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旅行商人罗伦斯和贤狼赫萝在去往直接传承下赫萝之事的城镇雷诺斯的途中,顺道拐到一个名为吉萨斯的村庄。这个移民村的村民们总是围绕土地而起的争执,罗伦斯解决了一件刚好发生的争执、村民们于是设宴款待罗伦斯,中途赫萝去难得地早早回屋休息。罗伦斯担心她是不是病了,但赫萝似乎是在生气——?
在寒冬淅淅沥沥的雨中,用毛巾盖住商品,自己则之事缩起来抱紧身体。
与就那样度过一晚的经验相比,能睡在屋顶只下铺满了稻草的床上,已经是好太多了。
清晨,在一如既往的喷嚏声中醒来时,罗伦斯在担忧自己的现状之前作了以上思考,并说服了自己满足于此。
一旁的赫萝卷着毛巾睡的正香,还发出阵阵酣眠的呼吸声。
并非毫无怨恨。
不过看到她这样的睡脸,罗伦斯也只能轻叹口气。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虽称之为家,但这里其实也不过是如同塞了东西的泥洞一样的农村房子。
罗伦斯吐着白气微微活动了下身子,冻得有点僵的身上扁发出“咯哒咯哒”的声音。
床不是木头所做而是泥土打成的这一点,说不定还幸运了些。
罗伦斯没有叫醒赫萝,自己走出了门,向着应该预兆着今日也会晴朗的清晨天空伸了个大懒腰。
井边已经有村民在打水了,远处也传来了牛、猪以及羊的叫声。
这是个有着如同画卷上那般场景的勤劳村子。
如此看来,似乎不能对早餐抱有什么期待了。罗伦斯苦笑着这么想。
结果赫萝接近中午才起来,在普通的村子里这已经是会被人给白眼的时间了。
而大家还是笑脸相对,大概是因为这里是移民之村吧。
村民几乎都有过带着所有家当和家畜一同长途旅行的经验,因此也明白旅人有旅人的时间流逝。
不过,没有早餐可吃这点倒正如罗伦斯所料。
就连在物质丰富的城镇,吃早餐都会被当作奢侈之事,在这简朴勤劳、又需要修建修道院的村子中当然是没有这回事的。
“呐,汝在做啥?”
说不定赫萝正是看穿了没有早餐吃这一点才睡到将近中午。
她现在手上拿的是用煮过的黑麦面包薄片夹住为过冬而杀的猪的肠子所做成的东西。
拿到免费的午餐或许会让村民们不高兴,只是现在并不需要为此担心。
赫萝一边嚼着午餐一边看向罗伦斯手边,罗伦斯正专注于被交托的工作。
虽然罗伦斯有不少话想和正在大口啃面包以及喝啤酒的赫萝说,但看她做完的气似乎还没全消,罗伦斯也不想误踩雷区再惹风波。
或许是这么想是太宠赫萝了,不过罗伦斯还是以回答问题代替了心中的诸多怨言。
“在翻译。”
“翻……译?”
不要边吃东西边说话——这种提醒还真有点傻。
罗伦斯一边帮赫萝取下沾在嘴角的面包碎片一边点了点头。
“为了不再发生像昨天那样的争执,他们请我把这个麻烦的教会文翻译成平常使用的语言。”
若是到城里托人翻,得花上不少钱呢。
只是与不收分文相对地,罗伦斯也无法保证教会文的翻译是否正确。
“嚯……”
赫萝像是想到了什么,半眯着眼看着桌上的羊皮纸和罗伦斯写下翻译的木板,一会之后便没了兴趣,继续喝她的啤酒。
“总之,既然汝工作了,那咱吃喝起来也可不必介意。”
抛出这么句能打掉人笑容的话,赫萝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离开了罗伦斯身边。
“我倒是希望你能介意一下。”
看着赫萝背影的罗伦斯夹杂着无奈的叹息嘀咕道,当他再次开始工作时才察觉——
“喂,我的份——”
罗伦斯喊出这句时,赫萝已经咬下了第二块面包。
“不要摆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嘛,开个笑玩笑而已。”
“那为什么面包少了那么多?”
“咱向汝赖着要应该没关系吧?”
