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八话

1

我想,在那一次的《船歌》演奏之后,摇月心中好像有些什么发生了转变。

她比以前更加轻盈了。宛若翱翔于蓝天的一只白鸟。不过由于脚踝以下都已经变成了盐,摇月只能通过轮椅来行动了,虽然感觉“坐轮椅”和“更加轻盈”之间有点自相矛盾的味道,但那一定也只是因为我不懂自由的本质而已。

也许真正的自由并不在于奔向远方瞭望蓝天,而是在自己的心中珍藏着那一亩三分的蔚蓝。米赫成为了摇月心中的小小蓝天。

如此一来,我就仿佛是被留在了原地。于是,我这样问道。

「摇月,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实现的心愿?」

这是为了将摇月继续挽留在世上的小小枷锁。

「嗯——也是呢……我想想啊」

摇月一想就是三天。然后,在我已经差不多要把这事给忘掉的时候,她突然间跟我说。

「八云,我想穿一次婚纱看看」

「诶?——哦哦,你说心愿啊。不过婚纱这玩意要上哪里才能借得到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

「……就你这样也想当小说家?我给你三十分钟,你好好想想!」

摇月气得不行,吱吱作响地摇着轮椅去了隔壁房间。

我像个傻瓜一样半张着嘴,想了整整十分钟。

然后,我慌慌张张地冲出家门,向着花店跑去。

去买向摇月求婚的花束——

2

摇月非常执拗,无论如何都想要和我父亲打声招呼,于是我只好硬着头皮联系了父亲。

我苦恼了将近三个小时,终于发出了这么一条信息。

“久疏问候,我要结婚了”

又过了差不多三个小时,父亲回复了我。

“恭喜,我挺惊讶的”

这过分稀缺的信息量反而让我很是头疼。我们断断续续地进行着对话。

“她说想跟你打声招呼”

“行。什么时候?”

“尽可能趁早吧。她行动有点不便,所以希望你能过来我们这边”

“那我明天下午三点过去”

父亲的行动意外迅速。也许小说家就是在这种时候脑袋格外灵光吧。

对于这一次姗姗来迟的三方面谈,我焦虑得一晚上没睡着。

第二天——到了约好的下午三点,父亲那台已经破破烂烂的奔驰停在了公寓楼下。

门铃响了。我打开门,影子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那是时隔五年半未见的父亲。

父亲看起来比我记忆中更加瘦小了。因为在这些年里我长高了。他一如既往地穿着一身黑,身材如影子般纤细。尽管他上了年纪,却也没有想象中那般衰老,再加上那副眼罩,甚至有种如同伊达政宗般饱经风霜的感觉,让我有些不爽。(注:伊达政宗是日本安土桃山时代的大名,幼时患上天花,右眼失明,人称“独眼龙政宗)

「真诚感谢您的远道而来。我是五十岚摇月——」

摇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向父亲伸出了手。父亲来回打量着摇月和银臂,同样微笑着与摇月握手。我完全读不懂他的眼神中潜藏着何种感情。

我们坐到了客厅的餐桌前。完完全全就是三方面谈的状态。我的后背因为出汗而黏糊糊的,就在我不知所措之时,父亲开口了。

「不过我真的没想到,八云的结婚对象居然是大名鼎鼎的钢琴家五十岚摇月小姐。虽然我知道你们以前上的是同一间学校……但也还是吓到站都站不稳了——」我在心里想着“你真有这么惊讶吗”「摇月小姐在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上的演奏真的非常出色。我深受感动」

「谢谢您,公公」

摇月笑得很是高兴。不过居然是喊“公公”吗——

父亲好像也有点不好意思,他挠了挠自己的脸,

「你可以喊得随便一点的,不用这么生硬」

「好的,那……“爸”」

父亲点了点头——然而,他看起来果然还是有些腼腆。在这之后,摇月和父亲谈笑风生,聊了很多东西。从各式音乐到作曲家、钢琴家、甚至是各个国家的民族音乐两人都能高谈雄辩。我自认为自己已经算是见多识广了,可我完全跟不上两人的对话。

