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伦斯很快就认出了村后面那条通往森林的小路。
的确是条小路,最多也就能让猎人们扛着逮到的鹿往回走而已。
不过,就像其它常有人走的路那样,不但雪被踏得结结实实,树枝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十分好走。
罗伦斯和赫罗在树木之间不停地奔跑着。
“那算啥啊”
赫罗开口问道。
“不知道。既然说是代理官,那么肯定整个村……都会有麻烦吧”
中途的停顿是为了跳过脚下的树根。
赫罗也提起斗篷蛮轻快地跳过了。
“那人是不是说‘森林和湖泊都会被毁掉’?”
“嗯”
罗伦斯回答道,同时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念头。
代理官突然来到村庄,作为村代表的缪拉又那般慌乱。
而且还说“森林和湖泊都会被毁掉”,那么能得到的结论就只有一个。
不过罗伦斯没有说出来。这并非是他有所顾忌,而是因为跑得踹不过气了,根本没功夫说话。
罗伦斯牵着赫罗的手,在一个缓缓的上坡路上跑着。
“早知道这样……就变回原来的样子好了”
赫罗这个不知道是不是真心的玩笑才说出口,小路的左边就突然明亮了起来。透过树丛能看到白茫茫的湖岸。再跑了几步路后,又有条通往湖畔的匝道。
两人一滑就从小坡上下了来。
湖边的足迹应该是芙兰和科鲁的,既有来的,也有回去的。
罗伦斯四下看了看,发现在小屋旁通往瀑布的路上有两个人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似乎正在盯着什么东西看。
罗伦斯朝两人挥手,正准备喊出声来。
而制止他的不是别人,正是赫罗。
“呜!哦……干、干什么啊?”
“别叫那么大声”
赫罗小声地说道。罗伦斯还以为是在开什么玩笑,可是赫罗的脸是认真的。
罗伦斯再次朝那边看过去的时候,芙兰和科鲁的确既不像是在观察什么东西,也不像是在增进友谊。
两人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
仿佛是屏住了呼吸一样。
“可能是坡下面有什么人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是不是该藏起来?”
“大笨蛋。在这种地方,就算能被别人看到,只要不动基本上就不会被发现。反过来,即使是呆在树丛里,一动别人也会察觉到”
赫罗这个森林的猎人都这么说,那就肯定是这么回事了。
凝目眺望,芙兰用手制住了科鲁,然后保持着当时的姿势,像定格了一样地站在那里;而科鲁则是在想藏起来的时候被阻止了,身体的姿势很不自然。
这应该算是最佳的反应了。
只不过,令人在意的是,这些连罗伦斯都不懂的危险对策,芙兰是从哪里学来的。
“哼”
赫罗哼了哼鼻子,或许她也在想这个问题吧。
过了一会,芙兰转过身来朝猫着腰的罗伦斯和赫罗招了招手。
距离这么远,看来还是被她察觉到了。
罗伦斯推着一脸不快的赫罗朝那边走去。
“发生什么事了?”
罗伦斯向芙兰问道。
科鲁一看到是罗伦斯他们,顿时松了口气,两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士兵进了屋子里。你们呢?”
“一样,士兵进村了。领主似乎会带兵来。说是‘森林和湖泊都会被毁掉’”
领主想干什么,罗伦斯可是一点也摸不着脑袋。
不过,芙兰似乎事前就已经把握了此地的事态。得知领主要来之后,马上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看着河水的那张心神不定的脸,就像画画的时候换颜料一般,染上了愤怒的色彩。
“他们这种没节操的行为还真是到了让人佩服的地步”
“你是说”
还没等罗伦斯问完,芙兰就回答道。
“他们是想让卡提丽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在这一瞬间,罗伦斯明白了。
卡提丽娜早就已经过世了。
那么芙兰所说的就真的是字面上的意思。
“也就是说,异教和正教都不重要了,正要来临的是金钱的时代”
说得真洒脱。
芙兰一边开着腹黑的玩笑,一边从愤怒的脸上露出笑容,然后叹着气说道。
“都到这个地步了……那个领主才做出决断……明明还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了……”
芙兰很不甘心地说道。从斗篷下传来她双手握拳的咯咯声。
能让这个像蝙蝠一样地在正教和异教之间飞来飞去的领主做出决断的,是第三个选项。
随着时代的变迁,曾经是绝对权威的教会也逐渐衰落了。他应该已经不打算利用教会了。
那么,他肯定是想通过把和卡提丽娜这个魔女有关的一切都抹去,来与信仰方面的问题划清界限了。
然后迎合迪巴瓦商会煽动的新一轮的大远征,通过设立水车,吸引人们来到这里。
就好像是只要有钱,正教异教都没所谓了一样。
“地图呢?”