“那还真是我的光荣啊。”
罗伦斯回了句更厉害的挖苦后,坐到他工作台上的赫萝似乎有些不高兴了。
就在罗伦斯想着“这难道是赫萝式撒娇”的随后,赫萝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俯视着他。
“那么,下次咱就去向村子里的人要好了。老爷、老爷,请施舍咱一块面包吧……”
被这样乞求的话,自然是不管谁都会觉得困扰。
但若就此消气,罗伦斯又觉得实在是太宠赫萝了。
“你到底要吃几人份的啊?”
他简短地丢出句仿佛打到鼻尖的话,将从赫萝的魔手中抢救下的面包咬在嘴里,再次开始工作。
赫萝无趣般地颔首叹了口气。
要叹气的是我才对吧。就在罗伦斯这么想的随后——
“若是咱被村民这么问,就会抚着肚子如此说——”
奉陪的话就输了。
为了塞住耳朵的罗伦斯拿过面包。
“对……一定是两人份。”赫萝弯着下身在他耳边说到。
罗伦斯禁不住把嘴里的面包喷了出来,这应该不是什么太过夸张的反应。
赫萝继续挂着不怀好意的表情放肆地大笑起来,还故意般地加了句“怎么,汝第一次知道咱是两人份的大饭量吗?”
在交涉上,能够使出自己拥有的一切武器之人就是最后的胜者。
即便如此,赫萝使用的武器也实在是太多了。
不想再多听赫萝一句的罗伦斯将喷在木板上的面包碎片扫开,这时赫萝却伸过手来把夹在面包里的肠子全都抢了去。
“呜嗯。好了,汝啊,就是因为一大早就一直坐在桌子边才会把眉头皱得这么厉害,还是到外面呼吸点冷空气的好。”
若是在只会直接理解赫萝话中表面意思的旅行初期,罗伦斯一定会生气地回一句“用不着你瞎操心”。
但这时他闭着眼靠到椅背上,暂时沉默了下。
之后,像示意投降般地将手抬到肩膀的高度,这么说道:“收割完的田地里如果掉下麦粒也很令人困扰呐。”
“嗯,咱倒也不是只讨厌这儿的麦子啦。”
这是只有寄宿于麦穗中的赫萝才能开的玩笑。
拉上外袍的帽子,刻意隐藏起摇摆的尾巴,赫萝抢先将手伸到门把上。
“的确,你要是中意可就麻烦了,被你捡来吃的话还真让人受不了。”
被这么说的赫萝气得鼓起双颊,罗伦斯却自顾自地一口咬下手里的面包。
悠闲地在村里转转似乎也不错。
而且对赫萝而言,自从离开帕斯罗埃村后也许没有到过这么普通的村子了。
虽说不是个利于起程旅行的地方,不过却有着熟悉的所谓农家气息。
罗伦斯望着用来作肥料的稻草束和插在土里的农具微笑。
“和城镇没有交流,所以这个时节就在种豆子啊。”
一般而言,到了现在这个时节人们大多会停下地里的农活,转而进行搓丝织布或是削削木头做加工品这种室内工作。但这里似乎并不是这样。
距离这村子最近的城镇也要赶着马车走上三天,而且镇上怕引来后患,也拒绝和他们交易。
因此确保食物是最优先事项,其他事宜都被暂缓了吧。
“因为豆子适合在土地贫瘠时种嘛。当然,这儿暂时还务须担忧此等细小之事,各种东西的收成似乎都不错。”
自然,两人一会儿便走到了小小聚落的尽头,若说从此处看出去的田地一望无垠是夸张了,但这么点人就能开垦出这么宽广的田地也着实令人赞叹。
没有栅栏或是沟渠的地方大概是共同的田地吧。
现在还有几人向着泉水的方向在挖土,看得出来他们是在挖掘水渠。
原来如此,该说是扯谎有时也很方便吧。的确正如赫萝所说,出外走走后罗伦斯眉间的皱纹便消失了。
“呐,汝看这村子能榨出多少油水?”
现在看上去也像快要倒下的环村栅栏比想象中的要坚固。
看赫萝靠了上去的罗伦斯也靠上她旁边的栅栏,向注意到他们的村民挥手致意后,才终于看向身旁的赫萝。
“你话说得还真难听。”
“咱倒觉得还比不上汝昨日的脸色哦?”