「就算同样是爱斯基摩人,也分为能跟大家一起放声高歌的和坐在角落里噤若寒蝉的两种呢——」

「嗯,好像是呢。一群人吃鲸鱼,另一群人吃驯鹿——」

他们居然能把这种东西聊得跟生活常识一样,我不由得背脊发凉。父亲时不时地会说些很有趣的笑话,把摇月逗得哈哈大笑。也许是因为发信息时那种冰冷和简短的印象太过强烈,我有些疑惑,父亲原来是这么多话的一个人吗?不过我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的童年时代,才发现父亲确实总是在喋喋不休地说些有的没的。

摇月和父亲在短时间里相互交换了大量信息,貌似已经完全熟络了起来。下午六点,在临别之际,父亲向我们说道。

「如果你们要举行婚礼的话,我可以提供金钱上的支持,全额也无妨」

「不是?你这么有钱吗?」我不由得插嘴问道。

「我的钱多得花不完。毕竟我挺能赚的,可是又没地方花」

「多得花不完……」

这事给我带来的冲击还挺大的,不过仔细想想倒也非常合理。

摇月向父亲道谢说“谢谢您”。

「摇月小姐,我也必须要感谢你。你能跟八云结婚,我真的很高兴」

听到父亲这句话的瞬间,摇月伏下了脸,用左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的眼中闪烁着泪光。至此一瞬,我才终于察觉到,原来摇月对这桩婚事深感内疚。

时日无多的人居然还想着结婚——摇月大概觉得,就算被父亲说自己是异想天开也无可奈何吧。然而,父亲却向摇月诉说了如此温柔的话语,让摇月再难忍住眼泪。

我想,在这一刻——我终于原谅了父亲。他在人格上有着残缺的部分,他给母亲带来不幸,让我饱尝孤独——可是,不知为何,我还是原谅了他。

父亲回去之后,摇月说道。

「虽然八云你总是说你爸爸有多不好,但我觉得他是一位很出色的父亲」

我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瑕瑜互见吧」

摇月也静静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我说道。

「接下来,我觉得必须要去跟摇月你父母打声招呼了,没问题吧?」

如果是以前的话,摇月大概率会立刻拒绝我,可如今的她只是有些犹豫,表情有些僵硬。

果然,在那一次的《船歌》演奏之后,摇月心中有些什么发生了转变。

3

“要不还是算了吧——?”每当摇月这样说的时候,我都会停下脚步,认真地问道。

「你真的想算了吗?」

然后,轮椅上的摇月就会安静得如同女儿节人偶一般,于是我便继续迈步开去。我们的公寓距离摇月老家其实只有不到二十分钟的路程,可我们还是在附近徘徊了将近两个小时。那是八月初的一个上午。阳光中携着夏天特有的通透。我有预感,今天大概会很热。新城镇的大街小巷开满了绚烂的夏花,洁白的积雨云在天上层层叠叠。

「……八,八云,我们绕个路吧。从那条路过去……」

我老老实实地换了一条路。我能想象得到,对摇月而言,回一趟家究竟是有多么的艰难。

「对了,不知道melody(旋律)还在不在呢?」

我这样问道。melody就是那条喜欢摇月喜欢得不得了,会控制不住自己下半身的金毛。

「这么说来,我上初中之前还经常来看它呢,不知道它怎么样了」

我们向着melody的饲主家走去。

「——啊,它还在呢」,我大老远地就望见了它。然而,摇月却摇了摇头。

「那不是melody,虽然很像它,但确实不是它」

果然,正如摇月所言。这条金毛有点太过年幼了。

狗屋上面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它的名字——“rhythm(节奏)”