芙兰抬起头盯着罗伦斯。
“给我们画了……等等”
罗伦斯叫住了正要往前走的芙兰,用力地盯着她的双眼。
“请冷静一下。倘若领主已经决心消除卡提丽娜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痕迹,那么我们对他来说就只会是碍事的而已。要说服他是不可能的了,想继续调查天使传说他肯定也不会同意”
听了罗伦斯的话之后,芙兰的脸痛苦地扭曲了。
她不傻。
即使一时冲动了,脑袋还是在思考着怎样解决问题。
“我知道离天使传说的真相已经是咫尺之遥了。我也知道你来这里绝对不是为了好玩而已。但是,现在很危险”
逃吧。
罗伦斯说完,芙兰就像挨了当头一棒一样,往身后倒退了好几步。
如果科鲁没有马上扶住了她,肯定会摔倒在地上。
“……怎么可能……明明……就差那么一点了……”
刚才还在小屋里高兴得兴奋不已。
可是所谓期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苦瓜脸的赫罗也插了句话。
士兵们暂时都撤了回去,要逃就只有趁现在了。
“虽然很可惜”,罗伦斯一边说着,一边想握住芙兰的手,而就在这个时候。
“我从路德基曼那里听说了你的事迹”
罗伦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芙兰这话说得太突然,罗伦斯都还没反应过来。
而且,没想到会从她的嘴里蹦出基曼的名字,那感觉简直就像秘密被揭穿了一样。芙兰选罗伦斯他们一起来此,肯定做过相关的背景调查。在克鲁贝那个地方,只要稍微想一想就会去基曼那,这也不奇怪。
罗伦斯害怕的,是一种更加现实的预感。
或者可以说这是商人的本能,把理性撇一边,擅自构筑起自己的想法来。
就在这个时候,罗伦斯终于明白芙兰想说什么了。
“听说你天不怕地不怕,看准机会就赚取利益,还常常巧妙地利用人际关系”
芙兰擦了擦眼泪,试图挤出个笑脸来,可是这却让她看上去更可怜了。
罗伦斯实在忍不住要问。
上帝保佑,希望是他多虑了。
“你想让我怎么办?”
“请说卡提丽娜路奇是圣女”
赫罗和科鲁都目瞪口呆了。
信仰什么的都已经没用了,为何还执着于是不是圣女呢?
两人的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吧。但是罗伦斯却不一样。
而且,是完全不一样。
虔诚的修道女和圣女可是有天壤之别。
待遇当然也不同。
价值就更是如此。
“怎么可能——”
“她是被推举成列圣候补的圣女。虽然在雷诺斯的时候隐藏了身份,但是有很多贵族都援助她。枢机卿的书桌里现在还有贵族们请求将她列圣的陈情书。怎么样?”
