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还是忍不住写信给圆紫大师。
不过,形式上是谢函。我先就季节变化寒暄一番,然后感谢他送的邀请卡,最后再任性地添上一笔“有件事想跟您谈谈”。
几天后,我收到明信片,上面写着“一起吃午餐吧。期待与你见面!”。
随着十一月份的来临,邻市的文化会馆开始举办各种表演活动。端歌的公演,适时搭配讲解,感觉好像国立剧场的歌舞伎教室,对外行人来说颇为有趣。
在圆紫大师表演落语的文化节当天,据说是个晴天机率极高的好天气。不料,今年以来一直维持晴天的秋日,偏偏从前一天开始时阴时雨,转为古怪的天气。我搭电车出门,再从车站走过去,天空一片阴霾。
总算赶在下雨前抵达,让我松了一口气。我在会馆大厅找到一张黑椅坐下,面向大会场的入口,大厅的蔷薇色地毯前端如红舌般延伸。我觉得在太大的会场表演落语似乎值得商榷,不过这可能是包含在整个企画内的活动吧。票价也很便宜,想必是希望县民踊跃参与,但愿没有小孩子跑来跑去大声吵闹,身为县民之一的我,连这种鸡毛蒜皮的琐事都操心了起来。
主办单位在入口处设置纯白色柜台,贩卖当日票。后面的墙上贴有节目表,演出者有三人,各自表演大作,圆紫大师排在第二,演出的段子是《御神酒德利》,殿后的是由协会会长表演的《寝床》【注:故事是说某房东热爱表演义太夫,可惜技巧拙劣却毫无自觉,因此房客纷纷托辞走避不愿观赏的趣事。】,大概是顾及下午演出的义太夫吧。
正如此浮想之际,我看到一个身穿灰蓝色高领衫搭外套的男人,若无其事地微笑着,朝我这边走来。就男人的标准来说,他的肤色白皙、五官立体,略细的双眼目光柔和,那是我熟悉的面孔。不过,别人好像没认出来。我起身行礼。
“好久不见!”
自夏天一别就没见面,现在都快入冬了。圆紫大师寒暄完毕,隔着直抵天花板的玻璃墙向外望,柔声地说:“真不巧。”
我转身一看,星星点点的水滴点缀着玻璃墙面,我们不约而同地迈步向前,好像来到水族馆般,并肩凝望着室外。中庭彼端有一座同样有玻璃墙的图书馆,那面墙没有耀眼的阳光,附近栽种的树木也落叶大半,灰色地板好像生病了,染上黑渍般的点点雨滴。那景致彷佛悄然缩成一团,我猛地打哆嗦,说:“开始变冷了呢!”
说出口后寒意更甚。我的白色长袖T恤外面罩了一件熏衣草色的开襟外套,现在却恨不得多穿一件。
“冬天又来了。”
“是的。”
“你明年就大四了吧。”
这表示更上一层楼,因为我的生日在十二月底。
“真的耶,简直不敢相信。”
这是我的真实感受。彷佛不久前才刚入学。我不禁暗忖,这两年半的时间,究竟做了些什么。
“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完全没有头绪,可能会找份工作吧!”
“我如果是大公司的董事长或总经理,还可以替你关说一下。总不能让你来当我的徒弟吧!”
想象自己上台表演落语的模样,不禁莞尔。我一定会变成玷污大师名声的不肖弟子。
“不可能吧。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只确定一点——明年的这个时候,我正在拼死拼活地写毕业论文。”
“毕业论文要写什么题目?”
