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谈短篇 Spring Log 旅途余白

网译版 转自 真白萌论坛

披着雪的针叶树如同寡默的士兵般伫立着。周围很安静,只有偶尔从远方传来的鸟鸣声清晰得刺耳。

空中哪怕只有一朵云也能使人联想起种种来,然而今日的天空偏偏如海底一般蓝。

不知该作何表情,只能低头盯着脚下。

「那么,出发吧」

随着声音回头一看,一切准备都已就绪了。

队伍前列的司祭带着严肃的表情行了一礼,身后的两名男子各自抱起高近一人的木杆,杆头则是看起来相当有分量的铁制纹章。在这两人的身后,还有六七名男子分列左右,肩上担着棺木。

「愿神与精灵的加护和我们同在」

在司祭庄严的号令之下,一行人静静地开始前行。很快,沿路的针叶树下也走出了面带疑惑的旁观者们。

有人穿着节庆装扮,有人似乎是刚扔下手头的工作赶来。这些旁观者们看上去不知所措,如同森林中与人遭遇的鹿一般,但都依着司祭的话走进棺材,各自低声说出送别之辞。每一句话都很短,却也让人明白是经过了仔细思量,饱含着心意。听着他们的话,总有种是说给自己听般的感觉,脸上也自然地流露出笑意。

不,就当成是对自己说的也没有问题。产生这个想法,是因为队列已经转过弯,朝走上了来时的道路。

那里有一栋建筑物。建立之初还多少透着些锐气,如今已经不知不觉地被时间磨圆了棱角,融入了周围的景色。就算房子是靠着不少人的协助才建起的,可守着它,让它一直走到今天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和身边的人们。凭着这一点足可以骄傲地挺起胸了。

不知是不是胸中的想法流露了出来,棺木前高举纹章的男子们将木杆愈发抬起。一块招牌再冬日太阳的照耀下反射出淡淡光辉。

刻在上面的,是一匹狼和——。

「在加护下,我们平安抵达了神之家。我们的朋友,将在此处得到灵魂永远的安息」

司祭在深山村落里,由储藏间匆忙改装成的教会前如此说道,人们便纷纷恭谨地低下头去。

接着他点了点头,让男子们将棺木抬进储藏间中。自己片刻之后走进屋子,棺木已经静静地躺在了祭坛前。男子们从两边走出房间,让开了道路。最后离开前闭上了门,大概是出于某种体贴吧。

慢慢走进棺木,在近旁弯下腰。

凑近花朵簇拥的那张脸庞,仿佛现在还能听到她安稳的,甚至毫无防备的眠声。

「没想到,我居然会来给你举办葬礼」

罗伦斯说完,伸出手去,用指尖轻抚棺木中那张施了薄粉的脸。

「赫萝」

门外传来了伤感的钟声。

这是某个,发生在晴朗冬日的故事。

◇◇

午饭味道还未散尽的食堂里,能听到安稳的鲁特琴声从浴池方向传来。

从黎明前就开始干活,终于能松一口气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

「秘境中的温泉乡,纽希拉。但是,享受美梦的只有客人们……嘿」

狼与香辛料的店主罗伦斯转了转脖颈,随即听到了嘎吱嘎吱的声音。给他带来苦劳的因素,实在是太多了。比如说,光顾这里的几乎都是地位崇高的圣职者们,他们基本上每个人都很自以为是。面对一句『无论如何都想在这里做早课』,罗伦斯自然没法说出半个不字。接着,就要为此在他们醒来之前准备好圣典,换掉烛台里长度不够的蜡烛,还要再铺上毛毯,让教士们跪在地上祈祷时,膝盖也能舒舒服服的。

在他们对此一无所知,默念着『噢噢,神啊』进行祈祷时,罗伦斯已经要打扫浴池了。他得收拾昨晚逗留至半夜的客人们留下的餐具,扔垃圾,挑净浮在水池上的落叶,再把热水泼在堂屋到浴池的路上,融掉一晚中结下的冰。偶尔,还要把偷溜进温泉里的野兽们赶出去。

当这些事情做完,后厨的烟囱里冒起炊烟时,新的战斗又开始了:早饭的准备。圣职者的早饭质朴又简单,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大错特错。临睡的前一刻还在大吃大喝的客人们,对早点也有一长串的要求。

一人撑起三人分量的工作,在料理之道堪称才女的汉娜身旁,罗伦斯需要不停地洗着盘子。这种场合已经没人顾得上讲究旅店主人不能洗盘子之类的东西。平时分担这些劳动的人才一下子少了两个,他已经无暇顾及左右了。

然后还要接待如五月骤雨般来享用早餐的客人们,为预备泡汤的客人准备手巾和浴衣,若是有乐师和舞女上门,也得分配他们的负责区域才行。几个浴池的大小都不相同,根据场所,赚到的钱也有差异,为了防止乐师和舞娘之间发生纠纷,谁在哪里演艺,必须由旅店的主人罗伦斯决定才行。

再者,为了让他们的表演更加烘托浴池的氛围,诸如带着绿叶的花枝、或是施以刺绣的帐幕之类的小道具也需要备好。在这方面稍有吝啬,乐师舞娘收到的赏钱就会减少,赏钱减少,他们就会到别的店家去。没有歌也没有舞的温泉旅店简直是世界上最冷清的地方。当然舞娘们可没法在又湿又滑的石头上跳舞,所以前一天就在暖炉上烤干的毛毯也千万不能忘记铺上。

下来,几乎和收拾完早餐最后一块碟子同时,又得为性急的客人们摆上午饭才行了。

如此的工作量,就仿佛是用一口锅一滴不漏地接住全部倾盆的雨水一样。偶尔心头也会袭来一阵徒劳感。不过,只管拼命去做的话,总还是会不知不觉间做完。

何况这样的混乱局面,再忍一阵应该就过去了。

「您辛苦了」

罗伦斯坐在安静下来的食堂中喘了口气,接着便看到汉娜走了进来。她的模样要再称作是少女,总有种微妙的失礼感觉,体态虽算不上曼妙,可周身散发出一种干脆磊落的气质,同样是经历了一早的忙乱,却看不出一丝疲累模样。她若说自己一手养大了十个孩子,罗伦斯大概也不会多怀疑。眼前的汉娜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是分量不少的煮豆子,大片熏肉,还有一些葡萄酒。滋滋冒油的熏肉上毫不吝啬地铺着大蒜和芥末,散发出一股冒渎的香气。罗伦斯不由得想起自己一早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跟着咽了口唾沫。

「汉娜你才是,今天也有劳了」

可罗伦斯毕竟是旅店主人。就算午饭在眼前,也不能忘记先表达感谢。也不知汉娜有没有体察到这种圆滑,她摆好餐具,将葡萄酒倒进杯中。罗伦斯舀起一勺煮豆送入口,身体立刻对那强烈的咸味产生了积极反应。

「突然少了两个人,我倒是没什么关系,可老爷您累倒就不划算了」

含有大量盐分的食物再配上葡萄酒,这样的美味让身体都开始颤抖起来。罗伦斯又切开熏肉,将一大片塞进嘴里。

老爷。这种称呼,他好像终于开始习惯了。

「当然我也打算再去雇新的人手来,不过现在的忙乱也继续不了多久了吧。毕竟山底下都快要到春天了」

「哎呀哎呀,都已经到这个时候啦? 山里的冬天太长了,不由得就连季节也忘了呢」

「莫非,汉娜你其实没怎么盼着春天快来?」

即便不是在这积雪厚重的深山里,冬天这个季节往往也会和忍耐划上等号。

人们,动物,草木,不论是什么,都只能蜷缩起身子,梦着春天解除束缚的模样。

「倒也不是那样,春天客人们都会下山,到夏天的这段时间,店里就很闲了对不对? 这样一想,让人有点忧郁」

汉娜抱起胳膊,用手支着脸颊,视线像是也投往远方。这副模样让罗伦斯不禁露出苦笑。生来就忙得一刻不停,这一点罗伦斯虽与她相同,但又远不及她。作为雇工,汉娜可说是店里的中流砥柱,同时又像普通人般盼望着春天的解放感。时间的流逝让罗伦斯的身体不再如从前一样,他开始眷恋起春天的喘息机会来,汉娜的这番话让他有些惭愧。

