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译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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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伦斯外出归来,一开旅舍房门就见到一名少女站在房中央。
她有一头丝绢般滑顺的亚麻色头发,和彷佛与粗工无缘的纤细体态,像是贵族人家的千金。面貌年轻,怎么看都只有十五、六岁,却叉腿站立抱胸挺腰,一副准备兴师问罪的样子,有种特殊的魄力。
而且她脸色很臭,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旁人看了,会以为是强悍少妇终于忍受不了丈夫的贪玩,准备要来臭骂一顿吧。
可是,站在房中央的少女看的却不是背手关门的罗伦斯。
她的视线盯在墙上一点不动,而那里贴了一张纸。
假如罗伦斯没记错,出门之前她就是那样了。
从前是个声名大噪的旅行商人,如今在温泉乡开旅馆作安稳生意的罗伦斯,对结褵十年出头的妻子赫萝说:
「你就这么不喜欢啊?」
罗伦斯将钱包与防身匕首等物放在桌上,赫萝更挺腰吸气,语重心长地吐出来。
「这是要流传后世的画,咱不想几百年后又看到这幅画才在那后悔。」
罗伦斯并不觉得这样说太夸张。
因为赫萝只是看起来是个少女,实际上却是比人还要高大的巨狼,能寄宿于麦子,曾受人奉为掌管丰歉的神祇。若这幅画能流传几百年,那么赫萝几百年后的确是有可能再遇见这幅画。
所以罗伦斯了解留下一幅赫萝不喜欢的画是个至关重大的问题,但有一点他想不通。
「你一开始不是很高兴吗?」
对于这个问题,赫萝闭口不答。
罗伦斯无奈叹息,看向贴在墙上的画。那是一幅大图画草稿的局部,有罗伦斯和赫萝的炭笔素描。
这张大图,是他们日前在港都阿蒂夫逗留时,为解决临时遇上的小麻烦而准备的。最后罗伦斯趁自己身处麻烦中心之便,请人将他们夫妻俩一并画上去。
一般而言,只有权贵阶级才有机会留下画像。而且一毛钱也不用花,天底下没这么便宜的事了,但赫萝还是有话说。
对罗伦斯而言,只要赫萝不高兴,即使是免费也没意义。毕竟罗伦斯请画家把他们画上去,说穿了还是为了赫萝。
长生不老的赫萝,为了能在多年后回忆这段时光的种种,每天都很用心地写日记。不过文字描述力有限,图画就能将外表如实留存。
因此,知道有人愿意画下他们夫妻让赫萝起初是非常高兴,第一次当模特儿的体验也令她兴奋得不得了。
画家画了几张素描,一张交给她。那天赫萝爱不释手地摇着她自豪的尾巴整天看,鼻头都要碰黑了。
想不到才过两晚,那张脸就垮成这副德性,不晓得是哪里不满意。
「我是看不出来哪里丢人啦,明明画得很好啊?」
而且还美化过了吧──这种话说出来会被狼牙狼爪大卸八块,罗伦斯当然只敢放在心里。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的赫萝用鼻子大声叹气。
「那的确是把咱楚楚动人的样子画出来了啦,但这幅画可是要流传好几百年给好多好多人看,里面也会有认识咱的人呗。如果真的把咱柔弱的样子画下来怎么办?贤狼的威严不就要大减了吗!」
赫萝手扠腰发脾气的模样,看起来比画里还要幼小。
即使都活了几百年,她还是会有孩子气的时候。
刚认识赫萝那阵子,罗伦斯还以为变成人的她是配合外表耍孩子气。可是在纽希拉经营了十几年温泉旅馆,伺候过许多位高权重的年迈人士后,他确定年纪大的人都很孩子气。
更别说是活了几百年的狼。
「不过这幅画的题材什么的全都已经定好了,你也看到人家施工是什么样了吧?我一个小小的温泉旅馆老板根本没有插嘴的余地,吓死人了。」
订制这幅画的,是一群从世界各地来到港都阿蒂夫从事鲱鱼卵买卖的富商。鲱鱼卵是种投机性高的商品,等于是可以当着教会的面赌博,这点吸引了不少富商远道而来。然而近来刮起教会改革的风潮,终于被有意匡正纲纪的年轻主教盯上,在今年赌盘刚开而气氛正要加温时强行喊停,最后罗伦斯运用他的机智和赫萝的协助,笼络了脑袋顽固的主教。
这一幅画,就是为笼络主教而订。然而这件事关乎富商们可以一本万利的游乐场能否存续,当然不会是挂一幅小小的裱框画那么简单,要在交易所一整面墙上铺满石灰来施作,找来的画家与其学徒共有几十人之多。
现在光是为了布置画图的场地,交易所里就架满了鹰架。许多从邻近地区召集来的石匠与木匠,在建筑公会的监督下辛勤挥汗。
规模如此浩大,这间交易所肯定会在这幅画完工之后一夕成为远近驰名的热门景点。
要一个温泉旅馆老板在如此下了重本的大事业中,插嘴说自己老婆不想被画得太可爱这种事,罗伦斯根本没法想像。
「为了赚大钱,黑的都要说成白不就是汝的信条吗!咱不是汝最重要的伴侣吗!还有什么比让咱高兴更赚的!」
赫萝指着鼻尖咄咄逼人的样子,只换来罗伦斯耸耸肩膀。
「因为有人动不动就训话,要我改掉爱赚大钱的坏习惯啊。」
训话的当然是某些观念意外保守的赫萝。
「况且,我觉得那幅画有把你的威严画出来嘛。」
「……」
赫萝的耳朵能分辨谎言。
嘴巴绷成一条线,就是因为明白罗伦斯不是瞎说,但咬牙到拧眉瞪眼,却是怨他没有说谎。
罗伦斯莞尔一笑,说出他的理由。
「至少我每次看到这幅画都笑不出来啊。」
这么说是因为会有这幅画,全都是罗伦斯想靠赌鲱鱼卵赚点小利的缘故。而且同一时刻赫萝还难得燃起劳动意识,努力打零工贴补旅费,赫萝是十二分地有权揪起罗伦斯的脖子骂人。
完全就是将太太的血汗钱拿去赌博的废物丈夫。
「汝就只知道哄我!」
「都哄你十多年了,当然是得心应手啊。」
「大笨驴!」
罗伦斯耸耸肩,往敞开的木窗外看。
「好了啦,要不要去吃饭?最近他们一直叫工匠过来,太晚出门的话走到哪都很挤喔。」
开温泉旅馆前,赫萝也过了好一阵子行商生活,自然晓得这件事。在无谓的争执上浪费时间,搞不好就得借旅舍厨房煮点没滋没味的麦粥配生大蒜果腹了。
「哼,算汝捡回一条命!」
「说不定只续命到付钱为止喔。」
赫萝不说话,挑起一眉往罗伦斯腰上甩巴掌,从头披上大衣,将乱甩着发脾气的尾巴包在底下。
两人所逗留的阿蒂夫原本就是个热闹的港都,现在更是加倍拥挤。头一次来而看得两眼发直的旅人、顺卖猪鸡之便买点鱼回去的近郊农夫、从靠港船只一涌而下的船员与搬运工,将港边广场塞得水泄不通。
人这么多,小吃摊里的食物销得也快,罗伦斯和赫萝便决定分头购物。长相可人又是个演技派的赫萝买吃的很容易有优惠,所以专逛羊肉和鱼肉摊,罗伦斯则负责打酒。
不管吃什么,少了酒就缺了点滋味。于是他在挤破头的论斤酒摊抢了好久,才终于弄到够喝的酒。
在他到处找人时,熟悉的声音传进耳里。
「汝啊,这边!过来!」
眼尖的赫萝在旅舍之间的站饮区找到了位子。
「喔喔,这葡萄酒还满香的嘛。刚好咱也喝腻了山上的水果酒。」
赫萝虽颇为喜欢醋栗一类的酸甜水果酒,用摇晃的桌子吃油滋滋的羊肉和炸鱼时,还是配冰凉的啤酒或葡萄酒比较对味。
「怎么,没有啤酒啊?」
果不其然,赫萝问起啤酒了。
「就是因为葡萄酒贵,现在才有剩。便宜的啤酒和水果酒都抢到要打架了。」
赫萝没说他夸张。她只要动动兜帽下的狼耳,就能知道港边乱成什么德性,反而还觉得罗伦斯做得不错了吧。
「你这倒是弄来了不少嘛,真有你的。」
罗伦斯这么说着抓起一串羊肉时,赫萝已迫不及待地拔下了桶拴,捧起能遮住脸的酒桶张嘴就灌,豪迈得让人不禁傻笑。「那是这几天份的酒」这种牢骚,说了也没用。
赫萝灌酒的样子让附近桌位的男子看傻了眼,等到她「噗哈!」地带着满脸笑容喘气时,周围已经是一片喝采。
或许她的喝相和沉默不语就像个修女的外表落差甚大,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博得好感。如果收观赏费,说不定能打平餐费还有余这种事,不知想过多少次。
「嗝!嗯,真是好酒!」
赫萝舔掉嘴角流下来的葡萄酒,伸手抓炸鱼。刚到阿蒂夫时,她还吵着说不想吃鱼,填不饱肚子,现在已经被未经腌渍的美味鲜鱼征服了。罗伦斯没多说话,捧起酒桶喝一口,品味那扑鼻的葡萄清香。
「没什么,咱出马没有办不到的事。」
「嗯?」
罗伦斯也咬一口炸鱼时,为赫萝的话扬起视线。
「喔,你说买吃的啊。」
「嗯。原本还在人墙外面不晓得怎么办,结果突然有个壮得像熊的大个子把咱扛到肩膀上,把客人都赶跑了。咱就直接坐在他肩上点菜,拿了菜再分他一串羊肉,他就乐得跟什么一样。」
赫萝眯起眼,说得更开心了。
当时她多半是装成一个出来跑腿却不知所措的小修女,对这种事她已经驾轻就熟了。要是罗伦斯露出半点作妻子的就该守身如玉,怎么能坐别的男人肩膀这种想法,赫萝摆明会一甩尾巴咬上来。
于是罗伦斯若无其事地一一闪过藏在字里行间的陷阱,稍微尝试反击。
「嘴上抱怨自己画里太柔弱,实际上倒是利用得很开心嘛。」
这唏嘘的一句话,让改吃羊肉的赫萝故意亮出虎牙啃一块肉下来。
「大笨驴,咱只是不想让人觉得咱只有可爱而已。」
「……劳您费心了。」
罗伦斯叹着气拿酒桶,却先被赫萝抢去。
「嗯咕、嗯咕……噗哈!所以呐?汝这几天白天都把咱丢在房里,是干什么去啦?」
也许是大海就在眼前,每样小吃都洒足了盐,很是下酒。罗伦斯还替赫萝弄点小麦面包,以免喝坏肚子,并说:
「换零钱啊。」
「喔?」
罗伦斯在面包上划一刀,拔下木签上的羊肉和乳酪一起夹进去,抹点芥子做的酱,摆在赫萝面前。若不看住就会只顾吃肉的赫萝有点不高兴地摆摆兜帽底下的耳朵,掰开面包再塞几片肉进去,大口咬下鼓胀的面包。
「离开纽希拉之前,人家不是拿一大堆货币给我们换吗。难得我们认识了这个城镇的主教,所以我就想用这个管道换点零钱走。」
景气繁荣是很好,但用来买卖的货币会因此短缺不足,每个地方都闹零钱荒。于是纽希拉的村民们知道罗伦斯要出远门,便拜托他换点小额货币回来。
「嗯。可是,啊噗……嗯咕,汝怎么天天都出门?不能一次解决吗?」
「因为有类似请求的人排了很长很长的队啊,我排了三天才终于见到面耶。」
由于队伍实在太长,城里卫兵每到日落就会开始发号码牌,隔天照号码重排。虽然要站一整个白天,至少晚上还可以回旅舍睡觉。
想当然耳,有人趁机做起了代排的生意,罗伦斯只好狂念省钱经假装没看见。
「喔,所以汝才会半夜脚抽筋,鸡猫子鬼叫着跳起来啊?有够窝囊。」
「……我也无话可说,好想念纽希拉的温泉喔。而且到头来,我一个零钱都没换到。」
「嗯?教会不是平时拿了很多捐款,有很多零钱吗?」
「这种事大家都知道,所以人们一窝蜂跑去换,根本没有外地人的份。」
