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谈短篇 Spring Log 金黄色的记忆

网译版 转自 真白萌论坛

广阔世界的尽头,群山的怀抱中。

温泉乡纽希拉,终于要迎来长夜的结束了。

罗伦斯此时吸引了一身惊讶的视线。

「哎呀,哎呀哎呀。狼与香辛料的掌柜的?」

四面环山的土地,即便天空亮起来也要等很长时间才会见到太阳。现在村里还笼罩着一片薄暗,距离稍远就难以看清说话人的脸。聚集在村子某处窃窃私语的女侍们突然喧闹起来,也是在这个时刻。如同乌鸦飞来后,慌忙鸣叫起来的鸽群般。

罗伦斯踩着雪站在她们面前,露出与呼出的白霭气息相似的暧昧笑容,将背上的柴火放下来。

天空将明未明的这段时间,纽希拉的女人们总会三五聚集在井边、水车小屋之类的地方。这样的集会所在村里还有几处,罗伦斯今天来到的是其中之一,村里人共用的面包炉。

「汉娜她怎么了? 生病了吗?」

「是不是府上可爱的小姐睡懒觉了?」

「缪莉勇敢地出门旅行去了,你忘啦? 我以前也憧憬过那样呢」

「咦……是吗。除过出生的地方,我也只认识这里了」

「不过掌柜的居然会特地过来,莫非连赫萝小姐的身体也——?」

「这可真糟糕,得去探望一下才行」

每周一次或两次,她们会聚集在这里,一次汇总烤好各自家用和店里用的面包。村里的生活很单调,因此要说她们还有什么乐趣的话,就只有闲聊村里发生的事了。

本来,这份工作往往由各家店里的女侍——她们忙不过来时则由老板娘或家里的女孩来承担。店掌柜亲自来烤面包,仅仅如此就足以成为话题了。罗伦斯背着柴火,腋下夹着白布包起的面包坯。他自己也觉得这副模样很可笑。

简直就像被老婆丢下了一样。

即便如此,面对这群毫不客气的鸽子们,罗伦斯仍保持着满脸的笑容。

她们的闲谈转瞬之间就能扩散到全村里。尽管在纽希拉开店已有十年以上的时间,可「新来的」这顶帽子他还没能摘掉。因此绝不可大意。

妻子赫萝把这份工作推给了他,自己此刻应仍在店里贪睡着懒觉。想起这个,罗伦斯在心中悄悄地抱怨起来。

「不,突然光临了一位住客,她们忙着招待客人去了。所以今天是我来」

停不下来的闲谈,突然一下没了声音。

「哎呀哎呀……莫非,那位客人到狼与香辛料去了?」

「真不容易呀」

只有这一句不像是闲聊拉话,而是真心的感慨。

「客人最初先行下榻的,是约瑟夫先生家吧」

「对啊,那是村里最老的店嘛」

「然后轮到亚伯先生?」

「接下来又是拉马诺夫先生家」

温泉旅店主人们的名字从一张张嘴里冒了出来。这些名字听起来千差万别,则是因为在此开店的人们——或他们的子孙,来自世界各地。

「所以说,他从开春就一直在各家换着住?」

「那位客人一直板着脸,是有什么不合他心意吧」

「没错没错。要求又特别多。一早起来就得给他做便当,真是累死人了。可是,他付钱很大方……」

「喂,喂,可不能被那一点小钱蒙住了眼睛啊。他没准是要打探村子的底细。我家先生说的」

「哎呀,这一来,莫不是跟山那边据说要建的温泉街有关?」

「可是说起来他又几乎不泡汤」

「对啊,要是打算在哪里建起个新温泉,肯定是要更仔细地在村里来回转着看的嘛」

这一连对话,就像是事先串好的台词般流畅。而且连说话方式都相当接近,昏暗之中很难分清哪句话出自谁口。而她们则每周都聚在这里,大概久而久之连呼吸都相通了。

赫萝像个孩子一样赌气不愿意起床的理由,望着眼前的这一幕情境,罗伦斯好像终于明白了。

和刚娶过门的新媳妇,或是店里雇来的女侍们不同,赫萝是温泉旅馆的老板娘。这样她们自然会出于礼貌,不把话题抛向她。即便这是她们主动表示尊敬的结果,可对赫萝而言,这也是最让她难以忍受的。

「但是啊,既然到了罗伦斯先生的店里,也就是说那位客人的云游快要结束了吧」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到,罗伦斯一下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同时一面回想刚才话题的脉络,一面在脸上堆出笑容。长期以来的经验告诉他,只要脸上有笑容,事情总会好办些。无论何时都是如此。

「他对罗伦斯先生您一定也是一副苦相。不过还是别在意的好。不管在哪家店里他都只有这一副表情。虽然您才刚开店没多久,一定感觉很棘手就是了……」

「以前好像也有过呢,那种古怪的客人」

「那都是你还年轻的时候吧……差不多有二十年了?」

「真没礼貌! 人家现在也年轻着呢!」

如同亲密姐妹般的对话固然令人不由得心生笑意,可只言片语间还是会流露她们真实的想法。十年,对一家温泉旅店来说只是『刚开店没多久』而已。

那位客人首先入住的约瑟夫家,是村里历史最悠久的温泉旅店。因此,要离开村子时最后入住狼与香辛料,也是因为这是最新的一家店。

看来,想要融入村子,还要再花一些时间。

「先不说那些,人差不多来齐了」

刚才还叽叽喳喳,如同小女孩般吵嚷的一人,像是突然回过神般说道。这里不是城镇,不会有教会的钟楼按点鸣响,因此时间的感觉常常是粗略的。而且面包的消耗速度因人而异,村里人也不会频繁地这样集中起来。

「那,开始抽签吧」

有另一人拿起了面包炉边的一把细树枝,接着用垂下的衣摆包好。

不过,每根树枝都从布里露出了同样的长度。

「是新的树枝吧? 我可没作弊啊?」

「你最近越来越上了年纪,就是在这片黑里动手脚,恐怕也看不清该抽哪一根吧」

哈哈哈哈,四周泛起一片同意的笑声。接着她们逐个从树枝中挑了一根。每根的长度都不一样,谁抽到的越长就越开心。罗伦斯是最后一个抽树枝的人,就像是有谁蓄意一样,留给他的那根很短很短。

「啊,啊呀呀」

「哎,你真的没有耍诈吧?」

一股尴尬的气氛在她们中蔓延开。刚才的抽签,决定了谁最先使用烤炉。

使用公共的面包炉时,谁都不愿意当第一个。因为虽然每个人烤面包的燃料都是自备的,但炉子的预热首先就得花不少时间。因此,要让冻了一晚上的砖炉暖和起来,第一个人必须得准备多得多的柴火才行。

「不不,这样反而正好」

罗伦斯慌忙打起圆场来。

「我们家有这么一位难招待的客人,让他等久了恐怕又会听到抱怨。原本,要是抽到后面,我还想和别人换到第一个去」

若是被怀疑使了诈,事情可就关乎自己的名誉了。刚才提心吊胆的女子们个个露出心里放下一块大石般的表情。

「既然罗伦斯先生都这么说的话……」

「确实,考虑到时间,这样也不坏呢。至少比起一个劲在乎柴火,最后把面包烤成焦炭的谁……」

「哪里!我只是聊着聊着就忘了而已! 而且那都是多少年前了!」

四下又恢复了刚才的热闹。

罗伦斯笑了笑,揭开面包炉的盖子,将木柴摆好,点起火来。

到太阳从山后面露出脸来,似乎还要再等一阵子。

烤好的面包,隔着布也能散发出温暖的热气。罗伦斯一面走一面撕下一块柔软的面包塞进嘴里,等他回到温泉旅馆,天已经亮了起来。

和那群手上不停,嘴上更不停的女人们一起烤面包实在是累人,但在晴朗的天空与面包的香味中,自己的确受到了她们那股活力的感染。

因此,等到走回村旁自己开的旅店时,即便看到了那位闷头站着的客人,他也能露出毫不输给他的和善笑容。

「让您久等了」

「哼」

这个瘦小的老人像是颇为不快似地哼了一声。他手中已经提着汉娜做好的便当盒,站在屋檐下,看来是专等着罗伦斯的面包。温泉旅店除了泡汤的客人外也会有猎人和樵夫光顾,因此并不是早上就没有人出去。

可是,老人的打扮却不同于罗伦斯知道的任何职业。

他戴着锅形的毛皮斗笠,小腿裹着熊皮绑腿,肩上搭了一块狐皮,手套像是鹿皮做的,身后则别着一把模样吓人的柴刀。他的背囊装得鼓鼓囊囊,但罗伦斯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老人的目的也充满谜团,而且几乎没踏进过温泉池里。

这个老人走进罗伦斯,伸手要将装面包的整个布包都拿去。

以便当来说,这也实在是太多了。罗伦斯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老人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缩回手表示让步。罗伦斯一面在心里为他的举动纳闷,一面用另一块布包了三个刚出炉的小麦面包交

给他,同时注意着他的神色。而老人虽然沉默,却还是低了低头算是致谢,接着一语不发地走向了别处。

尽管总板着脸,可他并不是不知礼节。

罗伦斯望着他的背影,在心中揣摩起来。这个老人看上去不像恶人,只是散发着一种执拗的迫力。等他走下旅馆前的山坡,身影消失在树林中之后,罗伦斯闻到食堂中飘来了一股香味。

长桌上摆着做好后应该放了一段时间的早饭。半盘子煮豆子,一些炒过的厚切熏肉,去年秋天买来,剩下了最后一点的盐腌鲱鱼,还有几片奶酪。从内容来看,这大概和汉娜做给那位奇怪客人的便当是一样的。她一定是嫌麻烦,在做的时候也连带准备了罗伦斯和赫萝的那一份。