芙兰说完之后嘴巴一闭,就像把内心也封闭起来了一样。
事实上,芙兰说出来的话确实很不得了。
永不回头,孤高的银细工师芙兰波涅利。
她做出的判断确实就如这个评价一样,现实得不能再现实了。
罗伦斯硬吞了一口口水。
“如果修女卡提丽娜变成了圣女卡提丽娜,那么在那个小屋里的东西——包括她的遗体——就都变成圣遗物了”
听到圣遗物这个词之后,科鲁似乎明白过来了。
而芙兰这时候也像是事先约好了一样,嘴角边终于露出了一点微笑。
“圣遗物就是一笔庞大的遗产,只要这么说领主肯定会放弃水车。你要是怀疑的话,就请回屋里看看她的日记。里面记载了各地诸侯的名字,以及他们认识卡提丽娜的缘由。只不过小屋之所以会被弃置在这里,可能也是因为列圣的
手续被中止了”
这真是只在传闻中才听过的事。
当某个人被列圣,称为圣人之后,与他有缘的东西都能买到天价;那里如果被誉为奇迹之地的话,还会有很多人前去巡礼,这样不仅仅是教会,就连周边的地区也会热闹起来。为了把自己地盘上的圣职者列为圣人,贵族们常常凑在一起,而为此也会产生庞大的开销。
对这些贵族来说,此事不但是为了自己死后的幸福,还为了在世时的利益,是个巨大的赌博。
虽然为此破产的人不计其数,但还是有更多的人铤而走险,这也是因为回报实在是太可观了。
卡提丽娜路奇的这一生还真是深深地陷入了这个漩涡之中啊。
“你要我,把圣女,卖掉?”
“买卖对你来说不是家常便饭吗?”
芙兰的脸上露出了在犹古商会里,一张地图开价五十金币时的那个表情。
这次可是真的不能任由她摆布了。
罗伦斯反对道。
“这样太莽撞了。在克鲁贝,独角鲸那件事最后正面交涉的是基曼,还有另一位曾经是贵族的商人。在温菲路那,我虽然参与了圣遗物的交易,但是说白了,那根本不是我能插手的事情”
金钱这种东西,积累起来并不仅仅是量变,在某个点开始,还会产生质变:从购买物品的钱变成收买人心的钱,然后再变成左右他人命运的钱。
圣遗物就是这样的东西。
可是,芙兰仍然死死地盯着罗伦斯,一点妥协,一点退让都没有,就像亮出最后的底牌一样,说道。
“作为报酬,我给你画出北方的地图,马上就画”
罗伦斯愣了一下。
“……啊?”
罗伦斯这么问并不是因为他觉得芙兰是在开玩笑。
而单单是太过吃惊了。
说得好像仅仅为了一张北方的地图,就值得罗伦斯冒险虚构圣女,变卖圣遗物一样。
芙兰一动不动地盯着这边。
罗伦斯忍不住问道。
“你觉得这值得吗?”
尽管这么形容有点不适宜,不过听到罗伦斯这么一问,芙兰露出了可爱的笑容,缓缓地睁开眼,就像是在说“真的不值吗?”一样。
只是,和刚才罗伦斯告诉她村里来人了的时候不同,虽然没有那么惊讶,但是表情里却似乎多了点什么。
褐色的皮肤,漆黑的双眼。
简直就如魔术师一般的芙兰用压抑的声音问道。
“你不愿意为了北方的地图冒险?”
罗伦斯侧眼看了看赫罗。
赫罗只是一直盯着芙兰,科鲁则是一脸困惑的样子。
仅仅是危险的话,那还可以碰碰运气。
然而,事到如今还要将生前已经被肆意叫做魔女什么的卡提丽娜捧为圣女,然后再编个谎言把她卖给领主?这种事罗伦斯实在是做不出来。
要真的这么做了,罗伦斯以后还敢碰赫罗的手吗?
“欺骗领主,而且还要在买卖圣女的前提下交涉……我做不到”
“是么”
芙兰说完就往前走去了,一点多余的动作也没有。
当她和一动不动的罗伦斯擦身而过之后,藏在罗伦斯胸前的地图便到了她的手上。
“你去哪?”
虽然知道这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罗伦斯还是忍不住要问。
芙兰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停了停,然后慢慢地转过身。
“连犹古都能说服,我还以为你的决心有多坚定呢”
罗伦斯回想起在商会里情景:犹古低声下气地应对着芙兰那种旁若无人的态度。无论发生什么事,犹古最优先的,还是让芙兰画出他们的故乡。
罗伦斯他们的确是让这样的犹古开了口。
芙兰继续说道。
“我本来还以为你跟我一样,不过看来我错了”
“这是……”
这是什么意思?还没等罗伦斯问完。
“你就是抱着这样的觉悟来要北方地图的?”
