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握手达成共识,皮亚斯基的行动很迅速。
根据情况将来自各地的小集团整合,使他们成为有如一个城镇或村庄中的同伴就是他的工作。
对于怎样在集团内部操纵组织活动一事,他应该比罗伦斯更老练。
他不会因为狼之骨一事似乎有可信性,就做出兴高采烈地跑去向高层宣扬的蠢事。
皮亚斯基最先提出的,是增加伙伴一事。
“口风紧、好奇心旺盛。为人机警又是自由身,这种人总是非常抢手,不单是只有商会领导者才会寻求的人才。也许是神的安排吧,这种人在此处要多少有多少呢。”
如果事先不调查就对实际决定同盟行动的干部们提出“狼之骨”一事,只会被当成脑袋不正常而结束。
因此,必须先和自己信任的同伴完成事前调查。
“那么可以拜托你吗?”
“嗯。我会在一两天内查清所有账簿。如果事前知道有所隐瞒的话,就算要找出那种捏造的事情也并不困难。”
那狡黠的笑容反而让人能够信任。
“这我就放心了。”
“我想在这暴风雪停止前完成事前准备。因为想要和对方交谈,只能在他们有空的时候。此外必要的,是能够说服对方、不容置疑的……某物”
要抛开罗伦斯而去强行主张狼之骨一事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为如果账簿上留有一目了然程度的露骨痕迹的话,当初早就应该被发现了。
“那一点请你尽管放心。就交给我吧。”
皮亚斯基点点头,接着说道。
“话说回来……”
“什么?”
“我们还没谈分账的事呢。”
商人的目的总是利益。
他们不谈分账的时候,大都是以其他事情为目的而活动。
皮亚斯基的眼睛谨慎地盯着罗伦斯。
罗伦斯先移开视线,然后回答道。
“因为我觉得如果顺利的话,赚的钱不会少到需要商量的地步。”
“……”
“很抱歉怀疑你。”皮亚斯基似乎很赞许地点点头。
“我有时也会想,如果从事买卖物品的单纯生意就好了。”
他之所以不敢大意、随时随刻怀疑对方,完全是因为所涉及的行业有着麻烦的构造。
而罗伦斯则这样回答了皮亚斯基带着自嘲口气的话。
“我有时也会想,如果能只为自己做生意就好了。”
“那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罗伦斯待他打开门,一边竖起衣领一边顺便确认赫萝不在。
“至少不会厌倦。”
皮亚斯基笑着歪歪头,佩服地叹了口气。
“嗯,那才是灾难的根源。”
如果有酒的话,现在会是两人相互拍肩的瞬间。
可是,商人们会稍微更加慎重一些。
他们只是交换了一下眼色。
“我们以墨水和羊皮纸武装自己。罗伦斯先生呢?”
“证言和……同样是羊皮纸。”
告诉对方“有实物证据”是危险的赌注。这里是与同伴相隔绝的场所,被强抢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不过如果自己站在皮亚斯基的立场上,光是证言还不足为信。
罗伦斯将利害放上天平衡量后,如此说道。他似乎做对了。
因为皮亚斯基的表情安心地舒缓下来。
“无论如何,我的赌注全都押在罗伦斯先生身上了。”
“我很理解那份重量。”
“那么,我马上召集人手。罗伦斯先生呢?”
“我也早和同伴约好了。不管怎么说,比起手指被墨水沾黑的空谈派,还是将手隐藏在袍子下、懂得适时出手的人所说的话更值得相信。”
皮亚斯基点点头,一边开门一边说。
“我现在只祈求暴风雪能继续下去。因为从目前来看,时间似乎被限制得相当紧。”
如果不在征税的联络信件传至同盟或修道院之前交涉的话,事情的发展就会变得相当困难。
出门一看,雪势已经算不上暴风雪的程度了。
尽管天色看起来不像会就此转晴,但对于怀揣国王信件的使者们来说,这是他们可能会果敢前进的天气。
“下次请直接来资料室。还是说……我直接拜访罗伦斯先生的宿舍比较好呢?”
“嗯,随便你。那么,拜托你了。”
两人最后握手,然后转变为陌路人的表情。
罗伦斯再次回到雪中,沿着足迹很快消失无踪的雪道,朝牧羊人的宿舍走去。
就算自己想为某人做些什么,也一定会像这雪道般在时间的长河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吧。
即使是赫萝那样的巨大身躯,其足迹也会在时间长河中变得时断时续。
就连聚集许多伙伴、会让人产生永不消逝错觉的故乡这样的存在,都并不是永恒的。
不过,足迹消失的话,再迈出脚步就好了。
故乡也是如此。
所以,罗伦斯会帮助哈斯肯兹也包含了那一层的理由。
创造出新故乡是可能的,如果陷入危机也会有人相助。他可以对赫萝说,世间绝非充满了无情与绝望。
回到宿舍,只见赫萝与哈斯肯兹正围着暖炉静静地交谈。
应该说,是哈斯肯兹在一点一滴地讲着过去的事情,赫萝只是静静的聆听。
“总之,第一个饵已经被吃下了。”
“……”
哈斯肯兹仿佛表达谢意般默默地点头。
“我稍微睡一会儿。鉴定者们正准备清查账簿,相信很快就会出现奇怪的东西。”
真正棘手的,是在同盟相信狼之骨的事之后。
如果同盟知道骨头确实存在的话,应该会更加强硬地贯彻自己的要求。
他们会强硬到什么程度,取决于其相信“狼之骨”一事到何种地步。
罗伦斯对能否顺利握住缰绳感到不安,这可不是马匹或牛只大小的规模。
如果不休息的话,大概一下就会精疲力竭吧。
也许是在哈斯肯兹面前的缘故,赫萝甚至没有和他视线相交。罗伦斯一掠而过般轻轻摸了摸她的手。
一走进隔壁房间就听到了柯尔沉睡的鼻息声。虽然少年现在已经不用再独自一人颤抖地入睡了,但仅仅如此似乎还不够。
罗伦斯苦笑着钻进了被窝。
因为木窗紧闭着,缝隙间积满了雪,所以无法知道正确的时间。
大概过了中午,罗伦斯一觉醒来。
他会醒得如此干脆,是由于觉察到了某种不协调。
太安静了。
罗伦斯迅速起身,下床打开木窗。“咔嚓”一声,传来贴在窗户和墙壁上的积雪掉落的声音。一打开窗户,冷风便吹了进来。
冻得脸颊生疼的寒冷空气和纯白的世界。
不过,风已经减弱很多。虽然还在下雪,但暴风雪已经停了。
屋外恢复了下雪天独有的寂静,甚至静得让人几乎耳鸣。
就是这份寂静使自己醒来的吧。比起嘈杂,会因为安静而醒来是常有的事。
因为有坏事发生时,支配场面的总是沉默。
“……一个人吗?”
罗伦斯来到有暖炉的房间,发现赫箩在独自照看火炉。
“在烦恼该不该叫醒汝呐。”
“看到我疲惫地睡去,不忍心叫醒我吗?”
因为哈斯肯兹也不在,所以罗伦斯坐在赫箩身边。
赫箩用铁棒轻轻拔着暖炉里的木炭,简短地回答。
“一看到那种呆相,就没了叫汝的心情。”
“发生了什么事?”
柯尔暂且不提,可是如果连筋疲力尽的哈斯肯兹都不在的话,就肯定是发生了什么。
而且,冻结时间流逝的暴风雪正在停止。
赫箩放下铁棒,朝罗伦斯靠过来。
“雪势减弱后,从修道院来了人。因为预定昨天和今天到达的两个使者还没来,所以来看看牧羊人们是否知道些什么。”
“那哈斯肯兹先生怎么说?”
“他们指的肯定是那些死掉的人。总之,他表示不知道。因为从距离来说,那些人似乎是在普通牧羊人根本不可能抵达的偏远地点被发现的。小柯尔陪着他。”
这样一来,早的话也许明天或后天,就会有另一个人带着同样的信件前来。
“咱们该怎么办?”
“现在只能等待。等皮亚斯基他们搜集到某种程度的证据后,就藉由此去和同盟高层交涉。”
“哼……”
罗伦斯因为赫箩不感兴趣的回答,悄悄将视线从她的侧脸朝尾巴移去。结果被她揪住耳朵。
“每次不看尾巴就没法判断吗?”
“完成重要的事情总是需要证据的……”
“大笨驴。”
赫箩一把甩开罗伦斯的耳朵,扭头转向一旁。
她揪得很用劲,罗伦斯的耳朵感到阵阵刺痛。
就是说,赫箩生气到了那
种程度。
应该说是微妙的少女情怀,还是野兽之心呢?
从容易看出真心的耳朵和尾巴推测心思,也许会给人一种出题时就能偷看答案的感觉。
“当然,也有你的出场机会。”
罗伦斯说完,低着头的赫箩突然翘起头上的耳朵。
真是让人不禁想抚摸她单纯的脑袋。
正当罗伦斯这样想时,赫箩的话传进他的耳朵。
“汝想被咱把耳朵咬下来吗?”
