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译版 转自 真白萌论坛
罗伦斯打开旅舍房间的门,发现一位少女正站在里面。
如丝绸般顺滑的亚麻色秀发,看起来同「出力气」这个词相去甚远的娇小身体,这些都让人觉得她是位贵族千金。少女虽然年纪轻轻,外表看来不过十五六岁模样,双脚叉开与肩同宽,手臂抱在胸前,身体几乎要后仰过去的模样却莫名地有股威严感。
再加上她颦着的脸和挤皱的眉毛,旁人可能会觉得这是位年幼的新嫁娘,终于受不了丈夫天天外出游玩不归,今天等在这里正准备要好好将其说教一番。
不过,罗伦斯走进房间顺手带上门后,少女对他看都没有看一眼。
她的目光始终聚焦在墙上的某处一动不动,有张纸贴在那里。
如果罗伦斯没有记错,那么这副风景从他因事离开房间时就没有变过。
曾经身为旅行商人叱咤风云,如今摇身一变在温泉乡纽希拉成为旅店主人的罗伦斯,望着和他共度了十年多光阴的妻子赫萝,这样说道。
「到底是什么让你这么不中意啊?」
罗伦斯将钱包和护身短剑之类放在小桌上,然后看赫萝愈发扭动身体吸了一大口气,再恨恨地吐出来。
「这可是要一直流传后世的画儿。咱才不想几百年后看着这不成体统的模样空后悔。」
太小题大做了吧——罗伦斯并没有这样想。
因为赫萝并非如外表般是个少女,她的真面目是巨大到令人仰视的狼,据说还曾是寄宿在麦粒之中的丰收之神。既然这幅画会流传好几百年,那么几百年后赫萝也很有可能会再看到它。
对赫萝而言,留下一幅自己不中意的画恐怕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这一点罗伦斯已经知道了,但是他还有一点不明了。
「可你一开始不是那么喜欢这幅画吗?」
他得到的回答只有沉默。
罗伦斯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己也望向墙上的画。这是某幅大型画作的一部分草稿——的素描,上面用木炭画着他们夫妇的模样。
罗伦斯和赫萝不久之前在港镇阿提夫停留,并卷进了一场骚动中,而那幅大型画作则是解决骚动的关键道具。作为协助解决骚动而得到的收益,他们得到便宜,可以让画工把自己的形象画进作品之中。
留下一幅自己的肖像,这是若非贵族就极难得到的机会——更何况还是免费的。罗伦斯觉得这机会简直无可挑剔,但赫萝似乎是有各式各样的意见和看法。
对罗伦斯而言,如果讨不到赫萝的喜欢,那即便是免费也没有意义了。再说罗伦斯之所以要努力让两人的形象出现在画作中,归根结蒂也是为了赫萝。
拥有数百年寿命的赫萝为了能留下生活中的回忆,每日都勤奋地记录日记,文字终究有表现能力的极限,绘画却能把身形容貌都一并保存下来。
所以当初赫萝很开心,不仅是因为能留下自己和罗伦斯的画像,更是因为这种把自己的模样留在画中的新鲜体验。
画工画了好几张素描,赫萝要来了其中一张入神地欣赏,鼻尖几乎都要被上面的炭粉蹭黑,而后喜滋滋地摇起了她引以为豪的尾巴。
然而从大前天开始,这副表情变成了一副难色。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合她的意。
「我觉得人家画得很好啊,没看出有什么不成体统的。」
——甚至都可以说是美化了。罗伦斯心想。但这句话一说出口,自己就会被狼爪和獠牙撕成碎片,所以他当然把话咽了回去。
赫萝不理会罗伦斯心中的想法,径自从鼻子里长长哼出一气。
「咱也觉得咱惹人爱怜的美貌是画出来了。但是,这画儿既然会保留数百年,那就会被万众瞻仰,免不得里面还有与咱相识的人。那时候,要是画里的咱只有一副惹人怜的模样该怎么办? 贤狼的威严不就要折损了呗!」
她两手叉腰,鼻子里哼气的模样,看起来比画中还要年幼一点。
虽然活了好几百年,赫萝在有些地方却莫名地孩子气。
罗伦斯想起他刚刚遇到赫萝的时候。那时他以为赫萝变成人形时,是因为那一副少女的外貌才会表现得像个孩子,但在纽希拉经营温泉旅店久了,接待过众多高龄又手握大权之人后,他产生了这样的确信:上了年纪的人,往往都会变得像小孩子。
人既如此,况长生之狼乎?