莫非赫萝昨晚是在为自己眼中太过闪亮的欲望而不高兴,不过罗伦斯只有一瞬间冒出这种想法而已。
因为赫萝没有责备他这一点,反而是很开心地在说话,所以应该不是那样。
“物品与物品交换时就会有利益产生,不需要特地压榨就能滴出来的话,我也只是舔舔而已。”
“嚯……岂不是如葡萄酒一般。”
赫萝说的大概是用皮袋或是布袋装着葡萄吊在檐下的造酒法。
葡萄被自身的重量挤压,光是这样所滴出的葡萄汁,其美味都是无与伦比的
。
这匹狼还是没变,一说到吃上就展现出了丰富的知识。
“难得这次不用你帮忙就有得赚。对于旅途中出乎意料的相遇带来的赚头而言,这还真是大了点。如此一来,你也可以吃鸡吃到饱了。”
微风轻拂,送来远处的牛叫声。
还来不及感叹,身后又传来尖锐的鸡鸣。“总之,不管怎么说我也说得帮你了不少忙,偶尔这样也不坏吧?”
虽说现在是空打如意算盘,不过这么点小事应该没问题的吧。
而且说实话,如果记下账来,比起赫萝吃喝掉的钱,托她的福得以赚到的金钱绝对要大得多。
不光是用话来哄哄,罗伦斯偶尔也想让赫萝放开肚子吃喝。
“汝啊。”
“嗯?”
“汝莫不是真以为咱对此毫无顾虑吧?”
会觉得时间是不是停止了,单纯是因为在这一瞬间罗伦斯的脑海中只想到一件事。
“你,昨晚是为这生气?”
虽然赖着要这要那的,但赫萝也不只是死乞白赖。
她浪费掉的份也会在这旅途上明里暗里地帮着罗伦斯赚回来。
赫萝害怕被称为神,是否就是因为讨厌只有自己被当成特别之物来推崇呢?
若是那样的话,罗伦斯的顾虑说不定正起了反效果。
“我觉得没什么好介意的……嗯,你也很重情理嘛。”
罗伦斯这话让赫萝眼含怨念地瞪向他。
这是在说“咱不一一说出口汝就不明白吗”。
“哼,反正咱就是无知的狼,那叫啥的文字咱也看不懂。”
原本她就在为插不上手而焦躁,早上醒过来时又看到罗伦斯坐在桌边。
对赫萝而言那画面只会惹得她更加心烦吧。
“啊,说道这个的话……”
赫萝缓下表情看向罗伦斯。
罗伦斯笑着继续说道:“你就对麦子的栽培作些指导好了。”
这似乎是罗伦斯在难以判断赫萝是生气还是即将生气之机开的玩笑。
赫萝露出了复杂的表情,最终还是鼓起脸颊扭开了头。
“只要传授一点知识就能让村民高兴了,他们可是连羊圈占地的存在都不知道就直接计算田地的人。你没什么可教的吗?”
随后罗伦斯又补充了句“能让他们高兴的话,我的生意也会更好做。”
赫萝带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转向他,应该是在说“少使这种狡猾的法子”吧。
“嗯……嗯……”
“不用想这么多,没什么小技巧之类的?”
罗伦斯笑着这么说,赫萝便闭起眼开始思考。
她皱起眉头,风帽下的耳朵也在微微动弹。
真是够重情理的。
罗伦斯笑着将视线从赫萝身上移开,就在他悠闲地眺望空中飞鸟之时——
“罗伦斯先生。”
远处传来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罗伦斯将视线调回到村里。
“罗伦斯先生。”
声音时从后方传来的,它回头后看到是村长在叫自己。
“啊,不好意思,翻译还没……”
“不不,并不是催促那个。虽然拜托了您那份工作后还诸多请求我也非常于心不安,不过还是有点事恳请您拔冗相商……”
“有事商量?”
罗伦斯之所以要压抑内心的振奋,是因为这是为物资调配而困扰的村子的事。
他微微瞟了赫萝一眼,对方却无甚兴趣地绷着脸。
“若有敝人能出得上力的地方,敬请吩咐。”
在此时如果欠缺笑容就显得虚伪了。
罗伦斯展现出亲切的笑脸,村长便松了口气般地说道:“听你这么说真是太感谢了。其实,最近村子里出现了不少像昨天那样的土地问题,因此,想重借您的智慧……”
“……智慧?”