因为自己的耳朵也很重要,所以罗伦斯连忙摇头。
“同盟是庞大的组织。当然,现在在此的成员只是其中一部分。真正的大人物这会儿应该呆在与雪无缘的温暖之地吧。即使如此,本质也没有改变。要使它那庞大的身躯活动,需要进行相应的说服。有时,也需要事实和证据以外的东西。”
带着怀疑的仰视眼神。
那乍看之下好像在闹别扭的表情,大概是她自己清楚自己喜欢这样才故意做的吧。
“我在集团前面出现会搞砸事情。不过,你在那方面有天生的表演才能。”
罗伦斯把赌注押在了赫箩仰视的眼神上。
赫箩很无趣地哼哼鼻子,但还是心情很好似的摇动尾巴发出声音。
“知识交给柯尔,实务就包在我身上。”
“咱呢?”
赫箩问道。罗伦斯不知该如何表达,最后只得这么说。
“气氛。”
赫箩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哧哧”地笑了几声,叹着气抱住罗伦斯的胳膊,在他耳边这样说道。
“的确,酝酿出气氛的总是咱,而把它破坏殆尽的一直都是汝呢。”
“……”
罗伦斯当然有一堆想说的话,但他还是咳嗽一声继续说道。
“场内空气的流向很重要。因为虽说有证据,但也不可能拿出确凿的证据。所以设法让他们感到值得参加这场赌局就尤为重要。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他看着赫箩说道。
“事关成败与否。”
他面对的是略带红色、滴溜溜转动的琥珀色眼瞳。
赫箩明明应该历尽沧桑,可那眼睛却仿佛纯真少女般清澈。
那眼瞳慢慢眨了一下。
赫箩的气息仿佛脱胎换骨般为之一变。
“交给咱吧。那老者对我这么说过。”
“什么?”
“成功之际,就给咱今年最美味的羊只。”
不愧是化为人形、吞食羊肉、明里暗里使用力量,将此处建成第二故乡的老练贤者所说的话。
在他以那绝妙的世俗气息,说出这番话时,一定也让赫箩忍俊不禁吧。
然后,她应该会这样想。
不帮忙可不行。
“他说了不少辛酸往事。有创建故乡之前的,还有为了维持故乡的。”
她的侧脸蕴含着静静愤怒般的真挚。
只不过即使不看她的尾巴,也能明白那份认真是出于紧张。
因为赫箩情深义重,在意外的地方很恭谨。
“能作为参考吗?”
尾巴使劲摆动,发出响声。
“……嗯。”
“是吗?”
当从赫箩的嘴里听到如哈斯肯兹那样创建故乡的话语时,罗伦斯肯定无法做出她所期待的回答。
因为彼此都明白这一点,所以完全避讳与此相关的话题,也如同相互不信任般很是尴尬。
罗伦斯明白赫箩松了口气。
他抱住赫箩的肩膀,想将她拉近身边。就在那时——
“好了。”
赫箩说着扭住罗伦斯的手。
“时间到了。”
“……”
“哼,不要做出那种表情。还是说,你又想慌得手忙脚乱了吗?”
在赫箩坏心眼的笑脸对面,微微传来手杖和人的脚步声。
大概是柯尔他们回来了。
赫箩起身伸了个懒腰。
她活动筋骨,似乎很舒服地竖起尾巴上的毛。
微笑着眺望那光景的时间转瞬即逝。
并不是因为罗伦斯在眺望时被赫箩拉长了脸颊。
而是赫箩在隐藏耳朵和尾巴的缘故。
事到如今已没必要对哈斯肯兹隐瞒。
这样一来,就表示赫箩与罗伦斯听见的脚步声不只是柯尔和哈斯肯兹。
难道说?
罗伦斯寒毛倒立,即使知道没用却还是将手放在了胸口。那里有哈斯肯兹从死去的使者身上偷来的国王的信件。
可是羊皮纸就算被投入火中,也不会像纸张一样马上燃烧。
“怎么了?”赫箩有些不解。
门打开了。
罗伦斯只能向神祈祷。
“打扰了。”
平静却不容反驳的声音。
用熟稔的高人一等腔调说话的,是身披与赫箩不同斗篷的男人。
那是将哈斯肯兹夹在中间的两名修道士之一。
“暂且打扰了。喂!”
“是。”
年轻的修道士走进房间,环视四周后直奔哈斯肯兹的私人物品。哈斯肯兹在那甚至骗过了赫箩的神学者面孔下隐藏所有感情,淡然地注视着对方的举动。
问题是既没胡子也无经验的柯尔。
他与罗伦斯视线相交,脸上一副随时都会颤抖的表情。
“你是旅行商人吧?”
年长的胖修道士站在入口处问道。
他没有走进房间,大概是认为牧羊人居住的房间不干净。
“是的。因为房间不够,所以借用了这边的房间。”
“嚯嚯,你是卢威克的商人?”
“不,我是罗恩商业公会所属的商人……”
“哼。”
他点头哼了一声。
搞不好,那只是在点头时被肉和脂肪压迫的空气漏了出来而已。不管怎样,那都给人一种不好的印象。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作为聊天有些太过紧张了。毕竟身后有修道士在粗暴地乱翻行李、毛毯和木柴。
能够想到的可能性不多。首先,哈斯肯兹毫无疑问被怀疑了,怀疑他是不是在寻找迷路羔羊时遇见了使者。
其次,怀疑他是不是利欲熏心地拿走了行李。
这些推测与事实如出一辙。
“不,没什么……你说自己是罗恩商业公会的人吗?”
既然被问到,罗伦斯只能回答。
“是的。”
“在我的记忆中,本修道院没有与你们公会进行过交易。”
如果在这时慌张的话,之后就算被赫箩踢屁股也无话可说。
“没错,其实我不是为了生意而来的。”
“是吗?”
修道士眯起了眼睛。
“我和这位女士、以及那边的少年一起,希望能一睹布隆德尔修道院的威容。”
“……巡礼?”
“是的。”
这里的修道院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接待过巡礼者了。
商人带着年轻修女和少年到那里巡礼,实在过于怪异了。
修道士脸上露出笑容,但眼睛却没有笑。
那表情对修道士来说太浪费了。
“在我的记忆中,罗恩是海峡另一端的名字。那边也有有名的教会和修道院吧?萨利贝尔修道院、拉•奇亚克修道院、吉布罗塔教会,又或者是留宾海根。”
一边在背后搜查住处一边做出质问,应该说完全就是讯问。
“我听说圣遗物的事。”
“圣遗物。”
连疑问句都不是。
“是的。我听说这里是充满了神之爱和羊之爱的场所。比起刚才所说的地点,这边的修道院可能会更适合像我这样的商人。”
修道士也配合罗伦斯玩笑般的说法笑起来。
不过,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罗伦斯。另一名修道士则走进了隔壁的房间。
虽然那里有罗伦斯他们的行李,但将危险之物时刻随身携带才算是商人。就算翻个底朝天,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原来如此……似乎是颇有经验的商人呢。愿神的加护与你同在。”
虽然那绝对是挖苦,但罗伦斯还是老实点了点头。
“马鲁克!”
被老修道士一喊名字,在寝室里四处乱翻的年轻修道士就像狗一样跑了出来。
他实在不像是每天静静祈祷度日的修道士。硬要说的话,反而更像是受过训练的佣兵。
“情况如何?”
“什么也没有发现。”
“是吗?”
他会毫不忌讳地在罗伦斯、赫箩、柯尔和哈斯肯兹面前这么做,大概是为了威吓众人吧。
还是说,是对一无所获一事死要面子吗?
不管怎样,看来逃过了一难。
就在罗伦斯那样想的瞬间。
“布谷鸟会在其他鸟的巢里生蛋,检查两人的衣服。”
对方曾是商人。
但等察觉到这一点为时已晚。
名叫马鲁克的修道士比较
了一下罗伦斯与赫箩,瞬间浮现出好色的表情。他推开罗伦斯,朝赫箩走去。
“以神之名起誓。请稍微忍耐一下。”
他虽然言词谨慎,但看起来就像毒蛇一样。
赫箩的斗篷下藏着尾巴,兜帽下则有狼的耳朵。虽然她本人的表情犹如殉教前的圣女般冷静,可罗伦斯却像热锅上的蚂蚁。
而且,马鲁克没有检查最先应该检查的斗篷袖子,而是从肩膀慢慢沿着赫箩的身体曲线检查。赫箩的身体会一瞬收紧,是因为他的手朝胸部摸去。
“这是什么?”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发现了赫箩衣服下挂着麦子的口袋。这下,他是怎么“检查”的也就一清二楚了。
“麦子?”
“作为护身符……”
马鲁克听到赫箩蚊子般的轻声回答,露出嗜虐欲得到满足般的下流笑容。罗伦斯握紧拳头强压住怒火。因为赫箩在忍耐,所以自己不忍耐的话就会前功尽弃。
可是就在这时,马鲁克的手又朝赫萝的侧腹伸去。因为身高差的关系,马鲁克在赫萝面前弯下了身子。
如果就这样将手伸向腰后,很快就能摸到赫萝的尾巴。
能蒙混过去吗?