“!”
罗伦斯的胸口感到一阵针刺般的疼痛。芙兰说完,继续往远处走去。
脚就像是被缝在地上似的,一动不动;脑子里也一片空白。
那感觉就像是在搞恶作剧的时候被人泼了一身的冷水一样。
清清楚楚、光明正大地说白了,那句话的意思就是:
你是抱着什么样的觉悟来讨北方地图的?
这觉悟实在是太渺小了:
想和赫罗继续旅行。
这甚至还是在相互确认了不会不顾一切的前提下,才缔结的天真的约定。
追寻狼骨,还有提出寻找北方地图,这些虽然都不是毫无理由的;一个个分开来看,确实好像没什么关联。
可是,这一连串行动的理念却十分明显。
原因仅仅是个既单纯又幼稚的动机,那就是想和赫罗在一起。
那么,建在这样一个地基上面的,怎么可能会是一栋出色的屋子呢?
尽管罗伦斯心里都是明白的,但是被芙兰这么一说,还是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难受。
除了呆呆地站在那里,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可是,赫罗轻轻地握住了罗伦斯的手。
“被说到痛处了呀”
赫罗抬起头,一脸爽快地说道,就像是个爱搞恶作剧的少女一样。
“不过,汝真的打算卖那个风干了的吗?”
罗伦斯第一个反应就是:怎么可能。
那么,赫罗想说什么就很明白了。
她用视线让罗伦斯领悟到了她的意思。
如果是为了村民,那赫罗或许会义愤填膺地跳出来帮忙。
可是,卡提丽娜生前死后都饱受村民和领主利用,所以罗伦斯绝对不想为了自己的利益来再次利用她,
虽然不能心安理得地拒绝,但是芙兰的这个方案实在是无法苟同。
况且,最后为了不让秘密泄露出去,还可能把他们杀掉。
“我们逃吧”
听到罗伦斯这么一说,赫罗点了点头。
而开口的,是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旁边听着的科鲁。
“要把芙兰小姐一个人留下来吗?”
罗伦斯和赫罗对视了一下。
芙兰的确重要,这个无可非议。
“等我们逃到安全的地方之后,可以让赫罗帮忙,或者把事情告诉犹古商会,确保她的人身安全。需要她的人还是很多的”
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去送死。
可是,科鲁却好像快要哭出来了一样地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芙兰小姐一直在追寻的天使传说,你们也要放弃吗?”
说实在的,罗伦斯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才好。
追寻天使传说是出于芙兰自身的理由,这和罗伦斯他们根本没关系。
可是这么一想,马上又觉得有点不对劲。
芙兰应该已经对科鲁说过她真正的目的了吧。
既然能马上想出把卡提丽娜当作圣女卖给领主的方案,可见她的目的给了她多大的觉悟。
尽管如此,罗伦斯仍然试图向科鲁解释:在这里继续追寻天使传说是多么的不合理。
可是,一本书让罗伦斯闭上了嘴。
把书拿出来的科鲁都快哭了。
“我本来就只是硬跟着你们来的。而且我也很喜欢你们。但是……但是,我还是不忍心撇下芙兰小姐”
科鲁说完,把书塞进了罗伦斯的手里,背起行李就跑开了。
连说句话的时间都没留下。
科鲁是个心地善良的少年。只要听芙兰说出她追寻传说的真正理由,肯定马上就会被感化。
不过,这个想法马上就被罗伦斯抛在脑后。
科鲁拿出来的这本书,从封面上看,很明显是圣经。
罗伦斯的脸紧绷着。这并不是因为在如此场面被别人往他手里塞了本圣经,而是因为圣经上那大块大块的血迹。
“什么呀,这是”
赫罗这么一问,罗伦斯才回过神来。
“好像是本圣经吧……”
罗伦斯随便翻了翻。
书中有些纸的边缘被磨损了,有些纸被血粘在了一起翻不开了,还有些纸被烟熏黑了。简直就像一本经历了无数战火洗礼的书。
而且,罗伦斯发现书里还夹着几张折起来的纸。
打开一看,上面潦草地写有针尖般锐利的文字。
“亲爱的……基路亚……拜依,恩……基路亚拜依能佣兵团?”
