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深夜,罗伦斯从一阵寒意中突然醒过来。他睡眼惺忪地把毯子拉到肩头,又不满足地用手在毯子中搜罗。这里应该还有一块软绵绵的毛皮才对,它的材质可跟毯子有天壤之别。
那是一块有血液流动的,活生生的毛皮,要是能把它的主人整个抱进怀里就更是温暖无比了。尽管毛皮的主人睡相不好算是白璧微瑕,但只要不挨头槌,哪怕是在冬天,罗伦斯也能一直安眠到早上。
可是,无论在黑暗中如何搜找,罗伦斯始终没有在毛毯里摸到寻觅的东西。是出去喝水了吗?他再次睁开眼,这才终于回过神来。
赫萝在三天前的夜里就出门去了。
罗伦斯只好把无处可去的手放在胸口上。月光从木窗的缝隙间钻进来,在天井上映出野兽爪印般的光条。这一夜看来还很漫长。
他用手在脸上蹭了蹭,接着轻轻叹了口气。
最初的那一晚,明明自己一个人反倒还觉得轻松。
自离开纽希拉的温泉旅店开始旅行以来,不知是因为旅路带来的开放感,还是因为不必再在女儿面前装出大人的模样,赫萝的酒量着实增长了不少。她又喜欢任着醉意睡过去,就寝前罗伦斯总是要为她操劳一番。当然,罗伦斯不讨厌这样做,赫萝自己大约也有多一半时间是在装醉,以此为名让罗伦斯照顾她,不过说实话,这确实是很累人的。
因此,罗伦斯得以久违地,在安心满足的叹息声中度过一个宁静的夜晚。
第二天夜里,他感到有点无所事事了。
此刻罗伦斯正身处瓦兰主教领大圣堂的一间宿舍中,管理此处的艾尔莎是位女性圣职者,也是他的旧识。艾尔莎的个性让她不愿把长夜花费在饮酒和闲谈上。日暮之前她就已经吃完了简朴的晚饭,长久地对神祈祷之后,便不愿再浪费蜡烛而早早入睡了。睡前,她至多会对罗伦斯讲一句「愿你明日一切平安」。
这与赫萝正相反。赫萝所吝惜的是饮酒的机会与宴会的时光。今天赶了很长的路,为了慰劳旅途疲累要喝很多酒。今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所以还是要喝很多酒。然后,吹灭蜡烛后今天一天就结束了,所以还不能这样做。
在随着醉意沉入梦乡前,罗伦斯也没少听她呢喃过明日早餐的内容。
罗伦斯早已习惯了陪伴赫萝度过的夜晚,过早地被赶上床后,他总觉得心神不定,像是还有什么事没做完似的。无可奈何地拿出酒来喝,然而一个人实在喝不出什么滋味,最后他只得放弃,老老实实地躺下去。
第三天夜里,塔妮娅下山来了。她是松鼠的化身,瓦兰主教领地区流传着一个关于诅咒之山和天使的传说,其中某个重要的角色就由她扮演。罗伦斯数日之前才刚解开有关诅咒之山和炼金术师的谜题,之后,塔妮娅便用格外崇敬的眼神望着他,让罗伦斯都觉得自己有点领受不起。
最近数日来,塔妮娅一直热衷于一项计划——把她的居所,曾被称作诅咒之山的旧铁矿山变成产出木材和木炭的据点。赫萝三日前离开罗伦 也是为了此事,旧矿山出售给了罗伦斯夫妇所熟识的德堡商会,而她要把相关信件转交给对方。倘若德堡商会仍旧把这座山当做铁矿来开发,它又会很快光秃荒废,因此罗伦斯等人希望商会购买此地时,能把它改视为木材和木炭的供给处。
塔妮娅曾花费很长时间才让这座曾经的荒山重披绿色,现在她燃起了熊熊热意,决心设法既要维持丰饶的山林,又要最大限度地让它产出利润。
因此,她便来向罗伦斯请教诸如种下何种树木最好,树木培育多久后可以卖出高价等问题——并且是带着极大的热心。在圆滚滚,好似蹴鞠的松鼠模样之下,塔妮娅实际上是个温柔老实,还有点傻乎乎的姑娘,但她也因此具备不知放弃不知气馁的长处。再加上她将罗伦斯视为英雄,站在教授者的立场上,罗伦斯不知不觉就投入了进去。
这和赫萝截然不同。无论罗伦斯教过多少次,赫萝永远记不住货币的种类,明明有聪明的脑筋,却总是耐不下性子来学习。她脸上表情最开心的时候也是对罗伦斯恶作剧成功的时候。至于缪莉,缪莉简直就是小一号的赫萝,而且还有赫萝所不具备的淘气……面对如此大的反差,罗伦斯一面感到无奈,一面愈发热心地为塔妮娅提供起建议来。
事关主教领的财产,因此艾尔莎也加入了讨论。第三天晚上罗伦斯终于熬到了很晚,可一切结束回到房间之后,沉默与黑暗却让他格外感觉沉重。自旅行商人结束以来,他已经久久没有过类似的体验了——在偶然路经的村子里参加盛大的祭典,过后却只有自己要为明日的劳碌先行返回空无一人的旅舍。此时的罗伦斯心境正如当年。
然后是第四天晚上。
塔妮娅在圣堂里留宿了一夜,第二天和罗伦斯讨论造林的计划一直到日暮,而后就返回到了自己眷恋的山林中。艾尔莎一如往常早早就寝。剩下罗伦斯一个人,虽然觉得了然无趣,却也不得不拿出酒来喝。
他往酒杯里多倒了一些,喝了一口,又就着灌肠再喝下去一口。既然没有可以聊天的对象,这种倒酒动作重复的频率也快了不少。醉意很快爬上头来,罗伦斯钻进毛毯时,感觉自己就像从疾驰的马背上跳下来了一样。
可是,就算借助酒力,睡意却依旧迟迟不肯来访。辗转反侧才好容易入眠,片刻之后又在寒意中惊醒,醉意也消退了,以至于现在。
罗伦斯不得不承认。
他觉得好寂寞。
遇到赫萝之前自己的生活是什么模样,早就回忆不起来了。明明不是冬天,毛毯里却冰冷异常。
德堡商会的确很远,但以赫萝的脚力也不过是片刻之间。更何况她根本不可能会迷路,遭遇事故或是盗匪袭击。
这样想来,赫萝或许是在德堡商会就交易内容和对方起了纠纷,或者更有可能——她是被近年来事业如日中天的商会请到了本部去热情招待,并且赖在那里迟迟不愿返回。赫萝享受美酒佳肴的模样,罗伦斯很容易就能想象出来。
既然她觉得开心那就再好不过了。尽管心里这样想,但留下来的自己的确是独自捱过了好几个寒冷的夜晚。这种现状让罗伦斯的内心很难不涌起一点牢骚来。
他在床上长长地叹了口气,放弃睡觉的打算,爬起身来。借着从木窗中溜进的月光视线一扫,桌上的一厚叠纸进入了视野。
罗伦斯下床伸手拿起那些纸,翻开最初几页一看,原来是赫萝的笔记。上面用那种独特的,恭维地说也谈不上好看的字体记录着她每天的经历。
笔记称,早餐的面包很硬。中午的麦粥里肉很少。夜里的葡萄酒很酸。
「全是在说食物啊。」
罗伦斯苦笑着接着读了下去。笔记上列举了许许多多微不足道的小事,全是在日常生活中容易被轻易忘掉的东西,但赫萝在日记中想要记录的正是这些。
让人惊讶的是,读着这些记录,的确很容易回想起当时的情景。
他忘记坐下,站着翻读日记,最后叹息着用手轻抚那些文字。换而言之,这是一份药剂,是长生不死的赫萝为了终有一天和罗伦斯别离所准备的。
罗伦斯本以为自己对此理解得已经十分透彻。然而真正独自被留在房间里,他才好像实际体会到了赫萝将不得不面对,与之战斗的是什么东西。
自己明明只不过和赫萝分离了数日,而且还可以确信在不远的未来,她一定会再回来。
可是,假如这是不会有第二次重聚的永别呢?
罗伦斯慢慢地深呼吸一口气,然后摇了摇头。那一定是想象所不能及的苦痛。然而等待着赫萝的,就是那样的东西。
自己能做的很有限,至少可以让这份日记变得厚一些,对她每日的任性尽可能地……想着想着,这种心情却慢慢衰退了。
因为像是追着赫萝的尾巴一样读着日记的文字,他却发现上面尽是罗伦斯不肯为自己买那个,不肯为自己做这个,反应太迟钝,打呼噜太响之类的抱怨。明明他平时都那样地辛勤照顾赫萝了。
「也许真的像是艾尔莎说的那样,我娇惯她有点过了头啊……」
罗伦斯翻着日记,终于翻到了最新的部分,也就是她出发那晚写下的内容。上面写着『过去之后一定可以喝美酒喝个够』。
他再度对迟迟不归的赫萝产生了怀疑。
德堡商会是支配北方地区的大商会,也是各类物资运输流通的中心。赫萝一定期待着能在那里见到琳琅满目的美味,而长途送信也确实值得慰劳。
可是,罗伦斯自己只能一个人喝着没味道的酒。他觉得这有点不公平。
想象着赫萝正背着自己享受的样子,罗伦斯生起了闷气。
「?」
木窗外的月光忽然变暗了。要说是云朵遮住了月亮,可别的木窗却是依旧的模样。
罗伦斯打开窗去查看原因。他之所以没有发出恐惧的尖叫,并不是因为多有胆子。
而是因为窗外的光景实在是超脱现实。
『怎么,汝大半夜的还醒着,莫不是寂寞地睡不着了呗?』
巨大的狼披着月光,促狭地笑着。
这个房间位于宿舍的二层,但赫萝的鼻尖正好就在窗外。
这是梦吗?罗伦斯呆呆站着说不出话来,赫萝却首先左右摇着尾巴,将鼻尖伸进了窗框里。
她嗅了两下,又把眼睛凑近窗框,瞪着罗伦斯说。
『汝和那松鼠好像处得相当不错呗?』
一只足有罗伦斯双臂环抱那么大的眼珠,此刻正盯着他。
赫萝的红眼睛不会放过猎物的一举一动,她的狼耳也不会漏掉任何一个谎言。
就算是梦,能和赫萝相会也足够让人开心了。罗伦斯深深吸了一口气,防止自己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傻笑起来,接着回答道。
「因为我要跟她商量计划山里的事情啊。」
『那也不至于就沾了一身她的味道。汝说说,自己跟她挨得多近?』
塔妮娅温柔又老实,很容易和人亲近,跟有些厌世的赫萝大不相同。
罗伦斯不否认自己和她距离很近,但他可绝没有理由被赫萝怀疑是做了出格的事。
再说,他也有话要对赫萝讲。
「既然这么担心自己的猎物,那你早一点回来怎么样?」
也许是没料到会遭遇反击,赫萝眨了眨眼睛,然后鼻头皱了起来。
『大笨驴,汝都不知道咱是怎样全力跑回来的。』
木窗框外的赫萝发出了低吼声。
「说是这么说,不过你身上的酒味可不轻啊。」
赫萝变成狼的时候,尽管脸上全被毛皮覆盖着,可表情却出乎意料地好懂。
她心虚地移开了视线,这就意味着定然是在德堡商会喝了不少酒。
纵然是没露出喝醉的模样,但至少喝得连皮毛都沾上了酒气。
『大笨驴。这是因为那兔子懂得如何对贤狼表示敬意。』
说着,赫萝把脖颈挤到窗框里。粗糙的毛皮涌入房间中,罗伦斯看到有东西绑在那里。
『汝快把这东西解下来,不然咱老是觉得像带着一群虱子似的,总也不舒服。』
罗伦斯取下信件,又把翘起或扭结的毛用手抚平。
赫萝就像撒娇的狗儿般不断地要把脖子蹭过来,但因为墙壁已经发出了令人担忧的响声,罗伦斯把她推开了。
「真是的。」
赫萝离开身体,嘿嘿一笑,然后一摇巨大的尾巴,她的身影消失了。
所有这一切就好像是一幕梦境般,但罗伦斯随后发觉,刚取下来的信还拿在自己手上。他把头探出窗外往下看,变成人形的赫萝正站在窗户下面。
当然地,赫萝什么衣服都没穿。珍珠般的裸露肌肤被月光照亮,更胜于丝绸的头发随风摇动,她静静地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宛如月亮的仙子般。
罗伦斯看得入迷时,美丽的狼少女忽然像是中年的男人般打了个喷嚏。这动作中没什么故意或是情绪,但颇有赫萝的风格。
罗伦斯苦笑着,伸手拿下挂在椅子背上的外套,团成一团丢给楼下的赫萝。
「赶快上来吧。不然要感冒的。」
赫萝灵巧地接住衣服,抖开后披在肩上。
然后又用前额在上面蹭了蹭,深深吸了口气。
「唔。是汝的味道。」
她的红眼睛中流露出愉快的笑意。
罗伦斯想开口说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赫萝的感情,到底不是一句话就能说完的。
所以他只是揉了揉鼻子。
「欢迎回来。」
赫萝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开心地露出笑容。
「唔嗯。」
难道这时候不该说一句「咱回来了」吗。罗伦斯苦笑着,看到赫萝威风十足地昂着下巴朝前走去。
他目送着外套下若隐若现的尾巴,等赫萝的身影消失在宿舍的影子里,罗伦斯抬起头来,打算把窗户关上。
虽然不是满月,但今夜月亮也散发出煌煌光辉。
罗伦斯对月亮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用双手闭住木窗。
紧接着,他用力搂紧了迈着优雅步伐走进房间的赫萝。