另一方面,作为半截线头也不肯丢掉的旅行商人,越冬与避暑之间的这个空档就像是靴子里的石子般让罗伦斯在意。若是能在这期间招揽来一些客人,就能一边休息,一边多少再赚得一些利润,可这个计划要实行恐怕难度不小。

「对了,太太还在休息吗?」

日头早已过了半,可这个温泉旅店里还不见女主人的身影。

罗伦斯又吃了一口煮豆,用从外面买来的高价葡萄酒送下——那是他买给自己的奖励——再来一口涂满芥末的熏肉,然后开口答道。

「她可是等春天等得急不可耐的那一类」

「哎呀哎呀」

汉娜笑了笑,接着说了声「我要去准备晚饭了」,便返回了后厨。

罗伦斯慢慢吃完东西后自己洗了餐具。顺带给小酒樽里重新灌满葡萄酒,然后走上二楼他们夫妇的卧室。

白天几乎所有的客人都在浴池,因此屋里静得出奇。打开门走进房间,从开着的木窗边能微微听到浴池里传来的嘈杂声。

「喂,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他开口对床上鼓起的那一团说,但没有反应。毯子缩成

了小小一团,恐怕也是因为里面的人连起来关掉窗户都懒得动吧。

罗伦斯无奈地叹了口气,将葡萄酒放在桌上的羽毛笔和纸叠旁。但床上还是没有回应。他开始有点担心了。

「赫萝?」

又开口叫了一声,毯子一动不动。罗伦斯走近床边,轻轻掀开毯子,下面露出了一个十余岁年纪少女的睡脸。尽管她平时总是在发型和服装上下功夫,让自己看上去尽可能不那么年轻,可在床上的这副面孔甚至透露出了一股稚气来。一头贵族少女般的长发,如无瑕珍珠般的肌肤,都暗示着她似乎向来与为挣得一日面包的辛劳工作无缘。这副闭着眼睛,静静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模样,仿佛像是摆脱了人世一切痛苦与烦恼般。若要用什么来形容那安详的面孔——如果这是死亡,也能引起人对这种死亡的向往——或许是最贴切的表达。

罗伦斯用手指轻轻划过她的脸颊,少女的耳朵随即抖了抖。那是一对大而尖的三角形耳朵,覆盖着比亚麻色头发颜色更浓的绒毛。换一种说法,便是兽耳。这对耳朵立在她的头顶,而少女的腰际竟然还伸出了一条漂亮的毛尾巴。赫萝并非如看上去一般是青涩的少女,她的真身是足以轻易将人整个吞下的狼,是寄宿在麦粒中,活过了上百年岁月的精灵。

究竟是何等的幸运,是何等的缘分让她成为了自己的妻子,罗伦斯每天感激神灵,也无法完全表达心中的感谢。

只不过,日常生活的发展往往并不会像童话般完美。

看着那十多年来都没有变过的睡颜,以及一左一右抖个不停的耳朵,罗伦斯叹了口气,然后开口说。

「想吃饭的话,就下床到食堂去」

这一句话,终于让那副睡颜发生了变化。她阖着的眼睛紧闭起来,横缩成一团的身体也蜷缩得更小,两只耳朵开始明显地抖动。毛毯下的尾巴大概也是一样的吧。

「呜唔……呼」

最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赫萝才慢慢睁开眼。

「咱不想起来……」

接着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就像深闺中柔弱的公主一样任性。

「这阵子每晚……汝都要到很晚才肯让咱睡……」

她瞟了罗伦斯一眼,眼神中有一些非难的意味。

话虽如此,可赫萝说的是实话。

「这个嘛……我是很感谢你啦」

罗伦斯说完,弯下腰将脸凑近赫萝。

「可是,就算是睡美人,这样一下也该起床了吧?」

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接着赫萝立刻闭起眼,耳朵也像是痒痒似地抖了起来。

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多年,到底还是会厌倦吧——罗伦斯曾有这样的猜测,可如今他都没有一丝那种感觉。

这就是所谓幸福。他露出了笑容。接着赫萝也笑了起来。

「真是的,大笨驴」

「我知道你每天晚上那样子都很累,可是现在真的该起床了,你不是还有衣服要缝吗?」

当罗伦斯开始搬出现实作为理由后,赫萝好像才放弃了抵抗。她打完了最后一个哈欠,慢悠悠地从毯子中钻出来。尽管每次让她去做别的工作,赫萝总要发不少牢骚,可针线活却像是很对她的性格,而且她自己也做得相当认真。

「呜,好冷!」

「给,先披上吧」

罗伦斯给浑身发抖的赫萝披上毛纺的罩袍,接着又在杯中倒了点葡萄酒,递给她。

「好少」

面对她孩子般的抱怨,也轻描淡写地一晃而过。

「就算要喝酒也等吃完饭再说。女主人大白天就醉得昏昏沉沉,给别人看见了不好」

「汝还是这么死脑筋呐」

赫萝不情不愿地小口喝起了葡萄酒。

「所以,昨晚怎么样了?」

罗伦斯则则轻轻将手环在她娇小的背上,像是护送公主般和她一起走出卧室,然后问道。

「汝最近还不是上床就睡着了」

赫萝用肩膀轻撞了一下罗伦斯,以示抗议。

罗伦斯偏了偏身子闪过去,接着干咳了一声。

「我不是说那个」

然后,又接着说道。

「至于那个嘛……我是想要努力来着」

「哼,可现在汝不是忙得很吗?」

这种话里有话的说法让罗伦斯脊背感到一丝寒意,但他还是像约好了什么似地,轻轻抱住了赫萝。

「然后关于巡山的事,咱昨晚看了一圈,大概还不会有事。可能雪崩的地方,咱都先把雪震下去了」

「这样啊,辛苦你了」

最近连着下雪,加上又是即将迎来春天的时节,雪崩的发生很让人担心。

许多住宿的客人也选在此时离开纽希拉,因此山路的交通量比原来陡增出不少。所以赫萝这几天里,每夜都会变成狼的模样,巡视一遍山里险要的地方。

在这件工作中,罗伦斯什么忙都帮不上,一味全交给赫萝总让他心中有点过意不去。好在对赫萝而言,变成狼的模样在山里奔跑还算是一种放松,而且在黎明前的黑夜,终于结束巡视回到店里时,猛跳进空无一人的温泉池,让冰凉的身体暖和起来似乎也成了她每天的一个小小期盼。

「客人全走完之前,晚上还是不能掉以轻心。虽然很辛苦,但还是拜托你了」

「无妨。无论来的时候还是走的时候,客人脸上都会带着笑容,这不就是咱们这店的卖点呗?」

温泉旅店的经营,与一个人独来独往的行商生活截然不同。其中有相当累人的部分,但若是身旁有支持自己的人在,就连这些疲累也会变成喜悦。罗伦斯微笑着点了点头,便看到赫萝露出了少女般惹人爱怜的笑容。

走下一楼,赫萝便戴上了毛织的薄头巾。虽然客人们一天到晚都醉眼惺忪,所以似乎没那么大的风险,可赫萝的耳朵是绝不能给别人看见的。在纽希拉,知晓她秘密的只有这家温泉旅店里的人。

走进食堂后,汉娜大概是听到了两人的脚步声,很快便端出了给赫萝准备的餐食。量虽然没有多少,可肉的比率明显比自己的那份要多得多,这让罗伦斯不禁苦笑起来。尽管罗伦斯自认为还算年轻,可一早起来就吃这么多肉,大概还是一种不小的负担吧。