罗伦斯会压抑住怒火,其中也有不安的缘故。
然后,在马鲁克的手从赫萝的纤腰移向背后的那个瞬间。
“呜……”
在低着头的赫萝身边、肆无忌惮地抚摸她腰部的马鲁克,听到低声呜咽抬起头,轻轻咂了下舌。
赫箩的眼中溢出泪水。她如同祈祷般握住麦袋。
马鲁克似乎觉得玩够了,从赫箩身上抽手,迅速确认过斗篷的袖内后便站起身。
“神证明了你的清白。”
赫箩微微颔首。
她不可能是真的在哭泣,应该说是漂亮的假哭。
但罗伦斯放心的时间转瞬即逝。
既然赫箩的检查结束,剩下的自然就轮到罗伦斯。
“失礼了。”
马鲁克的眼神一变。他没有对罗伦斯手下留情的理由,而且当然是罗伦斯一方更加可疑。
实际上,罗伦斯怀里揣着各类书信。如果写有征税联系的信封被发现便万事休矣。
如果有什么契机的话。
在马鲁克的手伸向罗伦斯的瞬间,罗伦斯和赫箩视线相交。
“危险!”
罗伦斯大喊一声,推开马鲁克朝赫箩奔去。
在两人视线相交的一瞬,赫箩轻轻点了点头。
紧接着,握着麦袋向神祈祷的赫箩仿佛在解除紧张的瞬间发生贫血般开始摇晃,朝暖炉的方向倒去。
罗伦斯抱住赫箩,顺势摔倒。
争取到了一瞬间的时间。
可是之后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呢?
罗伦斯抱着赫箩开始思考。
脚步声接近,有人站到了身后。不可能一直这么拖下去。
“有没有受伤?”
马鲁克厚颜无耻地关心道。
不过,当然不能在此生气。
“不要紧。”
罗伦斯说着起身。赫箩假装晕倒,紧闭着双眼。
赶过来的人是柯尔。他和罗伦斯一同扶起赫箩。
“去隔壁的房间。”
和柯尔一起把赫箩运到隔壁的房间,让她在床上睡下。马鲁克紧盯着两人的举动,实在找不出空当从怀中掏出信封。
必须想点办法。这焦虑几乎在罗伦斯的胃上开了个洞。
“可以了吗?”
罗伦斯只能像羔羊般遵从马鲁克无情的话语。
“那么,请给我上衣。”
罗伦斯慢慢脱下上衣,交给马鲁克。
他摇晃衣服、查看口袋内部,检查布料之间是否藏有东西。
他不是新手。
“下一件。”
神啊!
罗伦斯在心中喊道。他故作镇定地脱掉下一件衣服,把内侧装有信封的那件衣服交给对方。随后……
“……可以了。”
马鲁克检查完毕,将衣服还给罗伦斯。
“神已展示真实。”
他留下这样一句话,向年长的修道士报告。
罗伦斯没有当场跌坐在地,是由于看到仰面躺在床上的赫箩嘴角因坏笑而扭曲的缘故。
“打扰了。神一定会回应各位进行巡礼的信仰心。”
两名修道士丢下假惺惺的台词离开了。
哈斯肯兹把他们送至走廊后返了回来。
柯尔关上门。
三人一起叹气。
“完全没有察觉。”
那话是对笑嘻嘻地从隔壁房间走过来的赫箩所说的。
“汝以为咱会总是哭哭啼啼的吗?比起那个——”
赫箩从怀里掏出一叠书信,一边摇晃一边朝罗伦斯走来。
“还以为汝发现了呢。”
赫箩握住麦袋、向神祈祷般一直把手放在胸口的举动,从一开始就是那么打算的。
罗伦斯露出僵硬的笑容。他再次感到恐惧——先不提赫箩的计划,如果没有察觉到那一瞬的眼神,结果又会怎么样。
“总之平安无事就好。而且也看到了汝的呆相。”
突然出声轻笑的人居然是哈斯肯兹。
他咳嗽般地笑笑,然后在暖炉前坐下。
“失礼了。”
简短的话语反而更让人不好意思。
先不管赫箩是怎么想的,总之罗伦斯顿时面红耳赤。
“可是如此一来,应该会派其他人去迎接吧……”
听哈斯肯兹这么一说,罗伦斯总算恢复到平常的状态。
“会是明天吗?”
“距离很远,再说太阳也快下山了。明天的傍晚,或者后天……怎么样,事情进行得顺利吗?”
“我无法保证,但是被委托的人可以信赖。”
“是吗……不……”
“?”
罗伦斯正要反问,哈斯肯兹却摇摇头低头说道。
“很抱歉怀疑你。人类很聪明。我不愿承认这点是因为虚荣还是嫉妒呢?”
哈斯肯兹有些高兴地那么说道。这时罗伦斯的耳朵也听到了脚步声,急匆匆、直奔此处的有力脚步声。
罗伦斯经常屏气凝神地聆听山贼或狼的脚步声,所以多少也能对此做出区别。这是同伴的脚步声。
有人敲门。柯尔打开门,发现那里站着皮亚斯基。
“罗伦斯先生。”
他的脸颊像孩子般通红。
“找到了哟。”
罗伦斯朝赫箩与柯尔使了一个眼色,起身将视线移向哈斯肯兹。
不过哈斯肯兹指指放在身边的牧羊人手杖,摇了摇头。
他的意思大概是“既然交给了你,就由你全权负责。”
罗伦斯点点头,对皮亚斯基说。
“可以带我的同伴去吗?”
“可以。不,我也希望他们能来。之前修道士来过这里吧?”
“嗯,非常让人不愉快。”
皮亚斯基的笑脸像孩子般纯真。
“不愉快吗?不过既然能这样说,说明结果还算愉快呢。我因为他们的到来而有了勇气。不,应该是正好相反。”
皮亚斯基和罗伦斯他们同行,这样说道。
“要干的话,就只有现在了。”
日落西山。
走到外面,雪几乎已经彻底停止。
聚集在资料室的,似乎都是些非同一般的商人们。
其中既有蓄着长长胡须的长者,也有留着骑士般发型的年轻人。不知这种打扮能不能找到交易对象呢。
罗伦斯带着柯尔与赫箩跟随皮亚斯基走进房间,马上受到了清脆口哨声的迎接。
“那两个修道士,在指定旅社的评价也非常糟。”
皮亚斯基将手放在房间深处的桌子上,转身对罗伦斯开口说道。
“固执地说着‘使者没来吗,书信真的没来吗’,把我们的行李几乎翻个底朝天。那大概是不安的体现吧。修道院方面可能也认为征税通知差不多该来了。”
“原来如此,就是说危机已经迫在眉睫。”
皮亚斯基赞同般地垂下视线。在静寂无声的黑暗中,甚至让人产生彼此正在疏通意志的错觉。
“那么,结果如何?”
“一旦抱有怀疑,查起来就没那么困难。因为购买高价物品,隐藏方法只有混进支出之中。但是,毕竟只是在抱有‘可能是那样’的想法时,才能看起来‘可能是那样’。事实如何就不清楚了。”
为了证实那账簿上的怀疑,就需要罗伦斯的力量。
“尤其是定期性的支出比较不显眼,容易隐藏。如果隐藏在暂时性的支出中,就会显得很突出。具体来说,是修道士的斗篷和服饰用品,进行修补的建筑资材、付给石工的费用,再就是为了定期的付款而购买的辛香料。”
皮亚斯基一边说着,一边将那些资料抽出来递给罗伦斯。
罗伦斯浏览了一下,可单凭那样实在看不出端倪,看起来只是普普通通的账簿。
“我们的强项是有许多商人,有许多的眼睛和耳朵,能够长距离同时共享情报。辛香料——经由两个城镇运入的藏红花是决定性的证据。”
“此话怎讲?”
“进行那项交易时,那城镇只有藏红花没有进货。当时刚好有同伴在那个城镇里。船因为风暴而延误了。负责进出口的御用商人当然应该知道修道院的目的,觉得那正好是个机会吧。如果光付钱不出货的话,就可以隐瞒更多金额的支出。不过,这样就露出了马脚。”
只要发现一处,就能看清所有谎言。
如果知道是在单纯的过剩支付中隐瞒支出,接着便只需运用知识找出它们。
“各种物品的支出都比市场均价要高。因为有我们不清楚的物品,所以也可能全都是空货。只是……”
“那样已经很充分了。”
罗伦斯把羊皮纸还给皮亚斯基,继续说道。
“今晚吗?”
