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上 38-42

38

典子的呼吸声变得愈来愈急促,看来川田给她吃的感冒药并没有发挥效用。手表显示时间快要下午两点。不过才短短几分钟,典子的脸庞像是被刀削过一般消瘦许多。秋也将其中一个水壶里剩下的水,全用来浸湿典子带来的手帕,抚拭着她被汗水濡湿的脸,再放到她的额头上。典子闭着眼睛,下巴微微向后收了一下,像是在说谢谢般点了点头。

秋也将头转向川田的方向。川田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背靠着树干盘腿坐着抽烟。右手轻轻放在膝上雷明顿散弹枪的握把附近。

“川田。”秋也喊了他一声。

“怎么了?”

“走吧。”

川田的眉毛向上挑,拿开口中的香烟。

“去哪里?”

秋也嘴唇用力一紧。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用下巴指了指典子。“她的情况愈来愈严重。”

川田瞄了一眼闭着眼睛躺在地上的典子。

“如果是败血症的话……”

稍微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

“就算让她身体保持温暖,睡上一觉,也是于事无补。”

“所以说,”

秋也勉强克制住开始变得焦急的情绪,继续说:

“地图上有个像是诊所的标记。到了那里,应该会有更派得上用场的药品吧?地点在村落北边,距离村落还有好一段距离。还没有被列入禁区。”

“嗯嗯,是没错。”川田缓缓地将烟自嘴角吐出,答道:“也许吧。”

秋也又再说了一次:“走吧。”

川田侧了侧头。将香烟再吸了一口后,捻熄在地面上。

“诊所距离这里有一点五公里远。现在移动太危险了。等天色暗了再说。”

秋也用力咬紧牙齿。

“如果等到天色暗了,诊所被划进禁区怎么办?”

川田什么也没有回答。

“你这人……”

秋也继续说道。不知道是因为心里焦急,还是意识到可能会不得不和川田交恶,语尾带着些许的颤抖。不过他还是说了:

“我并不是在怀疑你企图要杀害我们。不过,你就那么不原意冒险吗?难道你就只知道顾好自己的安全吗?”

秋也盯着川田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川田并没有改变那平静的表情。

“秋也……同学。”

听见背后传来典子的声音,秋也回头看去。

典子将头侧转过来,看着秋也。额头上的手帕啪嗒一声落在地面上。

“不要这样。如果不是……川田同学,我们两个……根本没有……得救的机会。”

典子一边发出痛苦的喘息声,一边断断续续说了这句话。

“典子,”秋也摇摇头:“你不明白吗?你现在正逐渐衰弱。万一在得救之前,先倒下了怎么办?”

秋也再次面对川田的方向。

“如果你不肯来,我就算一个人也要带典子走。我们之间的契约解除了。你自己一个人行动吧。”

秋也丢下这句话,就开始收拾自己和典子的行李。

“等等。”

川田说道。慢慢站起身来,走进典子身旁,按在典子左腕上测量脉搏。相对于秋也从头到尾一直陪在典子身边,川田只是每隔二十分钟进行同样的行动。

川田摸了摸胡须杂乱的下巴,看着一旁的秋也说道:

“什么药能用,什么药不能用,我看你也不知道吧?”

略略倾头,看着秋也。

“好吧。我也去。”

[残存人数24人]

39

尽管背部被三发子弹击中后,已经过了三十分钟以上;尽管自枪伤的伤口和新井田和志用十字弓击中的腿大量失血,千草贵子还活着。相马光子早已离开这个地方,但这就不是贵子所能得知的了。

贵子半睡半醒,做了一个梦。家人——父亲和母亲,还有小两岁的妹妹,在家门口朝着贵子挥手。

妹妹彩子哭着说道:“再见,姐姐,再见。”英俊的父亲——贵子容貌大部分的特征都遗传自他——和有点圆脸、与彩子比较相像的母亲,只是显露出哀伤的表情,不发一语。在三人身旁,家里养的小狗小花,正垂头摇着尾巴。贵子从它很小的时候就照顾着它,是一只很聪明的母狗。

哎呀,贵子在梦里头想着。真是无聊透顶,我才活了不过十五年而已。彩子啊,爸爸妈妈就麻烦你了。你实在是个爱撒娇的孩子。得多学着姐姐一点,振作起来呀。

接下来,看见了北泽薰娇小的身影。交往七年的好搭档,是自己唯一能吐露牢骚的女性朋友。

北泽薰也是,再会了。记得你好像曾经说过,只要自己尽力去做了,即使是地狱也不可怕。嗯,我不怕。只是,还是感到有些难受。我就孤单一人这样死去。

北泽薰好像在喊些什么?不知为何听不太清楚,不过似乎是在说:“那‘他’怎么办?”

“他?”

心意到此,场景瞬间转换到田径队的休息室。时间是二年级的那个夏天。为什么呢?因为那间休息室在初秋的时候就被拆除,改建成一栋全新的社办大楼了。

嗯嗯,这不是幻想,而是实际上发生过的场景。这是……

学长在里头。理得短短的头发,前面立起,穿着胸口有“FUсK OFF!”字样的白色T恤、绿底黑线条的竞技用短裤。带着几分恶作剧的感觉,但是很温柔的眼睛。是那位学长。虽说他很擅长障碍赛跑,不过现在正在不久前受伤的膝盖上,认真缠着保护绷带。休息室里,除了贵子和那位学长,再也没有其他人。

“学长、学长。”贵子说:“学长你的女朋友真的好美,我觉得你们两个好相配。”

唉呀。看来和学长说话的时候,我也变得和一般寻常女生没两样。轻浮了起来。

“是吗?”学长将头抬起来,微微地笑了。

“我觉得千草你更漂亮呢。”他说道。

贵子心情有点复杂地笑了。虽然听到学长第一次称赞自己的容姿,心里很高兴。但是,想到学长可以像这样用“我觉得你比较漂亮哦”之类的词来对其他女孩子说话,可见得学长和恋人之间关系的亲密与信任的程度是何等坚定。

“千草,你有没有男朋友呢?”

学长笑着说道。

接下来,场景又转换了。

地点是在公园,但是自己视线的位置却相当低。

是了,这是小时候的我。小学二年级还是三年级的时候呢?

杉村弘树在眼前哭着。个子不像现在这么高,倒不如说贵子反而还比较高。弘树刚买到的漫画书好像被坏孩子抢走了。

“你哦,男生哭什么哭,真丢脸耶!你要变强一点呀。来,跟我来。我们家的狗狗生小狗啰,要不要来看?”