罗伦斯含笑反问后,村长露出一筹莫展的表情,开始述说那个棘手的难题。
在还处于翻译途中的羊皮纸和木板面前,罗伦斯抱住头烦恼着。
村长来商量的事,可以说是在任何村子当中都存在的问题。
不过在一般村子里,都有着长年积累下的独特解决方法。例如托言神喻,倚仗村长的权威,凭借邻近领主的证明书,或是拥有不可违抗的村内公共会议制度。
但这些东西在这个村子几乎都没有。
虽说会出现新的村子是由于旧的村子解散了,可依然存在着什么让人们聚集一处的强力原因。
在这复杂的状况中,村长找罗伦斯商量的果然还是关于土地划分的问题。
按惯例,领主只是大致划出村子的领域,再由村子自行划分各家分配到的大小。
而问题就出在这里。
决定好的只有面积,并没有记载以土地的何处为基准点。
“亦即,到目前为止都市随便决定,首次出现了麻烦后,确定适当的基准点彩成为了大问题啊。”
“嗯。如果光是振兴村子土地就会源源不断地增长,那就没什么问题。不定好基准点就随便划分土地的话,只要实际画张图就立刻一目了然,到处都会有不知是属于谁的小块土地。”
“比起画图,咱更喜欢拿分烤面包来做对比。”坐在桌上的赫萝愉快地这么说。
“燕麦面包?那么硬的东西,一点都不好吃吧。
“若问好不好吃,的确是不怎么美味,不过很有嚼劲。咱偶尔也会牙疼……”
看到赫萝龇出尖锐的牙,罗伦斯多少也有些畏缩。
“怎么,咱倒是觉得汝的牙比咱的还要可怕哦。”
“唉?”
罗伦斯毫无防备地反问后,赫萝将手压在胸前开口道:
“咱就中了汝的毒牙。”
到外面走了一圈并第三次听到鸡鸣后,罗伦斯无言地再次抱住了头,赫萝猛地用脚踢了他一下。
“那边的事比和咱说话更重要吗?”
“当然了。”
“什……”
不假思索地回答后,看到赫萝瞪大眼绷直了耳朵,罗伦斯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失言。
“不、不是,这时如果不能应付村长的期待,不就卖不了人情了?赚钱的机会就这一次,和你说话什么时候都能说——”
“汝是说咱的好意不差这一次是吧!”赫萝冲出这句,将脸转向一边。
面对临时对象时罗伦斯通常都有八面玲珑的自信,不过这种表面功夫对赫萝却不通用。
但难得村长都委托自己处理村中大事了。
若是不能给予回应,说不定由自己一手承担村中交易的事就会因为对方的失望而告吹。
爱情虽然用钱买不到,可恩情却能换成钱。
罗伦斯不知该怎么向赫萝搭话,也不能不思考眼前的问题,只能不知如何是好地坐在桌前沉默着。
独自在干旅行商人时当然不会碰到这种问题。
而师傅也没有教导过这种难题的解决之法。
不过,将这种种堆在天平上面后,自然就能明白哪边是最终的了。
就在罗伦斯下决心要开口的瞬间——
“汝真是蠢材,咱都要怀疑汝是不是毫无学习能力了。”
坐在桌子上的赫萝视线当然要比罗伦斯高。
她这般高压地说出这话,自是多少都会让人生出不快。
尽管如此,赫萝那带着红光的琥珀色眼瞳却不容忍反驳。
她并非胡搅蛮缠。
这是罗伦斯在和赫萝一同旅行时得到的经验。
“咱刚才说了啥?抛开矜持向汝说了啥?就这样把咱抛在一边独自抱头苦思……”
“啊……”
的确只是不久前才谈过。
明明赫萝在顾虑着自己插不上手,罗伦斯却又自己一个人冥思苦想。
赫萝恨恨地瞪住他。
因此比起道歉,罗伦斯所要做的只是询问:
“能把你的、智慧、借给我吗?”
罗伦斯有些结巴地说完后,赫萝半眯起眼,依然沉着脸瞪住他。
她的尾巴正像天平的指针一般在拒绝与首肯间左右摆动。
随后,结论随着她的叹气一同被道可出来:“或许最蠢的是咱自己也难说。”
没有给罗伦斯时间问“什么意思”,赫萝便继续说了下去,罗伦斯赶忙坐直身子聆听。
“哼,说是咱的智慧,也不过是那个叫人生气的帕斯罗埃村用的方法。”
“……石碑或是木头有可能会被移动,所以不能用来做标记。就算文件中写有基准点,但说到底就是因为不可能定下基准才会引起争端。”
当然,所谓完美的方法还是抬出神明的指示吧。因此关键的只是提示出让大家都认同其正确性与普遍性的方法就行了。
对方虽是特地来请教,不过只要能给出“神谕”这种理所当然的回答,也不会招来失望。
就在罗伦斯想着赫萝是不是露出了本来面目的时候,被戳了一下。
“蠢材。汝忘了咱是为了什么在帕斯罗埃村待到想哭的吗!