“芥川。”
圆紫大师不胜感怀地聊起自己很久以前的“当年勇”。大厅的人渐渐变多了,开始出现进场人潮。
“那么,表演结束后就在这里碰面吧。”
圆紫大师就此结束话题,微微行礼。
02
我进场时,前座【注:正式演出前负责暖场的落语表演者。日本落语家的等级由高至低依次为“真打”、“二目”、“前座”。】正在表演余兴节目“道具屋”。也许是因为很多观众不谙此道,到处都有人慌忙看时间,或翻阅节目表看那是谁的演出。
十点整铃声准时响起,我以为节目要开始了,结果是某位大人物上台致词。那才真的像在听《寝床》的义太夫,不过这大概是政府主办文化活动的宿命吧。我环视会场,一楼的座位大约坐了七成,这种程度正好吧。
三场演出打头阵的是《三轩长屋》,这是一场长达五十分钟的精采表演。最后一场开始之前才是中场休息时间,我不禁觉得圆紫大师排在第二场表演有点吃亏。事实上,果然有人溜出去,也有小孩开始吃零食,甚至还有幼童吵着要回家。
卷帘升起,出现了墨色鲜明的春樱亭圆紫五个大字,坐垫翻面。《外记猿》的出场伴奏响起,圆紫大师登场了。
在掌声中就座、深深低头行礼的大师,一抬头忽然开始聊起小孩。他举例说明刚开始牙牙学语的童言童语,有时候比落语更好笑。一连串令人忍俊不禁又天真无邪的例子,顿时吸引观众的注意。
这种像是要表演《返乡省亲》【注:落语的段子之一,故事是说溺爱宝贝儿子的阿熊得知儿子即将返乡放年假为之兴奋不已。】的开场方式,令我有点纳闷。不过,话题渐渐转向时令季节,谈到七五三【注:男童在三岁及五岁、女童在三岁及七岁的十一月十五曰,都穿盛装打扮参拜神社,庆祝孩童顺利成长。】,聊起小朋友的礼服有多贵、和服勒着肚子令小朋友苦不堪言之类的写实话题,以及形形色色的奇装异服,我微笑聆听,逐渐忘了原先的疑问。
赫然回神,才发现话题从神社聊到神坛和神酒,不知不觉,已说明起这年头罕见的御神酒德利。那是指装满酒献给神明的一对小酒瓶。圆紫大师屈肘竖起双臂,在脸颊两侧打直,模仿那个形态。
至于故事的内容,则是描述某家旅馆视为传家宝的御神酒德利不翼而飞,引起一阵大乱。没想到,德利其实晾在厨房里,掌柜看到了怕被偷走,所以暂时浸入水缸中。胡涂的掌柜才走几步路,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主人问起时也顺口回答“不知道”,直到回家后才想起。这下子可伤脑筋了。幸好他妻子脑筋动得快,教他宣称“一生中有三度机会,无论什么问题都卜算得出来”。他妻子是算命师的女儿,所以当下利落地对他展开一番特训,以便当场唬过众人——以上就是这个家喻户晓的段子。
掌柜一说到“三度”【注:除了三次之意,也指每月往返江户与关西之间三次的信差。】就差点被派去关西,幸好他巧妙地化解,既帮了别人,自己也得到莫大奖赏,结局圆满收场,皆大欢喜。
节奏明快的落语令人时而提心吊胆,时而开怀大笑,不知不觉已接近尾声。我一点也不觉得漫长,直到看见中场休息二十分钟的告示亮起,低头看表,这才发现已经过了快一个小时。
03
会长表演的《寝床》也准时结束了。我跟着喧闹的退场人龙步出大厅,站在墙边。天空的阴霾依旧,令人联想到日暮黄昏,不过雨已经停了。
等了一会儿,圆紫大师以原先的打扮出现了。
“这里到底是你的地盘吧,那就麻烦你带路啰。”
大师虽然这么说,不过我根本不知道带他去哪里。说到念女高常去的店家,只有校门前的面包店和不远处的拉面店。总不能请人家坐在店门前的长椅吃菠萝面包,然后传授那种“内行人先吃内馅”之类的秘诀吧。
困扰了老半天,最后我把大师带去隔壁百货公司的美食街。真是没创意。
我们在一家日本料理店相对而坐,顿时有种大船入港的心情。想必是圆紫大师的温和性情带来的安心感吧,此外,对于这一个多月以来困扰我的难题,也有这个人肯定能解答的笃定;终于走到这一步的笃定。只是,要听那个解答,也有一种不得不打开神秘箱的恐惧。
定睛一看,圆紫大师一边聆听最后的假设部分,一边抿紧嘴巴微微摇头。好像很想说“别闹了”,这表示他已经想出解答了吗?
“您觉得怎么样?”
“这个嘛……”圆紫大师边说边拿起筷子。“我们先开动吧!”
我心急之下忘了此刻已经过了午后一点。被他这么一提醒,我不禁也感到饿了。
我说了声“那我开动了”,再次看着托盘上的菜色,说:“和圆紫大师有因缘关系耶。”
“你是指什么?”