翌日,罗伦斯醒来之后先对赫萝的睡颜欣赏了一番,接着才温柔地叫醒她,恭敬地奉上夹了奶酪和灌肠的面包。公主坐在床上晃着脚吃早餐时,罗伦斯又为她打理好了尾巴。
赫萝向来是要把麻烦的事情都推给罗伦斯,唯独打理尾巴例外。只有在她心情很好的时候,罗伦斯才能获此殊荣。待赫萝吃完,他又按往常的仪式规程,为公主擦掉了嘴角的面包屑。
阳光照在赫萝身上,她满足地笑起来,在罗伦斯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看到你们二位,我都开始怀疑自己的家庭关系是不是出现裂纹了。」
见罗伦斯和赫萝手拉着手从楼中走出,正在大圣堂外给药草田浇水的艾尔莎半是惊讶,半是感叹地说。
「毕竟咱更有威严。」
面对骄傲地挺着胸的赫萝,便是严肃如艾尔莎,也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情况如何?」
「我觉得这个数额应该不算差。」
罗伦斯想要递出那封赫萝从德堡商会带回来的信,却看到还没结束田间工作的艾尔莎两手都沾着黑土。他把信收回去,艾尔莎环视了一遍药草田,然后说。
「现在水已经浇完了。一边吃早餐一边看这封信吧。还是说,你们已经吃过了?」
「啊,早餐的话——」
「唔。好提议。」
罗伦斯还没把话说完就被赫萝打断了。自然,情况被艾尔莎察觉得八九不离十。
「考虑到你没有撒谎说『还没吃』,这还是值得表扬的。」
她在木桶中洗过手,又熟练地从腰带间取出手巾把手擦干,接着泼掉木桶里的水,把桶和农具一同抱起来。
「毕竟,款待旅人也是神所推崇的。」
赫萝的尾巴兴奋地抖了一下,罗伦斯则为艾尔莎分担了少许拿着的东西。
和煮开的山羊奶一起被艾尔莎端出来的,是最初源自罗伦斯,而今已成为艾尔莎家乡名产之一的一种硬面包,又称曲奇。
「唔,好口感。」
赫萝吃曲奇的时候一直发出咔滋咔滋的咀嚼声。原本柔软酥松的曲奇才受人欢迎,但据说现今硬质的曲奇也开始博得人气。于是艾尔莎特地拿出硬曲奇来招待赫萝,莫不是从她身上联想到了狗啃骨头的模样。罗伦斯一面在脑中不负责任地揣测,一面把曲奇在山羊奶里泡软了吃掉。耗费了黄油,盐和鸡蛋,甚至还包括砂糖这种奢侈的东西,以素来提倡简朴节约的艾尔莎而言,这真可谓是发奋了。罗伦斯心里一阵惊讶。
「这位希尔德先生,应该也是我在你们的结婚典礼上遇到过的。」
艾尔莎一边打开希尔德寄来的信,一边说。
在那场热闹的结婚典礼上,罗伦斯夫妇几乎邀请来了冒险旅程中结识的每一个面孔。
「是的,就是兔子化身的那位。」
艾尔莎点点头,又把目光转向沉溺在硬质曲奇中的赫萝。
「你真的没有威胁希尔德先生吧?」
赫萝一下子竖起耳朵,嫌恶地看着艾尔莎辩白道。
「不要说笑。咱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来。可咱的威严倒是没准让兔子自己胆怯起来了。」
赫萝一副得意洋洋的姿态,但以那个希尔德经历过的风雨,他想必不会那样软弱,而这一点赫萝自己应该也明白。
「不过,兔子把那山的事情问了个遍,对天使之门也格外执着。咱说了那么多话,润嗓子都要润累了。」
赫萝在德堡商会喝的酒恐怕也不比说的话少,希尔德和他的同事们似乎是清楚地认识到了山和天使之门一同的价值,并且据此开出了价码。
另外,所谓的天使之门实际上是炼金术师用独特技术制造的工具,本质上是一面能汇集太阳光来点火的金属镜。人们都知道能放大文字的玻璃球有时会引起火灾,但罗伦斯起初着实没有意识到,巨大的金属板经过一番精密加工,原来也能产生足以冶炼出铁锭的高温来。
狼拥有巨大的身躯就会被奉为神明,哪怕是广为人知的东西,若是扩大一番规模,也可以超出常人的认识。这就是一个例子。
「那么,看来所有变数最终尘埃落定后,结果就是如此了。」
艾尔莎静静地点头,就如理想中那种兼具教养和信仰的圣职者形象一般。
「我也觉得这个金额不算坏。木材的价格只会上升,下降是很难的,所以那座山的价值会保持相当一段时间不变吧。」
「最后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在这边保证塔妮娅的安全了。」
就算把山卖给德堡商会,实际在山上工作的人里有不少都是当地人。他们只在童话故事里听说过非人者这种存在,当然不能向这些人挑明松鼠之化身塔妮娅的真面目。要让塔妮娅和他们一起融洽地工作,就必须考虑计策,让她融入到人类社会之中。
所幸,教会坐拥广阔的领地,管理着一个人从产房到墓地的全程,要凭空制造出一个村民的身份并不是难
事。
「问题得以圆满解决,真是太好了。」
艾尔莎放下信,如释重负地对罗伦斯露出微笑。她的微笑中既有严肃也有温柔体贴。年轻时代的艾尔莎总是只露出严肃的一面,看来年岁增长对她产生了许多有益的作用。
「但是,接下来才是麻烦事呐。」
刚刚才露出尖牙威吓罗伦斯,不让他拿走碗里的最后一块曲奇,接着赫萝又插嘴说道。
「麻烦? 为什么呢?」
赫萝吃掉最后一块曲奇,带着满足的表情一边舔手指一边回答说。
「接下来咱不是又得带着回信往北去一趟呗?而且,信上说的可是相当的一笔钱。咱和这大笨驴一起旅行过来,也知道那么多钱有几分体量几分沉。把钱从那么远的地方带回来,这差事要由谁来做呐?」
赫萝露出一副嫌麻烦的模样,懒散地靠在椅子背上。
艾尔莎先是眨了眨眼睛,又看了看罗伦斯。
赫萝察觉了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流,于是盯着他们说。
「汝等这表情是怎么回事?」
艾尔莎犹豫了一会儿,似乎是决定把回答的任务交给罗伦斯。她把一枚羊皮纸滑过长桌,罗伦斯没有办法,只好拿起纸来回答道。
「你没有必要背着那么一堆货币到处跑。」
话音刚落,赫萝就吊起了眉角。
「那要怎么做?找一队马车把那些钱拉回来不成?」
「也没有那种必要。你连回信都不需要去送。因为希尔德先生信任咱们。」
「唔?」
「毕竟他可是买下了远方地区一座见都没见过的山,却毫不犹豫地就付了款啊。真不愧是大商人的楷模。」
说完,罗伦斯拿起了艾尔莎刚才给他的一页羊皮纸。
「这是啥?」
赫萝皱起眉头,露出一副不高兴的表情,罗伦斯于是对她解释道。
「这是汇票。以前咱们在路上的时候你应该也见过几次的。」
「?」
「只需要一张这样的纸片,就能代替莫大数额的货币。」
赫萝微微睁大眼,随即继续用那种不开心的目光打量着这张汇票。
「……又是汝辈的那种魔法呗?」
「在艾尔莎面前可不能多说这种话题。」
艾尔莎当然无视了罗伦斯的玩笑话。她一直在优雅地小口喝着山羊奶。
「搬运现金,就像你说的那样,是很不容易的,甚至带有风险性。所以希尔德先生在这张纸片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保证其价值,我们只需要把这张纸拿到尽可能大的商会去,就能得到上面写着的金额。很厉害对不对。」
这是商人之间的信任关系构成的连锁。相隔遥远的商会之间因为经营而产生了联系,在这联系网中有名为信誉的通货流动。于是,平凡的纸片因此具备了与闪光的金币同等的效能。
为何在家中堆积起如山金币的吝啬家,往往会被描绘为不信任别人的丑恶之徒,这就是原因。
因为利用信誉,根本就无需这样储藏金币。
「当然,比魔法更厉害的是希尔德先生的气量。因为他可是毫不犹豫就拿出了如此规模的信誉啊。」
德堡商会是个庞大的商会。凭借着自身发行的货币,他们甚至在事实上支配了北方地区。
罗伦斯认为能结识希尔德是自己的幸运,甚至可以引以为荣。
但身为狼,赫萝似乎不满罗伦斯对这位白兔之化身的赞扬,她仍是一副不开心的表情。
「所以说,很遗憾,你失去了第二次在德堡商会喝到昏天黑地的机会。」
这一句话立刻让赫萝耳朵和尾巴上的毛倒竖起来。
「大笨驴!」
话虽如此,既然果真露出了遗憾之色,那就说明赫萝的确是有此期待。
想不到赫萝对口腹之欲的执着到了这样的地步,罗伦斯苦笑着,继续说道。
「别生气,别生气嘛。毕竟事情得到了圆满解决,咱们也差不多该告别这里,到下一个镇子去了吧?」
对罗伦斯投去充满怀疑的目光时,在长桌下边,赫萝依旧用力地踏着他的脚。
「你不想去山对面的大集市看一看吗?虽然我也对柯尔跟缪莉放心不下……不过都到了这里,不去集市逛一逛的确遗憾。」
狼耳朵机敏地抖了两抖,赫萝立刻不再踩着罗伦斯的脚,脸上浮现出喜色来。
这种态度的转变之快让罗伦斯不禁惊讶,此时艾尔莎也开口说。
「那么,我有一件事想拜托。」
她小心地折好希尔德的来信,然后以一贯的冷静神态说道。
「可以带我一同去吗?」
罗伦斯感到很意外。因为艾尔莎有留守圣堂的责任在肩,更何况她也不是喜欢逛集市买东西的个性。
紧接着,他看到艾尔莎叹了一口气,以一种牙疼似的模样托着右边脸颊。
「其实,这座圣堂和村里的人们,似乎在集市里卷入了一桩问题。昨天寄来了一封求救信,我正在犹豫该怎么办……这一定是神的意志。只要能和你们二位同行,我就会多许多信心。」
艾尔莎特地换上一副圣职者似的语气,望着罗伦斯跟赫萝。
她作为圣职者之所以优秀,正是因为能够巧妙地引导对方,使别人的心中萌生出义务感。
艾尔莎非常清楚自己的位置。
罗伦斯很喜欢她这种责任分明的态度,于是笑着回答道。
「如果能帮得上忙,我们非常乐意。」
艾尔莎一定是确信会得到如此回答,所以才会在此刻,在这里引入话题。
赫萝尽管对罗伦斯露出了一副嫌弃麻烦的表情,却没有插话表示异议。
桌上那碗又甜又脆的曲奇,正是这个请求的伏笔。哪怕是我行我素的赫萝也理解这一点,既然连最后一块曲奇都吃下了肚,那她就无法推辞。
「真是帮了大忙。愿神祝福两位。」
没有神的祝福似乎也依旧能顽强生活下去的艾尔莎,对罗伦斯和赫萝如此说道。
艾尔莎向两人讲述的,是个在大集市中经常能听到的故事。
瓦兰主教领的村民们会在集市上售卖秋季的收获,以换来的金钱购买过冬物资。这种行为据说已有很长时间的历史,然而往年为村民们代理交易的商会,如今却似乎走到了经营上的末路。
假如商会就此破产,村民们辛苦耕作的结果就不能变成金钱,更得不到过冬用的物资。原本就没什么积蓄的贫苦之家可能因此面临深刻的问题。于是,其他人便向艾尔莎求援,要她『立刻带着圣堂的财产目录到集市里来』。
艾尔莎不愧为艾尔莎。即便面对此等事态,也没有立刻就慌乱地把问题整个向罗伦斯抛出来。
「是救助穷途末路的野兽,还是对它坐视不管,只考虑如何让自己人保命。那个小丫头能想到这个问题,她也挺有几分头脑呐。」
在房间中收拾行李时,赫萝带着一副感服的模样说道。
艾尔莎希望向罗伦斯咨询的,并不是『该怎么做』的问题。
她手头现在握有卖掉一座山得到的汇票。只要发挥这些钱的作用,或许就能缓解商会的资金问题,救助他们走出困境。但这种可能性全然是未知数,即便注入价值等同于一座山的金钱,到最后仍然很可能无济于事。
另一方面,假如放弃商会,将汇票上的钱全部用于领地里的人民,这笔钱必然能购买到足够使用好几年的物资。
但是,同时救助商会和领地的人民却是不现实的。恐怕只有神才有如此大能。
艾尔莎肩负着作出判断的责任,于是她便拜托罗伦斯代她来评估这个商会的状况。
长远来看,救助商会——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就是施恩于对方,这会为领地的人民带来好处。但把钱用在人民的身上却是一个更直接,更实际的选择。艾尔莎希望能现实地思考这个问题,并想要得到现实的情报。罗伦斯本以为赫萝会生气,不愿自己的伴侣被人如此使唤,没想到她似乎也很中意艾尔莎这样的思考方式。
大概是因为在古代,赫萝也曾被奉为神明,她也曾面临过类似的两难选择。
「不过,听完了关于那个商会的情况,我觉得他们的问题与其说是在交易中失利,或许还有别的原因。」
罗伦斯一面捆扎行李,一面把赫萝写着日记的羊皮纸沓递给她。尽管赫萝好像很容易说出「比面包重的东西咱都不愿意拿」这种话,但唯独日记是特别的,会让她老老实实地自己拿着保管。