”
似乎不是用神谕这种方法。
这么一来,剩下的就只有把全体村民集合起来,将“这里是基准点”根植进众人的记忆中一途了吧。
“可是,要怎么做?只有熟知星辰运动的人才能正确地观测东南西北,当然也可像乘船一样用山和泉来做标记……但这种标志不可能记到文件上,以此绘制的地图太过大略了。”
如果只是旅人在旅途中使用,那大略的地图还没有问题。
可现在需要的是能够正确记录村子里土地划分的东西。
“在昨日的争执中,汝说过人的记忆是很暧昧的吧?”
“唉?啊、嗯。所以才要记在文件上。”
“嚯。形成文字后,无论谁来看都不会改变,因此能得到众人信任。这种说法咱也能理解。然,人的记忆果真如此暧昧?”
罗伦斯不明白赫萝指的是什么。
即使如此,他也只能这么回答:“至少在人与人对立时,若是依赖某人的记忆来判断事物的话,就会缺乏客观性。而且关于土地划分的事,也必须留下能够保存到几年甚至几十年后的记录。”
赫萝认真地听了一会儿罗伦斯的反驳,答了句“也是”。
随后,她又继续说:“然,用上此种方法如何?”
赫萝愉快地凑近罗伦斯耳边,悄声说出了那种方法。
罗伦斯听罢,吃惊地盯着赫萝的脸,贤狼则是很开心地摆着头。
“的确如汝所言,以山、泉、丘为标志太过大略,然而做出几种组合后,即可相当准确地指出特定地点。身处山中之时也是,从山脊看看四周便可以知道自己的正确位置。”
这一点连村民也知道吧。
但正因为没有记录的方法才会引起争执。
在划定土地界限之时人们会非常情绪化,也是出于这种焦躁心。
“所以说,任何人都能认同的、忘不掉的记忆,这可是实际存在的哦。”
的确,照赫萝所说的方法,应该能得到所有人的认同。
不管怎样,罗伦斯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案。
他从椅子上站起,决定采用赫萝的方法。
无论何时记录都是一大难题。
在赫萝的故乡约伊兹,记录成文后会刻在石壁或是黑暗的地下室中,还要有人小心守护才得以留存下来。
但能做到这种事的只有极少一部分人,并且能否留存数百年也只有神才知道。
而口耳相传又有多么暧昧,这从口沫横飞的争论大半都会发展成各执一词毫无结果的情况中可简单推知。
可世上之事也不能因为没有方法就放弃记录。
于是人们总是在为创造几十年后出现争论时能让周围人认同的记录方法而绞尽脑汁。
赫萝偶然在麦田间耳闻目睹的,便是其中之一。
“罗伦斯先生,村民都集中起来了。”
“辛苦了。那么,代表呢?”
“依神的指引,正好有一人适任。”
从罗伦斯处听到计划的村长,做出和罗伦斯听完赫萝所说时同样的反应。
先是吃惊于“这种方法吗?”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过这样的话倒是……”
完全不需要特殊的技术、道具以及费用。
即便如此,这种方法也的确能够把记录准确地留到几十年后,并能得到周围人的广泛认同。
村长立即将村民集中在水井旁,这里似乎是很早之前选定的土地基准点。
随后便在其中寻找留下记录的代表来实施方案。
考虑到诸多因素,最后决定由赫萝担任实施者。
不仅因为旅人这一特殊立场,还考虑到这样得出的效果应该是最好的。
被通知要决定村子基准点而集中起来的村民们,都带着半信半疑的表情观望事情的发展。对于曾为找出众人认同的村子基准点而努力左思右想的他们而言,这种态度也是理所当然的。
村长将手搭上从村民中挑选出的代表的肩,咳了一下。
“我以自己与村子之名,向伟大的全知全能之神宣誓:关于自古以来的土地划分之悬案,现将村子的基准点定立于此。”
村长的声音虽然嘶哑却依然响亮,他原本似乎是在宽阔田地中赶牛的人。
“召集诸位就事为此作证,并且,也为了万一几十年后不幸发生争执之时,能回忆起今日的事。”
罗伦斯姑且不提,赫萝就一直维持着楚楚之姿。
昨晚她也没吃多少东西,村民们似乎已经把她当成了一位虔诚的修女。
如此一来,实施者还是赫萝更为适任。
村长再次咳了一声,说道:“接下来举行的仪式,是由这两位旅行的贤者传授的、在历史悠久之地所使用的方法。身为一村之长的我,推荐他参加这一仪式。”
村长推出的,是一名只用单手便能数清其年龄的少年。
少年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绚丽的金发会让人联想到天使。
他还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或是要被怎么样,周围就已经“呼”的一下围满了表情严肃的大人们。
少年的僵硬与紧张一目了然,但村长又往下说道:“有人有异议吗?”