“缘饭。”
盘中放了一丝紫中带红的草叶。“紫之缘【注:“缘”亦指紫色或紫草,此语出自《古今和歌集》“一抹紫意令人望着武藏野之草心生爱怜”,有爱屋及乌之意。】”光是念出来就很优雅。
“原来如此。这个缘字,你知道指的是什么吗?”
“紫苏吗?”
“没错。把紫苏和梅子一起腌渍,风干之后再切碎。”
我们边吃边聊起美食话题。
“名称很风雅耶。”说到这里,我蓦地想起,“有一种长崎蛋糕也搀了红豆,看起来带着紫色。”
好一阵子,我就这么莫名地轻抚红漆桌缘有点斑驳的地方。
前来点菜的店员
说:“可能要等一阵子,可以吗?”圆紫大师看看我,然后回答:“没关系。”他的视线应该是在暗示这样毋宁更好吧。
“——说吧,什么事?”
等店员离开后,圆紫大师主动催问。我抬起脸。
“又是一桩令人一头雾水的怪事,希望您能像《御神酒德利》的掌柜那样,替我算算真相到底在何处。”
圆紫大师好像女儿节已过却忘了收拾的雏形娃娃,表情沉稳地略微侧头说:“奇怪,你的问题,我记得应该回答过三次了。”
“圆紫大师的神机妙算可不是假的,我想应该还可以再继续仰仗。”
大师苦笑。
“你真是个可爱的信徒。”
“我是‘fan’兼‘信徒’。”
“伤脑筋,我不确定灵不灵,总之先替你卜一卦吧。”
我不时端起胡枝花纹路的茶杯喝茶润喉,一边叙述漫长的故事。圆紫大师很少发问,只是默默倾听。我将那张教科书复印件递给他,他也只是审视半晌就还给我。当我快说完时,终于上菜了。圆紫大师提议边吃边说。不过,我能说的几乎都说完了,最后,我补上去矢切健行时小正与江美提出的假设,就此打住。
“哦?”
“那种蛋糕的盒子上,还写着‘一抹紫意令人望着武藏野之草心生爱怜’。”
“真是匠心别具,连盒子都有呼之欲出的韵味。”
我们点的菜色,无论生鱼片或烤鱼的份量都很少,对于胃口小的我恰到好处,我不禁有点担心圆紫大师没吃饱。当店员送上餐后甜点香草冰淇淋时,大师说:“说到匠心别具,我的落语……”
“是。”
“我把失踪的‘德利’改成只有一个不见了。你注意到了吗?”
“嗯——女佣正要把‘御神酒德利’从盒中取出时,听到有人喊她,于是拿着其中一支酒瓶去厨房,顺手往那里一搁,就去做别人吩咐的差事,把酒瓶忘了。等她赫然想起,赶回厨房时,瓶子已经被掌柜藏起来。她发现瓶子不见了,非常害怕,只好把剩下的另一支酒瓶放回盒中,佯装不知情。”
“被你这么细细说来,情节设定好像很啰唆。”
“不会。”我说着摇摇头。“我说的大纲和圆紫大师说的完全不同,大师很懂得掌控节奏,每个场景与人物都历历在目。事情闹得那么大,八成有人拔脚就逃,嘴里猛说不知道,推得一乾二净,说着说着,自己也开始觉得毫不知情了。在那个段子里,女佣只让人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现实生活中要是真有这种人,那可就麻烦了。”
“我想也是。”
“所以‘德利’只有一个不见了,两个少了一个,更能营造出不可思议的感觉。”
“对,这也是我的用意之一。如果是小偷偷走的,应该会拿走两个。成对的东西只偷一个没有意义。于是,老爷面对剩下的‘德利’,脸色发白又纳闷地猛说‘怪了怪了’。当东西找到时,掌柜的解释是所谓的‘神隐’【注:原指小孩致姑娘忽然失踪,老百姓相信这是山神或天狗作崇。】,于是老爷才释怀。”
“是。”
“这样掌柜才能在占卜时放下仅存的那支酒瓶,说什么‘德利大仙正在召唤’。”
“说的也是。”
“不过,我最想表达的还是失落感吧。成对的东西少了一个,难免会在意。事实上,的确会觉得剩下的那个在召唤另一半。”
“……”
“更何况,如果是人消失了。而且,更何况……”
圆紫大师说到这里便打住,露出整理思绪的表情,同时吃起冰淇淋。蓦地,他抬起头说:“‘御神酒德利’这个名词,你知道用来做什么解释吗?”