“修道士都特地从本馆过来了,事态应该迫在眉睫。而且,牧羊人们被派去迎接的话……”
哈斯肯兹这样说过。
皮亚斯基的表情变得严肃。
“只要罗伦斯先生没问题,我现在就集合负责人商谈。”
罗伦斯看看两侧的赫箩与柯尔。
两人缓缓点头。
“没问题。”
“那么——”
皮亚斯基从轻轻靠着的桌子起身说道。
“走吧。”
一走进同盟的指定旅馆,气氛就显得略微不同。
仿佛置身于暖炉里放入太多木柴般的奇妙热气之中。
也许是那两个修道士到来的冲击所产生的余波。只要不是睡晕头的商人,当趾高气扬的修道士开始气急败坏地行动时,就应该会如同狼一样在那里闻到血的气味。
会像那样横冲直撞,肯定是因为受了伤在痛苦的缘故。
特别是,这里聚集的都是些想找到修道院的弱点,图谋就此下手的家伙。他们大都是为了来看修道院被人抓住痛处的样子而来的,因此,这里的气氛会如此热烈也就不足为怪了。
当皮亚斯基领着罗伦斯一行走进旅店的时候,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他们身上。
从外表上看,他们不过是一个外来的商人,一个打扮成修女模样的少女以及貌似随处可见的少年。不过,当皮亚斯基领着他们走上台阶的时候,他们却忍不住想知道,这些人拼命盯着自己,到底是发现了什么?
那些充满了嫉妒和羡慕的眼神犹如一道道冰锥。赫箩倒是无所谓,罗伦斯却觉得背脊上有些冰冷刺骨。柯尔一直都低着头,大概也是因为受不了这些目光吧。
“我们到了。”
皮亚斯基在三楼正中的一个房间前停下了脚步。
年轻的行商者罗伦斯理了理衣角,轻轻敲响房门。
“打扰了。”
走进房间,立刻闻到了一股混合着蜂蜜与藏红花的辛香料的气味。
这正是那群家伙的气息——他们恨不得宣布,不管是什么东西都得撒上点胡椒粉和藏红花,否则就不应该被称为食物。
宽敞的房间中间放着一张大圆桌,四位看起来大约四五十岁的商人围坐成一圈。
他们每个人都是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像是随时准备着开一家大规模的商店,但却被困在这座大雪覆盖、一无所有的修道院里,看起来似乎已经厌倦了这里的生活。
而这四个人从一开始就没有将视线转向罗伦斯他们,大概是觉得这是和他们完全无关的事情吧。
“初次见面,在下是拉古•皮亚斯基。”
“时间紧迫,客套话就不必说了。”
一个耳朵上方的头发向上卷作一团、体格匀称的男人一面挥手打断了皮亚斯基的话,一面细细地打量着罗伦斯。
“你就是那个罗恩商业公会的人?”
“正是在下。”
“唔……”
他只是听着,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甚至没有给罗伦斯报上姓名的时间。
坐在圆桌旁的其他人也是一动不动,对于放在面前的饮料连碰都没有碰过。
“我可以继续说了吗?”
皮亚斯基没有被这沉重的气氛压倒,继续问道。男人抬了抬手,示意他可以开始说了。
“在下有要事禀报,希望能占用各位一点宝贵的时间。首先请看看这个。”
皮亚斯基一边说着,一边取出夹在腋下的一卷羊皮纸,站在墙角的侍从立刻走来接过羊皮纸,将它放在犹如一个巨大的面包盘的圆桌正中央。可是这四个人却只是兴趣索然地翻了翻,浏览着纸上的文字。
“这不是账簿的副本吗?有什么不对吗?”
另一个瘦得可怕、看上去有些神经质的男人不耐烦地问道。
他的眼睛凹陷得极深,眼窝周围布满皱纹。说是皱纹,但看起来却更像是鱼的鳞片。
其余三人的看法大概也是如此,他们抬起头,望着桌子上方。
“这上面有一笔账是购买空头货物。而且我们发现,有好几笔帐都是用远高于市价的价格在购买货物。”
刚才对皮亚斯基发问的男人代表大家再次说道:“如果你是想不让他们逃避征税的话,我们对此不感兴趣。”
“是的,的确如此。”
“那么现在你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出来给我们看的?”
在四人咄咄逼人的目光之中,皮亚斯基深吸了一口气。
现在轮到罗伦斯作出回答了。
“所以我们认为,修道院那边或许不是虚报收入,而是在捏造支出。”
听到外来商人开口说话,四人将视线齐齐集中在了罗伦斯身上。
这到底是挑起了他们的兴趣,还是惹怒了他们,现在还不能确定。
“支出?”
“是的。”
听到罗伦斯的回答,另一个人也开口问道,“既然你说你是罗恩商业公会的,那么你这么做是哥登斯基卿的命令吗?”
哥登斯基卿正是支配罗恩商业公会组织的核心人物,这个名字对于罗伦斯而言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不过,说不定现在坐在圆桌前的这几个人,其地位之高足以与哥登斯基卿匹敌。
“不是的。”
“那么,是谁对你下的命令?”
外来商会的人跑来说三道四,他们自然是有些戒备,口气和眼神中都流露出非常明显的警戒感。
描绘着月盾纹章的旗帜是商业公会意志的代表,如果有人任意妄为想要违抗他的话,公会组织的人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请允许我再次重申。我只是一个流浪的行商之人。”
“口说无凭。”
这是当然的。
罗伦斯说了一句“失礼了”打断他的话,抽出了绑在腰间的匕首。
然后,他拔刀出鞘,毫不犹豫地刺向左手手掌。
“如果这里有一张羊皮纸,我将以我的姓名和用鲜血签署的名字起誓,我说的全是真话。”
但是行商者一旦脱离了商业公会,他的前途也就不再存在了。
这四个人中,有三人顿时失去了兴趣,再次将视线移到了一边。
“喂。”
剩下的一个人对着立在墙角的侍者抬了抬下巴。侍者立刻向屋外走去,大概是去取绷带了吧。
“年轻的时候是一定要经历风险。不仅仅是对罗恩这个名字,请告诉我你的名字,让我能够略表敬意。”
这时如果没有自然地微笑,说出的话也就成了谎言。
“在下名叫克拉福•罗伦斯。”
赫箩一把夺过送来的绷带,开始为罗伦斯包扎。这番举动应该算是合格了吧。
“克拉福•罗伦斯。你对我们商会同盟的拉古•皮亚斯基有何企图?你刚才说修道院捏造支出,但是现在正是国王征税之际,购买空头货物和过量支付的现象比比皆是,根本不值一提。”
“没错,如果这番行为只是为了逃避税金征收的话。”
“你是什么意思?”
赫箩包扎完毕,轻轻地用手拍了拍罗伦斯,为他加油。
罗伦斯回应着她的鼓励,继续说道。
“恐怕是为了购入高额的物品。那么,到底是什么东西如此重要,以至于不能让周围的人知道呢?”
四人的视线瞬间合在了一起,一齐望向罗伦斯。
“物品?是什么东西啊?”
他们终于表现出有兴趣的样子。
罗伦斯握紧受伤的左手——赫箩已经用绷带帮他包扎过了,所以并无大碍。
“狼之骨。那是在异教猖獗的北方,曾经被崇拜为‘丰收之神’的最后遗留物。”
罗伦斯深吸一口气。
在这个地方如果没有一气呵成地说下去,最后只会被人当作戏言。
“这不是毫无根据的。在海峡对岸有一个叫做坎尔贝的小镇,吉恩商会打算在那里开店。我想在座的各位大概已经听到过,前些日子在那里因为伊卡库发生了一场动乱。那场骚乱的重点
是:吉恩商会的一千五百枚琉米奥尼金币。”
四人还是一动不动。
罗伦斯再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莱斯科镇位于罗姆河的支流、罗艾佛河上游,在那里由一个迪巴商会。吉恩商会就是从他们那里得到的资金援助。而那笔钱不为别的,正是为了购买狼之骨。”
如果要说有什么失败之处的话,就是罗伦斯说的有些太急了。
但是罗伦斯自信地认为,身在卢威克商会同盟上层的人应该听过关于狼之骨的传闻,而且他们更不可能不知道控制着北方大矿山的迪巴商会。
即使不能马上相信——
罗伦斯这么坚信。
“您意下如何?”
然而,没有人回答。弥漫在空中的,只是疲惫过后变得涣散的空气。
皮亚斯基看向了这里。没有别的话了吗?如果这一步得不到信任的话,整个计划就无法进行下去。
罗伦斯正要焦急万分地说点什么的时候,赫箩开口了。
“想说什么就说吧。”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一齐看向赫箩。
不过贤狼赫箩一点也不畏惧。
“不要做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这是神对汝说的。”
围在圆桌周围的四人并不是虚张声势、故意做出了不起的样子。
所以在这种场合还能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话的人,不是骗子就是傻瓜。
这还仅仅是站在人类世界的角度来分析,还有比这个更糟糕的事实。
这里是修道院、修道士们祈祷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是比赫箩和哈斯肯兹更受到尊敬的、唯一的神!
“我说小姑娘……抱歉,这位在祈祷中生活、无比虔诚的小姐,你是什么意思?”