“嗯……”

弘树一边揉着眼睛,跟了过来。

回想起来,弘树开始去拳法道场练功,就是在这件事之后隔两年的事情。自那时候起,他的身高就不停成长,终于超越了贵子。

两人一直到小学毕业为止,都还维持着彼此到对方家里玩耍的感情。有一次弘树对一脸怏怏不乐的贵子问道:“怎么啦?贵子。发生什么事情了?”

贵子想了一下,说:

“我问你,如果有人对你说她喜欢你的话,你会怎么办?”

“嗯,没有人对我说过,不知道……”

“那你有喜欢的女生吗?”

“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贵子此时又想了一下。搞什么嘛,那就是说你对我也没什么感觉啰?

接着继续说下去:

“哦,这样啊。你也快点喜欢上某个女生,对她告白看看吧。”

“我这么胆小,大概行不通吧。”

场景又再次转换,来到了中学时代。升上二年级的两人编在同一个班级。刚到新班级的头一天,弘树就不知怎么兴冲冲地问道:“听说你们田径队上有一个超级帅的学长?”

言外之意便是:听说你很喜欢那个学长?

“你听谁说的?”

“嗯,说来话长。你和他进行得怎么样?”

“什么也没有。学长已经有女朋友了。倒是你,还没有交女朋友吗?”

“呿,别管我那么多。”

我们一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虽然我觉得两人对彼此说不定都怀有情愫,但这会不会只是我自己过于自信了呢?至少,我是有点喜欢你的。不过呢,这和我喜欢学长的心情又不一样。你能够理解吗?

现今的弘树的脸浮上眼前,正在哭泣着。

“贵子,不要死。”

真是的,一点都不像个男子汉!哭什么哭,亏你个子长这么大,一点进步都没有。

或许是神的恶作剧吧,贵子再一次清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午后和煦的阳光下,杉村弘树正低头看着自己。弘树的背后,可以看到树梢,以及枝叶间隙如同罗夏克墨迹测验⒀一般圆样复杂的青空片断。

心里第一个念头是:弘

树没有在哭。接着才产生了疑问。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由自己口中发出的声音,就像是要将生锈的门板撬开般勉强。于是,贵子明白自己的余命不长了。

弘树只回了一句:“说来话长。”弘树跪在贵子身旁,贵子感受到草地的触感(左手,不,左半身全部麻痹,什么也感觉不到。先前头部遭到新井田和志重击,或许这就是后遗症),应该是弘树将自己移到附近的树丛里吧。

弘树接着静静问道:“是谁干的?”

是呀。这可是重要的情报。

“光子。”贵子答道。新井田和志的事情已经无关紧要了。“你要小心。”

弘树点头。接着开口:“对不起。”

贵子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直盯着弘树的脸瞧着。

“我躲在那所分校外面等你出来。”

弘树说了之后,像是忍受着痛苦似的,嘴唇紧抿了一会儿。

“可是,那时候,赤松回到那里。我的注意力一瞬间被吸引过去。后来,你不是全力跑开了吗?我就和你失散了。虽然我后来朝着你消失的方向追过去,一边喊着。但是你可能早就跑远了。”

贵子心想:是啊,的确,自己从分校离开跑进黑暗中,隔了一阵子,好像听见了若有似无的声音。不过当时的情形有些混乱,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就算不是自己听错了,也不知道是谁在喊自己——因此还是尽全力加速跑开。

是啊。

弘树他在外头等着我。正如同自己所想的那个“该不会”,他真的甘冒危险,在那里等着我出来。说不定,刚才弘树虽然只表示“说来话长”,但他其实一直都在找我?

一想到这里,贵子感到想哭。

可是,反过来,她努力运动脸部的肌肉,堆出了一个笑容。

“原来是这样。”贵子说道“谢谢你。”

贵子明白自己已经无力再多说太多,思考着该说些什么才好。突然一个奇怪的问题涌上脑海,于是决定弄个清楚。

“你有喜欢的女生吗?”

弘树的眉毛动了动,静静回答:“有啊。”

“那个人,该不会是我吧。”

弘树还是一副哀伤的表情,稍稍笑了一下。

“不是。”

“这样啊。那么……”

贵子深呼吸了一口气。整个身体不知为什么,感到十分寒冷,但同时也不知为什么,感到非常炎热,就好像毒气正向上膨胀蔓延开来。

“至少,请你抱紧我,一下就好。一切……很快就会结束的。”

于是,弘树紧抿着嘴唇,扶起贵子上半身,用双臂紧紧抱在自己身上。贵子的头部无力地向后倒,弘树将其撑住。

看来还可以再说一句话。

“活下去,弘树。”

我还可以再说一句话吗,神哪?

贵子凝视着弘树的眼睛,露出笑容。

“你……变成了一个好男人。”

“你才是,”弘树说道:“这个世界上最帅气的女人。”

贵子突然笑了。虽然想说声谢谢你,但已经没有足够的气息可以自喉咙发出声音了,只好注视着弘树的眼睛。感谢上天。至少我不是孤单一人死去。而最后陪伴在我身边的人,也很幸运的是弘树。真的是太好了!

北泽薰,谢谢你,我听见了哦。

千草贵子约两分钟后就这样死去了,眼睛到最后一刻都没有阖上。杉村弘树紧抱着失去生命而将全身重量颓然倚在自己身上的贵子,哭泣了一阵子。

[残存人数23人]

⒀Rorschach Test,心理学广为运用的心理投射测验工具之一。以对卡片上墨迹的理解,来判断受测者的心理。

40

“把头低下来。”

川田说道。手持着散弹枪,谨慎地观察周遭的状况。

秋也背上背着典子,照着他的指示做。三人待在一棵约有两臂环抱那么粗大的榆树树荫底下。往诊所的路应该已经走了三分之二。以地图的区域来说是F=6或是F=7,应该已经进入这一区了。如果方向没错的话(川田带的路,应该不会有错),应该再过一会儿,就可以看到分校出现在右手边的下方。

秋也一行人先沿着海岸线,通过原本身处的C=4区,接下来就顺着北边山地的山脚向东移动;但在光天化日之下移动,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稍微走动一下便立刻又屏息以待;非得要离开茂密树丛的时候,川田便朝着前方丢出几个小石子,确认没有其他人在场。光是移动到目前所在位置,就耗费了将近三十分钟。

紧邻着秋也的后脑勺,典子看似痛苦地不断喘息。

秋也像母亲在哄着幼小的孩子一样,将头稍向后倾,说道:“典子,马上就到了。”听见典子回答:“嗯。”

“好,我们走。”川田说道:“下一个目的地是那边那棵树,知道了吗?”