「除了经商失败,还有别的啥原因能让商会垮台呗?」
「商会面临不得不关门结业的窘境,通常可能有好几种理由。」
「喔呵。」
赫萝似乎全然没有帮忙收拾行李的打算。她盘腿坐在床上,翻开日记拿起了羽毛笔。大约是打算如果听到有趣的话题,就要把它们记下来。
对此罗伦斯已经见怪不怪,他继续讲道。
「其一,是单纯地不断遭受损失。其二,是人员的内部分歧导致经营无法
继续。再者就是经营所必须的执照遭到取缔,这样根本就没办法继续留在行业里。」
赫萝用羽毛笔搔着下巴,这些话里似乎没有足够引起她的兴趣,能出现在日记里的内容。
「最后一种可能,就是尽管商会本身在盈利,到头来却依旧破产。」
赫萝的耳朵和尾巴一下子竖起来,似乎是被刺激起了好奇心。
「这是为何? 有钱赚的店怎么会垮?」
「你也这么想吧? 但是,在实际的经营中,款项从支付到接收往往存在时间差。需要金币来购买某些物资,销售产生的所得却要等到下周才能到手。这样的情况要是发生,商会的金库就可能在某个特定时间点全变成空的。假如再遇上一笔非支付不可的费用,那就完了。」
罗伦斯紧紧绑住麻袋口,如同是要断绝它的呼吸一样。
「失去履约能力对商人是致命的打击。这种情况一旦发生,就能彻底断送商人生涯。」
赫萝依旧盘腿坐着,弓起背,露出一副难解的神色。大概一时半刻之间还无法理解罗伦斯所说的话。
「但是,商会手里不是有钱的呗? 咱还是不太能理解。」
「钱是在账簿上。所以,这种不能立即收回的所得也被叫做应收账款或者债权,只有把这些『贷出去的』全部收回来,才能偿还那些『借进来的』东西。你还能跟得上吧?」
「这个……唔嗯。」
「不管是哪个商会,基本上都是『贷出去的』比『借进来的』更多,也就是处于盈利的状态。只是,就像我刚才说的。支付金币与获得金币之间存在时间差,所以必须保持警惕不让金库变空。一般而言,商会中都有一个控制所有交易的人,他会谨慎地调整交易行为,保证现金不致于耗尽,但突发情况和失误随时有可能发生。比如说,为了讨公主欢心,本以为是做了好事,结果却惹得任性的公主不开心之类的情况。」
「简直是跟缪莉那傻丫头一样呐」。赫萝摆出了一副深有感受的模样点头应答道。罗伦斯只是笑了笑,却不加指摘。
「而一旦产生危机,问题就在于从旁人的视角来看,很难判断出这个商会的『借』和『贷』是否确实相符。写在账簿上的归根到底只是数字,想要对一切实情都明察秋毫,这是很不现实的。」
「唔……的确。然后呗?」
见到赫萝对自己所说的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罗伦斯感到很开心。
「商会要存续,就必须得到周围的信任。然而想要向周围证明『我们家在赚钱』,唯一的途径就是在每日的支付中积累信誉。所以一旦金库中没有现金,应付款项的期限到来时就会有麻烦。不能付出钱,就不会得到任何人的信任。如果被人怀疑自家商会的经营遇到问题,可能就再也无法购买生产资料,经营也陷于停滞,越发失去支付应付款项的能力,最终走向完全倒闭的结局。这就像心脏停了一样。」
罗伦斯从椅子背上取下赫萝的外套,扔给她。
「也就是说,只是一昧接受供奉却从不有所表示的公主殿下,终于可能有一天要耗得别人对她心灰意冷。」
「嗯,什么——」
「当然就算你确实有某一天进行回报的打算,这打算也只是在你心里的账簿上。得不到实际好处的我,最后就要迎来心灵上的破产。听起来是不是很富有教训意义?」
罗伦斯笑着说。而赫萝则耸起肩膀,先撅起嘴,继而露出尖牙来。
「大笨驴! 积攒下那么多人情的反而是咱才对!」
「好好,就算是那样吧。」
罗伦斯随意应付了大怒的赫萝,接着背起行李来。
「现实中的商业行为,就像是现在咱们俩的关系一样。而且牵扯到的还不止是两端。你想想看,假如有十个我,十个你,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这边是借了什么,那边是贷出去了什么,这样吵起来该是怎么样的情形?迟早要变得一团糟对不对?」
赫萝似乎真的想到了那番情景,她的尾巴像神经质的猫儿般不规则地抖了两抖,再没有提出反驳来。毕竟仅仅是她和罗伦斯两人,就可以为晚饭时的肉干多一片或少一片而吵起来了。
「不过,不管理由是什么,要是能帮得了那个商会就好了。可谁知道实际情况是怎么样……。艾尔莎自己好像没有抱太大希望,这反倒是好事。她很有信仰心,同时也很实际,这就是她的长处。」
「哼。」
——这些事情咱觉得怎样都无妨。赫萝穿好外套从床上跳下来,动作似乎传达出这样一种意味。罗伦斯为她系上胸前的纽扣,她虽然摆出一副无表情的神色,也没有出口道谢,尾巴却明显表现得很开心。就是因为对这种反应没有抵抗力,罗伦斯才会每次都情不自禁地主动照顾她。
赫萝虽然不肯返还借去的东西,却会慷慨地付出大量利息来。
「不过,咱还是觉得刚才那番话有说不通的地方。」
她满足地拨着胸前被系成蝴蝶结的纽扣,接着说道。
「假若那商会消失了,它原有的那些『贷出去的东西』又会如何?总不能像烟一样消失了呗?又比如当地人本该从那商会手中得来的钱,到底是去了何方?」
「真不愧是贤狼。」
罗伦斯摸了摸她的脑袋,结果被当成小孩子似乎让赫萝很不满,她亮出尖牙,发出威吓似的低吼。
「就算商会垮了,那些『借』和『贷』也不会立刻消失。因为商会的仓库里大概还留着值钱的东西。所以说,本来为了确保主教领的村民利益不受损,其实有更好的办法。」
赫萝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她觉察到了罗伦斯的语气变化。
「最利己的方法,就是不对它出手救援,反而对岌岌可危的商会落井下石,尽可能地回收村民们应得的利益。根本不管它会怎么样,只要强行保全自己就行。假如能把所有东西都收回来,那就能保证今年的收获毫发无损,还可以不动用卖掉山所得的资金。是不是很好啊?」
罗伦斯故意露出了商人式的酷薄笑容。
「假如商会所剩的财产不多,就不能供所有人都取回资本。于是就会变成先到先得。到最后,剩下的可能只是一块被所有人叼住不放的骨头。」
「……咱觉得这听起来相当不妙。」
赫萝放开罗伦斯,把日记夹在胳膊底下,重新用目光打量他。
她的眼神中浮现出了几分类似于恐惧的神色。正如人恐惧森林中的动物,后者对前者产生恐惧时也是同样的眼神。
「的确如此。更棘手的是,病弱的羊要是被施以恰当的救治,此后可能还会重获健康。」
赫萝瞪大了眼睛,目光中充满疑惑。
「如果羊能恢复健康,就能继续带来羊毛和羊奶这些长久持续的利益,对不对?那么,在羊身上花费了金钱的人,迟早会从羊身上得到充足的回报。也就是用长远目光来看,一口吞掉嘴边的肉未必是最得当的策略。」
这番道理你有印象吧?罗伦斯试着逗弄赫萝,结果她露出一副嫌弃的神色。
「咱还是得一点一点的让你的钱包吐出银币才行。不然要是没有了下一次的本钱,那才真是竹篮打水。」
赫萝的任性,总是深思熟虑之后才产生的任性。
「很好。所以呢,艾尔莎现在就站在这样一只受了伤的羊面前,思考该如何处置它。不过,艾尔莎厉害的地方实际不在这里,而是她明白,无论选择哪条路,只要不能平安无事地救商会脱离危险,那就势必要在某处留下血痕来。」
赫萝直盯着罗伦斯,如同森林之王确认猎物的动向那样。
接着,她叹了口气。
「那小丫头,不仅是对咱们,对自己也是一样严苛呐。」
「没错。对这件事下最终决定的人,毫无疑问是要背负骂名的。艾尔莎很清楚地知道这责任是被推给她的,也知道这正是身为外人的作用。所以她不是把整个问题都交给咱们去办,而是要一起到集市上去。」
赫萝那小巧而精致的鼻子挤出了皱纹。
「汝就是喜欢这种事呗。」
「既然有人下定决心要来承担恶名,那我当然想帮她了啊。」
滥好人。赫萝的眼神似乎有如此的责备意味,但她却拉住罗伦斯的手,格外用力地握着。
尽管讨厌麻烦事,赫萝自己实则也是个滥好人。要是罗伦斯一头扎进麻烦中,她就不得不跟着帮忙。罗伦斯若是为了帮助别人而行动,她还会作为同一个狼群的一员感到骄傲。但果然还是麻烦极了。再说了,艾尔莎还是女人。
罗伦斯盯着蹙眉的赫萝,看透了她的想法。
「好啦,开心点行不行。」
他举起被赫萝攥着的手,用指背抚摸她的脸颊。
赫萝有些忧郁地眯起眼来。
「因为我要让你看看,我会怎样帅气地大显一番身手。」
紧跟着的这句话让赫萝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哼。碰壁的时候咱要鼓励汝,失败的时候咱要安慰汝。汝可得好好考虑咱的苦
劳呀。」
尾巴上的毛轻拍着罗伦斯的脚背。
这是贤狼大人的许可。
罗伦斯再一次用手指背抚摸赫萝的脸,接着走出了房间。
艾尔莎把圣堂托付给可信的村民后,和罗伦斯夫妇一同出发去了大集市。她不能骑马,而山路又足够宽阔,可供车辆通行,于是罗伦斯一行便决定赶着马车前去。
载货台上尽管乱七八糟地摆着从纽希拉运来的硫磺,但艾尔莎挤着坐在上面应该不成问题。
尽管这样想,罗伦斯却发现马车上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准确地说,是一同跟艾尔莎坐在后边的赫萝有些不对劲。
赫萝同艾尔莎的个性恰恰相反,她好像在意着什么。因此,只让艾尔莎一人坐在载货台上,赫萝似乎就要心神不宁地一直在意身后。可是让艾尔莎挪到前边,坐在罗伦斯身边显然是没道理的,更不用说把缰绳交给她,罗伦斯自己同赫萝一起坐在载货台上了。
结果,赫萝虽然决定和艾尔莎一起坐在马车的载货台上,但两人间当然没有什么相谈甚欢,反而是在对角线上拉开了最大的距离。艾尔莎尽管不在意赫萝,赫萝自己的尾巴却始终涨鼓鼓的。
大概,她不是讨厌艾尔莎,只是领地意识太强了——把马车当成了自己的领地。更何况对赫萝而言,艾尔莎并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过客,这反而令她心情更加复杂。
罗伦斯简直都快忘记了,赫萝是狼。
现在赫萝一定觉得自己的领地意识遭到了冒犯,因此罗伦斯不敢对此开玩笑。那一定会惹她真的生气起来。长期的经验让他很清楚地明白这一点。
(插图)
在这奇妙的紧张感中,马车不多时就进入了山路。季节正由秋日转向冬天,落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充当着马车行进的伴奏曲。
途中,借停下车来吃午饭的时间,艾尔莎说明了集市里的情况。
要赶集,就需要从瓦兰主教领向东走,来到大山背后的平原地带,到一个叫做撒罗尼亚的城镇。这里的集市每年在春季和秋季举行两次。人们说,春集的势头宛如鱼儿猛跃出水面一般,秋集的热闹又好比猪豚在林中翻掘橡子的场面。
这番比喻据说是艾尔莎从村民那里听来的,她好像很喜欢这种说法。
罗伦斯只是暧昧地笑了笑。在行商路上讨过生活的他知道那种骚乱有多令人愉快,也知道它有多令人疲惫。何况赫萝要是到了那种规模的市集里,势必还要缠着人买这买那。
想到这里,他忽然发现赫萝不见了身影。不知是不是在马车上比累了只有一个人的相扑,吃饭的时候她就莫名地老实,又或许是闹起了别扭。
去找找她吧。罗伦斯心想着,刚要起身,却发现赫萝回来了。一问才知道,她在离山路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找了一棵树,在树上给塔妮娅刻了留言。
艾尔莎告诉赫萝,这件事她已经嘱托过留守大圣堂的那位村民,但赫萝却回答道。
塔妮娅居住的山尽管离此处很远,但她肯定能察觉到一行人坐着马车通过。原本塔妮娅就在山上一直独自等待着数十年前的旧识归来,此时要是知道罗伦斯一行人翻过山去了别处,可想而知她会有多慌乱。
以赫萝而言,这算是很罕有的体贴——这个念头冒出来不过片刻,罗伦斯就意识到自己想错了。不知是不是在意艾尔莎的缘故,赫萝坐在枯叶上,和罗伦斯的距离比往常远了两个拳头。她抱着双腿,把头顶在膝盖上。尽管没有再和罗伦斯肩并肩,尾巴却拥着他的脊背。