在满是血迹的圣经里夹着的纸张上面,写有佣兵团的字样。
罗伦斯抹去上面的煤灰,眯起眼解读道。
佣兵团的旁边,有个署名。
“芙兰……波涅利”
既然是芙兰让科鲁背着的行李中的东西,那么这封信很可能就是写给芙兰的。可是当罗伦斯看到署名边的头衔后,忍不住又开口念了一遍。
“随军祭师,芙兰波涅利”
罗伦斯的脑袋就像被人用铁棒敲了一下似
的,震惊得连赫罗在一旁叫“汝啊”也听不见了。罗伦斯继续翻开信的第二页。
信上的文字有的化水了,有的则被煤灰、血迹或者污垢弄得无法辨认了。
不过,还是搞懂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写这封信的,是基路亚拜依能佣兵团的书记。而且,芙兰当时似乎和佣兵团并不在同一个地方。第二张纸的开头写有“心怀你的祈祷,写自远方”。这个似乎是书记的人,用他独特的字体简单地记述着事实。
“利迪昂战役,十夫长马鲁丁古鲁卡斯阵亡。”
“在拉万平原遭叛徒出卖。被李兹昂侯爵的士兵追杀。上帝的诅咒。当晚,酒保利艾鲁因伤过世。一睡不起,没有遗言”
“因有人告密,我们躲在伯爵家的百夫长,海曼罗素被捕。在狱中也坚贞不屈,常常把你挂在心头”
然后,是最后一页。
“在那库里司教区的米里古亚镇,圣拉夫艾露之月,绞刑。死前给你留有遗言,前一阵子,看到天使……”
这张纸最后的地方皱得不像样了。
虽然后面好像还写了些什么,但是字都完全化掉了,根本无法辨认。
罗伦斯呆呆地站在那里,过了半天,才从口中嘣出了一丝声响。
“啊……”
年纪轻轻就被诸侯赏识,而且还习惯干力气活,就连胆子也大得像山贼。
可是,言行举止却不失文雅。
基曼说她是在战场上出生的银细工师。芙兰也曾对犹古说过自己以前是奴隶。这两句话终于有了连接点。
佣兵团保护芙兰不受刀枪剑戟的伤害,而芙兰则用信仰这个盾牌为他们抵挡死亡的恐怖,并且引导迷失方向的伙伴。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芙兰追寻天使传说的理由也就随之而变了。最后那张纸皱巴巴的,上面的文字都化掉了,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芙兰所说的熟人,应该就是被处于绞刑的百夫长吧。
回想一下天使传说就知道了。
通往天界的门敞开了,天使踏上了旅途。
已经不需要再多费唇舌说明这句话的特殊含义了吧。
讲述佣兵团日落西山时的悲惨故事多得数不胜数。芙兰之所以还能活着,是因为她远离了那最后的地狱。信中的“写自远方”正好证明了这一点。
而且,就像犹古所说的那样。
先死的,总是那些拥有尖牙利爪的人。
祭师能做到的仅仅是祈祷而已。既然祈祷无法格挡刀剑,那么也就不会上战场。
并且,芙兰事实上还活着。
“汝啊”
听到赫罗的话后,罗伦斯终于回过神来。
可是,赫罗没有继续往下说。
“抱歉”
或许只要看看表情,她就已经明白罗伦斯想说什么了吧。一阵风从河流的下游吹来,刮过快要干枯的河床,穿过罗伦斯他们的身边,卷着几片雪花没入了森林之中。
“能帮帮忙吗?”