“神是人的力量无法匹敌的存在,不管汝是将自己的目光隐藏在面罩之下,还是像这样低头不语。只要借助神的力量,汝所有的心思都会被洞察,汝的这些举动如同儿戏。”
竟然具有如此之大的影响力。
圆桌边的四人所散发出来的压迫感,肉眼并不可见,但这种气氛就连罗伦斯等人都觉得非常惊人。
在这种场合还能说出这样听起来像是玩笑的话,不知该说他是道德家还是笨蛋呢。
或者就是秉持不同理念生活的人。
“真是……很少听到这种话啊。”
身为有一定地位的男人,对毛头小子大声呵斥固然无可厚非,但对小姑娘言语无礼就太失态了。
对付女孩子,只需要从鼻子发出几声笑声,像放在墙角的花那样丢在一边就可以了。
罗伦斯自己不久前也生活在这样的常识下,因此在面对这几个被常识束缚、只能露出僵硬微笑的人时,也无法纯粹地一笑置之。
“那么,咱再问汝等一次。”
皮笑肉不笑的四人顿时涨红了脸。因为他们的肤色都比较白,所以此时就更为明显了。
就算是一张粗糙的毛布,使劲揉搓也是会发热的。
赫箩是打算故意激怒他们,在他们站起来想走的时候再干净利落地把他们打倒在地,让那些人听自己说话吗?
这一招在大多数情况下都很有效,要是对这四个人也能起到作用的话就太厉害了。
不过,这并不是小孩子之间打架斗殴。
罗伦斯正打算说些什么,就在这时——
“不必了。”
脸色通红、嘴角紧闭的男人立刻说道。
“已经够了。”
然后他慢慢将右手举到肩膀的高度,在墙角待命的侍者立刻递给他一张白色的手巾。
他擤了擤鼻子,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他的脸就像施了魔法似的恢复了脸色。
“你不必再说了。我想到了二十二年前的事情。”
圆桌旁的一个人转头看了他一眼。
“我想起了当时带着嫁妆嫁到我家的妻子。不知为什么竟然毫无理由地追溯起以前来了。”
四人一齐低声笑了起来。
“所以商业上的判断往往也像这样是毫无理由的,诸位。”
他的话语简直就像是圆桌会议的宣言。
“那么我最后再问一个问题可以吗?”
其余三人迅速地点了点头。
“根据上述事实,请问克拉福•罗伦斯先生。”
“是。”
罗伦斯的手掌渗出了点点血迹和汗渍。
“请你回答我,是什么让你确信那些话是真的?”
罗伦斯立刻伸手从怀里取出了一封信。
狼之骨的传说并不只是童话故事,这就是罗伦斯的王牌。
在这封信上有艾普和奇曼的签名,他们两人在温菲尔海峡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而且艾普的祖先还曾是这个国家的贵族。
这两人的签名,加上从艾普那里获得的关于修道院购买狼之骨的情报,还有作为总结的这个名字。
“拜托我保管这封信的,是芙露尔•冯•伊塔尔•玛丽艾尔忒尔•布朗。”冗长的名字正是贵族的象征。
不过,只有熟悉内情的人才知道这个名字到底包含了什么意义。
其中的两个人不禁眉毛一动,将视线投向了罗伦斯放在圆桌上的羊皮纸。
想要在温菲尔做生意,首先就得知道艾普是个怎样的人。
而他,是连那个女人都曾经告诉过他贵族之名的行商人。
圆桌旁的两个人相互以眼神示意,随后三人微微的点了点头。
成功了。
在那一瞬间,罗伦斯是这么认为的。
“还有呢?”
“嗯?”
自己的反应实在显得太过慌张,罗伦斯急忙用轻轻的咳嗽来掩饰。
他轻咳几声,同时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扶住圆桌,仿佛是在为了自己的失礼表示歉意。这些都是他在无数次的商业谈判中练就的小手段,即使无意识的情况下也能不自觉的使用出来。
罗伦斯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陷入了混乱之中。
还有什么?
坐在圆桌旁,看上去似乎是最有身份的那个男人如此问道。
难道证据还不够充分吗?
罗伦斯已经亮出了王牌。并且他认为现在应该是在最有利的条件下最有利的情况。
如果连这都不够的话,恐怕也没有什么能证明的了。
从圆桌那边投来了锐利的视线。
“你提到的这两位商人,一位被称为‘狼’,而另一位被成为‘慧眼’,他们的确是声名远扬的人物。但是,我们不能仅仅因为他们的地位高就妄下判断,因为我们这边还有更应该听取意见的对象。”
商业上的谈判就是商人的战场。
佣兵如果在战场上东张西望必定会招来杀身之祸,商人也是如此。如果在商业谈判的时候左顾右盼,合约也就无法谈成。
所以,当那个男人问“还有什么”的时候,罗伦斯不经意间环视四周的那个瞬间,他就已经被圆桌旁的四个商人打败了。事实上,罗伦斯已经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任凭他人摆布。
从圆桌那边传来一声叹息。皮亚斯基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在这种平衡突然被打破的错觉中,时间的流逝似乎变得异常缓慢。
如果拿出了艾普和奇曼的签名都无法让他们相信的话,罗伦斯也是无计可施了。
败局已定。
就在罗伦斯在心中长叹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罗伦斯。”
这个声音非常熟悉,但是却很少听到她这样叫他的名字。
说话的正是身旁的赫箩。
赫箩定定地凝视着罗伦斯,目光有些迷茫。耳边传来有人收拾圆桌上东西的声音。对于罗伦斯来说,这就像是一扇即将开启的门又慢慢关上。
但是,罗伦斯仍然回头注视着赫箩,注视着她那惊讶之极、琥珀色之中微微带着红色的双眸。
每当这双眼睛望向罗伦斯的时候,他总能在她的眼神中找到答案——那些其实了然于胸,只是没有被注意到的答案,总是能在那里被找到。
这一场谈判还没有输,罗伦斯坚信。
快点控制住事态的发展。
快点想到该说的话。
罗伦斯绞尽脑汁地思索着。
时间一分一秒毫不留情的过去。
但是商人怎能在最后关头放弃。
“还有!”
罗伦斯扯开嗓子大声说道。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纷纷转过身来望向这里。
这个意外就如同是死人复生,而实际情况也正是如此。
在契约中,无视自己缺乏自信的旅行商人,之后也只有死路一条,任由死去的躯体慢慢腐烂。
罗伦斯说完这句话后便不再开口,而是在大家聚集的目光中沉默着。
但是,由于过于紧张而隐隐作痛的左手正是自己还“活着”,尚有一丝希望的证明。
而紧紧握住的另一只手则告诉他,自己并不是独自一人。
“我曾
经看到过一头狼。”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间,罗伦斯却感觉到漫无止境的沉默。
“狼?”
“是一头巨大的狼。”
为什么选择这样的描述,连罗伦斯自己也不清楚。
但他确信这么说绝没有错。
答案在一开始就已经有了。
从围坐在圆桌旁的四人决定见他的时候开始,就已经有答案了吧?
他们对罗伦斯的名字表示出了敬意。
而他却交出了别人署名的羊皮纸。难怪赫箩会这么吃惊。
因为他们真正想听的并不是什么证据,而是罗伦斯自己深信不疑的理由。
“我就是为了这头狼而踏上旅途的。那真的是一头很大的狼。”
罗伦斯觉得,现在他们大概是以为自己紧张过度,连头脑都变得奇怪起来了吧。
或者以为这番话是在故弄玄虚?
如果是平常的话,不安的神情也许会在脸上流露出来。
毕竟这是很容易让人觉得是谎言的事。
“……他们是在北方出生的。”
“这两个人。”
罗伦斯指了指赫箩和柯尔。然后四人微微眯起眼睛,目光悠远地打量着两人。
就像他们眼前的两人正处于遥远的北方似的。
皮亚斯基一直紧锁眉头,大费脑筋地计算着什么时候才是开口的最好时机,罗伦斯也一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旁人看来,应该颇为惊心动魄吧。
四人闭上眼睛,陷入了沉默。
罗伦斯挺起胸膛站在那里。
这不是歪理。
“是这样啊。”
简短的一句话打破了沉默。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也算是命运吧。”
“是神的祝福。”
觉得这句话听起来颇有不祥之意的,一定不止罗伦斯一个人。
围坐在圆桌周围的四人,穿着以胡椒和藏红花香气熏过的衣服,说话的语气高雅,语言流畅。
“无论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终有其真相大白的一天。”
“咦……?”
“我们一直都在等待。或者应该说我们一直都没有下定决心更为合适。”
“您是说……?”
