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卷 Spring Log 5 狼的结婚典礼

我幼时立志修习神学,离开出生的山村后,孤身一人前往大学都市,做了流浪的学生。有勇无谋过甚的自己果不其然在暗礁上搁了浅,却没想到神指引自己遇到了堪称人生之导师的那两位,如此以至于今天。

那之后,我便努力工作,也自认未曾怠慢学业。

当然自己仍有诸多不足,但的确能感到日日的长进。

于是,虽然不是出于自满,我从温泉乡纽希拉再次开始了旅程。这是约莫两个月之前的事。

此时天下正因教会所生出的问题陷于大乱,我自己的旅程也立刻迎来了诸多难关。所幸在神的庇佑下化险为夷,竟还得到了望外的赞誉。近日来,虽然对这些评价之高感到困惑乃至畏缩,可我也终于能在贫弱的脊背上担起其责任了。

接下来要做的仍是在信仰之路上不断前行,克制,磨砺自己。

我名叫托托·柯尔。

是希冀沿着神的路径前行的一只羔羊,不过……。

「唔……」

胸口的重量让我醒了过来。

莫非是有恶魔出现,要试验我的信仰究竟几分真?那么正好可以凭积累的一身正气与之较个高下,我微微睁开眼睛,正看到曙光从木窗中钻入房间,映照出了闯入者的轮廓,其眉目鼻尖近在眼前。

身子上一下子没了气力。

从某种意义上,或许这也可以说是迷惑羔羊的恶魔。毕竟趴在我胸上发出安然眠声的,是个年幼的少女。

她因为体型娇小,个子也不高,心情愉快时走起路来,看起来就像是轻飘飘的棉絮一般。然而真的趴到胸膛上,却会不由分说地让人体会到其成长发育。此情此景在她牙牙学语时自然是难以言喻地可爱,可同样的事情长大了再来做,就会在各种意义上令人感到沉重。

我说教过许多次,但都被她一贯地当作了耳旁风,今天还是依旧趁着夜间钻进了我的毛毯里。望着缪莉熟睡的面孔,我从鼻子里叹起气来。

缪莉是对我有大恩的前旅行商人罗伦斯与贤狼赫萝的独生女儿,我从她出生起就照顾她,所以她就像是自己的妹妹一样。淘气的缪莉总是喊着要离开自己生长的故乡山村,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最后更是不顾劝阻,偷跑出来黏着我踏上了旅途。

缪莉的长发是不可思议的银色,这颜色继承自她的父亲。她的刘海与修长的睫毛不时颤动,口中模模糊糊地呢喃了两句后,又像睡着的猫一样,蜷缩起身体,把脸藏到了毛毯中。

这副纯真无邪的模样的确会让人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可我随后才猛地回过神来。

缪莉的脸被毛毯掩着,头正好顶到我的鼻尖。她引以为豪,日日精心爱护的发丝发散出一种不同于香油的,奇妙的甜香味。

不过,我的鼻子莫名瘙痒,并不是因为被这柔顺的发丝挑动所致。

而是因为她头顶上一对硕大的三角形狼耳。

缪莉继承了狼的血脉,长着真真正正的狼耳和尾巴。有时候她的耳朵尖会瘙痒我的鼻孔让我醒来,但看着那耳朵随着她的呼吸声舒适地一起一伏,我咽了一下。

可爱的少女,可爱的狼耳朵,毫无防备的睡姿……我并非是对这副模样咽下口水,而是因不祥的预感,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大叫出来。

「该不会——」

猛地掀开毛毯,趴在身上的缪莉立刻冷得缩起身体来。狼尾巴不高兴地摇来摇去,显得比以往更蓬松,在朝阳的照耀下好像还闪着光。

准确地说,是从尾巴上飘散的无数细毛闪着光。

「……哦,神啊。」

我支起的脑袋落回了枕头上,双眼无力地望着天花板。缪莉掉下来的毛是灰中混入银屑般的色泽,它们在阳光中四散飘飞,看起来就像是雪花一样。这一幕也可以用美丽来形容,然而世事并非都是美丽的。

「缪莉,缪莉——」

缪莉本人正悉悉索索地寻找着被掀掉的毛毯,我抓住她的肩膀摇了摇,她却贪睡地伏住耳朵,用尾巴拍打起我的手来。每拍一下,就有银色的毛发飘飞到空中。

「缪莉!」

「呜嗯……哥哥,现在不是还早嘛~……」

说着,她终于抓住了毛毯,想要再盖回到自己身上。于是我对她说。

「现在要立即开始打扫你掉下来的毛了!」

缪莉是继承了狼之血的孩子。今年她也迎来了换毛的时节,然而这里不是纽希拉的温泉旅馆,我们此时正在旅途之中,今日是在他乡借来了贵族宅邸中的一个房间用以落脚。

绝对,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缪莉是一只狼。

「……唔嗯?」

缪莉睡眼朦胧地露出困惑的表情,随即不知是不是毛发飘到了鼻子里,她猛地打了个喷嚏。

地上和桌上落下的毛只要擦过一遍就可以去除,但粘在毛毯上的就必须得先掸一遍,再用手一一挑掉。客人若是把毛毯抱到井边打水踏洗明显就太可疑了,即便真要那么做,也得找到一个像样的理由。我建议缪莉为此演一出戏,结果她立刻吊起眉毛,涨红了脸,瞪着我说。

「我都已经是大人了,才不会那样子呢!」

改不掉撒娇的毛病,就算自称是大人也没什么说服力,但因为缪莉实在是很生气,因此「露了粗相」之类的借口是用不成了。

结果,我们两人只好一同坐在木窗下动起手来。

「唉……之前我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个季节的问题……。现在罗伦斯先生在旅店里一定也很辛苦吧……」

缪莉的母亲贤狼赫萝与女儿不同,没办法自如地藏起耳朵和尾巴来。

这个时期,为了避免狼掉下的毛发在店里飘散,她只能足不出户地躲在房间中。

可是即便如此,在店里还是行动自如的,何况夜里也能避着别人的耳目泡一泡温泉。所以关于缪莉的换毛期,我们更是至今都从不怎么在意过。

然而,等到踏上旅途,问题就不一样了。

「啊……手指头都酸了……」

缪莉打起了退堂鼓。然而继承兽血者被世间看作是恶魔附体,若是被教会人士发现,当即就要被送上火刑架。想着这些,此时的苦劳实在无足轻重。

「哥哥,你听我说,」

她厌烦地扔开腿上的毛毯,我正想对她说「别发牢骚,继续动手」的时候。

「如果啊,要是能在外面捡到一只和我一样毛色的狗狗,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嗯?那怎么——」

话说到一半,我停住了。

「尾巴上的毛不管再怎么洗,到了这个季节都瞒不住嘛。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睡着的时候能不能一直把耳朵和尾巴收起来。」

要是如此,这种工作就要每日重复了。想到这里,我意识到缪莉的主意多少有几分讨论价值。

「只要我装成一副天真可爱的小女孩的模样,把一只小狗带到屋子里来,应该也不会惹人家生气的。」

她一脸淡然地说道。我很容易想象出她抱着小狗撒起娇来恳求的模样,站在兄长的立场上来看,这不是什么可喜的成果,但缪莉就是莫名地对这种事很擅长。她的母亲贤狼赫萝素来以其威严和娇柔双管齐下,牢牢地握住丈夫罗伦斯的缰绳,能自如地使唤操弄他,也许缪莉是从母亲身上继承了这一点吧。

而且,用手一根根挑掉毯子上的毛,未免太花费时间了。

「不过……怎么能那么凑巧地找到合适的小狗呢?」

我问道。结果缪莉一下子丢掉毛毯,站起身说。

「到街上去找一找就好了啊! 再说今天天气又很好!」

该不会这才是她的目的吧……我在心里揣测道。不过今天很罕有地,确实没有什么预定的工作。

有一段时间里,我们忙得如同暴风骤雨般,隔了数日,暴风又一次卷土重来。

缪莉之所以会像幼子一样钻进毛毯对我撒娇,大约也是这段时间我太少陪她,让她寂寞了。

「那,就听你的吧。」

她立刻两眼放光,伸手拿起外套来。

「好棒! 小摊,烤肉,炸串,砂糖点心!」

我听着这令人担忧的咒文,一面对缪莉叹息,一面自己也站起身披上外套。眼下正是春天,不久之后想必外套也会变成多余。也许缪莉的雀跃正是这温暖天气所致。漫长难熬的冬天就要过去,美好的季节即将来临。

我眯着眼看窗外,蓝天一望无际。

「哥哥,快来!」

结果被缪莉拽着袖子,踉跄了两步。

望向天空,会因为季节变化而微笑的娴淑少女。

我不是不希望缪莉成长为那个模样,然而如今这副充满活力的姿态或许也是她应有的面貌。何况,缪莉最不可小瞧的一点就是,只要愿意,她完全能扮演出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来。

「嗯?怎么了?」

缪莉搂着我的右臂,好奇地看着我。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我用左手摸了摸她的头,结果她一缩脖子和肩膀,显得很开心。

「不过,烤肉只能买一串啊。

「哎——!」

「再『哎——』也不行。」

「那也没关系,那我就去找一家烤串这~~~~么大的店!」

缪莉先是把双手伸开到了几乎脱臼的程度,接着又如同鲨鱼合住大嘴一样,拢起双手,再次搂住我的胳膊。

「说出去的话可不能反悔唷?」

「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店。啊,刚才说的可不是铁钎,只能买穿在木串上的。」

「哥哥坏心眼!」

就算这样叫唤,她仍旧嬉笑着用脸磨蹭我的手臂。

令人愉快,叫人厌烦,或者该说是如往常般的一天又开始了。

我们如今所停留的,是温菲尔王国南部一个叫做劳兹伯恩的都市——其中某位贵族的宅邸。为我们安排旅行的皇室成员海兰德从那位贵族手中借来了这栋房子,我们又在其中一个房间里借宿,以完成海兰德交付的工作。今天海兰德因为公务不在,于是就有了一个久违的休息日。

等海兰德回来,繁忙的工作又要开始了。

连日来人员出入频繁的宅邸此时静悄悄的,或许就是因为这个休息日的缘故。

我们对留在宅邸里的佣人们传达了要外出的意思,然后离开了房子。保险起见,我交代他们说房间里还有没写完的重要文件,请不要让任何人进入。屋里的确有文件,这不是谎言,神也一定会允许我这样做的吧。

走出宅邸,上午的劳兹伯恩街景一如往常。明明不久之前这里还发生过一场大事件,如同风暴当中又起了大火般,此时却已然恢复了往日的感觉。

带华盖的马车优雅地从路上经过,我们穿过这条满是贵族宅邸的街道,来到人声鼎沸的繁华街中。先是和塞满鸡鸭的笼子擦肩而过,接着又看到满载猪豚的马车,甚至还有套着轭的一群肉牛。这些究竟能供应多么庞大数量的餐桌,想象一下都觉得头晕目眩。不过一冬之间人们都只能忍受盐腌的肉和鲱鱼,以及没了味道的陈旧面包,要填满他们早已难耐的胃口,仅凭刚才的那些一定也不够。

希望神的庇佑能伴随这溢满生机活力的景象。我在心中祈祷完,发现刚才还蹲在身边的缪莉站了起来。

「嗯,拜托了哦,哥哥会买奖励给你的。」

(插图)

缪莉的交谈对象是一只焦茶色皮毛,看起来有些破落的老狗。

它有气无力地吠了一声,接着慢吞吞地消失在了小巷子里。缪莉的脚下还有两三只野狗恭顺地匍匐着,毛色各不相同。继承了森林之王血脉的她,刚一踏进街道便收服了这些野狗们。

它们的模样显得有些邋遢,恐怕是因为和缪莉一样,狗也迎来了换毛的时节。如果能找到一只和缪莉有相同毛色的小狗,我觉得的确能瞒过宅邸里的人们。

「能找到吗?」

「嗯,它说虽然谁的皮毛都不像我这样漂亮,但是有一个地方聚集了很多类似毛色的狗狗,可以替我们去看一下。」

我不是很懂狗的生活,它们也有择群而居的习惯吗?