寄宿在麦粒中的狼神赫萝,与自己存在着寿命上的巨大差别,这是罗伦斯很久以前就认识到了的。可到了如今,他开始有机会一点点亲身体会到这些事实。

头脑里的理解,和切身的体会完全是两回事。

每当想到这些,罗伦斯就会切换角度,心想自己必须好好度过每一天才行。

「不过,汝哟」

「嗯?」

望着赫萝如活泼的少女般,一脸陶醉地迅速消灭盘中的咸肉时,她突然含混地开了口。

「累的还是汝这边吧。眼下人手不足,汝恐怕已经手忙脚乱了呗?」

「嗯,这个嘛,还没那么严重。再忙也只要忙过这一阵就是了,何况我以前也有点太依赖柯尔了。他说要出门远游的时候,我实在是没法阻拦」

十多年之前,在罗伦斯与赫萝邂逅,一面旅行一面卷入各种事件时,他们遇到了少年柯尔。那时的柯尔还是个修习神学的流浪学生,比赫萝这副年轻女孩的模样还要幼小。

如今他已成长为与当时的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想到这里,罗伦斯对时间流逝的可怕有了一丝实感。

同时,虽说其中经历了不少迂回曲折,但让立志成为圣职者的柯尔一直为温泉旅店工作了那么久,罗伦斯心里相当过意不去。

某一天,在与一位客人促膝长谈许久之后,柯尔终于按耐不住,决心向罗伦斯提出了要离开店里展开旅行的请求,那时罗伦斯唯一的选择就是支持他。

「不过,当时也确实……很希望他能等到春天再走」

「唔嗯。(嚼嚼)……(咽)。毕竟柯尔小鬼也是个死脑筋,若是考虑起出发的时间,他肯定又要一直往后拖下去。汝当时下决心送他离开,咱觉得是没错的」

「你这么说我就轻松多了。毕竟,耽误那么有希望的一个年轻人实在是不好」

罗伦斯取过锡杯,给自己也倒了一些葡萄酒,而他这句像是老头子般的话引得赫萝轻轻笑了出声。

「话说回来,那出私奔的戏码,就连咱也没想到呐」

咣! 锡杯和葡萄酒樽突然倒向一旁,酒液流得满桌子都是。

罗伦斯伸手要扶倒下的杯子和酒桶,拼命试图掩饰自己如葡萄酒般溢出的动摇,可一切已经覆水难收。汉娜听到声音后拿着抹布赶过来,其间,赫萝一直笑个不停。

「噗,噗,噗。汝呀,真是个大笨驴,事到如今也该认了吧?」

「认、认什么」

给汉娜帮忙时,罗伦斯的声音仍然僵硬着。就连汉娜不时朝他投去视线时,也带着类似苦笑的表情。

擦净桌上的酒后,罗伦斯坐回椅子上。赫萝轻轻挥了挥餐刀,然后指着他说道。

「柯尔小鬼不是个好男人吗? 咱觉得,他要肯接着你把这家店开下去那就真是万万岁

了」

「唔呜……」

赫萝的这番话的道理,罗伦斯心里明明白白,而且他也觉得事实就是如此。

可是,明白道理,和与这样的现实不期而遇,完全是两回事。

罗伦斯每天都痛感到这一点。

何况当事人还是自己的女儿,他更冷静不下来了。

这阵子温泉旅店的生意忙到了让人头晕眼花的程度,这不单单是因为受客人欢迎。还有一个原因,是原本负责杂务的两个年轻人突然消失不见,而罗伦斯不得不自己补上他们的空缺。这之中的一个人是柯尔,而另一个,让罗伦斯完全没想到的,则是他与赫萝的掌上明珠,缪莉。

独生女儿竟然追在离开旅店的柯尔身后,跟他一同踏上了旅途。

理由是什么? 扪心自问,他当然能找出好几个答案来,可坐镇在最中心的回答是什么,罗伦斯没理由不知道。这个村子很小,这家店更小。谁喜欢上了谁,比夜里的火把还要更明显。

「那孩子要结婚,还太早了」

可就算他竭尽理性说出了自己的反驳,却还是只招来赫萝——甚至汉娜的笑声。男人不管过了多久都这么傻。两个女人的笑声仿佛是这个意思。

「那,汝说到几岁,才算不早呐?」

「这……唔……」

「老爷,您别勉强了」

为汉娜这句话不知是安慰还是捉弄的话懊恼了许久之后,罗伦斯最终决定捂住耳朵。这不是凭理性就会怎么样的事情。他明白,他清清楚楚地明白着。从女儿出生的时候开始,他就知道这一天迟早要到来了。

「哼哼,还好私奔的对象是柯尔小鬼呐」

「这不是私奔吧!」

罗伦斯坚定地否决道。结果赫萝和汉娜笑得更厉害了。他冒出了去找其他旅店主人们痛饮一番的念头。

「再说了,对喜欢的人啥也不说一直忍着,这样有什么好处? 以咱的孩子来说,咱都觉得这已经晚了很久了」

看起来赫萝也对缪莉有自己的一番担心。

话虽如此,回想十多年前的旅行,罗伦斯觉得在把心事闷着不说出来这点上,赫萝才没什么资格指责别人。当然如果这话说出口会有什么下场他也很清楚,所以选择了沉默。

「兴许,是那么多教会来的人带来的影响呗」

「教会?」

罗伦斯追问了一句。而赫萝则灵巧地转着手上的餐刀,就像是用它来卷起头脑里的一根丝线般。

「汝看,就是那个。他们不是有个奇怪的习惯,不到临终的时候绝不说出重要的事情呗?」

「噢,你是说告解吗」

「唔,就是那个」

人死之际为了求得神的谅解,会对司祭告白种种事情。这些告解大部分都是自己曾犯下的罪恶或是遗言之类。但其中并不乏狷介守旧的老人终于对家人倾吐心声,或是有人坦白自己无法实现的爱恋等等,所以赫萝的想法大概也不能算错。

「重要的事情,该说的时候不说就没有意义了,就是这么个道理」

的确,罗伦斯也这么想。尤其是自己随着年岁增长,已经开始为岁月流逝感到战栗,年轻人更应该好好享受他们的青春。

只是,这样说起来,缪莉要谈婚论嫁还是太早了。罗伦斯正想到这里,突然听到赫萝唐突地说出这样一句。

「咱想早点看见孙辈的模样呐」

「什——! 你、你……!」

罗伦斯说不出话来,甚至连吸气吐气都做不到。虽然缪莉的孩子一定会非常可爱,可缪莉本身就还是个小孩子。的确寻常人家的孩子这个年纪嫁出去也并不算稀奇,但缪莉绝对是没到那个时间。绝对没错。别人家是别人家,不能把这标准套到自己家来。

罗伦斯拼命想要推挤开逼迫而来的现实,赫萝却在悠然自得地喝着葡萄酒。这副沉着与慌乱的对比,难说是两人间年龄的差距,抑或是父亲和母亲的差距。

柯尔做好旅行的各种准备之后离开纽希拉时,总吵着要看看外面那个广阔世界的缪莉,似乎是用了什么伎俩藏在行李中离开了家。当罗伦斯和赫萝得知这些后,他们的反应也和眼下相同。

旅途总是伴随着危险,挂念着独生女儿,连写信召她回家都等不及的罗伦斯,当时打算乘雪橇追上柯尔的船,而那时劝诫罗伦斯的也是赫萝。

两个小鬼遇上事情总是有办法解决的呗。她笑着说。

疼爱孩子才要让孩子去旅行,有这样一句说法。看到赫萝的态度,罗伦斯心想这句话大概是有道理的,可他没办法立即就接受。

唔唔唔。罗伦斯发出懊悔似的呻吟。可赫萝却像泡在温泉池里般,闭着眼睛开口说道。

「不管怎么说,咱希望那孩子人生第一次的旅行,能开开心心的就好了」

看起来像是不负责任,却又并不是不挂念着孩子。作为父母最让人享受的部分全被赫萝一个人抢走了,罗伦斯只能恨恨地盯着她。

赫萝露出苦笑,像是拿罗伦斯没办法般,凑近了他。

「一切都在随着时间流转。可是,只有咱会一直陪在汝身边」

比罗伦斯低了不少的赫萝,抬起那双漂亮的眼睛,直视着罗伦斯。

「这样汝还有什么不满呗?」

已经被将了一军,他什么都再说不出来了。在活过了数百年的赫萝看来,这眼前的一切都不过只是短暂路途中的一幕而已。赫萝曾为此而难过,甚至打算与罗伦斯告别——因为与其要目睹罗伦斯最终离开自己,还不如在受伤之前就选择结束一切。而到了今天,在离别的辛酸与此刻的欢愉之间,她还是选择了后者。

