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通往江户川附近的小镇,是一条笔直的道路。和泉学妹说过,春天曾经来过此地。如果她想遵守“约定”,一定会骑脚踏车走这条路。
或许是因为这条路与替代道路交叉,两侧的房舍即使疏疏落落,却不见车流量减少。这条路谈不上宽阔,越过小河以弧线前进,路面变得更狭窄。骤雨猛烈敲窗,天翻地覆地下了一阵子,这才终于止住。我坐在副驾驶座,望着骤然出现、旋即被抛到脑后的风景。
经过一栋以苍郁树林为背景的老房舍前,浓密的树梢上有白色物体,是鹭鸶。阴霾的天空,令人彷佛置身于寒冬,衬托着白色格外协调。
走了六、七公里以后,这条路变成了T字型。
“走哪一边?”
我被这么一问,也在瞬间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那就……先走左边。”
江户川应该在附近。前方河水的流向从左往右,到此为止我很确定,不过和泉学妹会从哪一头转弯上河堤就不得而知了。除了亲自找出答案,别无他法。
车子往前开了一阵子,连绵家屋的尽头,终于出现了犹如长城的河堤。
“在第一个拐角转弯吧。如果骑脚踏车,应该会这么做。”
圆紫大师还没说完,眼前的右侧就出现了一条相当宽敞的路。车子放慢速度,弯进那条路。左边出现养牛的农家,之后那条路沿着堤防平行,对面是整片农田。圆紫大师把车子靠向路肩停妥。
“下去看看吧。”
堤防比二楼的屋顶还高,好像混合了橘黄色与绿色的调色盘。地面上的杂草和泥土沾满了露水,才走几步鞋子已经湿了,脚尖沾上了枯草碎屑和叶子。
我们爬上了堤顶,宛如从墙边探出头,视野豁然开朗。矢切虽然有高尔夫球场,不过从这里一直到下游最远处的水面只有无垠的河川地,是一片覆满芦苇与芒草的荒凉风景。河岸点缀着一丛丛灌木,那一带隐约笼罩着雾霭。在真实生活中除了晨雾,《源氏物语》中出现的“夕雾”【注:《源氏物语》第三十九卷的卷名,也是书中人物之名。】几乎毫无机会亲眼目睹。唯一的例外是小学时期见过浓稠如牛奶的夜雾。不过,印象中倒是不曾看过午后的雾。
雾霭在河面上骤然变浓,只见对岸一片迷蒙,但眺望河川地和河堤上并不成问题,似乎有人定期整地,杂草并没有长到覆盖高中生头部的程度。当然,如果躺在草丛里,自然不会被发现。要是和泉的思虑如此周密,那我们等于是大海捞针,根本不可能找到她。
视野中没有任何人影,也没看到脚踏车。
我顺手抓着外套的钮扣一边扣上一边说:“没看到耶。”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圆紫大师指着河堤上细细蜿蜒的柏油路。“只要上来这里,可以到任何地方。”
没错,河堤四处连接着斜坡道,可从底下推着脚踏车上来。只要上了河堤,接下来就是骑车的最佳便道了。
“再往前走走看吧。”
我们下了河堤,上了车往前开了约莫一公里。从那里再次环视河川地,可惜毫无所获,又往前一公里,从那里步行一段路。
底下的马路有行车经过,我们目送车子远去才发现前方有柿子树。里见公园的老板娘说的没错,整棵树光秃秃的,呈现出宛如黑墨勾勒的树干与树枝,树上残留的果实就像被遗忘的花朵般妆点亮丽的色彩。
“要听听看我的想法吗?”
圆紫大师冷不防说道。是他改变了主意,觉得在我这个第三者面前就算说出来也无妨,抑或是看到我走在寒冷堤道上的身影,不想让我继续摸不着头绪地追踪?
“好。”
我回答之后,有点害怕了起来。
“其实非常单纯。你不是说有五件外褂吗?不过,查不出另外三个人。”
“对啊。”
“查不出来,是因为根本不存在吧。”
“不存在?”
“是的。你说外褂是个‘可以理解的答案’。她们只要这么说就不会被怀疑,所以才这么回答吧!”