有几名村民相互对视了下,却没有举手。因为不知道接下来所办仪式的内容,这也可说是正常的反应。
接着村长表示在仪式之后,若有觉得这一方法不够充足的人,也会受理其意见。
不过罗伦斯和村长都一致认为应该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那么,现在就开始吧。”
没有人插一句嘴。
村长在少年的耳边悄声地说了几句话,便将他推向罗伦斯他们。
少年顿了一下,又转头看向村长。村长再次以动作示意他上前,少年才惴惴不安地向罗伦斯他们走去。
在不与周边城镇和村子交流的村子当中,就连成年人也会对旅人感到恐惧。
少年在慢慢走过来的途中,不安地将视线投向人群的一处。
罗伦斯知道他在看谁,那是少年的母亲。
“请多指教。”少年走到近前后,罗伦斯先开了口,笑着伸出手去。
少年畏畏缩缩地握住罗伦斯的手,含含糊糊地回应了。
接着罗伦斯向他示意身旁的赫萝。
虽然赫萝很娇小,不过少年的个子比她还要矮。
戴着风帽的赫萝低着头,但走到了跟前的少年还是能看到她的脸。
少年突然挺直了背,有点害羞地笑起来,这是因为赫萝在对他微笑。
或许是因为村子中没有年轻姑娘和少女的关系,少年和赫萝握手时露出了非常亲切的笑容。
“咱叫赫萝,汝呢?”
“啊……克、克罗里。”
“嗯,克罗里,好名字。”
被摸着头褒奖名字的少年有些难为情地缩起了脖子。
说不定克罗里的脑袋里已经忘记了仪式的事。
他的高兴模样看上去正像如此。
“那么,克罗里,一同来玩一会吧。务须担心,并非困难之事。”
或许是赫萝的话让他回想起自己的立场,少年的表情突然僵硬起来。
不过赫萝轻轻地拥抱了下这小小的身体后,他的脸上又涌起了勇气。
男子的习性似乎与岁数无关,全都一个样。
“首先,向北祈祷。”
“祈祷?”
“嗯,祈祷啥都行。汝应当每日都会祈祷吧?”
赫萝多少也有一点关于教会的知识。
少年点点头,有些僵硬地交叉起动得还不自然的双手。
“北与南,皆有其天使与精灵。请赐予我哪种美味的食物吧——这般虔诚祈祷的话说不定就会实现哦。”
赫萝露出恶作剧般地笑,少年也被引得笑起来,在赫萝“快快”的催促下,开始向着北方祈祷。
“天使和精灵听取听取愿望之时会有所预兆,汝要好好记住大地、泉水的位置和形状,切勿看漏那些预兆哦。”
听着赫萝说话的少年一句一点头,瞪大眼睛记下眼前的景色,还边咽着口水边祈祷着。
北、东、南、西。
四个方向的祈祷都结束后,少年一定在心中咏唱完自己在这世上所知的所有美味食物的名字了吧。
“嗯,辛苦了。接下来,克罗里……”
终于到了关键。
克罗里像只乖顺的小狗般看向赫萝。
“天使和精灵喜欢笑容。来笑一个。”
纯真的少年咧开嘴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就在什么东西“咻”地切开空气的一瞬间——
“砰!”一道巨响紧接着响起。
罗伦斯觉得自己似乎听到周围在一旁观望进展的村民们一同倒抽了口气。
所有人都为这光景惊得忘了动弹。
赫萝苦笑着“啪啪”地拍了拍手。
刚才她应该是毫不留情地打了下去吧。
叫少年笑是为了不让他咬到舌头。
突然被人用尽力气打到脸肿的少年瞪着
眼,甚至忘了擦鼻血和站起身,只是定定地望着直到刚才出手之前都是温柔得像天使一样的赫萝。
“人的记忆就算暧昧,也肯定会有一生都难以忘怀的瞬间。这位勇敢的少年克罗里,就算过了几十年,都绝对不会忘记这一瞬间的此处景色。”
赫萝笑着向村民这么说后,最初先是引来一阵低声吵嚷。
当他们终于回过神来,骚动立刻大起来,最后则变成了笑声。
村民们都是离开自己住惯的土地来到这个村子的。
在起程前往新的土地之前,内心都会在不安与期待中摇摆,在离开村子或城镇时也会向故乡频频回首。
肯定都会把东南西北的景色都烙在眼底之后,才踏上旅程。
因此,若是向他们寻问关于那时的情况,他们应该都会坚定地这么回答——
自己停步回首故乡的地方,即使到了现在也能分毫不差地正确指出来。
“对这个仪式有异议的人举手!”
