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骏马伴随着翻卷的雪花再次消失在了地平线的另一边。
它们的目的地是修道院本馆,恐怕是想去为那场在前方展开的最终纷争送行的吧。
策马飞奔在最前方的先锋们,怀抱着那花费整晚制作出的强力武器。
哈斯肯兹带来的某个重要的事实,将那武器研磨得无比锋利。
或许并不需要多少时间。
罗伦斯走在被踏得坚硬的雪地上,想到那些被逼上了绝路的修道院的院长们,不禁感到一丝同情。
他们所作的决定确实高明,使用的手段也不失为最好的方法。
“这也有可能是修道院设下的陷阱。”这一点即使罗伦斯不说,肯定也会有某个干部挑明。
这样一来同盟便会从内部分裂,直至无法正常运作。
在去与不去的争论过后,即使最终有人前去检查货物,人数也不会太多。
皮亚斯基是随着最初消失在地平线的那群马离开的,现在或许他已经在那座奢华的修道院本馆向修道院复述所提议的计划内容了吧。
钱箱中装的其实是石子。
如此一来,修道院就极有可能隐瞒了一笔应付而未付的现金,如若不然便是难以公之于众的狼之骨。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一旦被密告至国王,修道院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修道院也不傻,如何拿捏分寸他们应该早已心知肚明。
当山穷水尽之后,他们该做的应该就是摸索出一个体面的失败方法,然后像曾经一步步繁荣起来那样坚强地存续下去。
罗伦斯悠悠地吸了口气,然后吐出。白雪皑皑的草原如同一片时间静止了的海洋,在湛蓝的天空下独自漫步倒也自在。
罗伦斯孤身一人。
他早就料到赫箩会一把抓过外套,无视他人的意见跳上最初出发的马群。
所以罗伦斯将柯尔推到前面,把这二人交给了皮亚斯基。
修道院如果被逼上绝路,宝物库就不得不开放。如今反倒是赫箩的尾巴成了大问题。
罗伦斯走在被无数羊蹄踏过的道路上,地面很平整,就像用石块铺成一样,走起来很轻松。没费多少工夫,他就到了那个被成为斯里艾利之丘的地方。
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条由北往东绕开山丘的小路。
或者也可以这样说。
修道院那群人的企图终将落空这一点,从未表现得如此显而易见。
“剑和弓都是徒然呐。”
遍布四周的红色,是陷入混乱的人们用剑和弓应战时留下的痕迹。
但就如同赫箩和哈斯肯兹面对人类时一样,他们的武器在庞大的羊群面前是无力的。
被众多的羊围攻、践踏,所有人都晕倒在了雪橇上。
如果同盟的人来抢时,不小心打开箱子发现实际里面装的是什么的话,对方一定会对修道院进行疯狂的报复吧。
因为,如果不是为了确保箱子不被意外打开,就算再怎么贵重的金箱,护送的人的装备未免也太过精良了。
如果是人对人的话,毫无疑问会死伤惨重。
罗伦斯眺望着四周的风景,正巧在小路上赶羊的哈斯肯兹注意到了他,于是走了过来。
“哟。”
悠然自得地打了个招呼。
“没事吧。”
“嗯,是……啊,没事,因为我真的没想到居然能够亲手做个了断。”
“那可是决定性的一击啊。”
“是吗……我们立于人类之上,人类立于羊之上。不过世事无常,一切被颠覆也算是常理。”
毫无疑问,修道院的人们做梦也想不到他们会利用羊群。
就连罗伦斯也是,如果没有哈斯肯兹,他根本想不出这种计策。
“对了,那只年轻的狼呢?”
“你说赫箩?现在应该已经在修道院的宝物库了吧。”
“哈,哈,是吗……?”
哈斯肯兹笑了笑,低头看向自己的脚。罗伦斯见状问道。
“怎么了?”
“嗯?啊……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总把那只狼当成小孩,现在觉得自己是不是在欺负小孩子。”
哈斯肯兹眯起眼睛眺望远方,他的侧脸,胡须的深处透出了愉快的笑意。
“同伴来自于困境。我有种自己身处于一个怪异集群的错觉。”
“……你是指……”
“行了,你不用把话挑明。狼和羊终究是狼和羊,毕竟这是自然规律。”
哈斯肯兹犹如长长地叹息般吐了口气,而就在他吸气时,钟声响了。
牧羊犬奔跑着,将每只眼看着就要不知走向哪里的羊赶回羊群中。
哈斯肯兹凝视着这一幕。须臾过后,他扭头看向罗伦斯。
“你又打算扭曲自然规律到什么时候?”
罗伦斯侧眼看向哈斯肯兹,但他又眯起眼睛望向牧羊犬。
罗伦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慢地搔了搔头。
“我是商人,所以,应该是到无利可图的时候吧。”
这种实事求是的回答,无论什么时候听起来都像是在开玩笑。
沉默片刻,哈斯肯兹笑了起来。
“我问了个愚蠢的问题。其实不用说别人,就连我自己也是,明明是羊却觉得那只牧羊犬很不错。”
“为什么要那样问?”
哈斯肯兹咧开嘴仿佛要故意加深脸上的笑意一样,这使他的侧脸看上去就像个身经百战的老兵。
“因为我不知该告诉谁?”
“……告诉?告诉些什么?”