有香味的地方必定有赫萝,此刻她正坐在那张长桌旁——

「真慢。冷了难得丰盛一回的早饭」

对冒着寒风一早烤完面包刚回来的丈夫,投来了责备般的眼神。

「烤面包的顺序是抽签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况我这还是第一个烤的」

而且,这本来还是赫萝这个老板娘的分内事才对。罗伦斯一边回击赫萝那不讲理的抱怨,一边将剩下的面包交给从厨房中走出的汉娜。结果作为罗伦斯夫妇的早餐,汉娜从布包里拿出了三个面包。

不是两个也不是四个,而是三个。罗伦斯露出了不解的表情。可得到的回答只是她恶作剧似的微笑。到底是为什么,他怀揣着疑问拿起面包坐下来,而后很快就明白了原因。

两份早餐没有面对面摆在长桌两边,而是并排摆在同一侧。中间隔着的陶瓮里,大概盛的是葡萄酒。

一大早就吃得这么铺张,他还没来得及生气,便发现赫萝面前的杯子还是空的。现在,罗伦斯总算意识到了汉娜的意图,还有赫萝的想法。

「既然觉得把麻烦工作推给我是不对的,」

他拉出椅子,在赫萝身边坐下。

「一开始就自己去不好吗」

罗伦斯在自己的盘子里放了两个面包,赫萝的盘子里只放了一个。

「她们说你永远也不会老,一半是嫉妒,可还有一半是真在夸你」

他身旁一脸赌气的模样低着头的赫萝,外表如同十余岁的少女一样。但赫萝不是少女,甚至连人都不是。此刻温泉旅馆中没有外人,因此她也没有藏起头上的兽耳和身后的尾巴。正如这两者所暗示的一样,赫萝的真面目,是能够将人整个吞下的巨狼,寄宿在麦粒中的精灵。

「再说有什么,大概也就是对新来的人,那副没有恶意的疏远态度了」

罗伦斯说到这里时,赫萝向陶瓮伸出了手。她抓着比自己的小手要大得多的瓮,潦草地往罗伦斯的杯子里添上了酒。往常赫萝只会给她自己倒酒,这副明显有悖常态的举动让罗伦斯不由得想笑。

「你在那种地方,心里的滋味的确不怎么好受吧」

赫萝曾因一时兴起南下离开了自己的故乡,一个叫做约伊兹的地方。而后在某个小村子中做了数百年丰收之神,司掌小麦的丰歉。当初离开故乡的理由、返乡的路都已在时间之河的流淌中淡忘,几百年的孤独里,赫萝就像卵石一样被慢慢磨去了棱角。

罗伦斯正是在那时与她邂逅,最终来到了这里的。

自称贤狼,老奸巨猾,深有城府,但爱虚荣,又怕寂寞。

她一个人站在那座面包炉前,看着那群女人无神经的笑容,心里越来越疲累的模样,罗伦斯很容易想象得到。

「不过,我本来就是旅行商人,和她们交流的多了,也好推销自己」

即便是面对这故意的炫耀,赫萝也一声不吭。她将熏肉切成两半,把一半放进罗伦斯的盘子。

往常不管怎么说她都要给自己切多一半,这次两边分量居然一样。

「所以,我没有生气,这算是分工」

罗伦斯把自己面前的第二个面包掰成两半,把较大的半块放在赫萝面前。

「我知道,你肯定是在替我盯着那个奇怪的客人,没错吧?」

她终于抬起头来看了罗伦斯一眼,嘟着嘴,就像是吃了什么苦药一样。

罗伦斯在赫萝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又将视线转回早饭。

「好啦,先吃饭吧」

赫萝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最终也伸手拿起了面包。

啪嗒啪嗒。

她的耳朵动了动,蓬松的尾巴在身后开心地摇了起来。

「那人并非什么心怀不轨之辈。咱能感觉到他的那股念想」

以赫萝对人苛刻的评判标准而言,这个结论算很稀罕了。

那位客人是昨天午后突然到店里来的。走进后只用极小、极难听清的声音问了一句『有房间吗』。整整一个冬天都在村中各家店里流转,有关这位客人的传言自然也进入了罗伦斯的耳中。

而当那迫力逼得罗伦斯不由自主地点了头后,他又一语不发地掏出了一枚琉米奥尼金币,搁在柜台上。这一枚金币足以让四口之家节省着过一整月。以他要住在这里的两周来算,可谓奢侈得不能更奢侈。

为了让这两周配得上一枚琉米奥尼金币的价值,罗伦斯费了不少心。但不论是提议请乐师或是请舞娘来,这位客人都摇头拒绝了。他唯一开口提出的要求,只是便当,尽早。这两个词而已。

的确是位奇怪的客人。要说是某个城市逃来这里的要犯,他太过悠哉了。要说是过于神经质,以至于对哪一家旅店都不满意,似乎也并非如此。何况原本他就没有对温泉和房间展现出什么兴趣。

这位客人停留的上一家店,店主是罗伦斯在村里最好的知己。

那家的孩子是个名叫卡姆的少年,与缪莉年纪相仿,从小一起玩到大,甚至还在不久之前向罗伦斯表达了希望对缪莉求婚的意愿。他是个能干的孩子,罗伦斯也觉得有这样一个儿子是件好事。卡姆的父亲萨莱斯尽管看上去总板着脸,但稍谈上两句就能看出他的古道热肠。奇怪的客人来店里之后,也是他到狼与香辛料,告诉了罗伦斯有关这位客人的很多信息。

因此,随着老人一次次在不同旅店流转,旅店主人们口口相传的情报,最终平安地抵达了罗伦斯耳中。当然这些信息他也告诉了赫萝。

「咱猜,他或许是个采药人」

「采药人?」

赫萝点了点头,视线仍落在眼前的小麦面包上。

来了用琉米奥尼金币付钱的客人,招待的水准自然要提升不少。今天的面包是洁白的小麦面包,尝起来甜美又柔软,不管吃几个都觉得不够。

不过,赫萝还把小麦面包撕开,在裂缝里填进去了豆子和熏肉。好吃的东西再加好吃的东西,一定会变得加倍美味。赫萝的这种想法让罗伦斯不由得联想起了贪嘴的猫咪之类。她拿起塞得满满的面包,带着满脸喜色一口咬了下去。

「唔咕,啊呜……没错。要说为啥——」

罗伦斯用手为她取下粘在脸上的豆皮,催着她接着说下去。

「因为他身上一股香草的味道。而且,带在身上的东西还有股金属味。大概是镰刀之类的」

「旅人的身上肯定会带着草药和短剑。但你说他不是旅人的话?」

「那种草的味道闻惯了就能分出来。不对,要说闻惯了,咱倒觉得自己像是在哪里闻过……」

赫萝闭着眼,像是回溯脑海中的记忆。尽管如此她还能准确地咬在面包最有料的地方上。小嘴大口大口地咬着面包的模样,在别人看来大概很不雅观。不过罗伦斯却觉得这副模样非常可爱,因此很喜欢看她吃东西。

「还有,唔,那家伙身上还带着麦子」

赫萝是寄宿在麦粒中的精灵。很久以前,她也是通过寄宿的麦子潜入了罗伦斯的马车。

「那大概是干粮吧。在寒冷的地方带起来很方便。毕竟就算外面有除雪人的小屋,屋里也不会放着粮食。麦粒不磨成粉的话,可以保存好几年的」

「嗯? 反正咱对人世也没啥了解。要说还有什么,那家伙的打扮也算一个。人世里的不同工作,都有各自的打扮对呗?」

旅馆主人会穿得像旅馆主人,兑换商会穿得像兑换商,旅行商人会穿得像旅行商人。铁匠会系着厚厚皮革做成的防火围裙,面包师则会戴着独特的帽子。

如同赫萝所说的一样。人们通常不会特地报上自己的职业,而是会打扮成别人一眼就能明白的模样。

「那顶大斗笠一样的帽子,我的确是从没见过」

老人的帽子像锅一样深,外形独特,戴上去几乎能遮住整张脸。要说那是某个职业的特征,的确有一番道理。

「那帽子外面是毛皮,里面是铁。假如那人带着那种东西在山里转悠,咱觉得只能是因为一直把脸凑在山崖前,才带着那个防止上面的落石砸着头」

「……在找铁矿? 确实,别的店主人也猜他可能是个探矿人」

但是,由于会破坏土地,要采矿就必定得有当地的特许状。纽希拉的客人多是权贵,店主们因此不乏保护这片土地的门路。若是没法像温泉一样涌出大量黄金,这里一张特许状

也不会有。假若那位老人真做了多年探矿人,这点道理他应该明白才是。

「山里的那群家伙也跟咱说,有人闯入了领地,不知该如何是好。若是猎人还可以堂堂正正与之一战,可那人既没拿武器,也不追赶猎物,谁都拿他没办法」

赫萝是一只狼,因此可以和普通的动物交流。

这就是为什么狼与香辛料敢开在深山村落外的深山中。普通的旅店在这种地方,大概一天到晚都得防备野兽袭击,根本做不成生意,但这里却因为有赫萝对野兽的命令,因而无需担忧那些问题。