“知道。”
感情深厚的两个人,无论到哪里都形影不离的两个人。
04
我们用完餐点,圆紫大师立刻说:“从这里到你家那边,坐出租车大概需要多久时间?”
我迟疑地说:“约莫二十分钟吧。”
“拦得到车吗?”
“百货公司前面随时都有车在排班。”
“今天是假日,那位和泉同学应该也在家吧?”
“不知道。不过,应该在吧……”
究竟该怎么应对,我已经不知如何拿捏。这个人走进我的生活圈,若要比喻,就好像电视上的人忽然出现在我家客厅那样,毫无现实感。然而,情势似乎会这样演变。
“方便的话可以请你带路吗?我知道突然这么要求你会很困扰,但要择日再来也很麻烦。”
该惶恐的应该是我,因为大师即将替我解决苦恼了一个多月的疑惑。
从百货公司七楼搭电梯下楼的这段期间,乃至坐上出租车后,圆紫大师一直板着脸。车子下了国道,中途弯进旧道进入我家那个小镇。在阴郁的灰色天空笼罩下,小镇的表情也有点像个不高兴的隐士。
我因车子直接开到家门口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便提前下车。
“你一直住在这里吗?”
出租车离开后,圆紫大师环视毫无特色、只有民宅、围墙和篱脚绵延不绝的巷弄,如此说道。
“是啊,土生土长。”
“你从小学时期就在这一带跑来跑去吧。”
“没错。”然后,我就像在讲自己似地,谦虚地补上一句:“只是个没有好山好水的无聊地方……”
圆紫大师以温柔的眼神看着我。
“再过几年,你也会带某人来这里吧。然后,把自己走过的路告诉他。到时候,对方会觉得‘这条路比世上任何一条路都美’,甚至连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
我感到浑身一麻。
“会这样吗?”
圆紫大师像神仙般点点头。
“一定会的。”
“——因为‘一抹紫意’是吧。”
“嗯。”
当我身边有了“某人”时,如果去到了对方的家乡,肯定也会有这种感觉,那个地方必然格外耀眼。
人无法选择出生地,也无法选择出生以后会成为什么样子。想必从某个时期起,得靠自己去培育这个发现时早已存在的“自己”吧。那是一个庞大而令人不安的任务。正因为如此,在这世上,即便一时也好,想象或许有人对我的身世背景予以全盘肯定,能带给我一种如见清泉的安心感。想必,这就是圆紫大师送给年轻的我的礼物吧。
这里,也是那个被中断未来、比我更年轻的女孩的家乡。
因此,大师才会送给我这个想象。或许是为了让我免于发生那种事,先把未来的一部分化成语言送给了我。
05
“津田同学住哪里?”圆紫大师首先这么问。
“您要去见她母亲吗?”
“一定得从那边开始吧。先把那张影印纸搞清楚。不过,关于第二封信请你保密,不用特别提起。”
搞清楚——直接去问她母亲吗?这是怎么回事?
“那,果然是她母亲影印的吗?”
“不,应该是和泉同学做的吧。”
“可是,被烧掉的课本不可能拿去影印。”
“那当然。不过,亚当斯密应该可以出现两次吧。”
“两次?”
“是的。这,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我不懂。不管怎样,我还是替大师带路,经过我家门前,在第四个拐角左转。那是一条两辆车可勉强会车的小巷,路面吸收了雨水仍是湿的,处处还有小水洼。冬青树篱很快就在眼前出现了,从树篱下探头的秋海棠,已知秋的远去,只有犹如烧剩的仙女棒般分岔的红茎,以及零星绽放的粉红色小花。
“那么,该怎么跟她说?”
“照实说就好。请你把那张影印纸的事告诉她。之后,我想向她确认一件事。”
我站在玄关,按下老旧的白色门铃,津田妈妈立刻现身。
瘦长的脸形和津田学妹极为相似,五官倒是比津田学妹更立体。班导曾经说津田的脾气“颇有乃母之风”。做父母的无法选择赐予什么,却遗传给孩子种种性格。隐约浮现眼底的点点斑纹,流向眼角的几条皱纹,当津田学妹超过四十岁时,这些东西应该也会出现她脸上吧。
“不好意思,冒昧来访,方便打扰一下吗?”
