望我,向摇月问道“他是你的恋人吗?”
「不是,只是朋友而已(No, He is a friend)」
摇月的这种说法听起来好像有点多余的强调。
彼时的摇月连右手小拇指、中指、左手的大拇指都已经开始有所缺损了。盐化病毫无疑问在发展。因此,摇月在拿起茶杯的时候,稍微费了一点劲。
米勒导演虽然语速很快,但时不时地还是会有些结巴,听力水平堪忧的我完全没法跟上他们的对话,只能和壁画一般的埃及艳后面面相觑地喝着日本茶,看着摇月和米勒导演无比热切地交谈。
过了大概两个小时,导演和埃及艳后回去了。
微笑着挥手说“再见”的米勒导演看起来还挺可爱的。不过埃及艳后由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所以,你们聊了什么?」
两人离开之后,我向摇月问道。
「导演说想用我来拍部电影」
「诶,这不挺厉害的吗——!」我很是吃惊。「所以你怎么回复他的?」
「我说让我考虑一下」
之后,我和摇月一起看了几部米勒导演的作品。虽然从他那件超人T恤上基本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导演的品味是经典的美漫风,然后在此基础上又混进了日本的亚文化,乱七八糟的,每部电影看起来都像是在假冒斯皮尔伯格的风格,糊弄至极。(注:斯皮尔伯格是美国著名电影导演,好莱坞导演三巨头之一,代表作品有《大白鲨》《侏罗纪公园》《E.T.外星人》)
「虽然这么说好像不太好……」我抓了抓脸。「感觉是三流电影……」
「想要彰显自己的个性,看起来反而没有任何个性,美学和哲学也是不见分毫」
「说得还真过分啊」
「谁让他还凭着一副三寸不烂之舌说着什么“电影就是我的灵魂!”」
「摇月,你好像有点生气?」
「我觉得我好像看穿了那个人的本质和企图……」
摇月叹了口气,把自己残缺的双手如拼图般插在一起。
「……他只是想拿我来当跳板而已。他想用摄像机拍下我因为盐化病而痛不欲生的样子,拍下我克服困难艰苦求生的样子,然后——拍下我死去的样子。如果在我变成盐之后,八云你还能在我身边流几滴眼泪的话就更加完美了。他能拍出一部完美的催泪电影。再加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上的那件事情已经非常有名了,他的电影肯定会爆红的。这样一来,一直在三流导演之列徘徊的米勒导演就能鲤跃龙门,名扬天下……」
「怪不得……」
「不仅如此,大部分的人其实都看不出米勒导演那些下三滥的心思。他们被“很好哭”这样的宣传语骗进电影院里,然后在米勒导演精心设计的桥段下一通大哭,哭完之后就说着“啊,哭爽了”地回家睡大觉,第二天睡醒就把这事儿给忘得一干二净。而我的死就这样被简单地消费了——我才不要这样。我不是为了被别人消费而生的。我也不是为了被别人消费才落泪和欢笑的。我可不是什么烂好人,能为了把一部三流电影给升级成二流而献出生命——」
在安稳时日中,摇月时不时地会流露出如此激情。
——不想被消费。
我想,这大概是摇月心中无比坚定的思绪。我对她的这种想法实在是理解到不能再理解了。摇月的这种反抗心大概脱胎于地震和CD封面的那件事情。地震被一部分人消费了。在有人去做志愿者、捐款的同时,也有人为了赚钱和吸引眼球而去利用地震、消费地震。而摇月则因为CD封面的那件事被迫成为了帮凶。
因此,摇月绝不允许轻而易举地去消费他人的不幸以及死亡,自然也不想被他人消费。
「那个人绝对是想让和我同样患有盐化病的人感到悲伤,电影表面上看起来很温柔,然而背地里只是想去伤害他人的心。这种电影无论有多卖座,也只会是可耻的烂片——」
「……摇月很严格呢。不过,没准我还多多少少有些想看呢……」
我很是谨慎地这样说道,而摇月那严肃的表情却顿时柔和了下来。
「那,八云你来拍吧——」
7
于是,我开始用摇月的摄像机为她记录下影像。
我拍下了她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每当我拿着摄像机靠近,摇月便会笑着朝我挥挥手,可爱极了。不管是什么样的拍摄角度,摇月都是那么上镜,那么漂亮,我甚至产生了莫非是自己摄影技术很好的错觉。
即便只是以米兰美丽的大街小巷作为背景,去拍摄摇月微笑着漫步于其中的侧脸,我也不可思议般地感觉自己好像完成了一部伟大的作品。原来这世上有着摇月这种不用像我那般奋笔疾书、仅仅是分花拂柳便能动人心弦的存在。
我发现,镜头里的摇月越来越漂亮了。比起罹患盐化病之前要更美。也许那便是死亡之美。正如线香烟花在熄灭之前会绽放出最为耀眼的光芒一般。
摇月没法很好地抓住市场上买来的樱桃了。等到她勉勉强强地用残缺的手指抓起那鲜红的果实,她便会有些羞涩地笑着,一口把樱桃吃掉,掩盖掉自己那小小的笨拙。那纯白色的结晶化手指截面与鲜红色的樱桃之间形成了过分强烈的对比,看起来莫名地有些像是鲜血,我的心情难以平静下来。
「八云,拍视频的感觉怎么样?有没有想要当一个电影导演呢?」
摇月如小鸟一般微微歪着头,向我问道。我稍作思索。
「比我想象中要有意思多了。——不过,我果然还是想去写小说。我觉得我想要表现的东西存在于话语和文字之中」
「这样啊……」摇月的表情很是
认真「八云你想写的是什么样的小说?」
我又想了想,回答道。
「能帮到——」
“能帮到摇月你的小说”——我很想这么说,可是却没能说出口。
我想写能把摇月从绝望中拯救出来的小说。
我想写能治愈摇月失去钢琴之悲伤的小说。
——但我很清楚这些都是不可能的事情。摇月的绝望和悲伤是那么的深切,而我又是那么的不成熟。所以,我只能说“能帮到别人”。
「我想写能多多少少帮到别人的小说,帮到那些只能通过故事得到救赎的人」
「……还真是幼稚啊。不过确实很有八云你的风格呢」