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赫萝自己最恐惧的就是熟识亲爱之人的离去。
尽管赫萝不会衰老,外表也同自己的女儿缪莉别无二致,但母女的仪态却有难以言喻的差别。其原因想必就是这种内在的流露。
罗伦斯之所以对赫萝孩子气的行为难以招架,也是因为他明白这实则是一种演技,是赫萝有意要掩盖自己的内在。她早就清楚音乐总有一刻会停止,于是伸出了手要邀请罗伦斯与自己一同起舞。
这些隐藏在纯真无邪之下的东西,让罗伦斯没法不管不顾。
傻乎乎地烦恼怎么样让艾尔莎坐在马车上才好的人是赫萝,以贤狼之身,把漫长岁月中诞生出的悲哀和希望收进同一个盒子里的人也是赫萝。
她身上所具有的东西,足够罗伦斯为之赌上全部生涯。
吃完了午饭,马车再度开始前进。视线越过绵延的山,远远地能看到一座繁荣市镇。这就是撒罗尼亚,内陆地带的一大物流枢纽。
「唔,风里有了小麦的香味儿。」
赫萝眯着眼露出了牙齿。她似乎终于习惯让艾尔莎这个棘手对象坐在自己的领地上了。
「吃不完的面包,还有酒。美极了呐。」
艾尔莎有关戒除暴饮暴食的说教,对赫萝不过是耳旁风罢了。
看到她恢复如常,罗伦斯笑了笑,又重新握住了缰绳。
撒罗尼亚没有高得令人仰望的城墙,但四周也有壕沟土垒环绕,城市中心区域还能望见教会的钟楼。这座市镇是慢慢建立起来的,分布在各处的广场大概在从前都是交易场,附近农庄里的居民会把农产品运到此处进行贸易,而今这里依旧是货品堆积如山,还价叫卖声不绝于耳。
每个广场似乎都有固定的交易内容,可以看到衣着光鲜的商人买进卖出,恐怕已有一年或半年未见的人们亲切交谈的模样。
「这边卖的小麦质量还说得过去。那边应该是喂马的燕麦。唔——这是炒过的大麦呗,只要酿出来就是好酒!」
进入城里之后,艾尔莎就下了车,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赫萝完全恢复成了平时的模样。她吸了吸鼻子,像孩子一样拽着罗伦斯的衣袖吵个不停。
这样的市镇里,只要到达城市中心的教会,剩下的所有地方都可以步行前往。罗伦斯于是想知道该如何驾车前去那里,但艾尔莎却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因为我是第一次到这座城里来。我们去问问过路人吧。」
说着,她朝路上的行人迎了上去,但每个人都露出一副赶时间的模样,不理会艾尔莎的询问。
第五个路人是个打扮成商人模样的男子,他一看到艾尔莎,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居然小跑着迅速离去了。
「……愿神祝福他。」
艾尔莎尽管嘴上这样说,但她自己或许也有些动摇了。
「还不是因为汝的面相太吓人了。谁都以为要挨汝一通说教。」
赫萝露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于是罗伦斯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下以示警告。
「或许是因为正是集市开张的时期,大家都很忙吧。」
艾尔莎暧昧地点了点头,轻轻地用手摸着自己的脸颊。「面相吓人」这个评价似乎让她格外地在意。
罗伦斯又在赫萝头上敲了一下,然后坐在马车驾台上叫住了一个路过的工坊学徒。尽管他也装腔作势地说自己现在正忙,但罗伦斯在他手里塞了几枚铜币后,他便支支吾吾地开了口。
而这名学徒在说话时,目光同样不时打量着艾尔莎。
「也许是因为女性圣职者很稀奇。」
罗伦斯尽管这样说,但他明白这些过路人的反应无论哪个都称不上是感到稀奇。何况这是旅人云集的大集市,打扮奇异之人并不算少。
尽管好奇究竟是何原因,眼下还是要优先和逗留于此地的圣堂人员汇合。
从学徒口中打听来的旅舍在一楼开着酒馆。里面挤满了人,甚至在门前都有不少人一手拿着酒瓶坐在地上,仪态甚为不雅。不过,他们大概不是闲散之徒,而是等待着下一轮交易的商人们。其中也有些人一见到圣职者装束的艾尔莎,就立刻紧紧闭住嘴,把手搂的酒瓶藏到了身后。
这种反应很好理解。白日之下饮酒,被圣职者看到了总是免不得几句说教。看到这一群缩着脖子的人,艾尔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说声「请不要饮酒过甚」,接着便从他们之中穿行过去。
可是,这些看到了艾尔莎的人反应却很奇妙。酒馆里霎时被一股僵硬的沉默填满,教人连咳嗽一声之前都要犹豫片刻。
赫萝和罗伦斯坐在门外的马车上目睹了这一切,然后面面相觑。
「你说艾尔莎的面相吓人,这只是开玩笑的吧?」
「……天晓得。」
玩笑的始作俑者自己似乎也很疑惑。
两人把马车停到旅舍背后,然后走了进去,看到商人们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什么。在建筑最深处,有几个人正围在艾尔莎身边。
「艾尔莎。」
罗伦斯一叫,这些人全都回过头看向他和赫萝。
其中有三名圣职者模样的男子穿着便装,另两人虽然穿着还算正式,但显得灰头土脸,应该是代表村子来到城里的村民。这些人的年纪都比罗伦斯大了一轮或两轮。
「这两位是?」
「是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他们都是我的故交。」
「您好。」
他们带着警戒与罗伦斯握了握手。其中一人自称是村里的主司铎。
温泉旅店里接待的尽是熟识的客人,罗伦斯几乎都快忘记了,从前行商时不管走到哪里,人们大体都会表现出这种戒备来。
「请先上楼来。」
二楼又有两个年轻村民坐在走廊的地上玩牌,他们大概是负责看行李的,一见到来人,立刻慌慌张张地收拾起纸牌,把一行人带进后面的大房间里。
「这种气氛真让人遗憾。」
艾尔莎的一句话,让年长的男人们纷纷面露羞愧神色。
「有几名村民正在对劳德商会进行问责,但情况并不乐观……」
「城镇表面上看起来虽然热闹,然而和平景象只是浮于表面。艾尔莎大人,您穿着这身衣服进入城中,有没有听到别人对您说什么?」
圣职者们对艾尔莎加上了敬称,这让罗伦斯有些惊讶。既然各处教会都邀约艾尔莎前来,她来到瓦兰主教领也是因为同样的缘由,那么想必艾尔莎是与某位教会的高层人士结下了知己的友谊。尽管教会内部有自成一派的层级关系,艾尔莎作为圣职者的阶位也只是临时的司铎,但她或许已经拥有了相当的名誉。
「我想并没有……啊,原来如此。」
艾尔莎看了罗伦斯一眼,罗伦斯便接着她说道。
「大家看到艾尔莎女士的僧袍之后,都感到很惊讶。」
于是,圣职者模样的男子回答说。
「想必是如此了。前几日才有人因此被关进了牢里。」
「啊?」
不仅是艾尔莎,罗伦斯也感到惊愕。只有赫萝此时还百无聊赖地望向窗外。
「因此人们才戒备穿着僧袍的人……难道那人是异端审问官?」
这句话勾起了赫萝的兴趣。对非人者而言,异端审问官与天敌无异。
「不,是商人。我们熟知他的品行,他原本是位诚实的商人……」
「人们谣传他是不久前出了问题。眼下因为此事,整个城镇都在警戒着,仿佛别人都是披着一层皮的离群之狼。」
这是何意味?赫萝表情含着如此的疑问。罗伦斯轻轻摸了摸她的背让她安静,然后说。
「也就是说,那位商人被抓走的理由并不稀奇啊。」
他又看了看艾尔莎,于是这位在信仰的问题中见惯了世态炎凉的女圣职者开口说。
「是因为债务问题吗?」
借物不还,正是背离他人信任的行为。
尤其是债务,更可能成为信仰上的犯罪。
「尽管城镇如此热闹繁荣,但人们都固执地不肯清偿债务。很久之前就已有流言,说街上之所以有许多人摆酒,实则是要监视欠款者,不让他们潜逃出去。」
或许,情况的确已经严重到了流言弄假成真的地步,逼得许多人不得不如此为之。
「我们从村里带来的货物早就卖出去了,可是劳德商会一直不肯支付款项。现在主教大人和村长带了三个帮忙的人正堵在商会门上讨说法,但始终没有好消息传来。」
「而且其他村子的人似乎也是同样的情况,正在商会里吵谁应该先拿到他们付的货款。」
「村里多少有些积蓄,但此种情况若是延续下去,这个冬天免不得要忍饥挨饿。艾尔莎大人,您那边进展如何,圣堂中现有多少财产?」
艾尔莎肩负着管理主教领财产的职责。
她面不改色地从怀中掏出那张汇票。
「诅咒之山已经成功地卖给德堡商会了。」
「喔喔!」
「这可真是——」
见在场的人们喜形于色,艾尔莎咳了一声,让他们肃静。
「而解开山中谜团,并向德堡商会牵线搭桥的,就是这边的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
话音刚落,这些人片刻之前的戒备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热切地同罗伦斯拥抱握手,劲头之大捏得他手都要发疼。
「天赐的良机啊!只要有这笔钱,想必就能买到足够的过冬物资。啊呀,我一时间还在犹豫究竟该如何是好,这样主教大人和村长大人也能安心了。我们快去把大家都叫回来,准备购买物资吧。」
太好了太好了。这样就算是一件事尘埃落定了。几名男子发出安心的感叹,但艾尔莎却轻轻把汇票收进怀里,然后对他们说。
「看起来,劳德商会遇到的困难比我听闻得更加严重啊。」
「啊?」
艾尔莎望着这些疑惑的村民,视线堪称冰冷。
赫萝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接下来事态会如何发展。
「我听说,劳德商会常年来为瓦兰主教领服务……难道,诸位是打算弃它于不顾,只用卖掉山所得的资金来自保吗?」
主教领的人们明显地面露出疑惑神色。
「但,但是,艾尔莎大人。草率介入此事恐怕不会有好结果。您打算用汇票上的钱来救助劳德商会吗?他们可是欠钱不还的商会啊?」
「如果劳德商会还有救,那么救助他们并不止能为他们带来利益。」
「这……这是为何……?」
艾尔莎轻轻咳了一声。
「劳德商会没有支付货款,因此村民们付出了努力却没有得到相应的报偿。救助劳德商会,就能挽救收获所应得的回报。如果对它起而不顾,不仅要损害主教领的利益,更是侮辱了村民们,神的羔羊们所付出的汗水之结晶。不是吗?用别的获利来弥补损失,真的是可喜的结果吗?诸位的想法,无异于践踏了那些劳动者们!」
艾尔莎钢铁般的伦理观让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也包括罗伦斯。
她希望帮助劳德商会,不是因为主教领受到了它的恩惠,也不是为了施恩与它,而是要保护主教领居民们的劳动成果。
可是,假如救助劳德商会需要大量资金,其数额甚至超过了村民们销售农作物的所得——罗伦斯当即想到了这种可能性,果真如此,这一切岂不是没有意义了吗?主司铎等人似乎也产生了同样的想法,觉得艾尔莎的想法不切实际。就在气氛变得僵硬时,
「我检查过了所有账簿。」
「……?」
她瞪着这些人,手指像箭矢般指向他们。
「你们诸位根本就没有管理过这些金钱!浪费,用途不明,计算错误,总之满篇都是杜撰!你们究竟把金钱的收入支出当作了什么!主教领尚且富裕的时代或许还能容许这种行为,可即便如此,身为神的仆人就能容许这种态度吗!诸位尚且如此,到了这样的关头,却又考虑起了眼前的利害得失?这种计算究竟是为了什么!?」
面对艾尔莎的叱责,所有人缩起了脖子。
瓦兰主教领之所以贫困,看起来原因似乎不止于盐矿和铁矿的枯竭。而是因为当年的遗产没有被善加管理,而这种态度又被一代代继承,最后搪塞到今日。
感到当头棒喝的不只有这些人,还包括罗伦斯。
人是靠着收取劳动的结果,即报酬生存的。那么要生存,就必须让所得多于损失。艾尔莎却对此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了什么?