我先客套寒暄,然后介绍圆紫大师,表示他是大学国文系的前辈,承蒙他多方指导。然后,我把那张塞进我家信箱的影印纸及和泉学妹的情况告诉她,还把实物拿出来给她看。课文空白处的涂鸦和眉批的确是她女儿的笔迹,津田妈妈狐疑地拿起那张纸仔细打量。
“这位小姐担心一直下去,不晓得那位和泉同学能不能恢复正常生活,因此,在偶然的机缘下找我商谈此事。在您心痛未愈之际又来打扰您,实在万分抱歉,但我有点事想请教您。”
津田妈妈抬起脸,用坚定的语气说:“好,既然如此有什么事您尽管问。我想您也听说了,和泉同学在上小学以前就是真理子的朋友,我向来喊她‘利惠’。只要对那孩子有帮助就好。”
圆紫大师道声谢谢,轻轻把手伸向那张影
印纸,说:“那么,首先是这个,我认为除了和泉同学没有人会这么做。”
津田妈妈爽快回答:“我想也是。因为那本书在那孩子手上。”
06
这句出乎意料的话,令我张口结舌。圆紫大师倒是稳如泰山、文风不动,脸上的表情就像听到理所当然的事。这一点,再次让我惊讶。
“是她要求‘拿一样纪念品’时拿走的吧?”
“对,她拿了一本课本。”
她不可能拿走,那本书早就烧掉了。可是,圆紫大师紧接着又说:“还有,事发前的那十天左右,她们是不是在府上忙着做什么东西?”
津田妈妈虽然露出“你怎么知道”的表情,还是给予肯定的答案。接着,圆紫大师又问:“是不是这样的东西”。这次又猜对了。
眼前好像有一盏不可思议的走马灯正在转动,我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
“我明白了。和泉同学的确为了令嫒的事,有一个很大的问题苦恼不已,明知有一天非说出来不可,但她在父母及我们面前都说不出口。就在有口难言的情况下,越来越不敢开口,好像无法替自己剖腹,只能任由病魔侵蚀身体,严重到病入膏肓的地步。”
想当然耳,津田妈妈立刻问“是什么问题”。
“据我猜想,应该分毫不差。不过,此事不能仅凭臆测断言。等我向和泉同学确认后,再带她来府上。想必和泉同学自己也正期待着‘动手术’。即便痛苦,只要一天不了结,就无法从现在的状态前进一步。”
我们离开后,我再也忍不住满腹疑问:“和泉学妹怎么拿得到那本应该被烧掉的课本?”
“已经烧掉的东西当然拿不到。”
“可是您刚刚……”
“津田妈妈可没说那本书是《政治经济》喔。”圆紫大师若无其事地说,“你的年纪离高中生比较近,应该更清楚吧。我们那时候也是如此,说到亚当斯密,《世界史》也会提到他。”
“啊!”
“只要把津田写在《世界史》课本上的眉批,贴在自己的《政经》课本上,不就变出一本早已不存在的津田课本吗?眉批和涂鸦都写在空白处,正文部分只是画线,至于在亚当斯密脸上涂口红这种小事,谁做都一样。”
“您是说,津田妈妈……”
“对,她大概以为那是从《世界史》影印下来的吧。毕竟《政经》已经烧掉了。”
我瞪着圆紫大师半晌,才说:“您从一开始就认为和泉学妹去讨的‘纪念品’是‘那个’吗?”
“没错。对我来说,这是唯一能把不存在的‘津田的《政经》课本’复原的方法。如此一来,拿走《世界史》课本的人会是谁呢?脑中浮现的第一人选,当然是和泉同学,再加上她曾经去索取‘纪念品’。这两条线索加起来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我一边无意识地抚摸冬青树篱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叶片,一边问:“和泉学妹是原本就打算这么做,才特地去讨纪念品的吗?”
“这个嘛,先后顺序不得而知。她八成认定是‘无形之手’杀死津田同学的,所以才会在无意识中拿走《世界史》课本。”
这句话骇人听闻。
“津田学妹——是被杀死的吗?”