摇月这么说着,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那你也要把我写进小说里面哦。我也想要和八云一起,去帮到其他人」
「嗯,一定会的」
我不负责任地说出了这句话。
8
我发现,摇月会在深夜独自啜泣。
听着从摇月房里传来的那抽抽搭搭的声音,我什么都做不到。在无能为力之中,我只能一个劲地写小说。在小说里给予摇月幸福。尽管我深知这一切没有任何的意义,但我还是如同祈祷一般奋笔疾书。祈祷能将摇月拯救于水火之中。
某天夜里,我在睡梦中醒来,发现情况有些不太一样。我没有听见摇月的哭声。反而客厅里传出了些许动静……
我偷偷摸摸地从床上爬了起来,静悄悄地推开房门。
客厅里是摇月的背影。
一扇面朝马路的宽广窗下,摇月独自坐在桌前,橘色的台灯照亮了她的身影,令人甚是怀念。
摇月有些惊讶地朝着我转过身来。
「啊,八云你还没睡吗?」
我向摇月走去,看到桌子上摆着一台显微镜。那是一台非常古老的显微镜,由褪色的古铜制成,看起来就像是底座上装着一个圆筒,架构极其简单。
「为什么突然间捣鼓这么老掉牙的东西?」
「我在古董市场上看到的,觉得还挺不错的就心血来潮地买下来了」
摇月挪动身子,给我让出了一半位置。我在摇月身旁坐下,触碰到了她温热的肌肤。摇月的体温比我想象中还要高。我注视着显微镜那优美的造型,观察着目镜。
里面是半透明状、四四方方的颗粒。
「你在观察盐晶体吗——?」
我惊恐地望向了摇月。她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嗯,我觉得总归得看看才行」
摇月说着,又开始用显微镜观察起了盐晶体。她把发丝别在耳上,睁大了杏仁型的眼睛。
我呆呆地望着摇月美丽的侧脸,心中泛起阵阵凉意。
摇月在直面自己的死亡——
「真的很漂亮呢——」摇月说道。「明明那么可怕,可是却那么美丽……我明明那么复杂和丑陋,可是在死后却会变成如此纯朴和美丽的结晶,还真是不可思议……」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华沙的战场。那里无数的生命化为灰烬。堆成了一片灰色的沙漠。人最终的归宿,其实本就纯朴。
纯朴、静谧、又美丽。
「我觉得这种美未免也太过凄清寂寥了」
「不过,可能人在潜意识中都希望自己能消融在这番凄清寂寥之美里面吧。既无愤恨,亦无悲痛,在清澈如水的寂静中……仿佛置身于安稳平和的音调里片刻小憩一般」
窗外的米兰夜已深。黑暗宛如海底一般深邃。
我想,从这一刻起,摇月开始接受自己的死亡了。也许她会化作那美丽的盐晶体,一点点地消融于那深邃的夜晚。
「我希望彼岸可以更加的热闹。千差万别的人们能够怀抱着自己千差万别的美丑,在那里得到幸福。我希望那千差万别的悲伤,能够得到千差万别的救赎。然后大家都幸福地开怀大笑」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摇月淡淡地微笑着拿起了那个小瓶子,里面装着的是她身体所化作的盐粒,摇月把里面的盐给倒了出来。纯白色的盐纷纷落下,堆成了一座小山。
摇月用右手仅存的食指推倒了那座小山,用沙画的方法画了一朵花——
看着笑容满面的摇月,我也以笑容回应她。我抹掉了那朵花,画了一头鲸鱼。
「哇,好可爱。八云画画真厉害啊」
「这是一条会飞的鲸鱼」
「那等我死了,希望这条鲸鱼能来接我呢」
「是头等舱呢」
「哈哈」
摇月笑着靠在了我身上。我感受到了她的体温和气息,感受到了她那随着呼吸而微微晃动着的身体。摇月柔顺的头发蹭到了我的下巴,轻柔的香味将我包围。我轻轻地抱住了摇月纤细的肩膀。她没有任何的抗拒。
那是一段有些悲伤和难过的时间——
「在我死的时候」摇月念叨着「我想死在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
摇月的话语化作冰冷的刀刃,刺穿了我的胸膛。
「……嗯」
「八云,我们回去吧。回到我们的故乡——」
9
二月份,我们搬回了福岛县群山市。
不知道是因为从地中海沿岸搬回来,还是因为摇月的离去逐渐逼近,阔别已久的福岛让我感受到了些许压抑的气氛。而回到故乡的摇月也出乎意料般的是一副安静的神情。
我们住进了一间对于两个人住而言有些过分宽敞的公寓。而麻烦的搬家手续以及行李的搬运基本上都是由我完成的。把东西全部搬完之后,我在摇月的指示下,重新摆好了那个设计得像是橙子切面一般的时钟。我们相视而笑。
摇月的手指一根都不剩了。
下厨做饭之类的事情全部落在了我的肩上。我不想给摇月吃那些不好吃的东西,于是便细心钻研了一番,煞费苦心地做了点讲究的饭菜。摇月吃得津津有味。
「很不错哦~八云的厨艺很棒哦~」摇月笑眯眯地张着嘴,等着我用筷子或者是勺子把饭菜喂到她的嘴里。虽然这样的事情想来很是麻烦,但摇月却总是那么的开心。
为了让失去手指的摇月也能正常生活,我下了好一番功夫。比方说把橡皮筋缠在她的手背上,让橡皮筋代替手指去抓握。我把梳子夹在里面,让摇月自己梳头,把牙刷夹在里面,让摇月自己刷牙……不过大概是因为太过麻烦,摇月还是喜欢让我来给她做这些事情。在给她刷牙的时候,她甚至还会把头枕在我的膝盖上。
给摇月洗头也是我的职责。只要听到她喊我的名字,我就脱掉袜子,卷起裤腿,走进浴室里。裹好浴巾的摇月会乖乖地坐在椅子上等我。为了不让盐化病那特有的结晶化截面沾到水,摇月洗澡的时候会带着橡胶手套。我坐在椅子上,给摇月洗头——
「这位客人,有没有觉得痒呢?」
「嘿嘿」
尽管我装出了一副美发师的样子在跟摇月开着玩笑,可我的内心实际上无比忐忑。摇月比以前丰满了一些,她白皙的肩膀光滑地隆起。浴巾微微地陷进了摇月柔软的肌肤里。她那乌黑柔亮的头发湿水之后宛如乌鸦湿润的羽毛一般,脖颈也是无比白皙,腰身的曲线在毛巾的紧密贴合下显得莫名妩媚。
“我最喜欢的东西呢,是胸部!是奶子!!”