“这里是我的同伴们的聚集地,情报自然也会随之聚拢而来。”
哈斯肯兹是羊,据说他们的同伴至今依然四散在各地。
如此一来,每当他们回归故乡的时候,就会带来各地的情报。
哈斯肯兹径直注视着罗伦斯的双眼,他的眼神中有种只有沉淀了长年经验的人才会有的独特的深邃感。
“我从狼那里听说了,你们的目的地是那片古老的土地——约伊兹,对吗?”
“嗯,是的。”
“我听说过这个地方。而且就是最近。”
罗伦斯没有立刻追问,而是用目光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既然知道赫箩正在寻找自己的故乡,那么哈斯肯兹不可能不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
但话又说回来,既然他会犹豫该不该告诉赫箩,就说明这当中肯定有相应的理由。
“在我的同伴们说起某些坏消息时,曾提到过那个名字。”
罗伦斯的心跳自然而然地加快了。
因为他对那个消息也是有所耳闻。
“这个国家国王的征税,和你们所推测的布隆德尔修道院购入的狼之骨。这些事件或许都与这件事有所联系,也就是说——”
哈斯肯兹正说着,一股劲风袭来。地面上刚堆积下的雪花瞬间掩盖了视野。
那一瞬间哈斯肯兹究竟做出了怎样的表情,罗伦斯最终都不得而知。
“祝你好运。”
带着平静而淡然的表情,哈斯肯兹眯着眼睛注视了罗伦斯片刻。
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有些空洞,不一会儿又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还有,多谢。”
他再次迈出脚步。
这位老练的牧羊人仿佛从来没有意识到罗伦斯就在这里似的,开始一心一意地侍弄起他的羊群来。
罗伦斯目送哈斯肯兹的背影离开,深深地呼吸了一下。
然后,他利落地转过身,也迈开步子离开。
祝你好运。
这是送给旅行者的临别赠言。
哈斯肯兹的话足以促使罗伦斯踏上旅途,而且他所说很可能确有其事。
这本是世间常有的。那些发生在遥远国度的事情,往往只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人们又怎会想到,某个被自己藏在心底的人居然会被卷进那些事里呢。
罗伦斯看着眼前这片反射着阳光的雪地,双眼不由自主地眯了起来。
不过,事实上还有另外的理由令他做出了这样的动作。
因为就在离羊群踏出的道路不远的地方,有两个人向着分馆走来。
“结果如何?”
罗伦斯开口问道。在雪中艰难前行的二人闻言停住脚步,但又立刻走了过来。他们之所以没有踏上好走的路面,或许只是因为觉得边踢雪边走很有趣。
赫箩和柯尔慢慢走到罗伦斯身边,二人的脸颊都被冻得通红。
“怎么样了?”
踩在嘎吱作响的雪地上,赫箩边走边扬起雪花,柯尔则跟在她身后。
赫箩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
“汝觉得呢?”
“假的。”
或许是罗伦斯回答得太快,赫箩闷闷地将目光移向了他。
“为什么这样认为?”
“因为如果你流泪的话,我会不知如何是好。”
赫箩勾起唇角算是笑了笑,接着夸张地耸耸肩,用力踢了踢腿。
“无所谓,是真是
假咱都不会怎么样。咱可是贤狼赫箩。”
不知是踢雪踢够了,还是嫌袍子那湿透了的衣摆太重,赫箩终于踏上了那条被羊群踩结实了的路面。
接着,赫箩蹲下身子想要拍去衣摆上的雪。于是罗伦斯掀起她的头巾,将手放在她裸露出的脖颈上。
“衣服,里外穿反了。”
他指赫箩袍子里的衣服。
罗伦斯叹了口气,拉起站在一边的柯尔的手。
那手冰凉,很明显他冻僵了。
“是假的,对吧?”
之所以衣服会穿反,是因为赫箩从修道院本馆往回赶时变回了狼的样子一路奔跑的缘故吧。
赫箩如果难过,从她的耳朵和尾巴就能轻易看出。
之所以会变回狼的样子在寒风中载着柯尔一路飞奔,是因为她心情不佳。
早知道就不担心了。
最后还扑了个空。
“是假的。”
赫箩看着天这样说道。
就算柯尔再直率乖巧,在面对可能被冻伤的危险时居然一丝怒意都没有,这实在很奇怪。
在知道骨头其实是赝品之前,赫箩一定也很害怕见到那东西吧。
“那多半是鹿骨,后腿最粗的那根,可能一直被埋在土里。”
“真可惜,开箱的那一瞬间我没在场。”
罗伦斯这样说道,柯尔笑了,赫箩则踩了他一脚。
和平的光景。
罗伦斯甚至希望这一幕能够永远重复。
“汝什么意思,笑眯眯的真恶心。”
“没什么。对了,快回去吧,得往炉里添点柴烧起火来。”
赫箩有些不解,但见罗伦斯迈开了步子之后也没继续追问。
她拉起柯尔的手,大声喊道。
“锅里得放许多肉和盐!”
罗伦斯笑她太现实,而事实上,此刻他的眼中什么都没有。
罗伦斯思考的都是哈斯肯兹所说的话。
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就意味着罗伦斯正在窥视某个可怕东西的一角。
而事实是,他没有告诉赫箩,而是告诉了罗伦斯。
哈斯肯兹应当守护的地方是这里。
那么,罗伦斯呢?
脑海中浮现的,是哈斯肯兹为了守护自己和同伴们的故乡而持杖立于羊群前的背影。
天空万里无云,满眼湛蓝。
罗伦斯牵起两个自己最珍视的同伴的手,回到了宿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