「说是那么说,但宗教画可是从皮到骨什么都变不得的啊。你也看到人家画画时的模样了,哪里是我这区区旅店老板就能插嘴的规模。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呢。」
画作的订购者是一群富裕的商人。他们来自各方土地,又都在这港镇阿提夫从事鲱鱼卵交易。因为这种交易的投机性非常高,它几乎被当作了可以堂而皇之进行的赌博,所以博得巨大人气,吸引了来自远方的大商人特地前来。
不巧的是,时下正值教会改革之浪潮席卷世间,阿提夫年轻的主教决心肃正纲纪,因此盯上了这件事。今年的赌局开始并走向高潮时,交易所险些被教会取缔,多亏了罗伦斯的灵机一动和赫萝的协助,最终众人才成功说服了头脑顽固的主教。
说服的一环便是那副画作。此事不愧关乎豪商们意图一获千金的游乐场之存续,绘画的规格也格外惊人,绝非小小画框就能装下,而是要在交易所的墙上涂满石灰,再画到石灰上的巨幅作品。商人们请来的画工和其弟子加起来更是多达数十人。
此刻,整栋建筑物都被搭上了手脚架,临近的石匠和木工都聚集起来,在建筑公会的监督下干得热火朝天,进行着绘画的准备工作。
以此等规模,画作完成之时,交易所必定会成为声震八方的名胜之所。
如此的大资本、大事业里,一介乡下温泉旅店的店主如何能腆着脸说出『我家老婆觉得这幅画里不该把她画得只是可爱,还应该……』这种话,罗伦斯一点也不能想象。
「汝的人生信条,不就是为了赚大钱,不行也要硬来呗!咱可是汝最重要的伴侣!汝是觉得还有什么比让咱欢喜更有价值!?」
赫萝用手指着罗伦斯批判他,但罗伦斯只是轻轻耸了耸肩。
「毕竟,我还不是经常被教育『得改改这光想着赚大钱的脾气』。」
当然,教育他的正是赫萝。出人意料地,赫萝的个性其实相当保守。
「而且,我觉得那幅画已经十分地表现了你的威严啊。」
「……」
赫萝有一对能分辨人言真伪的耳朵。
她之所以噤住口,恐怕是因为听明白了罗伦斯的话并非谎言,但那副咬牙切齿到让面孔歪斜的表情,则大概是因为她不能理解为什么罗伦斯居然不是在说谎。
罗伦斯轻轻笑了笑,揭晓谜底说。
「至少每当我看到那幅画,脸上都要僵上一下的。」
毕竟追根溯源,之所以罗伦斯会被卷入画作背后的争端,还是因为他想在鲱鱼卵的赌局中赚上一笔。当时赫萝恰好鲜少地萌发出了勤劳的念头,日日都在努力做着短工。此事自然就有十足的理由成为他的把柄。
——懒汉丈夫把妻子努力工作赚来的钱,全都在赌博上打了水漂。
「汝就光知道算计咱!」
「都一起过了十年多了。我还能不懂你吗?」
「大笨驴!」
是啦是啦。罗伦斯耸耸肩膀,朝打开的木窗向外望。
「先不说这些,咱们去吃饭吧?现在一直有工匠被召到城里,等到太阳下山,到处都会人挤人。」
在开张温泉旅店之前,两人曾度过一段行商的旅途生活,所以赫萝也明白这其中的道理。要是因为无谓的拌嘴错失时间,当日的饭食就难免要借用旅舍厨房,靠着寡淡的麦粥和生大蒜来解决。
「哼。算汝捡了一命!」
「只不过,没准这一命又要在等会儿掏钱时再丢掉啊。」
赫萝一言不发,吊起眉角在罗伦斯腰上捶了一拳,接着套上外衣,把不悦地左右乱摇的尾巴盖在了下面。
罗伦斯夫妇所停留的港镇阿提夫原本就是个繁荣的市镇,眼下看起来则愈加热闹。刚刚入城不久,对海港风景看入迷了的旅人、进城来售卖猪鸡,并要买鱼回去的附近农夫、还有从到港船只里一涌而出的水手和挑夫们,这些人填满了沿岸广场,把此处挤得水泄不通。