村长叫了一声后,村民们一度回复了安静,然后齐声回答“没有”。
甚至还有人口口声声地为神与赫萝的睿智献上感谢的话语。
赫萝和村长走到少年身边,被母亲牵着手拉起身的少年这才终于理解了刚才的事态。
他倚着体格健壮的母亲猛地抽泣起来。
“宰咱的村子里可不是甩巴掌,而是用石头打呢。”
少年的母亲是唯一一名在事前听说了原委的人,赫萝这话让她轻笑起来,为儿子担任了给村子留下重要记录的职责而感到骄傲。
罗伦斯也口颂神的名字向赫萝表示感谢。
“嗯,如此便解决一件事了。”
赫萝挺起小小的胸膛,得意地这么回答。不管是哪个村子,一旦发生了大事,那一天通常会被定为特别的日子,还会召开宴会。
吉萨斯也不例外,将在当晚举办盛大的宴会。
村长不断地要求握手以表示感谢,甚至到了手都肿起的程度,还说要将罗伦斯与赫萝的名字作为村长发展不可或缺的人物而世代传颂下去。
这样看来应该能和这个村子建立起长期的关系。
罗伦斯掩藏不住地喜形于色,在等待着宴会准备就绪时,时间来到了黄昏。
被拜托的翻译也完成了,罗伦斯在椅子上伸了个大懒腰。
回过头后,他看到一直在床上悠闲梳理尾巴的赫萝也抬手伸了个懒腰。
“做完了?”
“嗯,总算。”
“那就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痛饮了。”
“当然,对我而言之后还有商谈。”
罗伦斯停下话,刻意地将手搭在胸前,殷勤地开口:“这全是托贤明旅伴的福。”
而赫萝也刻意地挺起胸膛表示回应。
或许她带着一半认真地心态,不过实际上也的确如那句话所说。
不用说买几只鸡,她就是要求买下堆满马车的啤酒也可以。
“我又欠了你一个大人情啊。你想要什么回礼?”
刻意玩笑般地这么说,是因为罗伦斯在为明日的商谈而情绪高昂。
这个村子今后还有广阔的发展前景。
而且修道院建起来之后,依情况还有可能发展成城镇。
“嚯……什么都行?”
“‘什么都’听起来还真是可怕得无法回应呐。对了,一百枚银币吧。就算你说像再要一套你身上那种高级服装也没问题。”
赫萝看了几眼自己的衣服后,闭上了眼。
不知她是不是在考虑要要求些什么,是要苹果还是要用蜂蜜浸制的桃子呢。
赫萝的尾巴“啪哒啪哒”地摇着,一会儿之后终于想到了什么。
只是她的表情还有些犹豫,大概是想要的东西非常昂贵吧。
“不行的话汝就直说。”
“难得你这么客气嘛。”
罗伦斯戏谑了句,赫萝笑着指向他那边。
“汝到刚才一直在做的工作。”
“工作?”
“嗯,那个写字的工作。汝说在城里托人做要花不少钱?”
读书写字也算是一项特殊的技能。
代笔写信自不用多说,如果是正式的文件,的确值不少钱。
“怎么,你有什么想写的吗?”
“嗯?嗯……算吧。”
“只是那样的话算不了什么……不要其他什么了吗?苹果或是蜂蜜浸制的桃子之类。”
很少见赫萝会把事情排在吃东西之前。
是因为说到了记录什么的,就想到要把自己的故乡也记录下来吗?
“那些也相当诱人,不过食物吃完后就没了吧?汝不也说过嘛,文字不会改变,所以能长久保留。”
赫萝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说不定还真如罗伦斯所料。
罗伦斯点着头开口:“你要是想写本厚厚的书,那还真是有点伤脑筋。”
“不,没有多长。”
赫萝下了床,纵身坐到桌面上。
没有多长是指要现在就写吗?