我把古田的这句话给驱逐出大脑,在摇月的背后伸手给她洗头。
我静静地触摸着摇月的头发,心中莫名的有些难过。摇月的后背看起来像是一道无依无靠的纯白身影,这让我想起了年幼时的摇月。
那个透过双层窗窥见的、在严厉的钢琴课上显得无比悲伤的小摇月。
也许,摇月的心正在一点点地回到那个时候。也许她会在香消玉殒前找回那颗尚且幼小的心,找回那个时候未曾得到过的爱。
一想到这里,摇月的脑袋和身子都莫名地迅速变小了,看上去是那么的寂寞。
我在道不清的哀愁中离开了浴室。这时,身后传来了呼唤我的声音。
我疑惑地再次打开了紧闭的浴室门,可是却吓了一跳。
摇月从浴缸里伸出了白皙的大腿。
「为了感谢八云你给我洗头,这是小福利哦」
旋即,摇月无比机灵和性感地朝着我wink了一下。我还是第一次见日本人能wink得这么好。于是,我在困惑中回答道。
「……啊……嗯……谢谢你」
摇月的脸眼看着就红了起来。
「——你这什么反应啊!笨蛋!色狼!滚出去!」
摇月即便没有手指,泼水的本领却很出色,“噗”地一声精确命中了我的脸。
还真是蛮不讲理。不过,时至今日,我也还是不知道那个时候究竟作何反应才是正确答案。
10
我问摇月要不要去见一下她的父母。可是她非常生气。
「我才不要去,我和他们已经断绝关系了」
「……就去见一面怎么样?他们应该也很担心你的……」
「不去,我早就决定再也不要见到他们了」
「
虽然我很理解摇月你为什么讨厌他们,但是兰子小姐会这么严厉也是为了你好——」
「八云你懂些什么?」摇月打断了我的话,很是激动地说着「——而且,八云你有权利对我的家庭情况说三道四吗?」
……这么说来,确实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大概是因为一直和摇月过着奇妙的同居生活,我感觉我们之间仿佛早已步入了婚姻殿堂,可实际上我们就连情侣关系都不是。
摇月依旧怒不可遏。
「八云,你是不是被拟剧论毒害了?」
“拟剧论”——摇月想要表达的应该是“剧作法”的意思。
「在故事开头和父母大吵一架,然后到了结局就跟父母和好的happy ending。你是不是用这种故事作家特有的固化思维去思考了?」
虽然有点难以置信,但也许摇月并没有说错。我的思维方式很有可能在无意中固化了。最起码我无法断言说自己没有。摇月继续说了下去。
「别这样了。人的感情可没有那么单纯。尽管有很多人都照本宣科般地说着“必须要善待父母”“必须要原谅自己的家人”这种大言不惭的话,可是到头来,那些不过是有着好父母的人的一己之见。那些都是养尊处优、“何不食肉糜”的意见。——我确实是因为父母才当上了钢琴家,但是除此之外的一切,我对他们恨之入骨。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们。这种事情没你想的那么单纯。所以你不要像是米勒导演的电影那样,随随便便地去“处理”我。也不要用如此迟钝的手法去把我轻而易举地给故事化」
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摇月实在是细腻到了极点。而我的迟钝也被摇月极其鲜明地表现了出来。望着华沙古城的千疮百孔潸然泪下的人,和肆意插足摇月家中敏感问题的人,居然都是同一个人——尽管这很是奇妙,但是也极其自然。人类的想象力并没有多么的高深。再怎么伟大的人都无法逃脱这一桎梏。同样的一句话在昨天可以安慰别人,今天就有可能伤害到别人。这种事情在世上比比皆是。所以我们必须要去想象,想象自己其实并没有多少的想象力,想象这芸芸众生的想象力本就贫瘠——
「“故事化”吗……」
这个词莫名地刺痛了我。我想起了米勒导演来做客时,摇月说过自己不想被消费。那个时候的她也同样地拒绝了被“故事化”。
“故事化”究竟是什么呢?
或者说,“故事”又是什么呢?
我思绪万千。
而且,为何在拒绝“故事化”的同时,摇月又希望能够出现在我的小说里面呢?