只要肯付手续费,兑换商当然也愿意换钱。但是在这种状况下,手续费肯定是涨得吓死人。而且就连兑换商的零钱,恐怕都是用不怎么划算的比率跟教会换来的。
「这样汝还敢厚着脸皮回来啊?这样咱叫汝老公的日子又更远喽。」
「你本来就不打算那样叫我吧。如果你真的突然那样叫我,我还会觉得恶心咧。」
喝得微醺,心情正好的赫萝咧嘴嘻嘻笑。
「话说回来,虽然没换到零钱,我却拿到了可能的管道。」
「喔?」
罗伦斯从怀里取出一张纸,在桌上摊开。那是阿蒂夫周边的地图。
「零钱汇集的地方有限,而且大家都知道,所以抢得很厉害。那么,这时候应该怎么做?」
「简单啊,去没人知道的地方就好。」
「一点也没错。」
将还有几块肉的羊肉串拿到赫萝面前,赫萝就伸长脖子吃掉。
「嗯嗯,嗯咕……所以说,真的有这么刚好的地方吗?」
「少归少,有还是有的。而且那里需要门路才能进去,我们正好就有这个门路。」
赫萝看也不看说得很骄傲的罗伦斯,盯着地图啃面包。
罗伦斯早已习惯赫萝这样故意不理人,毫不气馁地继续说:
「鲱鱼卵这件事里,不是有个五、六十岁的大商人帮了我们吗?」
「嗯,这个雄性穿得很体面,跟某个旅行商人完全不一样呐。」
「……咳哼。听说他原本人称总督,率领某个强大商人公会的贸易船队。就是他帮我向主教说情,让主教派了个任务给我。」
「喔?」
罗伦斯手指往目前所在的阿蒂夫一按,然后往右下移。
移过拥有大片平原,对这地区而言有谷仓之称的地方。
最后停在隔开平原与沿海地区的山麓上。
「一直往东南方走,有个连接内陆与沿海地区的大城镇,那里谷物买卖很兴盛。」
「喔,那不是很好吗。咱的麦子肯定是第一名吧。」
赫萝弹弹吊在脖子上的小囊,得意地哼鼻子。
看她已有醉相,罗伦斯担心地继续说:
「这个时节呢,会有大批商人来这里做买卖,大市集也就开门了。」
「喔喔,这样更好啦!」
罗伦斯对满面喜色的赫萝微微笑,手指往地图上的大城镇左下方挪了一点。
「可是我们要去的,是这个有大市集的城镇往西南走一小段的地方。这是一个靠山的小主教区,建立在一条不太有人走的路上。」
赫萝顿时碰了一鼻子灰,脸上光采全没了。
罗伦斯强按住抖动的嘴角,讲解重点。
「这个主教区和这座城的教堂渊源很深,算是兄弟关系,不过有个问题。他们被卷入了关于权状和买卖的问题里,需要拜托商人来解决,可是这时节的商人都忙着赚钱。所以说,他们就求助于信用可靠又精明能干的我啦。」
说到这里,罗伦斯往赫萝瞄一眼。只见酒气似乎开始冲上脑袋,赫萝的眼皮变得有点垮。眼睛不晓得在看哪里,顶着一张红脸默默啃炸鱼。罗伦斯叹口气,收起桌上酒桶摆在脚边。
「如果想在大市集的喧嚣里走一遭──」
赫萝兜帽底下的狼耳在这里突然挺直,眼睛恢复些许神智。
「那就要尽快解决主教区的问题了。要是休市了,说不定就会有其他商人来搅局。」
盯着地图看的赫萝慢慢闭上眼,大大地点了头。
「那就要赶快出发喽……」
「很高兴你这么明理。那么,既然画那边没问题了,我们就赶快出发吧?」
看着罗伦斯的红眼睛醉得迷蒙。
会有那种对不上焦点却又焦躁的表情,是因为尚未见过的热闹大市集,和继续留在这里为画的事烦心跟炸鱼,正在她脑中的天平上晃动吧。
「去不去?」
最后赫萝叹着气点头,打了个大呵欠。
罗伦斯将醉倒的赫萝背回旅舍,隔天一早两人又回到街上。即使旅行技术生了锈,为旅行该做的准备这种事怎么也不能怠慢。
「唔……没想到新鲜的海鱼这么好吃……再多待几天或许也不错。」
天空灰蒙蒙,不是个旅行的好天气,还有冷冷的西风。
赫萝裹着毛线披肩,在马车货台上倚靠货物写她那本日记,并喃喃地这么说。
「有大市集的城镇,是在谷仓地带和我们这个沿海地区中间的山脚下。平原的货,山上的货,东西南北的货都聚在这里,水果还像山一样多喔。」
听手握缰绳的罗伦斯这么说,赫萝的耳朵都竖得顶起兜帽了。
「水果多,水果酒的种类当然就很丰富。这里又是谷物集散中心,有很多面包师傅,塞满水果的甜面包多到吃不完呢。」
这个像是扫地的沙沙声,是赫萝因期待与兴奋而膨胀的尾巴敲出来的吧。
罗伦斯不出声地偷笑,后脑勺却冷不防捱了一掌。
「好痛!喂,干么啊你!」
「大笨驴!每次都这样用吃的拐咱!」
「我哪有啊。接下来又要过上几天没口福的旅行生活,先让你知道目的地有整桌奖赏,才比较憋得住不是吗?」
「搞不好忍到那边还这不能买那不能买喔!」
罗伦斯很想说赫萝也从来不会因为这样罢手,可是想到她在阿蒂夫认真赚旅费就吞了回去。
即使是摆脱不了商人本性的罗伦斯,也不会因为这样就翻旧帐。
「你赚来的钱,我一个子儿也没少记,这次我赌鲱鱼卵也赚了一点。在这个范围里,你爱买什么就买什么,我不会多嘴的啦。」
「哼。」
赫萝用鼻子出气,轻巧地从货台跳到驾座。
他们离开阿蒂夫没多久,路上还有许多旅人。
罗伦斯害怕那一跳会让人看见耳朵尾巴,心里凉了一下。不过今天阴冷得像冬天早一步来,每个人都用毛织品或皮草紧包着自己。看到了赫萝大衣底下若隐若现的尾巴,也只会以为是特殊造型的御寒用品吧。
坐到罗伦斯身边的赫萝本人,像个整理睡铺的家犬扭
来扭去地将毛织品又铺又披,弄到满意为止。那么用心的样子,让罗伦斯愈看愈有趣。最后将她自豪的尾巴摆在大腿上,说道:
「顺便再跟汝收点这条尾巴的租金呗?」
赫萝每天都洒香油仔细梳理,保养得蓬松柔亮。而且那等于是有赫萝的血流过的活毛皮,在这种冷飕飕的日子里比什么都保暖。膝毯底下有没有这条尾巴,旅行的舒适度完全不一样。
「别那么狠心嘛……」
对嘻嘻笑的赫萝叹口气之后,罗伦斯甩动缰绳拍打马背。
「其实也不用那样啦。之后的工作说不定会需要靠你帮忙,只要你好好做,我也会好好报答的。」
「喔?」
赫萝似乎是玩腻了轻咬,摸摸摆在腿上的尾巴后放到膝毯下分享温暖。
「所以是要做什么事?咱昨晚有点喝多了。」
岂止是有点……罗伦斯口中嗫嗫嚅嚅,将赫萝醉倒后照顾她的过程咽回去,回答:
「起点跟阿蒂夫一样,是受到寇尔和缪里那件事的影响。」
赫萝回望即将消失在道路彼端的阿蒂夫,再转向罗伦斯。
「每个教堂和修道院,都把心思放在敛财上很多年了。这不只是因为爱钱,毕竟赚得多能施舍的也多,还是有一点崇高的想法在。然而到头来还是弊大于利,擅长经营的人又备受重用,这些连商人也自叹不如的人们嚣张跋扈起来,搞得问题愈滚愈大。」
赫萝点点头,打个大呵欠,用罗伦斯的肩膀擦眼角挤出的泪水。她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可是从兜帽下耳朵的动作能看出她还是有在听,罗伦斯便继续说:
「这样的问题滚到最后,就成了这场教会改革浪潮的开端。在比较激进的地方,教会还为了转移人民的怒气,将高阶的圣职人员从上到下整个换过一遍,可是这又造成了新的问题。」
「嗯,咱也有头绪了。他们是只顾大搬风,完全没考虑后果呗。」
赫萝的视线扫来扫去,多半是在找肉乾吧。
发现摆在背后货台后,她赌气地噘起嘴巴。
「就是这样。而且教会为了让人们看见改革的成效,全派特别正经的人,反而把问题搞大了。」
「寇尔小鬼虽然聪明,但终究不是商人的脑袋。像刚刚那座城的人,就是崇拜寇尔小鬼,不懂城里产业结构还蛮干才会那样呗?」
那位年轻主教一头热地想将阿蒂夫纳入神的教诲管束下,感觉连口吻都在模仿寇尔。
寇尔他们究竟聚集了世间多少注意,让罗伦斯和赫萝相当好奇,在阿蒂夫到处打听他们的传闻轶事。但每一则都非常夸张,都不晓得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了。几乎都是加油添醋过的吧,毕竟异教徒与教会的战争已经结束,世间恢复和平,这正适合渴望刺激的百姓拿来炒话题。
这对爱出风头的缪里来说不痛不痒,但寇尔就有得受了。
罗伦斯耸耸肩,赫萝又打一个大呵欠。
赫萝基本上不是吃就是睡。
「呼啊……啊呼。可是,咱听不懂哪里要靠咱帮忙。」
「这个嘛,我也希望没这个必要啦。」
膝毯底下的尾巴马上抽走。
「喂,不是啦。我不是不想报答你的意思。」
赫萝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不甘愿地放回尾巴。
「真是的……不要拿尾巴当人质嘛。」
「看来汝是很想被咱垫在尾巴下面喔?」
罗伦斯讲累了似的对嗤嗤笑的赫萝叹口气。昨天让她喝饱吃饱睡饱,今天浑身都是欺负人的力气。
「言归正传,这位束手无策的新任主教之所以这么头痛,是因为在他为了了解这个新领地有多少财产而清点权状时,发现里头包含了一块不得了的土地。」
「不得了的土地?」
罗伦斯看着身旁高龄数百岁的狼之化身,如此说道:
「据说那是堕天使所占据的魔山。」
◇◇
瓦兰主教区──信上是这么写的。
那里原本是个几乎没人住的荒山野岭,路也像兽径一样蔓草丛生。但多亏路的另一头有座大城,总算是存活了下来。
有天一个大富商路经此地,客死在农夫兼营的寒酸旅舍里。这位大富商是小气中的小气,走这条没人整顿的路前往大市集也只是不想付关税而已。然而他在临死前对自己的吝啬深感后悔,将所有财产托付给悉心照料他的农夫,希望他在这里建立教堂。
如果只是钱包里最后几枚金币,农夫或许就偷偷收起来了,然而那却是一笔足以建城的庞大财富。
农夫认为那是神赋予他的使命,为完成大富商的遗言倾力而为。召集圣职人员、建设教堂修整道路、搜罗所有可能的土地与权状来保护这份财产。
另外,不知是因为他本业是农夫,有分辨地势的眼光,还是真的特别受到神的眷顾,那些土地里出现了岩盐和铁矿,为这座路边的新兴小教堂带来莫大的利益,没几年就获赐主教座,封为主教区。
瓦兰即是这位传奇农夫的名字,而那已经是两百年前的事了。
「咱是选错丈夫了呗。」
自港都阿蒂夫启程后第四天,赫萝将日前在旅舍中听来的故事写进日记里并这么说。
「是喔。听说那个瓦兰是不吃肉不喝酒,天还没亮就一直工作到深夜,老婆孩子也被迫过一样的苦日子喔。」
罗伦斯往昨晚也在旅舍喝了个痛快的赫萝瞄一眼。
赫萝的中指和无名指夹着羽毛笔,食指和拇指夹着猪肉香肠,她看了看罗伦斯和手上的香肠,灿笑着说:
「咱最爱汝了。」
「直到没有酒肉孝敬你是吧。」
罗伦斯无力地说,赫萝笑呵呵地用肩膀撞他。
「总之呢,就算传说有点夸大,这个主教区还是那样发展起来的。代代赚大钱这种事,其实只持续到大约一百年前而已。」
「是财源枯竭了吗?」
「首先是岩盐矿坑遭地下水入侵而废弃。如今到矿坑里只会看到咸死人的地底湖。」
「想腌东西倒是很方便嘛。」
罗伦斯轻笑着认同,回想着旅舍老板讲的后续说:
「后来主教区为了养活暴增的人口,不得不将力量倾注在铁矿山事业上。」
听故事写日记的赫萝闻言脸色一沉,是因为她是住在森林里的狼,从以前就很讨厌破坏森林的矿场。
「所以那边也枯了呗?」
罗伦斯对说得像恶势力灭亡了似的赫萝含糊地点头。
「不过先枯了的不是铁矿,而是森林。」
「……」