「哥哥你看,这里不是有很多船吗,从各种地方乘船来移居的人们,也是按照原来的故乡分成团住在一起的。」

缪莉说的是大城市中一定会有的,被称作小某某,某某街的移民聚集地,说到这里我就明白了。

「所以人们从故乡带来的狗,也会聚集在同一个地方,是这样吗?」

「对。比如说这些狗狗,它们都是从大陆的东边来的。」

虽然毛色不同,可说起来其体型轮廓的确有相似之处。

缪莉摸了摸它们的头,三只狗都开心地摇起尾巴来。

「那么,最开始的那只狗去的地方,就是银色皮毛的狗聚集的地区吗?」

「应该是。不过,谁的皮毛都比不过我啦。」

缪莉对自己的头发打理得无微不至,但尾巴可未必。

就算如此她好像还是颇有自信,手撑着腰,骄傲地挺着胸。

「那,哥哥,趁着刚才的大叔狗去叫合适的狗狗,我们快点去买给它的奖励吧!」

「好好,顺带也要给统率野狗的狼买一份,对吧?」

「欸嘿嘿——」

我苦笑着,和露出淘气笑容的缪莉一同踏入了往来的人潮之中。

劳兹伯恩原本就是个颇具规模且繁华的海港城市,此时越往港口走,我就越觉得这汹涌的人潮如同是巨桶从海里汲水,再泼到街上之后化成的。

大约是因为这片海域在冬天一直有又湿又冷的西北风阻碍航海,船只们只好等到春天真正来临,才能一拥而入。

「缪莉,小心不要和我走散了!」

「这是人家说的话才对啊,哥哥!」

缪莉的个子不高,身体也很轻,她轻巧地避开了迎面走来,背着巨大包裹的挑夫,躲开了一边大声交谈一边走路的肥胖商人们,同时还不忘愉快地望着牧人把羊羔背在肩上走路的模样,顺带跑到路两边排成长列的小摊上,物色要买下来的零食。

望着她在人群中穿来钻去,我担心得不得了,直害怕她被行人踩踏受伤。然而到头来被挑夫怒喝「不要挡道」,被商人们以盛气凌人的态度推到一旁,想躲闪牧人扛着的羊羔,却被它的尾巴在脸上一甩的人反而是自己。

等我摇摇晃晃总算追上缪莉的时候,她早已站在小摊前等着买零食了。

「哥哥,你的头发全都乱了哦。」

「……」

缪莉以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从腰带中拿出了木制的小勺,叼在嘴里咬来咬去,等着她买的食物做好。这副啃勺子的模样就像是牙齿正在生长的小狗一样。

「这样很不像样子的。」

凭着仅有的精力,我也只能这样说说她了。结果缪莉朝我一吐舌头,被小摊主人叫过去拿到了她买的东西。

「这……这是什么?」

我幼年时是流浪学生,此后又有很长时间跟着缪莉的父亲,旅行商人罗伦斯一同周游诸国,再后来还为修习神学,通过艾尔莎的介绍踏访过许多地区。

自认为也算浏览过世间千奇百怪,但缪莉按耐不住雀跃表情捧在手里的食物,却是我从未见过的,混沌且难以名状之物。

「欸嘿嘿,这是到宅邸来的砌石头的叔叔们告诉我的!他们说现在劳兹伯恩最流行的就是这个,叫做海贼碗!」

缪莉拿在手中的是一个又硬又便宜的面包,它被挖空做成了容器,里面装着一团炒过的东西。

「这是猪和羊的内脏,然后这个是关节上的软骨,把它们一起炒熟,再加上用油炸透了的鱼骨头,撒上很多很多盐,然后还有很多大蒜,很多芥末和别的调料,最后都用油一起炒。是不是很厉害——」

缪莉在说明的时候,强烈的大蒜味道已经乘着风飘散过来,让我的眼睛开始泛泪。砌石头是个体力活,这种菜肴的确是符合工匠喜好的逸品。缪莉拿起勺子先舀了一小口,吃进嘴里后立刻紧紧闭住眼睛,接着便着迷地在碗里猛刨起来。如果她的耳朵和尾巴露在外面,此时一定早就激动地抖个不停了。

虽然吃相很不符合礼仪,不过她把头都要埋进面包碗里的专心模样看起来也确实可爱,让我的责备最终变成了叹息。「至少坐下来再吃吧」,说完,我拉着缪莉走到人流比较少的小巷子里,找了一个木箱子让她坐下。

缪莉一直用自己随身携带的木勺在这个叫做海贼碗的小吃中猛舀,有时还会掰下两块当作容器的面包,咔嚓咔嚓地咬碎。

「啊呜,唔咕……嗯。呼。哥哥你也来一点吧?」

等到吃完一半,她才像是想起来似地说道。我一边笑,一边请她掰下一小块面包,再在上面舀了一勺。虽然我也在饮食方面戒肉,不过吃这个时的踌躇是出自另一种理由。

炒内脏的刺激香味充满了危险的魅力。一口气吃下后就像是在口腔中爆炸了一样,强烈的刺激如同麻痹般,从眉角一直延伸到头顶。

「一下就能提起精神对不对?」

缪莉对我露出虎牙笑了起来。但我却并不轻松,我忍着那股辛辣味,好容易才把它咽了下去,口中依旧一片狼藉的感觉。不过这绝不是难吃,反而能称得上余韵悠长,让人咽下一口口水去。我意识到,这种食物似乎不应该单独享用。

「应该再配上一点麦酒啊……」

「我也要!」

这句无心的自言自语引来了缪莉的搭腔。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瞪了她一眼,结果她又「咧——」地吐出舌头。

接着继续专心地在那海贼碗里刨了起来。实在是看不下去的我对她说「请你稍微慢一点吃吧」,而缪莉则含着满口的肉,说道。

「是勺子太小了嘛。」

然后她又故意张大嘴,再吃进一勺。

勺子是旅人都会携带的餐具,有些爱慕虚荣的商人还会在帽子上插一把银的。

「这把现在也破破烂烂的了,我想换一把新的。」

「那是因为你总改不掉啃勺子的坏习惯啊。下一次,给你准备一把铁勺子吧?」

「(#`皿′)」

狼果然不喜欢金属。我同她开玩笑的时候,附近的野狗似乎也发现了缪莉,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了三两只。与其说他们是被身为狼的缪莉吸引,其实看起来更像是冲着她手中发出香味的食物。

「不给你们。」

说着,缪莉把海贼碗抱得更紧了。我在她的头上敲了一下。

要毫不吝惜地分享,这是圣典中的教诲。何况不久之前的大骚动中,我们才刚刚借助过这座城市中野狗们的力量,确实应该向它们道谢。

可是缪莉还是一副不服气的表情。

「不要。让它们自己去找东西吃就好了嘛。猎人又不需要接受别人施舍……」

缪莉嘟囔着用木勺在碗里舀了一点,不舍地看了两眼后才放在脚边。野狗们当即便兴奋地摇起尾巴,开始为这一点肉而争抢起来。

「说起来,我从前旅行时,也有好几次被野狗夺去过食物。」

缪莉啃着勺子,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恶作剧似地笑着说。

「因为哥哥老是看起来呆呆的嘛。」

「确实不能否认啊。」

她笑得更开心了。可就在缪莉要继续享受手中的食物时,她突然瞪圆了眼睛。我不知是发生了什么,顺着那视线看去,原来有一群旅人走在街上,其中还有人背着奇妙的行李。

「哥哥,那是什么! 你看,好大的餐具!」

缪莉用握着勺子的那只手拽我的衣袖。我担心弄脏了这借来的衣装,但她却全无在意。

「那是……」

旅人的衣装也有形形色色许多种,不过这一群人的衣着是在此地不曾见过的款式。

我觉得这些旅人或许来自南方的都市,因为他们举手投足间都透露出潇洒,步伐中也有饱满的自信。这其中的一人身背着一捆硕大的餐具。

「那……应该不是城里食堂中会用到的吧。」

有足比得上人手臂长度的勺子,可能是用来穿刺牛肉块的二叉木枪,还有其他好几种我们从未见过的新奇物件。

「咦,但是,为什么旅人会拿着这些东西呢?他们要在这里开店吗?」

缪莉咬着木勺子问我。

「或许这些人是来拜访某座宅邸的。你看,还有人在搬运家具。」

「哇,真的。」

缪莉愉快地望着旅人的队伍,她又往嘴里舀了一勺,然后唐突地说。

「我想要那个勺子!有了那个就可以一口吃下去很多东西,到危险时刻还可以当作武器呢,是不是很威风?」

的确,那样的大小拿在缪莉手里,正如同青年拿着长剑一样。想来的确是很般配,不过用那种东西来吃饭,伙食费要有多少增长就只有天晓得了。

「不可以。你肯定是打算买零食的时候,嘴上说着只买一勺,然后拿出一把那样的勺子吧?」

「嗯。要是再有一把晾衣杆似的木串,我就可以连同烤肉也吃个够了。」

看来她至少还保持着「烤肉只能买一串」的观念。

「哎,但是那样不是很好嘛?真想用那么大的一把勺子,把各种好吃的东西都吃个够。」

这孩子的身上有不负于成人的冷静,但也有让我难以理解的稚气。用那样巨大的餐具进食,除了不便之外还会怎样呢。我在心里想着这些的时候。

三对眼睛忽然抬起来,一同看着眼中充满物欲的缪莉。那是盘踞在劳兹伯恩港口的野狗,也是追随于缪莉的忠实仆从们。聪明又忠诚的野狗们顺着缪莉的视线望去,接着一同低伏起身子来。

为了主人,猎手们正要展开浑身解数了!

「缪莉,缪莉。」

「嗯?」

我拍了拍缪莉的肩膀,又指了指野狗们,她似乎明白了目前的情况。

缪莉稍微考虑了一会儿,接着兴致勃勃地说。

「好~!你们几个,既然吃了我的海贼碗,那就要好好出力啊。」

野狗们纷纷朝着缪莉摇起尾巴来。

「喂,缪莉!」

缪莉故意地「呀!」了一声,缩起身体来咯咯地笑着。

「真是的,你怎么净是……」

「哎~可是率领着野狗群的女盗贼头领,这不是很帅气吗?而且还是只偷盗恶党的义贼,要是在温泉旅馆里演成节目,肯定会很受欢迎的。」

似乎的确很适合缪莉,因为我很轻易就能想象得到那副情形。

同年纪的女孩子此时不是在为出嫁做准备,学习料理与裁缝,就是努力培养贤淑的气质,或许还会读一读诗书。然而缪莉的淘气却依旧没有改变。

「好啦好啦。你们都听好,不可以在街上偷别人的东西。要偷的话,也只能偷坏人的。」

缪莉用木勺子敲着干硬的面包,学着义贼头领的口气说道。

野狗们纷纷从顺且无趣地趴在了地上。

「唉……」

缪莉究竟什么时候才肯长大啊。

我疲累地叹着气,忽地看到刚才的老狗慢慢悠悠地走回来了。

「啊,这么快就回来啦。情况如何?」

「汪呜。」

老狗也像叹气般叫了一声,接着缪莉眼睛骨碌一转,咧起嘴来。

「具体是怎么样的?」

「汪呜……呜嗷~……。」

老狗发出呻吟般的声音,摇起尾巴来。缪莉又在海贼碗里舀了一两口,掰下一块面包,接着把剩下的东西都放在了它的面前。

「哥哥,咱们要走了。」

「咦?去哪里?」

缪莉跨过开心地接受奖励的老狗,以及争抢其漏网之鱼的其他几只野狗,朝着小巷深处走去。

她回过头来,对我说。

「好像有人在抓狗。」

抓狗?