皮亚斯基和罗伦斯相互望着对方,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
大概是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在座四人的耳朵都是松弛下垂,并不好看。
“没错。布隆德尔大修道院购入狼之骨的情报是千真万确的。但是,对我们四人而言,负担这个结果实在是过于沉重,因此我们不能妄下结论。但是——”
“虽然我们已经年老体衰,但决不允许自己只是手持生锈的道具在一旁观望。同时我们也相信,会有年轻人能够到达同一个目的地。”
“那、那么……”
“啊,是的。我们知道布隆德尔大修道院正在被上面追查,很快他们就不能像现在这样镇静了吧?但是,如果他们真的购入了狼之骨,我们也会采取相应的措施。”
圆桌旁的四个人略带疲惫地笑了起来。
“这会慢慢变成一场适合我们老年人的战争吧?人一旦活到了这把年纪,就会变得爱用一些耍小聪明的手段来应战。”
“真是的,对方完全没有弱点嘛。不过刚才的这些话立刻就可以变为针对修道院的一剂猛药。”
他们四人突然就展开了这番老气横秋的对话。
皮亚斯基不禁低下头,当然罗伦斯也像他那样默默低下了头。
赫箩摇摇头,柯尔虽然一副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的表情,不过看到眼下的局势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不过,对着赫箩之外的人用这种方式说话,罗伦斯还是觉得心里有些吃不消。
这四个人拥有与他们年龄相应的狡猾和宽广胸襟。
“那么——”
他们对罗伦斯一行说道:“请让我们尽一份微薄之力。”
一边是想要明哲保身,而另一边则是想利用身份地位。
对于那群老人而言,他们获得了期待中的替身,而对于罗伦斯一行,则是获得了开启成功之门的钥匙。
这不是以单纯的打人或是挨打的关系缔结起的组合。
对赫箩用简单明了的手段是行不通的,被她的魅力吸引也许就是因为喜欢这种完全相反的感觉吧。
为了将手中的缰绳握得更紧,罗伦斯从怀里取出了一封书信:“对了,我这里还有这么一件东西。”
这是盖上了温菲尔国国王的印章,告知征税意向的书信。
“这是……可是,为什么会在你这儿?”
罗伦斯微微一笑,他沉默片刻后,轻咳了一声说道。
“根据这个税法,可以想到以下的这几点。”
听到罗伦斯的话,四人不禁竖起了耳朵。
想要逃税的话,强调自己家里没钱是一种古老的方法。
没有钱当然就可以不必缴税,再说,如果一个国家规定不上税就没收房屋做抵押的话,谁还愿意来住呢?
只是如此一来,大家就开始隐藏金钱,同征税官比谁的脑筋转得快。
不管是藏在瓶中,还是埋在床下,又或者将金像沉到铅里去,这些方法基本都是对隐藏的一方有利的。一旦数量巨大,移动就会变得格外醒目,如果将它分成几批运送的话,就可以藏在其他的货物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去。而且对那些有纳税义务的家伙的数量而言,实际上交税人的数量真是少得可怜。
就在国王、城市理事会和教会打算停止征税的时候,神却为他们指引了一条明路。最终,一个即使不再依靠数量稀少的征税官,也能让人不得不将深埋在土中的货币挖出来交税的方法出现了。
只是,过于强大的武器就仿佛一把双刃剑。
用棍棒殴打对手的时候,自己握着棍子的手也会感到疼痛。
并且,还必须满足一定的条件。而温菲尔国王正好符合这个条件。
于是,温菲尔国王终于开始执行这部强而有力的征税法。
这就是货币改造——必须用自己原有的旧货来交换新铸造的货币。在这样的条件之下,旧货币的流通便被制止,藏在瓶子里、床底下和地里的货币也就失去了价值。
当然,也有人想到可以把货币挖出来,然后高温熔化提取出其中所含金银,这样也可以保持其原有价值。不过想办到这一点也绝非易事,因为镇上所有的高温熔炉都被监视着。
因此,大家也只好带着自己的旧币来到造币厂交换。
然后根据王自己喜欢的比率来交换新币和旧币。通过这一方法,征税也就被强制执行了。
“一般来说,修道院里都会有大量现金。王就是很清楚这一点,才选择了这种方法。对商人来说,最珍贵的财产就是现金或者现货商品,我不认为他们会以契约借据的形式持有财产。”
“国王应该是打算藉此机会,一举击溃具有巨大影响力的修道院势力,同时将我们赶出这个国家。他们一方面以征收税金为借口没收修道院的土地,以此牵制他们的势力;另一方面,则通过没收我们寻找的东西这一手段来把我们赶出这个国家。”
“或许是为了独占羊毛市场吧。”
“应该是有此图谋。如果在这里压制住我们的话,能够进行羊毛交易的场所几乎就没有了。他们的布告已经贴得到处都是了。”
罗伦斯走到赫箩和柯尔的旁边,皮亚斯基站了起来,将一样东西放在圆桌中央。
这是罗伦斯和柯尔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共同考虑出的事情可能发展的趋势分歧表。
只要谨慎小心的思考,再花费一定的时间,一定会得到相应的结论。
“如果修道院没有购入狼之骨,那么就会用仅有的一点货币来付税吧。那么如果没有这些少得可怜的货币呢?”
“那样的话,他们应该会伪造出打算支付货款的假象吧。”
皮亚斯基接过罗伦斯的话头说道。
“说不定是在箱子里面装进石头,然后再把箱子丢入山谷,装成在运送途中发生了事故。把这个差事交给牧羊人的话实在是简单至极——他们熟悉地形,很清楚哪里有这种地方。扔到冰冻的沼泽之中也是一招。”
大家都点了点头,坐在圆桌旁的一个人开口说道:“那么,你们认为他们运出的货币大概有多少呢?”
再怎么优秀的商人,如果长时间远离商场的话,只听到货币的枚数,一时之间似乎也难以联想到实际的量是多少。
“因为不全是金币……嗯,这样的话……如果是这种规格的箱子,大概会有十到十五箱左右。”
“即使用雪橇运送,这么大的雪应该也运不了多少吧?多半是采用行军的形式以队列为单位运输。”
这两人都是长期旅行的行商者,其他的不好说,但是他们在运输问题这一点上的意见不容置疑。
罗伦斯继续说道:“我认为这么大的规模应该无法完全隐藏。”
“是吗?那么,如果让他们知道,我们这边已经知道将要
征税的事情的话,对方基本上是束手无策了吧。然后我们再提出合力对付征税问题,他们应该会坐上谈判桌吧。”
他的口气就像是在讨论一只被人鞭笞的老鼠究竟会向哪个方向跑一样。
罗伦斯在港口城市坎贝尔时,从没有想过会像现在这样置身于这种会议之中,还被人当作一枚棋子使用。
与现在相比,以前单调地、只是不断重复买入卖出的行商生活简直犹如一首悠然的牧歌。
没法说究竟哪种比较好。
现在就像另一种新鲜的赌博,反而更能冷静地参与。
“及早把这个消息透露出去会比较好。过于焦急不安的话,很容易使他们孤注一掷,破罐子破摔。虽然他们内心早已腐坏,不过毕竟是神的仆人。比起苟且偷生,说不定他们更愿意选择为信仰而死。”
“而且他们之中也还有值得尊敬的长者。我们不是强盗,这件事一定要做得漂漂亮亮。”
谚语有云:高山之城总被众人注视。
地位高的人就必须拥有与自己身份相应的行为举止,不过此刻在座的四人在这一点上似乎有所欠缺。
“那么,就把这一消息告诉给聚集在分馆的修道士们吧。刚才那个令人不爽的二人组还在这里晃悠吗?”
“我现在就去确认。如果没看到他们的话,就找其他的人传话吗?”
“不行,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圣堂之中到处是惹人讨厌的家伙。直接告诉罗德副院长吧。他现在应该在进行每天的圣务修行吧……更何况也只有他还能骑马了。”
最后的这句话让大家忍不住笑了起来,大概是因为生活在这里的修道士都已经臃肿得没法骑马了吧。
“明白。”
皮亚斯基低下头,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虽然我并不认为那些行动迟缓的圣堂参事会马上决定把箱子运走,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等天一亮就在主要的旅店和房间周围布置人看守比较好。”
“宫廷内部有不少人都是那些修道士的亲族,他们大致上也应该能预测到将要征税的消息,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没错,那种情况极有可能。不过,局势的发展还是对我们这边比较有利。”
“希望我们能得到神的庇佑。”
会议就以这句话作为了结束。
分馆中就像失火了一样骚动。
虽然这是一个比喻,不过丝毫没有夸张,骚动的程度绝对不逊于真正的失火。
据说当罗德副院长听说了征税的消息时大为震惊,连手中拿着的祈祷用的圣典都掉落到了地上。在他打算拾起圣典的时候,又慌张地碰倒了烛台。
暴风雪平息下来之后,修道院立刻备好马匹,召集了五名马夫,照例带着那个修道士二人组,点起松明火把将雪道照得亮如白昼,驱马向本馆飞奔。
分馆里每天埋头于羊皮生意的修道士们果然非常擅长金钱的计算,他们蜂拥而至冲进同盟干部的房间。
皮亚斯基为了准备和修道院谈判时的各种要求事项,忙碌地和伙伴一道讨论殖民村的规模以及相应的必要物品。
大家正在全员一心朝着目标努力。
就是这样的感觉。
罗伦斯也是忙得天昏地暗,要将自己了解的关于狼之骨的情报悉数告知,还要对相关的评价做出回应。
从连接吉恩商会和迪巴商会的流通路径、资金的流动、交易商品到坎尔贝港口小镇上流传着的狼之骨的传闻等等……
加上赫箩和柯尔,罗伦斯用上了到目前为止的旅行中得到的所有知识。
他们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想要重挫修道院的势力。
大家被一种异样的兴奋包围着。
这期间,赫箩回来过一次,告诉哈斯肯兹近来的状况。
天将破晓,罗伦斯也觉得疲惫不堪,不过听到哈斯肯兹通过赫箩带话说:“如果不做点什么实在过意不去”,却再也睡不着了。
“看来咱真的失去神力了呢。”
当早晨来临,大家怀着相同的想法——各自发挥自己的作用,使集思广益的智慧结晶最大程度地被利用、创造出结果——聚集在一起的时候,赫箩自我解嘲地这么说道。
虽然听起来有些伤感,不过也颇有几分解脱的感觉。
这么多人造出的声势也是锐不可当。
而且,人类的强大就在于能够聚集起巨大的、团体的力量,这是其他任何动物都办不到的。
房间里到处都睡着同盟的人,大家都累得筋疲力尽,发出沉稳的呼吸声。赫箩望着他们的面孔,微微地笑了。
也许是在羡慕吧。
“唔,疲惫的时候很容易变得感伤呢。”
柯尔也疲惫不堪地蹲在墙角休息。
罗伦斯将手放在赫箩的肩上,轻轻地抱着她的头靠近自己。
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湛蓝天空,抬头仰望时感觉像是要被吸进去一样。
如果说某天是个一切都能顺利进行的好日子,那么那天的天气一定就是现在这样。
赫箩终于静静地睡去,罗伦斯也不知何时睡着了。
这时有人站在门口大声说着话。
最开始罗伦斯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们来了!本馆那边来人了!”