人多起来,小摊上的食物就会接二连三不断消失,于是罗伦斯和赫萝决定兵分二路行动。外表亮丽的赫萝能够发挥演技,在售卖食物的店家处获得优待,于是她负责羊肉和鱼的小摊,罗伦斯则要为买酒而四处奔走。
不论什么食物,没了酒搭配都会失去滋味。尽管按量售卖的小摊前已经挤得像是斗殴现场般,他还是死死扒在柜台前,好不容易总算把酒买了回来。
罗伦斯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汝哟,这边! 在这边!」
旅舍和旅舍之间的小巷里摆了一张松松垮垮的木桌,供人站在旁边喝酒,眼尖的赫萝已经在那里确保了一席之地。
「哦呵,这不是香喷喷
的葡萄酒呗。咱正好喝腻了山里果实做的果酒。」
赫萝喜欢用醋栗之类酿成的酸果酒,但眼下桌上摆着的滋滋冒油的羊肉和炸鱼,那自然要用冰麦酒或是葡萄酒来搭配了。
「不过,就没有麦酒呗?」
赫萝果然这样问道。
「就是因为葡萄酒贵,所以才能买得到。便宜的麦酒和果酒真的已经到了打架抢起来的地步。」
汝也太夸张了——赫萝没有这么说。那对兜帽下的狼耳只要稍微一动,就应该能把握整个海港的喧嚣,她一定也明白这是罗伦斯的极限了。
「你倒是顺顺当当地就买齐了东西嘛,真了不起。」
说着,罗伦斯伸手拿起一串羊肉,赫萝则迫不及待地拔开了葡萄酒的桶栓。她捧起木桶,举得几乎要遮住脸蛋,直接把酒咕咚咕咚地灌进了喉咙里。这副豪快的模样引得罗伦斯直想笑。本来那是要计划喝好几天的……之类的牢骚,现在就是对她说了恐怕也不会有用。
近旁的男性食客们被赫萝的模样惊呆了,等赫萝放下桶带着满面笑容「噗哈」地长吐出一口气,四周立马爆发了出喝彩和骚动的声音。
不说话时的赫萝俨然是一副旅行修女的模样,然而她吃喝时的架势却与此反差巨大,总是能在旅行中吸引众多目光。假如把这当做沿街卖艺的手段向观众收钱,或许就能轻轻松松弥补旅途中的伙食开销——这主意,罗伦斯已经不知盘算过多少次了。
「噗嗝。唔,这葡萄酒真好。」
赫萝说着,舔净了挂在嘴边的最后一滴葡萄酒,然后又朝炸鱼伸出手去。来到这港镇之前,她明明还发牢骚说再不想吃鱼、吃鱼填不饱肚子云云,可现在却完全被没用盐腌过的鲜鱼滋味折服了。罗伦斯朝她瞟了一眼,然后自己也凑近木桶喝了一口,葡萄酒清爽的香味直贯鼻腔,果然不错。
「在咱面前,这些都是小菜一碟。」
「嗯?」
此时罗伦斯正咬下一口炸鱼,他听闻之后抬起头来。
「啊,你是说买这些食物吗?」
「唔嗯。咱在人墙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有个人高马大,熊一样的家伙把咱扶到肩上,然后踢开其他客人挤了进去。咱就是坐在他的肩膀上买完了东西。最后给他喂了一串肉当做谢礼,他看着开心极了。」
赫萝眯起眼,用一副得意的模样说。
那个壮汉大概以为她是个负责杂事的修女,眼下正在左右为难。赫萝的这种演技一直都很老道。而且罗伦斯知道,他只消露出一点「本应保持淑贞的妻子居然坐在别的男人肩膀上,简直没有道理」之类的感情,立马就会让赫萝愉快地摇着尾巴,紧紧咬住不放。
罗伦斯装作没有注意到四处设下的陷阱,决定试着稍稍反击一下。
「明明对那幅画发过了牢骚,你自己不还是把那个什么『惹人怜的美貌』玩得驾轻就熟吗?」
此时赫萝又从鱼肉转回到了羊肉。她一面露出尖牙大口撕咬,一面回答说。
「大笨驴。咱的意思是被人觉得只有美貌,那才会起麻烦。」
「……原来如此,受教了。」
罗伦斯叹着气想拿起盛葡萄酒的木桶,结果却被赫萝夺去了。