我愣了一下,接着又因为后面的话而猛地一惊。

「而且还是专门抓银色或者白色皮毛的。或许,这个城市里还有其他人也抱着跟我一样的打算。」

「怎么可能——」

我下意识地要这样说,然而很快自己也明白过来。这种可能性并不是没有。

海港里人流繁杂,来自诸国的船只都会在此靠岸。躲藏在人世角落中的非人者尽管数量稀少,但确实存在。既然缪莉已经在这里,那就同样可能还有别人。

「但是,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呢?如果目的一样的话,和对方交涉不是也可以吗?」

结果缪莉一下睁大眼睛,亮出犬齿。

「因为这里是我的地盘嘛!妈妈也说过的!连地盘都守不住还算什么狼!」

「……」

「而且,事情未必就和哥哥想得一样安稳,发生危险也是有可能的啊?好啦快点,不然我就一个人先走了!」

缪莉不等我回答便大踏步走了起来。狼耳朵和尾巴已经从她的头顶与外套下钻出。劳兹伯恩是一座很大的城市,其中也游荡着包括狗在内的许多动物。森林之王的孩子缪莉当即就征服了它们,因此将这座城市称作「自己的地盘」,恐怕并不算是夸张。

「哥哥!」

她的身影眼看就要消失在小巷子里了。我听到这呼声,才不得已迈起了步子,正好又撞上了舔食海贼碗的老狗的视线。

这可怪不得我啊。它的眼神像是在找借口。我垂下肩膀,叹着气说。

「那孩子生来就是这样闲不住。」

「汪呜。」

或许是在大城市统率野狗这件事愈发刺激了她身体中的狼之血。这与往常的淘气其实是两个不同的问题,不问青红皂白地阻劝她也不好,我心想道。

「唉,真是的。」

我嘟囔一声,开始追赶缪莉。

在她跑过的路上,狼掉下的细毛飘散在空中,闪闪发光。

劳兹伯恩的历史很长,小巷也很多。我自己孤身一人恐怕早就要迷路,但狼就算在遮天蔽日的树海里也未必会丢失方向,缪莉同样如此。

往左,往右,她以充满确信的模样前进,不多时,我们就钻出小路,来到了一个气氛颇让人感觉熟悉的街区。

「哈,哈……咦,缪莉,这里是宅邸附近吗?」

我肩膀一起一伏地喘着气问道。缪莉耸了耸肩,抖了抖耳朵。

「这里是另一个地方啦,不过和那边的气氛很像。」

看来贵族的宅邸也并不是只建在一个街区的。

「而且……这个地方的空气跟那边一点都不一样。大概住在这一带的人们都是从哪个很远很远的国家来的,然后他们中间有钱的人都选择在这里盖房子。」

我当然分辨不来空气的味道,不过既然缪莉说了,那就应该是如此吧。

「这里没有野狗啊,是因为已经被抓走了吗?」

「那个大叔狗说,好几天前他的朋友也被抓走了好几只。」

「这到底……」

大城市里的捕狗活动,其可能性只有几种。要么是国王等重要人物来访时,为了净化市容。要么就是为了获取狗的皮毛。战争白热化的时候,人们也会捕杀城里的狗,以削减食物消耗,增加口粮。

「我也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到这里来了之后,总觉得有什么不

对劲。」

「不对劲?」

缪莉从小巷子里探出头,观察着面前的大街,然后闭起眼睛,用鼻子嗅来嗅去。

「完全没有那种杀气腾腾的味道,比如有毒的诱饵,或者棍棒上的血的气味。」

的确如此,这条街看上去十分安稳祥和。

「那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唔——嗯……嗯?」

缪莉吸了吸鼻子,紧接着翘起耳朵来。

「……哥哥,这边。」

我在缪莉即将钻出小巷的时候,一把将她拉住。

「你的耳朵和尾巴。」

缪莉先是「啊」地愣了一下,接着一抖身体,把耳朵和尾巴藏起来。

「你也要小心,不要被打狗的人给抓走啊。」

「到那个时候哥哥肯定会来救我的吧?」

面对这副毫无悔改之意的笑脸,我顿时没了生气的力气。

「那当然了。」摸了摸缪莉的脑袋,她开心地缩起脖子,接着走到大路上。

「然后,情况究竟怎么样?我看你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嗯……要说起来是明白了一些东西,但是不明白的东西也跟着增加了。」

走在前面的缪莉回头冲我说道。

「大家都聚集在同一个地方,不过,好像不是被强行关起来的。因为如果是那样,就会有一种,嗯,像是汗臭味,又像是生气似的味道,但是这里也没有。」

「狗都在同一个地方……?而且,是这种上流人士的住宅区?」

这个幽静的街区中尽是外观高雅的建筑物。倘若真有谁做出集捕野狗等醉狂之事,想必立刻就会引起恶评,继而难以在此继续居住了。更何况要是为了获取狗的皮毛,明显还有更合适的地方可以去。

「我本来想,要是它们受到了虐待,我就变成狼把它们都救出去。还好现在应该不用担心这个了。」

缪莉无意间的这句话让我心中一动。

她虽然任性又淘气,但根本上还是个温柔善良的孩子。

「咦,怎、怎么了呀?」

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从她身后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结果缪莉反而被吓了一跳。

之后在缪莉的引导下,我们来到了一栋带铁门的庞大建筑前。这栋宅院有四层,全部是红砖砌成,墙上还有用来插火把或是旗帜的金属零件,一见便可知晓居住在其中的人物颇有身份。

面向大街的这一面不是普通的木门,而是由骑楼下朝两侧打开的铁扉取而代之。穿过去后是中庭。

来到这里,我也发现了犬群聚集的地方,就在这栋建筑的另一边,在中庭里。

「里面的人好像很开心。」

狗叫声,还有不知为何传出的器乐声,连我竖起耳朵来都能听得见。哪怕是贵族中最有怪癖的人,恐怕也不至于召集野狗,给它们开音乐会吧。

缪莉趴在铁门的缝隙间,凝神朝中庭内窥探的时候。

突然,我们的头上传来一道声音。

「啊啊!可算是等到了!」

我们把手扒在豪宅门上张望,若是被人发现,运气好会被认作乞丐,运气差则会被当成是计划偷盗的贼人。无论哪种情况都难以解释……尽管慌张,但有一点让我在意。

对方刚才说,「可算是等到了!」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抬头一望,发现有个年轻男子正从打开的木窗中探出身体俯视着我们。以他的年纪要说是少年也不为过。比我年幼得多,比缪莉稍稍大了几岁。有些黯淡的金发被风吹动,着实充满了上流阶级的高雅气质。

对方的衣装十分华美,似乎是用于正式场合的礼服,就像是海兰德出席公务时穿着的服装一样。

「太好了,多亏你们及时赶到!我马上就派人来,请再稍等片刻!啊啊,真是太好了,赞美神!」

他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模样果然是纯真无邪的少年。白皙的肌肤上微微泛起红晕,宛如天人一般。

然而对方明显是误会了什么,我正要开口说明情况,木窗已经被他关了起来。

「……看来是被人家误会了啊……」

没有被当成贼人实属万幸,但对方究竟是把我们错认成了什么人呢?

缪莉依旧是往常的打扮,穿着她从纽希拉带来的衣服。我的服装则像是大商会的公子。这身衣服是海兰德借给我的,我平时的衣着和圣职者一样,在街上未免过于显眼。何况尽管情非所愿,自己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这座城市的名人。

因此,如果现在立刻抽身离开,或许还能让此事不了了之。然而对方若是身居高位,今后恐怕还免不得要在哪里碰到,这样的担心让我的脚步有了迟疑。或许只要诚恳地讲明情况,就能避免之后可能引出的麻烦,我心想道。

但是,我们是追着白色皮毛的狗来到了这里,究竟该如何跟对方说明自己的动机呢?

犹豫之中,我注意到了缪莉的视线。

「怎么了吗?」

缪莉用那双继承自母亲的红眼睛直直地望着我,眨眼的动作似乎都要发出声音来了。她嘿嘿一笑,说。

「我在想,果然还是哥哥比较帅气。」

「呃,啊……?」

随即她开心地搂住了我的手臂。有时候我真的不懂缪莉在想什么,不过这世上也确实没有比少女心更难解的东西了。

不一会儿,我察觉到有人朝铁门走了过来。

究竟该如何跟人家解释……不容我继续考虑,铁门已经打开。

出现在面前的正是刚才那位贵族。主人气喘吁吁地跑来给客人开门是了不得的事,我看到在他身后,迟了半步的佣人们也慌慌张张地追了上来。

「啊,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太感谢了!」

「那,那个——」

「实在是完美! 你们两位正如我所希望的那样! 真感谢他们派来了如此优秀的人才!」

正如希望的那样? 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还在疑惑,这位贵族又拉起缪莉的手,恭敬有礼地屈膝问候道。

「多么美丽的长发!你的到来实在堪称是神的奇迹。今日要承蒙照顾了。」

对方以贵族式的礼节捧着缪莉的手,作了形式上的吻手礼。缪莉最喜欢这样的场面,再加上引以为傲的头发又得到了夸赞,她露出了一副纯洁的喜悦表情。

「快,快请进。快点开始准备吧。大家都已经等得要放弃了。啊,真是太好了!」

眼前的贵族激动得流下了泪水。尽管对他很抱歉,但我还是不明白他究竟是有了如何的误会。在踏入庭院前,我必须得先说清楚才行。

「对不起……您是不是把我们错认成了别的人?」

「哎?」

那张精致的面孔,吃惊的时候也仍旧高雅。我想着这些,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其实我们来到这里是想找一只狗……然后,听说这座宅院的中庭里聚集了许多,于是……」

为找狗到这里来。这样的说明我自己都觉得难以理解,更何况传入别人耳中的时候了。想到对方其实等人等了许久,我对他困惑的神情甚至萌生出了负罪感。

在这种局势下,究竟该如何提出要去看看犬群的模样呢……这个时候,眼前的贵族回过神来开了口。

现在轮到他的话让我们不解了。

「咦,啊,你们两位也要举行结婚典礼吗?」

「啊?」

「我以为自己已经事先查清了,却没想到还是和别人选定的日期撞在了一起……咦,不对,既然你说要从现在开始找狗,就是说举行的时间还在以后?」

我陷入云里雾里,眼前的贵族则上前一步激动地说。

「无论如何请等一等。如果一切顺利,今天……不,至迟几天内仪式就能结束。但是,如果两位现在把这里的狗带走,我们就有麻烦了!」

他几乎要哭出来了。汪呜。这时突然有叫声传来,我朝院里一看,叫声来自通体雪白或泛着银色的犬群中。

每一只狗的皮毛都经过了精心打理,显得熠熠生辉。绑在它们脖子上的红丝带则颇有庆典的气氛。到这里,我忽然想到他刚才提起的那个字眼。结婚。

贵族男子用惹人同情的悲伤表情说。

「啊! 对、对了……既然是来找狗,那就是说,你们两位并不是负责扮演司铎阁下,和花童少女的人,对,对吗……?」

扮演司铎,以及扮演花童少女的人。

我看了看缪莉,她好像也理解了目前的情况。

银白色皮毛的犬群,银白色头发的少女。此处聚集了许多出身自远方的移民,其结婚典礼中也有不少来自他乡的习俗。或许认为白发和白色皮毛能带来幸运就是这些传统之一。

劳兹伯恩是温菲尔王国的都市,温菲尔王国如今正与教会针锋相对,因此所有圣职者都放弃了圣务。结婚典礼上没有主持誓约仪式的圣职者,正如烤羊肉中没有了盐。我能理解为何他们要寻人来扮演一个类似的角色。

我们在婚礼举办者寻人正火急火燎的时刻出现,于是便被误会成了对方的所

求之人。

遗憾的是,我并非圣职者,缪莉也不是陪伴新郎新娘的花童。

何况出席结婚典礼是圣职者的重要职能,原本不可以让无资格者擅自插手。这种行为明确地违反了教会法,一旦被发现,就会引起严重后果。

我正想说明这些,缪莉却抢先上前一步说。

「虽然我们是偶然到这里来的,但是既然有能帮忙的地方,那还是帮一下人家吧?」

缪莉的眼睛正在闪闪发光,但其理由肯定不是单纯的「帮一下人家」。

异国贵族的结婚典礼,这种事件没有理由不引燃她的好奇心。

「真、真的吗?」

「喂、缪莉!」

我想劝诫缪莉,让她别再擅自推进话题,结果反而被她在胸前推了一把。

「嗯,这个哥哥虽然穿什么衣服都显得奇怪,但是唯独打扮成教会里的人非常合适。」

接着她又啪啪地拍打起我的胸前来。

「嗯,啊,的确如此。我也这样觉得。」

「而且,这可是结婚典礼的花童对不对?要穿着漂亮的衣服,头上戴着花冠,和新娘子一起走红地毯对不对?」

「对,对,没错!」

青年贵族探出身体,缪莉则是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两人眼看就要握起手来了。

然后他们一同把目光转向我。

「哥哥,我觉得助人为乐也是神提倡的哦!」

虽然她搬出了「神」这个理由,但信仰因素在缪莉心中肯定是排在靠后的位置。她其实只是想穿着妖精一样的雪白婚纱,头上带着花冠去参加庆典罢了。

我嘴上说着教会法如何,常识如何,不过,眼前的贵族陷入了困境,这是事实。

而且还是无比重要的结婚典礼,是人一生中的重要节点。

神的期望究竟是什么呢?