11
三月初,我们收到了一个从波兰寄过来的快递。
那是一个仿佛能装进一把小提琴的细长纸箱。
纸箱里塞满了缓冲材料,包裹着一个小一圈的箱子。
一打开来,一双收纳在黑色海绵底座上的精美银色手臂便映入眼帘。
「这是什么——?」
摇月拆开附在里面的信读了起来。在这期间,我拿起了那银色的手臂细细地端详着。这条手臂的做工极为精细,一眼望上去宛若是一件工艺品。其精密的内部构造看起来也仿佛是有意而为之。
「好像是义肢呢。机械义肢」
摇月这么说着,把信件递给了我。信纸上用日语这样写道。
我委托了一位日本朋友来代笔。
我叫埃米尔·卡明斯基,是一名波兰人。
不打招呼地就给您寄去包裹真的非常抱歉。我虽然很想直接和您见面,但是由于工作繁忙,只能通过信件致以问候,实在是过意不去。
(中略)
——我在波兰一家名为“哥白尼技术”的公司从事机械义肢的开发工作。给您送去的那件产品便是我们锐意开发中的新作“银臂(AGATERAM)”。(注:名字来源于凯尔特神话中的丹努神族之王“银臂努阿达”)该产品目前尚未上市,因此在网络上还没有任何的信息。
银臂的构造是革新性的,在利用表面肌电信号这一传统机制以外,还通过人工智能对超声波信号进行深度学习,不断进行微调,打造出量身定制般的——
(中略)
综上所述,银臂如同羽毛一般轻盈,用于适应的训练时间比市面上的所有机械义肢都要更短,可以实现手部的完全自由活动。不仅如此,银臂还是完全防水的,能够适用于任何场景——
(中略)
本人有一事相求,我有一个女儿,叫做米赫,今年六岁了。
米赫一生下来就没有手臂。她的双手有先天性前臂缺失。
我和米赫在华沙爱乐音乐厅看到了您在第十七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上的演奏。米赫非常感动,甚至泪流满面,她对您抱有深深的憧憬。她说她也想要弹钢琴。
可是,米赫天生的双臂残缺注定了她不可能弹得了钢琴。在那之后,她闷闷不乐,茶饭不思,每天都只是入迷地看着您的钢琴演奏。仿佛是终于察觉到了自己没有手臂……
我自己是一名机械义肢的开发者,尽管我向女儿打下包票说“总有一天爸爸会给你做一双手臂出来的”,可她无论如何都难以取信于我。
米赫现在是“零学年”,(笔者注:波兰的幼儿园区别于日本,在小孩子七岁上小学一年级之前,必须要上完“零学年”)肢体残疾的米赫第一次过上了集体生活,但她在学校里过得非常痛苦,总是请假,经常呆在家里闭门不出。
我教育米赫说“人生中充满了艰难险阻,米赫你也必须要坚强地去克服”,可是米赫却顶嘴说“爸爸你有手臂所以你不会懂的”,我在无颜面对女儿的同时也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中略)
我知道这是非常自私的请求,但我恳请五十岚摇月小姐您能装上银臂,为米赫弹奏钢琴。
哪怕只是一小段也足够了。看见您弹奏钢琴的身姿,我想米赫也能重燃对未来的希望,鼓起勇气去面对艰难痛苦的现实——
(后略)
这是一封冗长的信件。我能从字里行间读出写信人那极度的迷茫以及深厚的热情。
「摇月,我们怎么办——?」
「不怎么办——我现在没法装上它,所以……」
银臂是为前半截手臂已经缺损了的人而制作的,而摇月现在连手背都还依旧残存,等她能装上银臂应该已经是好几个月之后的事情了。不仅如此,摇月还很有可能需要把本就已经所剩无几的寿命给用在义肢的训练和适应上面……
「那等你能装上它之后呢……?」
「我会竭尽全力地去帮忙的」摇月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但是我也不知道这条手臂的可动性究竟能到什么程度……」
我们查了一下有关机械义肢的资料。机械义肢主要是通过采集皮肤表面的肌电信号,转换成电信号驱动运作。机械义肢在日本的普及度还很低。而且,国内市场流行的机械义肢基本上都是德国产的,价格高达一百五十万日元。虽然在得到医生开具的“能熟练使用肌电义肢”的证明之后,可以得到政府提供的补助金,但是可以开具那张证明的义肢训练设施在全国范围内只有区区三十间,能支持儿童进行义肢训练的更是仅有三间。不仅如此,义肢的训练时间通常需要花费两到三年,在这期间必须要使用临时义肢,临时义肢无法得到补助金,所有开销均由自己承担。这也难怪机械义肢在日本的普及率如此低下了。
据说,与传统的机械义肢相比,银臂使用了3D打印技术,生产成本相当低廉,也基本上不需要花费太长的训练时间就能自由地操控。如果一切属实,那么银臂毫无疑问是一项革新性的技术,它会成为无数人的希望。
我们在网上看了好几个机械义肢的视频。光是能够通过机器来重现那些复杂的手部动作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我们都对机械义肢的开发研究者肃然起敬。只不过,无论哪一种机械义肢都好,其操控精度都远未达到可以弹钢琴的地步。
网上自然也没有银臂的视频。毕竟这是人家公司的商业机密,因此,到最后我们也还是无法想象这条精美的银色手臂究竟会如何运作。
12
3月11日——
摇月为东日本大地震的死难者默哀。她微微低头,紧闭双眼的模样美得让我惊讶。
13
四月份——摇月手腕以下的部分全都变成了盐。
她学会了用脚去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摇月非常聪明,甚至能用脚无比流畅地玩手机。她机灵得把我都给吓到了。不仅如此,我从来没有见过摇月用脚做出什么不太优雅的举止。大概是因为在做那些不太优雅的动作时,摇月都巧妙地避开了我的视线吧。
我经常和摇月去儿时的花田里散步。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摇月告诉我她家背后有一片野生的花田,在那之后,我便为了母亲经常去那里摘花。穿过那片花田,不远处就是摇月的老家。我们住在了摇月父母的眼皮子底下。