相对地,罗伦斯有时会在温泉里看到熊的身影,被猎人追击的动物也会逃命到这里来。所谓共生共存,就是这样一回事。

「这么一说,也只能认为他是在山里寻找什么了」

「没错」

赫萝吃完面包,舔了舔自己纤细的手指。自从孩子出世以来,她似乎一直尽可能避免这样的举动,时隔好久又见到了一次,罗伦斯陷入了仿佛时间倒流的错觉中。

而且,这动作和缪莉一模一样。

「但是,那人要找的东西好像还不简单,咱也说不明白」

「什么意思?」

罗伦斯追问了一句,而赫萝则露出了不知该拿他怎么办似的神色。

她轻轻叹了口气,拿起陶瓮往自己的杯子里添了些酒。

「那人在各个店里都呆了一遍对呗? 而且,不管是歌呀舞呀,温泉呀房间呀,他都没什么兴趣,所以还能怎么着?」

「啊……没错!」

不仅待遍了纽希拉的每一家店,似乎还特地按照着开店历史长短的顺序。罗伦斯回想起了面包炉前听到的说法。假若他是在村里找什么东西,说法的确是可以成立的。

「我听过这样的故事……。旅行途中的富商在途经的村子里病倒,然后在房间的某处留下秘密信息,告诉后人自己的财产藏在何处」

罗伦斯起先是半开玩笑地说出了口,可他自己的神色很快认真了起来。

「或许……事情真的是那样的?」

「嗯?」

「你想想看他付钱时惊人的大方程度。我有好几年都没见过琉米奥尼金币了。假如他是在寻找什么财宝,能拿得出这样的钱也就不奇怪了吧?何况纽希拉的客人几乎都是有地位,有名誉,或者有大量财富的人」

「唔,所以,汝觉得他是一边在各家旅店找藏起来的信息,一边提着便当盒,在山里找藏起来的宝物?」

「或许还可能是遗书呀特许状之类,不怎么占地方的宝贝」

罗伦斯开始认真思考起来,而赫萝则突然叹了口气,夺过了罗伦斯盘中的熏肉。

「啊,喂,那是我的」

「这么好的东西给大笨驴吃真是可惜了」

说完,她一下子把熏肉送进嘴里。

然后舔着手上的油,无奈地看着罗伦斯。

「那人对温泉和房间一丁点兴趣也没有,汝忘啦?」

「……啊」

「倘若线索刻在墙上或是天花板上,料谁也会找得双眼满是血丝。温泉池的石头背后就更不用提了。而且,干那种勾当也实在太显眼了,那人在村里晃悠了一个冬天,怎么可能还没被发现?」

「的确如此……。唔……可是,就算如此,我还是觉得他住了那么多店,是为了寻找什么」

「或许是人目所不能见的东西」

「啊?」

追问的同时,赫萝的表情让罗伦斯吃了一惊。

她正看着自己,露出充满寂寞神色的微笑。

「比如回忆」

「……」

说完,她像是掩饰羞涩般站起身来。

走到仍坐着的罗伦斯身后,伸出手环抱住他的脖颈。而之后又很快放开,可能是她的虚荣心在作祟。

「好了,咱也得接着缝衣服去了」

这句话却带着与刚才的微笑截然相反的开朗。说完,她便跑上了二楼。罗伦斯一直望着赫萝的背影,直到那条漂亮的尾巴消失在楼梯平台后。

赫萝曾在某个小村的麦田中被回忆束缚了上百年。其间她忘却了回乡的路,记忆中的许多东西也随着时间流逝而磨灭。离开那片麦田,在旅行途中偶然经过的某个小镇,她还因那里已完全不同于自己的记忆而几乎要哭出来。结果最后还是当地流传的传统料理勾起了她的回忆,让她确信,那就是自己曾造访过的地方。

那位带着奇怪皮毛斗笠的老人,看起来年龄足有罗伦斯的两倍。或许他也是因为往昔的回忆渐渐朦胧,才为了寻回这些宝物不惜豪掷出自己的积蓄。

如果,老人充满执着的面孔,背后是这样的含义——

罗伦斯舀了一勺已经凉了的煮豆子,在嘴里慢慢嚼碎。虽然凉了,但味道已经沁入其中,很好吃。温泉旅馆开得久了,人也总会这样被故事沁染。

罗伦斯很快吃完自己的早饭,离开了食堂。

远行之人客死在路旁旅舍中,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巡礼路线沿途有不少修道院建立的医院,其运营费则往往来自病逝者的遗赠。人们还传说,在有名的巡礼路线上,若是医院选址得当,甚至还能凭此积累一笔巨款。

前往纽希拉的客人偶尔也有在这里病故的,但他们大抵在来之前就准备好了遗嘱,因此不会把什么巨额遗产争端的种子留在这里。这些客人多数是高龄老人,加上此地又被称作世界的尽头,恐怕他们也是事先做好了某种思想准备才来的。

在享乐的温泉乡里坐拥莫大的财产而死,大概他们也觉得这样风评略为刺耳。

不过即便如此客死的事情的确发生过,因此这种可能性仍是不能排除的。

「那客人在拉马尼诺夫先生的店里时,就应该已有不少旅馆主人怀疑过这个了」

罗伦斯之前招待那位神秘客人的是萨莱斯。说出这句话时,他正带着一脸的沉闷表情。

这不是因为嫌恶罗伦斯,也不是为他的浅薄资历而不屑,而是他的模样天生如此。萨莱斯方正的脸上大半都被络腮胡覆盖,加上眉毛足有两根指头般粗细,一眼看去很难察觉他的表情。何况他原本就是个沉稳内敛,不善言笑的人,这给他招来了不少误会。

但只要谈上几句,就会发现他热心又善良。

「不过,罗伦斯先生,这里每一家店间的竞争都很激烈。客人回去之后,房间会怎么样?」

「会连角落也打扫得干干净净。毕竟他们会留下好些垃圾」

「没错。阁楼、地下室也是一样。扫除稍有怠惰,很快老鼠和猫头鹰就会在那里筑巢。所以如果遗言刻在这些地方,一定会被人发现的」

「或许那遗言是用没法轻易破解的暗号写成的」

罗伦斯刚说完,萨莱斯突然咳了两声,拿起柜台上的壶给杯中添了酒。那酒是用夏天收获的越橘做成的,味道又酸又甜。

罗伦斯突然发现,他在笑。

「这种想法我也不讨厌,偶尔,让这村子里有些刺激和冒险也不错」

该不该当作褒奖而接受,罗伦斯有些犹豫。不过他递来的酒杯倒是可以不用多想就一饮而尽的。萨莱斯店里的酒味道非常出色。不少旅店的主人们都会出于兴趣和效益为店里酿造好酒,萨莱斯是其中最狂热的。毕竟能喝到好酒的确使人开心,而且不论说了什么傻话都能归结于醉酒,这就更方便了。

「但是,我怎么也不认为那位客人是在温泉旅馆里四处调查。这里的旅店主人们,连店里老鼠常走的路线都一清二楚,他们也是这么说的」

那么,看起来那个奇怪的客人趁着夜色偷偷溜上阁楼翻找,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了。

「白天他会上哪里去?」

罗伦斯问了一句。而萨莱斯则耸了耸他厚实的肩膀。

「每家店最近都忙着收拾客房。白天忙里忙外,没空调查那些」

他舔了一小口酒,闭起眼,摇晃起脑袋来。

——有点甜啊。

还加上了这样一句。果然对酒颇有要求。

「猎人和樵夫们说,他常常在村外小道上出现,有时好像也会走到小路外。有猎人还担心他会不会把猎场给弄得一团糟」

这和山里动物们的陈述也是一致的。

「可是,为何是事到如今?」

萨莱斯唐突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事到如今?」

「唔……。我希望你别忘坏处想,不过那个客人会住在狼与香辛料里,说明大概是要回去了」

罗伦斯很快明白了他想说的是什么。

「的确如此。事到如今,我能查出什么来,自己也有些怀疑」

资历更老的旅馆主人们都对此无可奈何,现在罗伦斯也不过是在做无用功罢了。尽管如此他却还要坚持,萨莱斯只能认为这其中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大半,是纯粹的好奇心。因为我是旅行商人出身的」

「好奇心」

对纽希拉,这个时间都仿佛不曾流动的村子来说,这实在是个突兀的字眼。身材像熊般魁梧的萨莱斯重复着这个词,似乎是产生了相

当的兴趣。

「剩下的呢?」

「大概,是矜持吧」

无论说出什么都归结于酒力,罗伦斯抱着这样的想法喝了一口越橘酒。

「这里是纽希拉。一切争端都会消解在温泉里,每个人都带着笑容度过时间的地方。我当然也希望那位客人能笑着回去」

罗伦斯想起了老人脸上的那副执拗神情。

「我想作为新人,愚直地坚守着这些东西,不算是坏事」

——何况对方还是用金币付账的贵客。末了他又加了一句。

萨莱斯眨了眨眼睛,又挠了挠头。

「确实,这种乳臭未干的话,也只有新开店的人才说得出口吧」

「何况大家都早已满身硫磺味了」

没错。萨莱斯抖抖肩膀,用力伸直了脊背。他脸朝店门坐着,就好像刚才看到那个老人走到哪里去了一样。

「我不觉得那客人是坏人」

萨莱斯静静地说。

「不拖欠付账,也没有多余的抱怨」

「早上要求做便当这点呢?」

「害我被后厨的厨娘发了一通牢骚」

罗伦斯笑了笑,又听他接着说了下去。

「而且还有一点。我中意的,是他很会喝酒。还是仔细品过味道后才咽下喉咙的。这在客人中实在是不常见」

「其他客人往往是大口猛灌的吧」

萨莱斯眯起眼,轻轻叹了口气。

「客人每天闷着脸出门,我反而还因为他开心。我这温泉旅馆主人的眼睛和精神,或许都被温泉的水雾给盖住了」

他的视线回到手边,又饮下一口自己引以为豪的酒。

「之前,罗伦斯先生提出的那个奇妙的祭典主意也是一样。我们正在被每天的生活一点点消磨着。鹅卵石自然是越圆越好,但越圆就越容易被水冲着走。没有立场,无所坚持。最后习惯了不变的日常,被欲望刺激着,也只会对变化熟视无睹。终究没能对重要的人说出关键的话,所以才会对那位在纽希拉还满脸沉闷的客人视而不见」