罗伦斯简短地问道。
赫罗没回话,而是伸出了手,就像在说把圣经和信都交出来一样。
“汝打算怎么办?”
赫罗从罗伦斯手中接过圣经和信,看完后这么问道。
细节方面或许有点模糊,不过大致上应该是能够理解的。
而且,科鲁还如此罕见地说出了自己的意见,跟着芙兰走了。
单单是这一点就足以引起重视了。
“我知道这是廉价的同情”
“那么为什么还让咱帮忙?”
被这么一问,罗伦斯不自觉地笑了。这并不是因为他想搪塞过去。
而是这话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说出口。
赫罗惊讶地看着罗伦斯,然后一把揪起了他的耳朵。
即使是这样,罗伦斯的笑容还是没有消失。
那是因为他心里的想法实在是太可笑了。
“我是想,人世间如果没有那么严酷该多好啊”
赫罗还是不肯放手。
罗伦斯也仍然直视着赫罗的双眼。
“世事能再稍微如意一点就好了。就像经历过磨难之后便能创造奇迹一样。要是能这样该多好啊”
芙兰所在的佣兵团没能挺过磨难。活下来的芙兰也正在试图闯过磨难,但是就这么下去奇迹也不会发生。
水车肯定会建起来,然后运气不好还可能会被杀掉。
就算运气好,没有死,那么只要看看苟活至今的人,再看看已经死去的人,也能悟到世间的真理。这个即使是被拳头吓得不敢任性的小孩子也能明白。
只不过,甘心被叫做魔女,为他人倾尽心血,心怀虔诚的信仰,在那小屋里过世的卡提丽娜,也曾经在此追寻常识不能解释的天使传说。
那么,无论是廉价的同情还是虚假的奇迹都没所谓了。
人世间没有那么严酷。
真希望是这样。
“笨死了”
话虽简短,却十分贴切。
“真是笨死了”
赫罗一脸不能理解的样子,叹了一大口气,然后就像没心思陪罗伦斯一起笨一样放开了揪着耳朵的手。
不过,另一只手的小手指却钩住了罗伦斯的无名指。
“汝应该很明白人世间有多么严酷吧?”
赫罗是贤狼。
罗伦斯那点肤浅的想法一眼就能看穿。
“我明白。不过”
“不过什么?”
如果这个问题回答错了,赫罗可能就会离他而去了。
前不久,或许还会这么想。
罗伦斯抓住赫罗的手,把她拉进怀中,然后说道。
“看到一个有着悲惨过去而又感情专一的小女孩,你就不觉得想帮帮吗?”
赫罗露出了小尖牙。
白白的,真漂亮。
“可不许汝失败哦”
“那是当然”
罗伦斯轻轻地碰了碰赫罗的额头,然后又重复了一遍。
“那是当然”——
“话说回来,汝打算怎么办啊?”
还没回到小屋,赫罗就忍不住这么问道。
“我的计划并不难,就说卡提丽娜是圣女而已”
“……汝要把她卖掉?”
“不卖。卡提丽娜是圣女,我们则是为了办理列圣手续而被派遣来这里进行考察的人”
说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和列圣手续相关的各种人物都在关注着此地。
那么如果罗伦斯他们遇到了什么不自然的事故,或者村民有什么不可解的举动,领主今后都会陷入困境。
“但是,就算领主有多笨,正因为他胆小,才会在做出决断之前好好调查清楚呀。即使的确有过列圣手续这么一回事,他肯定也能马上搞清楚咱们不是那些人的代理吧?那么这么说有什么意义啊……”
赫罗说着说着,好像就已经领悟到了。
罗伦斯也料到她会露出那一脸不愿意的样子。
“所以才说要你帮帮忙嘛”
“……咱还以为是帮汝想点子呢”
说完,就像小孩子闹别扭一样嘟起嘴。
不过,赫罗并没有再继续说什么。
于是罗伦斯开口说道。
“天使传说中有野兽的嚎叫。只要你能帮忙,这台戏就一点都不难演。肯定没人会怀疑卡提丽娜就是‘真正’的圣女了”
“嗯”
“而且,事实上列圣手续被中止了。没有被教会正式列圣,公认为圣女的话,那么就没有圣遗物的价格问题了。没有价格,根本就谈不上买卖了”
赫罗似乎觉得很没趣,插口说道。
“刷小聪明”
“至少用狡猾这个词也好嘛”
赫罗叹了口气,就像是在说:不都一样吗?