赫萝露出公主见到心仪骑士在骑枪比武中落败的表情,视线回到日记上。
「他们就是一直挖铁矿并当场精炼成铁制品,直到没柴可烧为止。他们没有一般城镇那种公会的制约,作风非常自由,吸引了很多铁匠。当时一定很热闹吧。」
赫萝不开心地哼一声,笔触粗鲁地滑动羽毛笔。
「可是冶金需要大量燃料,而且支撑矿坑用的梁柱、排水用的水车这些也都是木头。在这工作的人多起来,也需要更多木头来煮饭盖房子。」
「周围土地的树木砍光以后,也会因为矿坑遗毒而很难长回来呗。」
根本活该。赫萝噘着嘴说。
「于是放任其膨胀的矿场小镇,没落的速度和发迹一样快。而那大约是七、八十年前的事。」
「嗯。」
对赫萝来说或许是前不久,但由罗伦斯来看则是出生前的事了。
「人们因木材耗尽而失去生活的支柱,再加上矿山本身也挖了很久,铁矿产量锐减,又没有柴火能精炼,只能辛辛苦苦把沉重的矿石送到遥远的其他城镇卖,赚得就更少了。这些问题使得人口进一步离散,城镇一下子就荒废了。」
「只留下光秃秃的山头是呗?」
赫萝愤慨地说。
「倒也不是那样。」
「嗯?」
意外的回答让她抬起了头。
「结果你是真的都忘光啦,还一直说什么我没醉。」
赫萝明明是高傲的狼,这时却一脸平然地装蒜。大概是真的不记得自己昨晚醉成什么样了。
但罗伦斯也知道赫萝完全不反省自己喝多,因为她是明知罗伦斯喜欢照顾喝醉的她才故意为之的。
为自己种下的果兴叹之余,罗伦斯又说:
「当时的确只留下了失去活力的矿场、失去收入却走不了的人们和秃得一片精光的山头,然而一群炼金术师来到了这里。」
任性小丫头般看着一旁的赫萝带着严肃眼神转向罗伦斯。
「我们曾经追寻的那本开矿技术禁书,就是炼金术师写的。」
无视于这世界是否由神所创造,以技术将赫萝这般古代精灵横行的森林辟为人类所有的人,往往是炼金术师。
在这层意义上,炼金术师这名称比牧羊人更叫赫萝厌恶。
「不过呢,事情从这里开始变得耐人寻味了。」
说到这,罗伦斯从赫萝放在一旁的木盘里捏一片香肠塞
进嘴里。
「那群炼金术师不是用技术挖铁矿,而是在精炼上用了魔法。」
「魔法?」
虽然赫萝本身就像个童话人物,可是从前问她以前住在漆黑的森林里时是否见过魔女,她却回答只看过会吃蕈类来作梦的人,一点也不梦幻。
但若旅舍老板告诉罗伦斯的故事是事实,那么炼金术师就算是货真价实的魔法师了。
「据说他们不烧柴就能炼出铁来。」
赫萝不是白活这几百年,与罗伦斯同行以来也见识过许多城镇。慧黠的她除了不喜欢的事以外,很少遗忘其所见所闻,所以在直接听信所谓的魔法之前提出其他可能。
「不是用那个臭臭的泥炭吗?」
「泥炭是能烧没错,可是火力差得多了。况且那附近没产泥炭,就连沥青也没有。」
沥青是种黑色液体,又名能烧的水,价格高昂。罗伦斯没看过有人拿沥青当燃料,大多是用来涂抹在船身上等木制品作防腐之用。
「传说里,炼金术师创造出无火炼铁的魔法,将产量所剩无几的铁矿都炼成了铁,拯救残存百姓于困顿之中。不必砍树就能炼铁,真的会赚到笑不拢嘴啊。而且能凭空生火,也就能帮助秃山恢复绿意。」
「嗯。」
赫萝对最后一句特别关心,问:「所以山复原了吗?」
「还真的复原了。」
「喔喔~」
花开般的笑容指的就是这么回事吧。赫萝笑得如此开心,罗伦斯也很高兴,不过赫萝自己也晓得故事还没结束。
「如果大家就这样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汝也不需要咱帮忙了呗?」
「是啊,不然也不会被人家叫做魔山了。」
赫萝线条姣好的眉毛往中间挤。视线飘动,是无法想像怎么把所有环节连成一串吧。
「是不用火就能炼铁,被寇尔小鬼那路的人当作魔法了吗?」
撼动一般人的常识,往往伴随遭视为恶魔伎俩,亵渎神明的危险。
「我是这么想,而委托我处理这件事的阿蒂夫主教好像也认为,来到山上的可能不是炼金术师,而是想腐化凡人的堕天使。」
「所以汝觉得会有背上长翅膀,有山羊头跟马腿的怪物在山上闲晃吗?」
能寄宿于麦子,有好几个人高的巨狼化身竟聊起了教会口中的恶魔。罗伦斯所认识的非人之人,都是平易近人的野兽化身。
「是没有。可是,听说到现在那座山上还是有怪事。」
「怪事?」
罗伦斯回想那晚到头来还是醉倒了的赫萝倚着他睡时,旅舍老板注视烛光说故事的嘴。
窸窣错动的须丛间,流出了这样的话:
「山里有东西坚决不让人上山。无火炼铁的技术,至今依然沉眠在山里。掌握此技术的人,无疑能获得旷世巨富,吸引了不知多少人上山寻宝,但是……」
「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而且还有幽灵出现在应该早已枯竭的铁矿山里不停地挖,每晚山上都会传来铿、铿、铿的挖凿声呢。」
这或许是个老套的故事,但罗伦斯知道一些绝大多数人所不知的事。
例如烟雾飘渺的纽希拉温泉乡,经常有头巨狼到处游荡。
其实世上到处都是超乎人类常识范畴的事。
「先不提幽灵,如果山上真的有些什么,你应该看得出来吧?」
赫萝的耳鼻即是狼的耳鼻,山头再广,只要有心就能迅速揪出来。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她含糊其词,双脚踩到驾座上说:
「要是真的有发现,汝会怎么做?」
眼神中闪烁着不安。罗伦斯才刚猜想是不是怕鬼就觉得自己傻得可以。这个可能躲在山里的人物,肯定和赫萝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而且是有所隐情才会那么做。
例如为了报答使山林恢复原状的炼金术师,至今仍致力于守护他们的遗产。
或许从平时举止难以想像,但赫萝基本上也是个软心肠,容易受伤。
不太想揭开留置于山上的历史疮疤吧。
「我懂你在担心什么,不过瓦兰主教区的主教只是要一个能帮助他作决定的依据。找商人处理就是一个好征兆,表示他想了解得失再决定怎么做。」
赫萝注视罗伦斯片刻,慢慢闭上眼睛。
「也就是说,汝那条三寸不烂之舌可以起到一些作用喽?」
「这也要看主教多相信我啦。」
赫萝接着大吸一口气,无奈地吐出来。
「汝应该能在山头另一边的大市集结束以前摆平他呗?」
「这要看留在山里的东西有多糟了。」
尽管咽喉里传出一丝狼吼,但她也明白罗伦斯没法保证。
不久,她轻哼一声,将下巴搁在立起的膝上,像个赌气的女孩蜷缩起来。
「留下的八成不是值得开心的事。」
不知是天生个性使然,还是赫萝遇见罗伦斯之前在麦田里独自度过了很长一段岁月,对未来总是不乐观。
相反地,罗伦斯就是个死性不改,闻到发财机会便晃过去的商人。
「就算是这样,只要我们到了那里,就有机会帮助山里的那个东西吧?有谁比我们更适合呢,你自己想像一下就知道了。」
既然主教找的是商人,那么肯定有打算卖掉这块土地。卖给谁,怎么卖,对这块土地的未来至关重要。
「况且,假如对方真的是非人之人又跟你合得来,带回去温泉旅馆工作也可以。」
「……」
赫萝用无力反驳的眼看罗伦斯,是因为知道他没有说谎吧。
「汝真是一只乐天的大笨驴。」
「不然也不会牵着你的手走到这里啊。」
赫萝的红眼睛默默注视罗伦斯一会儿,最后投降似的笑。
「大笨驴。」
罗伦斯耸耸肩,抓紧缰绳拍打马背。
才刚从深山来到海边,旋即又要爬山。然而同样是山,也不是到处都一样。
习惯了纽希拉那里的峭壁深林,将地形削掘得更加复杂的蜿蜒小溪后,这里的山根本只是无垠的缓坡。
「会这样满地都是高高的草,却不时会遇到一撮一撮的小林子,就是当年滥垦的痕迹呗。胡乱砍树就是会变成这样。」
随风沙沙摇摆的草穗乍看之下有如麦田,感觉十分悲凉。罗伦斯在从前行商途中也经常在被战火夷平的土地上见到相同景象。
道路颇宽,压得很实,两者皆具大城镇的水准,但路上不见任何旅人。这条路多半是岩盐或铁矿仍然盛产时铺下的吧。
「虽然是块采不到果子的地方,说不定给兔子、蛇、狐狸这些东西住起来倒还不错。」
「我是觉得乾脆把这里烧过一遍,辟为田地算了。」
「可能是路上都没看到河流的缘故。水从山上来,以前那样破坏山林,现在就算挖了井也没有多少水能用呗。」
货车之旅来到第六天,两人聊天频率渐少,但此刻的沉默完全不是疲劳所致。
赫萝在驾座上注视前方,罗伦斯的手摆在她头上。平时她都会嫌烦甩开,今天却撒娇似的默默倚着。荣景散尽的土地总有种独特的哀愁,看在被时光之河遗留下来的赫萝眼里,相信是备感灰暗。
走着走着,芒草原彼端终于出现像样的山岭。由于还有段距离,显得灰蒙蒙的,不过已经能看出那和罗伦斯说的一样,不再是座秃山。
渐渐地,路旁的楼房冒出了头,水井零星错落,芒草原变成了田地。开始看得见羊群,能感到人类生活的呼吸后,气氛终于明亮起来。
最后他们来到的是看起来并不富裕的朴素村落,有座围墙高大的巨型石造建筑耸立于中央。
那即是瓦兰主教区所有故事的起点──瓦兰大教堂。
瓦兰大教堂不枉是曾握有矿山,围墙铁门又厚又高。如今布满红锈,对外敞开。多半是无力保养,无法开开关关。墙里不见人影,有猪和几头山羊悠悠地吃着草。从前供参拜者洗脚、给马喝水的石造水道也早已枯竭,长满了草。
罗伦斯将马车系在看似马厩的地方,带着阿蒂夫主教的信和赫萝一起走向大教堂。
「好大一间啊。」
赫萝站在教堂门口,抬着头不敢领教地说。附设的钟塔也非常地高,想看到塔顶就非得使劲抬头不可,足见往日的风光与权威。
「话说回来,完全不像有人在的样子耶。」
「嗯,可是这里还是有人生活的痕迹,像那扇侧门就有不少手垢。」
教堂大门不开,兴许和围墙铁门是相同道理。一旁的侧门没锁,两人开门入内。
「喔喔。」
「真是不得了啊……」
教堂内构造庄严,一眼便知砸了重金。廊柱与天井以许多曲线相连,刻画细致。
墙边有一排附玻璃门的柜子,陈列着圣母像等各种装饰。以长炼从高高的天井垂挂下来的,是礼拜用的香炉吧。赫萝上前去嗅两下,打了个喷嚏。
「有在打扫呢。」
「墙上和柱子上的烛台插的也都是蜜蜡,真有钱啊。」
虽然打扫得很乾净,但始终感受不到人的动静。在脚步声特别响的教堂里,罗伦斯牵着赫萝的手到处观览。
走过以彩色玻璃窗描绘圣母与圣子降临的走廊,两人停了下来。
这是个地面铺设不同颜色石板,以教会徽记作装饰的岔路。
「汝看。」
赫萝指着与天井相连的高墙说。
「……这是……」
悬于墙上的大绘卷使罗伦斯不禁掩口。图上不是最近流行于贵族间,精细得犹如实景的画作。人像经过夸大与省略,高举着比头还大的手,姿势不自然得有如悬丝傀儡,面无表情地望着天或奇怪的方向。那粗犷的画风有种难以言喻的魄力,一眼就能看出主题。
那正是这瓦兰大教堂的种种传说。
扛着锄头的,八成是传说的始祖农夫瓦兰。云间伸出的手,应是表示神旨。下一段画的是瓦兰为建设教堂与城镇而奋斗,土地涌出神的恩宠,以及感谢神赐予城镇繁荣的人们。
然而画中的城镇转眼衰败,人们像是请求天听般向天伸展双手,一名天使吹着长笛从天而降。