“也就是说,那是唬人的?”
“是啊,根本没有一群人要穿。换言之,一开始就不打算制作外褂。”
“那是要做什么?”
“这时候,再加上铁管。”
“咦?”
我不禁提高了嗓门。
“拿铁管决斗,想必也是情急之下才做出的举动吧。她们想避人耳目,所以没把铁管带进集宿所。比方说,先藏在飮水台底下,利用就寝前的几个小时拿出来,心想‘差不多可以开始了’,不巧老师意外出现,情急之下她们只好模仿古装剧打闹,这也很有可能吧。”
“……‘差不多可以开始了’是什么意思?”
“你说呢?重点就在这里。铁管的长度,足以让女孩子当作刀剑挥舞。你想应该有多长?”
我停下脚步,不知不觉张开了双臂。
“一公尺……,再加几十公分吧。”
“没错。”
圆紫大师看着我张开的双手,同时补充:“你说的双幅布宽,换言之也差不多有一百四十公分吧?”
02
我放下双手问:“那有什么关联?”
“很明显。她们说外褂要做五件,由此可推算出布的长度吧。”
“是,虽然长度会差很多,不过起码有十公尺吧。”
“我想也是。好,宽一公尺四十公分、长十公尺左右的布,还有两根长度与布幅相同的铁管,而且这两人负责园游会的装饰工作。最后,其中一人还跑到顶楼,归纳下来答案只有一个吧。”
我听到这里,答案已明确无疑。
“……是垂挂的布幔吧。”
圆紫大师问过津田妈妈,这两人有没有“类似在长布条上写字”之类的举动,原来就是在确认这个假设。
“是的。她们偷偷制作‘欢迎光临第X届校庆园游会’的布幕,大概想让学生会的人大吃一惊。铁管是用来穿过布幔的上下两端,而那块布只要折好就跟床单或毯子一样大,我想应该是直接带进集宿所。至于铁管,应该是预先藏在飮水台下方吧。等到有空时,再找机会取出。就在这时,老师出现了。”
两人只好装傻蒙混过去。我可以想见那幅情景。
“等到自由活动时,她们大概想把布幔垂放下来,看看效果如何。我猜是津田同学主导,动作快的话三十分钟就能搞定。既然要给大家一个惊喜,当然得趁四下无人时才能进行实验。所以,只有这个时段才有机会。重点是,既然是自制的东西,一定很想尽快从顶楼垂放,看看效果如何。她们从事先打开的教室窗子爬进去,由津田同学拿着布幔上楼,以备妥的钥匙打开顶楼的门,为了保密还把门锁好。大概是园游会当天打算挂在校舍外侧吧。可是,要试挂的话,当然会选择较不显眼的中庭。或许在找适当位置,或许只是想浸润在月光下——我个人觉得是后者,于是津田在顶楼天台走了一会儿,结果被老师看到了。”
圆紫大师瞥向隐藏在雾霭中的遥远对岸。
“这两人向来形影不离,唯独这时候必须分开。因为其中一人如果不从远处检视成果,那就没有意义了。和泉见布幔迟迟未放下,或许心焦如焚。在昏暗的校舍中,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或许很不安。另一方面,津田找好位置,用腹部抵着栏杆,她想到口袋里的陶瓷玩偶,那是易碎品。为了预防万一,她用手帕包好,先放在一旁,然后把布幔垂放下去。她怕铁管撞到墙壁或玻璃窗,所以动作很慢。和泉同学从对面的校舍,应该是从二楼或三楼的教室望过来吧。这时,本馆一楼的灯亮了,她吓了一跳却不敢出声,想必是比出打叉的手势或指着灯光吧。但是,津田同学没有领会她的意思。那一定是老师。和泉怕挨骂,慌慌张张地跑过走廊,来到布幔底下的窗口。”
“……她拉扯布幔打暗号。”
我压低嗓门这么说,便捣住了嘴,彷佛只要这样就能把话吞回去。圆紫大师点点头。
“津田找不到和泉,于是也探出身子往下看。想必是撞上最糟糕的时间点吧。”