「唔咕、唔咕……噗哈! 然后呢? 汝把咱晾在房间里的这几天,到底是在干啥?」
也许是因为大海就在眼前,所有料理调味时都放了不少盐巴,很能刺激人喝酒。赫萝要是喝得烂醉就麻烦了,于是罗伦斯一边为她准备小麦面包,一边答道。
「我是去兑零钱了。」
「呵?」
他把面包掰开,往里面夹上羊肉和奶酪。再淋一点芥末做成的酱汁,最后放在赫萝面前。只要放着不管就会一个劲吃肉的赫萝显然对此不太满意,一只耳朵在兜帽下不服气地动了动,她又把面包打开塞进几片肉,这才在胀鼓鼓的面包上咬了一口。
「咱们离开纽希拉时,不是被人家托付了一大堆货币吗。难得有机会结识这座城市的主教,我就在想能不能通过他的渠道来把这些货币兑换成零钱。」
景气旺盛是件好事,但买卖商品所需的货币却发生了短缺,这个问题眼下正困扰着各地。罗伦斯在启程旅行时,也背上了为村里人兑换零钱的任务。
「唔。但是、为啥……为啥汝每天都得出去?一回不能办完呗?」
「和我一样来办事的人在教会前面排了一长队。我是三天前就去排的,到今天还是没轮上。」
因为队列实在是太长了,每到日落时,城镇卫兵都会给排队的人分发带号码的木牌,翌日可以凭着这木牌的顺序再来排队。所以尽管罗伦斯夜里能回到旅舍睡个安稳觉,白天他仍得整日站在教堂前。
当然地,有人借此做起了代替排队的生意想赚两个小钱,不过罗伦斯一直在心里咏唱节约的咒文来抵抗这种诱惑。
「啊,所以汝夜里是腿抽筋了,才会发出那种怪声从床上爬起来呗? 真是太不像样了。」
「……我承认,但我真的开始想念纽希拉的温泉了。而且到最后,零钱还是没能换来。」
「唔?不过汝瞧,教会不是因为有那个什么募捐,所以收敛来了一堆零钱呗?」
「这一点大家也都知道。如果人人都抱着那种目的涌向教会,教会才不可能把多余的钱换给外人。」
只要给兑换商付出手续费,当然也可以在他们那里兑换到零钱,只不过这势必要花费高昂的代价。更何况就算是兑换商们,恐怕也是以不怎么好的汇率从教会手中换得零钱的。
「假如就这样夹着尾巴回去,咱看咱管汝叫『老爷』的日子可就越发地远了。」
「本来你不也没打算这样叫我吗,再说就算现在改口,我反而会觉得心里发毛。」
喝了酒后心情大好的赫萝露出牙齿来,嘿嘿地笑着。
「不过,虽然零钱没换到手,我却想办法得到了一个门路,搞不好可以解决问题。」
「喔?」
罗伦斯从衣襟里取出一张纸在桌上铺开。是这一带的地图。
「零钱集中的地方是有限的,大家都知道这些地点,所以才会产生竞争。那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做?」
「简单。到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去就行了呗。」
「没错。」
罗伦斯拿着一根还留有羊肉的木串对赫萝讲话,结果羊肉被她探出身子来吃掉了。
「唔咕、嗯……不过,怎么会有那么巧的去处?」
「是很少,但确实有。想要到那里去就必须通过一定的门路,我恰恰就有这种门路。」
赫萝无视洋洋得意的罗伦斯,一边大口咬面包,一边注视那张地图。
罗伦斯已经习惯了她这种坏心眼的冷淡,他没有气馁,接着说道。
「你还记得之前那桩麻烦事里,给咱们帮忙的那个大商人吧?」
「唔。那是个好男人。打扮得又有派头,跟哪里的某个旅行商人可不一样。」
「……咳哼。他好像本来属于某个庞大的商人公会,而且管理着贸易船只,所以才被叫做提督。多亏这个提督从中斡旋,我才能从主教阁下手里接到这个差事。」
「差事?」