回过神来,罗伦斯发现自己正注视着赫萝。
罗伦斯很喜欢积累财富这件事本身。然而不容置疑的是,这件事之中还有一个基准。为了这个基准,他可以舍弃所得,主动选择损失,而这种行为恰恰更能扩充他的人生价值。
艾尔莎果然是一流的圣职者。
罗伦斯心中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如此感叹。
「因此,我无法轻易将这张汇票交予你们!你们应该请教这位罗伦斯先生的看法,即刻前去调查清楚劳德商会此时的状况,并采取能采取的所有措施!一切都应为村民的辛勤获得回报,为顺应神的意志!」
比艾尔莎大了二十多岁的圣职者们,直挺着身子接受了她的叱责。艾尔莎恐怕是通过教会高层人士的介绍来到了瓦兰主教领,但这些人服从于她的理由却不止于此。
「我说完了!愿神注视着我们!」
艾尔莎的训诫就此结束,被叱责的人们唯唯诺诺地来到了罗伦斯身边。
劳德商会的开端据说可以追溯到撒罗尼亚刚刚开始扩张的时代。当时一个在南方发迹的家族创立了它,如今商会主人的位置已经传至第四代,商会本身算得上中坚规模,还积累下了几分口碑。
具备一定规模的商会,其经营内容往往多而杂,包罗万象。这一点劳德商会也不例外,但它还有一项葡萄酒交易的主业。酒类是需求绝不可能消失的商品,因此一般只有少数商会才能得到涉足此业务的特许状。从这点来看,这个商会在城里的地位应该不低。
「他们莫非是参与了什么可疑的商业投机?」
两个在门外玩纸牌的年轻人端出了葡萄酒。这酒大概也是劳德商会的货品。罗伦斯小口嘬着有点酸的葡萄酒,首先向众人询问道。
「我们也曾怀疑是什么经商失败,毕竟这里是小麦和农产品聚集的大集市……从不会缺少赌博之类的事情。但是,那商会里的人都与我们熟识,出了事是瞒不住的。」
例如买卖来年才收获的小麦,这就构成了所谓的期货交易。这种交
易能让人一夜暴富,也能让人跌落万丈深渊。不久之前,罗伦斯就刚刚在鲱鱼卵的交易中长了一次教训。
「那么,商会在盈利吗?」
圣职者和村民们面面相觑,没有回答。
「就算说错了我也不会责备你们。」
得到了艾尔莎的保证,一位村民才放下心来说道。
「我们不相信他们的说辞……不过劳德商会的主人确实是这样主张的。」
果然如此,罗伦斯点了点头。商会盈利的可能性很高,但这些商人世界之外的人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意外。
「可,可是,既然盈利了,为什么还拒绝向我们付钱?为什么经营会出现困难?我觉得这不合道理啊。」
罗伦斯看了看赫萝,此时她正站在木窗前望着城镇景色,享受着葡萄酒与秋日和风的抚摸。罗伦斯把自己对赫萝说明过的那番道理又讲了一遍——盈利中的商会也可能会破产,账簿上的数字和金库中的现款会有差额,这些差额可能带来的问题,云云。
众人听过之后,表情都活像是看到了错视画一样。但罗伦斯在意的是他们提到的另一件麻烦事。
「在前往劳德商会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教诸位。这座城市里有没有发生过教会将商人投进监狱的事件? 如果有的话,可否连同理由,和当时的气氛一并告诉我。比如说,这里的教会一看就像是会采取如此行动,抑或是大家都对此感到惊讶之类。」
起先,赫萝一直眯着眼享受着微风轻抚刘海的感觉,等她把杯子倒过来晃了晃,发现里面确实没有了一滴酒,这才终于把注意力转向了房间里。
赫萝的耳朵能分辨人言的真伪。
艾尔莎是信得过的,但瓦兰主教领的人是否同样可以信任,这还不得而知。
既然他们能恭敬有加地把麻烦的决断推给艾尔莎来做,那也同样可能把路过的商人当作肥美的牺牲。假如村民和圣职者的描述中隐瞒或模糊了什么,这绝不是好兆头。
要是光凭一副好心肠,不假思索地把头伸进这桩问题里面,明日被问罪的或许就轮到赫萝与罗伦斯了。
而在森林的暗处争斗,没有谁能欺瞒过赫萝的眼睛和耳朵。
「我,我们知道的这些若是对您有帮助……」
自称瓦兰主教领圣堂主司铎的男子像是被两人的视线压服,他战战兢兢地开始了说明。
高利贷是应在地狱最深处被业火烧尽的重罪,但利率适当的贷款则未必。同样地,教会并非是全面禁止了金钱的借贷。
把财物分给受困之人自然是善举,但将毛毯借予旅人过夜仍值得赞扬,返还借来的物品时,对物主的答谢也不算违背信仰。
「所以,适度的贷款不算是信仰问题。本次事件中,不仅是城里的商人们,我们也感到很不解……」
「更何况,本镇的圣堂参事会从前可是以善待商人而闻名的……」
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带着刺,大约是因为艾尔莎在场,而人们又觉得她对信仰的态度堪称洁癖,恐怕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同僚圣职者被金钱交易迷得神魂颠倒……。
不过,艾尔莎本人并没有什么反应,她只是静静等着接下来的叙述。
「所谓善待商人,是有什么缘由吗?比如说……商人的捐款奉献更多之类?」
罗伦斯也采用了委婉的说法,不过主司铎和其他人都叹着气摇了摇头。
「说是并非如此……倒也有些偏颇,但总体上还是正常的。」
「而且城里之所以优待商人,从历史的经纬上考虑也称得上顺其自然。」
说到这里,赫萝和艾尔莎都被引起了兴趣。
圣职者们互相用眼神交流一番,似乎是最后决定由最年长的主司铎进行说明。
「撒罗尼亚圣堂起源之初,此地还是目无边际的原野。周围的农村要以物易物,把农作物卖给商人换钱,于是这里就有了一个不定期的集市。再后来还建起了小小的礼拜堂。此后有位云游四方传教的司铎定居下来,据说那就是撒罗尼亚这座城镇的开端。」
如果罗伦斯的经验没错,那么住在无人管辖的热闹地带的所谓流浪圣职者,说得好听点是性格奇特,难以融入社会;说得难听点,就是一度都未曾受过有俸的圣职,唯独生了一条如簧巧舌的人。
「此后在司铎大人的努力奔走下,不定期的集市又增加了一座旅舍供前来的商人留宿,随着人流不断聚集,这里最终有了城镇的模样,后来集市规模不断扩大,还成立了正式的教区。因此,撒罗尼亚教会的历史,就是与商人一同发展的历史。」
「那么,突然以借款的罪名将商人抓捕投狱,是因为近来时局的缘故吗?」
听到罗伦斯这么问,赫萝的身体悚了一下。
眼下,信仰这一问题正在世间掀起巨大波浪。尽管大致而言可以归结为教会为所欲为之后的咎由自取,但搅动这波浪的不是别人,正是罗伦斯夫妇的不肖女儿缪莉和柯尔。他们当然不可能对此置若罔闻。自己养育的孩子刚一走出家门就引起了如此的巨大影响,对罗伦斯夫妇而言,这既让他们骄傲,也令他们惶恐。长时间丢在仓库里的大木箱稍微挪一挪都要掀起满室灰尘,更遑论教会了。
以柯尔和缪莉这段冒险的影响之大,引起的事件未必全都是好事,这一点罗伦斯早就明白。他之所以要不远旅路到瓦兰主教领来,原因归根结底还是这件麻烦事。
话虽如此,主司铎当然不可能知道闻名于世的教会改革之旗手竟然就是罗伦斯的干儿子,他只是苦闷地点了点头。
「诚然如您所说……虽然我们不敢认为是黎明的枢机卿阁下带来了麻烦……」
圣堂中的圣职者们发出了沉重的叹息。赫萝就像猫一样从他们的愁苦表情上移开了视线,她看似旁若无人,想不到其实也关注着周围人的神情。
「我们主教领也接到了上一级教区的通告,要清肃财产,以适神意。所以才请了艾尔莎大人来帮忙。此外……我们,包括主教阁下,都一齐来到这里,实际上是因为关于此事,之前便有一个令人担心的传闻。」
「令人担心的传闻?」
这一次是艾尔莎开口回答了罗伦斯。
「商业城镇的教会和圣堂都接到了特别的指令,要取缔易于孳生恶德的交易行为。罗伦斯先生,你自己应该已经有了实际体会吧?」
艾尔莎也听罗伦斯提起过阿提夫的鲱鱼卵风波。
「唔」罗伦斯沉吟着继续说道。
「也就是说,小麦和其他农产品的期货交易,可能被教会当作赌博,并且受到了禁止……?」
「是的。我们也要采买用于越冬的各种物资,但不可能买下店头的现货。一般都是预约未来才生产出的小麦,油脂和肉类。有时候,这样的行为就会被看作是赌博。」
许多经商的手段都是从需求中诞生的。罗伦斯没有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而是点了点头。
「万一期货交易也被停止,由此必然要产生混乱。为了防止此种情况发生,诸位来到了这里,却遇到了别的问题?」
「对。停止商业交易就会发生混乱,这一点谁都能看到。这座城的主教阁下也明白。可是,如果什么都不做,又会被指责说是助长恶德孳生。」
「于是撒罗尼亚的主教阁下就想出了一个主意……尽管所有人都为此愕然。他或许是为了交易能继续进行,怀着善意把一名商人送进了监狱。」
有人突然插嘴说。
「怀着善意?把商人送进了监狱?」
「正是。眼下,这座城里的人们都因为欠款问题而无法自由行动,然而商业交易却依旧活跃,这难道不奇怪吗?据说主教阁下就是无法忍受这样的局面,借着神的威光向湖中投进了一枚石子。」
每个人都为欠款问题发愁,是因为无人偿还欠款。既然如此,就要宣扬拖欠还款义务带来的恶性后果,借此来推动人们主动地还债。
道理上不是不能明白,但罗伦斯却难掩脸上的苦涩。
「可结果岂不是恰恰相反了吗?」
主司铎和村民们面面相觑,仿佛是被指出了自身的失策一样,显得很消沉。
「的确如您所说。人们纷纷恐惧担心自己也被送入牢狱,愈发不肯从金库中取出金币,同时另一方面又对债务人百般催促。几个有分量的商会主人们激烈地争吵过一番,总算维持了交易不至于停止的局面。可是,局势依然是剑拔弩张,谁都不愿意让自己的哪怕半个银币落到别人的手里去。」
如果在这样乱作一团的丝线两端,不假思索地猛一拉,后果会如何?