我默然垂首,望着湿得发黑的柏油路面和自己的脚尖。圆紫大师继续说:“如果楼上及楼下的人对调,结果就会不一样。假使是津田看到灯光,或许不会紧张,索性让老师骂两句。但是落单的和泉,为了找津田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灯光正沿着楼梯逐层点亮,渐渐逼近顶楼。她想尽快通知津田,冲动之下伸手用力拽住布幔,或者从三楼窗口,一边小声呼唤一边拉扯布幔。津田压根儿没想到会变成这样,站在楼上的姿势很不稳。如果伸直腰捍探出身子,顶着腹部的栏杆就会变成杠杆。这时候,只要有人在布幔上稍微施力,等于是被人使出投技【注:相扑或柔道、摔角的技巧之一,以腰部回转为轴,将对手撂倒。】这一招。津田的鞋子掉了一只,留在顶楼,身体翻个筋斗往下栽,随着尖叫声从和泉的眼前掠过,和泉手里还留着那条布幔。”
这真是令人背脊一寒的想象。
03
“和泉当场愣住了,
简直就像中了妖魔的埋伏,可怕的命运在瞬间袭来。她抓起布幔落荒而逃,想必脑袋里一团混乱,无法思考。她只是沿着来时路狂奔,翻越教室的窗户。津田上顶楼天台当然带着鞋,和泉不用上楼,八成先脱下鞋子放在窗户底下。她穿上鞋,再把布幔藏在花坛后面,蹲在阴影中。直到大家都赶来了,视线当然是集中在中庭。此时,她才起身加入同学,朝津田那边走去。然后,她终于撑不下去,就这么昏倒了。”
“之后,没有人怀疑她,所以她找不到机会开口。”
“应该是吧。一条人命,而且是从小形影不离、就某种意义来说是带领她前进的好友的生命,虽说是无心之过,但就结果而言,毕竟是毁在自己手里。排山倒海而来的战栗、恐惧与愧疚不难想象。她心知‘非说不可,保持缄默是不可原谅的’,另一方面又忍不住销毁证据。这件事肯定让和泉更自责。她在同学、老师及父母面前都开不了口,已失去机会,事到如今更开不了口。于是,她变得越来越孤独,躲在自己的壳中。”
“这时候,她想到了你这个算是局外人,又认识她们俩的学姊。接下来,她的作法相当曲折。”
圆紫大师转身回到马路上,我也尾随在后,说:“布幔就是‘无形之手’吧?”
“是的。每次想到那起意外,这个字眼就像事故的象征,在和泉同学的脑海中不断地回响。她挑了《世界史》当作‘纪念品’时,不知道她是否打算拿去影印。不过,看着那段描述‘无形之手’的眉批,想到津田同学的《政治经济》课本已随之升天时,那个念头恐怕已成形了吧。——她认为‘津田的课本,会从天堂检举我的罪行’。”
这种用剪贴的复印件做成文件的事我也常做。若不想把内页剪下来,就把内页影印下来,剪贴后再影印一次。如果剪贴的痕迹太明显,就用立可白涂去,再影印一次。这样反复印个三次左右,便不必担心清晰度的问题。
“那封用片假名写的信,就是把那个念头具体化吧?”
“对,应该是吧。你已经问起铁管的事,只差一点了,再针对此事继续追查吧——我想她应该是这种心情。说穿了,就像玩躲猫猫游戏扮鬼的人,一边忍受躲藏的苦闷,一边在心里吶喊‘快来抓我’。”
“鬼”这个字眼残酷地出现。对于一个在“那一瞬间”以前还是个无忧无虑的高中女生来说,这个世界就像一只被翻面的手套,彻底被颠覆了。而且,原本怀抱着种种梦想的好友,也在重重的撞击下死了。当时,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的月亮与繁星,却不发一语,也没有伸出援手。
04
如果早在年幼的两人于津田家树篱前邂逅的彼日,便已注定会有这么一天的到来,两人还一路手牵着手,朝着应该抵达的秋夜某个时点前进,那是何等残酷。而津田学妹的死,宛如风中凋零的花瓣,令人何等惆怅。
我窝进副驾驶座,抓起安全带,忍不住脱口而出:“我们,真的有那么脆弱吗?”