罗伦斯指着两人现在所处的阿提夫,然后手指滑向右下方。
那里是一片广大的平原,被称作周边地域的谷仓。
「往东南走到这里,在内陆部与海岸地区衔接的地方有一座很大的市镇。谷物交易非常发达。」
「喔,这不错。不过还是咱的麦子最好。」
赫萝得意地哼了一声,用指头弹了弹挂在脖子上的小布袋。
她好像已经醉了。罗伦斯一面为接下来的事情担心,一面继续说道。
「然后,这个时节里,商人们会大举涌来交易,所以城里会开大集市。」
「喔喔喔,那更好了呗!」
罗伦斯对喜色满面的赫萝笑了笑,但手指却从地图上的大城镇划向稍微左下的部分。
「不过,咱们要去的目的地,是这座有集市的大城镇的西南方,在这里。这是个小小的主教领。」
那种仿佛能把灰烬一扫而净的明朗感,瞬时从赫萝的脸上消失了。
罗伦斯看着赫萝的模样,强忍着不让嘴角露出笑意,继续对她说明要点。
「这个主教领似乎和阿提夫的圣堂关系不浅,还是同一支里分出来的兄弟。而他们现在遇到了麻烦。据说是被卷进了和商业特权有关的问题里,急需有位商人来帮忙,然而大多数商人在这个时期里光是忙自己的交易就忙不过来了。于是他们就委托这边寻找一位可以信赖,又手腕高明的商人,然后挑来挑去就挑中了我。」
罗伦斯说到这里再看赫萝,她已经醉意朦胧,眼睑半落,目光不知所指,只是红着脸默默啃着炸鱼串。罗伦斯一面叹气,一面悄悄把木桶从桌上收走,放到自己的脚边。
「要是想去一头扎进热闹的集市里玩个痛快,」
这一句话,立刻让兜帽下的狼耳朵为之一振,她的眼睛里也恢复了几分精神。
「就得干脆利落
地解决掉那个主教领的问题。否则等集市结束,其他的商人可能就会来跟咱们分一杯羹了。」
赫萝盯着地图,眼睑阖上了一回,又睁开,然后深深点了点头。
「那,可是得快点儿了呗……」
「你能理解那就太好了。现在肖像画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接下来就动身也没关系了吧?」
赫萝的红眼睛因为醉意而变得朦朦胧胧。
她露出一副焦躁不安的神色,就像是眼睛的焦点对不上时那样。恐怕是热闹而未曾见过的大集市,和这座城市的画像跟炸鱼正在脑海的天秤两端较量。
「怎么办?」
赫萝叹着气点了点头,然后响亮地打起嗝来。
罗伦斯把醉倒的赫萝背回旅舍的第二天,两人就已经在城外的路上了。尽管旅行的技术已有几分生疏,但罗伦斯从未在准备工作上懈怠过,时常保持着随时可以动身启程的状态。
「唔——……没想到新鲜的海鱼还挺有滋味……或许咱应该在城里多带一阵才是。」
以赶路的天气而言,今天的天空不甚晴朗,冷风从西边吹过来。
马车的载货台上堆着货物,赫萝披着一件毛线披肩,一如往常记着日记,同时唠唠叨叨地说道。
「他们口中的那个谷仓地带和这边的海滨隔着一座山,要开集市的城镇就在山麓上。那地方是平原和山地、北方和南方,东面和西面的交汇处,各种东西都会在那里聚集,听说街上卖的各式水果都能堆成小山了。」
罗伦斯手握马车缰绳,对赫萝这样说道。结果赫萝的耳朵一下子直立起来,顶起了头戴的兜帽。
「当然,用那些果实酿的酒更是丰富,再加上那地方是谷物交易的中心,面包师也不少,填满水果做成的点心面包种类多得数都数不过来。」
啪沙、啪沙。这种扫帚扫地一样的声音恐怕来自赫萝的尾巴。在激动和期待之下,它现在想必已经涨鼓起来了。
罗伦斯不出声地笑起来,结果突然在后脑勺挨了一拳。
「喂、你突然干什么啊,很疼的。」
「大笨驴! 汝肯定是想用这些吃的来诱惑咱、勾引咱!」