他一下子说了许多,突然又噤住口。埋着头,带着有些悲伤的表情,如同对着映在杯中的自己低语一样,小声开了口。

「没头没绪的,我就说了这么多啊」

大胡子遮住的那张脸,似乎是害羞了。

罗伦斯也喝了一口酒,接着说。

「我倒正喜欢这种甜度的酒啊」

萨莱斯抬起头,露出不知拿他如何是好似的笑脸。

「这个,大概是因为罗伦斯先生的店里,连空气都带着甜味吧」

「我的店里?」

「客人们评价很高的。他们说在那家店里,比起乐师的歌曲和舞娘的舞蹈,看着店主夫妇在一起时的模样才是最有趣的。简直是纽希拉温泉旅店的楷模」

「……」

即便是对装扑克脸颇有研究的罗伦斯,也不觉得自己能蒙混过眼前的场面。

萨莱斯则似乎是享受着他这副困窘的样子,又喝下一口酒。

「原来如此,所以缪莉那小姑娘才能有那样天真烂漫的个性,我懂了」

这个时段,萨莱斯店里的客人都离开了,屋子里非常安静。

因此他那沉稳的语气听起来格外轻柔入耳。

脸又红又热,是因为酒的缘故。

罗伦斯在心中如此解释着,看到萨莱斯望着自己又一次笑了起来。

「有关那位客人,我也会尽最大力协助的」

临别之际萨莱斯这样对罗伦斯说。结果,还是在他的店里呆了太长时间。尝遍了好几种冬天酿熟的果酒,回去时罗伦斯只觉得脑袋醉得飘飘然。萨莱斯还挽留他吃过饭再走,不过要是答应下来未免也太厚脸皮了。

何况还有那位奇怪客人的事要解决。他向萨莱斯道过谢,接着便离开了。

迈着踉跄的步子,摇摇晃晃总算走回狼与香辛料,赫萝和汉娜正在食堂里缝东西。看到罗伦斯的模样,两人都皱起眉头来。

「汝看来挺开心的嘛?」

让女人们做针线活,自己出去喝酒。罗伦斯无话可说。

他低头表现出反省的态度,准备老老实实地被赫萝在脑袋上咬一口,结果又是一阵余醉的眩晕。

「萨莱斯他们家……嗝,的酒,实在是好喝……啊……」

「真是的,这大笨驴」

赫萝把亚麻床单搁在桌上,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向罗伦斯。

——要被赏一巴掌了。他刚想到这个,却发现赫萝扶住了自己。

「给卧室带上一团酒气可不行。汉娜,拿水和毛巾来」

「好的好的」

汉娜也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离开椅子,罗伦斯想看她要去干什么,却被赫萝拽进了一旁的房间。

这个房间的正中是个地炉,四周则铺了一层麻垫。熏鱼和熏肉吊在大梁上,夜晚睡不着的宾客可以围着火炉一边喝酒一边烤来吃。有时,白天就烂醉如泥,连台阶也上不去的客人也会被放在这个房间休息。

罗伦斯被丢在这里,呆呆地望着被烟熏过的天花板。

经过了数十年的使用,仔细一看,天花板其实还很新。

据说,等到木头的接缝处也被烟熏黑得看不见,一家温泉旅店才算真正开了起来。

就看今后了。就看今后了。罗伦斯抵抗着越来越重的眼皮,在心里默念。

「喂,别睡」

意识陷入朦胧前,他突然被人扶起脑袋,同时有什么东西也被送到嘴边来。

「汝还是先喝一点水比较好」

赫萝正一脸认真地低头望着自己。她是在担心。想到这里,罗伦斯不由得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这个酒鬼。少嬉皮笑脸了,快喝!」

直到赫萝开口训斥,他才老老实实地喝下了那碗冷水。那水大概是用温泉融化的雪水。每天都从河里汲水实在是费力,因此纽希拉的旅馆大抵都是这样取水的。

虽然是把雪封进陶瓮后才丢进温泉池的,可不知是不是温泉的水雾钻了进去,罗伦斯第一次喝的时候只尝到了冲脑的硫磺味。不过,现在他开始觉得这才是纽希拉的水。

「真是的,大白天就一身果酒的味道,还怪好闻的……。越橘,醋栗……唔,还有木莓?」

赫萝使劲吸着鼻子,带着一脸怨恨说道。

「真的,好喝。他们……好像,对水很挑」

罗伦斯还没笑着说完,就在额头上挨了一下。不久之后,汉娜给他盖上了毯子,又在地炉里放了木炭,周围还添了柴。

「大笨驴,这份人情咱可记下了」

赫萝将一次大白天就大摇大摆地喝个烂醉的权利收入了囊中。

罗伦斯憨笑着闭起眼,突然听到她呼出一口气的声音。

接着,他的头被轻轻扶起,放到了某个软软的东西上——不是房间地下的麻垫。

「……?」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的脸上盖了一块布。

「噗哇,怎、怎么了?」

「嗯?」

拨开布,罗伦斯看到了赫萝脸上的促狭微笑。

看起来她从汉娜手中接过了缝东西的工作。

「光咱一个人干活可不行」

让喝得烂醉的丈夫躺在自己的腿上。

这样的妻子真是极尽温柔贤惠,不过赫萝式的做法则是把丈夫的脑袋当作缝东西的垫子。

「汝不喜欢,拿掉就是了」

若是真那样,免不得她又要跟自己冷战三天了。

罗伦斯认输般地长叹一口气,阖上了眼睛。

赫萝正忍着笑,罗伦斯能从她大腿的颤抖中察觉出来。

他还发现赫萝正轻轻用手梳过自己的头发。很快,罗伦斯便沉入了安眠。

忽地醒过来,眼前是不同于卧室的天花板。大白天猛睡了一通的罪恶感,以及无法解释的舒适感一同涌来,让罗伦斯禁不住打了个哈欠。他总觉得全身都带着疲累,或许是因为刚才在梦里,赫萝一直朝自己扔橡子的缘故。啪,啪,橡子一个个砸在自己的头上。

毯子里莫名地温暖,低头一看,果然是赫萝。此刻她发出了安稳的眠声,看来睡得正香。至少睡午觉时,没必要再遮住耳朵了吧。罗伦斯这样想着,伸手要取下她的头巾时——

听到了啪嗒啪嗒,水滴下来时发出的声音。

漏雨了? 这是他的第一个想法。不对,这声音似乎在催促着罗伦斯想起另外一件更重要,更紧迫的事情。是的,梦里赫萝朝自己丢来的也不是橡子……。

立刻。

罗伦斯抬起头来,朝温泉旅店的门口望去。

「……」

被雪水濡湿了满身的那位神秘客人,正站在那里。

「实、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

接连冲击他头脑的的确不是橡子,而是从地板传来的脚步声。

何等不成体统!温泉旅店主人在白天大睡懒觉的模样,居然让客人看了个一清二楚。罗伦斯慌忙支着身子想要站起来,却突然想起赫萝还搂着自己,又连忙拽起毯子盖住她——尽管现在已经完全不

可能瞒混过去了。

老人直直地盯着罗伦斯。

除了露出僵硬干涩的笑容外,罗伦斯什么也做不了。

……唔唔……汝哟……? 毯子下模模糊糊地传来了赫萝的声音。

他无视了赫萝的声音,用毯子将她全身卷起,一口气扛在肩上。

『嗯啊? 怎、怎么了?!』

尽管毛毯中的赫萝不断挣扎,他还是装作没听到也没见到。

「请稍等,我马上为您准备擦身体的毛巾和火盆!」

罗伦斯对站在门口的老人留下这样一句话,就立刻扛起赫萝跑向了二楼的卧室。老人的视线一直追着自己,他非常明白,明白得脊背都像是被那视线刺出了洞一样。

太失态了!

尽管赫萝的耳朵和尾巴大概没被看到,可这事关旅店的品味。

罗伦斯丢下被卷在毯中的赫萝,无视她责难的声音,一口气跑回了一楼。

罗伦斯在地炉和暖炉中都加了足量的木柴,烤干了客人濡湿的衣服。此时店里再没有别人,而自己的服务对象又是用金币付账的贵客,因此无论怎样周到都不为过。

只是,不论是问需不需要泡汤暖暖身子,或是在晚餐之前稍吃些什么,又或是上午去了哪里,不论如何对他搭话,这位客人始终闷着声。他偶尔会点头或是摇头,因此并不是完全无视罗伦斯的话,可这样实在教罗伦斯为难。

何况自己刚才还闹出那样一番尴尬,罗伦斯的心里不由得开始畏缩起来。

话说回来,殷勤得过分反而又可能惹人厌烦。想到这里,罗伦斯对那位客人说了声『有什么需要请您再叫我』,接着便离开了。

不过,在跟萨莱斯好好诉说一番之前,他还有更多事情想询问这位老人。当然这也是为了老人自己,为了能让她笑着踏上归途。

首先看他满身雪的模样,必定是在山里徘徊了许久。而且尽管费了如此大的努力寻找什么,结果仍是不甚理想。

但是,究竟是在找什么?