「melody死掉了吗……」

摇月抬头望着那块牌子,露出了极其悲伤的表情。

「……也许吧。不过,说不定rhythm就是melody的孩子呢?」

摇月顿时睁大了眼睛。

「对啊!rhythm,过来!」

于是,rhythm便很是高兴地摇着尾巴扑向了摇月,我甚至担心它的尾巴会不会摇断。摇月在些许惊讶之余,还是笑着抚摸着rhythm。

「嗯——它确实和melody很像呢——」

就在这个时候,rhythm突然很有节奏感地开始尿起了尿。伴随着一声惊呼,摇月的裙子被rhythm给尿湿了,她无比惊讶地望着我。

“噗”——我没忍住笑喷了。

“噗”——摇月也笑喷了。

我们捧腹大笑,我一边笑,一边

说。

「毫无疑问,它绝对是melody的孩子!」

「哈哈哈,确实呢!哈哈,姐姐抱,哈哈哈——!」

摇月紧紧地抱住了rhythm,眼中泪光闪闪。

4

望着突然造访的我们,兰子小姐和宗助先生都愣住了。摇月坐上了轮椅,双手变成了帅气的银臂,还带着一身狗尿,他们会如此惊讶也可以理解。

二老与其说是感激,倒不如说是因为悲伤不已而呆立在原地。

摇月洗澡的时候,我在客厅里和二老喝茶。

童话故事里的居民并不会变老。屋里那些格林童话风的家具和装饰品与我小时候所见依旧无异。可现实中的兰子小姐和宗助先生都明显地衰老了。他们脸上的皱纹逐渐增多,早已没有了往日的霸气,气质逐渐收敛,变得圆滑。去年在医院见到他们的时候,也许是因为事态紧急,我并没有注意到二老已是垂暮之年。

——我想,大概是因为摇月的离去逐渐逼近,才让他们一下子便老去了。他们见不到自己时日无多的女儿,在无尽忧愁的夜里心力交瘁。

二老眉梢低垂,脸上是一副些许困惑、些许悲痛的表情。

「摇月她说,她不想见到你们——」

我一五一十地讲述了迄今为止的经历。二老神色哀愁,满脸忧伤。

「八云,来帮我一下——!」

我听到了摇月呼唤我的声音,我走进浴室,帮摇月穿好衣服。

「哇,腰部这里松垮垮的,妈妈胖了呢……」

摇月穿着兰子小姐的衣服,这样说道。

我把摇月安置在轮椅上,把她推到客厅,隔着桌子停在二老面前,我也坐在椅子上。四方面谈终于开始了。

「我要和他结婚了。就这样……那么,再见」

摇月以一眨眼的功夫就结束了四方面谈,打算调转轮椅逃跑,我慌慌张张地阻止了她。

「等会儿等会儿,摇月——还有很多必须要说的话吧」

摇月被我推了回来,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她低着头,沉默良久。

「我——」摇月依旧耷拉着脑袋。「我还没有原谅你们呢」

她的声音无比冰冷。兰子小姐和宗助先生都如同被告席上的罪人一般低着头。

而在那之后,是来自摇月的审判。摇月随心所欲地谴责着父母的罪状。

「妈妈——你自己止步于一名二流钢琴家,就想着让我成为一流钢琴家,强迫我去练琴,甚至对我使用暴力,你真的不是人。能不能别把自己的一厢情愿和自卑感强加于我身上啊?能不能别把我当成是你一己私欲的牺牲品啊?因为你,我甚至讨厌过自己最喜欢的钢琴。我讨厌你讨厌得不得了,我觉得你丑陋得不得了。我一想到自己有一半是你就会背脊发凉,我都想舍弃掉流淌在自己身体里的一半血液了……」

「爸爸——你自己连一名二流钢琴家都没能当成,在妈妈面前总是抬不起头来,你没有阻止她对我施加暴力,我真的对你很失望。你总是装作视而不见,脚步飞快地爬上楼梯逃跑的声音让我难过得不得了。你像是交罚款那样不断地给我零花钱来试图弥补这一切,让我厌恶得不得了。你那不过是自我满足而已,根本就救不了我,反而让我有一种悲伤被明码标价的感觉,真的讨厌得不得了。我一想到自己有一半是你就会无地自容,我都想把剩下的那一半血液都给舍弃掉了……」

摇月说到一半便已声泪俱下。

而大哭起来的人是宗助先生,兰子小姐紧咬着自己的嘴唇,满脸铁青。

我再一次对摇月所饱尝的痛苦而震惊。

厌恶流淌在自己体内的血液——这份痛楚,和我在孩提时代所怀抱着的痛苦是截然相反的。因为我甚至不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流淌着血液。