仅存的余地也会消失,线团会缠绕得更紧密,更复杂难解。
「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啊?」
主司铎用满是困惑和无奈的声音说道。
「明明城里的景气那么好……」
从打开的木窗中,依旧可以清楚地看到充满活力的城镇。
十字路口的摊贩前,旅店和酒馆里都挤满了人。
「或许是有恶魔潜伏在我们之间,潜伏在这座城
市里。」
主司铎身后的一名男子用没有底气的声音说道。艾尔莎立刻吊起了半边眉毛,主司铎听到这句话也愣住了。
如此充满活力的撒罗尼亚之中,之所以会因不可解的理由产生龃龉,是因为市场的人潮中混进了恶魔,是恶魔悄然制造了这些问题。
会有人作此想法也不奇怪,但艾尔莎的目光却格外严厉。
「这话,究竟有几分是认真的?」
面对艾尔莎的质问,主司铎慌忙开口打圆场说。
「从撒罗尼亚的主教阁下到我们,大家都怀着正确无误的信仰。那只是一句毫无根据的谣言……绝没有什么恶魔之类的存在,绝对没有……」
他们之所以恐慌,大概是因为恐惧艾尔莎招来异端审问官——毕竟她似乎在教会中颇有背景。倘若真是如此,邻接着撒罗尼亚,与撒罗尼亚一样从事商业交易的瓦兰主教领难免也要受牵连。更何况艾尔莎本人就在事发现场,调查的结果必然不会乐观。
不过罗伦斯觉得,艾尔莎之所以会有反应,与其说是出于纯粹的信仰,倒更像是因为在意赫萝。毕竟赫萝这样的非人之存在要是混进城市中,或许真的会发挥起什么不可思议的力量。
赫萝察觉到她的视线后,立刻歪起嘴唇把头扭到一边,潜台词是说这种想法纯属无稽之谈。
目睹了两人的一番来往后,罗伦斯慢慢地吸入一口气,接着又长长地吐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已经从这些人口中得到了能得到的所有信息,也大约把握了情况。
那么,身为前旅行商人,接下来该做的就很明确了。
「既然如此,我就去找一找这个恶魔吧。」
商路是走出来的。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罗伦斯身上。
穿着僧服走在街上未免过于显眼,于是艾尔莎换上了便装,带着罗伦斯一行人前往劳德商会。十字路口处有许多农作物正在交易,售卖食物的小摊一家挤着一家,街头艺人面前则围着乌泱泱的观客。
乍看之下,镇上一年两次的大集市实在是和平又兴盛,但若是深究其背后的问题,怀疑是恶魔作祟也不无道理。
「喏,汝现在有什么线索了呗?」
艾尔莎和主司铎等人走在前边,罗伦斯和赫萝则跟在他们身后。
赫萝被热闹的街景所吸引,同时还不忘低声对罗伦斯问道。
「你是说有没有恶魔出没的问题?」
或许是想起了艾尔莎的那种视线,赫萝的表情看起来有点不高兴。
「不过那傻瓜似乎是觉得,就算真有其人,也未必是咱的同类。」
「瘟疫之类的也经常被算到这一回事里啊,人们就是最喜欢这种东西。有些城镇还会给瘟疫起一个人名,做成人偶,每年把它丢到悬崖下边去。这种祭典你肯定也听说过那么一两个吧?」
曾是旅行商人的罗伦斯并不是不信神的奇迹或是恶魔的存在。只不过他曾有好几次以局外人的身份被强扣上恶魔之名,所以才会对这种故事冷眼看待。
「所以咱们要注意的,就是尽量避免背上这种莫须有的冤罪……」
赫萝也理解这些道理,毕竟她本人就曾被人类当作神明供奉,而后却又被他们贬损,疏远,以至于遭到放逐。
「另一方面,艾尔莎手中现在可是有一根专门对抗恶魔用的银桩子,也就是那张汇票。万一有心怀不轨的人出现,或许还真能打倒对方。」
赫萝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那兔子给咱的东西就那么厉害呗?」
「要说厉害……厉害的是上面的金额。毕竟卖掉的不是荒郊野岭,而是有生产价值的一座山啊。那张汇票上的数额真的相当于一座金币堆成的小山。单论金钱问题的话,仅凭那一张纸就可以和王侯贵族一较高下了。」
罗伦斯与如此庞大的金额虽然无缘,但也像是亲眼看到传说之宝剑的孩子一样难耐雀跃。德堡商会的希尔德一笔就挥出这样的巨款,在罗伦斯看来,这仿佛是传奇故事中英雄的活跃事迹般令人心情激动。
「那,汝可能找得着这不轨之徒?」
赫萝冷淡地问道。
在旅舍里,罗伦斯的立场总是照顾赫萝,劝诫她不要怠惰,不能贪杯,然而走到残酷的社会中,更慎重的总是赫萝。
她的眼神像是在责备罗伦斯,提醒他「咱们可不是来玩的」。于是罗伦斯挺直脊背回答道。
「经商的有趣之处,就在于所有东西必定都靠着交易连在一起。顺着劳德商会的交易记录向前追溯,一定能查清楚到底有没有这个恶魔存在。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唔……?可是,汝这些商人有时候不是最喜欢保密呗? 何况既然如此,城里的人岂不是早就查清了问题?」
赫萝的质疑是有道理的,不过关于城里的这些人,罗伦斯可以断言。
恐怕他们什么调查都没做过。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什么调查都不能做。不过,罗伦斯相信只要自己愿意,就能从他们口中获得情报。
他对赫萝解释了一番,尽管赫萝还是半信半疑,但这正是体现前旅行商人手腕的时刻。
等到了劳德商会,罗伦斯的预想变成了确信。
「不管谁来了都没钱给他!」
艾尔莎一行人当面向商会之主提出请求后,立刻就迎来了这样的怒喝声。
「都已经说过了,我就是吝啬,就是贪心!就是没钱可付!」
红着脸发出怒喝的是个光头白发的老者,他就是劳德商会的老主人,劳德本人。
办公室里还有其他几名商会干部,但他们都埋头于长桌上的账簿堆中,试图从中再榨出哪怕一滴黄金来。看来在这里怒喝声也是家常便饭,劳德的声音再大他们都听不见。
「但是,贵商会不是也在对外付款吗?」
艾尔莎说完,劳德的脸立刻变得更红,好像额头浮现的血管都要爆裂开一样。
「这是当然的!既然对经商一窍不通就别插嘴!我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些人,才想尽办法坚持着不让商会倒闭!」
信奉利己主义的商人怎么可能关心其他人?艾尔莎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在如此质问,不过这多半是因为她的面孔原本就很吓人的缘故。
带着纯粹的疑问,她回头望了望罗伦斯,希望得到他的证实。
「您可能不会相信,但没有哪个商人会因为欠了别人的钱就寝食难安,果真有那种人,也一定是骗子。」
「没错!」
劳德的声音依旧很大,不过似乎是觉得艾尔莎等人介绍来的这个商人罗伦斯还算明白道理。他抖着肩膀喘了几口气,稍微平静了一些。
「那么,您是说,给应付款项划定优先顺序,这也是正义的?」
眼看劳德的额头又要暴起浮雕般的血管,这次罗伦斯出手制止了他。
「看起来或许是不公平,可是现实中的确有可以延后的支付,以及不可以延后的支付。诸位只要在冬季到来之前得到物资就能过得去日子。不,更进一步地说,哪怕等到春天再让他连本带利地还清钱,其实不也没有致命的影响吗?」
罗伦斯对艾尔莎身后,那些瓦兰主教领的人开口说道。
「这……的确如此。」
「毕竟还可以用圣堂的储蓄来接济贫苦之家……」
「那么,不可以延后的支付又是什么呢?」
艾尔莎没有退缩,似乎是决心要把道理问个明明白白。这一次劳德也再没有面露赤色,不愧是大商会里浮沉多年的商人,他或许已经理解了艾尔莎这样的个性。
「不可以延后的支付,就是那些不能暂停的交易。哪怕这些东西,也得按照规模大小排个顺序。」
说完,劳德抓起办公桌上的手帕,在秃头上用力地抹了抹。
赫萝眨着眼睛看着他,好像觉得这副模样很有趣。
「现如今,城里涌进来了山一样多的农产品,在各个商人手中交易的数目让人眼花缭乱。上一次和上上一次集市的时候定下的买卖合同这时候也要结清。这不只是撒罗尼亚一个镇子里的事,还要牵扯到其他城市里那些大得要命的商会。而这种交易是绝不能拖延的,绝对不能。」
劳德这一番说明后,艾尔莎没有开口,而是再次将目光转向罗伦斯。
「因为如果问题只发生在镇上的话,大家都是熟人,可以坐下来谈。但是,假如交易对象是远方的城镇,那里的人未必理解这里的内情。他们多半会提起戒心,怀疑是不是自己受了骗。哪怕没到这一步,有集市的城镇在世上多的是,这些人或许还会到其他地方去做交易。要留住他们的信任,那就唯有一点,按时付款。」
艾尔莎静静地点了点头。
「那么,为了完成这些支付,就要让城里的商人们受苦吗?」
这句话让劳德皱起眉头来,罗伦斯也不知道该如何理解。
「只吐气,不吸气,那当然要难受了呗。」
赫萝这句话说完,罗伦斯才终于明白过来。
现金只出不进,从道理上来说,城里的人们确实会变得
愈发贫穷。
「恐怕不是这样。因为来到这座城里的商人们,应该都不会空着手回去……」
这次是罗伦斯对劳德投去了疑问的视线。这座城里的交易情况,他应该大体有所把握。
「没错。例如我们只要能按时付清购买葡萄酒的货款,其他人就会相信我们来年也会照着这个模样继续经营。于是别处的商人就会到我们这里买下明年的麦子,回到故乡去。第二年他又带着葡萄酒来,拿到买下的麦子,再订购下一年的麦子。经商的流程就是这样,不断延续,和呼吸一样。」
「然后,这样的流程如今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眼看就要停下来了,是吗?」
罗伦斯觉得这是问出原因的好机会,果然,劳德长叹了一声。
「依老夫来看,原因再明白不过。」
他愤愤然地说道。
「就是旅舍同业会的那帮人。是他们把路给堵住了。」
「旅舍同业会?」
居然不是其他竞争对手的商会,罗伦斯感到有些意外。此时艾尔莎开口问道。
「也就是说,传闻中所说的恶魔之类,就在这个同业会里吗?」
这个堪称天真的问题显然是劳德没想到的。
「真是的,你们这些修道院出来的人整天就想着这些。恶魔……唔,要说是恶魔也没错。那些人从我们手里买了大量的葡萄酒,还有别的,但是一枚铜币都不肯付。他们的客人都要挤满房子了,还说没钱付给我们,这到底是何居心?」
旅舍的生意之兴旺是一目了然的。
「对方不付钱的理由是什么?」
「他们只会说什么『付不起就是付不起』。真是的,这个旅舍同业会从我爷爷那辈起就是出了名的吝啬。一群没良心的东西,简直要坏了撒罗尼亚商人的名声。我们这样的商会就是被这种人给连累了……」
劳德的语气充满愤慨,似乎还饱浸着长年的积怨。
罗伦斯猜测城里的人没有对这场混乱进行仔细的调查,其理由就在于此。准确地说,他们就算想要调查,也不可能做得到。
城里有好几个同业公会,每个公会都有自己垄断的领域,并且从好几代人之前就彼此竞争。例如面包房和肉铺的争端简直就像是神裁定的命运,或是戏剧里固定的一折。名誉和实利纠缠在一起让争执不断激化,最终发展成流血事件的案例都不算稀奇。
于是,从生下来就彼此熟识,从祖先的时代起就彼此争执的市民们,当然不可能互相敞开胸襟将情况讲个明白了。
那么,劳德指名批判旅舍同业会,也就代表城里的商业流通出现问题,实则是各公会之间的冲突导致的吗?