“最后只要给领主打个预防针就行了。就说:事关庞大财富和宗教信仰,不小心说漏嘴绝对没有好处”
这对在正教和异教之间像蝙蝠一样飞来飞去的领主来说,应该是句刻骨铭心的话了。
那嘴肯定会闭得比一只听话的旺财还紧。
当然,这个办法不可能让领主永远地远离这里。
不过,还是能够拖延到足够的时间,直到芙兰放弃天使传说为止。
“嘛,这主意算是比夹着尾巴逃跑来得好吧”
赫罗说着,走进了小屋,往地炉里添上了木柴——
卡提丽娜路奇差一点就被教会正式公认为圣女了。
她所留下的那本日记,与其说是日记,还不如说是本平淡地记叙了日常生活的本子。
不过,仅仅通过这么一本本子,就足以了解卡提丽娜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也能够理解她以前的处境了。
里面有记载了大司教——连罗伦斯都听说过那个大司教区的名字——来信商量的事,贵妇人来信商量的事,还有大商会的主人来信讨教的事。
卡提丽娜的日常生活似乎就是回复这些信件,考察教理问答,翻译圣经以及抄写重要书籍。
仅仅是这样的话,看上去确实像是安安稳稳,充满信仰
的每一天,不过日记偶然也有一些能窥视她内心想法的地方:
圣经翻译完成后,某个司教区的司教想用,结果一借不还;抄本则被书商硬是用钱买去了;教会会议决定女人不能参与教理问答,所以只能用笔名写。
更过分的,是那些大人物找卡提丽娜商量事情的信件:
大司教区的大司教说他虽然教义教理什么的都能倒背如流,可是整天都要应酬贵族们的晚餐,结果现在饕餮成性(译者注:饕餮是传说中的一种凶恶贪食的野兽,很能吃,于是就成了贪婪食欲的代名词,这里可以简单理解成贪食;另外,贪食,也就是Gluttony,还是基督教的七宗罪之一,但丁的神曲中曾设想通过强迫吞食老鼠蟾蜍之类的东西来惩罚贪食者),所以傻乎乎地来信问怎么办。
贵妇人写信来商量的尽是些和丈夫吵架的琐碎事。
大商会的主人则来信问了个直率的问题:到底要为穷人们捐多少钱,他死后才能上天堂。
卡提丽娜认真、仔细、恳切、耐心地回答了他们的问题,日记里还留有回信时的草稿。
只是,在回答这些愚蠢问题的间隙,还夹着这样一行短短的话。
这也是上帝给我的考验吗?