我和摇月的住处对面也有一大片蒲公英田。每当强风吹拂,那里便会化作一片金灿灿的海洋。
金黄色的波浪翻腾着散落于远方的花丛,又掠过那斑驳树梢飞向蓝天。宛若在无尽旅途中丝毫不觉腻烦的清风给我们开的天真玩笑。
摇月坐在那片蒲公英田上,脱掉了自己的鞋袜。鲜艳金黄的蒲公英上是摇月白皙纤细的裸足。以及比肌肤更为白皙的大片结晶化截面……摇月的脚趾也开始盐化了。也许有朝一日她就会失去行走能力……大抵是畏惧那样的未来,摇月才经常和我出来散步。
摇月用手触摸着脚趾上的截面,说道。
「好像有点隐隐作痛呢」
「隐隐作痛,指的是幻肢痛吗?」
「大概吧。这种痛从今往后会越来越严重吗?八云你妈妈那个时候是怎么样的?」
「……我妈,她也饱受幻肢痛的折磨」
一阵轻柔的风吹过,蒲公英的花儿缓缓摩挲着摇月的裸足。宛如母亲在抚摸孩子隐隐作痛肚子一般,手法极尽温柔。但愿它们可以治愈摇月的幻肢痛。
「……摇月,你最近是不是经常出门?」
彼时的摇月经常一个人偷偷地往外面跑。而且看起来还有些心虚。
她凝望着在风中微微摇摆的蒲公英,静静地说道。
「……我打算在彻底失去行动能力之前住进临终关怀医院里」
临终关怀医院和以治疗为目的的普通医院不同,只是为了缓和那些时日无多的患者的痛苦而存在。我仿佛听到了摇月的死逐渐逼近的脚步声。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不想让八云你继续照顾我了,所以想早点住进去」
「不想让我照顾?」
「当然,这不是说讨厌你的意思……」
言尽于此,摇月再没多说什么。
14
五月——摇月失去了大部分的脚趾。
她没法很好地保持平衡了,脚步踉踉跄跄的,而每当我忍不住伸出手搀扶她的时候,她都会露出些许羞涩、些许掩饰般的笑容。
摇月即便走得有些艰难,也还是坚持着要自己走路。我想是因为她舍不得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摇月淡然迈出的每一步,都是深切告别的话语。
窗外金灿灿的蒲公英田也在不经意间变成了一尘不染的白色田野,甚至让人产生了下雪的错觉。每当风起,那片白茫茫的蒲公英田便会喧嚣地翻腾起波浪。
蒲公英的花儿全都变成了绒毛。
「哇哦——」
摇月的眼神里闪烁着光芒,她轻叹了一口气,我甚至觉得她的气息都是白茫茫的。
我们在那一尘不染、无比平整的白色花田上留下了零散的足迹。每走一步都会扬起轻柔的蒲公英绒毛。我和摇月静静地席地而坐,沙沙的声响不绝于耳。那一个个装满了蒲公英种子的浑圆绒毛,都如同是小小的神乐铃,蕴含着充满某种预感的声音。(注:神乐铃是日本传统的祭祀乐器)仿佛大声讲话,面前那安稳平和的景色便会被摧毁殆尽一般,我和摇月都凑到了对方的耳边窃窃私语。摇月的气息吹拂着我的脸庞,让我心痒难耐。
「八云,机会这么难得,我们来聊点相互之间的秘密吧」
摇月的声音极尽娇媚。
「嗯」
「那你先来」
「其实我一直都觉得」我顿了顿,说道。「垦田永年私财法念起来非常押韵」(注:念作“kon den ei nen shi zai hou”)
摇月笑个不停,她皱起了眉头。
「这算什么嘛?八云你好狡猾——那轮到我说了哦」
摇月的嘴唇向着我的耳边靠近。她的鼻尖轻轻地蹭到了我的耳朵。我能听到她轻柔的呼吸声。
——这时,起风了。一阵粗鲁的风吹过花田。
我的头发都被风给吹乱了,我闭上了眼睛。
风儿渐渐地平息。睁开眼睛后,面前是一片如梦如幻般的光景。
宛如雪野一般广袤的蒲公英绒毛在空中纷纷扬扬。它们比真正的雪还要静谧和激烈,在风中翩翩起舞,穿过花田、掠过树丛,飞向五月的蓝天——
视野中的一切仿佛都被染成了纯白,这道风景美丽得让人背脊发凉。
「不要——」摇月的声音里透着微微的颤抖。「已经去世的外婆以前告诉我说,如果蒲公英的绒毛飞进了耳朵里,人就会再也听不见声音。八云,捂住我的耳朵——」
摇月的恐惧貌似是真切的。她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可以如此的坚强,但是对于封建迷信却也如此的恐惧,尽管奇怪,但我想,也许这就是人。
我用双手捂住了摇月的耳朵。——摇月那杏仁型的大眼睛不停地眨巴着。她的呼吸也在微微震颤。我感觉自己的手中仿佛守护着一个弱小的生灵。
摇月在我眼中突然变得那么的楚楚动人,那么的惹人怜爱。
我们深情地凝望着对方。
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情,便如同是被施了魔法一般,全都是那么的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我和摇月第一次接吻了。
15
初吻过后,有好一阵子,摇月光是和我对上眼便会满脸通红,然后动作飞快地不知躲到哪里去。脸红的人当然不只有她,我也羞耻得不得了,我俩没完没了地继续着没有鬼来抓的捉迷藏。
——某天夜里,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摇月悄无声息地坐到了我的身旁。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事态,我仓皇失措,甚至有种“该来的还是要来”的感觉。
我们一动不动,一起看了好一会儿其实压根就不想看的电视。屏幕里是一对住在热带草原上的猎豹父子。电视还不时传出旁白的声音“危险!是怒不可遏的非洲水牛!”“——它们在千钧一发之际逃出生天了”。如果此时有摄像机对准我们的话,那么很有可能会配上这样的旁白“大家快看,这是一对在交往之前就接吻了的尴尬情侣!”