罗伦斯垂下肩膀,表示自己认输。

「完全没有」

「哼哼」

赫萝露出微笑,将头靠住罗伦斯的肩膀。罗伦斯轻轻把手放在贤狼的脑袋上,觉得这颗小小的脑袋仿佛能被自己一只手心就盖住似的。

自己手中的幸福,一定也就是这么多了。

这些就足够了。

「你还要酒吗?」

听到罗伦斯询问,赫萝这样回答。

「汝若是肯陪的话」

真是敌不过她,罗伦斯只能露出笑容了。

他轻轻亲吻赫萝的额头,然后将空了的酒樽交给一脸无奈的汉娜。

当晚正好是村里每月一次的聚会。罗伦斯带着酒和菜肴,全身发抖走在夜晚月亮时隐时现的小路上。最初来到这村子时,深山里的夜路总让他有种难以抹去的恐惧感,可到了今天已经完全习惯了。

而且客人多的旺季,村里的各处都会点起暖暖的灯火,一直到很晚。笑声,歌声与乐声交织在一起。那副光景总有种异于现世的幻想气氛,罗伦斯有时也会和赫萝一起来观赏。

走在路上,不时会遇到从一间店转战另一间店,大受客人欢迎的乐师们,罗伦斯和他们点头打招呼过后又继续前行。在这片土地居住了十多年,他渐渐觉得自己融入其中了。

不过,这样有好,也有坏。

「噢! 我们的罗伦斯先生终于出现了!」

刚一走进公房打着火把的大门,他便被一阵欢呼声包围。

罗伦斯还在疑惑时,已经醉得面红耳赤的旅店主人们纷纷上前,使劲拍着他的肩膀。

「来啊,罗伦斯先生,今天咱们要一直喝到天亮!」

「哎? 啊,可是——」

虽说已经来到这个村子有十余年,可纽希拉不少店铺都是在他出生时就已经开张,甚至在他出生前很久就建起了的。在这群老资历的店主面前,罗伦斯必须时刻谨言慎行,同时这些店主也是生意上的对手,罗伦斯不能和他们靠得太近,反倒是有时还会因货品的竞购而发生一些冲突。

他们突然是怎么了? 罗伦斯正在思量,有人拿着酒杯开口说道。

「罗伦斯先生,你一定很难过吧,可生活里不全是这样的难过!」

「啊……呃, 您在说什么……?」

「没事没事! 女儿嫁出去后的感受,我们每个人都懂!」

「嗯? 啊、啊……」

现在,罗伦斯终于明白这群店主为何会轮番向自己劝酒了。

他们每个人,都是女孩儿的父亲。

「呃,不过,他们两人还并不是那样的关系……」

「哎呀,你不愿意承认的心情我理解,我很理解啊!」

又一个人不由分说地开始安慰起他来。罗伦斯只好暧昧地笑了笑,而心中却一直反复默念着:不是私奔,不是私奔,不是私奔……。

「啊——,诸位! 抱歉搅了各位的兴,不过这些还是放到会后再说吧」

直到主持者拍起手,这群店主们才像是从魔法中清醒般,纷纷返回自己的位置。

只是,有人就算坐在座位上,仍想起了女儿出嫁时的情景,竟暗自啜泣起来。与其说这副模样让罗伦斯惊讶,他更感觉到了一股暖意。原来这群一直和自己在生意上较劲的对手们,也是住在同一个村里的伙伴。

「今天,恐怕是冬天里最后一次集会了。也就是说,下个月积雪

就会化掉,客人们会走掉,为了修理折腾了一冬天的房子,也为了准备夏天的生意,咱们又得为买来的货物怎么分之类的事情争个不停了」

坐在长桌两边的旅店主人们纷纷露出困扰的笑容。纽希拉是个深山里的小村,只有一条蜿蜒的山路将它与斯威奈尔这座城市连接起来。所以在物资方面,各家店铺之间无论如何都会有竞争。

「对了,说起这个,我听到了一个消息」

有人举起手,开口说道。

「西边那座山的另一面,听说要建起一个新的温泉街」

「啊,我家也听说了」

「什么? 真的吗?」

「山的另一面……那客人们会怎么样?」

「肃静!」

主持人喊了一声,才暂且压住了嘈杂。这件事罗伦斯也从乐师们口中了解过。有人对他说,来年或许就不会再来纽希拉了。

「——我也听说过,似乎是真的」

瞬间,屋子里沸腾起来。增加一个生意上的对手不会有任何好处,而且还有一点更让人在意。那个新的温泉街,会想哪里采买需要的物资?

「所以说,他们或许也会跟斯威奈尔那边购买货物」

神啊! 不知是谁喊道。就像一条河的水量总是大致固定一样,能从蜿蜒山路中运进来的货物数量也总是一定的。

而且,既然会从斯威奈尔调集货物,也就是说通往那处温泉街的路,同样是从斯威奈尔延伸出来的。

不仅是物资,现在客源也要面临危险了。

「换作是老早以前,我倒还会拿着棍棒翻山越岭……」

主持人说完,嘈杂声就变成了笑声。

「我们纽希拉,是历史悠久,名满天下的温泉乡。所有争端都会在这里的温泉池中消融掉。我们必须凭着自己的魅力,把客人吸引过来」

没错! 底下响起了赞同的声音。

「可是,该怎么做?」

有人提出了这个理所当然的问题,却引得全场噤住了口。

主持人笑了笑,咳嗽两声,突然将视线转向罗伦斯。

「所以我提议,罗伦斯先生以前的那个主意,现在或许应该认真考虑一二了」

所有人的视线一下集中在罗伦斯身上,让他一时脑中只剩空白。

「啊,呃,是说要在村里办新祭典的那件事吗?」

「没错」

好几年前,罗伦斯便提出是否可以利用闲散的春秋两季做点什么事情。这两个季节里,无论哪个地区都会纷纷举行祭典、集市,或是宗教仪式。城镇里虽然人潮涌动,拥挤不堪,却不会有人特地千里迢迢跑到深山里来泡温泉。

因此纽希拉在这两段时期内会非常冷清,冬天雇来的帮佣没什么活可干,饮食开销却依然如常,可解雇了又不知道夏天还能不能再重新雇来。随着客流因季节而剧烈变化,这样的成本是每家店都要面对的。

倘若春天和秋天,纽希拉有比别的地方更吸引人的节目,或许就可以招徕一些客人。罗伦斯曾有这样的打算。

「但是,这主意不是后来不了了之了吗?」

有人小声说。

「当时大家都觉得麻烦。反正还不如春天秋天好好休息休息」

罗伦斯原本以为是说这些话的旅店主人们太自甘堕落,可到了最近他竟有了同感。不赶路就赚不到钱的行商生活,和同一片土地上每天重复的旅店生活是截然不同的。

「这样只顾坐享其成,搞不好到头来是要摔一大跤的,就像教会一样」

主持人的口吻虽然严肃,但底下的旅店主人们只是纷纷抱着手臂,露出一副犹豫模样。

有关教会,罗伦斯并不了解太多。他只知道在山的外面,教会正面对着一个重大转折点。十年前便已经徒有其名的护教战争正式终结,人们都以为和平终于要来临时,正教会的内部却出现了敌人。柯尔似乎就是从客人口中听到这番话,才开始变得坐立难安,并认为如果投身这个时代的浪潮中,自己将会终生后悔。