从中透出了这位一心虔诚信仰上帝的修女心中的苦恼。
虽然她一再写信回绝列圣,但是收到的回信却都是说支援者多了,列圣就快了什么的。
罗伦斯在心里暗暗记下这些王公贵族的名字和各地的事情,心情却越来越难受。
日记中还记载了某天从村里来了个代表,解释了事情的缘由之后,求卡提丽娜允许他们称她为魔女。
而卡提丽娜也很同情村里人,于是抱着只要自己受点委屈就能解决问题的想法接受了。
就如芙兰所说的那样,卡提丽娜用潦草的字迹留下了对软弱人类的感叹。
接着,从某个时候开始,日记就真的变得像日记一样了。
季节的变化以及爱犬的话题变多了。比如说生下小狗了啊,狗狗抓住了小鸟所以她请求上帝宽恕啊,写的尽是这些东西。
与其相反,虽然在这些记叙之间还夹着贵族们的来信,但是却没有了回信的痕迹。在这之后,就连村里人怎么样了,也无法从日记中得知了。
应该是放弃了吧。
即使自己无法将信念贯彻到底,世界也不会因此而有什么改变。
罗伦斯慢慢地合上了这本后半部分满是愉快日常生活的日记。
屋子里已经有点黑了,太阳不久就要下山了吧。
往地炉里添了些柴火之后,罗伦斯走进了兽皮对面的房间。
赫罗说是来书架这边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能用得上的东西。不过走进房间之后,却发现她在隔着木窗眺望远方。
仿佛是在和坐在椅子上的卡提丽娜一起眺望着外面一样。
“能看见瀑布”
赫罗嘟囔着。
“景色真漂亮”
听赫罗这么一说,罗伦斯也站在她后面,往窗外望去。
窗外确实刚好能看到瀑布。
而且木窗与瀑布之间的杂草也被清理掉,积上了一层白白的雪。
不难想象那里曾是个花坛,或者菜园什么的。
“说不定,这家伙闭上眼睛只是想悠闲地睡个午觉而已”
赫罗说着,随随便便地戳了戳卡提丽娜的脑袋。
看过日记之后,的确有这种感觉。再说,这样的临终也很不错。
罗伦斯苦笑着这么想着。
赫罗把手搭在了窗边上。
“起风了,好冷”
说着就关上了木窗。
按照她的性格是不会自己去关窗的。估计是不想在这里继续说下去吧。
在死者身旁的会话,无论内容是多么的欢快,说话的人到最后都会悲伤起来。卡提丽娜既被唤作魔女,又被誉为圣女,生前死后都被人任意利用,那么在她遗体旁边就更是如此了。
关上木窗之后,赫罗独自回到了有地炉的那个房间。
罗伦斯也马上跟了过去。
尽管嘴上说着村民和领主自私自利,罗伦斯他们其实也一样,为了自己的感情,而试图将卡提丽娜推上圣女的祭坛。
可是,跟在赫罗身后的罗伦斯却把这个问题抛在脑后,心里紧紧地握着他的免罪符:商人追求的永远是现世的利益。
在这之后,芙兰他们回来了。发现罗伦斯和赫罗还没离开之后,她十分惊讶。而科鲁,则高兴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了?站在门口的芙兰似乎差点就要问出口了。不过,当她看到罗伦斯手中那本满是血迹的圣经之后,却安下心来。
芙兰看了看科鲁,然后再次把目光投向罗伦斯。
在他手中的,是自己的过去,还有从过去延续而来的现在。
芙兰低下了头。
无论到什么时候,商人都必须唯利是图。
“准备给我们画北方的地图吧”
从门口那边传来了芙兰紧紧握住斗篷的声音。
“因为我们也有想要相信的东西”
芙兰低着头,泪水配合着她点头的节奏吧嗒吧嗒地往地上掉。
“……好的。我答应你们”
芙兰抹了抹眼睛,抬起头说道。
“谢谢”
罗伦斯笑着收下了这句话,不过眼睛却没有看着芙兰。
地炉里的炭塌了,砸起了点点的火花。
罗伦斯看着小屋的外面说道。
“还没到说谢谢的时候呢”
曾经是随军祭师的芙兰似乎马上明白了这话的意思。
再次点了点头后,立刻这么问道。
“你准备怎么办?”
“就跟当初约定的那样,你是司教派来的银细工师。只不过,还要再加上一个目的,为了办理列圣手续而被派遣来这里进行考察”
刚这么一说的时候芙兰还没能理解,不过她也是个聪明人,似乎马上就明白了罗伦斯的目的所在,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可没打算把卡提丽娜卖出去。所以换个说法,就说列圣手续还在进行中。这样应该就能让领主无从下手了”
芙兰又点了点头,明确地说道。
“我明白了”
从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和几个脚步声。
芙兰再次抹了抹眼泪,把罗伦斯还回来的圣经紧紧地抱在胸前。
“那么我们就上吧”
芙兰抬起头来之后的表情一脸凛然,措词也确实像个生活在战场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