是遵守教会法,还是帮助别人获得其幸福?

我尽管懊恼,可答案几乎已经确定了。

「只是……我并非真的圣职者……」

「没有关系! 这没有关系! 你只需要站在那里,充当那样一个角色就好了!」

结婚是圣事*之一。这原本是圣职者的职责,而谎称圣职者则要遭到问罪**。

如果严格依照规定,我此时是应该要拒绝的。

但是仅仅是在结婚典礼上扮演成司铎的模样,想必神也会闭住一只眼睛。

假如不接受金钱报酬,我觉得,倘若对质公堂,我就可以坚称自己只是单纯的证婚人。

再说了,如果此时摆出讲道理的模样拒绝人家的邀请,往后天知道缪莉会怎么责难我。

「我、我知道了。让我们来帮您吧。」

「喔喔!太感谢了!」

贵族青年露出了可谓是绝处逢生的表情,缪莉也在他身旁一副笑嘻嘻的模样。我心中虽然仍感到蹊跷,可是转念一想,参加这样的庆典应该也不会涉及什么坏事。

「啊,对了,说起来,两位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如释重负,几乎要喜极而泣的青年抹了抹眼角,挺直脊背说。

「我名叫梅尔克利欧·切达诺。」

「我是——」

我说到一半,后面的话卡在了嗓子眼。托托·柯尔这个名字,如今已经不再属于那个乡下温泉旅馆里的杂役了。在旅程中我们跨越了许多困难,不知不觉,黎明的枢机卿这个称号变得广为人知。如今这个名字甚至在人心中有了特别的意味。

梅尔克利欧困惑地望着我们,这时缪莉插嘴说道。

「其实我们也在旅行。哥哥不是我真正的哥哥,他原来一直在我家工作,现在负责看管我。」

漫游诸国的贵族并不罕见,他们的家中也时常有血缘不相连的亲人。

梅尔克利欧立刻就理解了。

「我们在这里找狗狗,是想要带回到住宿的宅邸里去。那个宅邸很大,但是哥哥每天又很忙……」

为了排解寂寞而想要一只小狗。缪莉装出这副楚楚可怜的少女模样,继续说。

「而且,我原本就是不顾父亲的反对跑出了家门,要是父亲知道我和哥哥办了一场结婚典礼,他那么头脑顽固,一定会急得昏倒过去。所以,为了不让人把这件事当成小道消息添油加醋地传出去,我们的名字可不可以保密呢?」

缪莉的话不是谎言,但包含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内涵。因为她虽然口口声声叫我哥哥,其实却丝毫不忌惮以异性的身份向我表达爱意。

要是父亲知道我和哥哥办了一场结婚典礼,他一定会急得昏倒过去。这句话可不仅仅是小狼撒娇的啃咬。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啊,我理解的。我从前说要出门研习诗学,也遭到了父亲一通严厉训斥。最后软磨硬泡才说服了他,在老爷子的监督下保证会端正品行,绝不逾越规矩,终于得到了短暂的旅行机会。」

「啊哈哈。跟我一模一样呢。」

梅尔克利欧和缪莉很快就表现得意气相投。

「如果流言传出去,还不知道两位的名字要被散播到哪里去呢。我还是不要询问这些为好。」

「嗯,谢谢你。」

梅尔克利欧和缪莉握过手后,又来同我握手。

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那也只好尽全力来帮他了。

「我愿贡献自己微薄的力量,希望梅尔克利欧公子的典礼圆满成功。」

「不,我才应该道谢。快请进来吧。」

梅尔克利欧刚一邀请缪莉进入院落,犬群立刻朝她奔来。在梅尔克利欧的惊异视线下,缪莉逐一抚摸了它们的头。中庭里典礼的准备已经进入佳境,侍女和佣人们忙碌地穿行过往,乐团正在调音。华美的气氛与今日灿烂的阳光相得益彰,让各处都洋溢着欢乐愉快的感觉。但我从某扇门后忽然察觉到了另一道视线,脸颊顿时硬了一下。

猛地一望,似乎看到了一个赤红的人影,就仿佛燃烧的火焰般。可那里什么人都没有。

「哥哥——?」

缪莉在犬群的簇拥下走在前边,她正对我回头问道。

「啊,对不起。」

虽然在意门深处究竟是谁,我还是快步追了上去。

到底是什么人呢。

如果没有记错,那应该是一道非常锋利的视线。

「啊啊,这一定会是场美妙的典礼!」

梅尔克利欧感慨的声音回荡在洒满阳光的庭院里。

缪莉绑好头发,换上了洁白的衣装,还戴着一顶红黄相间的鲜艳花冠,脚底下有只白色的小狗亲密地依偎着她,睡着了。

春日的阳光中,她微笑着抚摸小狗的模样简直真的如天使一般。

「啊,哥哥。」

见我过来,缪莉抬起头,露出一副腼腆模样。

「欸嘿嘿,怎么样,我穿上好看吗?」

在纽希拉时,缪莉总是叼着肉干漫山遍野地乱跑,还会率领村里的孩子们玩那些能让人吓得昏倒的恶作剧。

伴随着她的成长,这些野蛮渐渐消隐了身影,但直到此刻,我看到眼前她的模样,才终于意识到她已经成长得亭亭玉立。缪莉的头发被束了起来,外露出形状优美的耳廓。那摇曳在耳边的宝石闪闪发亮,如同是魔法之光般,把稚气的女孩变成了少女。

作为一直照顾她长大的哥哥,我觉得她此时简直美得要催人落泪了。

「嗯,非常漂亮。真想让罗伦斯先生也看看啊。」

「哎?爸爸就不用啦。反正,不管我穿什么衣服,他都只会说好看好看。」

罗伦斯的深情看来并不怎么让缪莉感动。

「哥哥呢?哥哥觉得我怎么样?」

我一面同情罗伦斯,一面只好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在我看来,当然也非常可爱。」

缪莉原先是一副很有自信的模样,结果听我这样说,她还是露出放下心来的表情,缩着脖子笑了起来,好像有些害羞。

「先不说这些,你记下仪式的程序了吗?」

梅尔克利欧宅邸的女佣们全体出动为缪莉着衣打扮的时候,应该也对她说明了各种要注意的事。与切达诺家缔结婚约的,听说是一个叫做布里斯托的家族。这两家都起源于遥远的南方,切达诺家族似乎还是这一带所有移民的统率。我在另一个房间听他们简略介绍了两家的背景,以及誓约祈祷的流程,这些教会的仪式都是万国所共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困难之处。

结婚的誓词就是那段著名的「无论在患病时或健康时」,不过只要是从圣典中引用的,我就有自信能流利地说出来。

「嗯,我要做的没那么难啦。首先要到房间里去接新娘子,然后和她一起走到宅邸的礼拜堂去。再然后,乖乖地听哥哥念完祈祷辞。」

「接下来呢?」

「接下来我要作为天使,准备用来驱逐恶魔的蛋糕。驱魔的材料居然是蛋糕,真的好好玩。」

缪莉看来是不了解这一方面的习俗,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有种民俗传统非常有名,认为板着面孔的恶魔最害怕甜的东西。教会尽管向来对信仰

之事吹毛求疵,却也很罕见地默认了这一点。的确,开心地吃着甜美蛋糕的恶魔似乎很难当得起恶魔的名号,哪怕是头脑顽固的圣职者们大概也觉得诚然如此。

因此,甜美砂糖与鲜榨牛乳制成的蛋糕就成了结婚时不可少的装点。

「而且原来在港口看到的那些人,就是要到这个宅邸里参加婚礼的呀。」

缪莉说的是她吃海贼碗时,看到的那群扛着餐具的男子们。原来他们是新娘子的娘家派来运送结婚典礼资材道具的人。因为天气恶劣,船队在中途四散分离,他们好说歹说从故国请来的神父们坐在别的船上,似乎还要好几天才能到。

「到时候要用一把大木刀切开蛋糕,然后用木勺舀一大勺奶油,但那个可不是给你吃的。你记住了吗?」

「我知道的啦!我是天使,所以要切开祝福用的蛋糕,把一块交给新娘子,然后新娘子再把蛋糕喂给那个贵族吃,对吧?」

愿新郎新娘从此饮食无忧。这个环节也是古时的传承,在那个年代,饥馑是人们时常忧虑的问题。

那些旅人背着的巨大木勺,似乎就是用来烹煮结婚典礼所需的大量菜肴,或是在仪式上当作道具使用的。

「你记的顺序没错,但喂蛋糕的部分是在走出礼拜堂,在中庭开始宴会的时候。那之前还有一件事,是什么?」

这个贪吃的小狼,一听到食物的话题,立刻就不会想别的东西了。

「咦?有吗?哥哥祈祷一通之后,再就是……啊!」

缪莉的表情一下子从娴淑的天使变回了淘气的少女。

因为在那之前还有一个环节,缪莉对其喜爱仅次于喜欢宴会。

「梅尔克利欧公子可是出身于历史悠久的名门望族啊。我以前在南方游历时,也曾听说那里的结婚典礼上有一种十分奇特的规矩,想不到这种习惯到现在还留着。」

「『贵族以勇武为荣』,不能保护新娘子还算什么贵族的男人,是这样说的对不对?」

结婚典礼的看点之一,就在于此。

虽然结婚是两个人誓约相爱终生的仪式,但新郎不仅要表明自己的情意真诚,还要对所有列席者展示自己的确有资格迎娶新娘,是与之相配的男子。因为在新娘的娘家人看来,想要迎娶公主,就必须得经过考验。于是结婚的誓约之后,他们往往会一齐扑上去袭击。新郎则必须保护自己的妻子,同时还要击退他们,这样方能走出礼拜堂去。

到这一刻,结婚才算是取得了许可。

「但是,那个贵族能做得到吗……。他看起来好像连剑都没握过。」

「这只是个仪式,就像是表演一样,我想连剑都用不到的。」

「真的吗?」

「不过以前那个战火连天的年代,或许真的会上演那样一出战斗呢。」

话虽如此,梅尔克利欧对我说起这些的时候,果然还是很紧张。

切达诺家族是很久之前渡海来到温菲尔,并以温菲尔王国为中心铺开商业网的望族,而与之结亲的布里斯托家族则有更悠久的历史,是重视名誉更甚于金钱的传统之家。

看一看在宅邸中四处忙碌的佣人就会发现,新郎和新娘的出身确实有不小差距。切达诺家族在王国商业界积累了巨大的财富,布里斯托家族则秉承着传统,显得古旧而简朴。

如果有人宣称,梅尔克利欧的家族是靠着金钱买来了一位公主,并且招致了许多反感,那我绝不会惊讶。而且在这种让人情绪激动的仪式上假若真有人借机发泄不满……也的确教人担心。

即便如此,宅邸中充满了祝福结婚典礼的空气,梅尔克利欧大约也是因为这一生仅有一次的体验,所以才会紧张吧。我重新积极地猜想。

这时候,缪莉摆弄着轻飘飘的裙裾,对我说。

「不过,真好呀。结婚典礼上再现保护新娘子的战斗。」

痴迷于冒险与恋爱故事的她斜瞄着我,接着说道。

「要是我喜欢的人也能这样站出来保护我,那该有多好~」

这句自言自语实在是太露骨了,不过原本决定为人家的结婚典礼帮忙时,我就已经猜想到她肯定会这么说。缪莉宣称她对我的喜欢是站在异性的立场上,而且还会从正面猛烈地表达爱意。事到如今我已经不再怀疑她的情感有多深,可是自己毕竟是立志要成为圣职者,何况就算缪莉与我没有血缘关系,但对我而言,她的的确确就是我的妹妹。