“OK。”

秋也半蹲着,藏身在低矮树丛中,在看起来原本是田地的柔软土地上向前进。川田左手拿着三人所有的行李,右手持着散弹枪,边转动头部观察四面八方,边紧随在旁。散弹枪的枪口亦朝着头部转动的方向移动。

好不容易抵达一棵稍细的树木,再次停下脚步。秋也叹了一口气。

“累了吗?七原。”

秋也露出笑容。

“典子她轻得很呢。”

“累了就休息一下吧。”

“不用。”秋也摇摇头。“我想快点到目的地。”

“那好吧。”

川田回答,但秋也心里忽然涌上一个疑问;同时又觉得自己搞不好真的是个笨蛋。因为每次一有什么事,自己都太过于冲动,居然忘了在行动前事先确认重要的事项。

“川田。”

“什么事?”

“地图上那个标记,真的是诊所没错吧?”

川田依然背对着自己,用鼻子哼的笑了一声。

“那可是你自己说的喔,我记得是这样。”

“不,我只是……”

秋也显得狼狈,川田紧接着说下去:“是诊所没错啦。我确认过了。”

秋也眼睛睁大。

“真的吗?”

“没错。因为在遇见你们两个之前,我整个晚上都在岛上四处走走看看。早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我多拿些派得上用场的药品就好了。本来以为用不着呢。”

秋也松了一口气。同时在心里狠狠揍了自己一拳。非振作起来不可。不然别说是自己了,连典子也会被杀的。

川田一边和秋也交谈,同时也在找寻下一个前进的目标。

“好。”

川田话才一出口,枪声便立刻响起;秋也的身体一下子紧张起来。急忙压低姿势,环顾周边的状况。

果然,以为能平安无事抵达诊所的想法,还是太过天真了吗?

可是,四周并没有人影出现。

回过头来望向川田时,他将左手伸出,像在保护秋也和典子一般,眼睛看向行进方向的左手边。由秋也一行人所在的位置来看,那个方向是一片平缓的上坡,在前方十公尺左右,被一整排像是杉树般高耸的林木遮住了视线。另一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秋也将憋在胸口的气给呼了出来。

“不要紧,”川田低声说道,“对方的目标不是我们。”

秋也暂且不拔出手枪,背着典子说道:“枪声很近。”

川田默默地点头。突然,枪声接连传来。两声、三声。后来的三声枪响,声音听起来好像稍微大了些。然后又是一声枪响,这次的声音比较小声。

“是枪战。”川田简短地轻声说道:“他们还真有精神。”

知道自己一行人并没有立即的危险而暂时松了口气的秋也,却在不知不觉中咬紧了嘴唇。

又有某人和某人在互相残杀了;而且就发生在附近。自己却在这里,噤声敛气地等待这场杀戮结束。这岂不就像是……

那个黑衣男子的影像又在秋也脑中浮现。来,这次是你。还有你。真是太好了,七原先生,似乎还没有轮到你呢。

依旧背对着秋也的川田,却像是看穿了秋也的心思一般(话说回来,先前他还说过什么“天气晴朗的时候感应特别强”之类的无聊话呢)。

“你该不会想要去阻止他们吧,七原。”

秋也咕噜地咽了口口水说:“不。”略显语塞。没错,当务之急就是要将典子平安送到诊所。如果多事介入其他纷争,反而会惹祸上身。

此时,典子在背后发出声道:“秋也……同学……”声音像是细语般微弱。她的身体所发出的高热,连秋也的背部也能清除感受到。

秋也回头。看见在自己背后的典子微微张开眼睛。

“让我……下来……”典子勉力说道,“去看看……说不定……有谁是……”

典子话说到一半,就因为急剧喘息而中断了;但秋也明白典子想说什么。说不定有某人并无意参与这场游戏,也就是有个无辜的某人,现正面临被杀害的危

机?如果单就可能性而言,也许正在以枪炮交战的两人都是如此也说不定。

现在所在的位置,是从北野雪子和日下友美子被杀害的北边山地山顶、以直线朝向南方下山之处。可是,听见的枪声却不是由机枪所发出。也就是说,那两人应该都不是杀害雪子和友美子的人。不过,如果“那家伙”,也就是杀害雪子和友美子的那家伙,若听见刚才的枪声,也随时有可能出现。

又传来交错的枪声。接着又陷入沉默。

秋也使劲地咬紧牙关,将典子自背后放下,让她靠在三人借以藏身的树干旁。

川田回过头,说道:“你该不会……”

秋也无视于川田,对典子说:“我去看看。”将史密斯威森点三八手枪自皮带里抽出,接着对川田说:“典子就麻烦你了。”

“喂!你这家伙!”

虽然听见了川田的话,但秋也已经冲出去了。

一边观察着四面八方,一边爬上缓坡,穿过高耸的针叶树间隙。

针叶林另一面是一片茂盛的竹林地。秋也边拨开竹枝,边往前进。趴伏在已变成上坡的地面上,在身体左右两边所垂下的略长、状似匕首的竹叶间潜行。

再度传来交错的枪声。秋也终于抵达竹林的尽头,他悄悄探出头来。

那儿有间独栋的房屋。是一栋老旧的木造平房,上头顶着一个硕大的三角形屋顶,典型的农舍建筑造型。右手边有条未铺整的小路延伸至屋前。房子的另一头被由上而下的斜坡三面包围着,坡上覆盖着一片浓密的绿地。站在这里朝坡上看去,也可以看见日下友美子和北野雪子遇害的北侧山地展望台。

以秋也的角度来看,农家的主屋在左侧,而清水比吕乃(女子十号)正压低姿势紧贴着身旁的墙壁。比吕乃正盯着隔着一个庭院,位在小路旁的农机具小屋,不停观望。小屋的入口旁边可以看见一个女孩子的身影,她稍微抬起了头来,可以看出那是南佳织(女子二十号)。当然,两人手里都拿着枪。彼此之间的距离,应该不到十五公尺。

不知为何会演变成开枪对峙的状况?也有可能是某一方攻击另一方。但秋也自己并不觉得如此;他觉得两人恐怕都是在情绪混乱的情况下偶然相遇,而因为彼此都不信任对方,所以才会开始互相攻击。