「天使头上画了角呐。」
「就只有角的颜色特别鲜艳,是后来才画上去的吧。因为后人认为那是堕天使吗。」
后面突然出现一群兜帽盖得看不见脸,宛如异教徒魔法师的人,应该就是炼金术师了。然后接下来不太对劲,确切表现出罗伦斯在旅舍听故事时也感到的疑惑。
炼金术师们在山顶向神祈祷,神长着胡须的脸孔出现在山顶上,伴随满天飞舞的天使,从云烟缭绕的山上照耀底下村庄。
「雨季漫长的地区不是常有祈求晴天的图吗,跟那满像的。」
「……山下的人是不是在笑啊?」
赫萝眯眼皱眉是因为视力不太好,看不清小小的群众。
「不,没表情吧。伸长的手像是在表现喜悦,也可以说是向神求饶。」
「哼,反正没什么差。」
赫萝没好气地说。
她在落脚的村庄守了几百年的古老约定。为了尽可能带来丰收,有时还得刻意降低结穗的量。而村民们只会要求年年丰收,将麦穗丰歉视为赫萝阴晴不定。
罗伦斯手扶上赫萝的腰,赫萝边深吸口气,用鼻子哼一声吐出来。
「神照耀大地的光底下,有许多手拿锻铁大锤的男人敲打着着火的东西,应该是铁吧。马身上背着货物,还有个像商人的男人高举着手……这就像是在表现喜悦了。」
「旁边那就是恢复绿意的山了呗。」
「对啊,不过……」
罗伦斯没说下去,是因为人们跪倒在恢复绿意的山脚下,明显是悲伤的样子。
面无表情的须面神依然镇座于山顶,背上长了怪异翅膀的堕天使站在一旁,脸上是这幅画所特有的不晓得在看哪里的表情。
不过至少能肯定的是,他看的不是山脚下的人们。
顺着走廊展示的图画故事到最后,写了句「神啊,请怜悯我们」。
「那个胡子脸是怎样啊?」
出现得已经够突然了,此后还经常出现在画中显眼处,更添诡异气氛。
「是以前真的有过那个怪头吗?」
「为什么只画脸呢?」
其他人无论再小,也不会省略身体。
只画脸有什么特殊含意吗。
「嗯……如果不是人的话……」
赫萝思索片刻后猛一抬头。
「啊,会不会是在上个城镇吃过一点的那个?」
「咦?」
除了少不了的羊、猪、鸡,他们在阿蒂夫还吃了许多海鲜特产。
在罗伦斯觉得全都不像时,赫萝接着说:
「就是螃蟹啦。」
「螃蟹?」
罗伦斯瞪圆了眼,视线从得意的赫萝转到画上。假如蟹壳上长出人脸,说不定真是那种感觉。乱糟糟地往左右长的胡须和头发,也可能是将蟹脚拟人化的结果,这样就能解释为何没有身体了。
还能想像螃蟹舞动大钳子抓起闯入山上的人,面无表情地送进嘴里的模样。
罗伦斯发毛一抖,摇了摇头。
「慢着慢着……」
并要自己冷静。
说起来,山上出现螃蟹化身和炼铁又有什么关系?
更别说从山顶上照下光辉,简直莫名其妙。
「很有趣的想法。」
突然,头顶上传来声响。
罗伦斯吓得整个人跳起来,急忙往天井上望,但谁也没见着。
就连有双狼耳的赫萝也似乎分不清声音来处,疑惑地仰望天井,环顾左右。
然而即使骗得过她的耳朵,也骗不过她的鼻子。
「汝啊,最里面那根柱子后面。」
罗伦斯随赫萝扯动衣袖而转向她所指的走廊最后一根柱子。
当手扶上防身匕首,他跟着想起这里是大教堂。
一般而言,那应该是教堂里的人。聊起诡异的人头蟹,让他脑袋都迷糊了。罗伦斯深呼吸镇静心情,说:
「我们是在旅程之中受阿蒂夫主教大人之托,来这里办事的!」
声音在天井深邃的石造教堂中彷佛轮唱般回响。
「我这里有阿蒂夫主教大人的亲笔信,能请这里的主教过目吗?」
罗伦斯的声音再次反覆回响,消失在走廊尽头。声音从正上方来,是这奇妙的返响结构所致的吧。
躲在柱后的某人没有答覆。
那会是需要借助赫萝力量的人吗?
这是一座绘于怪异图画中,门里徒留往日荣华的大教堂。
即使有超乎人类常识的东西流连于此,也不足为奇。
「看来真的是凑巧呢。」
这时传来的是平静的女性话声。感到惊讶,并不是因为声音彷佛就在身旁,也不是因为语气隐约带点不敢置信和喜悦。
而是因为罗伦斯清楚认识这声音。
「汝啊。」
赫萝带着不耐的表情转向罗伦斯。
「咱有不好的预感。」
话刚说完,人影便从柱后飘然现身。
优雅得像跳舞,是因为仪态就是那么端正吧。
而事实也正如罗伦斯所料,他认识这个人。考虑到他们阔别了这么多年,比记忆中成熟很多也是应该的。
「真是的,我们凡人终究是无法理解神的安排呢。」
向他走来的是一名女性。头发整齐地盘在脑后,有双蜂蜜色泽的眼眸。身形看似瘦弱,背脊却有力地挺直,浑身上下透露着坚毅气质。从僧衣所染的颜色,看得出她位居祭司。人们提起圣职人员所会想到的形象,一定就是这样的人。
「好久不见了,罗伦斯先生。」
对方说完微微笑,将视线移向他身旁。
「不晓得是好是坏,你从那之后都没变呢。这里都闻得到酒味喔。」
「大笨驴!」
赫萝骂回去,抱胸转向一旁。
这两人从以前感情就不怎么好……罗伦斯才想苦笑,转念又收回去。
其实是赫萝单方面不善应付她而已。
毕竟连那个寇尔都认为她信仰忠贞,并曾在她门下修习神学。这样的她和有酒就喝,肉无油不欢的赫萝当然不会合得来。
「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再见到二位。」
罗伦斯回答,并说出她的名字:
「好久不见了,艾莉莎小姐。」
「感谢神的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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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在罗伦斯商旅中重大的十字路口与他们相遇,并指点明路的艾莉莎,可掬地微笑颔首。
罗伦斯和艾莉莎彼此上前握手,小小地拥抱。
他是在十多年前刚遇见赫萝不久,替忘了怎么回到故乡约伊兹的她寻找归途时,和艾莉莎认识的,与赫萝的婚礼也是由她来主持,是个人生中的要角。
「虽然你信上说改日再见,但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呢。」
「那位马先生真的把信送到啦?」
来到他们温泉旅馆的一行非人之人中,有一个是以送信至远方为业。该说天生就是这块料吗,他是马的化身。
「对了,你的孩子刚出生不久吧?」
「那是前年的事,第三胎了,现在是老大老二在照顾。老大都到了该试着不必我骂人就把家事做好的年纪了呢。」
艾莉莎的丈夫名叫艾凡,个性与艾莉莎相反,是个不拘小节的爽朗青年。那明显是妻管严的类型吧。罗伦斯自己也不照照镜子地这么想。
见到罗伦斯和艾莉莎开始叙旧,赫萝不耐地插嘴:
「先别急,咱们坐了那么久的车,已经快累坏了。汝等教会的规矩,有一条是款待旅人没错呗?」
艾莉莎愣了一下,乐在其中地用微笑回覆找碴的赫萝,像是早已习惯应付耍任性的孩子。
「说得也是。现在人走了很多,有很多空房间呢。」
「咱想用热水洗洗灰尘,有浴盆能泡吗?」
赫萝已经
完全习惯有温泉能泡的纽希拉生活,在阿蒂夫就不时嚷嚷着想请人烧一大盆水,把头泡进去。
「有的。」
「真的!」
艾莉莎一本正经地对眼睛发亮的赫萝说:
「只要你愿意自己打水、劈柴烧火的话。」
「……」
有蜂蜜色眼睛的艾莉莎挺直背脊说:
「不可以怠惰,劳动才能换来美好的一天。」
仍在行商时,艾莉莎就是个十分样版的死正经女助理祭司。当年年纪还小的寇尔,就是跟她学习各种礼仪。
在礼仪上比女儿缪里没好上多少的赫萝,从那时候就动不动被她纠正。
「罗伦斯先生,马拴在外面吗?」
「对。」
「行李卸完以后,我会替二位准备洗脚水和一点吃的。请放心,不会是炒豆配杂草。」
最后那句话显然是说来逗赫萝的。
赫萝把头甩向一边,看得罗伦斯都不晓得谁才是活了几百年的贤狼了。
大型教会设施会有不少贵族或旅行圣职人员参拜,一定会附设客房。罗伦斯和赫萝借宿其中一间,放好行李就出门了。
教堂围墙内的菜圃边,艾莉莎正卷起袖子打井水。
「洗过脚就会舒服很多喔。」
圣经中有几则圣人替贫民洗脚的故事,但赫萝当然不是洗洗脚就会谢天谢地的人。
见赫萝用力嘟起嘴巴,艾莉莎的视线往罗伦斯扫去。
「夫妻恩爱是再好不过,可是你会不会太宠老婆啦?」
被她这么一说,罗伦斯也只能道歉。
「行了吧,赫萝?冷水也是很舒服的喔?」
罗伦斯用装满一整盆的井水洗手洗脚,赫萝也一脸不情愿地坐在一旁大石上,把脚伸到罗伦斯面前。
即使觉得艾莉莎不敢置信的叹息很刺耳,罗伦斯仍替公主脱去鞋袜,卷起裙下裤管搓洗脚丫。结果原本满腹牢骚的赫萝两三下被他搓得通体舒畅的样子,即使表情还是很臭,尾巴已经软绵绵地摇起来了。
「话说艾莉莎小姐,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在顾吗?」
艾莉莎说煮饭需要生火便往柴堆走,罗伦斯主动要代她劈柴。赫萝像是脚已经揉得舒坦,没说话就跟上去。
「你知道这座山另一边的大市集吗?在休市之前,教堂和村里的人都会到那里去,尽可能高价卖出村里的庄稼,然后低价补充过冬物资,所以人生地不熟的我就留下来看门了。」
罗伦斯一边听艾莉莎说话,一边挥动斧头。赫萝似乎很喜欢劈柴的啵叩声,不断捡拾劈开的木柴再放木桩上去。
那看在罗伦斯眼里完全像是乐此不疲地捡回木棒的狗,但他当然不敢说。
「不过一个人倒也落得轻松,这样打扫起来比较有效果。」
听了艾莉莎这么勤劳的想法,罗伦斯只能苦笑。
柴劈得差不多之后,他在艾莉莎带领下进入厨房。
「真想不到你们会离开纽希拉,还跑到这里来呢。到底是怎么了?」
艾莉莎从厨房柜子取出火绒和打火石之余问道。
「说来话长……我也很想知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原本住的村庄离这有段距离吧?」
「我一开始也没打算到这里来。原本只是附近教堂临时缺识字的人手,找我过去帮忙核对教堂累积的资产和权状,而这还是今年夏天之前的事。」
她边说边打火,很快就点燃了。
「汝看人家多厉害。」赫萝见状立刻挖苦一句,不过罗伦斯生不起火也只是下山头几天的事,不免很不是滋味。
艾莉莎从罗伦斯抱来的柴中挑选比较好烧的扔进炉里。
看起来像随便丢,实际上却是以易燃的方式堆积,让罗伦斯佩服不已。
「我们也是为这件事来的。寇尔他下山旅行,结果我们的独生女缪里跟了过去,最近信又来得比较少,所以想下山看看。」
艾莉莎蜂蜜色的眼睛往罗伦斯和赫萝转,意有所指地苦笑。
大概是认为他们太溺爱女儿。
罗伦斯清咳一声说:
「咳咳。那么艾莉莎小姐,所以你是到那边去帮忙之后辗转调来这里的吗?」
「可以这么说,但最主要是因为你们之前看的绘卷。路会在这里交叉,也不是纯粹凑巧。」
画上是瓦兰主教区的兴衰史,技术简直是魔法的炼金术师,和如今传说遭堕天使霸占的魔山。
「这个主教区到我们那边求助的时候,因为距离太远,我也很犹豫。可是听说过他们发迹的故事以后,我开始很感兴趣,觉得说不定能在家父所搜藏的异教神话多添上一笔。」