「怎么可能。接下来有相当的时间里都是无聊的露宿生活,要是想着忍耐之后就能好好犒劳一下,你也会觉得比较受得住吧?」
「忍耐之后,没准又有人要强迫咱节约节俭呐!」
那你真的愿意节约节俭吗?罗伦斯有点想这样说,不过在阿提夫做短工的时候,赫萝确确实实是出了力气的。
哪怕罗伦斯再心想『不能忘了商人的作风』,他也不会再说出像从前那样的话。
「你打短工赚来的钱我都算好了。另外我从鲱鱼卵里赌赢的钱也是。只要在这个范围内,我就不打算那么抠门。这笔钱应该也能好好奢侈一下了。」
「哼。」
赫萝哼了一声,然后灵巧地一下从载货台跳到前边的座位上。
从阿提夫出发并没有过多久,现在路上还能看到很多旅人。
一想到赫萝的耳朵和尾巴可能被别人检举出来,罗伦斯就觉得提心吊胆,但在这个好像冬日提前降临的阴天里,任谁都是把毛毯和皮草之类在身上裹得紧紧的。赫萝外套下若隐若现的尾巴,在旁人看来大概也只是一件奇怪的防寒具而已。
此刻坐在罗伦斯身旁的赫萝本人,正像是家犬整理自己的窝一样,悉悉索索地重新把毛毯和披肩铺好盖好,整理到自己满意的模样。这副专心致志的模样让旁观的罗伦斯觉得很有趣。等赫萝最后完工,她把自豪的尾巴放在大腿上,然后说。
「咱是不是也该收一收这条尾巴的租金了呀?」
赫萝的尾巴毛茸茸的,质感非常好。每天都会被她涂抹香油,用梳子精心打理一遍。再加上这块毛皮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在寒冷的冬天里有着甚于一切的温暖。旅途的舒适与否,很大程度上就取决于她肯不肯把尾巴放进盖在两人腿上的毛毯里。
「你这也太贪得无厌了……」
面对奸笑的赫萝,罗伦斯只能叹着气回答。然后他扬起缰绳拍击马背。
「不过,就算没有这回事,接下来恐怕也少不得要拜借你的力量。只要你肯踏踏实实地帮忙,答谢当然是不会马虎的。」
赫萝大约是同罗伦斯嬉闹够了,她摸摸大腿上的尾巴,然后把尾巴塞进了两人共用的毛毯里。
「然后,汝说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呗?咱昨天是有点喝过头了。」
有点吗……罗伦斯嘟囔了一句。昨天他着实是对喝得烂醉的赫萝照料了一番。不过现在他咽下了这些话,直接回答道。
「一开始的契机跟阿提夫城一样。还是柯尔跟缪莉闯祸引起来的影响。」
赫萝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即将消失的阿提夫,接着又把视线转回罗伦斯。
「长期以来,不论是哪里的教会和修道院都在一心蓄财。不单单出于是金钱欲,其中也有某些崇高的愿望,比如积累了财富才有布施的能力等等,但个中恶弊还是太大了。不仅如此,教会倚重的人又都是以经营能力崭露头角,结果一群连商人见了都自愧不如的家伙当了权,问题也变得越来越大。」
赫萝一边点头,一边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然后眼眶在罗伦斯的肩膀上蹭来蹭去。尽管外表看上去像是没什么兴趣,但罗伦斯能从兜帽下的耳朵看出她在专心听,于是他继续讲道。
「然后,问题不断积压,最后就酿成了眼下教会改革中的这一连串麻烦事,尤其是比较激进的地区,为了缓解民众的不满,教会似乎把身居高位的圣职者们挨个调了职。结果又产生了新的问题。」
「唔。咱好像听明白了。教会只想着把人换掉,却没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是呗?」