越想,反而越是云里雾里。罗伦斯决定去后厨找汉娜发发牢骚。这么做的另一个理由,则是赫萝被他卷在毯子里丢进卧室后闹起了别扭,一直闭门不出,在那位老人占据地炉房间的期间内,罗伦斯无处可去了。

「说起来,我倒是觉得太太猜得没错,那位客人或许真是采药人什么的」

汉娜一面准备晚饭一面对罗伦斯说。她切碎不畏严寒,在冬天仍能生长,而且绿得教人怀疑的青菜,将它们投入锅里。

「你有什么理由吗?」

「刚才我给客人端去热红酒的时候,发现他正在吃雪呢」

「雪? 他想喝冷水?」

或许为让他暖身子而端出热饮是个错误的决定。那位老人大概在外面消耗了不少体力,喉咙已经渴得发干了。

「不,并不是,所以我才这么说的」

汉娜将干肉和酸白菜加入锅里,又撒了不少盐。

「他吃得很慢,像是要尝出滋味一样。看那样子,肯定是身体哪里有问题」

罗伦斯不明白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能愣着看她。这副表情反而让汉娜惊讶起来了。

「哎呀,您不知道吗?」

「什么?」

「南边长橄榄树的地方,雪是被人当成药来卖的。据说对头痛,腹痛,发烧,牙痛都有效果。不过,大概只有贵族老爷才买得起吧」

罗伦斯摇了摇头,那么遥远的南方,在他还是旅行商人时也未曾去过。

「南边的地方,冬天高山上也能积雪。听说人们把雪结结实实地塞进包裹里,然后用船一堆一堆地运走,再挖个坑埋起来,等到天气热时拿出来卖。雪本来就是天上掉下来的,所以能赚一大笔钱。那位客人会不会也有类似的想法呢」

呵——。罗伦斯发出感叹的声音。那一定是只有大规模商会使用大规模运输网才做得成的买卖。凭借他们的手腕,哪怕是天上白白掉下来的东西,最终也能变成金币。

「所以说……那客人是南方人?」

而且,还是遥远到会把雪认为是药的地方。是自己都没去过,只是听别人谈起过的远方……。*

[*注:此处疑似与《狼与花瓣的芬芳》有矛盾,又或后者中罗伦斯对赫萝描述的冰雪甜点,就是他从汉娜口中听到的]

想到这里,罗伦斯猛地惊叫了一声。

汉娜将注意力从灶台的火转向他,露出讶异的神情。

「莫非——」

罗伦斯慌忙转身,却不小心踢翻了盛着蚕豆的笸箩。

「呜哇! 哇!」

他别扭地稳住身子,捡起撒了一地的蚕豆来,还听到身后传来汉娜的笑声。

「老爷您真冒失」

太丢人了。罗伦斯只能回过头,露出尴尬的笑脸。

「让我来吧,毕竟您看来像是想到什么线索了」

要说起来,汉娜的心里话其实是希望罗伦斯别再给她添乱了吧。

「那就,麻烦你了,抱歉啊……」

汉娜笑着耸了耸肩。

罗伦斯将笸箩放回原处,然后离开后厨,在柜台底下拿出了墨水瓶和一叠草纸*。他本以为瓶中的墨水已经冻住了,幸好还能直接用。紧接着抓了一根羽毛笔,然后就跑向地炉房间去。

[*注:此处疑似时代错误。造纸术在欧洲普及约为12世纪,而古腾堡印刷机则在1450年左右出现,随后宗教改革运动爆发。这与故事中的情况有出入。或许支仓在撰写故事时并未严格按照欧洲历史顺序]

那位神秘的老人果然正盯着地炉的火苗,小口小口,慢慢地尝着雪,就像是要让每一丁点都被身体吸收一样。他听到罗伦斯的脚步声,一下子抬起头来,模样如同一个被打扰了清净的隐士。

罗伦斯道了声失礼,便坐在地炉一侧,拿起羽毛笔来。

然后,在纸上用所有他懂得的语言各写了一句问候语,出示给老人看。老人则惊讶地瞪大了眼看着罗伦斯。

随着罗伦斯逐一指过纸上的问候,老人露出如同白昼里见到了龙般的表情,指出了其中的一行。而让罗伦斯惊讶的是,那是通行于这世上任何地方,甚至在天国也应畅通无阻的语言,也是只有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才能阅读的——教会文字。

「您……究竟是?」

他不由得问出了口。老人张开嘴像是要回答什么,接着很快又闭住,转而指了指罗伦斯手中的纸和笔。罗伦斯立刻将东西递给他,接着老人轻轻欠了欠身,便很快在纸上写出了一句句话。这位老人并非冷漠也并非怪癖,他仅仅是不会讲本地语言罢了。

而且,既然来自遥远的南方,在这不久前还被认为是异教徒土地的世界尽头,他也绝不会想到旅馆主人竟然懂得教会文字吧。

尽管如此,老人在纽希拉滞留了这么长时间,应该知道这里的顾客中有不少是高阶的圣职者。若是感到语言上的不便,他原本大可在这些圣职者的帮助下,和旅馆主人们沟通的。

罗伦斯正在纳闷,老人已经写好了一段话。

「这是……」

面对他投来的疑问眼神,老人点了点头。

纸上这样写着:

——我受某位地位尊崇的贵族之命,为达成他的委托来到这里。为此,需要在这村里找到某种异常美味的水。但是,无论哪里的雪水或泉水都没有想象中的特别。您知道什么线索吗?

流利且端正的字迹。

采药人。这个字眼又一次在脑海中复苏。而且,如同汉娜所说的,能做药的雪。

老人没有轻易泄露自己的目的,是因为需要那药的是某位地位极高的贵族。具有相当立场的人,若是暴露了弱点便可能因此受政敌打击,因此往往会对周围隐瞒病情。而纽希拉的客人又多来自南方,能使用教会文字的客人,或许正属于与这位老人敌对的势力。所以他才会百般犹豫,不愿泄露自己来这里找药的目的。

老人脸上的执拗神情,原来是因为这个。

「我……」

罗伦斯刚想回答,突然又想起老人几乎完全不懂这一带的方言。

他轻轻低头,从老人手里接过纸和笔,在上面写道。

——我也不甚了解,但我可以为您去询问可能知道的人。

老人读完这句话,深深朝他低下头去。

不过,还有一件事是罗伦斯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的。

——您为何要将目的告诉我?

是因为他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吗? 罗伦斯猜想到。老人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接过了纸和笔,然后短短地写了一句话。

——因为您看上去非常值得信任。

他究竟是看到了什么才产生了如此想法,罗伦斯知道答案,而且那个答案还让他头疼不已。大概与其说是信任,倒不如说是老人已经将他的把柄抓在了手里,可以对他任意差遣了。

不过,他当然可以信任自己。这一点罗伦斯是有自信的。他对老人点了点头——同时忍住了想跟着说一句「但我也可能干出傻事来」作为借口的冲动。

说在山中找什么东西,这里有许多的行家里手。

至于其中的翘楚,大概一眼就能找到老人渴求的美味泉水在哪里吧。毕竟她对纽希拉群山中的每一寸土地,都可谓是了如指掌。

问题在于这位翘楚不久之前被罗伦斯卷在毛毯中,扔在了卧室的地上,目前正在闹着别扭。

两手空空去求她,恐怕也只会惹她生气。罗伦斯披了一件皮毛外套,首先朝萨莱斯的店走去。胳膊下还夹着赫萝也赞不绝口的盐腌羊排。这既是为上午的酒道谢,也是为换取用来笼络赫萝的酒。何况,萨莱斯热衷于酿酒,他或许会对那老人寻找的美味泉水略知一二线索。

现在已是接近黄昏的时候,太阳藏在山后面,村子将立刻被夜幕笼罩。往常的纽希拉,此时就像是沉在水中,火焰却没有立刻熄灭的蜡烛一样。平时全村每一家店现在都应该忙着准备夜晚的宴会,不过在如今的淡季里,哪里都是一样的清闲。

来到萨莱斯的店里,首先看到他的儿子们挤在一张长桌前,桌上摆着一个带了不少小珠和小棒的木框,他们大概是在学习如何使用这种叫做算盘的计算工具。

缪莉的青梅竹马卡姆也在其中。第一眼看到罗伦斯后,他立刻伸直脊背,露出僵硬的微笑。大概是在犹豫该对求婚对象的父亲露出亲切笑容,还是该露出富有男子气概的模样。

罗伦斯冲他笑了笑,卡姆的紧张似乎减轻了几分。

「萨莱斯先生呢?」

「父、父亲他,正在屋后劈柴」

「我知道了,谢谢你」

说完,罗伦斯又加了一句

「要好好学习啊」

「是!」

卡姆大声回答完,紧接着给了身旁偷看的弟弟头上一记栗暴。

转到屋后,萨莱斯果然在那里。他一手支着斧头,赤裸的上半身几乎要冒出蒸汽来。

「噢,你怎么来了」

「我来为上午的酒道谢」

接过罗伦斯递来的布包,萨莱斯睁大了眼睛。

「这……看来我也能去当商人了啊,那么点酒就换来了这么好的肉」

「这里除了我的道谢外,还有向您请教一件事,再拜托一件事的分」

听罗伦斯这么说,萨莱斯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看在这肉的份上,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他将布包重新绑好,走向柴房一旁的后厨放下包裹,接着又回到罗伦斯面前拿起了斧头。