我的一半是盐,另一半则是影子。

与其说这是对存在而痛苦,倒不如说是对存在而悲哀。

摇月声泪俱下。「你们明明是我的父母——你明明是我的爸爸,是我的妈妈。为什么要让我这么讨厌你们啊——!」

摇月的眼泪从银臂的指缝间一滴一滴地落在桌子上。

这一刻——一直拼命地忍耐着、面无表情的兰子小姐终于崩溃了。

她涕泗横流,「对不起,妈妈真的对不起你……」

最后,三人的眼泪在桌子的正中央形成了一汪泪潭。

5

婚礼的所有准备工作都在密锣紧鼓地进行。

婚庆公司的人十分同情摇月的病情,表示最快会在三周内完成准备工作,为我们倾尽了全力。我们把喜帖发给了初中和小学的同学们。

8月25日,我和摇月举行了婚礼。

在肖邦《第二号夜曲》的乐声中,摇月入场了——

给她推轮椅的人是宗助先生。身穿婚纱的摇月实在是美得让我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她化着精致的妆容,戴着头纱和面纱,耳垂上是一对小巧玲珑的耳环,脖颈上的珍珠项链璀璨夺目。银臂也打磨得闪闪发亮,无比骄傲地闪耀着光芒。就连轮椅都装饰上了白色的蝴蝶结,让人深感摇月细腻的爱。

齐唱圣歌、朗读圣书、祈祷、宣誓。然后,交换戒指——我的戒指小小的,摇月的戒指大大的。我牵起摇月银色的手,给她戴上了金色的戒指。银臂仿佛早已不是单纯的机械,而是摇月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掀起了摇月的面纱,与她甜蜜亲吻。

——婚宴上,我陆续看到了昔日伙伴们的面孔。

「小云,摇月,新婚快乐——!」

看到清水那令人无比怀念的脸庞,我有一点想哭。

「谢谢你,清水——!」

清水穿着一身看起来很是陌生的西装,可脸庞还是如此亲切。他的身材又壮硕了不少,于是脸就相对地变小了。清水的体型看起来令人相当愉快,像是一个海盗桶玩具。娇小的小林暦在清水那壮硕身躯后面突然间探出了头。

「摇月,新婚快乐!」

摇月向她道谢,伸出了自己的双手。小林一边和摇月握手,一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哇哦~这个是义肢吗?好厉害啊,而且超级漂亮的,高科技呢~!」

摇月得意洋洋地动着手指,

「哼哼,很厉害吧。还能发射光线哦」

「诶~!还能发射光线吗~!」

并不能发射光线。

紧接着,相田也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他好像已经舍弃了那种轻浮作风,变成了留着一头清爽短发的好男人。可他一看到摇月,就变回了当年那个乳臭未干、痛哭流涕的小鬼,他用力地握着我的手,声泪俱下地祝福着我们。

「新婚快乐!」

我不由得感叹他还真是有够喜欢摇月的……因此心中还有那么一点同情,但是仔细想想,这家伙也交到了女朋友,过上了平凡且幸福的人生。我白同情了。

「摇月~!新婚快乐~!」

一大群女生围住了摇月——见此情景我有些惊讶。因为这些家伙就是当年欺凌摇月的人。可是看着她们兴奋不已的模样,我才发觉自己的担忧貌似都是杞人忧天。摇月也好她们也罢,真的都在非常开心地聊着天。

在不经意间,摇月早已和当年那些欺凌自己的人成为了好朋友。

我再次深感摇月的过人之处。

巨大的结婚蛋糕推进了会场。

和摇月一起切蛋糕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我们如今正在被严重地“故事化”。

摇月明明那么地抗拒“故事化”和“遭到消费”,可是在即将离去之际,她还是以无比精彩的姿态对自己的人生进行了“故事化”,就连伏笔的回收也都完成得十分完美。

摇月自己是否注意到了这一点呢?

不过,既然是摇月,那么她一定注意到了。她是在心知肚明的情况下这样去做的。

而这,又是为何呢——?