罗伦斯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时,劳德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继而开口道。
「对了,对了,我有事要拜托你们。」
回过神来,罗伦斯发现对方正从办公桌上探出身体。
「你们能不能代替我,去收拾那可憎的旅舍同业会?」
「啊?」
艾尔莎困惑的声音根本就没有传入劳德的耳中,他带着笑容立刻抓住艾尔莎的手。
「对了,这就对了!你不是说自己是从城外来的,而且还是瓦兰派来帮忙的司铎吗?我们跟旅舍同业会的那帮人根本就没法说话,只要是跟我们有关的,哪怕是条狗的尾巴他们也忌讳得要死。但他们不听我们的话,要是你们出面去说,没准就能说得通!」
赫萝听罢扭了一下身子,或许是因为联想到了劳德说的「狗的尾巴」。
「就是用权威把那些人关到牢里去都没关系!你们不是也想快点拿到自己的货款吗,这算是一举两得了,没错,就是这样!」
「呃,可是,等一下」
「汉斯! 把咱们的催收证明书交给客人! 这一次可要让那些人赔个精光了!」
纵然是艾尔莎也招架不住劳德这种强行之举,转眼之间,那个叫汉斯的商会干部就把羊皮纸卷塞到了她的手里。
艾尔莎之所以没有再把羊皮纸卷还回去,或许是因为看到了汉斯已死之人似的眼神。若是真把纸卷再送回他手中,对方的心可能就要承受不住这份重荷,继而崩溃了。
「好,这样瓦兰主教领的事情就算是尘埃落定了! 啊啊,荣耀归于神!」
撒罗尼亚的葡萄酒商劳德,果然颇有手段。
怀揣着证书被礼送出门,走到劳德商会外之后,艾尔莎才回过神来。
「没想到汝也有说不过别人的时候。」
总是说不过艾尔莎的赫萝此时几乎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而总是说不过赫萝,还被赫萝管得服服帖帖的罗伦斯甚至都有些想笑了。
「简直就像是老鼠嫁女的故事。」
「唔?」
「有一只老鼠,女儿要出嫁了,于是想选个有能耐的女婿。」
听到罗伦斯说起这个,艾尔莎才抬起头来,不再继续不知所措地望着羊皮纸卷。
「别的老鼠建议他,选猫做女婿怎么样,猫又说自己总是被屋子里的仆人打屁股,这个仆人才更强。」
「嗯。」
「结果老鼠找到砍完柴正休息的仆人,问你要不要做我们家的女婿啊,仆人回答说,我们家老爷可比我厉害多了。所以老鼠就去找打完鹿刚回来的宅邸主人。你猜宅邸主人怎么说?宅邸主人怒喝道,就是因为你们糟蹋东西才害得我这么头疼,少开玩笑了!」
「喔喔」
这时艾尔莎似乎也平复下来了,她对兴致盎然的赫萝补充道。
「于是老鼠带着女儿回到了老鼠洞里,最后还是决定找个老鼠做女婿,故事就这样结束了。我们家的孩子也很喜欢这个故事。」
赫萝咯咯地笑着,手在胸前和腰间摸了摸,这才想起自己的羽毛笔和纸都在旅舍。
「之后再给咱讲一遍呗。」
罗伦斯耸了耸肩。既然赫萝喜欢,那就值得满足了。
「所以人世间就是因果连成的一个圈……说是这么说,一想到自己刚才还被人那样摆布,我觉得听了这个故事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艾尔莎拿着劳德硬塞给的羊皮纸卷,恨恨不平地说。
「可是如果把这笔欠款收回来,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罗伦斯借来羊皮纸看了看,上面的金额不是一笔小数。
「但还是够不上应该付给我们的钱……不过,劳德商会真的打算用这个来抵债吗?」
「这个东西嘛……要说能代替货币,的确是真的。问题是,这张证书没办法像货币一样轻松地用来买麦子和肉。」
「那还是没有意义。」
艾尔莎说完,再次低下头沉思起来。瓦兰的主教和村长,还有主司铎等都围在她身边,全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接着,她忽然又抬起头,用比平时更严肃的目光扫视人群,说道。
「接下来我要到教会去。罗伦斯先生,可以请你负责催收这笔欠款吗?毕竟如果真能顺利地收回欠款,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没有问题……但是去教会做什么?」
严谨正直,堪称信仰之化身的艾尔莎将羊皮纸卷交给罗伦斯,接着像轻浮的少女般耸了耸肩膀。
「劳德商会处于困境的确是事实……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圣典中,身处困境的求助者不论何时,总是真挚地跪在地上虔诚祈愿。
绝不会看准空隙,把证书塞进别人手里再将之赶出门去。
「我要向那名被关在牢里的商人,还有此处教会里的人们打听一下,有关这座城市的情况。」
看来劳德商会让一个很麻烦的人物起了疑心。驱动艾尔莎前进的并非是损益,而是原理和原则。
「在您做出什么决定之前,我非常乐意以商人的身份供您咨询。」
接着罗伦斯就明白了她蹙起眉头的缘由。
「我并不是狂热的异端审问官。」
她也明白,要是以教会的名义对劳德商会清查到底,一定会在城镇中引起麻烦的骚乱。
「遵命,那么,我就先去试一试正攻法吧。」
「有劳了。说到底,这座城里发生的事情,实在像是一副古怪的错视画。」
艾尔莎有些气馁地说。
罗伦斯则举起手中的羊皮纸卷,满是尘埃的气味让他歪起了嘴角。
瓦兰主教领派了一个又高又壮的中年村民跟着罗伦斯。
他大概是负责监视的,以防罗伦斯带着劳德塞给的证书潜逃。村长和其他有头面的人物会被旅舍同业会给认出来,所以才选了这样一个平时最多只是帮着搬货,很少到撒罗尼亚来的村民。
「请您吩咐有甚要俺来做。」
「这个嘛……那,请你装成保镖的样子吧。」
这个村民在村里一定是日日拿着锄头,扛着稻草捆的人。太阳晒黑了他的精悍面孔,再加上肩头鼓起的肌肉,假若默不作声地站着,果真会让人以为他刚刚才退出了漫长的佣兵生涯。
「只要站着不做声就行?俺能干农活,吵架可一点儿不行。」
「这样就够了
。尽量让表情凶一点。」
罗伦斯说完,中年村民摸了摸络腮胡子,哼了一声。
走向旅舍同业会的路上,赫萝时不时地打量跟在两人身后的中年村民,然后悄悄附在罗伦斯耳边说「他身上有一股很好的麦子香味」。
似乎仅仅如此就能让赫萝开心起来。今后赫萝再闹别扭时,就让她闻闻麦穗的味道好了。罗伦斯心想着这些,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旅舍同业会门前。
「如今这些人也算是汝的同行了呗。」
这栋房子挂着一个铁制的招牌,上面是交叉的酒杯和餐刀。看来这就是撒罗尼亚旅舍同业会的纹章了。
「我到现在还自认为是个商人,而且要说起来,纽希拉的温泉旅馆也算是商会呢。」
「嗯~? 汝这口气,简直就是那些一口咬定自己还年轻的老头子。」
罗伦斯耸了耸肩,但接着这句玩笑的下一句话让他有些意外。
「不过,咱好像还是不在汝身边比较好。」
是什么意思?罗伦斯朝赫萝望去,结果看到她一脸无奈的表情。
「大笨驴。汝把以前的事情都忘啦?」
「以前的事情?」
这次赫萝的无奈变成了嫌弃。
「汝把家当都赔进去,四处找人借钱的那一回。」
那时候两人才相遇不久。罗伦斯掉进兵备交易的陷阱中,陷入了资金周转不灵的困境。
于是罗伦斯希望多少能向周围借一点钱。他四处求助,全然不顾周围的视线,带着赫萝一起为贷款奔走,结果被别人劈头骂道『厚颜无耻地带着女人来借钱』。
「当时咱因为担心汝才向汝伸出手去,想不到却被一把拨开。那感觉有多痛苦,咱可忘不掉。」
不仅如此,罗伦斯还迁怒赫萝,朝她吼道『要是没有你该多好』。*
[*注:详见本篇第二卷第四章中段。]
赫萝恨恨地,抬头用她那带着一丝赤红的琥珀色双眼望着罗伦斯。
这是一段罗伦斯不愿回忆起的苦涩过去。
「一想起当时的情景,我背上就要流冷汗,不过现在的我可不像当年了。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赫萝对罗伦斯投以怀疑的视线,但最终耸了耸肩膀再没说什么。
罗伦斯深吸一口气重新调整心情,然后推开了旅舍同业会的大门。
一楼是个类似酒馆的地方,供公会成员饮食或作会议的场所。
现下正有零零星星的几个人围着长桌喝酒,只是表情看起来不怎么明朗。
「我是旅行商人克拉夫特·罗伦斯。请问公会长在吗?」
报上姓名后,在场的所有人都露出了打量可疑者的表情,另一个坐在房间深处的将军肚站起身来说。
「我就是公会长,有何贵干啊。」
「哎呀呀。」
罗伦斯表现出露骨的殷勤对他低头行礼,然后咳了两声。
「冒昧在您百忙中前来打扰,劳德商会委托给了我一张证书——」
话音刚落,他就感到了身后赫萝质疑的视线,场面上的空气也霎时生硬起来。
但罗伦斯丝毫没有惧色,一直微笑着注视旅舍的公会长。
一片鸦雀无声。终于,公会长苦笑起来。
「你这位商人真是不机灵,恐怕是被那老狐狸给骗了吧?」
「大概是吧。」
看到罗伦斯依旧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公会长收起笑容,冷冰冰地说道。
「我就不讲难听话了。你还是拿好那张什么证书早早地回去吧。谁知道劳德商会都给你讲了些什么鬼东西。」
汝干啥要故意把气氛搅得难堪呀——赫萝用视线提醒罗伦斯,但被他无视了。
「不,您说得的确不错。」
「嗯?」
「这张证书是被硬塞到我手里的。他们的手法确实高明。所以……我想找个借口把这东西再还给他们。」
看到罗伦斯的谄媚笑脸,公会长先是愣着眨了眨眼睛,接着朝其他职员使了个眼色。
「什么……原来是这样啊?」
「对。我把农产品卖给劳德商会,但是怎么都不见他们付钱。等得急了去找他们,没想到人家前脚塞给我这张纸,后脚就把我赶出去了。」
尽管视线中还残留着不信任感,但公会长朝坐在罗伦斯身边的一名职员努了努下巴。这名职员于是站起身来,抢夺似地从罗伦斯手中拿过羊皮纸来。
「……确实是劳德商会的证书。那个贪心的老爷子,看着就让人恶心。」
随即,他又以同样恶劣的态度把证书塞还给罗伦斯。
站在罗伦斯身后扮演保镖的村民忍不住动了一下身子,一旁的赫萝则暗暗咬牙切齿,但罗伦斯不打算为这种小事一一动怒。
「所以,您意下如何? 可否让我听一听旅舍同业会无法支付款项的缘由?」
很少有人能在违背契约后依旧安然自若,而陌生人突然闯来质问『你们为什么这样无能,连赊欠的钱都还不清』,通常是会被赶出门的。
但或许就是因为罗伦斯的行动实在是太过于直截了当,堂而皇之。
肩负使命,要保护公会名誉和利益的公会长沉重地叹出一口气,手撑在桌上说道。
「听完了理由,你就有借口把那张证书还回去了?」
「这取决于您的理由。」
立刻就有几名公会职员眉毛倒竖,站起身来,但公会长伸手制止了他们。
「快停下。人家之所以大摇大摆地带着女人来,是因为知道咱们也占一分理。我说得没错吧?」