「你不介意我一边劈柴一边听吧」

「当然不介意」

萨莱斯点点头,轻轻挥下斧子。随着一声脆响,木柴被劈成了两半。

「我从那位老人口中问出他在找什么了」

萨莱斯把另一块木柴放在树墩上,目光转向罗伦斯。

「他似乎是从遥远的南方来的,一言不发也只是因为语言不通」

「那,你是怎么和他交流的?」

「用教会文字。因为以前行商的时候偶尔会用到」

「……我给你多少酒,你才愿意教给我家那群小子们?」

真心要学的话,请教店里的客人反而更方便。这个玩笑很有萨莱斯的风格。

「什么时候都行。话说回来,那位客人似乎是在找一种美味的水」

「美味的水」

「据说南方有把雪当作药材的习惯。所以我在想,他的目的或许也类似」

萨莱斯的眼神望向远方,不过身体却依旧毫不迟滞地继续劈着柴。

「原来如此。奇迹之泉使人永生,治愈百病什么的,这种迷信也挺常见的」

「美味到几乎能让死人复活的泉水,您知道些什么线索吗?」

「我知道。罗伦斯先生你上午才刚喝过」

「是说酿酒用的泉水吗?」

「没错。给一般客人酿酒的话河水就够了,给大口灌酒的醉汉,用雪化成的硫磺水也可以。但是,要招待明白味道的客人,就必须用某种特别的水。当然了,用金币付账的贵客也是一样」

「您能告诉我吗?」

罗伦斯之所以带来品质极好的羊排肉,是有原因的。他猜想萨莱斯既然对酒如此执着,或许能告诉他有关泉水的一二线索。

然而,倘若味道的秘诀就在于那水的话,

「——恐怕不是能轻易告诉别人的东西。你脸上的表情是这个意思吧?」

萨莱斯笑着读出了罗伦斯的心思。

「没什么不能说的。猎人们说的那条『灰狼小道』再往北走,走到山谷尽头,到人勉强才能从岩缝中挤过去的地方,有一口天气再怎么冷也绝不结冻的泉水。那里的水是极品中的极品」

「啊,噢……谢、谢谢您」

没想到如此轻易就得到了回答,罗伦斯在惊讶之余才想起道谢。而萨莱斯泽耸了耸肩。

「没什么,这村子里的人都知道的」

他觉得,自己的面前像是被瞬间划出了一道界线似的。

——罗伦斯先生也差不多该知道这件事了。

但是,也可以这样解释为自己得到了足够的信赖。

「这份人情,日后——」

「我不是已经拿到答谢了吗」

萨莱斯笑着劈好了下一块木柴。出于商人的职业习惯,罗伦斯总禁不住要对事再三道谢,这次他却忍住了。因为对于『伙伴』而言,这样反而显得疏远。

「你回去之前,记得跟卡姆说一声,挑点喜欢的酒再走。大白天喝得醉醺醺才回家,可爱的老婆肯定发脾气了吧?」

「……您猜得不差」

「哪家都是一样的啊」

面对萨莱斯的笑容,罗伦斯只能发出认输的叹息。

「那么,再见了」

「噢」

说完萨莱斯就低下了头,再也不看罗伦斯一眼。罗伦斯也转身回到店前,找卡姆去拿了酒。

等到走出好一段距离,他再回头看萨莱斯的店,木制的房屋静静地立在昏暗的夜色中,有种别致的美感。

把萨莱斯送的酒交到赫萝手上,她的心情总算是好转了。罗伦斯这才有机会向她询问有关水的事情。汉娜时常进山去采摘野菜,因此罗伦斯也向她询问过一番,结果两人的回答都比不上萨莱斯的有价值。

什么嘛,那我何必去找萨莱斯拿酒——这样的心思只要让赫萝嗅出一点点,自己恐怕就要被狠狠咬一口。不过美味的酒让赫萝显得很开心,罗伦斯便决定当作自己不算白跑一趟。

那位使用教会文字的老人只说了自己名叫凯雷斯。考虑到他身负主人的密命,这不大可能是他的本名,不过也没什么关系。

现在温泉旅店里只有凯雷斯一个客人,实在是有些寂静。于是罗伦斯与赫萝向他提出了共进晚餐的邀请。这次凯雷斯爽快地答应了,尽管仍是那副闷着脸的表情——似乎他原本就是这副模样——但确实对菜肴打出了高分。当看到赫萝展现出旺盛的胃口,而罗伦斯劝她节制时,凯雷斯也愉快地眯起了眼睛。在这位老人面前,自己和赫萝简直就像他嬉闹的孙辈一样,罗伦斯有些难为情。不过既然凯雷斯感到开心,作为温泉旅店的主人,罗伦斯是应该为此而高兴的。

第二天,当罗伦斯提出跟他一起去找水时,凯雷斯慢慢地摇了摇头,只表示希望借一个用来装水的陶瓮。大概他认为这是自己的专职工作,不能让别人来帮忙。这种一板一眼的作风,简直像骑士一样。

罗伦斯将『灰狼小道』的位置与周边特征告诉了凯雷斯,然后和汉娜一同在黎明还未到来时目送他离开。赫萝则以嫌冷为借口继续赖在床上大睡。

凯雷斯的表情看起来一如既往地阴沉,但从背影上能看出他的脚步似乎轻了几分。

哎呀哎呀,一件事总算告一段落了。罗伦斯满足地长叹了一口气。

他睡了个回笼觉,醒来后继续干活,一直到下午。

回来时,凯雷斯脸上的失望之情谁都能一眼看出来。

「您没打到水吗?」

据萨莱斯的话,那口泉水无论多冷也不会结冻,但山里发生的情况总是难以预料的。罗伦斯对他问了一句,老人只是慢慢摇了摇头。大概这并非是理解了罗伦斯的话,而只是他自己的失望也溢于言表了吧。

「总之,请您先烤干衣服,暖暖身子」

罗伦斯忙着给地炉和暖炉里添柴时,凯雷斯依旧直勾勾地盯着怀里的陶瓮。那是一副既执拗,又悲伤的神情。

「请吧」

等罗伦斯用身势示意他凑近地炉,凯雷斯才像是放弃般照做了。那口陶瓮被罗伦斯交给等在一旁的赫萝,而罗伦斯自己则继续帮凯雷斯烤干衣服。

一通收拾,又将温热的葡萄酒端给凯雷斯之后,罗伦斯在隔壁的房间对赫萝悄悄问道。

「不是这水吗?」

赫萝闻了闻陶瓮里的水,然后歪起脑袋。

「咱觉得就是这水」

狼的嗅觉大概是不会有错的。

但是,那凯雷斯为何会如此失望呢。想到这里,罗伦斯突然意识到了另一点。凯雷斯凭什么能断定这水不是他要找的那一种,或者换句话说,他

要找的水,究竟有什么特征?

「你说,奇迹之泉是真的吗?」

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赫萝愣了一下,似乎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比如,返老还童之水,或者愈伤之水什么的」

罗伦斯举了两个例子,赫萝才终于点了点头,明白了他在问什么。

「那种迷信咱也听说过。咱呆了很久的那个帕斯罗村里,汝曾吃过用当地小麦做成的面包对呗?」

那是赫萝出于承诺,保佑了土地丰收几百年的村子。很久以前罗伦斯的行商路线途径那里,所以不时会经过。

但是,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来? 看罗伦斯一脸不明所以的模样,赫萝露出了促狭的微笑。

「汝吃了那么多凭着咱的奇迹才做成的面包,也没见这木头脑袋聪明了多少呗?」

「……」

罗伦斯叹了口气,赫萝则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但是,这个答案实在是浅显易见。

「这么说的话……」

事实上,凯雷斯是在寻求着水里的某种东西。而或就是从心底里深信着迷信,觉得只要一说出口,谁都会立刻明白其中奥妙。在纽希拉最美味的,村人们纷纷赞不绝口的泉水面前,罗伦斯皱起了眉头。

紧紧抿着嘴的凯雷斯突然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啊,失礼了……哎,这个?」

他从罗伦斯手中取回了陶瓮。

紧接着,将嘴凑近,喝了一小口,闭起眼慢慢地咽下去。

当他很快再睁开眼时,瞳孔中仍旧是失望的神色。

「好喝……」

凯雷斯用歪曲的发音说道。

「……好喝」

又重复了一次,接着他摇了摇头。赫萝和罗伦斯面面相觑,接着同时把目光转回凯雷斯。而凯雷斯则长叹出一口气,将陶瓮放在桌上。

「不对」

明确的否定。还不等罗伦斯说什么,他便背过了身。要是能从他口中问出是什么不对,罗伦斯或许就能想出解决的对策来。

而或,他将不得不告诉凯雷斯,期待着水里有什么奇妙的力量,只是一种迷信行为罢了。

凯雷斯突然将手伸向地炉旁他的行李。

「……斗笠?」

赫萝看到他拿起了一个外面包皮毛的铁斗笠。不过,凯雷斯却将斗笠翻了过来,解开绑绳,取下了外面的那层皮毛。很快罗伦斯露出了如同见识魔术般的惊讶表情。

「原来是锅啊」

凯雷斯接下来的行动印证了罗伦斯的话。他从背囊中取出几个小袋,那小袋捏起来会发出沙啦沙啦的声音。接着他又看了看身旁的赫萝,冲她耸耸肩。

「酒」

听到凯雷斯这么说,罗伦斯顿时回过神来就要往后厨走去,但凯雷斯又拉住了他。

「不对,酒」

他摇了摇头,再次重复了一遍。而手中的铁锅里则放着一个麻做的袋子。

昨天赫萝说过的话在罗伦斯脑海中回响起来——凯雷斯随身带着的行李。

那个小麻袋里装着麦子。如此一来,他戴在头上的铁锅则是。

「您……是酿酒师吗?」

凯雷斯皱起眉头,似乎是不明白罗伦斯的这句话。『酒』。他再次重复了一遍。

凯雷斯的铁斗笠有两层,分开便是两口锅。他将取来的水倒在其中一口里,架在地炉的火上。另一口锅则倒进了麻袋里粗粗磨过一遍的大麦。

「呵。就是这附近的大麦呐」

赫萝像是一眼就看出了麦芽的来源。

烧水时,凯雷斯不时在锅里搅动一番。等到水已经冒起热气,很快就要沸腾时将锅离火,用随身带着的长柄木勺把热水一勺勺浇在麦芽上,混合均匀,一直到舀完锅里的水为止。末了再将手指探进去量了量温度,调整了一下锅受热的位置,将起初烧水的锅盖在了煮麦芽的锅上。