「八云——」摇月面红耳赤,她直勾勾地望着电视,问道。「请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呢?」
我被摇月吓得不轻。这是一记就连清水都有可能打不中的“火之玉直球”。(注:出自日本职棒阪神老虎队的一位知名投手“藤川球儿”,他投出的直球球速极快,超过150km/h)而且她用的还是敬语。这时——电视里传出了一声枪声。
“过去有大量的非洲象因为象牙走私而被偷猎者滥捕”
「……我有说过喜欢你吗?」
「……那,你不喜欢的话,为什么还要做那种事情呢?」
“黑斑羚被赶到了水边,它已经被逼上了绝路,无处可逃了——”
我只得老老实实地坦白了心声。我想我的脸大概是红透了。
「……我喜欢你」
「……什,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天开始……就一直喜欢你了……」
「……我,我也是……」我听到摇月咽了一口唾沫。「……从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天开始,我就一直喜欢你了……」
从摇月口中听到“喜欢”二字,我既感到高兴,又感到羞耻,手足无措。电视上的猎豹父子已经宰掉了那只可怜的黑斑羚。
「……那个,摇月小姐,我们怎么办呢……?」
「……要不,八云先生,我们牵个手试试看吧……?」
「……那个,摇月小姐,你好像……没有手……」
「……好像也是呢……」
我在犹豫现在应不应该笑。摇月又说道。
「……那,要不我们……接个吻试试看吧……?」
虽然我不是很懂为什么摇月要特地用“接吻”这样的词,但是我也没有了去在意这些事情的从容。我们正面相对,四目相接。摇月脸上泛起了红晕,忸怩不安地咬住了嘴唇,又不停地眨巴着眼睛。随后,她静静地闭上了眼眸。
摇月的脸庞美极了。我再一次深感她的睫毛之修长。
我的心脏一阵狂跳,吵闹不已。我一点点地凑近了脸,闭上了眼睛。
——那是无比轻柔的感触。
宛若一片雪花在唇上无声地绽放。
我们迅速地挪开了脸,速度比靠近的时候要快上一倍。摇月的脸颊如同樱桃一般鲜红。也许是因为太过羞耻,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泫然欲泣。过了一会儿,我说道。
「……非,非常感谢你。从今往后也请多多关照」
我到底在说些什么怪话。我的脸大概也是红得不得了。
「嗯,好的,那也请你以后多多关照了」
「……那,晚安」
「晚安」
摇月一溜烟地跑掉了。我回想着刚才那段有些奇妙的对话,虽然有些疑惑不解,但我依旧能听见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
已然迈上大人阶梯的猎豹长子威风凛凛地凝望着黄昏中的热带草原。
16
虽然我们无比笨拙地成为了恋人,但摇月却渐渐地显露出了本性,出乎意料的是,摇月是个接吻狂魔。
「八云——来亲亲吧」
这句话几乎成了摇月的口头禅。而即便只是轻轻地相互触碰一下嘴唇,摇月的脸颊都会泛起
淡淡樱花色,然后心满意足地微笑着消失不见,着实是神出鬼没。
摇月之所以会说“亲亲”,貌似是因为太过羞耻所以不太好意思说“kiss”。
摇月心中的羞耻度排行好像是“亲亲”<“接吻<”“Bacio”(意大利语)<“baiser”(法语)<“kiss”。还真是有够奇怪的食物链。
因此,每当听到我说“kiss”,摇月便会满脸通红地摇头,当我说“亲亲”,她就会非常乐意地来和我亲嘴。不知为何,我有些想要捉弄她,尝试围绕着“Bacio”来重点发起进攻之后,摇月是越来越不高兴了,到最后她甚至勃然大怒。
每当摇月来到我的身边,用已经没有手掌的手灵巧地将头发别到耳后,基本上都是想要来和我亲嘴。——因此,一想到她对我接下来的索求,我的心脏便会犹如野马脱缰一般狂跳不止,这对心脏着实不太好。我还完全没有习惯和摇月接吻。因为我实在是太喜欢她了,反而让我很难和她接吻。因此有那么一段时期,每当摇月向我靠近,我都像是一只软弱的食草动物,在担惊受怕中不停地瑟瑟发抖。还真是有够悲哀的食物链。
17
在甜蜜生活不断持续的同时,摇月的盐化病也在逐步恶化。
五月末,摇月手臂的前半部基本上都变成了盐,纷纷落下。那残缺手臂的空白给我带来了钻心的疼痛。盐化病的发展速度因人而异。而一想到已经时日无多的摇月,我的心便会揪成一团。
「对了,我觉得也差不多可以试一下银臂了吧?」
这件事情早已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我从衣柜深处取出了那个看起来已然有些怀念的箱子。打开箱盖,那双银色的手臂还是如此精美。
我轻轻地握住摇月柔软的手,试着把那条坚硬的手臂给套上去——
「好合适!」
摇月举起了自己的手,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它。银臂之所以会和摇月的手完全吻合,毫无疑问是因为银臂本身就是给摇月量身定做的,埃米尔先生大概是通过摇月的演出视频计算出了她手臂的尺寸。
我通过一同附赠的智能手机app启动了银臂。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声响,银臂突然间动了起来,摇月惊呼着。
「——哇!它动了它动了!」