尽管我思绪万千,可是到头来,我还是因为婚宴的无比热闹而把这个疑问给抛到了脑后。

我突然间和父亲对上了眼神。他果然如同影子一般,静静地站在婚礼会场的角落。也许,父亲总是静静地、如同影子一般陪伴在我身旁。

念及于此,此刻在我心中翻腾的那种感情,大概也可以称之为“爱”吧。

6

当天夜晚——我们并肩坐在家里的沙发上,一起喝着热可可。

婚宴上摄入的酒精仍未散去,我总觉得自己还有一点飘飘然。

「我们到底要不要去度蜜月呢——」摇月依偎在我身旁。「不过我们上次去华沙感觉也已经是度蜜月了」

「确实呢。我也有这种感觉。顺序好像搞反了」

「顺序什么的管它呢」

摇月这么说着,很是高兴地笑了。

「我们真的结婚了呢。八云,你想不想我喊你叫老公呀?」

「诶?我还完全没有想过呢……」

「真的吗?老·公——」

「……好像还不错,不过有点羞耻就是了」

「我也蛮害羞

的」

我们相视而笑。

「差不多该睡了——」

我和摇月一起在洗手间里刷了牙。我给摇月做好睡前的准备,用轮椅把摇月推到寝室里。然后用公主抱的姿势把摇月放在床上。给她盖好被子,

「好了,摇月,晚安——」

「你等会儿」

我正打算转身离去,摇月却抓住了我的衣摆。她不满地皱起了眉头,

「诶——你真是的……不会这么迟钝吧?」

「诶——什么意思?」

「还问什么意思呢——我们可是已经结婚了哦?」

摇月满脸通红——我稍作思索,也终于是反应了过来,脸颊阵阵发热。

于是,当晚我和摇月同床共枕。

摇月那白皙的身体美极了,美得仿佛会被盐晶体摧毁殆尽,我很害怕——

深夜——我做了一个很悲伤的梦,惊醒之后我发现摇月在哭。

我望着摇月白皙的后背,她正不住地啜泣。

「……摇月?你怎么哭了——?」

我轻轻地摇晃着摇月的肩膀。可她还是没有止住眼泪,

「……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我安慰般地用右手抚摸着摇月的腰身。摇月用冰冷的银臂握住我的左手,当作枕头一般抱在了怀里。

「八云,为什么,那个时候你没有来呢……?」

「那个时候……?」

「小学三年级,我跟你说要一起“离家出走”的那个时候……」

我的记忆在瞬间复苏了。那一天,我甚至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可到最后,我还是没去赴约。

我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摇月的心悲哀地跳动着。

那个时候——为什么我没去赴约呢。我找不到什么明确的理由。只是被那若有似无的不安所击溃了而已——

「八云,你为什么没有来啊……?我抱着面包超人和一百五十万日元等了你好久好久……夜幕降临,四周一片漆黑,大雪纷纷扬扬……我好冷、好害怕,好孤单……可我还是一直孤零零地等着你,我一直都在等着你啊……」

摇月的身体颤抖不止。我一想到摇月在那个可怕的夜晚很有可能也在无助地颤抖,罪恶感便仿佛要将我的心给击溃。

「……对不起」除了这句话,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真的好希望你当时能来找我……我的心好像都已经死掉了……时至今日,我也还是能梦见那一天……而每当做了那样的梦,我就寂寞得不得了,害怕得不得了,惊醒,哭泣……你能体会我的这种心情吗,八云……?」

我紧紧地拥抱着啜泣不止的摇月。

如果可以的话,我好想穿越时空回到那个时候,去拯救孤独无助的摇月。

7

某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怪异荒诞的梦。

我在窗帘紧闭的漆黑房间里看着电视。电视里的画面好像来自手持式的摄像机,拍摄者手抖得很厉害。屏幕里的人是清水,他穿着我们婚宴上的那套西装,“唔哈哈哈”地大笑着。紧接着出现的人是相田,他同样也穿着婚宴上的那套西装,他把大拇指塞进耳朵里,不停地扇着手掌,“哔哔哔”地吹那个破玩具。随后,摇月的经纪人北条崇也出现了,他疯狂地笑着,不停地按着相机的快门,闪光灯闪个不停。

……在那之后的情节我就不记得了。

醒来之后我的心情爽朗得不得了,甚至还流下了眼泪。

我完全无法想象,在那个梦的开头之后,会出现些什么。

这个梦就是如此怪异。

——三天之后,摇月的手急速地化成了盐,她失去了银臂。

那是寒风侵肌的九月中旬。

摇月住进了临终关怀医院。

8

由于我不停地带花过来,摇月的病房里堆满了花朵。

「又买花过来了?八云你可真是的……」

摇月有些为难地笑着,宽恕了我的古怪行为。

盐化病恶化得很快。摇月上臂的一半、大腿的三分之一都已经化成了盐,崩溃、落下。面对摇月残缺的手脚所带来的空白,那种特殊的幻肢痛卷土重来。那实在是太过的疼痛和难过,一如儿时为了母亲去摘花,如今我为了摇月而不断地买花。摇月也很理解这一点。