「诚如各位所知,与异教徒的战争已经结束了。纽希拉曾经是敌人领土内充满危险和魅力的秘境,可今后这样的地位还能继续保持吗? 我们应该尽早做好下一手准备」

主持人虽然是出生在这个村子的纽希拉人,但他年轻时便进入了南方的大商会中,因此思考方式也和南方人一样。

他的话让人无可挑剔。众人的掌声也证明了这一点。

而这掌声显得颇为踌躇的理由,人们心里也同样清楚。

「所以,到底该怎么做?」

主持人伸手拿起了长桌上的酒樽。

「这一点,就要由大家来共同考虑了」

虽然感到了危机,却没有主意。何况要是真搞得全村上下一起出动又是更多麻烦,毕竟提出了主意,就必然会被推到出头的位置上。

说是大家一起考虑,可很快讨论就变成了酒宴,这也不能责怪谁。毕竟这种时期的聚会除过商议事情,另外一个重要的作用就是让熬过一年中最忙时节的店主们,得到一个休息的机会。

家里有女儿的店主们又纷纷围着罗伦斯,将话题引向缪莉和柯尔的「私奔」事件上,结果这一天到最后也没有什么进展。

不过,白天赫萝说过的那些话一直萦绕在罗伦斯的脑海一角。

一切都在随着时间流转。

该做的时候不做,到头来一定会后悔。

这样看来,缪莉或许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

几种想法同时涌上心头,罗伦斯只能有意用葡萄酒将伤感强压下去。

尽管漏洞百出,罗伦斯还是忍着宿醉的头痛,做完了第二天的工作。

一个客人回去,两个客人回去,很快,几乎所有的客人都离开了。

托赫萝的福,雪崩之类的事故都没有发生,纽希拉应该能平安无事地迎来春天。

「唔……果然,还是有太阳时的温泉池最棒了呐」

最后一位依依不舍的客人被使者硬是拽走的当天,赫萝便急不可耐地跳进了温泉池里。乐师和舞娘们此时也都离开村子,前往城市参加春天的祭典去了,赫萝总算得到了能够不用提防别人的视线,好好放松一番的机会。

「汝也进来泡泡呗,把一冬天的疲累都泡化开」

「嗯? 嗯……」

罗伦斯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声,接着把熏肉,冰的几乎冻住的烧酒以及最近赫萝开始中意的,某位旅人教给她做法的蜂蜜配奶酪放在浴池边——当然,这些全都是为赫萝准备的。

期间,罗伦斯的眼睛始终没看过赫萝那光洁可爱的胴体一眼。他的视线一直集中在别的什么上。

「大笨驴!」

「呜哇!?」

唰,一捧温泉水泼来,罗伦斯慌忙跳到一旁。接着他首先确认手里的信是否平安无事,却被不知何时从池中爬上来的赫萝一把夺了去。

「汝要这样一直没出息地看到什么时候去! 他们俩肯定好好的,何况那两个小鬼就是遇上什么大事,也总有办法度过去不是?」

「唔,啊,唔……」

罗伦斯就像是被夺了食的牧羊犬般,视线追着赫萝手中的那封信——那封柯尔和缪莉寄出的信。内容的前半部分是柯尔写的,后半部分则出自缪莉手笔,第二页还有他们一起写下的内容。

信中提到,下山以后他们发现世界的变化比听说得还要更剧烈,也学到了许多——这是柯尔写的。下半部分则用满是别字的笔迹写到,南边有许多人,非常热闹。有各式各样的食物,也有很多有趣的事情。

罗伦斯读到缪莉写的部分时,已经有好几次露出大惊失色的表情,但当他读到第二页时,整张脸都僵住了。

上面描述了两人在阿提夫被卷入的骚动,以及其来龙去脉。而且每当柯尔客观地描述什么,或是顾及罗伦斯的心情,试图尽可能平淡地记叙事实时,缪莉便会存心捣乱,要么歪曲他的记述,要么就将事情写得更夸大吓人。

简单概括,大概就是虽然经历了一番惊险,但总算以平安无事告终,柯尔在这期间提心吊胆,而缪莉则似乎非常享受。罗伦斯一面同情着认真的柯尔,一面又觉得只要缪莉开心那就比什么都好,随即露出微笑,可接着他便想到若是这期间稍有差错,或许这封信的内容就会完全不同,顿时感到一阵后怕。

一个原因,是两人的经历就如同自己和赫萝曾经的旅行一般,堪称命悬一线的冒险。而另一个原因则是——。

「话说回来,那两个小鬼的关系真是亲呐」

赫萝扫了扫从罗伦斯手中抢来的信,接着发出怪笑。两人间有多么亲密,这封信的确就是证明。

在同一个房间,同一点蜡烛的光亮下凑近脸,肩并肩,手挽手……。

「柯尔他,嗯,没错,确实是个好兄长」

罗伦斯干咳了两声,说出了那个他最近才找到的,用来对自己解释的词。

「毕竟他们俩从小时候开始,就比真的兄妹还像兄妹啊。嗯」

「……」

即便面对赫萝那种无语了似的

视线,罗伦斯仍在坚持着自己的主张。

「算了,汝要那么想就那么想吧」

赫萝的话听起来简直就像是『这个人打以前起就这么傻』一样,说完,她打了个喷嚏。

然后发着抖把信塞还给罗伦斯,叼起一片熏肉,又跳进了温泉池里。罗伦斯把赫萝手指揉皱的部分抚平,看着缪莉稚嫩的字迹,脸上浮现出傻笑,接着又因为信上的内容而头疼起来。

只是,不论怎样,这封信都是女儿第一次寄给自己的。他将信小心地叠好,接着又听到赫萝开口说。

「先不提这些,汝哟。关于春天的事,想得怎么样了?」

「嗯?」

「为了不让山对面新来的抢走客人,汝不是打算让村里热闹热闹吗?」

这是聚会时就提过的事,但罗伦斯的表情到现在仍旧不怎么轻松。

「这个嘛……我怎么也想不出主意来」

「毕竟圣人祭之类的,村里每年都有呐」

无论是哪个村镇,或是哪种职业,都必定会有一个守护圣人。一年里的每一天,总会有一个地方在举行守护圣人的祭典。纽希拉的圣人祭在春天,而且性质偏向慰劳忙累了一冬的店主们,只有村里人才会参加。

「何况,圣人祭也不怎么稀奇」

「要不然,干脆来一个做许多美味菜肴,供奉给贤狼,让她吃得饱饱的祭典怎么样?」

赫萝把手肘和头支在岸上,双脚拍着水花说道。

大大咧咧撩起头发来的模样,简直跟缪莉分不出差别来。

「再给你上供,你也吃不完吧」

蜂蜜奶酪之类的高级珍馐,她已经吃得够多了。罗伦斯拿起一片,结果赫萝像是故意似地露出了尖牙来。

「哼。但是,汝以前不是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去的旅行商人呗?有趣的东西总也得见过一个两个,随便照着办起来不就是了」

「嗯……。比如,奔牛节倒是挺热闹的」

「呵」

「把城里的小路堵上,只剩下大路,然后放出一群牛来。据说追着发疯的牛跑,只要能摸到牛屁股就会得到好运,又热闹又聒噪。最后还会把牛整个烤熟,分给参加的人吃……」

「咱们这里不行呗?」

「每年都会有人因此受伤,再说牛撞到房屋的话,修起来也很麻烦」

对旅人而言,参与这样一场吵闹又危险的祭典自然是很有趣,可建起一栋房屋,年年对其保养维修究竟有多辛苦,赫萝已经深有体会。她大概是想象到牛撞坏房屋后维修时的种种辛劳,露出了一副苦相。

「这……是挺头疼的」

「对吧?」

「那就没有别的了呗?」

「别的啊……还有一种祭典,是城里的每个教区都组成一支队伍,然后踢着皮革缝制的球在街上游行」

「这好像也挺有趣的」

「可是,大家都会满脑子想着把球抢过来,就算不论这个,纽希拉又没多少年轻人,祭典一开始,大家肯定也是要抱怨的」

这次赫萝似乎是想象了一下腆着大肚子的那群旅店主人们,接着便耷拉下了耳朵。

「何况汝最近也开始怠惰了呐」

「唔、……。咳! 再要说别的,扮装舞会也是个主意,不过那种东西到处都有」

「真为难呐」

赫萝又搅了搅水花,接着像狗一样游离了池边。她的头发和尾巴飘散在水中,让这副模样显得更加悠哉,不过若是真没兴趣的话,赫萝根本就不会提及这个话题才对。

她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关心着旅店,关心着村子。不然便不会每晚都去巡视山中可能发生雪崩的地方,也不会默默地为店里缝缝补补。