因此我这一次也决定当作没有听见,但这样好像也不对。

虽然不能回应缪莉的感情,但我不能因此就将之视为草芥。

为了让她收起外露出的爪子,我站在她身旁,这样说道。

「我当然想要保护你,而且也总是牵挂着你啊。」

要是狼耳朵现在露在外面,肯定会像是拨开水花一样机敏地扑动起来。

缪莉真正希望听到的回答虽然是另一句话,可我也是诚恳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结果她又故意慢慢吸入一口气,接着再夸张地呼出来。似乎是觉得假如露出高兴的样子,就算是输给了我一样。

「哼。再说了,平常都是我来保护哥哥。」

「的确没错。我们的旅程之所以能幸而继续,都是多亏了你啊。我很感谢你。」

如果没有这个贤狼的孩子发挥自己的知识,胆识与机智,我这只羔羊恐怕早已在世界的浪潮中化为藻屑了。

这一番话算是满足了缪莉,尽管她还是摆出一副不足够的神情。

「那,抱紧我。」

说完,她恶作剧似地笑着,向我伸出双臂。

「不行,你现在不是刚打扮完吗。等回到住处的话就可以。」

「哎!那说好了哦!不许反悔!」

往常的淘气表情又露了出来。

但我总觉得,这样的表情或许才属于平时的缪莉,能让我感到安心。

绑起头发,耳边缀着美丽宝石的缪莉的确很美,就像仙子一样让人移不开目光,可是我同时也有些悲伤。

就如同女儿出嫁时父亲的心情——这样说很对不起罗伦斯先生,但说是妹妹出嫁时哥哥的心情则正好合适。

「对了,不知道仪式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去问一下人吧。」

船队延迟抵达,负责扮演司铎和少女的人也迟迟不见踪影,婚礼险些就要延期了。在这样的氛围中,有些客人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要回去。这些两家的亲戚都是从远方赶来,何况眼下还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春季。贵族之家往往是一个地区的节庆祭典中不可缺少的重要角色,要争来返航船只上的位置可能会很难,这一点看看港口的混杂情况就能知晓。婚礼仪式显然是不能随意拖延的。

梅尔克利欧之所以会为婚礼准备而慌乱,其缘由除过迎接新娘外,也是因为能否让仪式顺利举行,关乎整个家族的脸面问题。

身居高位的人们也有他们自己的烦恼,生活中也要受到诸多事项的制约。

「我也想快点去参加宴会。听说南国的料理是把小麦粉捏成团然后下锅去煮,好期待!」

「你不是刚刚才吃过海贼碗吗……」

我无奈地说完,缪莉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啊~不知道新娘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既然当新郎的贵族很像是哥哥,那新娘子会不会是一头银发,还有狼耳朵和尾巴的可爱女孩子呢?」

我对缪莉投以嫌弃的目光,结果她却以纯真无邪的笑容作回应。

不管怎么说,我们不能在仪式上迟到。我正准备再一次确认流程的时候——

「大小姐,您究竟要去——」

「那边是客人的——」

门外传来这样的声音,紧接着,房门被猛地推开。

「负责当司铎和花童的,就是你们两个?」

「大小姐!」

一名年轻女子用手拨开了惊慌失措的侍女们。她有一头漂亮的红发,就像熊熊燃烧的火焰那样。个子高,手脚修长,从礼服裙中裸露出的肩膀满是有力的肌肉。纽希拉的温泉旅馆中广受欢迎的剧目是女骑士讨伐恶龙的冒险故事,这个女子正像是从故事的世界里跳出来了一样。

她驱赶开侍女们,大摇大摆地走进房间,然后闭上门。

「我听说,你们两个原本是偶然路过这里的外人,没错吧?」

焦茶色的锐利视线打量着我和缪莉。

所谓「能射穿人的视线」大概形容的就是这样的目光了。我们的身高本来并无差距,可或许是举止的缘故,她散发出一种压迫感,让我觉得倘若发生暴力争执,自己必定赢不过她。我为这种气氛感到畏惧,坐在椅子上的缪莉却依旧如平时的模样。

「对哦?」

女子立刻皱起眉,鼓足力气吸了一口气,仿佛让身体都膨大了一圈。从缪莉的反应来看,我知道这女子没有加害我们的意图,但她很明显正因某事而愤怒。

是觉得结婚典礼不应该被外人打扰?或是认为假扮司铎实在天理难容?可是这样想来,她也并不像是女子修道院里身披甲胄,守护贫弱修女们的女骑士。

出乎我的

预料,缪莉这样开口对她说。

「你穿着这件衣服……那就是说,你是新娘子啰?可是你现在不用去做准备吗?」

我还来不及惊讶,女子立刻激动起来,凑近缪莉,看着她的眼睛说。

「你们值得我信任吗?」

缪莉和她的体重差距或许有两倍甚至三倍,即便如此,面对这样的逼问,缪莉也没有丝毫露怯。她的直觉很准确,似乎是判明了这位新娘并没有敌意。

只是,如此一来红发新娘的态度就更难以理解了。毕竟她在结婚典礼开始的前一刻突然闯进这个房间,还质问我们是否值得她信任。

「我们——」

我刚一插话,新娘的锐利视线立刻射过来。

虽然胆怯,但我还是努力让自己镇定。

「我们的确是临时招来的演员,但我想这也是神的指引,所以希望能尽力协助这场婚礼……」

当然,我是假扮的司铎,所以如果她下了逐客令,我就只能回去。虽然那样会有些失落,可自己毕竟不是真的圣职者,这是没办法的。

「而且,这个家族里不是有个银色的狼的传说吗?既然是这样,那我觉得自己一定会很合适。」

切达诺家族和布里斯托家族的纹章上都有狼的图案。随着时代变迁,许多家族都选用鹰或狮子作自己的纹章,但唯独那些发源自古代帝国的古老血脉,至今仍把狼作为自己的徽记。正因为两家都是如此,所以结婚典礼才有这种独特的习俗:找来银色或白色的犬群作为狼的象征,还要有银发的少女来陪伴新娘。

在对方看来,缪莉的这句话当然是在自夸那一头银发无人能出其右,然而她自己也是如假包换的狼。实际上,的确没有比缪莉更合适的花童了。

可是红发的新娘依旧像狼一样警戒着,交替地瞪着我和缪莉。

我仍旧不明白她的目的为何,不过我记得她一开始就问我们「是否值得信任」。如此一来,莫非这位新娘是怀抱着什么难以言说的请求,这才找到了我们?

结婚典礼是人生的一大转机,本来应该洋溢着祝福与笑容。既然结婚典礼的主角之一露出了这样犹豫的神情,我立刻想到了几种可能。

首先,这场婚礼或许并非出自她的本意。

眼前的女子不是那种楚楚可怜的类型,相反,她甚至好像会用自己的手争取一切想要的东西,倘若面对父母决定的不合心意的婚事,她也不太可能唯唯诺诺地答应。尽管为了家族利益被嫁出去的贵族女子并不少见。

很有可能,这位红发新娘是想要打破情非所愿的婚事,所以才寻找可信任的人物。问题是我作为一个外人却参与其中,这是否符合道理。

然而,不对眼前蒙受苦难的人弃之不顾,这也是自己的信条。

我对这位困兽一般的女子开口说。

「我的名字是托托·柯尔。」

「呀,哥哥!?」

缪莉惊讶地睁圆了眼睛,但我仍然继续道。

「世间将我称作『黎明的枢机卿』。」

劳兹伯恩的骚动是不久之前的事情。红发女子似乎也听说过传闻,她呆愣地看着我。

「我担心自己扮演司铎的事情传出去会引起麻烦,所以对梅尔克利欧公子隐瞒了身份。但是,如果你陷入了困境,正要寻求帮助,我的名字应该会有所作用,我的知己也愿意作你的助力。」

利用以往积累下的人脉,我想自己至少可以救助这位女子,让她逃离强加的婚姻。剩下的就是她自己愿意多大程度地信任我了……可我没想到女子却嫌恶地说。

「……要骗人,也该挑一套没什么纰漏的谎话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耸了耸肩。新娘接着低声说。

「而且你长得确实和传闻中一样。看来那个人就是你了。」

「虽然黎明的枢机卿这个名号着实让我感觉担当不起。」

我说完,结果被她「哼」了一声。

「那么……你们就是值得信任的……我可以这样认为吧?」

女子的表情此时已经不是愤怒,而是充满了苦闷。

「哥哥这个人可是又傻又正直,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呢。」

她的目光又转向插嘴的缪莉。

「因为,像我这样可爱的女孩子好几次求他娶我,他都说什么要当圣职者啦,只把我当成妹妹看啦,然后用这些借口给推脱掉了!我们明明都不是亲兄妹啊?昨天睡觉的时候我也钻到他的毛毯里面去,但是他根本就不理我!」

「……确实是很傻啊。这么可爱,为什么不去娶她呢?」

「对吧?」

我受不了女子和缪莉的碎言碎语,于是说道。

「不过,现在更重要的是你的问题吧?」

对方这才回过神来挺直了腰。她的动作并没有女子待嫁时练习出的那种楚楚气质,反而如习武者般干净利落。

「你们两个……不,你们两位来到这里一定是神的意志。拜托了,请帮帮我。我在这里没有别人可以依靠了。」

结婚典礼的两位主角之一向我请求帮助。

我看了缪莉一眼,发现热爱冒险故事的她此时正两眼放光。

「但是,我想再核实一次。你们真的不是我父亲雇来的人吧?」

自由而奔放的女儿,以及试图加以约束的父亲。

这样的构图并不少见,少见的是缪莉这种得到了自由的例子。

不过,象征着幸福的结婚不该强加到别人的头上。

「不是。所以,我们应该可以对你有所帮助。」

女子像是遭受了一击般扭曲了表情,接着以几乎要哭出来的模样说。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拜托了,请一定要帮我改变这场乱来的结婚典礼。」

果然是情非所愿的婚姻。缪莉最喜欢的一类故事就是相爱的人私奔逃婚,她已经完全被引起了兴致。

接着,女子又开口道。

「我的父亲企图暗杀梅尔克利欧。求你们了,一定要救救我的爱人!」

「……啊?」

世间充满了许多「意想不到」。

红发的新娘,布里斯托·阿尔黛讲述的,是与我们的想象完全相反的事态。

「我父亲想杀掉梅尔克利欧。」

阿尔黛再一次说道。

「头脑顽固的父亲一直反对这桩婚事。我们家最初因战功兴盛,切达诺家族的祖先则是以文官的身份扬名立万。我父亲常说『连战场都上不了的软弱者称不上男人』,在他看来这桩婚事不是门当户对的。」

我感到很惊讶,不过这种家格不对等的问题确实是存在的。否则为何贵族和平民的结婚总是会成为歌剧的主题呢?而这样的情况在贵族之间同样会发生。

阿尔黛摇了摇头,咬紧下唇,表情依旧痛苦地扭曲着。

「我至今还清楚记得在故乡的祭典上,第一次和梅尔克利欧见面时的情景。从那个时候开始,父亲就从没对他露出过好脸色。」

「这么严重啊。」

缪莉轻轻地把手放在阿尔黛腿上安抚她,同时催着她往下说。

「没错。梅尔克利欧看到我带着的剑,立刻就聊起了刻在剑柄上的诗文。他说的不是剑有多锋利,也不是这把剑曾斩获多少猎物,所以我很惊讶。我第一次遇到看着剑大发诗情的男人,在那之前我甚至都没意识到剑柄上还刻着一首诗。我听他聊了很多,关于那首诗,还有相关的其他故事。再后来……」

阿尔黛的视线忽然转向看不见的远方,嘴角的弧度也变得柔和。

「他当场为我吟颂了一首。当然,在我家的宴会上也有艺人们献诗。可是那些东西不是歌颂战功,就是明显的谄媚。把我这样的人比喻成花仙子,你说,他的眼睛是不是木头做的啊?」

阿尔黛弯曲手臂,露出上面的肌肉。我不知道该作何回应,缪莉却坦率地笑了起来,接着又温柔地问她。

「然后呢?他写了什么诗让你那么开心?」

阿尔黛似乎是早就等着缪莉这样问了。她害羞,却又骄傲地回答道。

「里面的内容说『偶尔也应放下剑,在泉眼旁小憩片刻』。我不懂诗的好坏。但是,当时很受冲击。毕竟我学读书写字的时候,是被人逼着去背那些又老又干巴巴的古诗,宴会上听到的诗也全是酸得掉牙的谄媚。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惊讶,原来世上还有这样悠闲,这样温柔的诗歌啊。」