摇月说晚上一个人待着的话会很害怕,所以每晚我都陪伴在她身旁,直到她入睡为止。我很想握住摇月的手,可是摇月已经没有手了。所以我只能像哄小孩子睡觉一样,摸摸她的头,有节奏地温柔拍打她的肚子。

摇月睡着之后,病房看起来宛若深邃的海底一般。我拉开窗帘,让柔和的月光照进病房里,花瓶里多到离谱的花儿都像是静谧的火焰一般,闪闪发亮。

但愿这些花儿可以守护睡梦中的摇月,给予她温暖。

我走向另一个房间里过夜。

9

到了十月,摇月被痛苦折磨得痛不欲生。

在幻肢痛的同时,内脏也开始了盐化,产生了剧烈的疼痛。

那个时候,根据摇月自己的意思,我和她的会面时间被大幅限制了。而我不在的时候,兰子小姐一直陪在摇月身边照顾她。

有一次,我比探视时间要早一点地去到了医院。

我听到了摇月的叫声。那是无比凄厉的惨叫。

「——好痛!好痛啊!我好痛!妈,救我,我好痛!」

我在门前停下了脚步。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番悲哀的惨叫。我转过身去,过了一会儿才在规定的时间前往病房。

摇月静静地坐在秋日柔和的阳光下,她是那么的美丽。脸上甚至化了淡妆。仿佛在告诉我刚才的那番嚎哭只是我做的一个噩梦。

——兰子小姐愈发憔悴了。

她的眼袋上是厚重的黑眼圈,皮肤粗糙,脸上的法令纹也深了很多,满头白发也是愈发明显。

和兰子小姐坐在医院的休息室里一起喝咖啡的时候,她说。

「摇月不想让你看见她如此不堪的模样。所以,那些不堪的部分,全都是我一个人承担的……这一定,就是摇月对我的报复吧」

我抚摸着无名指上的婚戒,心想大抵如此。

摇月通过让兰子小姐亲眼目睹自己走向死亡的模样,完成了向她的复仇——但这是出于原谅的复仇。正如在法庭上判处刑罚,宽恕罪人一般,摇月也想要原谅兰子小姐。摇月不断地向她宣泄自己的苦痛和憎恨,从那丑陋不堪、烂作一团的黑暗深处,取出那最为纯粹的宽恕和原谅。

所以——

「这是摇月的爱。她还没有冷酷无情到对自己的家人漠不关心。摇月一直都渴望能得到你的爱——」

「……嗯。我这个不成体统的母亲,应该要怎么样去面对比我更加聪明和出色的女儿呢……」

「很简单——」我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请你去抚平摇月的伤痛」

兰子小姐红着眼点了点头,扔掉了装咖啡的纸杯,回到了摇月的病房。

儿时的那扇双层窗浮现在我心中。

心中的兰子小姐望着正在弹钢琴的小摇月,温柔地爱抚着她的脑袋。

10

10月17日——又一次迎来了肖邦的忌日。

摇月的视力和听力都越来越糟糕了,她在朝阳之下迷迷糊糊的样子看起来有半分像是神明。迄今为止都如此充盈和沉甸甸的摇月像是开了一道裂痕那般,从缝隙中悄然流逝了。取而代之填满缝隙的是神明和花仙子,摇月逐渐化作了虚幻。

摇月用朦朦胧胧的眼睛望着我,说道。

「——八云,我啊,最近一直在想,自己想要死在什么样的地方」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死亡是一件无比悲伤的事情,所以……我想死在自己最喜欢的地方」

「……嗯」

「我想了很久很久——原来,我最喜欢的地方好像是秘密基地呢。在那台破破烂烂的公交车里和你共同度过的时间,是我此生最大的幸福——」

童年时代那太过不幸和太过幸福的一幕幕浮现于我心中,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八云,带我回去吧。今天是我最后的日子了」