罗伦斯还在烦恼时,赫萝一下子爬上池心岛,一边用手拧干头发, 一边摇着尾巴。

「汝也进来呗!」

她展露出比缪莉更纯真无邪的笑容,对罗伦斯喊道。

罗伦斯还有剩下的工作要做,因此摇了摇手,可中途还是输给了赫萝那副百无聊赖的表情,开始脱起衣服来。

「知道了这种怠惰的乐趣,难怪要说春天干点什么事情,大家也都没有积极性啊」

罗伦斯拿着冰过的酒,抬头仰望晴朗的天空,同时嘟囔道。结果他也抵挡不住诱惑,叫汉娜端来了酒和食物,泡在温泉里放松起来。

「咱啊,在以前旅行的时候,也挺喜欢在草原上躺着睡的」

「悠哉游哉半天之后接着躺在马车上打呼噜,也亏得有人赶车你才能这么做吧」

「咱才没有打呼噜!」

但是却并没有否定在车上躺着睡这一点,看来赫萝也变圆滑了不少。

「呼……。 不过,这温泉真是让人放松,太棒了。如果这里还不算是人世间的乐园,那还有哪里称得上乐园? 我觉得,不管谁都不会在来纽希拉这件事上犹豫吧」

「的确,从前这里也是这么热闹呐」

赫萝在罗伦斯出生的好几百年之前,似乎就泡过纽希拉的温泉了。

「对了……也可以把这里当作人世间的乐园,靠着教会来赚钱啊」

「啥?」

大笨驴,汝又在说什么傻话了。赫萝的惊讶神色像是这样的意思。可罗伦斯却惊讶地发现,这一手似乎能行得通。

「你瞧,不是有人已经靠圣地巡礼赚到了钱吗? 有些地方供奉着谁都知道的圣人,还有些地方供奉的圣人据说专治眼病,其他有别的效果的,也很受人欢迎」

赫萝不理会滔滔不绝的罗伦斯,自顾自地给杯子里添上酒。他得意地说完这番赚钱妙法后,大概又会卷进什么骚动里,十多年前赫萝就有这样的经验了。

当然罗伦斯也明白,可想到的事情,他就是没法憋在心里。

「温泉对身体有好处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所以只要拜托来这里的圣职者们帮一帮忙,把纽希拉包装成一处圣地就好了。没错没错。教会不是也说过吗,人间和地狱隔着一个炼狱,在那里偿清了罪过,本来应该下地狱的人就能上天堂去。跟这个说法一样,天堂和人间也隔着一个既不是天堂,也不是人间的乐园,这个乐园就是纽希——」

一块咸肉堵住了罗伦斯的嘴。

「唔嘎?」

「既然在那个叫炼狱的地方告白了罪过就能上天堂,那在汝的乐园里大吵大闹灌得烂醉,不就要下地狱去了呗?」

大概是温泉和酒的共同作用,赫萝的脸红红的,再配上那双带着红色的琥珀双眼,看起来就像真正的恶魔一般。

「……唔」

她说的的确没错。

「何况汝这木头脑袋大概是忘了吧,咱们要想的,是能在空闲时招来客人的东西」

「也、也对,嗯」

泡在温泉里喝酒,人很快就醉了。

罗伦斯将手伸向池外,抓住一把雪按在额头上。

「唔……人间和天国的夹缝,我还觉得这个主意挺好的……」

「何况,还有咱这样的天使对不对?」

赫萝笑了起来,同时让身体靠近罗伦斯。她那珍珠般光洁的肌肤和柔嫩的肢体,的确如同天使一般。

只是叼着肉的嘴里隐约能看到的尖牙,暗示着她并非男人们可以随便接近的存在。最接近她的自己这么说,一定不会有错。罗伦斯自嘲地想到。

「天国和人间的夹缝……祭典……嗯……」

赫萝大概也泡得有些头昏了,她趁着罗伦斯皱眉时,吃了一大口罗伦斯按在头上的雪。罗伦斯抬起头,却突然看到她匆忙从池中爬了上去。

「怎么了?」

赫萝没有回答,而是一下将罩袍套在头上,然后朝堂屋的方向努了努下巴。

「老爷,有客人来了」

是汉娜带着客人来叫罗伦斯了。赫萝是狼这件事在村里当然谁都不知道,而她本人也对此方面格外小心。

「啊,我知道了」

罗伦斯也离开了温泉池,可当他在连接堂屋与温泉池的回廊口看到那名来客时,心里却小小地吃了一惊。

由于这位客人不能喝温热的葡萄酒,罗伦斯便拜托汉娜端出了加入蜂蜜的热羊奶。可客人却只是一副执拗的表情,坐在椅子上盯着自己的手,一动不动。

赫萝走了过来, 暖炉烤干的尾巴在罩袍下摇个不停。她用手指戳了戳罗伦斯的腰,用眼神问他『怎么回事?』,可罗伦斯也没法回答。食堂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客人,只有汉娜准备晚饭的声音响起。赫萝带着颇有兴味的目光打量了一番那位客人,然后便坐在稍远处,开始缝起衣服来。

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罗伦斯只得自己先开了口。

「今天,是你父亲托你来这里传什么话吗?」

来客的外表一眼看去还是个孩子,但这个年纪也已经成了堪用的一员劳动力,所以罗伦斯的语气里也带上了相应的尊重。可听完他的话,对方却只是缓缓摇了摇垂着的头。这位突然的来客,是附近一家温泉旅店家排行老二的男孩,也是缪莉年纪相仿的玩伴。

由于他是村里为数不多和缪莉一般大的孩子,又

时常和她一起玩,罗伦斯也对这个名叫卡姆的男孩不陌生。实际上由于他总是跟缪莉一起搞出各式各样的恶作剧,罗伦斯已经不知训斥他们俩多少次了。

后来两人稍稍长大一些,开始帮家里做事,一起玩的时间不如从前那样多了,可直到现在,他们的关系还是好到在村里一见面,就会互相投掷雪球或是冬眠的青蛙。

「趁着还没凉,快喝吧」

罗伦斯改劝他喝羊奶,卡姆这才伸手端起碗来。

接着就像是把手中的碗当作凭依般,猛地抬起头来。

「我、我来到这里,是有事相求于罗伦斯先生!」

让罗伦斯惊讶的,不是这句话的音量,而是他的认真

以前他和缪莉站在一起接受训斥时,总会赌气地把脸转向一边,而现在被他这样盯着,罗伦斯才发觉卡姆的脸已经有了几分青年人的模样。

「如果是我能帮你的事情,我很乐意」

罗伦斯没有轻看眼前的这个少年,他也挺直了脊背。

「那、那、那个……!」

可他的气势仅仅到此为止。卡姆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他的脸颊通红,看上去就像是突然喘不上气般痛苦。

终于,卡姆闭起眼睛,难受地咬紧牙关。当罗伦斯不由得想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时,他爆发出这样一句话来。

「请、请让我和缪莉小姐结婚!」

这句拼尽全力说出的话,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回响在食堂里。

罗伦斯惊愕之余,一时没能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和缪莉? 结婚?