这样的判断可能是来自秋也对女性心态一厢情愿的想法也说不定,但无论如何,秋也都无法默不作声坐视事情发生。至少也要让她们两个人住手才行。

正当秋也观察整个状况的时候,佳织从小屋入口的阴影探出头来,朝比吕乃开了一枪。不知为何,整个动作看起来就像是小孩子在玩水枪一样,但证明这并不是水枪的子弹击发声响起,小小的铜制弹壳飞舞至空中。比吕乃接着回击了两枪。她持枪的姿势看起来比较像一回事,弹壳也没有弹向空中。其中一枪击中佳织所在的小屋柱子上,木屑扬起。佳织慌忙将头缩了回去。

秋也所在的位置几乎可以看见比吕乃的全身,他看到比吕乃扳开左轮手枪的弹筒,将空弹壳退出。而且还看到比吕乃的左手被染成鲜红色。可能是手臂的某处被佳织射伤了。但她还是用那只手以相当快速的动作装填新的子弹,然后又持枪瞄准佳织的方向。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秋也采取行动之前,复又被那熟悉、恶梦般的感觉所侵袭。南佳织喜欢偶像明星,经常和朋友一起讨论喜欢的明星,开心地说着自己弄到某个明星的照片。另一方面,清水比吕乃是“那个”相马光子的同伴,性格上多少也有些乖僻。不管怎么说,两个人都是中学三年级、各有其独特之处的可爱女孩。而这两人正朝彼此开枪射击。不但是认真的,而且用的还是实弹。虽说用实弹也是理所当然的。

现在可不是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

秋也脚上一使力,便站起身来,用史密斯威森点三八手枪朝天空开了一枪。哎呀呀,这还真像西部片里的警长一样啊。这样的念头在心里一闪而过,但旋即大喊:“住手!”

比吕乃和佳织顿时僵在原地,接着同时望向秋也的方向。

秋也看着两人的脸,继续说道:“住手!不要再打了!我和中川典子在一起!”看来暂时别提到川田的名字会比较好。“相信我!”

秋也一边说着,一边觉得这几句话还真是陈腔滥调。但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其他的说法。

马上将视线自秋也身上移开,立刻就采取行动的是比吕乃。她再次将焦点放在相对峙的佳织身上。另一方面,佳织则呆站在原地,看着秋也。

秋也在这一瞬间,发现佳织的身体有一半露在小屋入口的阴影之外,完全没有防备。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像秋也有次目击到的交通事故一样。那是某个秋天的傍晚,秋也即将满十一岁时,不知是司机打瞌睡还是怎么的,整台卡车失控撞破护栏,冲上人行道;和秋也一样甫从学校放学、走在他稍微前方之处的小学低年级女生,就这样被卡车撞飞。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小女生背上背的书包就这样自她的肩上脱落,和小女生画着不同的轨迹飞向空中。小女生比书包早一步摔落人行道。由肩膀处着地,被路旁的水泥墙挡住,唰唰唰地滑到人行道一隅,才停下来。血流了出来,在水泥墙的下方,留下一道长达一公尺的血痕。

对秋也而言,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特别是卡车冲出道路、撞上小女孩为止,看起来就像是慢动作播放一样。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当时在场的人全都心知肚明,但是,没有任何办法能阻止它发生。就是这种感觉。

朝着完全不设防的佳织,比吕乃举起手枪,扣下扳机。连续两发。第一发打中佳织右边的肩头,使得佳织的身体向右回转了半圈。第二发命中了头部。秋也看见了,佳织头部有一部分——左边太阳穴以上,整个漂亮地爆了开来。

佳织整个人瘫倒在小屋入口处。

之后比吕乃瞥了秋也一眼。

紧接着翻身朝左手方向,也就是秋也他们来时的西方跑开,跳进树丛里,消失在秋也的视线之外。

“可恶!”

秋也自喉咙深处发出悲鸣,犹豫了一阵子后,自竹林里站起身来,朝佳织倒地的小屋跑去。

小屋里停放了一台老旧的牵引机,佳织横倒在地上,看起来就像只有双腿自小屋里伸出来一般。上半身以扭曲的姿态朝向侧边,鲜血自佳织的嘴角流出,和自头部与肩头伤口溢出的血液汇聚在一起,渐渐在脸部下方的小屋水泥地面形成了一个血水洼。小屋地上的细小灰尘漂浮在血水洼上。佳织双眼圆睁,无神地凝望天空。在水手服的胸口处,有条金色的细链垂在地上,链子尾端挂着一个金色的坠子,看起来就像血水洼中的小岛一样。坠子里头一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人气男性偶像明星,正露出温和的笑颜。

秋也全身不停地颤抖。一边发抖,一边在佳织身旁跪下。

啊啊——怎么会这样?这女孩已经再也无法聊偶像的八卦,不能去看偶像的演唱会了!如果自己处理的方式再好一点,这女孩不就用不着死了吗?

突然听到有声音,朝自己来时的方向转头一看,川田自树林中出现,还有川田帮忙扶着手臂的典子的脸。

川田将典子留在原地,小跑步到秋也身边。

川田一脸“我说得没错吧”的表情,但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冷静地将佳织的枪还有背包拿起来,接着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弯下腰来,用右手小指外侧抚上佳织的眼皮,让她阖上眼,接着只说了:“走吧,动作快。”

当然,秋叶也知道目前身处险境。可能有谁听见枪声之后——特别是那个手上有机枪的人,随时都会出现。

可是,秋也直到川田伸手来拉自己的手腕为止,都还呆站在原地不动,低头望着佳织的尸体。

[残存人数22人]

41

诊所是一栋平房式的小型老旧木造房屋。木板墙上长满黑色霉斑,铺设在屋顶的黑色瓦片就像在昭示时间流逝般,边角已泛白。和南佳织死亡地点的农家一样,从外头延伸进来一条未铺整的细窄作业小道,背对北侧山地而建。由于秋也等人是穿过山坡而来,所以猜想那条细小的作业小路,应该是一路向下连接到岛东岸的柏油路。诊所前面停了一辆轻型客货两用车,或许是医生的座车吧。从秋也等人的位置,越过那辆轻型客货两用车,可以看得到对面的海。

午后的阳光在海面闪烁着。海水的颜色与拍打在城岩町港口之水泥护岸上的混浊水色完全不同,美丽、掺杂些许碧绿的艳蓝色。几乎没有什么波浪,和煦的阳光在水面上反射出闪烁不已的光点,密度逐渐地增加,延续到远方。再更往前之处,是和这座岛一样浮在濑户内海的岛屿群,看起来比想象中要近上许多。听说由于海面上没有任何可作为距离比对的目标物,所以感觉上距离会比较近一些,那些岛屿应该至少离这里有四到五公里左右吧。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到了。能平安无事抵达这里,只能说是侥幸。不知是否因为他们立刻离开佳织死亡之处的关系,背后并没有机枪的枪声追过来。虽然

路程在地图上看起来还不到两公里,但在随时可能遭人袭击的紧张感中,一路背着典子的秋也感到非常疲惫。他希望能尽速确认诊所里有没有其他人,因为除了典子之外,自己也想要稍微休息一下。

可是,一件让人有些在意的事情吸引了秋也的目光。

平稳的海面,有船只漂浮于其上。那当然是坂持所说的监视船吧。可是,不知为何居然有三艘船并列在那里。坂持说过东西南北各有一艘监视船,在西侧海上也只看到一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秋也背着典子,自树丛的阴影中探出头来,对川田问道:“船有三艘?”