我教缪莉读书写字的时候,用的正是那些又老又干巴巴的古诗。此时她的视线刺得我好痛。

「那个时候,我就已经迷上梅尔克利欧了。我向孩子一样缠着他写诗。梅尔克利欧也从不厌烦,总是写很多让人捧腹大笑的诗读给我听。」

梅尔克利欧应该很有诗人的才能,但我觉得他的诗作之所以成功,一定也是因为他原本就性格如此。

阿尔黛谈及这些时脸上总是带着开心的表情,而缪莉脸上的开心则更胜于她。

忽然,阿尔黛的表情笼上了阴沉。

「可是,在我父亲的眼里,梅尔克利欧大概只是嘴上有能耐而

已吧。每次他插入我们的对话,总会故意说什么『别光说了,来用剑比试一下吧』之类惹人嫌的东西。最后他甚至直接质问我『你什么时候还对诗这种东西产生兴趣了?』以他的石头脑袋,根本就不能明白梅尔克利欧的才能与温柔体贴!」

这种价值观的确与战场之人的价值观相去甚远。在阿尔黛的父亲看来,梅尔克利欧大概是个异类。

可是,还有一件事让我在意。

「但是,你父亲,到最后还是答应了这桩婚事,不是吗?」

不然也不会有此时的局面了。

「当然,但他不可能祝福我们。切达诺家有许多纵横于商界者,如今他们已经成了在各国扎根的一大势力。我父亲想必是惧怕切达诺家,不敢拒绝他们的求婚。我们家纵然有许多人握着剑,但握笔者却向来稀少。在今天的世界上,没有财富支撑,徒有一把长剑是成不了什么事的。」

也就是说,情非所愿却不得不接受婚约的人不是阿尔黛,而是她的父亲了。

「强行让两个人结婚结果酿成悲剧的故事虽然很多,不过也有正好相反的故事呢。」

听到这句话,阿尔黛再次倒竖起眉毛。

「我们家的男人们,不管哪个都是头脑陈旧,就像石头一样顽固!我知道父亲一定会反对,于是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梅尔克利欧。然后他……虽然凭着他的家世,良缘闺秀要多少都能找得到,但他却拉住我的手发誓,说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和我结婚……」

阿尔黛用手托住泛起红晕的脸颊,似乎是回想起了当时的场景。

在缪莉的观念中,世界上最美好的存在莫过于恋爱故事,她对阿尔黛温柔地露出微笑。

很快,阿尔黛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表情再度歪曲起来。

「而且,恐怕不只是我们家。梅尔克利欧的家里应该也有反对的声音。」

「为什么啊?」

「因为我家并不高贵,又疏于理财之道。更何况……」

她耸起壮实的肩膀给我们看。

「毕竟我是这副模样……和新娘这个词实在相差甚远。」

我不假思索就要点头,多亏缪莉抢先踩了我一脚,这才没有失态。

「我觉得没有这回事啊,阿尔黛姐姐穿上婚纱的样子很好看的。」

「……能被你这样惹人爱怜的少女夸赞,就算是客套也很让人开心了。谢谢你。」

「才不是客套话呢!」

阿尔黛接着说道。

「总之,梅尔克利欧的进展真的非常顺利。可是我父亲十分顽固,我的亲戚们也尽是毛发横生的野蛮之人。面对不合心意的事情,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诉诸暴力。」

我不禁联想到了海贼或山贼的头领,不过在历史悠久的贵族家庭中,这种情况大概也存在。

毕竟对武人之家而言,如武人般的举止才是他们的存在意义。

「但是,暗杀?要是那么做,那不是比拒绝婚约的后果更严重吗?」

缪莉说得没错。

我也投去疑问的视线,阿尔黛则发出叹息。

「他们平时连早上礼拜的祈祷词都记不全,小心思却比谁都精明。你们也知道了典礼的流程吧?这之中有一个绝好的机会。」

「典礼流程? 那个,我和阿尔黛姐姐一起去礼拜堂,然后,呃……啊,难道是要下毒?」

缪莉应该是想起了那个用于驱魔的蛋糕。到时候身为新娘的阿尔黛要把一块蛋糕喂给自己的丈夫梅尔克利欧吃。

「不,那些人做不来这样精密的事情。何况食物是所有宾客一同享用的。」

「这样啊,那就……」

我在缪莉思考的时候,忽然察觉到。

的确有一个场面更适合暗杀啊。

「难道说,是那个新娘的亲戚一同袭击新郎的环节?」

缪莉的嘴巴变成「啊」的形状,整个人愣住了。

阿尔黛则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们打算把这种凶杀抵赖成一场事故。其实因为醉酒而昏了头,最后参加者在婚礼中受重伤的情形也不少见。正因如此,他们才需要炒热典礼的气氛。这一次的典礼会场虽然是在幽静的宅邸中庭里,但在我的故乡,典礼往往是在街上公开举行的,街上的过路人也会参与进来,场面非常混乱。甚至还有这样的故事:两个对立地方领主决定结亲交好,想不到为孩子们举办婚礼时,喝醉酒的人们却再次发生争执,最后死伤众多。实在是野蛮至极,你也同意吧?」

若是限定了参加者,暗杀的嫌犯也很容易就能从中找出。那么制造出「虽然明白是谁杀了人,但就是没有办法」的事态的确是个合理的选择。

「本来我是想要把他们一个个地给解决掉……」

「不,可是,」

我插嘴问她。

「你凭什么认为他们真在谋划暗杀呢?」

除非阿尔黛亲眼目睹了别人密谈的情景。既然产生了此种怀疑,那必然应该有相当可靠的根据才对。

阿尔黛撩起赤红的头发,以不动摇的眼神对我说。

「眼下各个领地正应为春季的祭典忙碌,可我这些亲戚们之中最为孔武有力之人却悉数露了面。这些人个个都能单枪匹马去猎熊,再用它的头盖骨饮酒。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了吧?」

缪莉听完之后有些激动,不过这样一说,我很清楚阿尔黛的亲戚都是何种人物了。

「不仅如此,他们每个人还都带着剑——全都是经历过不少故事的名剑。结婚典礼上为何要携带武器?」

「可是,贵族的人本来不就会在参加宴会的时候,带着剑之类的东西吗?」

纽希拉也是王公贵族的光顾地,因此缪莉对这种情况稍有一些了解。

「你说得虽然没错……但那些大体都是仪式用的宝剑,是没有开刃的。」

「难道这还不够可疑?不仅如此,我父亲的态度也与平时截然不同。自从我和梅尔克利欧亲近,他就从未对我有过好脸色。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企图强行阻止我的婚事……也就是,杀掉梅尔克利欧。」

阿尔黛叹出的气息仿佛包含了她的郁愤。

「我父亲大概是想把我嫁给他中意的男人。那种除了能举起大块岩石之外,再别无所长的男人。他想让我生出个结实的男儿,因为他相信那样就能重振家族。」

战乱时代的古老价值观。

阿尔黛生长于这样的家庭中,却怀抱着新时代的精神。

「若是只有我一人遭受不幸,为了布里斯托家族的名声,不论什么我都能忍耐下去。但我绝不允许有人伤害梅尔克利欧。」

她的红发像火苗般摇动着。

缪莉眯着眼睛看阿尔黛,似乎是觉得她很耀眼,接着又轻轻拉起她的手。

「你真的很喜欢他呢。」

说完缪莉露出微笑,阿尔黛的脸顿时红得胜过了头发。

和新娘这个词相去甚远——阿尔黛如此自嘲,但我觉得她应该重新评价自己。

恋爱中的少女应该得到幸福。

「可是,我们要怎么做才行呢?」

我被缪莉的这句话点醒了。对啊,实际上应该怎么做呢?

「你说有一群打架很厉害,头发又乱蓬蓬的叔叔们,而且还各个拿着最好的武器对不对。就算阿尔黛姐姐你再怎么强,也打不过那么多人啊?更何况还要保护别人……」

「啊……的确如此。我总不能也拿着剑站在众人面前。要说能拿到手中的,恐怕也只有舀蛋糕的那把木勺了。」

在港口的时候,缪莉正好对我提起过用那样的木勺当武器会如何如何。

然而现实不是滑稽故事。木勺终究敌不过钢剑。

「而且,恐怕就算把除我之外的每个人都当作父亲的手下都不为过。不管哪个人都对我摆出一副不理睬的脸色。梅尔克利欧总是说没关系,没问题,不肯听我劝告……但他的家族里应该也有和父亲利害一致的人才对。携带武器的人被放进典礼会场的那一刻起,周围的每个人就都有了嫌疑。」

在不能贸然信任任何人的时候,我们这两个路人刚好走进了庭院。阿尔黛一定把这看作是神赐的光明,心想要抓住唯一的求助机会,于是才走进这个房间。

看阿尔黛和梅尔克利欧的模样,我相信他们真心地期望相伴终生。

那么,我就必须想尽一切办法让这结婚典礼成功举行。

我们三个人,要挑战那些猛悍之士了。

「还是说,」

阿尔黛突然开了口。

「果然我唯一的选择就是放弃?」

只要阿尔黛决定放弃,无论是布里斯托家族还是切达诺家族都会失去袭击梅尔克利欧,以破坏这场结婚典礼的动机。

「但是,你不就是因为不愿如此,才来见我们的吗?」

阿尔黛痛苦地呻吟着,点了点头。

「……如果你要和梅尔克利欧一起逃走,那我可以帮你。」

离开纽希拉踏上旅程后,我也结识了形形色色的人。

其中亦有非人的存在,借助他们的力量想必

可以轻易将这对情侣送出温菲尔王国。

「我又何尝不想。可是,梅尔克利欧是切达诺家族的继承人。他身背许多责任,假如没了他,家族中必定要掀起权力斗争。要无视这一切和他一起逃走……我做不到……」

阿尔黛不是个仅会挥剑的姑娘,她还有聪明的头脑,能清楚地看到前路。

「我原本想,圣职者或许说服不了迷信深重的父亲。实际如何呢?」

恐怕她对此抱着悲观的态度,否则此时的视线也不会这样怯弱了。

我有点后悔,自己若果真是白须飘然,面孔严肃的高龄圣职者就好了……可是,假如人人都能听得进圣职者的劝说,世上哪里还会再有争执?

「如果一开始就决定要实施暗杀,就算去劝告,想必他们也不会承认的。」

「……唉,的确……」

阿尔黛叹着气,沉下了视线。

「礼拜堂有没有密道之类?先前他们对我说明仪式流程时我在那里看到了一个窗户。从那里逃出去如何呢?只要能够避免人员混杂时,他们以事故为幌子加害梅尔克利欧公子就可以了,对吗?」

「这里可是切达诺家族的豪宅啊。那扇窗户是镀金铁栅嵌死的玻璃窗,就算是我也打不破。」

战争之际礼拜堂可以用作避难所,平时也经常用来收纳宝物,因此一般都建造得相当坚实。这座贵族宅邸中的礼拜堂看来也继承了传统。

「那么……」

我们三人绞尽脑汁,可是想不出什么妙计。

终于,缪莉露出灵光一现的表情瞧了瞧我,接着露出梳妆打扮后依旧带在身上的,那个朴素的收口小袋子。

变成狼来帮助他们,这样合适吗?