「呃、啊,就算你这么说,可……」

他只觉得脑袋里一片混乱,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其间,卡姆始终直视着罗伦斯。

抱着决死般的信念。

「……也就是说,你要对缪莉求婚,是这样吗」

罗伦斯终于调整好了内心,能够正面面对少年的觉悟了。

「是、是的」

卡姆看上去不是在开玩笑,这一点罗伦斯明白。于是他立刻将头脑切换成了旅店主人的模式。

「有关此事,你父亲的态度呢?」

卡姆先是露出困扰似的表情,接着摇了摇头。

在小村子里,谁家与谁家结为亲戚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譬如两家生意兴隆的温泉旅店若是结了亲,就会由此诞生出强有力的派阀。因此,对于同村结婚一说,尽管村里没有明确的禁忌,但大体上人们总倾向于把婚姻关系延伸向村外,尤其是斯威奈尔城里的居民。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避免让这个人口不多的小村出现血缘过近的情况。

「唔」

该如何是好?罗伦斯叹了一口气,而卡姆则猛地探出身体来。

「还、还有一件事,我想问您」

「嗯?」

「谬、缪莉……不,缪莉,小姐她,与人私奔的事情……」

「啊……」

罗伦斯带着叹息嘟囔了一声,突然察觉赫萝正在他余光的角落里笑着。、

不过,这样一来,他总算明白卡姆为何在跟父母商量之前,就抱着决死的信念来到了这里。

「是不是私奔……我也……不,大概,有几分可能,或许吧……」

事到如今罗伦斯还想要含糊其辞,可他的理性却怎么也不能允许他这样。

「只是,事情还没有明确的结论」

罗伦斯只把话说明到这里,并不是因为他怀着乐观的预测。

而是对鼓起勇气上门来的卡姆所表现出的,某种敬意。

「毕竟缪莉就是那个样子,随随便便就能干出非常乱来的事情,而且,还是三分钟热度」

卡姆也点点头,大概身为青梅竹马,他也对此有同感。

「所以,大吵一架,进而一气之下回来的可能性,大概并不是没有的」

何况柯尔的目标是成为圣职者,他立下了禁欲的誓言。尽管有许多美丽的舞娘来到村子后都试图挑逗过他,可他始终不为所动。

「等到那时,你再重新对缪莉提出这些就行了,我绝不会阻拦你们」

卡姆起先露出了仿佛在黑云中看见一线光明般的表情,可他脸上的希望很快又变成了无力。

「可是……她身边的人,是,是柯尔先生吧?」

这是个小村子,所以村里人互相都认识。

罗伦斯点了点头,曾经的那个毛头小子脸上立刻浮现出失落的神色。自己若是在卡姆这个年纪与柯尔成为情敌,恐怕也会一样绝望吧,罗伦斯心想。柯尔小时便是个出色的少年,成长之后更是出类拔萃。

「哈啊……」

尽管鼓起了一把劲,却像是在现实阻碍面前没了勇气。罗伦斯想起自己学徒时代也曾有过类似的经验,不禁想要笑起来。

而且,虽说眼前的小子是觊觎爱女缪莉的可憎之辈,却也是个敢于单身直面自己的勇敢男孩。

「可是,为什么,你要这么突然——?」

「咦?」

卡姆不由得愣了一下,罗伦斯则摆出一副刻意不让赫萝听见的模样,将脸凑近他——

「我以为,要说起来你会更喜欢那些舞娘们」

就像是两个男人在谈私事一般。卡姆一下子便红起脸来。这里是有名的温泉乡,因此不乏歌舞,更不乏面容娇艳的女性们。何况这群以舞艺当作特权状的女性们,即便在宫廷中犯下无礼之举也会因其魅力而得到无罪赦免。她们就如同初夏耀眼阳光中的新绿般,有着无所忌惮的美丽。

「这个……」

卡姆开始支吾起来,但他没有一直沉默下去。

「但是……我发现,她们,都和缪莉不一样」

这个回答也让罗伦斯想起了他的女儿。缪莉尽管看上去同赫萝别无二致,内里却是截然不同的。赫萝身上的稳重与老奸巨猾,还有那一点厌世的倾向,在缪莉身上全都变成了太阳光一般,不断涌出的活力。

小时她会为了抓一只兔子而紧追不放,甚至一头栽进沼泽里,摔得满头是血。可到了第二天仍又会进山去追鹿之类的野物。

的确,她和那群精心挽起头发,熏香身体,对身材百般在意,带着充满自信又游刃有余的微笑,在客人面前翩翩起舞的舞娘们从根本上就不同。要说起来,反倒是那些舞娘们更像赫萝一些。

「贵族宅邸里的猫咪……和山里的狼,差别是不小啊……」

就算自己的女儿再怎么可爱,也有些事情是罗伦斯怎么都没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罗伦斯带着一脸头痛似的表情说道。卡姆起先笑了笑,可很快又慌忙摇起头来。

「那、那个,不是,我不是那样的意思……」

「嗯?」

卡姆的视线又回到他自己的手头。

「舞娘们,也确实很有魅力……但我觉得,就算现在她们下了山,以后也还能见到」

「唔」

「可是,听到缪莉离开村子的消息之后,我……我就!」

卡姆的表情充满了忧愁,眼看就要哭起来了。

「就觉得心里像火烧一样?」

「……」

他没有出声,只是咬着颤抖的嘴唇点了点头。

卡姆和缪莉一般年纪,又从小一起玩到大,就像是家人一样。因此,有些事情他会因为离得太近而看不到。但罗伦斯却很清楚这些。长年累月居无定所的行商生活,让他反而更能明白各个村镇里人们的心思。

小村镇往往很少出现什么明显的变化,昨天发生的事情今天又会重复,无论人们如何厌倦,来年,再来年也依旧不会改变。青梅竹马的两人长到一定年纪,其中一方若是有了些厌倦,便不会再对另一方讲一句话。否则,这段孽缘就是到坟墓里也斩不断。

所以这位少年敢于独自前来,他身上的勇气的确值得尊敬。更何况他的情敌——虽然能否这样称呼还不得而知——竟是那个柯尔。

罗伦斯盯着眼前的卡姆,将他当作和自己一样的男人来看待。

「而且,这些事情,我,本来都是明白的……」

卡姆的手攥紧成拳头搁在膝盖上,眼眶里则掉下泪水来。

「哥哥他,病死的时候,我就明白了……」

卡姆是在说他因流行病而去世的兄长,罗伦斯很快便意识到。踌躇了片刻之后,他慢慢将手放在卡姆肩上。

「想说的话……(抽泣),不快点说……下一次,可能就没有机会了,我明明都知道的……」

罗伦斯拍了拍卡姆的肩膀,又搂着他的身体,将他抱在臂膀中。和缪莉所不同的,男孩子的体格以及汗味让他微微有些感慨,自己要是有个儿子,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赫萝贴心地递来了手帕,罗伦斯为卡姆擦干眼泪后,又拍了拍他的脊背。

「但是,缪莉还在」

「呜……呜呜」

「虽然站在我的立场上,我可是想把打我家女儿主意的混小子们全都打飞啊」

罗伦斯故意开玩笑说道。但卡姆还是用露怯的眼神看着他。赫萝眼里那个可爱的小

子,如今不管怎样也算是威风的旅店主人了。

「要不然,现在立马去追他们也算一个办法,不过我只是这么说说」

罗伦斯按住马上就要站起身来的卡姆,将手帕递给他。

「缪莉这孩子做事是持久不了的。也许和柯尔在各处漫游了一遍,她又会突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地回来」

罗伦斯想象了一下赫萝的表情——因为赫萝此时绝对正竖着耳朵偷听他们——不由得露出苦笑,但他心里觉得这个猜测或许真的会说中。不论怎么说,他始终没法想象柯尔会在没给自己任何通告的前提下,就直接对缪莉出手。