罗伦斯他们造访艾莉莎的村庄,也是为了一睹她养父的藏书。
「结果呢?」
艾莉莎将铁锅置于炉上,用水瓶倒水的同时灵活地耸肩。
「结果你们就来啦。阿蒂夫不是有信给你们带来吗?」
「……这么说来,你就是那个头痛的代理主教?」
放下水瓶后,艾莉莎指着自己的领子说:
「是祭司。一个女人家光是少了助理两个字就是天大的升职了,不过也只是临时的而已啦。你听说过有丈夫孩子的祭司吗?教会也真够随便。现在人手就是缺成这样,连我这样的人都得搬出来用了呢。」
虽然艾莉莎这么说,她好歹能读书写字,还曾经离乡背井地寻找可以托付村中教堂的人。她有见识,做事又认真,相信村人对她的风评本来就很高,会依靠她也是正常的。
「但如果我用自己的名义向阿蒂夫大教堂求援,而让人知道这里没人在,只有一个外地来的女祭司在管事,人家难保不会怀疑我想窃占这里吧?所以我在信上写明了自己是临时代表,并没有说谎。」
艾莉莎平时给人方方正正爱讲道理,有点喘不过气的印象。但从她最后鬼灵精地微笑的模样,罗伦斯了解到她更有弹性了。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多少也是有在学习处世之道的。」
她一边反驳,一边往锅子里大把地撒盐下大蒜。可见她在村子里也都是这样俐落地处理家事。
「煮汤行吗?」
「有肉吗?」
艾莉莎耸肩回答赫萝:
「是我找你们来帮忙的,总不能禁止你们吃肉吧。」
「算汝懂事。所以那是什么肉?」
「你不是狼吗?路上看到满山的草原了吧。」
艾莉莎应付赫萝的样子,熟练得像在哄缠着妈妈讨饭吃的小孩。
「兔子吗!」
「那可是这里屈指可数的名产呢。」
赫萝眼睛亮了起来,尾巴沙沙沙地晃。
现实的模样惹来艾莉莎的苦笑。
「可是真正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你找商人帮忙这部分呢。」
在艾莉莎请心花怒放的赫萝向村人求点兔肉过来时,罗伦斯这么问。只要有肉吃,赫萝即使要跑点腿也不嫌累,踏着轻快脚步离开了厨房。
赫萝每次见到自己的猎物罗伦斯和其他女性独处,都会吃醋到令人发噱的程度,但再怎么样也不会怀疑他和艾莉莎的关系。
「那座魔山,就连附近村民都不敢上去捡柴。找圣职人员过来,事情只会弄得更麻烦而已。然而只要有钱赚,才不管什么魔不魔的商人就会勇敢地辟开森林,为我看看山顶上有些什么了。」
从这句话可以窥知艾莉莎是怎么看待商人,而大致上并没有错。
「所以说,你也不晓得山上有没有堕天使?」
「对。他们找我过来,是为了清点这座大教堂的财产和权状,要做的事堆积如山。而且我村里也有事要忙,需要在冬天真正来临前回去,根本就没有余力上山。即使想找机会打听消息,在这座大教堂工作的人原本都是在邻近城镇念教会律法,不是当地人,我也不太敢向当地人问这种事。」
一个外地女祭司一来就到处打听当地从前的异教传闻,的确会招来不必要的猜疑。让人以为她是新上任的异端审讯官,或是想夺权的外地密探。
「况且这座大教堂的书库里也没有堪用的纪录,从路上旅舍打听来的消息还比较详细。你们看到的那幅画是很久以前就留在大教堂里的,应该是当时的人们为了将这段故事留给后世知道而画的吧。」
「以前的主教都没有调查过吗?」
艾莉莎耸肩回答:
「这里的铁矿枯竭已久,又是有异教传闻的地方,装作没这回事才是明智之举。要是被异端审讯官盯上,后果不堪设想。」
就是眼不见为净的意思。
「至于我想查这件事,不只是因为好奇,还有现实的问题在。拥有一片没有善加利用的土地,是个很大的问题。这个主教区有多荒凉,你一眼就看得出来了吧?既然山里产不了铁,不如就早点卖一卖,用那些钱挖井铺路,才能实际改善人民的生活。问题是这附近的人每个都知道这块土地的故事,肯定不会开好价钱,所以才要找远方的商人。」
话题连上寄给阿蒂夫主教求援的信了。
对于艾莉莎合理的判断
,罗伦斯只有赞叹的份。
「你是认为远方来的商人,有办法找到没听过魔山传闻或兴衰过程的买主?」
艾莉莎没有回答,只是微笑。
也难怪主教敢放艾莉莎一个外地人看管这么大一座教堂了。
谁都能放心给她看门吧。
「无所谓,上山一探究竟这种事,就交给我们吧。」
罗伦斯从厨房门口往外望,正好见到赫萝抱着用麻绳串得像铃铛的兔子跑来。那堆满笑容的脸呆得可以,真不晓得她怎么敢自称贤狼。
「只要有酒有肉,我们家的贤内助就会努力工作了。」
艾莉莎耸耸肩,往锅里再加一勺盐。
爱喝酒的人,喜欢重口味的食物。
她的段位似乎已经比赫萝高了。
用兔肉锅和一点葡萄酒填饱肚子后,罗伦斯和赫萝在艾莉莎带领下前往大教堂的宝库。石造地下室宛如监狱一般,再加上到处都有驱魔用的恶魔雕刻,看起来更阴森。
三人来到最底部,艾莉莎将大得握不住的钥匙插进锁孔,开启厚重的铁门。
「令人想起那个蛇窝呢。」
艾莉莎的村里有个巨蛇传说,教堂地下从多年以前就与蛇窝相连。这里的地下室有一大排堆满羊皮纸与书册的架子,也和那里一个样。
「那全都是权状吗?」
「大概只有四分之一。大教堂的领地又多又杂,大半都是居民税金帐簿、所有权证书等杂七杂八一大堆。书籍是技术书,像是岩盐矿或铁矿的采掘法、精炼法等。堆了那么多灰尘,表示已经很多年没人碰过,就只是在那里占位置而已,我有打算卖掉。」
这里有点霉味,赫萝打了好几次喷嚏,用袍子掩住口鼻。
「我要给你们看的东西在这边。」
艾莉莎手持烛台带路。
吃兔肉锅的途中,她也聊过自己所调查的魔山传闻,但即使读过父亲留下的所有异教神话故事,也解不开画中之谜。
而且山林里有怪物的传说其实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其中大半只是虚构,罗伦斯还晓得那几乎是刻意散布。
例如让人民害怕怪物而不敢进入山林,制造免税的藉口,或者防止外地人瓜分当地资源才编出来的。
由于大教堂内找不到关于魔山的纪录,艾莉莎也曾怀疑当时说不定是出于政治因素才散播这样的谣言,可能性也的确很高。
然而某天她进宝库整理权状时,发现一个藏起来的东西。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吗?」
艾莉莎在罗伦斯和赫萝面前揭开盖布,显露出一口堪称巨大的闪亮金钟。
「五十年前的帐簿里,有一条订制新钟的纪录。现在吊在钟塔里的就是当时新铸的钟。」
「那这是前一口钟?」
艾莉莎点点头,用烛台点亮其他蜡烛,往钟底下照。
「请看这里。」
罗伦斯和赫萝一起探视,并同时抽了口气。
「咦……这是咬痕?」
大到可以让赫萝躲进去的钟上,开了四个排成一列的洞。
「很像吧,你觉得呢?」
每一个洞虽没有拳头大,却少说有两指宽。见过赫萝獠牙的人,免不了会往这里想。
「咱们狼讨厌金属。」
赫萝这么说之后,将鼻子凑近钟上的洞。
「……没有味道……哈啾!」
她擦擦打喷嚏的鼻子,还用罗伦斯的袖子抹。
是很讨厌那个味道吧。
「有传说是没什么,可是见到了这个钟,我也不禁开始怀疑。」
罗伦斯低吟着低头看钟。假如真的有东西咬过这口钟,旅舍老板说上山的人无一生还,说不定是真的有所本。
但这时传来一声看不下去的叹息,是来自鼻子发痒的赫萝。
「大笨驴。」
赫萝用鼻音这么说,脚尖往钟踢了踢。
「钟不是吊在那么高的钟塔上吗?是要怎么咬啊?」
「啊!」
罗伦斯和艾莉莎同时张大了嘴,赫萝唏嘘地摇头。
「鸟又不会长牙齿,就算是爪子,四个洞也不寻常。」
「的、的确。爪子的话应该是三个洞,另外一边也有才对。」
「再说,那不是靠蛮力开的洞。」
「咦?」
罗伦斯一反问,赫萝就在他腹侧突然抓一把。
「呃啊!干、干什么啊你?」
「就算钟没汝肚子这么软,捏了还是会扭曲呗。」
赫萝放开手,艾莉莎赞同地点头。
「的确,钟形还是很完整。」
「如果用咬的开出那么大的洞,肯定少不了扭曲变形或裂痕,可是这里完全没那种迹象。而且这些洞有点怪。」
赫萝眯眼看着以烛光照亮的洞说:
「要怎么样才会有这种洞呐?」
罗伦斯也重新查看,但不懂赫萝的意思。那四个排成一列的不规则洞穴,怎么看都像是狗啃出来的。
不过钟当时应该是吊在高高的钟塔上,用咬的肯定会扭曲的看法也不容忽视。
「说不定答案很单纯,这钟跟传说其实一点关系也没有……」
确实是合理的推论,然而赫萝自己也不太相信。
于是罗伦斯问:
「那我们先不管这些疑点,先假设那真的是某个东西咬出来的痕迹好了。」
赫萝和艾莉莎一起看向他。
「你打得过这个东西吗?」
即使没风,烛火也晃了一下。
说不定是赫萝自信的笑所造成的。
「咱可是贤狼赫萝,除非是猎月熊,没那么容易打输。」
能寄宿于麦子,有好几个人高的巨狼化身不是只有好看而已。
那么下一步该怎么做就不用说了。
太阳下山,务农民众返回家中,吃过晚餐就早早吹熄蜡烛就寝,避免浪费。
赫萝一直等到这一刻才恢复狼形。
『汝在这等就好了呗。』
「大笨驴。你很容易一言不合就开打,怎么能全丢给你。」
罗伦斯模仿赫萝语气,被她不满地用巨大尾巴扫得四脚朝天。
艾莉莎对不听抗议的赫萝说:
「请你尽可能避免冲突。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人物,也是有置之不理的选择。」
『那就得看对方能不能沟通了。』
艾莉莎点点头,协助罗伦斯爬上赫萝的背,握起教会徽记。
「愿神保佑你们。」
『汝还是一样胆子不小呢。』
对古代的森林精灵而言,教会的神还是新人呢。不过那只是艾莉莎的习惯使然,并无恶意,听到赫萝的指摘,她不禁眨眨眼睛愣了一会儿后尴尬地笑。
『抓好啊,摔下去的话咱可不会回头捡。』
「你不要故意甩我下去就好。」
话刚说完,赫萝就故意抖抖身子,突然起跑。
罗伦斯转头看看挥着手的艾莉莎,随即紧抓赫萝的毛,将身体贴上去。速度愈来愈快,破风声都盖过赫萝的脚步声了。夜空中,月亮偶尔才从云缝间露一次脸,暗夜里的芒草原在罗伦斯眼里有如一座黑漆漆的湖。
罗伦斯在奔驰于剪影世界的赫萝背上,匆匆瞥见了她的世界。
即使认为自己对赫萝无所不知,事实上他最爱的赫萝终究是狼,不是人类。
或许平时几乎不会意识到,在这种时候仍会强烈感到彼此差别。
可是用力紧抓她的毛,感觉倒还不坏。如果说出来,赫萝一定会害羞难耐,揪着脸扭动尾巴吧。罗伦斯想像着那好笑的画面,抵挡部分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狂乱的风声缓和几分,开始能听见赫萝轻快踏地的声音。
抬头一看,他们已身处杂树林中,林子彼端闲云伴月,似乎是到山脚下了。
听说这段距离马要跑好几个小时,赫萝的脚程果真厉害。
「这么大剌剌地进人家地盘好吗?」
假如山上真的有东西在,先观察一下比较好吧?