川田答道:“嗯。”

“最小的那艘是监视船。大的那艘是游戏结束后,要载运分校那些士兵回去的运输船。中间那艘是将这场游戏的赢家自这座岛运送出去的船。优胜的人就坐那艘船。完全一模一样呢,连船的外型都和去年一样。”

“去年在兵库县的‘计画’,也是在像这样的岛上进行的吗?”

“没错。”川田轻轻点头。“兵库县也邻接濑户内海。基本上濑户内海周边的县在进行‘计画’的时候,大多选择在岛上举行,没有例外。毕竟在这片狭小的海域里,就有一千座以上的岛屿。”

川田接着说了句:“稍等一下。”就拿着散弹枪沿着斜坡,向下朝诊所的方向前进。压低姿势,先查看轻型客货两用车,连车底也没忘记要检查一下。接着又迅速靠近建筑物,在周围绕了一圈;回到原地后,查看装有拉门的玄关。门似乎被锁上了,于是川田将散弹枪换个拿法,以加工裁切过的枪托,将毛玻璃哗啦一声敲破。低下头等了一会儿,接着再将手伸进破成倒三角形的玻璃缺口,打开门锁,进到屋内。

秋也看他进入屋内后,转头看看背后的典子。典子的头无力地向下垂,靠在秋也的背上。

“典子,我们到了。”

秋也说道,而典子只短短地“嗯……”发出一声呻吟。看似痛苦的呼吸声依然持续着。

整整五分钟后,川田才自玄关探出头来,对秋也招手。秋也小心地保持平衡,小心翼翼走下落差约有两公尺的陡坡,进到诊所周遭的范围里。

诊所的门口旁挂着一块写着“冲木岛诊所”的木头招牌,墨水痕迹已经被风雨冲刷得十分淡薄。秋也从持着散弹枪、朝四周警戒的川田身旁走过,进到门里。川田随后跟着进屋,将门关得严严实实。

一进屋内,就是一间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候诊室。在被磨损的米黄色地毯上,左侧有张罩着白色防尘罩的绿色长椅。靠着墙壁的落地钟正滴答滴答地计算着时间,显示目前已近下午三点。右边看起来则像是诊疗室。

川田拿着一把附近找来的扫帚,卡在拉门后面当作门闩,一边催促着秋也。“来,在这里。”

本来应该是要脱鞋再踩上去才对,但是秋也还穿着运动鞋,就走进右侧的房间里了。窗前有张木制桌子,还有像是医生专用的黑色圆椅一张,前头还另有一张绿色的塑胶皮圆椅。虽然是间小小的诊所,但也还是飘散着恰如其分的消毒药水味儿。

以金属管与绿色的薄布区隔开来的房间内侧,放有两张床。秋也将典子背进去之后,以向后倾倒的方式将典子放在靠外侧的床上,慎重地让她躺好。原本想要将穿在她身上、自己的学生服上衣脱下,但还是决定维持原样。

川田将窗户上的窗帘刷的一声拉上后,拿出两个叠得小小的棕色薄毯说:“这是毛毯。”秋也拿过来以后,稍微想了一下,便在靠里面的床上先铺了一条毛毯,接下来抱起典子移到那张床上,再将另一条毛毯盖在她身上,连肩头部分也好好地盖住了。川田正在不知是不是药架、但看似和一般事务用的柜子没什么不同的灰色橱柜中东翻西找。

秋也将脸靠近典子,把典子因汗水而黏在颊上的头发拨到耳后。典子的意识似乎不是很清楚,闭着眼睛,只有痛苦的呼吸声持续着。

“可恶。”秋也口中吐露出言语。“典子,你不要紧吧?”

典子的眼睛微微张开,恍惚地看着秋也,说:“嗯……”或许意识仍因高烧而朦胧不清,但思考的逻辑似乎仍很清楚。

“要不要喝水?”

典子稍微动了动下巴。于是秋也自川田放在地板上的背包拿出新的水壶,将封口打开。支撑起典子的上半身,让她喝水。水自嘴角溢了出来,秋也用指背将其拭去。

“够了吗?”

秋也问道,典子点点头。秋也再次让典子躺下,抬头看向川田。

“有找到药吗?”

“再等一下。”

川田说道,在位置较低的其他架子上翻找,然后将里头放的纸盒一个个拿出来。他打开盒盖,阅读里面的说明书,不知是不是已看懂了内容,就接着从盒内抽出一个小罐子还是安瓶之类的东西。瓶子里看起来似乎装有白色的粉末。

“是药粉吗?”

秋也问道,川田回答:“不,这是注射药。”秋也听了吓了一跳。

“注射?你会吗?”

川田扭开房间一隅的洗手台水龙头,果然没有自来水,他不禁啧了一声,自背包里拿出水壶,仔细地将自己的手洗干净。接下来将针头装到一个小小的针筒上,边将安瓶的内容物吸上来,边说道:“不要担心,我以前做过。”

“是吗?”

秋也发现自己对川田老是只能说这样的话。

川田取下刚才拿出来的小罐子的封条,把针头刺入瓶栓里,将方才自安瓶中吸起的液体注入瓶中。拔出针头后,单手拿着瓶子轻轻摇了几下。然后再次将针头刺入,将混合后的药吸了上来。

川田再多准备了另一个针筒之后,才终于走近两人。

“没问题吗?”秋也再一次问道。“像是副作用啦,或是休克之类的。”

“现在才正要弄清楚这些事嘛。总之你先帮个忙,让典子同学的手臂露出来。”

虽然秋也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还是将毛毯的一侧掀起,卷起穿在典子身上的自己的学生服和她水手服的袖子。典子的手臂很细,平常看起来很健康的小麦色肌肤,如今变成让人触目惊心的惨白。

“典子同学,”川田问典子:“你以前有药物过敏的记录吗?”