最初的工作似乎这样就告一段落了。

他重新转向罗伦斯,要来了纸和笔。

——我是侍奉某国王室的料理人。

罗伦斯之所以没有对王室二字感到惊讶,是因为凯雷斯良好的支付信誉,以及他能够自由使用教会文字的高素养。小城市的酿酒师是绝不会如此的。

——但是,原本我属于王妃的旧国,作为她的随嫁来到了如今的宫廷。

写完这句话,凯雷斯又将手放在锅上,闭起眼睛来,像是确认着什么。

之后直接用手拈起地炉里的木炭,又一次调整了火力。完全没有被烫伤的模样。优秀的匠人总带着一手老茧,看来凯雷斯也是如此。

——王妃殿下在临近结婚时,曾说自己要任性一次。她希望能泡一次纽希拉闻名天下的温泉,还说,只要有过这一次经历,自己以后便能忍耐接受任何事情。

恐怕那是比现在更为动荡的时代。罗伦斯点了点头,而凯雷斯则慢慢闭起眼睛,如同当时的喧嚣又在他耳畔响起。

——王妃殿下隐瞒身份在纽希拉投宿时,我也作为侍从随行。她在这里尽情欢乐,恐怕把在那些日子当作了自己人生中最后的自由。

在高贵的门第之间,血脉不过是一种道具而已。当罗伦斯将纸上的话翻译给赫萝时,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露出了沉重的表情。

但是,王妃殿下在那里邂逅了一个年轻男子。对方很快便明白了王妃殿下出身高贵,因此我们并没有多加阻止。很快,两人便亲密了起来。

赫萝的表情越来越黯淡。她带着悲伤的表情依偎着罗伦斯,抓住了他的衣袖,就像是在询问『不能想想什么办法呗?』一样。

——王妃殿下是娴静稳重,熟谙礼节的淑女。但纽希拉却是纵情之地。在温泉旅馆里,他们捧着杯子肆意饮酒,起舞。终于,那个男子主动开了口。

酒和跳舞的女子。大概是这些触动了赫萝的心弦,她又露出开心的模样来。

——但是,愉快的时光总是一瞬而过,王妃殿下的意志也并不薄弱,不会因一时冲动而犯下过错。时机来临后,她静静地整理好了行装,与陪伴自己欢笑过的男子握过手,便就此告别了。

那位公主挺直身体,不露一丝笑容,果敢而坚强的背影仿佛浮现在了纸上。尽管赫萝读不懂凯雷斯写下的教会文字,却仍然搂着罗伦斯的臂膀,直勾勾地盯着那张纸。

——回去的路上,王妃殿下始终未曾说过一个字。她终于开口,是婚礼当天,将在陌生的土地,陌生的宫廷,陌生的人群中开始生活的时候。我始终不知道王妃殿下的心中有多不安,因为她是个坚强的人。但是,唯一的那句话,她是对着从故乡一同随行的我说出的。她问我,那时的酒,你还记得味道吧? 我也是为不使王妃蒙羞,精心研习宫廷料理的厨师,因此拿出了自己的全部底气,回答说还记得。

凯雷斯又瞟了一眼身旁的锅,接着才在纸上慢慢写了下去。

——那么,就没有问题了。如果不论何时都能喝到那时的酒,就没有问题了。 王妃殿下对我说。

老人写到这里停下了笔,但没有抬起头来。木炭在地炉里燃烧着,随之响起了沙,沙,沙的声响。

是衣料摩擦的声音,赫萝探出了身子来。

「然后……在新婚当夜,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对呗?」

婚前不知对方的模样,这在贵族的政治婚姻中几乎是理所当然的。而正因为这样的理所当然,人们才容易为之创造故事。原本尽是阴谋与利益交换的婚姻中,结婚的两人却发现彼此早已在某个不问身份的场合中邂逅,相互倾慕。这是城镇女孩们很喜欢的故事情节。

这些凯雷斯当然也很清楚。尽管应该听不懂赫萝的话,他却轻轻摇了摇头。

赫萝咽了一口唾沫,而罗伦斯则伸手搂住了她娇小的身体。

——国王比王妃年长了十多岁,是位了不起的人物,他深爱着王妃。不久,上天便赐予了他们孩子。那样幸福、充满了欢笑的宫廷,实在是不多见。

凯雷斯看了看赫萝,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被钓了一回。明白了这一点后,赫萝不知为何拍起了罗伦斯的胳膊,把他当作出气对象。不过她脸上明显露出了放下一块大石似的模样。凯雷斯的叙述的确很吸引人。大概这些故事他的孙辈们也曾缠着他讲过一遍又一遍。

故事和现实的区别只有一点。那就是现实不会在这里结束。

——王妃殿下从未再要求喝过那时的酒。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可是,后来国王陛下卧病在床,难以离开房间时,她终于对我提出了要求,要我做出那时的麦酒来。

恐怕这并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时日无多的国王。

那位国王出身于上一个时代,大概填充他一生经历的,并非歌舞升平,而是战乱与政略。悠哉泡在温泉里,这样的奢侈只能属于笼中鸟般的贵族少女,绝非一国之君。

罗伦斯又想起了凯雷斯那副执拗的神情。

料理人是使人愉悦欢笑的职业。恐怕,这是凯雷斯职业生涯中最后,也是最大的一件工作了。

「但是,您却没法再现那时的味道?

罗伦斯开口的同时,将话写在纸上。接着凯雷斯垂下肩膀,点了点头。

——我已经使用这里的麦芽试了许多次。味道,材料,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是,始终无法再现当时的风味。这里的麦酒做法很简单,只要知道水的味道,结果大体是可以预测的。所以,我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访遍了这里的每一家店。

「最后一丝希望?」

罗伦斯露出不解的神情。凯雷斯看了看他,接着,又不知为何将视线转向了赫萝。

他眯起眼睛,似乎是露出了安稳的笑容。

——人们说酿酒时,当地的空气也会溶进酒里。阴郁的空气带来阴郁的味道,愉快的空气带来愉快的味道。所以,我猜想这里或许值得一试。

而后,凯雷斯的脸上浮现出了颇有深意的微笑。赫萝似乎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罗伦斯却连连干咳掩饰自己的难为情。毕竟不久前他和赫萝相拥而眠的模样才被凯雷斯看到,何况现在赫萝依旧如少女般依偎着自己。

的确,要说自己的旅店在纽希拉也出类拔萃,罗伦斯怎么也没有这样的勇气开口。不过他能挺胸抬头地讲起另一个第一。萨莱斯也这样对他说过。

论夫妇圆满和睦,他们绝对是全村首屈一指。

只不过罗伦斯虽然知道酿造师间流传着这样的迷信,但他并不会真的相信。凯雷斯大概也是一样,找尽了一切线索,最终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才转向这最后一丝希望。

——这里的水很美味。无论哪一家旅店的水都是如此。因为使用了这样的水,酒也很美味。只不过,是普通的美味而已。没有三十年前,记忆中那种独特的风味。

凯雷斯写完这句话,从背囊中取出了几个小布袋。袋里装满了附近能采来的所有香草。它们的香味一下子弥散在空气中,让嗅觉灵敏的赫萝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风味……」

或许,那真是只属于那个时代的味道,只能在那个时代的空气中找到。

凯雷斯盯着铁锅,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铁锅静静地酝酿着新的味道。

赫萝有灵敏的鼻子,因此对酒的味道相当挑剔,可她自己并不会酿酒。汉娜也对这方面知之甚少,最后,罗伦斯只得又去求助萨莱斯。

「三十年前麦酒的味道?」

听到罗伦斯提出问题,萨莱斯明显地愣了一下。

「那都是我刚到这里来的时候了……」

说完,萨莱斯将视线转向罗伦斯身旁。

「也就是我这老头子跟你们差不多大的时候啊」

接着萨莱斯开口的,是一个有着圆圆秃头,长胡须像温泉水雾一般白的老人。他个子不怎么高,大概年轻时就相当肥胖,而这样的体征在老后显得更为突出。这位老人名叫杰克,如今已经退休归隐。论美味程度,他店里提供的餐食在纽希拉几乎无人能比。

「不过啊,麦酒的做法能有多复杂? 用同一片地里的麦子,麦芽烤的程度也一样的话,味道差不了多少的。他既然是宫廷里的厨师,那就不太可能在这些地方出问题」

罗伦斯在尽可能不涉及凯雷斯目的的前提下,将他的事情告诉了萨莱斯他们。

「会不会是因为每个年份里,大麦的质量问题?」

萨莱斯问了一句。但杰克只是摇头。两人的年纪几乎像父子一样大,不过在酿酒这个共同的兴趣话题下,他们看上去更像是关系亲密的师兄弟。

「麦子如果真的糟透了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但是就算麦芽不好,煮麦汁的时候用小麦粉之类的补足了就行。这些东西,他恐怕比我还懂得多」

杰克当然也早就注意到了凯雷斯,而且凯雷斯面对食物和酒,脸上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似乎还多少刺激了杰克的自尊心。不过,当罗伦斯讲明凯雷斯是宫廷厨师后,他又露出了另一种受打击般的表情。大概那是一种体会到山外有山的感受吧。

「那位客人说,他在寻找一种独特的味道」

「唔……。所谓,时代的味道吗……」

「那不是酿酒师的迷信吗?」

开口的是萨莱斯。

「嗯? 噢,你是说酿酒时的空气能影响味道的那个说法啊。这么说是不算错——」

「啊!?」

罗伦斯和萨莱斯同时发出惊讶的声音。而杰克则哼了一声,接着说了下去。

「不过,跟人们口口相传的氛围又是另一回事。气候改变,土壤就会改变,用同样的材料做出来的酒,味道也会千差万别。恐怕,酒的精华飘在空气里,也会跟人一样随着土地改变而改变自己的模样。那位客人肯定是因为这个理由才跑到纽希拉来的。毕竟只要有钱的话,什么原料都不是问题,没错吧?」

这句话是对罗伦斯问的。十多年的旅行商人生涯让他在这里也有了一点名气。尽管杰克的语气是开玩笑的,可罗伦斯却觉得诚惶诚恐。

「这个……的确是的……。虽然要花一些时间,但材料我可以调集」

「有技术,有材料,而且还来到了当地。即便如此都没能酿造出原本的风味,这样一来,我看缺少的就是时代的空气……也就是说,是回忆了吧」

就算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但王室的料理人真的会忘掉那么重要的味道吗?