罗伦斯没有说话,只是以微笑作答。公会长则挠了挠自己的脑袋。赫萝困惑地打量着这个场面,似乎是很不习惯双方的态度。从前就是因为赫萝陪着罗伦斯,结果被其他商会的人斥责为态度散漫,然而这一次恰恰是这种散漫的表现让他们占了优势。
「我们已经对劳德商会,当然也有其他商会作过说明了……确实是支付不起啊。」
「您不介意让我看一看证据吧?」
喂,你少得寸进尺!有几个人喊道。但公会长只是嘴唇痉挛了一下,随即走近账簿台,拿起厚厚的一沓纸。
「我们公会的惯例是从内部接受订单,再以公会名义向各商会采购。这你明白吗?」
「我曾去过许多城镇,我明白的。」
如果不加干预,那么资金雄厚的店家或许就会买下所有物资。而没有葡萄酒,肉和面包的旅店就算床单再怎么干净,也招揽不到客人。为了消除旅店之间的竞争,物资购买需要由公会来管理。
此外,手握大量订单的公会也能对供货商施加压力,换取优惠。
「应该付给劳德商会的款项……嗯,就如你所见,和证书上是一致的。」
「确实是。」
「然后……这是所有拖欠款项者的详表。」
「会、会长!」
有几个人忍不住大喊道。那张纸上密密麻麻地记载着数字,还有一长串旅店的名字。这些都是通过公会购买了物资,却没有支付货款的旅店。
「既然因为一时囊中羞涩拖欠了货款,那就要承担其后果。还是说,你们想看到这位商人拿着证书跑到教会里去?」
劳德是与他们一样在撒罗尼亚经商的商会,但罗伦斯却明显是个外乡人。再怎么说,从祖辈起他们就已经与劳德商会打起了交道,就算有争执,作为同一个城市的居民,双方也绝不会跨过最后的一线。
然而外乡人则不会考虑这些,既然有能够依赖的权威,他们就有充足的理由这样做。
于是出于同样的道理,有些羞耻之事不能暴露给长年对立的劳德商会,却可以拿出来给这个外乡人看。
「……的确是一笔大数字。我能问一问贵行拖延支付的理由吗?毕竟,不管是哪家旅店生意都很兴盛啊。」
公会长合起账簿,极其不情愿地开了口。
「你说自己是个旅行商人对吧?你们这些住旅店的人可能不知道,经营旅店绝没有那么轻松。」
罗伦斯没有提及纽希拉的温泉旅馆,只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像我们这种城市,来的客人几乎都是熟面孔的商人。他们要来这里赶集,结清上一回集市的款项,还要采买新的商品,所以会住很长时间。经常也会请人喝酒来收集情报。有这样的客人就不愁房间空着,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客人,所以才会有麻烦。」
「因为他们赊账,对吗?」
公会长耸了耸肩。
「没错。他们吃的喝的,全都要记账。话说回来,一直赊账是没法做生意的,所以往常都是在集市期过半的那天一并结账。」
说到这里,罗伦斯知道了对方是什么意思。
「然后这些商人今年没有付钱?」
「对。今年没付钱的人尤其多。至于这些人付不了钱的原因……」
「是因为别人没有给他们付钱……?」
公会长点了点头,随即有几名公会成员,也就是旅店的店主聚集到罗伦斯身边来。
扮演保
镖的村民此时真的像保镖般提起了警戒,赫萝也开始发出低吼。但这些人围住罗伦斯后,没有行使暴力,而是纷纷抱怨起来。
「我们当然也想把欠账还清啊,不然谁愿意低声下气地面对劳德老爷子,还有他们商会的那帮人!但是,今年付不起钱的人尤其多,有些人哭着求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
「没错没错。今年真不对劲,做木材生意的那伙人说什么,自己运来的木材早就卖掉了,但是买木材的人不给钱,所以就让我们也等着。木头价格现在水涨船高,他们赚满了口袋之后,反而摆出一副受害者的面孔!」
罗伦斯知道木材的行情。正是多亏这一点——虽然这样说不太合适——那座被诅咒的山才能卖出高价。
「不过最显眼的也就是这一群人,其他大多数商人都是哭着求我们要再宽限几天。明年,后年,没准以后他们的徒弟也会来我们店里住。人家哭着求我们,我们也只好答应。但是他们是要吃饭喝酒的啊,我们不进货,生意就做不下去。其实我们还欠着面包房和肉铺的钱,可是那些商会的蠢蛋根本就什么都不懂,反而把我们说得像是万恶之源一样。」
在场的所有人都赞同这个店主的话。
罗伦斯朝赫萝瞄了一眼,见她无奈地抖了抖肩膀。看来这个人说的是实话,并非是为了推卸责任而信口开河。
「各位面对的困难,我很能理解。」
说着,罗伦斯把劳德商会的证书收进衣服里。
「何况,公会长先生对我也的确是坦诚相待了。」
对方把账簿拿给自己看的行为值得尊敬。或许,在罗伦斯来之前,他们已经受过了各式各样的催逼,早已懒得再找什么借口了。
「啊呀,多亏你是个明事理的人。」
罗伦斯与公会长牢牢地将手握在一起。将怨气一吐为快的公会成员们也纷纷同他握手。还有人苦笑着说,如果您付现金,请一定到我们家来住宿。这些人不是骗子也不是坏人,他们对无力偿债的人展现了慈悲,也因自己拖欠债务而苦恼,他们都只是普通的市民而已。
回到挂着酒杯和餐刀招牌的门廊下,罗伦斯轻轻叹了口气。
「那,然后要怎么办呗?」
他没有回答赫萝,而是对村民问道。
「你知道一家叫做『干草和镰刀』的旅店吗?」
村民愣了一下,然后回答说「那可是撒罗尼亚最大的旅店」。
「请带我到那里去。按账簿记载,那是欠款最多的一家店。」
赫萝和村民都露出惊异的表情来。
「汝打算去核实一下这里的人有没有撒谎呗?」
她的声音带着困惑,还有几分生气。赫萝大概是以为罗伦斯不信任她的耳朵。不过实际上,旅舍同业会的人并没有说谎,他们之所以欠下供货商的货款,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的住客没有结清欠账。
「我不是去戳穿谎言,而是要去看看真相是什么模样。」
「嗯,唔?」
赫萝仍旧一脸困惑。罗伦斯拍拍她的肩膀,请村民为自己带路。
商业世界的一切都被线联系在一起。
一切的元凶应该就在这条线的前边,既然走到了这一步,那就应该去看个究竟。
「让我们来看看是不是真的有恶魔作祟吧。」
归根到底究竟是哪个吝啬之徒不愿偿还债务?罗伦斯一行人穿过热闹的街道,来到那个叫做『干草与镰刀』的旅店。他们叫住几个游荡在店里的商人,第一个和第二个扑了空,但第三个人正是他们要找的对象。
「……真的? 你们真的不是教会派来的代理人?」
这是个警戒心很强的木材商人。罗伦斯原本借口说德堡商会买下了附近的一座山,因此和他搭话想打听一下木材的价格。真不愧是木材商,他立刻猜到这座山在瓦兰主教领。紧接着就联想到了被教会以欠款的罪名丢进牢里的那名可怜的商人。
直到罗伦斯露出商人的笑容,并且当着他的面向神发誓,木材商人才解除了戒备。
他和旅舍同业会,以及劳德商会一样,也长篇大论地发起了关于客户的牢骚。
根据这个商人的描述,他把木材卖给了经营木料的商会,对方却全然不肯付款。到最后,他甚至建议罗伦斯『要是不想招惹德堡商会,最好还是别把木头卖给这座城里的商会』。
不仅是这位木材商,似乎呆在这家旅店里的商人们,从羊毛商人到油料商,再到专门经营烟熏鲱鱼的商人全都面临类似的困境。
罗伦斯道谢后,请他喝了一杯葡萄酒。
赫萝和中年村民再没有问「接下来去哪?」。
村民已经心领神会,说了声「这边走」,带着两人朝木料商公会走去。
在飘散着木头味道的装卸货场里,罗伦斯又听人发了一通牢骚。
「都是那帮开工坊的! 都是因为他们太懒了! 把能买的木头都买下来,自己却什么东西都不做,只等着木器价格往上涨! 那些人日子难熬的时候,你以为我们赊了多少木头给他们! 一群冷血没心肠的东西! 对了,你到底支持哪边? 啊!?」
多亏有中年村民帮助,罗伦斯才得以逃离木材商的团团包围,勉勉强强从商会中脱身。
「看来接下来要去工坊了。」
哪怕赫萝觉得不耐烦,罗伦斯依旧没有停下脚步。
不过,工匠们的地盘和先前走访过的地方都不一样,所以来到木匠公会的会馆门前时,罗伦斯事先嘱咐了赫萝,让她等在门外。
「混账东西! 我们的匠人怎么可能干那种事!你是来讨打的吗!」
他先是被人拽住衣领,接着又被性格暴烈的工头等人按在了墙上。中年村民想帮罗伦斯解围,只可惜也寡不敌众。
「我们的人交出去的可是一等一的产品!你要是敢帮那些不付钱的家伙说话,那你就等着瞧吧!」
罗伦斯受到了好一番威胁,才终于得到了自由。和赫萝一碰面,他就意识到刚才的经历已经完全暴露了。尽管赫萝咬牙切齿地望着那栋会馆,不过罗伦斯觉得自己受到的待遇已经堪称温柔,他轻轻拍了拍赫萝的肩膀安抚赫萝,然后笑着说。
「工头们焦急的心情也不是假货。因为我顺带还去旁边的匠人街看了两眼。工坊里能听到敲木头的声音和号子声,说明他们并不是躺着不干活。」
「就算汝说的是真的……」
赫萝看着衣衫凌乱的罗伦斯,不甘心地发出哼声。
「说到底,坏人究竟是谁啊?」
寡默的村民有些泄气地说。
交易的锁链无限延伸。
下一站假如到铸剑师的公会去,罗伦斯或许就要丢掉一只耳朵了。
「至少,能确定有一群人没有给木工们付钱。」
村民叹着气挠了挠头,好像已经不抱什么希望。赫萝面露不满,看起来很为罗伦斯四处受到的气而打抱不平。
但是,罗伦斯确信自己越来越接近真相了。
每个人都在努力工作,却得不到相应的报酬。所谓交易是靠着一根长长锁链形成的。如果人们都得不到报酬,那就必然有一个最初赖账的小气鬼存在。
话虽如此,商人的世界看似无限宽广,其实也并非真的无边无际。
经验和知识正在对罗伦斯的灵魂发出低语。
眼前是个分歧点,其中一条路就通往正确答案。
虽然这个答案的外形依然模糊不清,但罗伦斯确信它就在那里,毫无疑问。
毕竟,自己可是环绕世界的旅行商人。
「……汝哟?」
罗伦斯默默站在原地,赫萝则不安地向他搭话。
那双带着一丝赤红的琥珀色眼睛里,有过好胜,懦弱,也有过不安,温柔等等色彩,是一双变幻自如的狼之眼。
这一次罗伦斯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葡萄酒似的颜色,他得到了天启。
「啊,原来如此,是这里啊。」
商业交易就像不断延续的丝线。
哪怕是在繁星般的城镇与无穷多的交易之中,也有显而易见的联系。
「我看这次调查,再有两站就要结束了。」
村民和赫萝的表情,看起来都像是以为罗伦斯得了错季的中暑一样。
但是,罗伦斯已经有了强烈的确信。
至于线索,就是那个在城镇中与赫萝形影相伴的东西。
「接下来嘛……」
罗伦斯对村民耳语了两句,请他带路。
站在目的地门前时,问题已经从『谁是坏人』变成了『坏人是不是他』。赫萝和中年村民在看到那栋建筑物的同时,就猜到了答案。
甚至在赫萝的外套下,她的大尾巴明显地因为愤怒而鼓了起来。
木匠公会的下一站,是众多木器中最重要,也是需求最高的商品——木桶的主要客户。
这个客户便是酿造厂公会。他们需要木桶来盛装的东西自然是酒。
那么,如果酿造厂付不起木桶的价钱,又该归罪于谁呢?
当然是经营酒的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