“那么,你是想写什么?”
罗伦斯问道,赫萝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稍微将视线瞟远了些。
像是在逐字逐句地思考文字。
应该是相当重要的事吧。
罗伦斯终于察觉到这一点,等着赫萝开口。
接着响起的轻轻风声,是赫萝结束了长久思考而吸气的声音。
“文件的名称就叫——贤狼赫萝……”
罗伦斯慌忙拿起羽毛笔,展开没有用过的羊皮纸。
赫萝则没有停顿等待地说了下去:
“回到故乡之前的领路契约书。”
罗伦斯停下来,先是瞟过目光,随后又扭头去看她。
“人类的记忆似乎很暧昧嘛,若是汝忘掉就头疼啰。”
真要描述的话,赫萝那严肃的表情就像是在责备罗伦斯一样。
罗伦斯答不上话来。
脑海中一一闪过进村以来赫萝不开心的模样。
赫萝自己声称是在顾虑没有机会表现。
但这只是权宜的说法。
真正的原因是这个。
罗伦斯答应带赫萝回故乡的约定只不过是个口头约定罢了。
而罗伦斯却没神经地说什么人的记忆很暧昧,一个劲地为村子工作。
“啊、这……但是……”罗伦斯口终于蹦出了这么一句。
虽然没有说出口,不过比起其他任何买卖契约,罗伦斯有能以与赫萝的旅行为优先的自信,也觉得赫萝应该知道这一点。
所以,即使自己的确神经大条了点,却也无法理解赫萝的怒气。
“但是?”赫萝冷冷地反问回来。
她确实占着理,而自己也确实有欠考虑。
就在罗伦斯支吾着想道歉时——
“哼。咱可是让汝吓了好几次,甚至都怀疑汝是不是忘掉那契约了呐。”赫萝突然“扑哧扑哧”地笑着这么说。
罗伦斯想回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赫萝应该也理解这点。
因此罗伦斯照着赫萝所希望的,这么开了口:“……对不起了。”
“嗯。”
赫萝的耳满足般地轻轻抖动起来。
“不过……”
她突然又绷起脸俯视罗伦斯。
不知接下来又是什么事的罗伦斯绷紧身子,只听得将脸凑过来的赫萝这么说道:“既然用不着契约书,那咱就收别的东西当这次的报酬啰?”
罗伦斯微微后仰着点了点头。
这也是当然的。
虽然罗伦斯也这么想,却因为察觉到赫萝的想法而禁不住扬起声:“不,你,那个——”
“写咱与汝的旅行契约书的那份钱能买下的东西啊,嗯,不知咱吃不吃得完呢。”
赫萝挂着一脸的嘻笑,尾巴摇得几乎能把桌上的所有东西都撂倒。
陷阱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张开。
罗伦斯被迫做下了口头约定,完全没有反驳的余地。
“呵,汝现在这张脸啊,和刚才的克罗里一模一样呐。”
赫萝边戳着鼻尖边说。
罗伦斯连挖苦的力气都没剩下了。
赫萝从桌子上跳下来,转过身靠近罗伦斯。
“那么,汝是不是也要哭一下?”
罗伦斯已经笑不出来了。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开口说:“说不定这样也不错,反正也有能让我靠着苦的家伙在。”
赫萝嘻嘻笑着。
罗伦斯带着觉悟继续说:“只是,就你那小小的胸口倚不倚得住——”
响亮地声音响起。
“啪啦啪啦”地拍着手的赫萝依然一脸嘻笑。
罗伦斯拉住赫萝伸来的手,撑起摇摇晃晃的身子。
赫萝一直都在笑着。
这笑容很明显是虚伪的,不过罗伦斯知道让它变得真实的魔法。
而赫萝保持着笑容也正是在催促他说出那句话。
罗伦斯别无选择。
他缓缓地咏唱出魔法:
“这下子,我永远都不会忘
记你的笑脸了。”
赫萝的尾巴轻飘飘地膨起,握住罗伦斯的手加重了一点力道。
在经过了几百年的村子里,赫萝只留下了名字,自身却被人们遗忘。
文字记不下笑容。
屋外村民们正在准备宴会。
今晚的酒似乎特别容易醉。
微颔着首的赫萝露出了仿佛腼腆的笑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