圆紫大师停下发动引擎的动作,看着我。他的目光深沉,那是为了我认真思索该怎么遣词用字的眼神。
“很脆弱。不过,这样的我们,现在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吧。不管活上百年或千年,到头来也只是当下这一刻的延续。正因为生命很脆弱,才要抓紧随时会从手中溜走的当下,努力思考该做什么,渴望成为什么样的人,并设法留下什么。”
“可是……”我说,“虽然努力想做点什么让明天更灿烂,若是明天消失了,又该怎么办?哪里会留下那个人‘活过’的证据?”
圆紫大师彷佛在搬运珍贵物品,静静而缓慢地回答:“即便如此,我相信此人的意志依旧长存。比方说留下来的绘画与音乐,对我来说,总觉得对方留下的不只是画作或音乐本身。纵使莫扎特的乐谱、纪录、演奏全部消失了,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人听过他的作品,我相信莫扎特的音乐还是会留在某处。”
我也凝视圆紫大师的双眼半晌。
“嗯,我好像能理解。”
“绘画、小说、诗词,纵使被烧毁依旧长存。在舞台上也好,我们的表演也好,还有芸芸众生在生活中的言行举止,乃至瞬间的表情,只要那真的是好的,我相信一定会永远留在某处。”
说完,圆紫大师面向前方,发动引擎。
车子回到T字路口,从那里直走朝反方向前进。这次花了不少时间才看到河堤,在民宅逐一消失的同时,河堤突然出现在眼前。正当我暗想“啊,终于到了”之际,左边出现了自动贩卖机,旁边还有条小路。看样子,车子应该开得进去。我们左转之后,进入一条坑坑疤疤的道路,车身随之弹跳晃动,路面上还有很多碎石。
这条路在河堤边终止,右转后从那里上去。几公尺外,竖立着一块以红字写着“禁止车辆进入”的警告牌,还有黑、橘色相间的栅栏挡着。
圆紫大师面向河堤停车。
那里有一座附有三个转角平台的水泥梯,一路通往堤顶。楼梯旁散落着沾了泥巴的报纸夹页广告。但是,我立刻盯住上方的某一点。
在汽车开不进去的斜坡顶端,从这里看过去彷佛断崖绝壁的高处,浮现一个宛如以签字笔勾勒的瘦削剪影。那,分明是一辆脚踏车。
用不着我出声,圆紫大师也发现了。我们面面相觑,举步爬上楼梯。幸好天空已经从云层厚重的阴霾,转变为略微明亮的颜色。
我们来到河堤上,透过重重雾霭,可以看到右侧的远方车来车往的长桥。眼下的大片河川地,大概是最近才割过草,宛如铺了一张巨大地毯。之所以呈现浓淡不均的带状绿,应该是割草机留下的痕迹。在突出的尽头,靠近河水的树木之间,一个穿背心裙的女孩蹲在地上,宛如一具化石。
05
从上面俯瞰,宛如一条地毯,但实际走在河川地,处处呈现湿地状态,边走边响起踩着湿海棉的啪滋声,鞋子陷入黑泥中,一抬脚,地面上就形成一个鞋状小水洼。大师的皮鞋已是惨不忍睹,但我们还是尽量选择以最短距离,接近那个嫩草色背心裙。
和泉学妹就在我们逼近至十公尺的距离时转身。她那双异样分明的眼眸,在稀疏的眉毛下瞪得老大。然后,她反弹似地站了起来。几乎泡在水里的嫩绿色背心裙,自膝部以下完全湿透,变成了深绿色,上面还沾满了草叶与泥泞,看似沉重地晃动着。她顿了一下,默默无语地朝河川跑去。河的远方雾霭沉沉,是一片无垠的未知世界。
我的心臓一紧,几乎停摆。
“津田同学她……”
圆紫大师的声音和平常截然不同,听来低沉却清晰。那是足以吸引数百名听众的声音。
和泉学妹停下脚步,扶着灌木丛,眼前就是河水汹涌的江户川。她战战兢兢地转脸面向我们,她想继续听下文。
圆紫大师不慌不忙地迈步上前。
“津田同学不在那边,听清楚了吗?津田同学一直都在这边。她是那样的女孩吧!”