11

我背起摇月,离开了临终关怀医院。

那是一个无比安稳的晴朗秋日。我缓缓地走在染成一片金黄的银杏林荫道下。轻柔的风里携着枯叶的淡淡清香。摇月的身子轻盈得不像话。毕竟她的大部分手脚都已经化成了盐,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她挂在项链上的那枚婚戒落在了我的脊梁骨上。摇月的身躯还是那么的柔软和温暖,我难以相信她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结。风儿悄然停息之后,我闻到了小苍兰甘甜的芳香。摇月直至最后一刻,都在我眼前保持着美丽。

摇月轻柔的鼻息如同睡梦中的呼吸声一般掠过我的脖颈。今天是一个暖洋洋的秋日,我想,摇月也许会在我背上香甜地睡去。

我步履不停,沙沙的声响亦未曾止息。那是摇月体内的盐在相互摩擦的声音。

听起来有点像是踩在雪上的声音—

—我想起了那梦幻般的寒冷冬日,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摇月,我们稍微绕一下远路吧——」

一旦到达那辆废弃的公交车,摇月仿佛便会离我而去,我不停地、不停地绕着远路。

摇月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用那水晶般清澈的眸子无比怜爱地凝望着这世间,望着每绕一次远路都会出现的景象:我们的爱巢、她的老家、金毛rhythm、我们的小学、我们经常一起去玩的公园,以及深爱着的故乡风景。

谢谢、再见——

也许,摇月一直在心中不断地重复着这两句话。

12

那台废弃公交车历经十一年的岁月,依旧还在原来的那个地方。

它那张令人无比怀念的可爱脸庞掩埋在杂草丛中。

这台公交车本来就已经上年纪了。不过即便是十一年的岁月变迁,它的容貌也没有发生什么戏剧性的变化。时间在那些极端古老之物身上,会放慢自己流逝的脚步。如同马丘比丘山脉、蒙娜丽萨和帕特农神庙一般。

我走进公交车的内部,感觉自己好像也闯进了那被放慢了的时间里。

温暖的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空中飞舞着的微小尘埃闪耀在阳光里。橙色的外皮依旧包裹在长椅上,抱枕也依旧还在。漫画和纸袋也都安然无恙地留存在里面。

那些遥远过往的回忆在我脑海中鲜明地复苏了。我甚至觉得,小学三年级的我和摇月躺在那张长椅上无比开心地玩耍着的情景此刻就在眼前。

我们已经长大成人的身子坐在了比记忆中更为小巧的长椅上。

摇月已经没有力气了。她甚至没法直直地坐在椅子上。她依偎在我身旁,发出安静的呼吸声。我轻轻地搂住了摇月纤细的腰身。

「……好怀念啊」

「嗯,很怀念呢」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那些童年回忆。从相遇的那一天起,一点一滴地追溯着往昔人生。当回忆翻到了如今这一页,便再一次回到从前。我和摇月在时间的长河中逆流而上,流连忘返。在不知不觉中,漫长岁月流逝,我和摇月好像都已经成了老爷爷老奶奶,成了满脸皱纹的慈祥老人。我们沉醉于谈天说地,就算是驼背也好,腰弯下去的角度都是如此亲密的一致——

当然,这一切不过是我的错觉,时间依旧在一分一秒地无情流逝。

「八云,我的眼睛好像快要看不见了。让我最后看你一眼,我想看看你的脸」

我和摇月四目相对。窗外的阳光已经染上了黄昏的颜色。

摇月那摇摆不定的困惑眼眸中反射着血红色的光芒。

「看见了吗……?」

「看见了哦……。八云,我好喜欢你的脸……」

摇月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我知道,摇月是在用她那早已不复存在的手温柔地触摸着我。

「啊——」

摇月发出了难过的声音。她已经看不见了。她的眼神里写满了迷茫。不停地眨巴着眼睛。

「八云,我的夜晚,先你一步到来了……」

摇月闭上了眼睛,用右边眼皮轻轻地蹭着我的鼻子。

「太好了……我好好地记住你的脸了……」

夜幕悄然降临了。四周一片漆黑,只剩微弱的月光从窗外投射进来。摇月纯白的身体在月光中闪耀光辉。

「真是不可思议呢……」摇月的声音里透着些许叹息。「明明发生过那么多事情……现在好像全都……一点点地变得怀念起来了……就像是……回到了……小宝宝的时候……原来……落叶……真的会归根呢」