『这里只有普通鹿的味道。』
在赫萝背上看不太清楚,其实她正灵巧地挪动步伐,以尽可能不晃动背部的方式跨越一般落差与岩石。
即使说了那样的话,到头来还是很在乎背上的罗伦斯,赫萝也真不坦率。
「看得出来描绘了那张脸的那座山在哪里吗?」
『总之先到最高峰看看,从高处瞭望说不定会有发现。』
「也对。」
罗伦斯回话后,赫萝稍微加快速度。或许是因为开始爬山,坡度变陡所致。在爬起来很累人的山坡上,赫萝也跑得像平地上的马一样。无论是脚步、呼吸还是那条大尾巴的摆动,都能明确感到赫萝爬得很愉快。
罗伦斯很明白,城镇不是赫萝该住的地方。
深邃的森林,才是她真正的家。
『到了。』
赫萝在一处树木稀疏,乍看之下像个广场的地方停下。罗伦斯大概是没注意到自己抓得太用力,费了点工夫才松开僵硬的手,沿着腹侧小
心地从赫萝背上溜下来。
地面叠了几层松软的落叶,感觉能挖出优质土壤。
「看不出原本是光秃秃的矿山呢。井水不用省着打,就是因为这些树吗。」
往落叶轻轻一踢,就有几颗橡实哗啦啦地跳起来。习惯黑暗后,能看见到处都有小树。
『也不尽然。有人在山里到处丢含有铁的石头,满满都是让咱鼻子难受的味儿。若是在太阳高挂的时候来,汝的眼睛也能立刻发现不对劲呗。』
赫萝一边说,一边用她的大鼻子轻顶罗伦斯,似乎想闻点熟悉的味道。罗伦斯便搔搔她前端鼻梁,她的尾巴跟着啪啪摇起来。
「会是一种诅咒吗?到处丢弃这些铁矿,是在抗议矿毒吗?可是这里树这么多,感觉又很恬静……」
但也有着幽灵突然冒出来也不奇怪的气氛。
『嗯……』
鼻子贴着罗伦斯撒娇的赫萝抬起头,眼神锐利地查看四周。
『不晓得现在还在不在……可是过去肯定是有东西来过。』
罗伦斯惊讶地往赫萝看,赫萝用眼神示意他看看森林。
『这些树的种类不对劲。』
「种类?」
『自然状况下不会长成这样。长在这里的,全都是冬天会落叶结果的树。而且从山脚到这里,每棵树都排得整整齐齐。』
会结果的落叶树会成为优质薪柴,也能做菇床。这种树整齐排列,可能的原因就只有一个。
「是人为的植林吗?所以这么多树都不是自然恢复的?」
『恐怕真是如此,而且目前看到的全都是这样。咱也从来没见过这种事。』
看了几百年森林的赫萝,似乎看得出这座山的异状。
『再说要让这么大片的土地恢复生机,光是丢着不管得花上几百年时间。要把山剃成光头只需要几十年呗?这肯定是故意种出来的。』
「会是村民吗?」
赫萝的大鼻子往罗伦斯喷一口气。
『需要的人得跟蚂蚁一样多,况且人还比较聪明,不会专挑喜欢的树种呗。全都种同一种树,其实不太好。』
「喜欢」一词引起了罗伦斯的注意。
「你已经猜到谁种的了?」
『那幅怪画的谜团,也解开一部分了。』
赫萝不满地哼哼鼻子,用怪罪的眼神瞪罗伦斯。
『那座港都的画真的要重画才对。画得不正确,就会留给后世不正确的故事。』
她还没放下那幅画啊?罗伦斯有点错愕地问:
「解开的部分是山顶那张脸还是其他的?」
『是脸旁边的天使。那并不是汝等说的天使。』
「可是那不是有翅膀吗?」
『只是因为画得很差,看起来像而已。那根本不是翅膀。』
扶持神颜的人背上,附有看似翅膀的东西。若不是翅膀,那会是什么呢?
在罗伦斯的注视下,森林之王说道:
『是松鼠。松鼠卷在背后的大尾巴,看起来很像翅膀。』
刹那间,罗伦斯看出了这片森林的异状,也明白为何短时间内会长出数量如此庞大的树,以及为何都是会结果的树。
『它们最擅长的就是挖洞埋橡实了,还能在嘴里塞一大堆橡实到处跑,植林的速度一定很快呗。不会错,这片森林是松鼠种出来的。』
些许光明照亮了充满谜团的传说一角。
但还有疑问。
「松鼠不能解释那个钟的咬痕吧。对了,有可能是松鼠的爪痕吗?」
『汝想说有大力士松鼠把钟捏成那样吗?松鼠的手那么小,要开那种洞……恐怕是跟山一样大的松鼠。』
那实在很难想像,而且就算是那样,依然没解释钟为何没有扭曲或裂痕。
「最快就是找出那只松鼠来问话……看得出它还在不在山上吗?」
『这里到处都是铁味,害咱鼻子不太灵。既然打造出了一座到处都是大餐的山,肯定是还躲在某个地方呗。如果可以长啸一声,是可以叫它出来。到山的另一边都听得见。』
距离山脚一小段的地方有些村庄。或许是水源不足,农田并不多,但到处都是草,便以畜养绵羊山羊为主。要是山里传出狼嚎,肯定会对他们的生活造成负面影响。
「先当作最后的手段吧。」
『那就只能沿路慢慢找了。不过呐,在这里睡一晚的话,对方自己会发现我们呗。』
原本遍地大餐的乐园,突然出现一头巨大的狼。
那只松鼠的确是有可能来问问她所为何事。
「那就要野宿喽?我什么都没准备耶……哇!」
罗伦斯话说到一半,就被赫萝的尾巴卷起来摔在地上,柔软毛皮从背后托着他。
『不想睡在咱毛里啊?』
赫萝大大的红眼睛,和獠牙一起转过来。
罗伦斯一眼就看出那是心情好的反应,在旁人眼里就只是个要被狼吞了的可怜旅人吧。
「对了,刚认识艾莉莎那时候也是这样过夜的嘛。」
当时他们卷入艾莉莎的村庄和邻村的冲突之中,逃到森林里野宿了一晚。
罗伦斯怀念地抚摸赫萝尾毛时,脸被尾尖拍了一下。
『在咱毛里还敢聊其他雌性,活得不耐烦啦。』
背倚着的赫萝腹侧传来云中滚雷般的低吼。
「因为今晚好像会变冷,想让你热一点嘛。」
『大笨驴。』
赫萝蜷起身体,用鼻尖轻顶罗伦斯。
闹了一会儿后满足地哼哼鼻子,放松地舒展四肢,抖抖耳朵。
『的确是好久没这样了。』
赫萝很高兴的样子。
她在纽希拉也会不时找机会恢复狼形满山游荡,但罗伦斯不会与她同行。再说纽希拉游客热络,山里经常有人出入,这种事不能做得太频繁。
罗伦斯见到赫萝开心地将他抱在怀里,不禁这么说:
「我还以为你讨厌这样呢。」
人是人,狼是狼。
罗伦斯和赫萝一直在避免面对这个明显的事实。
赫萝听了抬起头,中途转念放松力气,将下巴放在落叶铺成的地毯上。
『这种事是要看心情的。』
那双稍微眯起的红眼睛,是因为她在自嘲吧。的确,赫萝在纽希拉心情不好时,就会恢复狼形泡泡温泉。
「耍任性是公主的特权啊。」
罗伦斯摸摸赫萝的毛,让她尾尖开心地勾动几下。
『汝真的是头大笨驴。』
赫萝挖苦一句,闭上眼睛。
罗伦斯也浅浅地笑,放松力气沉入赫萝的毛里。
在温暖又散发森林气息的毛堆中,睡意转瞬即至。
赫萝料得没错,在山里过夜果然会引来山里神秘人物的注意。天一亮,赫萝就把罗伦斯带到没有矿毒的水泽,在岸上生火烤赫萝抓来的兔子。
摇着大尾巴等兔子烤熟的赫萝忽然抬高了头,不等罗伦斯问就冲了出去。动作与载他上山时截然不同,迅捷得不负森林猎人之称,一阵风似的卷起落叶,转眼失去踪影。
错愕之余,罗伦斯想起赫萝不会在山里迷路,更别说忘了烤肉的地点。于是转回去继续烤肉,想先一步大快朵颐脚尖滴油的腿肉时,赫萝回来了。
耳朵从水泽边的落差下冒出,随后那巨大身躯一口气跳上来。
「喔喔,你回来……啦?」
赫萝嘴上叼着一只空前巨大的松鼠。
『它躲在附近偷看咱们。』
被赫萝叼着后颈带来的松鼠,在她松口之后依然缩成一团。
和身体一样大的独特尾巴不停发抖,抱着头蹲在地上。
站起来恐怕比罗伦斯还高的松鼠,现在看起来就只是一大团圆滚滚的毛皮。
「听得懂人话吗?」
『喂。』
被赫萝用鼻子一顶,松鼠吓得抬起头来。罗伦斯与它四目相交的瞬间,就明白那是有智慧的眼睛。
「我们不是来破坏这片森林的。」
听罗伦斯这么说,那张与身体相比非常小的嘴开开合合,但没有说话。
「当然,这只狼不会要了你的命。」
松鼠闭上嘴,往赫萝瞄一眼。
『这可不一定。』
见到赫萝咧出一排牙齿,它又缩成一团了。
「喂。」
罗伦斯要赫萝别吓人,赫萝便哼口气,绕过松鼠到罗伦斯背后去。
松鼠稍微抬起头,往罗伦斯看。
『你是……人类吧?』
像是在问怎么会跟狼同行。
「我叫克拉福.罗伦斯,原本是旅行商人,现在开了一间温泉旅馆。」
见罗伦斯自我介绍并伸出手,松鼠圆滚滚的眼睛看了看他的手和脸,也战战兢兢地伸手。即使那只手与身体相比显得很小,还是比罗伦斯的手大。
罗伦斯下意识地看看它的爪子,发现比钟上的洞小多了。
「很高兴认识你。那个,这位是……」
他害羞地清咳一声说:
「我太太赫萝。
」
到这一刻,罗伦斯才知道松鼠也会有傻眼的表情。
惊讶得几乎要昏倒的松鼠好一会儿才回神。
『人跟狼?……人跟狼!』
又大又圆的松鼠看看罗伦斯和赫萝,整只鼠都跳了起来。
如果没猜错,那是惊喜的反应。
『所以说,人跟松鼠也不是梦喽!』
这次换罗伦斯惊讶了。他不禁往背后的赫萝看,赫萝也显得有点兴趣。
『呵呵……啊,可是我还差得这么远,怎么配得上师父呢……不过……』
松鼠念念有词地搓弄双手,蜷曲尾巴。
那真的是盘据魔山,杀害所有入侵者的堕天使吗?
怎么看都不像。
「请问……」
罗伦斯一开口,松鼠又触电似的跳起来,眨眨眼睛。
『不、不好意思。』
松鼠蜷身低头,抬头的速度却比低头还快。
『啊啊,对、对了!现在不是在这说话的时候!』
它反覆蹲蹲站站,尾巴膨得比身体还大。
『赶快把火灭了!不然山上的天使大人会生气的!』
「山上的天使」一词很耐人寻味,但松鼠的表情十分着急。
还有很多话要问它,只好先照办了。
「知道了,赫萝。」
赫萝不耐地叹口气,张开大嘴吞下正在烤的兔子,用踩在水泽里的前脚拨水灭了火堆。
『这样行了呗?』
『可以可以,应该没问题了。』
松鼠放心地喘口气,很抱歉地往罗伦斯看。
『然后……能请你们赶快下山吗?不然山上的天使大人说不定会生气。』
罗伦斯这次没放过反覆出现的关键字。
「那位山上的天使大人是满脸胡须吗?」
松鼠听了愣在当场,歪头问:
『那个……我也没见过天使大人,你们有见过他吗?』
「……」
有点鸡同鸭讲。在山上种树的几乎可以肯定就是这只松鼠,而且大教堂那幅画中,站在那张怪脸旁的应该也是它没错。
难道那张脸不是山上的天使吗?