于是典子又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川田再重复问了一次:“你会不会药物过敏?”

典子轻轻摇头。

“OK。我先稍微测试一下。”

川田将典子的手心朝上,固定住手腕,用看似沾了消毒液的脱脂棉之类的东西,在手腕和手肘之间的大片范围都擦拭过以后,慎重地将注射针头刺进皮肤。只注射入微量的药液,皮肤隆起了一个小肿包。川田再拿起另一根针筒,在旁边又制造出了一个小肿包。

“这是在做什么?”秋也问。

川田利落地收拾针筒,答道:

“只有其中一个是真正的药。如果十五分钟后状况都一样的话,那就没有出现极端副作用的疑虑,药也就能够使用。可是……”

川田又从纸盒中拿出一个比刚才稍大的瓶子,放在旁边的小台子上,边和刚才一样做注射前的准备工作,边望向秋也。

“要诊断是否为败血症,相当困难。老实说,这到底是败血症还是单纯的感冒,我也无法区分。况且,抗生素算是剧药,所以我当然得事先测试一下。不管怎么说,以我这种程度的知识与经验,要我妥善地用药,根本是强人所难嘛。即使如此……”

秋也握着典子的手,等着川田说下去。

川田吸了一口气,接着说:“如果是败血症的话,那就非得尽可能早点处理,否则就回天乏术了。”

十五分钟很快过去。川田在这段时间内又再次测量典子的脉搏和体温。体温计上指着三十九度,难怪她会恍恍惚惚的。

典子的手腕上并排的两个注射痕迹,秋也看不出有何差异。川田似乎也认为没有问题,便将比刚才稍大的针筒拿在手上。

“典子同学,你醒着吗?”

川田稍微屈膝,弯下身来对典子问道。典子依然闭着眼睛“嗯……”的答道。

“我就实话实说了。我没办法判断这到底是不是败血症。不过,可能性很高。”

典子微微地点头。刚才川田和秋也的对话她似乎都听在心里,于是她说:“没关系……就这么做吧……”

川田点头,在典子的手腕上,将针头刺了进去;这次刺得略微深了一些。将药液注射进去后,马上将针头拔出,将脱脂棉按压在皮肤的针孔上,对秋也说:“压紧它。”

川田拿着空针筒走到洗手台,将其放在里面。回到秋也身旁。

“再来就先让她睡一下,暂时观察一阵子。如果她想喝水,水壶里的水全部都拿去用也没有关系。”

“但是……”秋也才开口说话,川田就摇摇头。

“没关系。后面有口水井,煮沸之后就可以喝了。”

川田说完便走出房间。秋也回头面向床上,右手继续压着脱脂棉,左手轻轻握着典子的手,凝视着她的脸。

[残存人数22人]

42

典子不久便传出沉睡的呼吸声。秋也继续观察了她一阵子,确认注射后的出血已经止住,便将脱脂棉丢弃,把典子的手放回毛毯下方,走出房间。

隔壁候诊室的后头,似乎是医生居住的地方。秋也走进里面。

走廊尽头右侧有一个厨房。川田在那里。流理台旁边的瓦斯炉想当然而是无法使用的,上面放了一个装满水的大锅子,锅子下面则看得到炭的红色。

川田站到桌子上,检视流理台的对面、天花板下的挂壁式棚架。此时,秋也发现川田的灰色运动鞋的品牌是NEW BALANCE。原先没有细看,还以为是MIZUNO或是KAGEBOSHI之流的国产品牌。NEW BALANCE!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呢!

秋也开口问道:“你在做什么?”

“找食物。有米,还有味噌,其他几乎什么都没有。冰箱里的青菜都坏掉了。”

秋也摇摇头。“这简直就像是小偷一样。”

“是小偷啊。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川田坦白地说道,手上也没停下。“与其担心这点,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不知道有谁什么时候会来这里也说不定。如果那个拿机枪的家伙攻击我们,这里可是无处可逃的。心里要有所觉悟。”

秋也答道:“知道了。”

川田又在棚架里翻找了一阵子后,从桌上下来了。NEW BALANCE的运动鞋在地上唧的发出声音。

“典子小姐睡了吗?”川田问道。

秋也点点头。

川田自流理台下方拉出一个锅子,走到放在房间一隅的塑胶制米缸旁,将米装进锅里。

“你要煮饭吗?”

“没错。光靠那种面包,典子小姐也无法恢复元气,是吧?”

川田回答过后,用茶碗掬起放在地上的一个桶子里的水,倒进装了米的锅子,那水似乎是自井里打上来。沙沙的搅拌米,换了一次水。自背包里拿出几块木炭,放在煮着热开水的瓦斯炉旁边的炉架上。将口袋里的香烟盒拿出,里面装的东西放回口袋里,将空盒子扭转了之后以打火机点上火。将其伸入木炭中,过了一会儿,炭与炭之间的火变大,便将加了盖的米锅放在上面。一连串的动作实在熟练高明。

秋也说道:“可恶。”

川田停下手来休息,一边点上香烟,一边看着秋也。

“你怎么什么都能处理得这么好啊?”

“是这样吗?”

川田轻描淡写回答。秋也的心里此时想起另一件事情。就发生在不久之前,南佳织死去的场面。明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却无法去阻止。慢动作播放。佳织身子转了半圈,头部左侧接着被轰掉。她的头被轰掉了,你看见了吗?如果川田代替自己过去阻止的话,事情的结局还会那么凄惨吗?

“你在想南同学的事情吗?”川田说道。又来了,看样子川田的读心术又发挥作用了。屋子里太阳光照不进来,这也没有影响吗?

秋也抬起头来看着川田。

川田摇摇头,说道:“不要在意。当时的情况相当险恶,你已经尽你所能。”

川田的语气很温柔,秋也再次垂下视线。横倒在脏污的农机具小屋里的南佳织的尸体,不断扩散开来的黏稠血迹。现在或许那血迹正开始渐渐凝固起来也说不定。就这个样子而已。没有葬礼,没有吊唁,简直像是被抛在一旁的模特儿人偶,佳织现在都还躺在那个小屋里。关于这一点,大木立道也好,元渊恭一也罢,北野雪子和日下友美子,不管那个人都是一样的。

心里一阵作呕。大家都倒在地上,是的,已经将近有二十人了。

“川田。”

话语不禁脱口而出。川田倾着头,手上的香烟稍微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应似的。

“死者的尸体会怎么处理?直到这场烂游戏结束之前,都维持那样不动吗?就算游戏时间拖长,尸体开始腐烂或什么的,也都放着不管吗?”