“在和泉同学看来显然是。”
“如此说来,那封用片假名写的匿名信也是……”
“应该是吧。我想是没有人谴责她,所以她终于忍无可忍。”
之后的发展想必是“单凭臆测不便断言”。然而,只靠这些奇妙的片断究竟能拼凑出什么样的图案?圆紫大师缓缓迈步说:“你能把和泉同学找出来吗?”
“可以。”
“那么,有没有哪里的咖啡店可以坐下来三个人好好谈一谈?”
那得朝车站的方向走一段路。我一边思考一边拐弯,在我家门口发现一道人影。那人正向我家的某人仓皇鞠躬,然后一个转身朝我们这边快步走来。是和泉学妹的母亲。一头短发、颧骨高耸的男性化脸孔,犹如迷路小孩般带着不安与焦躁的神色。
和泉妈妈察觉到我,瞪大了眼说:“天啊,我才去过你家。你家人说你出门了……”
“对啊,我刚回来。”
和泉妈妈不等我回答,就打断我说:“有没有看到利惠?”
我边摇头边说:“没有,她怎么了?”
“她早上骑脚踏车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
听到和泉妈妈这么说,我大为失望。
“是吗?”
这样就无法让她与圆紫大师当面谈一谈了。她会出门这件事本身倒是没什么好奇怪的,以她最近的行为看来,也大有可能。或许是看穿我这种想法,和泉妈妈焦躁地晃动身体、扯高噪门说:“问题是,她的桌上摊着日记,她已经一个月没动笔,现在却写着……要去见津田同学。”
07
这句话彷佛在脑中炸开,我有好一阵子无法思考。
和泉妈妈好像没看到正在一旁的圆紫大师,撂下一句“我去津田家问问看”,便匆忙离去了。
“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你先冷静。现在又还不确定会变成怎样。”
我低下头,撩起额前浏海。
“早知如此,我是不是能替她做点什么?”
“听着。等到天一黑,她自然就会回来,这么想比较好吧。你现在着急有什么用。”
“那么,”我看着圆紫大师。“我现在又能做什么?”
圆紫大师当下回答:“思考。”
“思考?”
“和泉妈妈说她是骑脚踏车出门。你能不能想想看有什么地方,可以让她去‘见津田同学’?”
想想看、想想看。圆紫大师的声音在耳中回响。
“那种事我怎么知……”
说到一半,彷佛黑夜必然会迎向早晨,脑中蓦然浮现一条河流。圆紫大师似乎看穿我的表情,问:“怎么了?”
“……江户川。”
骑脚踏车。对,那是她和津田学妹在温暖的春日骑车出游的地方。和泉学妹曾经描述那段回忆好像在做梦。不仅如此。她不是说有个约定吗?“等到秋天还要结伴再来”。现在,秋天快过去了。
我在矢切的渡船头,得知那条河是江户川时,某种模糊的念头掠过心头。现在回想起来,难怪我会失声惊叫。掠过心头的原来是和泉学妹说过的话。
我把那件事告诉圆紫大师。他当下就说:“去看看吧。”
“光是单程就有一段距离。最好开车……”说到一半,我皱眉。“啊,今天我爸出去工作了。”
“他把车子开走了吗?”
“没有,车子在家。”
“那可以借用吗?我来开。”
“这样最好。”
我走进玄关,向母亲大人引见圆紫大师。
母亲大人看过大师送的签名板,也在电视上看过圆紫大师的表演,还知道我今天去文化会馆听圆紫大师的落语表演。可是,大师本人突然出现,她不可能不吃惊。
虽不至于把大师当成拐骗宝贝女儿的老男人,但她还是以对待恶质推销员的眼神,朝身穿外套的大师打量了半天。我简短说明和泉学妹与圆紫大师的事,但母亲大人好像还是无法释怀。不管怎样,总不能为了寻求她的理解耗到天黑。于是我硬生生地抢过父亲的车钥匙。
圆紫大师见我要冲出门,便说“你把裙子换掉比较好吧”。趁圆紫大师检查车况的期间,我换上牛仔裤,鞋子也换成了球鞋。
五分钟后,载着圆紫大师与我的车子切过四号国道,沿着沉入灰色的道路,朝东疾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