「在这座山上种树的,是你没错吧?」
『哇,对呀!就是我!它曾经变得光秃秃,什么都没有,可是现在已经恢复成这样了!师父一定会称赞我的!』
松鼠开心地上下摆动身体。看了一会儿,罗伦斯才觉得那说不定是在跳,只是松鼠没发现自己没跳起来。这只松鼠住在这座遍地都是橡实,任凭喜好到处种树的山里,一定是吃过头了。
先不管这个,有件事要先问清楚。
「你之前也提过的这位师父是谁?」
『师父就是收我为徒弟的人!』
即使是松鼠的脸,也能露出开心的笑容。
而且那是种会令人觉得心里暖洋洋的笑容,差点让罗伦斯也跌进去,但他得先向松鼠问话,揭开这座山的谜团。
「这位师父……是人类吧?是某种工匠吗?」
『对。师父也叫作炼金术师,非常厉害喔!』
在说得好开心的松鼠面前,罗伦斯吞了吞口水。
那句话,表示大教堂里的传说并非完全虚构。
『你也是炼金术师吗?』
那纯真的问题令人不禁后退。
这松鼠是个开朗可爱,带了点傻气的非人之人。
不过那是它面对朋友的态度。人在森林里迷路而遇到怪物的故事里,怪物一旦认定对方是敌人就会立刻翻脸。
就在罗伦斯担心如果回答不是炼金术师,松鼠就会张牙舞爪时──
『咱们在赶时间,要是不把汝知道的全说出来,就会跟刚才那只兔子一样下场!』
赫萝来到罗伦斯之前,张开长满尖牙的嘴逼向松鼠。
那样的威吓十二分足以让眼睛又黑又圆的松鼠吓得翻过去。
「喂,赫萝。」
罗伦斯赶紧制止赫萝,她的红眼睛转动过来。
『大笨驴,汝忘了这座山的传闻了吗?如果上山的人都没法活着回来,那么是谁把人埋在山里的?这里不就有个很会挖洞埋食物的家伙吗!』
如同人是人,狼是狼,非人之人并不是人。
罗伦斯的悬念,赫萝想得更严肃。因为她也不是人。
虽然那是在保护他,这仍让罗伦斯有点难过。
『我、我没有做过那种事……』
吓得把头埋在落叶里的松鼠回答了。
『我、我只是那个……扮成熊的样子,把上山的人吓跑而已……』
藏得住头却藏不了尾的松鼠抖着尾巴这么说。
赫萝不会听不出人的谎言,对于松鼠也是如此吧。
「怎么样?」
罗伦斯看看赫萝,赫萝用鼻子叹息。
『如果它说扮成狼,咱就要咬它的脑袋瓜了。』
『我、我绝对没有那样……』
松鼠泪汪汪的眼睛强烈刺激着罗伦斯的保护欲。
「赫萝,不要太吓人家啦。」
『哼。』
她多半是故意扮黑脸,可是赫萝的獠牙对于在森林里搜集橡实的松鼠来说实在太可怕了。
「我替内人向你道歉。」
『……』
罗伦斯再度伸手,松鼠惶恐地看看他再看看赫萝。
「我们是受教会之托,来这里调查这座魔山的真相。」
松鼠牵起罗伦斯的手,十分紧张地爬起来。忐忑的表情主要不是因为罗伦斯自称受教会之托,而是由于赫萝。
『那是说……要我离开这座山吗……』
松鼠在胸前合起小小的手,抬眼看着罗伦斯问。
罗伦斯这才明白赫萝为什么不高兴。
上山之初,赫萝就已经显得消极。因为她早就知道如果传说是因为山上有非人之人所造成,就很可能变成这样。
罗伦斯转头看赫萝,只见她将郁闷的脸别向一旁,像在说早警告过他了。
可是罗伦斯在路上也对她说过,让其他人来办,事情恐怕不会有好结果。
于是罗伦斯又清清喉咙,对惶恐的松鼠说:
「请放心。我背后的太太赫萝,也是被赶出住了几百年的麦田。我是对世间了解不少的商人,她是甚至有贤狼之称,备受尊崇的狼。我们会调查这座山的传说,尽可能帮助你的。」
突如其来的人类,与他称为妻子的高大巨狼,实在是个奇异的组合。
罗伦斯也担心松鼠不会相信他,松鼠却忽然嗅了嗅,笑咪咪地说:
『我闻得出来你们感情很好,应该不是坏人才对。』
罗伦斯不敢相信地闻闻自己的衣服,但闻不出个所以然。就只是在赫萝的毛里睡了一晚,有她的味道而已。
这时,赫萝本人顶了顶他的头。
『汝的鼻子还挺灵的嘛。』
松鼠眨眨眼睛,不敢当地缩肩低头。
『可是咱们不是感情好,是这家伙离不开咱而已。』
赫萝用鼻尖在罗伦斯的头和背上顶来顶去,大概是很高兴听松鼠说他们感情好吧。罗伦斯也注意到她尾巴的动作,只好由她去。
『所以汝叫什么名字?』
大概是顶够了,赫萝这么问。
松鼠的眼睛迅速眨动几次,点头说:
『我、我叫做谭雅。』
『满好听的嘛。』
罗伦斯也觉得那是个可爱的名字,见到松鼠开心地笑起来之后,更是觉得没有其他名字更适合她了。的确是个很棒的名字。
『名字是师父替我取的,说是跟我的人形很搭。』
为它还会变成人讶异的瞬间,一阵轻风吹过。
罗伦斯眼前已经多了个红褐色蓬松卷发长至腰部,长相端庄的小姑娘。
「好看吗?」
她笑得很天真,但罗伦斯的脸却僵住了。不是因为她毫无防备地变成人形,而是因为明白炼金术师给她取「谭雅」这么一个软绵绵的名字,绝不是因为笑容。
接着,赫萝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大叫起来。
『咱是赫萝,贤狼赫萝!』
龇牙咧嘴的赫萝又吓得谭雅跌坐在地,变回松鼠。
罗伦斯知道赫萝为何生气。
看来谭雅一直在这座森林里啃食着吃也吃不完的橡实。
她硕大的果实,赫萝完全不能比。
那一吼让谭雅怕死了赫萝,直到罗伦斯向她解释,人类都是为了勾引异性才会赤身裸体,她才总算平复。
虽然赫萝的气恼是来自另一个问题,不过她似乎也晓得自己生这种气太无聊。谭雅表明自己没有勾引罗伦斯的意思,向她道歉,她也不情不愿地接受了。
事情告一段落后,三人进入正题,也就是这座山的过去。
『有一天,师父他们突然来到这里。大概是在山里突然没人之后不久,我开始种果实的时候。』
谭雅走在罗伦斯和赫萝之前,要带他们去传说的可能起点。
『那时候,还会有人来挖留在山里的铁,让我很伤脑筋。因为才刚发
芽的树苗会被他们连根挖掉……』
毛茸茸的尾巴无力下垂。
『可是师父说我种树是很好的事,应该继续种下去。因为山里有一个从天上下来的天使,虽然现在在睡觉,却还是因为树木不见了而非常愤怒。』
那应该是在说堕天使,不过很难想像会有因为树被砍光而发怒的天使。
『让天使继续生气就不好了,所以师父要我让人类知道这件事,阻止他们上山。』
谭雅有点笨拙地翻过路上的岩石。
会被赫萝一转眼就逮到,看来不只是因为她是个优秀的猎人。
『然后师父他们弄来一些木炭,从山里留下的石头里弄出铁来,做成一扇很大的门。我都是在保护那扇门。』
「门?」
『对,再过不久就要到了。』
松鼠谭雅当然是用四条腿走山路,可是随步伐扭动的松软背影会令人想到她先前人形的裸体,眼睛不知往哪摆。
赫萝好像在背后低吼,罗伦斯便努力别开视线。
『师父就是从那扇门叫出天使大人,让人们见识他愤怒的样子。虽然我没有直接见到天使大人长什么样,可是……呵呵,大家都慌得好夸张喔。师父真的是很伟大的炼金术师。』
谭雅回过头,笑得真的很开心。
她是原本就住在这一带的松鼠,只能眼睁睁看着人们为铁矿蜂拥而至,把山砍得光秃秃。
尽管如此,等到山里不再产铁,人类随之离开后,她依然致力于在山上重新种树。然而不时有人上山寻求剩余铁矿,践踏她的努力。
这时炼金术师的队伍出现,并帮助了谭雅。
时序似乎就是这么回事。
「这位天使大人,该不会对教堂的钟做了些什么吧?」
这问题让谭雅转身停下来。
『对呀!我也吓了好大一跳!天使大人一到门外,就射出了制裁之光!』
制裁之光?
「不是用咬的吗?」
『咬的?』
谭雅歪起头,扭扭鼻子。
『我不知道……可能只是没注意到而已。我只记得,师父一把门打开,天使大人就随着刺眼的光芒出现,钟旁的人就跟着乱成一团,然后教堂的大老爷们都在炼金术师面前下跪了。从此以后,接近这座山的人就少了很多,都被师父说对了。』
怎么听都像是掺了圣人传说的童话故事一类。有则故事就是圣人伴着圣光走出洞穴,消除了散布于人间的瘟疫。
所以她是说,这里也有个天使从炼金术师所造的门后出现,对教会的钟塔射出制裁之光,吓坏了山下众人吗?如果是操纵雷电,那还说得过去,至少呼应堕天使从天而降的说法。
「话说你的师父……也就是那群炼金术师,原本是来山上做什么?」
『师父他们是说来调查天空的。』
「天空?」
『所以他们白天替天使大人造门,晚上都在调查星星的状况。我想他们一定是在找天使大人是从哪颗星星下来的。』
谭雅天真无邪地笑。
这样的确说得通,但罗伦斯还是觉得奇怪。
因为炼金术师比商人更不怕神。若问罗伦斯世上谁最不相信神或天使存在,第一个想到的一定是炼金术师。
这样的炼金术师会往天空寻找天使的住处吗?
「那你师父他们现在在哪里?」
罗伦斯的问题使谭雅表情一沉,蓬松的尾巴也萎缩了。
『不知道……师父他们好像在调查世界各地的天空,没多久又到其他地方去了,我是很希望他们能一直留在这里啦……因为天空不是走到哪里都一样吗?』
谭雅抬头望天。今天天气不太好,到处都灰蒙蒙的。
叹口气之后,她继续前进。
『门就在这前面。』
罗伦斯踏着满地落叶,跟随谭雅的脚步。
走在更后面的赫萝,到现在都没出过声。
『到了,等我一下喔。』
谭雅小跑步到一堆落叶前,努力地拨。
这时赫萝的头忽然探到罗伦斯之前,用力一吹。
『呀啊!』
一股将谭雅的柔软身体都吹出波纹的强风,将落叶一口气吹开。觉得赫萝粗暴也只是一瞬间,罗伦斯旋即为落叶底下的东西瞪大眼睛。
「这就是……门?」
那是一个铅灰色的铁制大圆盘,直径与罗伦斯身高相仿。整体略为向中央凹陷,表面上有精美的雕刻,难道这就是大教堂画里那张怪脸的真面目?