川田以公式化的口吻回答道:“是的。游戏结束的次日,将会有指定的清洁业者过来处理。”

“清洁业者?”秋也露出愤怒的表情。

“没错。我是直接从清洁业者那里听来的,应该错不了。趾高气昂的防卫军士兵才不会去做这么低贱的工作呢。看来政府的人只会在旁监督,回收项圈和做简单的验尸而已。新闻上不是有报吗?窒息致死有多少人……诸如此类的。”

秋也感到不快,想起那个老掉牙的新闻格式的最后部分。只有死因和人数的一览表,完全不具任何意义。

可是,同时间想到另外一件事,眉头蹙了起来。

川田似乎发现秋也的表情。“怎么啦?”

“没什么。只是我觉得很奇怪。这东西……”秋也伸手摸自己的脖子。已经完全适应了的触感,指尖触摸着冰冷的表面。“这个项圈不是机密吗?不赶在业者来处理之前先行回收可以吗?”

川田轻轻耸耸肩。“清洁业者才不知道这东西代表的意义。顶多以为这是一种标记罢了。实际上,我问的那个清洁业者,一直到我开口问他为止,他还压根忘了这件事呢。没有必要那么着急,等业者将尸体集合起来之后再行回收就足够了。”

这么说来也不无道理。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还有一个在意的地方。

“等等。如果这东西故障了,怎么办?万一故障的话,把还活着的人误以为已经死亡,那不就任他逃跑了吗?不应该等游戏一结束,就至少先立刻确认尸体吗?”

川田将眉毛扬起。“你这话倒像是站在政府那边的人。”

“不,”秋也略感语塞。“可是……”

“大概哪,”川田立即说道:“是不会发生故障的。你想想,如果不是这样,那这个游戏的进行本身就有问题。再加上持有武器的学生要是还活着,根本没办法确认尸体吧?至少会发生零星的战斗。”

川田吸了一口烟,像是在想事情一般。吐了烟后接着说:“接下来是我的推测。”

“大概,一个项圈里面有数个同样系统的构造。这样的话,其中一个发生故障就可以切换到另一个。就算系统有某种程度——大概远低于百分之一吧——的故障机率,以这样复数系统的构造来说,全数故障的可能性小到我们可以无视于它的存在。也就是说……”看着秋也:“我们能因为这个原因而得以逃走的可能性可以说极度接近零。”

秋也原来如此似的微微点了头。恐怕事实就如同川田所说吧(话说回来,川田的思考能力真让人瞠目结舌)。不过……

此时秋也的脑海里又出现了那个说好不问的问题。也就是……

面对如此完美的防止逃脱系统,川田到底准备了什么样的对策呢?

在秋也针对这个问题深思之前,川田开口说道:“话说回来,我要对你说声抱歉。”

“怎么了?”

“是关于典子小姐的事。我的判断太过乐观了。应该更早加以处置才对。”

“不……”秋也摇头:“没关系,谢谢你。光靠我的话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

川田又新点了一根烟,呼的把烟吐出,凝视着墙壁上的一点。

“现在能做的就只有先观察她的状况了。如果只是感冒,休息一阵子,烧自然会退下来。就算是败血症的话,那个药应该也可以发挥效用才对。”

秋也点头。川田的存在真让人感激。如果川田不在的话,自己大概只能咬着指头,呆看着典子不断衰弱下去。同时,出发到这个地方来的时候,责怪川田并嚷着要“解除契约”的自己,想起来真是丢脸,简直就像个孩子一样。恐怕川田他早已慎重评估过白天移动的危险性和典子的症状,试图要撑到最后一刻再做出决定来也说不定。

秋也还是对川田道歉。“那个……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才要你自己一个人行动。”

川田侧脸对着秋也,笑着摇摇头。

“不。你的判断才是正确的。所以这件事就别再提了。”

于是,秋也呼吸了一口气,将这个话题结束。

接下来,想起来似的问道:“你的父亲,现在也还在当医生吗?”

川田一边吸着烟,一边摇头:“没有。”

“怎么了?他在神户吗?”

“不。他死了。”

川田若无其事说道,秋也张大了眼睛。

“什么时候?”

“我去年参加这场游戏的时候。我回到家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大概是和政府起了冲突吧。”

秋也的表情显得有些紧张。对川田说要“彻底打倒这个国家”时,眼中闪过的精光所代表的意思稍微了解了些。川田的父亲,恐怕是因为川田被迫参加这场游戏,而试图要向政府做出某些抗议。当然,政府的回答就是铅弹。

秋也于是想了想。B班同学们的家长,说不定也有人是同样因此而死。

“不好意思,我不应该问你这个问题。”

“不。没关系。”

秋也顿了一会儿,又问:“那么

,你是和母亲一起搬到香川县?”

川田又摇头说道:“不是。”

“我妈早就死了。在我七岁的时候,生病死的。老爸常常感叹,当个医生连自己的老婆都救不活。不过我老爸的工作主要是堕胎,还有外科手术就是了。脑神经方面的疾病不是老爸的专长。”

秋也又说了:“不好意思。”

川田略略笑出声来。

“没关系啦。你不是也没有父母吗?再说,政府说会保障优胜者的生活也不是骗人的,我不缺钱用。只不过不像宣传的那么多就是了。”

先前放在炭上大锅里的水,水底开始产生了些微的气泡。煮米的锅子下头的炭还是黑的部分比较多,大锅那里的炭就几乎全都烧红了。热气传到秋也和川田两人并排站立的桌子前。秋也挪了挪屁股,重新靠在铺着花朵图样塑胶桌巾的桌子上。

突如其来,川田问道:“你和国信的感情不错吧。”

秋也将脸朝向川田,稍微看了一下他的侧脸。又将脸朝向前面。觉得好像有好久一段时间没有想到庆时的事情了,秋也因此感到几分愧疚。

“嗯嗯。”答道:“我和他一直都在一起。”

心里稍微迟疑了一下,秋也继续说道:“庆时他,很喜欢典子。”

川田吐出一口烟,静静听着。

秋也犹豫着是否要将接下来浮现脑海里的事情也说出来。这和川田是毫不相关的事情。可是,最后还是说出口。川田已经是自己的同伴了,让他知道也不要紧。再说现在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我和庆时,住在一个叫做慈惠馆的地方。”

“我知道。”

秋也轻轻点头,继续说:“那个设施里,有很多各式各样的人。我是在五岁的时候,双亲因为事故身亡,才会住进去的。不过,像我这种的还算少数。大多是……”

川田接着说:“家庭因素。尤其是私生子。”

秋也点头。“你很清楚嘛。”

“好说。”

“总之,”吸了一口气。“庆时是私生子。虽然这件事情设施的人也从来不提,不过总是有办法知道。就是现在很流行的,叫做什么不伦的吧?而两方都不愿意扶养庆时。于是……”

锅里的热水发出咕嘟的声响。

“庆时有一次告诉我。很久以前的事了,小学时代吧。”

秋也想起那个时候的事情。在小学校园一隅,两个人跨坐在一个用圆木和粗绳结在一起的简陋玩具上,前后摇动着玩。

“秋也,我呀……”

“干嘛?”