摇月每倾吐出一次气息,她的生命都仿佛会从口中悄然流逝。

摇月快不行了——夜空在顷刻间崩塌,一切好像都压到了我身上。

我终于想起来,没有摇月,我根本就活不下去——

「八云……我不在了之后……你没事吧……?」摇月的担忧貌似是由衷的。「你一个人能活下去吗……?你不会饿肚子吧……不会流眼泪吧……?」

我早已哭成了泪人。但我拼命地忍住不让摇月听到我的呜咽声,不让她发现我的身体在颤抖。我想让摇月安心地上路——出于这样的想法,我隐瞒着自己的哭泣。幸好,摇月已经看不见我的眼泪了。

「我没事的,摇月你别担心」

摇月露出了微笑。

「……太好了……」

我爱抚着摇月的身躯。

「摇月,你疼不疼?」

「不疼哦……我不疼的……八云……?」

「怎么了,摇月……?」

「八云……?你在哪……?八云……?」

我的心一阵抽痛。摇月的耳朵已经听不见了。

她哭了。

「不要……唯独听觉……唯独听觉……不要啊……!我再也……听不见音乐了啊……!」

摇月恐惧蒲公英绒毛时的模样在我的脑海中掠过。

我终于明白,这世上有着比死亡还要痛苦的事情。

我紧紧地抱住了泪流满面的摇月。她的身子不停地发着抖。这份颤抖也传递给了我,就连我也快要冻僵了。

「八云……我好害怕……八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我拼命地摩挲着摇月颤抖不停的肩膀。盐晶体纷纷而落。

摇月的哭泣未曾止息。

「八云……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来啊……!我一直……一直……一直都在等着你……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来啊……!」

摇月说的是那一次的“离家出走”。那个寒冷的夜晚时至今日都盘踞在摇月内心深处。那个夜晚的孤独,一直都让摇月恐惧不已。

「对不起……摇月……对不起……!」

我看见了那个在车厢里独自哭泣的娇小的摇月。

我看见了那个孤单寂寞、如同白色幻影一般的少女。

我好想穿越时空回去拯救她。

我好想竭尽全力,闯进那个可怕的夜里,去拯救无助的摇月。

我哭泣着、祈祷着。神明大人,倘若您真的存在,请您救救我。请您赐予我怜悯。请您从那最为黑暗和恐怖的夜晚中,将摇月拯救——

这时,我的心中浮现出了一个想法。

摇月,你听,你听啊……

我用左手的手指,以一定的节奏感敲击着摇月的肩膀。

我拼命地敲击着……

「啊——」摇月止住了哭声,她呢喃道。「《船歌》——!」

我用左手告诉摇月,这是一艘在威尼斯的水路上摇摆的小舟。

我动用自己的全部记忆,一直弹了下去。

《夜曲》、《练习曲》、《波洛涅兹舞曲》、《玛祖卡》、《奏鸣曲》、《叙事曲》、《谐谑曲》……。

我惊讶于自己居然记得这么多曲子。原来,我一直都在注视着摇月的演奏。从开始到最后,将我从最为痛苦的深渊中拯救出来的,一直都是摇月的演奏。宛若划破黑夜的光芒在瞬间烙印在眼中一般,摇月的演奏早已鲜明地烙印于我心中。

「八云……我听到了……我听到了……我听到了我的演奏!不止这些……迄今为止我听过的……所有音乐……我都听到了……许许多多的人倾注着爱情……谱写出来的……奏响出来的……音乐……我全都听到了……我的世界……不再黑暗了……现在是……一片光明!」

「摇月……」

「音乐……来救我了……!我所深爱着的……音乐……在最后……真的来救我了呢……」

「摇月——」我再也无法坚强「不要抛下我一个人……」

「八云……再见了……我爱你……」

「摇月」

「不要……感冒了……」

摇月留下最后的一句话,咽了气。

摇月的心跳消失在了黑暗里,我独自落泪。

摇月的身体变成了盐,如大厦倾倒般崩塌、落下。

我恐惧不已,闭上了眼睛,捂住了耳朵,像个孩子一样不住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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