我开始面露难色。似乎只有这样做了。变回狼之后,凭借缪莉的膂力想必是能打破那扇嵌死的窗户。

可是我想起阿尔黛的描述。

礼拜堂里尽是一群能单打独斗去猎熊的凶悍之人。他们不大可能会畏惧狼,所以缪莉难免要遭遇危险。在神圣的礼拜堂中拔剑实在应遭受天谴……想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仪式是在神圣的礼拜堂中举行,既然如此——。

「对了。」

「怎么了呢,哥哥。」

缪莉和阿尔黛都看着我。

我的视线投向阿尔黛。

「阿尔黛小姐,如果对方空着手,你能保护梅尔克利欧公子吗?」

她先是眨眨眼睛,凝视自己捏紧的拳头。

捏紧,松开,最后再用力攥紧。

「倘若是空手,就算面对我的叔父们,我也不觉得自己会输。打不败他们,我还可以用这身体当作守护梅尔克利欧的盾牌。」

我能想象阿尔黛面对暴徒,勇敢奋战的模样。

「但是,真能如此吗?他们可不情愿交出自己的武器。」

「当然了。那些武士们听到要没收武器,必然会警戒的。但是仪式是在礼拜堂中举行。暗杀是单方面的战斗,他们如果真是打算如此,那就不会像是如临大敌一样。一时间松开剑柄还是有可能的。」

「这……或许吧。」

「可是哥哥,你怎么把他们的剑拿走呢?」

我正要回答缪莉,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接着不等应答,门就被推开了。

「啊,阿尔黛小姐!终于找到您了!您为什么还在这种地方!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们两位也做好陪同的准备了吗?快点,快点!」

跑进房间的似乎是布里斯托家的侍女长。她的头发凌乱开,额头也浮现出汗珠。看来是新娘不见了踪影后经过了一通寻找。其他年轻的侍女们也同样喘着气,抱着洁白的衣饰准备为新娘礼服做最后的修整。

时间所剩无几。

「知道了,我就去。」

阿尔黛回答完后将目光转向我。

「只要能解除武器,我就可以施展手脚。拜托你了。」

她对我像耳语般悄声说完,便离开了房间。

那副背影简直如同迈向断头台的亡国之公主一样,充满骄傲而悲壮的决意。缪莉望着阿尔黛被侍女们带走,脸上浮现出担心的表情。

「你也请尽快啊!」

侍女长对缪莉说道。

我也得到礼拜堂去才行了。

「哥哥。」

缪莉没有多说话,而是这样向我询问——带着像是不安,又像是愤怒的表情。

「礼拜堂是我的地盘。我有很多机会可以让人们放下武器,全体起立。我一定会的。我会动员自己所有的知识,一定要解除他们的武装。」

「但是,」

就算放下武器,剑和这些人的距离依旧是触手可及的。

不安与焦躁在缪莉的脸上混为一团。我用手心摸着她的脸说。

「这副表情可不好,精心化好的妆都要被浪费了。」

缪莉的脸先是一僵,继而染上红晕。看来是害羞与愠怒各半。

「想想看,这里不是还有许多伙伴吗?」

「伙伴……?」

「有时还能悄无声息在礼拜堂中自由穿行,而且,对你忠心耿耿的伙伴。」

听我这么说,缪莉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又发出「啊」的一声。

她的脚边此时正有一团小小的皮毛,不知何时已经安稳地睡着了。

「没错。请参加仪式的人放下武器时是个很好的机会。越是重视古老传统与规矩的家族,就越应该会照做。」

「然后那时,再让狗狗们把他们的剑都叼走就可以了,对不对?」

缪莉在港口吃海贼碗的时候,只是对旅行者的木勺盯了一会儿,忠实的野狗们就要朝猎物扑过去。不论这个,我自己也曾在旅行途中好几次被狡诈的野狗夺去食物。它们就是凭借这种能力,才经受住了流浪生活的考验。

而且自从缪莉进入这座宅院起,她就一直受到犬群亲近。

那么,利用它们来解除武装就正好合适。

「哪怕不能夺走对方的剑,至少也能引起混乱了。脚底有好几只狗跑来跑去的时候,人应该是移动不了的。我想趁此机会就可以让阿尔黛小姐他们逃走。」

缪莉钦佩地点了点头,接着又嘿嘿一笑。

「哥哥的脑筋终于也开始变灵光了呢。」

「多亏了有你协助。」

我在缪莉的脸颊上轻轻捏了一下,结果她露出痒痒似的微笑。

「那,我去阿尔黛姐姐身边了。」

「好的,拜托你了。」

「放心吧!」

缪莉站起身摸摸小狗的头把它叫醒,然后就走出了房间。

这场结婚典礼一定能顺利结束。

自己看上去似乎还像是一流的圣职者,让列席人士暂时放下手中的剑总不成问题。我这样告诫自己,试着驱散心中的不安。

「好了,走吧。」

说完,我也振作精神站起身来。如果阿尔黛和梅尔克利欧这样的两人都不能结合,今后,我还要如何言说神的正义呢?

我甩开大步走向门扉,伸出手去。

结果却什么都没摸到。有人从走廊里拉开了这扇门。

「缪莉?」

她是忘记什么东西了吗?抬头之后的瞬间,我的身体僵住了。我看到一个魁梧的身躯正俯视着自己。他的胡须是夺目的赤红色,我当即意识到这就是阿尔黛的父亲。

活在战争时代的价值观中,企图暗杀梅尔克利欧的元凶。其双腕比我的腿更粗,脖颈像是牛一样。我在他面前犹如即将被蛇捕食的青蛙。无论对神有多么坚信,我至少知道现实是,神的话语往往无法阻止暴力。

「……有、有何贵干?」

总算挤出的声音是颤抖的。而红胡子的巨汉依旧站在走廊中,默默凝视着我。

不需多问为何他会出现在这里。寻找目标是战场之人的铁则。他想必一直监视着我们,以防阿尔黛阻碍暗杀计划。

那么,缪莉也同样会有危险。

我后退半步,回想这座宅邸的构造。这里是二楼,木窗下边是为乐团搭建的简易凉亭。拼命向后跑,从木窗跳出去后落在凉亭上,应该就能来到庭院中。

宅邸的建筑物都围绕着庭院,无论我在哪里呼喊缪莉都会听到。她一定立刻就会知晓发生了什么异变。

我在脑中拟定好计划,接着调整呼吸。

一……二……数到这里的瞬间。

「我知道你,黎明的枢机卿。你和我的女儿密谈了什么?」

巨汉的手抓住了我的肩膀。

三,我终究还是没有能够抽身逃离。

◇◇

阿尔黛的父亲突然出现,并且看穿了我的身份。缪莉是俊敏的狼,尚且不论她面对此情此景会如何。但我这无力的羔羊显然是插翅难逃了。

更何况阿尔黛的心思已经完全暴露,我连开口坦白都不需要。从这些在战场上命悬一线的人看来,我们的计划完完全全不过就是儿童的把戏。

但阿尔黛的父亲没有将我从这场结婚典礼中排除,反而利用了这个机会。现在我不得不听从于他。

我被他押着前往礼拜堂,立刻感受到一股热浪似的空气。

两家的亲族各自在甬道两旁就坐。右侧是切达诺佳作,左侧是布里斯托家族。不需说明,只看其外表就一目了然。

左侧的人数与右侧相同,块头却是对方的一倍。

阿尔黛的父亲正如古老家族的领主一样,举动充满威严自信。他几乎是把我领到了祭坛上。

我在这段短短的步行中又打量布里斯托家族的服装,的确如阿尔黛所言,是一派临战的气氛,他们甚至还穿着锁子甲。哪怕说是武士之家里这也算是一种正装,看起来仍然有十足的异样感。

阿尔黛的父亲随后与坐在另一侧席位最前端,切达诺家族的面孔们打了招呼。这之中有一人身体肥胖,但长相与梅尔克利欧如出一辙。

今天的主角之一梅尔克利欧,此时应该正在礼拜堂附设的祈祷室里全心全意地向神祈求,希望这个结婚典礼能顺利举行。想必与缪莉牵着手的阿尔黛也是一样。

我之所以面对圣典吐出铁块般的叹息,是因为参加这个仪式的人怀着各异的心思。结婚典礼本来应是庆祝两家结为一心的时刻,可悲的是他们的想法却并非如此。

我这幅忧心忡忡的表情,看上去一定不像是什么知名的圣职者吧。

阿尔黛的父亲别扭地坐在对他来说太小的礼拜堂长椅子上,两眼直直地盯着我。

做你该做的事情。他像是在提醒我。

我只能点点头。

「……神在这世上创造了男人和女人。」

伴随着这句话,结婚典礼正式开始了。

我不觉得自己的讲道有多成功,但参加者听得倒是很热心。或许是因为他们知道随后会发生什么,所以才会热心倾听神的话语。

豪华的镀金玻璃窗另一面,宴会的准备还在继续着。

这种和平甚至有些空泛之感。

「那么,今天将在神的见证下迎娶妻子的新郎啊,请进来。」

我合上记载满神之教诲的圣典,参会者们一齐转身将视线投向礼拜堂入口的卫兵——这也是贵族婚礼的特征之一。两名身穿轻甲胄的卫兵打开了礼拜堂大门。他们的枪尖上缀着银色的皮毛。

梅尔克利欧带着一副紧张的表情从交叉的长枪下出现。这种表情完全不是因为他要拼命忍住幸福的笑容,而是因为布里斯托家的严肃面孔们正一同盯着他看。

他向神行了一礼,又向参会的宾客们行了一礼,模样僵硬极了。

接着,再抬起头来看着我,拼命地拉紧嘴角走上前来。

梅尔克利欧走到祭坛前方,手按在胸前向墙上的教会纹章行了礼,然后站在祭坛的左前侧。过一会儿,阿尔黛将会站在右前侧。

「那么各位,请起立。」

礼拜堂的门此时已经再次被关住。门后面的缪莉和阿尔黛想必正趴在门上,倾听室内的声音。

我闭上眼睛,慢慢深呼吸一口气,再吐出来。

朝阿尔黛的父亲投去眼神,结果被他故意地避开了。

「佩剑的宾客,请解剑。否则剑把椅子撞倒后,可就分不清谁才是仪式的主角了。」

一阵波浪般的笑声。实际上体格魁梧的布里斯托家族成员们坐在椅子上的确很难受。他们纷纷赞同地解下佩剑,把它靠在前一排椅子的背上。

阿尔黛的父亲知晓全部计划,虽然不情愿,但他也照着别人的样子放下了剑。

「唱诗班,请开始。」

我对站在礼拜堂两侧的少年们发出信号,他们便开始用童声歌唱起来。

「接下来,今天将成为妻子的新娘啊,请进来。」

门刚一打开,紧接着就是一片惊呼声。

这声音好像是在称赞完全如天使一般的缪莉,也像是在称赞用洁白裙装包裹住魁梧身躯,展现出夺人眼目之美的阿尔黛,又像是为她们身边凛然蹲坐的银白色犬群形成的云海而赞叹。

哪怕是平日里表现得天不怕地不怕的缪莉,到了此时果然也面露紧张神色。我朝她看了一眼,她才微微点头,接着拉起阿尔黛的手向前走。两人脚边的犬群也随之移动,仿佛是她们在云中漫步。

真难为他们找来这么多狗,演出效果的确吸引视线。

布里斯托家的严肃面孔们此时看到公主的模样,纷纷变得表情僵硬。他们眯着眼睛,从那横生的络腮胡须上都能看出面部肌肉有多用力。阿尔黛的父亲尤其如此,他的红色须发几乎都要倒立起来了。

按照仪式流程,阿尔黛在父亲面前停住脚步,拉起他的手表达对养育之情的感激。

父女二人间充满的紧张气氛,似乎不只是来自这刻板的仪式。

我发现缪莉此时对犬群们用目光下达了命令。它们原本坐在地上不动,如白色的绒毯一般,此时则静静地在坐席间分散开来。

等阿尔黛和父亲行完礼,缪莉再次拉起她的手走向梅尔克利欧面前。阿尔黛没有看我,缪莉则对我轻轻点点头,优雅地从新郎新娘身边离开。

「新郎,梅尔克利欧·切达诺。」

被我叫到名字后,梅尔克利欧将目光转向我。

「新娘,阿尔黛·布里斯托。」

阿尔黛也是一样。被重复过成千上万次,承载着祝福的结婚仪式就要开始了。

我开始宣读圣典中那段有名的誓词,就连对圣典内容丝毫不感兴趣的缪莉都知道它:「无论疾病或是健康……」。

梅尔克利欧深吸一口气把自己的紧张咽下去,然后回答道「我宣誓」,接着比他高了一个头的阿尔黛也低垂目光,回答说「我宣誓」。

「现在,请两位交换戒指。」

按照贵族仪式的礼节,两名仆人庄重地托着红布从侧旁走出。

每一块红布上都放着一枚金色的戒指。

梅尔克利欧先拿起戒指为阿尔黛戴上,接着阿尔黛也同样为梅尔克利欧戴上戒指。

梅尔克利欧又对阿尔黛露出微笑——虽然有些笨拙僵硬,阿尔黛也以微笑回应。

我确实从这微笑中看到了连结着两人的纽带,并且不禁想道。

这就是全部,甚至只需要这个环节就足够了。

世间万物都在神的注视之下。

然而,凡人却不能看到这一切。

哪怕是彼此的真心。

「我宣布,这二人就此立下了夫妇的誓约。」

我高声说道。观众席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梅尔克利欧拉起阿尔黛的手,仍是硬着嘴角向众人优雅地行了一礼。阿尔黛也和她的丈夫一道鞠躬,沐浴在这掌声之中。