自己一如往常以轻松的语调回覆,用脚踢着地面摇动圆木。庆时没怎么出力,两只脚垂在圆木的两侧晃呀晃的。

“没有啦。那个……”

“干嘛啦,快说啊。”

“没有啦。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什么啊?”秋也露出微笑。知道原来是在讲女孩子的事情。“你要说的是这个哦。怎么啦?你有喜欢的女生了吗?”

“不是。”庆时含糊其辞,“总之,你到底有没有嘛?”重复再问了秋也一次。

秋也稍微想了想,喃道:“嗯。”

秋也那时已经是少棒联盟的WILD SEVEN,好几次收到过爱慕者的情书。可是,秋也自认为当时应该还不了解什么是喜欢上某人的感觉。直到后来遇见新谷和美为止。换句话说,自己珍藏的情感就是为她而保留。

秋也姑且回答道:“我是有觉得还不错的女生。”

庆时不发一语,像是在催促自己说下去,于是如同往常一派轻松继续说:

“河本挺不错的。她有给我情书。回信嘛,我是没有很认真回答她。还有,二班那个排球队的内海也蛮好的。我还蛮喜欢那种类型的女生,总觉得她给人很利落的感觉。”

庆时看起来似乎有心事的样子。

“怎么啦?你要我说,我就说了。你呢?你觉得谁不错啊?”

可是,庆时却说:“没有啦,我不是那个意思。”

秋也蹙起眉头。“怎么啦?到底怎么啦?”

庆时看起来犹豫了一阵子,说道:

“我觉得……我啊……真的是搞不清楚……”

“?”

“就是说……”庆时还是让两脚无力地悬空晃动,继续说道:“我觉得,如果喜欢人家的话,就会跟她结婚。你说对不对?”

“呃,是啊。”秋也表情变得有些呆。“嗯,我也是。如果是真正喜欢的人,我会想跟她结婚。虽然,还没有这样的人。”

“我就说嘛。”

庆时用一副这理所当然嘛的语气说了。进一步又问道:

“那么,如果因为什么原因不能结婚,可是和喜欢的人之间有了孩子,应该会养他才对吧?”

秋也有一点点不好意思,毕竟到底孩子要怎么样才生得出来,好不容易最近才模模糊糊知道一点。

“你说什么生小孩啊,不要说这么色的话嘛。像这种事情,我才不……”

秋也说到这里,才终于想起庆时的父母是因为不伦的关系才生下庆时,而且双方都没有打算扶养庆时长大。他吓了一跳,将后面的话硬生生吞了下去。

庆时只是一个劲儿低头看着两腿之间的圆木,说了一句:“可是,我的父母并不是这样的。”

秋也突然觉得庆时好可怜。

“我,我说庆时啊……”

“所以,”庆时抬起头来看着秋也,带着几分强调的语气说道:“所以我搞不清楚,能不能喜欢一个女生。我……总觉得……好像不太能够信任她们似的。”

秋也还是一样用脚踢着地面,除了直直凝视着庆时的脸之外,什么也没办法做。就好像,对方用另一个世界的语言对自己说话似的。而且听起来还像是一个恐怖的预言一般。

“或许……”

秋也放在屁股两旁的手轻轻握住覆盖着塑胶桌布的桌角。川田嘴里叼着香烟,吐出烟雾,眼睛因为烟的关系而稍微眯了起来。

“或许那个时候,庆时,比我要成熟许多。而我只是一个毛头小子。于是,庆时后来升上了中学,我……对了,”新谷和美。“就算我非常喜欢某个人,也不会对他说。因为我很担心他。”

又传来热水咕嘟咕嘟的声音。

“可是,”秋也将脸转向川田。“有一天,他对我说了,说他喜欢中川典子。虽然那时我轻描淡写地带过了。可是,我那时候,真的好高兴。这不过是……这不过是……”

秋也将视线自川田身上移开。因为发现自己的眼泪快要流下来了。

努力将泪水抑制在泪腺的深处,还是没有看着川田的眼睛地说:

“这只不过是,两个月前发生的事。”

川田只是静静听着。

秋也再一次将脸转向川田的方向。

“所以,我一定要保护典子到最后一刻为止。”

川田回看着秋也的眼睛一会儿,只说了:“这样啊。”将香烟直接捻熄在桌布上。

“这些话不要告诉典子。等我们逃离这场游戏后,我自己会对她说。”

川田点头,简短说道:“我明白了。”

[残存人数22人]

生存游戏再度开始,你准备好了吗?

香川县城岩町立城岩中学三年B班“男”学生名簿:

原计21人,剩余11人

[男生]

一号 赤松义生(亡)

二号 饭岛敬太

三号 大木立道(亡)

四号 织田敏宪

五号 川田章吾

六号 桐山和雄

七号 国信庆时(亡)

八号 仓元洋二(亡)

九号 黑长博(亡)

十号 笹川龙平(亡)

十一号 杉村弘树

十二号 赖户丰

十三号 泷口优一郎

十四号 月冈彰

十五号 七原秋也

十六号 新井田和志(亡)

十七号 沼井充(亡)

十八号 旗上忠胜

十九号 三村信史

二十号 元渊恭一(亡)

二十一号 山本和彦(亡)

香川县城岩町立城岩中学三年B班“女”学生名簿:

原计21人,剩余11人

[女生]

一号 稻田瑞穗

二号 内海幸枝

三号 江藤惠(亡)

四号 小川樱(亡)

五号 金井泉(亡)

六号 北野雪子(亡)

七号 日下友美子(亡)

八号 琴弹加代子

九号 榊佑子

十号 清水比吕乃

十一号 相马光子

十二号 谷泽遥

十三号 千草贵子(亡)

十四号 天堂真弓(亡)

十五号 中川典子

十六号 中川有香

十七号 野田聪美

十八号 藤吉文世(亡)

十九号

松井知里

二十号 南佳织(亡)

二十一号 矢作好美(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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