很符合修道院的氛围,本馆修建在荒凉的草原上。所以一看到那个方向有人来,马上就能知道是本馆派来的使者。
罗伦斯抬起了头,当他意识到这不是梦的时候,立刻一跃而起奔向入口。
道路两边还站着一些商人,他们都直直地注视着向远处延伸的道路尽头,那通往无垠草原的大门的方向。
“还没来吗?”
“嘘。”
人群中随处都可以听到相似的对话。
就在这个时候。
嗒、嗒,重重的马蹄声渐渐变得越来越清晰,等待着此刻的负责人员们也纷纷走出旅店,出现在人群之中。
罗伦斯一行人为使者们让出了一条道。
马蹄声越来越近,终于在旅店门口停下了。
两个马夫牵着一匹高头大马站住了。
“我是修道院院长的随从。”
发出声音的,是个骑在马上、浑身披带着毛皮装饰的长袍包裹到脚踝的高大男人。
他戴着面罩,看不清楚脸上的神色。
不过,问题不在于他的装扮。
在场所有人觉得奇怪的是,对方居然只带着马夫前来,还在马上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围观的人群和罗伦斯都以为,包括修道院院长在内的修道士们一定会惊慌失措地赶来。
“辛苦了。请先进来吧。”
和吵吵闹闹围观的人群不同,一位衣着华贵的商人用自己久经沙场磨练出的本事,礼貌地说道。实际上,里面正在做宴会的准备,空气中飘荡着让彻底未进食的胃袋难以忍耐的香气。
“不必了。”
男人如此回答。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然后就像传达国王命令的使者那样准备调头离去。
“这是修道院长的回答。我们是神的忠实的仆人,绝不会向没有信仰心的异邦之徒屈服。我们将向王交税,一如既往地向神献上我们的祷告。”
同盟的人们充满疑惑地接过信件,马上的人用棒尖拍拍马屁股调转方向,马夫急忙握紧了缰绳。
没有告别。
罗伦斯一行所听到的,只有啪嗒啪嗒的马蹄声。
而他们所看到的,只有马的臀部。
大家都惊呆了,一片沉默。
“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低声说道。至于是谁说的,已经无关紧要了。
因为,这是在场所有人心情的真实写照。
在全员的注视下,信件被交给了在圆桌一侧坐定的四人,他们当场打开了信。
一个人浏览过,就传给下一个。
四人全部看毕,齐齐露出困惑而苍白的表情。
“不可能……交过税之后还有余裕?”
一句话,就概括了信件的内容。
站在一侧的人们顿时议论纷纷。
但是,他们的议论注定会无果而终。
修道院正陷入难关,这是不争的事实。
“这不可能……他们想什么呢?莫非以为这样交税就能得到王的庇护吗?那是不可能的,他们不是很清楚吗……”
早在今天以前,王已经榨干了修道院的每一份利用价值。事到如今,他还能有什么信用可言?
一石激起千层浪,迷惑逐渐蔓延开去。
修道院没有买入狼之骨,虎之子的资金还完好无缺,他们有能力支付税金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他们也完全没有必要对同盟采取强硬态度。
为了保证在万一的时候能借到钱,和同盟保持联系百利而无一害。
既然如此,他们想必是想出了什么好主意。抑或,是和王做了什么约定。
突然有个人开口道,是站在远处眺望情况的一个商人。
“既然要交税,就要把钱运出去吧?
若坚信他们不会交税的话,只要去检查一下不就好了吗?”
多数人都坚信修道院不会交税,因为对方的财政状况实在不容乐观。
那样的话,运钱的箱子里多半装的都是石头。要赌的话,也应该堵在这上面。
“还是修道院一方想趁我们不知所措的时候装成出了事故的样子吗?”
另有商人说道。
“确实。为了不给我们考虑的时间,他们这异常迅速的决断也就解释得通了。”
“没错,没错。”有声音响了起来。
罗伦斯看了看人群对面的干部们,见他们没有加入众人的意思。而他本人也对这一观点持保留态度。
“信上写的几时支付啊?”
若要虚张声势,趁同盟手足无措的时候占得先机的话,支付时就应该大张旗鼓,引得众人围观。
实际上,信里也是这样写的。
拿着信件的干部们之所以满脸苦涩,罗伦斯也能理解其个中缘由的。
读过信件,就正中了修道院的下怀。
但是,既然当场开封了,就不能不读出来。
“今天中午,遵照圣修罗尼乌斯的传说,我们将向雪原进发。”
“果然没错!简直是明摆着叫我们去看嘛!”
“若要中午出发的话,就没有时间犹豫。越过斯里艾利之丘就是一片泥沼,要装作发生事故的话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我们走。利益和勇气同在!”
多数人都因为通宵作业而有些兴奋,异常火爆的气氛引发了阵阵呼声。
赫箩不觉间抓紧了罗伦斯的衣角,但罗伦斯也不知该怎么办。
连干部们都满脸困惑,这也难怪——
旁观者清,罗伦斯比较容易想到另一个可能性。
那就是,这一切都是修道院的陷阱。
假设被热血冲昏头脑的商人们把勇气和利益混为一谈,前往袭击护送箱子的队伍。
若箱子里滚出了石头,则无话可说。但若箱子里真的装满了货币呢?
同盟会瞬间陷入极为不利的境地。
修道院没有展示箱中货物的义务,而同盟势必要动粗。这样一来,要主张同盟一方企图夺取税金,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然,也可以主张自己用于支付税金的货币被同盟抢去了。
虽然两方必定会各执己见,但现场的血迹会成为铁证,若还留下了战斗痕迹的话,对修道院就更有利了。
若真如此,同盟就会被修道院抓住把柄,只能对对方言听计从。
对方多半会开出支付税金,高价购买羊毛的条件吧。不论如何,修道院肯定会想方设法地榨取钱财。
至于干部没有说出这种可能性的原因,罗伦斯也知道。
箱子里到底是货币还是石头,不打开看谁都不知道。
若贸然提出异议,甚至可能导致同盟内部分裂。
就像同盟瞅准时机企图分裂修道院一样,这次轮到同盟自己面对这种问题了。
但是,干部们这次之所以袖手旁观,是因为他们也是同盟的人。
正因为目的相同,所以才会害怕分裂。
那么,既不是同盟的人,目的也并不相同的罗伦斯又怎么样呢?
对于罗伦斯来说,同盟落入陷阱会对他不利。
若修道院是为了利用同盟而设下陷阱的话,同盟中招于己相当不利。
修道院可能以为只要抓住弱点就能对同盟肆意发号施令,但同盟可是把利益放在第一位的商人集团。
若他们认定买卖不合适,就会马上撒手。
从刚才还坐在黑色马车上的家伙们早已消失就可以看出,这件事情对于同盟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
这样一来,同盟多半会选择逃避责任。
而且,他们多半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么,在那之后,修道院又要由谁守护呢?