和泉学妹微微张口。
河川地宛如盆地,天地的底层彷佛只剩下我们三人。风吹动了河面上的雾霭。和泉学妹放开了树丛。我始终站在原地。
时间的齿轮好像生锈了,唯有圆紫大师静静地步行。走到灌木丛的这段路,恍如永无止境的旅程。圆紫大师抵达终点,悄然伸手握住那纤细手腕的瞬间,和泉学妹闭上眼,说:“你是警察吗?”
她脸上的表情几近安心。
圆紫大师嗫语般问:“拉扯布幔的是你吧?”
和泉学妹依旧闭着眼,老实地点点头。
“那块布呢?”
“在……我房间的……壁橱里,……装在纸袋中。”
她确实得接受警方的侦讯,但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这样应该最好吧。她的过失得负多少责任,我不清楚。在法律上,应该不会受到制裁吧。然而,她的心必须接受惩罚。
06
天空某处的云层分裂,阳光如丝带般撒下,打从刚才就呈现浓淡不一的天空,淡色部分逐渐染上美得撼动人心的水蓝色。
是阳光吗?在晚秋的天空中,彷佛传来云雀高声的鸣叫。芳华早夭的女孩若在天上,愿她守护着和泉学妹以及我们。
现实问题和那样的空想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不如说是可笑的。
那辆脚踏车由圆紫大师抬下堤防,放在不挡路的地方,上锁架好,只要事后再回来牵就行了。不过,把和泉学妹带上车之前,我可伤脑筋了。她淋了好几次阵雨,又坐在潮湿的河川地,要是弄脏车上的椅垫肯定会被我爸妈骂——冒出这种和紧急情况极不搭调的尴尬问题。我打开后车箱,幸好里面有几张旧报纸和一个YOKATO超市的塑料袋。我把报纸铺在后座,本想撕开塑料袋摊开,但扯了老半天也扯不开,无奈之下只好就这么铺在后座。
我坐在和泉学妹身边,这是第二次看到这女孩淋成落汤鸡。或者正因为今天天气也不好,她才会大老远跑来江户川淋雨折磨自己,这么做难道是为了缓和内心的痛苦吗?说不定她还做了其他类似的自虐行为。即便如此
,仍未不支倒下,多亏了那无可取代的年轻吧。
我把手帕递给和泉学妹。她擦拭头发和脸,在我的提醒下又从领口伸进衣内,擦拭碰得到的范围。
我们在途中经过一家便利商店便停车,圆紫大师问和泉学妹,并抄下她家及津田家的电话号码,然后叫我先打去和泉家。
“请告诉她家人找到她了,还有,我们会先去其他地方再送她回家,请他们别担心。”
电话是和泉妈妈接的。我告诉她人在江户川,她一时无语,然后以求救的语气不断地重复“不好意思,拜托你们了”。
等我回到车上,这次换圆紫大师下车,他替我们俩买了杯装热咖啡牛奶。我边喝边望着圆紫大师面向电话的背影。他正在打电话给津田妈妈,这通电话讲了很久。
望着他的背影我逐渐明白。之前的解谜,其实只是小孩子的游戏,今后该怎么做,才是真正困难的问题。
07
午后的阳光照耀着湿漉漉的城市,房舍的屋顶与群树闪闪发亮,早已见惯的风景像是被冲洗过那样美丽。
我们的车子滑进冬青树篱前停下来,圆紫大师替和泉学妹打开她那边的车门。当她发现这里是何处,顿时吓得脸色发白。不过,在我们的催促下她还是像个傀儡般下了车。我站在她身旁。
玄关门一开,津田妈妈探出头来。我从那张脸窥见坚强的意志。
和泉学妹赫然一惊,视线低垂、浑身僵硬。
圆紫大师朝我使个眼色,我把手轻轻放在她肩上,她依旧低着头,拖着脚步往前走。大师见我们跨进大门,这才回到车上等候。
我们在走廊上被带往一个收拾得很整齐的三坪大房间,屋内的横梁上挂着一幅复制画,画的是傍晚时分,一个正在穿针引线的女人。房间的窗帘放了下来。