我继续站在他们面前宣读记下来的仪式台词。

「那么,依据古来传承于两家土地上的习俗……」

仍在延续的掌声突然有了微妙的变化。

听起来或许可以说是随时都要停止。弯着腰的阿尔黛也敏感地意识到了气氛的改变。礼服裙露出了她的脊背,我看到上面的肌肉正紧张着。

「神已经承认了这二人的关系,现在他们之间的连结将要……」

读到这里时,两只狗突然迈着小碎步出现在祭坛前边。它们都有白色的皮毛和圆圆的黑眼睛,并且一齐骄傲地卷着尾巴摆来摆去。

所有人这才发现。

它们嘴里各叼了一把剑。

「啊,那不是——」

有人慌忙说道。同一瞬间,长椅间的白色绒毯一齐动了起来。它们以目不能及的速度叼着剑,凭借街头生活磨练出的灵巧身体冲向门口去。

乱了阵脚的参会者们想要抓住狗,魁梧的身躯却难以在狭窄的椅子缝隙间自如地移动。转瞬之间礼拜堂就陷入了大混乱,不清楚内情的人们却以为这是余兴节目,反而愈加狂热。

唱诗班的少年们似乎以为乱来的闹剧部分终于要开始了,于是先前的庄严曲目变成了临战时鼓舞士兵的雄雄歌声,等待许久的乐队也敲起鼓,如雪崩般涌进礼拜堂来。有些人的小腿被狗叼着的剑鞘猛地一撞,整个人瞬间倒在了地上,但这愈发煽起人们的笑声和兴奋。

这个场面中依旧保持冷静的,只有阿尔黛的父亲和少数几人而已。

「哥哥!」

不知何时缪莉已经站到了我身边,而且双眼闪闪发亮。她正跃跃欲试地想捡起周围人的剑,但弯着腰的阿尔黛也有了动作。她的手慢慢伸向被狗叼着的剑,既如同倾注了自己积累的愤怒,又像是在宣示心中的决意。

长期以来的锻炼正是为了这一刻。此时阿尔黛身上的每一部分仿佛都在呐喊着。但是——有一只手挡住了她。

「阿尔黛。」

梅尔克利欧若无其事地说着,从两只狗嘴里接过它们叼着的剑。

「这里不需要你出手。」

阿尔黛抬起头时,梅尔克利欧也直起了身体。

「来吧!来啊!我是梅尔克利欧·切达诺!是将要迎娶阿尔黛公主的人!」

他高举着右手的剑报上名号,正如那古老且可怕的战场传统一样。

阿尔黛一阵愕然。但在愕然之中,她还是将手伸向梅尔克利欧左手拿

着的另一把剑。

梅尔克利欧仿佛早就知道她要这样做似地,将那把剑扔了出去。

「梅尔克利欧!」

阿尔黛的悲痛声音让他吃了一惊,但吃惊的表情很快变成了笑容。

「没事的,阿尔黛。相信我吧。」

「不,梅尔克利欧,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此时已经有几个男人悄然绕到阿尔黛的身后。

「呜,你、你们干什……放开,放开我!」

这声呼喊已经被涌来的男人们挡住了。阿尔黛被他们架着,很快便消失在人墙的另一端,与持剑的梅尔克利欧相隔。

缪莉抱着一把剑,正努力把它从剑鞘里抽出来,大概是急着要去帮助阿尔黛。我抓住她的肩膀,将她轻轻拉回身边来。

「哥、哥哥,得快点去把武器给阿尔黛姐姐!」

说着,她又将手伸向装着麦粒的小布袋。

现在必须得变成狼,去拯救那新娘不让她陷于悲剧。

缪莉看着我,表情几乎要哭出来了。

「放开她!因为你们的公主,从今日起已是我的妻子了!」

随着梅尔克利欧拔剑后的大喊,即将被挤散的人墙让出了一小片空间。我还能从人头的间隙处看到阿尔黛,她正如同被囚禁的公主般由三人牢牢架着。这三名身强力壮的男人看起来也没有自信能一直控制住她,不让她继续挣扎。

太夸张了。我不禁叹气。

「很好,那就让我手中的剑来评定评定,看看你是否有资格成为我女儿的丈夫吧!」

回应的人是阿尔黛的父亲。他捡起梅尔克利欧扔来的剑,把剑鞘拔开后丢到一旁。两人的体格相差甚大,并且哪怕是外行人也能从临战的架势中看出其剑术的差距来。

阿尔黛像是濒死般疯狂地挣扎着大喊。

「梅尔克利欧!」

这时,阿尔黛的父亲已经挥出了剑。

光比声音更快地冲击了人的注意力。

如同闪电落下一般的金属声音让我的身体一悚,这种对抗之激烈甚至教人脊背都冒起寒气。缪莉似乎忘记了眨眼和呼吸,只是拼命地想要拨开我的手,冲向梅尔克利欧为他助战。我一直继续按着她,终于,缪莉对我露出了以前从未有过的愤怒神情。

「哥哥,你为什么——!」

就算是哥哥,如果继续妨碍的话,我也会——

「缪莉。」

缪莉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她会为别人展现出发自内心的愤怒。我叫了她一声,随即迎来的是令人畏惧的狼的视线。

但是,我冷静地承受了她的目光。这并非是轻视她,也并非是要对阿尔黛和梅尔克利欧袖手旁观。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缪莉他们离开之后,阿尔黛的父亲与我直接谈判时说出的那番话。

「没事的,缪莉。他们之所以这么做,全是因为在为对方考虑。」

「……哎?」

不知道这困惑的声音是来自于缪莉,还是来自阿尔黛。

因为人墙的另一端正发生着不可能的事态。

堪称是白面小生之典范的梅尔克利欧,居然漂亮地挡下了阿尔黛父亲的剑。

「唔!」

下一击的目标是身体。但梅尔克利欧又一次挡住了横劈来的剑锋。火花四散,他的纤细身体几乎要漂浮到空中,但那一击的确被挡住了。

等到梅尔克利欧踉跄着重新稳住身势,切达诺家的阵营随即爆发出喝彩与跺脚声。

「好啊,接着上!别害怕布里斯托的狼群!」

紧接着,大胡子的男人们也高喊着与这声援对抗起来。

「切达诺家的白皮毛是羊毛!把它们都剃下来!全都剃光!」

在这片嘈杂声,梅尔克利欧一次又一次地挡下了阿尔黛父亲的攻击。阿尔黛本人惊愕地睁圆了眼睛,缪莉也同样呆然地看着我。

每当梅尔克利欧挡下一剑,人群中就会传出足能够掀翻屋顶的欢呼声。唱诗班的少年们随即又会提起更高的音量,乐队愈发狂热地吹起乐器,敲起鼓来。

「所谓的布里斯托之狼,剑术也不过如此嘛!」

梅尔克利欧尽管喘着粗气,却还是果敢地大喊道。并且在阿尔黛的父亲回答之前,他就已经单手挥剑,勇猛地……要这样形容似乎有点困难,但也总算担起剑来,伸出另一只手。

新郎在结婚典礼上只会朝一个人伸出手去。

「快来,阿尔黛!」

架着阿尔黛的三个人放开了她,阿尔黛的身体随即跌落到地上。

阿尔黛现在只能蹲坐在地上,抬头望着自己的丈夫。

梅尔克利欧漂亮的头发被汗水沾在额头上,他硬是伸手拉起了阿尔黛。

「保护了你的人是我!梅尔克利欧·切达诺保护了自己的妻子,阿尔黛!」

这时阿尔黛的父亲再一次发动攻击,又被梅尔克利欧一只手持剑弹开。

到了此时,所有人都已经明白了事态如何。阿尔黛的父亲明明看到梅尔克利欧已经精疲力竭,很难再握剑一搏,但他却虚弱无力地丢掉了被梅尔克利欧弹开的那把剑。

「阿尔黛,路已经打开了!快走吧!」

(插图)

阿尔黛呆然地抬头望着梅尔克利欧,接着被他拉起手,踉踉跄跄地被他扶着,抱着站直了身体,这才终于理解了自己的角色。

为何父亲等人会手持武器,为何梅尔克利欧会自信满满地说「没事」。

阿尔黛再面向自己的父亲,他好像投降一样举起双手。

有一瞬间,阿尔黛的表情几乎是要哭出来,她低垂下目光,接着便始终凝视着梅尔克利欧。比自己身形小了一圈,面孔精致,饱浸着名门贵族气质的好青年。梅尔克利欧曾说过自己向父亲请求出门旅行学诗,结果遭到了一通训斥。想必他握剑的经验实在是屈指可数。

但是梅尔克利欧认为,要成为阿尔黛的丈夫,自己必须足够强健。如同阿尔黛指着自己锻炼过的壮硕身躯,自虐地说自己离新娘这个词差得很远,梅尔克利欧也想着类似的事情。

那么,阿尔黛的父亲呢?

「这样就,算是……没事,了?」

梅尔克利欧牵着阿尔黛的手,正如骑士故事中救出公主之后的场面一样走到礼拜堂外。大胡子的人们目送着两人的背影,面带不安地说道。其中还有人在架住阿尔黛时脸上猛地挨了一记,现在仍流着鼻血。

「原本以为是公主会在典礼上大闹一场,搅得一片混乱……」

「老夫甚至都动了念头,打算把梅尔克利欧公子绑作人质跟他逃出去。」

「以防万一在衣服底下穿上了锁子甲,还好这担心是多余的啊。」

阿尔黛的父亲出现在休息室里,对我们说道。

迄今为止,阿尔黛对结婚全无兴趣,既不会裁缝也不愿学习料理,只是一心专注于剑术。

身为父亲他虽然很乐于教女儿学剑,但也时常为不安苛责,怀疑花季的姑娘总是这样是否合适。似乎就是出于这样的动机,他决定把梅尔克利欧介绍给阿尔黛,让两人偶然地在故乡的一场祭典中相识。

想不到阿尔黛立刻与梅尔克利欧亲近起来,让幕后策划的父亲大跌眼镜。梅尔克利欧与阿尔黛聊得太久了,以至于阿尔黛的父亲不得不为女儿着想,插入二人的对话问他试着挥挥剑如何。并且,他的惊讶很快就变成了疑虑。

阿尔黛是个聪明又温柔的姑娘。她恐怕早就猜到父亲也在为自己的婚事担忧,哪怕这种担忧从未露出在父亲的脸上。面对突然地与梅尔克利欧相识的机会,她就是再愚钝也会意识到其中用意。或许阿尔黛正是为了父亲的脸面,不,为了徒有悠久历史却无致富之能的家族,才刻意地同豪门切达诺家族的继承人亲近。

否则,迄今为止连一行诗都不曾读过的阿尔黛,为何会与梅尔克利欧聊诗聊得那样热衷?她什么时候还对诗这种东西产生兴趣了?

自从介绍两人相识以来,阿尔黛的父亲便有了如此考虑。

可不等他确认女儿的真心,梅尔克利欧也被阿尔黛深深吸引,两人的关系不断加速升温,他也只能充当旁观者了。

难道是真的?不,可是……。

阿尔黛的父亲之所以会度过许多不眠之夜,不仅是因为不舍得把掌上明珠嫁出去,更是因为考虑到她生来好动,喜好剑术生于三餐的性格。

换句话说,阿尔黛的父亲怀疑自己的女儿或许会在最后关头反悔推倒一切。她过去已经惹过好几次不得了的骚乱,这种疑虑怎么也不能打消。

何止如此,他甚至开始觉得这场婚姻是女儿对自己的嘲讽。

——阿尔黛也许失望地以为在父亲的眼里,自己也不过和其他待嫁女子一样,并且打算在结婚典礼上大闹一场,借以给父亲难堪。

缪莉和阿尔黛离开房间之后,阿尔黛的父亲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其庞大身躯和刚强面孔前一刻还能让无数历战勇士胆怯,但他随即就卸下了伪装,以几乎要哭出来的模样将自己的担心全都倾诉于我。

父亲的误会实在是太严重了,他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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