银色的手指开始一根根地动了起来,我对于它动作之流畅和安静而无比惊讶。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灵巧的蜘蛛。我在app上进行了几项基础设置。那是专门针对摇月的细微调整。完成了所有调试之后,银臂已经成为了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自由活动的手了。摇月凝望着它,像是在凝望着一颗无与伦比的璀璨宝石,她的眼里是那一张一合的手指。
「它真的好厉害……好漂亮……你瞧」
摇月突然间揪住了我的鼻子。我笑着说道。
「疼疼疼……」
「哈哈,掐死你~」
摇月笑中带着泪,她的手又能重新动起来了,这实在是太令人高兴了。
「说不定真能弹钢琴呢——!」
于是我们急急忙忙地向着乐器店赶去。中途还为了把银臂给遮住而去买了一双黑色的皮革手套。拿着人家公司的商业机密满大街跑好像还是有些不太好。
乐器店里的钢琴琳琅满目,摇月站在钢琴前,双手置于琴键之上。
随后,她做了一个深呼吸——
那是她曾经一度失去过的钢琴。无法找回自然是一种悲伤,但是在找回之后,清楚终将再次失去便更是悲伤。无论如何,悲伤都总是挥之不去。
可是,摇月缓缓地弹起了钢琴——
店里回荡着优美的琴声。我背脊发凉,身子都在颤抖。
那是没能在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上弹完的那首曲子的后续。
当然,如今的琴声远没有当时那般凄美,节奏也慢了许多。可是摇月在那个时候所失去的某些东西,如今正通过银臂弹奏而出的声音得到了切实的填补。
摇月一边弹琴,一边落泪——曲终之时,她低声啜泣着伏在我的胸膛上。我温柔地抚摸着摇月的后背,直到她止住自己的眼泪。
18
七月初——我们再次踏上了波兰华沙的大地。摇月想去一趟华沙,于是我们便决定在那里与埃米尔父女见面。
瓦津基公园的肖邦像、热拉佐瓦·沃拉的肖邦故居、肖邦博物馆里的普雷耶钢琴……我们去参观了很多上一次没能去成的地方,甚至还去了一趟位于克拉科夫的维耶利奇卡盐矿。
——摇月终于迎来了给米赫演奏的日子。
黎明的破晓之光透过酒店的窗户投射进来,摇月在那纯白光芒中调节着银臂。盐化病从来都没有停止过恶化,摇月往银臂里塞了很多填充物,让它可以时刻紧贴自己的手臂。我感到了一种枪手在赶赴决斗之前给自己的爱枪进行调试的紧张感。
为了这一天,摇月耗费掉了不少寿命。她买了一台电子琴搬进公寓里,每天练琴将近五个小时。
「如果我弹得太烂的话,是没法给米赫带来希望的——」
为了不让琴声传到其他房间沦为噪音,摇月戴上了耳机,而我也没法听到她的演奏了。我只好在别的房间里埋头写作。在此过程中,我想,人类的本质果然都是孤独的。宛如在运河上并排而行的两艘小船,即使有那么一瞬间,两艘船看起来像是合二为一了那样也好,它们最终也注定会在那宽广的海面上各奔东西、渐行渐远……
——华沙的七月带着些许凉意。
当天的最高气温不过二十度上下,相当宜人。夏日的天空是如此的湛蓝,仿佛能让琴声轻轻地飞向高空。华沙的街道也宛如是在香甜小憩,着实是一个安稳祥和的好日子。我们借用了肖邦音乐学院的一个教室。虽然当天本来就是休讲日,但学校里基本上空空如也大抵也是院方的关照。
埃米尔先生鼻梁修长,外眼角微微下垂,显得很是温柔。是一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高个子绅士。他戴着一副细细的银框眼镜,透露出一种他就是银臂制作者的气质。埃米尔先生所穿的那件棕色西装略显老气,加之那修长身型,让我联想到了一首歌《古老的大钟》(注:这首经典歌曲写于1876年,在全球范围内被广泛翻唱)
「初次见面,今天非常感谢你们。不胜感谢,感激不尽」
埃米尔先生用蹩脚的日语和我们打招呼。他应该费了好一番功夫来练习吧。寒暄过后,他弯下腰和我们握了握手。脸上的笑容感激到泫然欲泣。
一个娇小的女孩子在埃米尔先生修长的双腿后探出了头。她很是害羞地躲了起来。
这个女孩子如同洋娃娃一般可爱。一头金色的卷发、天蓝色的瞳孔、又大又圆的额头。也许是煞费苦心地打扮过,她穿着一件带有白色蕾丝边的淡蓝色礼服,甚至还系上了蝴蝶结。不过,她的双手自手肘部分起便是残缺的——这个女孩子就是米赫。
摇月操着一口流利的波兰语向米赫搭话。米赫露出了笑容,有些娇羞地摇摆着身体,和摇月三言两语地聊上了。这着实是一幅令人欣慰的景象。
埃米尔先生把摄像机固定在三脚架上。镜头正对着钢琴。从窗外投射进来的通透阳光斜斜地照亮着琴键。埃米尔先生表示过一阵子会把视频发过来,因此我得以空出了手。摇月缓缓地走到三角钢琴前,有些腼腆地向我们鞠了一躬。她身穿一条纯白色的绸缎礼裙。银臂的简朴之美更是突出。
我们为摇月献上了掌声。米赫也很是高兴地拍打着双臂。
摇月坐在钢琴前,望向了放在钢琴上的面包超人玩偶。其实摇月对今天的演奏非常不安,所以她甚至把这个玩偶都给带了过来。
摇月伏下了修长的睫毛,做了一个深呼吸。
在那一瞬,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正如在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上最后的那次演奏一般,摇月仿佛与钢琴融为了一体,成为了那优美乐器的一部分。
扣动心弦的强音向着寂静缓缓划去——