修道院多半能得到一时的安宁吧。
但是,一旦同盟不在了。只会剩下卖不出羊毛的羊群。虽然修道院乐观的相信羊毛的价格会回涨,但这只是他们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修道院不久就会破灭。
此后,王会接管这片土地,修道院会解体。土地会被分割成一块块,分配给各个贵族以讨得他们的欢心。而为此展开的争夺战也就不远了。
每次因为战乱而被赶离土地的都是当地的原住民,而这次哈斯肯兹也不例外。
在他身旁,赫箩也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
尽管她可以用尖牙利爪推翻这一切,但那股力量太不自然了。
所以,作为罗伦斯,有理由对马上就要组队向雪原进发的商人们说两句。
“这可能是修道院的陷阱。”
最紧张的,是那些虽然注意到这一可能性,但却没有吱声的人们。
“去了就会正中对方的下怀。”
话音刚落,停止动作的商人们一齐看向了罗伦斯。
“为什么?”
“若在检查货物后,发现里面真的装有货币,对同盟就不利了。”
“有可能。对方可能会抓住这一心理而设计陷害我们。但我们之前做了这么多无用功,现在终于抓住对方的把柄,终于抓住了好机会。这不是天赐良机又是什么?若放过这个机会的话,我们的努力就会全部付诸东流了!”
哇,欢声大作。
谁是英雄,谁是懦夫已经一目了然。
在这世上,贤者往往不是勇者。
“再说了,就算我们真中了对方的圈套,到时候只要撤走不就好了?反正买不到土地的话也只能卷铺盖走人,结果还不是一样。所以,我们要为利益放手一搏!”
“没错!”
人流涌了过来,把罗伦斯、赫箩和柯尔挤到墙角边。
在面露杀气的众人身后,能隐隐看到袖手旁观的干部们。
“等等……这么说来,你不是同盟的人呢。”
罗伦斯心下一凉,但这不是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
这句话对于四海为家的行商者来说,比狼的远吠还要恐怖。
无数视线上下打量着罗伦斯一行人。
他们的信仰、权威、一切的一切都和同盟截然不同。
“你是想让我们内部分裂,以争取时间吧?”
一旦被怀疑成密探,就百口莫辩了。
若说他们还会相信什么,就只有当罗伦斯交代他是密探的时候了。
“喂……说话啊?”
罗伦斯双颊流汗,把视线转向了一侧。
虽然腰间别有刀子,但和这么多人为敌是不现实的,相反,它只会成为自己的罪证。
怎么办。
罗伦斯绞尽了脑汁。
哈斯肯兹拜托过罗伦斯。
所要干涉人世,自己太过招摇了。
但如今,罗伦斯正在不知会转向何方的命运齿轮下,几乎无计可施。
包围网越缩越窄,已经无处可逃了。
就没有什么办法了吗?
罗伦斯一边护着赫箩和柯尔,一边拼命思索着。
就算是诡辩,是歪理也好。
要扭转局势。若不阻止同盟使出最后手段的话,修道院就注定要破灭了。
哈斯肯兹会失去好容易建成的第二故乡,赫箩会再次认识到这个世上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自己怎么能放任不管呢。
只要一个手势,众人就会纷纷袭向罗伦斯。
已经,无计可施了。
赫箩把手伸向胸前。
在太古时代被敬为神明的伟大力量,居然只能用在这种卑俗的场合。
见赫箩要为自己的不争气买单,罗伦斯险些要叫出声来。
哈斯肯兹想必也会离开这片土地吧。
带着羊,无数的羊一起。
“哎?”
无边的羊群映入眼帘时,正是一切化为雪崩向自己扑来的那瞬间。
“请等一下!”
罗伦斯大声喊道。
“请等一下!我有办法检查货物!”
暴风雨前的片刻宁静。
罗伦斯瞅准时机,在间不容发的时刻说出了这句话。
“你说什么?”
要安抚这群几乎化为暴徒的人们,就只有现在。干部们做出了这样的判断,一人率先问话。
“等等!听我说!”
这语气并不夸张,因为流血惨案已经近在眼前了。
罗伦斯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吸了一口气,等情绪平复后说道:
“所谓陷阱,若钓上别的猎物就没有意义了。”
另一个干部问道:
“什么意思?”
“若要算计同盟的诸位……而别的猎物上钩的话,陷阱也就失去了作用。”
“嗯……你的意思是,你要代替我们去吗?”
这一想法不可行。
罗伦斯没法证明自己不是修道院的密探,也没法向修道院证明自己不是同盟的人。
因此,他理所当然的摇了摇头。
“那要谁去检查?”
罗伦斯对自己的想法没有完全的自信。
但是,罗伦斯之所以恢复了勇气和冷静,是因为赫箩紧紧握住他的手。
若只是为自己的话,他不会冒这个危险。
“是羊。”
罗伦斯短短一句话让全场都静了下来。
然后——
“……还有这一手啊!”
齿轮开始倒转了。
不用说,羊正是草食性温和动物的代表。
但是,正如牧羊女诺拉说过的,羊有些不知轻重。
就算是身为黄金羊的哈斯肯兹,只要下定决心也会不惜触犯禁忌,为了混入人世甚至做好了和同族相食的觉悟。
若有牧羊人引导的话,就算前方是万丈悬崖,羊群也不会停下脚步。
经常听说有人被卷入了羊群,身受重伤。
虽然修道院设下了陷阱,甚至打算拿前来检查货物的同盟商人血祭,再栽赃给同盟,但在怒涛般的羊群面前,连佣兵集团都显得如此无力。
而且,罗伦斯亲眼见识过修道院分馆养了多少羊,牧羊人的技术多么精湛。
对于罗伦斯的提案,没人提出异议。
“你的意思是……”
坐在火炉内侧的哈斯肯兹听罢,原本稳如磐石的身体突然动了一下。
“要我用羊……去袭击人吗?”
“说白了就是这样。”
赫箩正无所事事地站在房间入口处。
柯尔留在了同盟的旅社里作为人质。
“哈斯肯兹先生,能助我们一臂之力吗?”
在用到羊的计划中,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问题在于他作为黄金羊的尊严。在太古时代被敬为神明的那份尊严会不会从中阻挠。
他在经过考虑之后,能不能承认现世不会再为太古时代的力量左右,而活用自己的力量。
自己已经连幕后的实力派都算不上,只是一枚棋子。
在心里知道,和直面这一现实所需要的勇气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在罗伦斯看到自己抬出组合大名,对方的态度马上一百八十度转弯的时候,心里又何尝不难受呢。
那个瞬间,他领略了自己有多么渺小。
哈斯肯兹向炉子里添了一根柴,火星飞腾。
“哈哈……我们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在他那自嘲的话语中,充满了豁达。
虽然化身为人,越过了雷池,没想到自己还保有一份矜持。
这最后的心理防线瓦解的瞬间,既痛苦,又美妙。
但是,倚在入口处的赫箩打断了哈斯肯兹的话。
“是哪个家伙拜托咱家人帮忙的?”
哈斯肯兹摇摇头,凝视着赫箩,挑起了嘴唇。
“赫箩。”
罗伦斯话音未落,将视线投向这边的哈斯肯兹开口了。
“不要紧。只有我们男人才能理解凋落之美。”
过去曾统帅野生羊群的哈斯肯兹,现在正要守护同伴们的休憩之所。
责任和目的的意识会自然地化为铠甲,让此人将真话埋藏到心底。
不管是痛苦、悲伤、讨厌,还是同意。
他要背负着这一切,毅然前行。
哈斯肯兹本人就是羊群的写照。
他的一句话,就表明这个长得像神学者的牧羊人实际上是个有品位、有骨气的好男儿。
赫箩本想反驳,但却没有说出口。
罗伦斯把手伸向了企图起身的哈斯肯兹,这样说道:
“你愿意帮忙吗?”
哈斯肯兹起身后,比罗伦斯还矮着几分。
但是,从他那结实的身躯中散发出的魄力却很是了得。
银色的卷发和胡须仿佛带着电,每根都缓缓摇晃着。
罗伦斯在这一瞬间,隐隐窥见了哈斯肯兹的真身。
“那当然,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牧羊人紧紧握住了木杖。
“真是太感谢了。我终于能融入这个新世界了。”
哈斯肯兹这样一说,罗伦斯也只有苦笑了。
然后,他看向赫箩。
“我们没法像过去那样自由自在了,但是……”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最后把视线投向了炉中的新柴。
“但是,这个世上还有我们的位置,还有我们的任务。虽然故乡还未曾得见,但不要哭鼻子哦?不能给这个年轻人添麻烦。”
赫箩睁大眼睛,可以看出她风帽下面的耳朵因为愤怒而高竖了起来。
想必尾巴也膨得很厉害吧。尽管如此,在哈斯肯兹离开房间的时候,赫箩还是小声说道:
“区区一只羊!”
想必有些事只有赫箩和哈斯肯兹才能明白,虽然两人的视线只是瞬间交汇,但却好像心意相通。
罗伦斯带着哈斯肯兹去了旅馆,赫箩也跟在后面。
只要是来这个分馆有段时间的人,无不认可哈斯肯兹的技术。
准备进展得很顺利,羊群很快就聚拢完成了。
留在分馆的修道士们正纳闷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把羊带出去。
从牲口栏里得到解放的羊群蹄声震天。
罗伦斯和赫箩手牵着手,注视着哈斯肯兹在羊群前头手持木杖,威风凛凛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