可是……门上雕的是一名少女,让罗伦斯不敢肯定。
『这就是汝说的天使吗?』
由于门够大,门上的雕刻就像真的少女一样。这个一头长发,长相温柔,闭着眼睛像在沉睡的少女,与其说是天使,还比较像是圣女。
『不,这是师父他们的大弟子。』
谭雅手抓上巨大圆盘,将圆盘立起,又让罗伦斯吃了一惊。不是因为谭雅力气意外地大,而是这扇「门」并不如他想像中通往其他地方。
就是一面单纯的圆盘。
赫萝凑上鼻子闻闻圆盘的气味,绕到另一面之后睁大眼睛。
『汝啊。』
叫唤罗伦斯时,她对谭雅使个眼色,要她翻面。
「啊!」
另一面刻满了一张长满胡须,颇具威严的男性脸孔。
『这是在呼唤天使大人时刻的。』
谭雅说得兴高采烈,罗伦斯却是和赫萝面面相觑。
这下画里的演员都到齐了。
『不过呼唤天使大人以后,为了不让他再出来,才在另一面刻上大弟子的模样。』
「……不让天使大人出来,和这位少女有什么关系吗?」
「这是因为大弟子虽然有人的外表,实际上跟我一样并不是人,而是从遥远南方只有沙的世界来的猫小姐。」
『喔?』
又出现一个非人之人,让赫萝有点感兴趣。
既然炼金术师也带了个非人之人,的确是不会因为山里有谭雅这样的人物而吃惊,也会乐意帮助她。
『师父说天使大人有翅膀,所以怕猫。』
听谭雅笑嘻嘻地这么说之余,罗伦斯对少女雕刻赞叹不已。不仅是因为雕工好和少女的美貌,而是感到少女过得很幸福。
身为人类的炼金术师,带了一个非人之人。
然而,他也认为雕刻猫来箝制天使只是炼金术师的藉口。
罗伦斯感到以为就快窥见天使存在的兴奋急速冷却,也发现圆盘是门,门里有天使的事全是虚构。
因为他知道,炼金术师在另一面刻上这位称作大弟子的猫少女有另一个更简单的原因。
『所以这下面有天使吗?那家伙该不会是虫呗?』
赫萝抓抓圆盘先前掩盖的地面,不舒服地说。生火时,她经常为了搬石头当椅子坐而发出可爱尖叫。那跟一般村姑讨厌虫的理由不太一样,纯粹是尾巴长了跳蚤虱子会很麻烦而已。
『不……天使大人并不在地下。它这样子就是门了。』
『嗯?』
「古代的异教故事里常有这种事。例如将铜镜仔细打磨以后挂起来,作为神界与人界的窗口。」
罗伦斯转向谭雅。
「谭雅小姐,你都在守护这扇门吗?」
『对。我每天都会整个磨一遍,然后……』
她轻轻放下圆盘,手往附近岩缝一伸,拉出一个经过长年使用而破破烂烂的麻袋,里头放了雕刻工具。
『为了让用来镇压天使大人的大弟子像保持得漂漂亮亮,最近我还在周围雕花呢。』
罗伦斯这才注意到,刻在圆盘上的少女看起来很华丽,是因为围了一圈花朵的关系。她雕得很细,没耐心的赫萝只需一天就会放弃不干了吧。
同时,罗伦斯脑袋里的点又多连成了一条线。
那便是这山里的传说之一。
至今仍夜夜回荡,令人以为矿工亡灵至今仍在挖矿的金属敲击声。
「谭雅小姐,你该不会都是在晚上刻吧?」
『对呀,被人看见就不好了嘛。』
在充满自信的谭雅面前,罗伦斯对赫萝使个眼色。
赫萝不耐烦地哼一声。
「那我再问一下,你不知道怎么开启这扇门吧?」
『对。师父只跟我说,等我雕工够水准以后,一定会回来教我。要我持续维护这扇门,在山上种更多的树。』
谭雅手上的雕刻工具都磨损得很严重,就连多半是炼金术师给她的麻袋,也烂得几乎要失去容器的功能。
从旅舍听来的故事,以及艾莉莎在大教堂发现的铸钟记录来看,谭雅遇见炼金术师已经是五、六十年前的事。
人的寿命并不长,除非那位炼金术师获得传说中的贤者之石而成为长生不老之身,否则肯定是再也不会回到这座山了。
罗伦斯想说出来,却又吞了回去。
一来是不想在赫萝面前说,二来是不想毁掉谭雅的笑容。
「你的花雕得这么漂亮,师父一定
会夸你的。」
罗伦斯的称赞使谭雅开心地竖起尾巴,原地蹦蹦跳跳。
之后谭雅又说了很多事,但也只了解到炼金术师并没有告诉她太多。然后圆盘果真只是铁块,不像有什么神奇的装置。
罗伦斯看谭雅雕刻时,赫萝在周围嗅了一圈,什么也没找着。山里有堕天使存在的传说,基本上不可能发生。
就这样,罗伦斯和赫萝等到天黑便下山了。
谭雅一路送他们到山脚下,还用装满一整个树皮篮的橡实当礼物。童话般的结果让罗伦斯差点笑出来,不过对于将山的命运托付给他们的谭雅来说,似乎是唯一能给的谢礼。
黑夜中,罗伦斯看着谭雅的背影独自返回山上,有点心痛。
罗伦斯还没出生,甚至在祖父辈的时代以前,她应该就独自住在这座山里了。
如今谭雅仍在痴痴等待她唤作师父,令她倾慕的炼金术师回来,和这座山一起遭受时光之流的摆布。
『汝啊。』
在山下森林压低声响奔跑的赫萝开口呼唤罗伦斯。
「什么事?」
然而赫萝没有说下去,罗伦斯也不再追问。与她作伴这么久,即使经常被她讥笑迟钝,也懂她现在的心情。
既然给不了谭雅什么,至少要让她能够继续静静等待炼金术师回来。
不用赫萝说,罗伦斯也有这个打算。
「松鼠的化身?」
回到大教堂后,艾莉莎拿出白天烤的面包给他们吃。
看见罗伦斯抱着一大堆橡实回来,艾莉莎说可以磨成粉掺进面包节省餐费,听得赫萝都打寒颤了。掺橡实粉的面包,难吃到连狼也怕。
「原来山里发生过这样的事啊。」
艾莉莎听完罗伦斯转述,平静地说。
「可是,也只是把画里的人物都弄清楚了而已……钟的谜还是没解开。」
赫萝大口嚼面包,咽下去之后责问似的说:
「汝打算把那座山怎么办?」
眼神与平常和艾莉莎斗嘴时不一样。
锐利得像在生气,但藏着些什么。
多半是她不想再看到,又有从月光与森林的时代生存至今的生物,被人类文明之光逼得走投无路。那种惨剧她已经看得太多了。
「如果我装作从没注意到那块土地……你会满意吗?」
在无人大教堂的迎宾餐厅里,罗伦斯坐在特大号长桌的角落吃面包。桌上摆了装水的玻璃钵,里头的烛光照得钵通体辉耀,亮得惊人。
但气氛却与这光明相反,三人一闭上嘴,沉默就压得喘不过气。
罗伦斯看着闪亮亮的玻璃钵,说道:
「就算你装作不知道,回到你的村子里,山还是在那里。迟早会有人拿它开刀。」
艾莉莎听了闭上眼,叹息似的说:
「就是这样没错。」
这次赫萝没多嘴,将不满发泄在面包上。
那座山是因为谭雅努力不懈地重整,才会不知不觉又恢复满山绿意。先不提魔山传说,明显有作为资产的价值。
「卖了那座山,能让这主教区的人生活轻松很多。这笔钱可以挖新井,铺路到山对面的城镇,甚至能盖一间村营的旅舍。就算卖不出去,在这个时代拥有一座称为魔山的土地是一件很不名誉的事,这座教堂的圣职人员说不定会想放弃这里。」
若教会下令匡正纲纪,得做的可不单是吐出长年囤积的财富而已。圣职人员的品行、名誉与信仰纯正与否,都会受到严格要求。
赫萝脸这么臭,是因为寇尔和她女儿缪里正是这潮流的部分起因。
「那么艾莉莎小姐,就只能卖山了吗?」
这问题惹来连罗伦斯都退缩的凌厉瞪视。
「请不要看不起我,我也是有血有肉的。」
方方正正的顽固少女不在了。
现在的她,还比较像个称职的圣职人员。
艾莉莎为自己发火而害羞地别开脸,叹着气放松肩膀说:
「……不过老实说,既然教会有这么一座资源丰富的山,我还是希望能和人民分享上天的恩惠。经过我的调查,这一带已经虚耗教堂的财产很长一段时间了。」
见过山的状况,罗伦斯也想到了几条生财之道。那种遍地是橡实的土地放养猪只,一定能养得肥肥胖胖。那种树是良质薪柴,也很适合做家具。而且近来贸易热络,造船一艘接一艘造,木材与木炭价位居高不下。若需求太多不堪运送,只做烧炭生意也行。
「可是那都是那只大笨驴努力的成果,人类什么也没做。」
赫萝尖锐地插嘴指责。
「而且那些厚厚的落叶底下,仍到处是含铁的石头,铁矿并没有完全枯竭。当初就只是没树没水,在人类常说的天平上不划算才不干了而已呗。如果又让人类上山,注意到铁的存在只是迟早的事,到时候又要开始挖了!」
如今有满山的树可以炼铁,谭雅又将眼睁睁看着山变得光秃秃一片。而且人类上山以后,那扇门还能藏多久也很难说。最后谭雅会失去她苦苦耕耘多年所恢复的自然环境,失去所托之门和她与炼金术师的一切联系,又要孤孤单单地在秃山上种几十几百年的橡实,痴心等待炼金术师回来。
光是想像那个画面,罗伦斯就心如刀割,但先落泪的却是身旁的赫萝。
「……大笨驴!」
赫萝要撞翻椅子般猛一站起,跑出了餐厅。
面包只咬几口,酒碰也没碰。
罗伦斯只是起身,怎么也做不出下一步动作。
因为不晓得追上了赫萝能说什么。
「人真的好无力。」
艾莉莎淡淡的一句话,让罗伦斯坐回刚抬起的臀。
「……一点也没错。」
或许是捱了赫萝的撞,玻璃钵的光也摇摇晃晃。
在这个残酷的世界,想珍惜某个事物也很容易被一些小事撼动,不过是虚幻之光。
「可是……除了觉得世界很残酷以外,我也有点生炼金术师的气。」
艾莉莎不禁停下撕面包的手。
「你吗?为什么?」
「谭雅小姐说,炼金术师带了一个猫的化身,所以他一定晓得非人之人和人类寿命不同。那么……」
他就不能让谭雅好过一点吗。
艾莉莎拿面包的手无力地放在餐桌上。
「这么说来……没错,关于那座山历史的怪画有可能不是教堂里的人画的,而是受到炼金术师的要求所画。」
罗伦斯看向艾莉莎,只见她正看着描绘在餐厅墙上的圣经章节。
「即使将山塑造成魔山,若不留下记录,几个世代以后恐怕就会被人忘得一乾二净。如果画成图,就能留存几百年。所以他是为了保护那只善良的松鼠,留下这份礼物代替回不了山的自己阻止人们上山吧。」
非人之人的寿命,比人类长上太多。
即使谭雅所倾慕,称为师父的炼金术师多半已经不在人世,那幅画仍完整留在教堂里。
「炼金术师不打算回来吗。」
艾莉莎摇头回答罗伦斯:
「这我不知道,不过他特地将称作大弟子的猫少女刻在门上了吧?就我听来的感觉……他是打算回来的。至少是想在猫少女独自留下以后,给她一个归宿。」
罗伦斯见到少女的雕刻时也曾这么想。如同他想在阿蒂夫留下赫萝的画像,说不定炼金术师是为了让猫少女被时光之流留下以后也能再见到无比开朗的谭雅,才留下那面圆盘。
也因此捏造了所谓的天使。
那多半只是炼金术师为了将人们赶离这座山,而使出的某种障眼法。
这样解释就合理多了。
「然而,无论任何问题都不会有万能解法。即使是原本刻在石板上的圣经,若非有人一再复刻石板,再抄写在无数的羊皮纸上,肯定无法留存到今天。」
「你是说想帮助留在山上的谭雅,就得替她找个后继?」
「与其说是后继,不如说是新袋子。圣经上说过,不要拿旧袋装新酒。」
的确,无法治本的手段只能将问题推迟几年,而根本在于这个贫穷的主教区需要卖山换钱的事实。
到目前为止,都还能用传说掩护。可是在教会改革的浪潮下,这个方法也出现危机。想保护那座山和谭雅,需要用别种方式来掩护。一种可以保护那座山,驱赶入侵者的方式。
罗伦斯深坐餐椅,再度注视玻璃钵中摇晃的烛火默默沉思。
如果像帮助正在代理狼与辛香料亭的瑟莉姆他们那样,演出一场奇迹让人将山列为圣域呢?可是那里被人长年视为魔山,要让人突然改观恐怕很困难。况且传说中还有炼金术师出现,机会更渺茫。
再说艾莉莎就因为周边地区的人都知道魔山传说,认为附近找不到买家而向远处的阿蒂夫主教求助,希望能找到无惧于传说的贪心商人来谈价钱。
刹那间,罗伦斯抬起了头。
「商人?」
艾莉莎随这呢喃讶异地眨眨眼睛。
「商人……商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