银臂开始了演奏。它就像是摇月真正的手臂一般,无比流畅地编织出乐声。
黑键的伴奏宛如一艘摇摆中的小舟。
肖邦的《船歌》——
儿时的记忆在我的脑海中顿时复苏。那是和摇月相遇的第二天——
摇月恬不知耻地拿自己的演奏和毛里奇奥·波利尼相比,说着“想要弹得更加圆滑和幽玄”“想要快点失恋”之类无比老成的话。记忆中的摇月是一位美丽的少女,是一位沉醉于钢琴中的少女——
宛如鲜艳的花儿在顷刻间绽放一般,儿时的记忆也随之被唤醒。
摇月的演奏将我深深地吸引,我的魂魄仿佛都随之而去。
多么澄澈的琴声——我丝毫不觉得那是人类所弹奏出的声音,而是天堂的乐器在独自奏鸣,琴声清澈如镜、通透如凝。
我仿佛看见了载着恋人们的凤尾船在威尼斯的水路上缓缓而行。
暗流涌动的漆黑海面、通向天堂的湛蓝云天,都宛如鲜明幻觉,浮现在我眼前。
银臂也好,琴声也罢,都宛若水面上
的潋滟波光,闪耀无双。
这一切都是那么的浪漫,不知为何,我心中泛起了无限怀念。怀念到让我泪流满面。
在那怀念之上,是淡然的悲伤。悲伤中又携着爱怜。
惋惜无多时日、依依不舍的哀愁之音。
小舟未曾停泊、在岁月长河中摇摆——前进。
威尼斯的水城风光在不知不觉中已然变换为了华沙的古老街巷。
那是被摧毁殆尽的华沙古城——
经过岁月锤炼的祈祷之声在浓雾的另一端静静地描绘出了彼岸的大街小巷。
温柔的祈祷之雨、葬礼上的花束填满了这座伤痕累累的城市。
祈愿终有一日这座城得以治愈。
祈愿在静谧中这座城得以救赎。
我早已泪流满面。
摇月用钢琴唱着歌,她的歌声是那么的心情畅快、那么的惹人怜爱。
一曲献给水中月、镜中花一般的人类之魂的清朗赞歌——
埃米尔先生用双手捂住了嘴,仿佛哭得下一刻便将崩溃。他的眼泪在镜片上化作小小的海洋,一滴接一滴地落下。
米赫眼中闪耀着无限光芒。那是只有孩童才有的、宛若蓝天般无比清澈的眼神,她深切地注视着摇月那美丽清朗的演奏。
19
曲终之时,我们送上了毫不吝啬的掌声。
摇月拿着那个面包超人的玩偶,来到了米赫身边。
米赫的眼里闪烁着希望之光。
我不知为何能听懂米赫在说「你的演奏真的好美」,尽管她们之间的所有对话用的都是我一无所知的他国语言,可我还是晕染心间一般地理解了含义。摇月温柔地微笑着,
「谢谢你。你看,我的手也非常漂亮对吧?」
「嗯,超级漂亮的!」
「这是米赫你爸爸给我做的哦」
米赫抬头望向了自己泪流不止的爸爸,然后又望回摇月,
「真的吗?」
「真的哦。你爸爸一定也会给你做一双手臂的」
米赫又抬起了头,埃米尔先生擦了擦眼泪,挺起了胸膛。
「嗯,包在爸爸身上!」
米赫如同花蕾绽放一般喜笑颜开。
「那我也能像姐姐那样弹出优美的钢琴吗?」
摇月如同太阳公公一般笑逐颜开。
「你一定可以的!如果觉得难过了,就看看这个玩偶,想一想姐姐。姐姐一定会给你勇气的」
话毕,摇月把那个面包超人的玩偶交给了米赫。她高兴得不得了,无比怜爱地用自己残缺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了那个玩偶。像是在用力地抱着自己的心脏一般。
「谢谢你——!」
面包超人那红色的披风,如同生命般鲜艳。
20
为了搭上傍晚的航班,我和摇月向着肖邦机场赶去。
夕阳透过落地窗将机场染成了一片红色。
来来往往的行人看起来都宛如影子一般。
我突然有种电影里最后一幕的感觉。很久之前,我曾在一个空无一人的电影院里看过一部电影,电影的名字和剧情我已经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当时空荡荡的电影院也被寂寥的夕阳给染成了一片血红。不知为何,我哭了,回家的路上我也不住地流泪。这段记忆已经几乎被我所遗忘……
一想到那犹如小小蓝天般的米赫也和我们在同一片血色残阳下,我的心中便满是不可思议的感觉。
肖邦的《离别》静静地于我耳畔奏响——
正在弹钢琴的人我看着有点眼熟。就是我初次造访肖邦机场时见到的那位满脸胡渣,体格壮硕的男人,当时他弹的是肖邦的《第十三号华尔兹》。
不知为何,我在他身上感到了无比的亲切。可我们之间不过是陌生人,今天过后,我们便再也不会相见。念及于此,我在些许难过之余,却也有着感动。
在他身旁经过的时候,我稍稍回过了头。
他也注意到了我,向我露出微笑,我也致以微笑回应。
坐上飞机系好安全带,心情平复下来之后,摇月问道。
「八云,我的演奏怎么样?」
「无与伦比。甚至已经让我找不到语言来表达了」
摇月露出了有些狡黠的微笑。
「毕竟我好好地体验过了三次失恋了呢。你猜这是谁的错呢」
「诶,是我吗——?」
「你扪心自问地好好想想」
于是,我把手放在胸前,扪心自问地想了想。不过我还是没有任何的头绪。就在这时。
摇月甚是可爱地皱起了眉头——她在莞尔一笑中却又潜藏着些许悲伤。
「这样一来所有事情就都结束了,不过仔细想想,总感觉有点像是一部三流电影呢。甚至比米勒导演的电影还要更加不入流……」
「想来也的确如此呢」
「不过,我也真的很开心。故事的质朴、米赫的直率。真的都让我很开心、很幸福。我有种得到了拯救的感觉……」
飞机起飞了。摇月望着窗外逐渐远去的城镇,喃喃细语。
「永别了,华沙」
一行清泪从摇月的脸上滑落。
那早已经不是融化了蓝色颜料的悲哀之泪。
而是轻柔地缓缓掠过血色残阳的清澈之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