「只要到那个时候,你成长得足够出色就好了。然后,到时候再……再……」

再来向缪莉求婚就行了。后半段罗伦斯怎么也说不下去的时候,卡姆攥着手帕开了口。

「到那个时候,我会再来向缪莉求婚的!」

罗伦斯发现,这句话中透出的信念似乎不是揍上一两拳就会动摇的。

他一下子松懈了绷起的身体,笑着点了点头。

「我等着你。不过在那之前,我也要去好好练练拳头了」

卡姆的脸虽然抽动了一下,却没有移开视线。

「好啦,擦干眼泪,把奶喝完吧」

「是、是!」

卡姆端起碗喝羊奶时,罗伦斯一直将手肘支在桌上撑起脸,打量着他。

这样一个好孩子,来当自己的儿子也不坏。

「要洗脸的话去温泉池就行了,不然一定会被你的弟弟们一眼发现吧?」

「呃、啊……谢、谢谢您!」

一直以来都一副威风模样的哥哥突然哭丧着脸回来,必定会像病弱的鹿一样,遭到他狼群般的弟弟们群起围攻。卡姆站起身来,行了一礼,然后摇摇晃晃地朝温泉池走去。

罗伦斯笑着目送完他,就看到赫萝立刻走过来,一下子坐在了自己的腿上。

「怎、怎么了?」

「嗯? 哼哼哼」

赫萝满脸是开心的笑容,尾巴鼓得几乎要撑起罩袍来。

「汝这个大笨驴,还挺威风的嘛?」

她首先说出这句话占得了先机,然后握住罗伦斯的手。

「偶尔汝也能这样灵光一下,看来咱不能小瞧汝了」

「我就把这句话当作夸奖收下好了」

「大笨驴」

说着,赫萝将头贴在罗伦斯胸前。好像刚才的那一番谈话,格外地触动了赫萝的琴弦。

罗伦斯抱住赫萝,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模糊的念头。

「下一次,或许就没有机会了……」

卡姆的兄长在转瞬之间就被疾病夺去了生命,当时的情况罗伦斯还记得很清。而即便没有这件事,罗伦斯做了那么长时间旅行商人,过了那么长时间一期一会的生活,这句话在他心中也有相当的分量。

「小小年纪就能意识到这一点,那小子将来会有出息的」

「我觉得,这一点我也明白的啊」

因为和赫萝分离之后,他就永远不会再有这样的生活了。罗伦斯心想着这些,朝着赫萝伸出手。

但赫萝却微微抽离开身体,盯着罗伦斯的眼睛。她眼中那一丝非难般的神情,让罗伦斯感觉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

「怎么了啊,我说的有错吗?」

「汝之所以是大笨驴,就是因为咱一说完,汝马上就觉得自己以前也是那样」

「是、是哪样?」

「最最最最最喜欢咱了,这句话汝为了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费了多少功夫? 嗯?」

「……」

赫萝撒娇式的啃咬比平时要来得痛一些。可罗伦斯要是忍不住说出一句「就算如此,你不也是一样」,恐怕就要被她咬出一个清晰可见的牙印来了。但罗伦斯知道,赫萝一直都在注视着自己,就是此刻,她的尾巴仍像是想极了跟主人玩的狗一样,唰唰唰地摇个不停。

赫萝差点就要让自己说出那句,他到现在也害羞地不敢说出的话。看在这个份上,老老实实地被她咬一口也是应该的。

被爱得太深也让人辛苦啊,罗伦斯在胸中像诗人般悄悄说道。接着便准备依着赫萝的意思说出那句话来——

就在这个瞬间。

「想说的话,却说不出来?」

这样一句话忽然脱口而出。

「嗯?啥,什么意思?」

赫萝脸上的表情,就像是本以为罗伦斯要用嘴喂给她蜂蜜腌渍的葡萄干,可入了口才发现是胡椒粒一样。但罗伦斯毫不理会赫萝,他拼命回溯线索,想要想起最近是在哪里听到了类似的说法。

想说的话一直藏在心里,直到最后才终于能说出口的,那种状况。

是告解!

在生命的终结,人们会说出自己的一切心事。为了上天堂而告白自己的全部。但是,就像面对眼前的赫萝一样,那些想要传达却始终说不出口的话,并不全是不好的东西。

所以呢?

「所以的话……」

「汝哟? 汝~哟~?」

赫萝啪啪地拍着自己的脸颊,罗伦斯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像公主般横抱住站起身来。一切碎片都连上了。能在春天招揽来顾客的新节目,已经在他脑海里形成了完整的图景。

「没错! 只要创造一个通往天国的中介点就行了」

在高声叫喊着的罗伦斯怀里,赫萝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

葬礼,是告别的仪式。

合上棺盖,在祈祷声中埋好土,就再也见不到死者了。

棺木从家中运出时,过往的人们都送上了永别般的赠言。如今谁也没有虚伪,没有隐瞒,也没有羞涩了。

离别就是有这样一种神奇的力量,能将人心中平时无法言说的感情推上表面。

「赫萝」

罗伦斯轻声呼唤她的名字,可是,嘴角无论如何都会变成苦笑表情。

做了这么多准备,甚至大家都顾虑他的心情,事先离开了房间,有些话,反倒变得更加难以出口了。

「唔……天使也差不多要腿麻了呐」

罗伦斯从棺中听到了死者的呻吟声。

罗伦斯咳嗽了两声,望着棺材中赫萝那张被花朵簇拥,嘻嘻笑着的脸,开口说道。

「和你相遇之后,我曾一直都那么幸福」

「……曾?」

死者睁开一只眼,对他发出指责。

「再怎么说,这也是葬礼对不对?」

「唔」

「然后,死者将在这个葬礼上,因奇迹之温泉的效能而返回人世」

罗伦斯将手指伸进特意准备的银杯,把里面的温泉水抹在赫萝的额头上。

「重返人间,感想如何?」

睁开眼后,赫萝望着罗伦斯,咯咯地笑了起来。

「又有了能陪伴汝的时间,咱好开心」

「!」

这样的回答完全出乎罗伦斯意料之外,他顿时说不出话来。紧接着他看到赫萝露出尖牙,浮现出得意的笑容。自己果然敌不过赫萝,罗伦斯心想。但这才是真正的赫萝,他紧接着想到。

「不胜光荣」

说完,罗伦斯向赫萝伸出手,拉她起身。

「那,作为一个节目,你有何意见?」

「唔?」

「人死之后再说什么好话也听不到了,甚至有什么想说的都再没有用了。所以,干脆就在活着的时候举办一场葬礼,让别人说出想说的话来,就是这样一个算作天国前奏的仪式」

「唔。唔……。咱觉得呐」

赫萝望着罗伦斯,认真地答道。

「不赖」

「哈哈,这样吗。那,这个活动也不需要什么特别大规模的准备,又不怎么扰乱生活节奏。看来是有尝试一下的价值了」

起先,当罗伦斯将这个主意告诉其他旅店主人时,大家都是一副不解的模样。而当他接着说出目的,听众的不解立刻变成了骚动。想对别人说,却又因为拖了许久而害羞得说不出的话,每个人心中都有。同时他们也明白,这些话实际上还是早早说出口比较好,甚至也常盼望着有一个借口,能让他们将这些心事一吐为快。

全世界爱逞强的男人们,应该都是这样想的。

所以在这秘境之地,在这人世间最接近天国的地方,举办一场属于生者的葬礼,创造一个说出心声的借口吧。这就是罗伦斯的主意。

「蜡烛这一项要花不少钱,得注意一下……还有,大家都穿统一的服装比较能烘托气氛,这里的预算也要……嗯,能行,应该能行」

脑袋里想着有关筹备的种种时,罗伦斯猛然发现,赫萝一直盯着自己。

——糟糕,又光顾着想生意上的事,把她放在一边了。一阵懊恼闪过他的脑海。可赫萝却笑了笑,像是刚起床的少女般,轻轻拽住罗伦斯的衣角。

「咱呀,真的」

「啊?」

「为还活着这件事,感到开心」

她笑着,流出了泪水。

罗伦斯慌忙为赫萝擦去眼泪。

「旅程,还

是要继续呗?」

一切都在随着时间流转。赫萝也不过是时光的洪流中,一片随波逐流的叶子而已。离别终有一天会到来,这个瞬间,将成为永远的过去。

但是,那些都是未来。

罗伦斯轻轻搂住赫萝,抱紧她。就像是企图在这时光的洪流中挽留住她一样。

「没错」

接着,他开口说。

「旅程还要继续,还要继续一阵子」

赫萝抬起脸,露出笑容。两人的攻防持续了片刻,结果,他们的身影还是不约而同地,在烛光映照下合二为一。

时光仿佛又回到了两人决定一起开店的那一刻。

在神注视的祭坛前,罗伦斯和赫萝拥抱在一起,亲吻彼此。

目光中满是羞涩。

在这世上,似乎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们去完成。

这就是那个发生在积雪消融,春天的脚步声接近时的故事。

(《旅途余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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