萨莱斯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但就在他和罗伦斯用眼神相互交流时,杰克露骨地叹了口气。

「所以说,你们俩还是没经验啊」

他毫不留情地批评道。

「高兴的时候吃什么都好吃,要是还能跟合适的人一起吃,那就更美味了。相反,跟老婆吵架后,对着那一张冷冰冰的脸,吃什么都不会有滋味。你们不知道吗?」

「……」

——的确是没想到。两人一同露出了这样的表情。而杰克则像是教师一样,满足地点了点头。这种诙谐的性格让人不由得想起了赫萝,因此罗伦斯很欣赏杰克。

「但是,让客人板着脸回去,这可不是纽希拉的作风」

杰克抓了抓自己光秃秃的脑袋。

「萨莱斯跟我说了那位客人的事情,罗伦斯先生你说的我也听了。你们说的没错,可我起初还觉得是那位客人古怪极了! 我真是被温泉泡糊涂了,居然会觉得有错的在客人,而且到现在才反省过来。唉,真是的」

接着,他拉起罗伦斯的手。

「多亏了你,才让我这老骨头想起这么重要的东西来。谢谢你啊,罗伦斯先生」

罗伦斯有些不知所措。但杰克似乎并不是在开玩笑。罗伦斯看了看杰克那双被岁月打磨了很久,却依旧闪着童趣的眼睛,和杰克握着的手上也多了几分力道。

「嘿嘿。罗伦斯先生刚开店的时候,我们却还以为村里又来了个没什么追求的人」

杰克直率地笑了起来。当着罗伦斯的面,萨莱斯虽然没有笑,但也连咳了好几声。

「有句话叫一方水土一方人。罗伦斯先生,你就是该到这片土地上来」

当杰克拍着他的肩膀这样说时,罗伦斯觉得有某些一直绷在自己脸上的东西,似乎一片一片地掉了下来。

他的表情里没有了先前的僵硬,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但是,最开始喝纽希拉水的时候,我没少闹肚子」

「哈哈哈哈,是因为水里全是硫磺味吧。我这老头子是土生土长的纽希拉人所以没什么,可这个萨莱斯,当时也是怎么都喝不下去这里的水啊」

「就连做面团用的水,也是从河里或者山上挑来的」

说到这里,罗伦斯突然想起喝醉酒回去后,赫萝给他端来的那碗凉雪水。温泉里融化的雪水似乎也沾上了那股硫磺味道。如果说有一种味道能代表纽希拉,大概就是这个了。

因此萨莱斯也没有多想,接着说了下去。

「结果,连面包都带着温泉的味道」

哎?

两人的声音重叠到了一起。萨莱斯自己似乎也为刚说出的话吃了一惊。从村里的老店到最新开的店,三位店主面面相觑,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

不过,稍稍回溯记忆,罗伦斯就想起了和萨莱斯先前的谈话,以及凯雷斯的尝试。

好喝的酒,要用好喝的水才能做成。但是,凯雷斯品尝过山里打来的秘境之泉后,却仅仅给出了普通的评价。回想萨莱斯之前的话,罗伦斯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凯雷斯究竟为什么始终没能找到他寻求的味道。

这里是纽希拉。店主们会为来客奉上最殷勤周到的招待,而对个性古怪但出手阔绰的客人更是如此。收下凯雷斯的金币后,罗伦斯也做了安排乐师舞女的准备。就连为凯雷斯准备的面包,都是平时难得的小麦面包。他为凯雷斯提供了店里最好的服务,也因此,有些东西是凯雷斯一直没能品尝过的。

——萨莱斯所说,给那些对酒没有要求,只会痛饮的客人们准备的,不花多少功夫就能做好的酒。

用温泉融化雪水做出的,最简单的麦酒。

「正所谓,灯下黑啊」

杰克自言自语似地

嘟囔了一句。尽管最终的原因还未必就是这个,但所有人都觉得答案似乎已经被抓在手中了。

「这样一来,纽希拉的名声也算是保住了吧」

萨莱斯说。

罗伦斯呆呆地盯着面前的两人。突然又听到一声大喝。

「罗伦斯先生,你还愣着做什么,客人不是还在店里等着你吗!」

罗伦斯一下子跳起来,就像曾经的学徒时代,被师傅训斥时一样。他慌忙走到门边,又意识到发现答案并非自己一个人的功劳。想到这里回头一看,杰克和萨莱斯正冲他露出微笑。

「我们俩接下来要开个小小的反省会,想想为什么没能让客人露出笑脸来,你快去吧」

杰克挥着手像是要赶他走——不过带着亲切的笑容。

「之后别忘了说说经过啊」

萨莱斯说完,将脚边的酒桶抱到了柜台上。他们的注意力已经不在罗伦斯身上了。不过,这恰恰是不见外的表现,罗伦斯心想。因为人们会和旅人依依惜别,是因为展开旅途后他们便很难再见面。那么,没有送别的意味则是——

怀着这样的喜悦,他离开了萨莱斯的温泉旅店,迈着轻快的脚步回到狼与香辛料去。走进店里,凯雷斯正在继续酿酒的工作,而赫萝和汉娜正饶有兴趣地旁观。

罗伦斯说明了事情的原委,而汉娜则按照他的要求,半信半疑拿来了被温泉化开的雪水。

凯雷斯尝了一口,闭起眼,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

等他睁开眼时,罗伦斯在他脸上看到了仿佛太阳从云层间露出般的明朗笑容。

凯雷斯用两种水搭配完全相同的原料,又试着酿了一次酒。由于流程也是完全相同的,味道的差别仅仅取决于水。

结果,差距相当大。

「没想到真的完全不一样」

罗伦斯喝下一口泡沫丰富的麦酒,然后这样说。即便刚喝下去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和其他酒对比之后,谁都能立刻明白其中差距。凯雷斯就是这样将喝下的每一种酒,都逐一和三十年前的回忆做对比的。实在令人钦佩。

——这样,我最后的工作就得以完成了。

比较完两种麦酒后,凯雷斯在纸上写道。他已经老了。纵然是因为主人的命令,宫廷厨师长期离开厨房,这也意味着他已经不再负担其中的工作了。

——真的,非常感谢您。

卸下肩头的担子后,凯雷斯的模样也变成了脾气温和的好好爷爷。他没有了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开始收拾起自己的行李。罗伦斯把一些银币当作那枚金币的找零想交给他,但他拒绝了。

好好爷爷一下子又换上固执的表情,说那是他的答谢。

接着,还在纸上写道

——当我退休得闲,再来这里时,把这些钱当作我的预定金吧。

面对凯雷斯的笑容,罗伦斯不知还有什么可说了。尽管这大概只是一句口头约定,他还是在纸上写下了「我们等着您再来」。

凯雷斯愉快地点了点头。

目送背着酿好的酒,但脚步比来时轻了不少的凯雷斯离开,已经是好几天之前的事情了。和酒的滋味一样,回忆在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似乎反而还让人印象更深。

「年纪不饶人啊」

赫萝一边把凯雷斯留下的最后一点麦酒倒进杯子里,一边淡淡地说。

「喂,给我留一点啊」

她装作没听见罗伦斯的话,还像是炫耀般,一副享受模样地喝掉了一大口。

真是的……罗伦斯叹了口气,而赫萝挂起白色泡沫胡子的脸上则露出了滑稽而愉快的神情。

是怎么了呢,罗伦斯在心中暗自思忖时,她又把头靠在罗伦斯肩上,这样开口说。

「咱呀,必须得好~好地把这个味道记下来才行呐」

因为这是代表了这片土地的味道,代表了这个瞬间,这些回忆的味道。

「要适可而止啊」

罗伦斯的回答中有一丝苦涩。自己无法陪伴赫萝走完她的一生,但他不希望自己死后,赫萝会一直活在那些回忆中。

不过,这也和麦酒一样。仅有甜味,是做不出美味麦酒的。

「大笨驴」

赫萝露出无奈似的微笑,拉起了他的手。死后,干脆把临终涂在身体上的圣油换成这样的麦酒好了。罗伦斯心想着这些,喝掉了赫萝留给他的酒。

原来如此,在这涌出欢笑与幸福的温泉旅馆里,酿出的酒似乎也有点太甜了。

(《金黄色的记忆》 完)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