津田妈妈不发一语,站在和泉学妹身后,把她的背心裙肩带往下拉。和泉吓了一跳。津田妈妈替她脱掉身上那件嫩绿色背心裙,将脏污较严重的部分朝上折好,放在一旁。和泉脚上的奶油色袜子也吸饱了水,被一触碰,她就默默弓身,把脚抬起来。
我不由分说地感到年龄的差距。台风那天,和泉学妹身上的湿衣服是我让她自己脱掉的,替她宽衣这种事我做不出来。随着她的心防被解除,我发现她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身上的衬衫也湿透了,闪着水光从肩头黏贴在手臂上。津田妈妈的手指碰到衬衫上的钮扣时,她微微颤抖起来。但,津田妈妈毫不迟疑地从上往下逐一解开。
纤细的手臂与雪白的背部、紧实的腰部曲线逐一出现,接着和泉以手覆胸。当最后一件衣物被脱下时,瞬间,少女的姿态宛如新生儿。那个秘密立刻被大浴巾包裹,只露出了猫咪般的脸孔,任由津田妈妈来回擦拭她那冰冷的身体。
和泉学妹的颤抖逐渐激烈得无法控制。她的眼睛死盯着房间角落的袜子、内衣裤、白T恤、无限蔚蓝的荷叶裙,动也不动。
就连大家都哭了的那天也哭不出来的双眼皮大眼,终于溢出了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
我走出大门,圆紫大师坐在驾驶座上,似乎正在远望云端。我钻进副驾驶座,好一阵子也露出相同的表情。
“冬青的叶子……”圆紫大师如此说道。
“是。”
“小时候,我们会拿来做草鞋,像小精灵穿的草鞋。”
虽然不清楚作法,但听他这么一说也勾起我的回忆。我指着绿叶之间寥寥无几的小花。
“听说,津田学妹她们把那种秋海棠的粉红色与黄色部分,当成樱花虾松和炒蛋,玩办家家酒。”
“原来如此。”
两名看似小学一、二年级的小女生,快步跑过车旁,任由短裙的裙襬翻飞。大概是看到天气放晴再也坐不住了,打算跑去哪里玩耍吧。天真无邪的高亢嗓音,在雨后的道路彼端渐行渐远。我望着蓝天,问:“来这里,是因为只有津田妈妈能够原谅和泉学妹吗?”
圆紫大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那种秋海棠的别名你知道吗?”
我倾头不解地说:“不知道。”圆紫大师温柔微笑,
“那我换个问题。永井荷风【注:一八七九~一九五九,小说家兼剧作家,别号断肠亭主人。】把自家称作断肠亭,这个你知道吗?”
这次我可以回答“知道”。此人的日记,就是著名的《断肠亭日乘》。我好歹也是国文系的学生。
“你知道为什么会取这个名字吗?”
我当下被问倒了。
“这个嘛……”
“因为院子里种了断肠花。”
“也就是说……,是秋海棠?”圆紫大师颔首。那种模样可爱的花,怎么想也不搭轧。
“是肝肠寸断的相思之花吗?”
“是的,很意外吗?”
“对呀。”
“据说是思念故人为之落泪,从泪水中长出来的花。”
“……”
我活到这么大,不曾以那种眼光看过这种花。我压根儿没想过这娇小的花竟然会有这样的别名。
“你刚才说到‘能够原谅——’是吧。”
我赫然一惊,无法回话。
“你还没当过母亲,不知道你将来当母亲会怎么想。不过,如果是我,纵使知道那是意外,不能怪任何人,还是做不到‘原谅’。只是……”
我机械地重复:“……只是?”
“可以救赎。而且,我认为非救不可。既然为人父母,就会这么想。”
玄关门开了,津田妈妈走了出来。圆紫大师摇下驾驶座的车窗,津田妈妈缓缓地走到车窗边,静静地说:“……她睡着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