赫萝的视线开始四下游移,可能是在搜罗干肉之类的东西。
她很快发现干肉还放在后边,于是又撅起嘴来。
「没错。而且为了对当地民众展示改革成果,新提拔起来的都是一群个性尤其认真的人,结果适得其反。」
「柯尔小鬼是很聪明,可咱不觉得他适合做生意。先前城里的那家伙也是一样,就因为崇拜柯尔小鬼,结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差点就要把城里的商业买卖弄得一团糟。」
罗伦斯回想起那位燃起热意,立志要用神的教诲重整阿提夫的年轻主教。他连语气好像都在有意模仿柯尔。
起初罗伦斯有意调查柯尔和缪莉究竟受到了世人多少关注,他试着收集了两人在阿提夫的所谓活跃经历,结果却全是听起来相当夸张的传说,让人搞不清楚哪里是事实,哪里是经过加工的部分。恐怕那之中夸张占了绝大多数。毕竟异教徒同教会的战争结束后,和平降临在这片土地上,人们渴望新的话题,而柯尔和缪莉的故事正巧合适被渲染成这种模样。
喜欢抛头露面的缪莉姑且不论,罗伦斯觉得柯尔的操心劳神着实可嘉。
他耸了耸肩,而赫萝则张大嘴又打了一个哈欠。
基本上,赫萝要么总是在吃,要么就总是在睡。
「呼啊……唔。不过,咱还是不明白,汝为什么说免不得要借咱的力量。」
「我其实也在祈祷事情不要演变成那一步。」
嗖地,毛毯下的尾巴被抽走了。
「喂,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说不愿意答谢你。」
赫萝首先投来怀疑的视线,其次才不情不愿地把尾巴塞回去。
「真是的……别把你的尾巴当人质来用啊。」
「汝就那么想被咱垫在屁股下面*吗?」
[*注:「被垫在妻子屁股下面」是日语里「妻管严」的说法。]
赫萝咯咯地笑了起来。罗伦斯则疲累地长叹一气。昨天赫萝大吃大喝之后又是大睡,今天似乎充满了用来戏弄他的精力。
「然后,那个头疼到不行的新任主教的烦恼,就是他想把握自己的新赴任地有什么财产,对特许状检查一番,却发现了领地里还有一块了不得的土地。」
「了不得的土地?」
罗伦斯望着坐在身旁,度过了数百年岁月的狼之化身,这样说道。
「据说是一座盘踞着堕天使的,被诅咒的山。」
◇◇
信上提到的地名,叫做瓦兰主教领。
那里原本是一片几乎无人居住的寂静之地,多亏有条近似于野兽踩出来的小径越过山岭连接到附近的大城集市,此地才勉强不至于被荒废。
据说某天一位大富豪途经此处,最后客死在一名农夫经营的旅舍里。大富豪生前向来吝啬,之所以取道此处前往城镇,也是因为不愿支付走大路的关税。临终之时他悔恨自己的行为,决定把全部财产都托付给照看他的农夫,希望能在此处建起一座教会。
倘若富豪留下的只是钱包中剩下的几枚金币,农夫或许会喜滋滋地把钱昧下,然而他收到的,却是足以建立一座城市的莫大财富。
农夫认为这是神赐予的使命,于是热心地遵照遗言行动,他请来圣职者,建起教会,整备道路,获取了一切他能获取的土地和特许状
以图保存这份遗产。
也许是因为整日与土地打交道练出的慧眼,又或许是因为神偶然降下恩宠,农夫取得的某一块土地中采掘出了岩盐和铁矿。突然从路边冒出的小教会由此获取了庞大的利润,立刻摇身一变,成为了有主教坐镇的独立教区。
瓦兰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农夫的名字,而这段故事发生至今已有约莫二百年。
「咱可真是选错了夫君呐。」
离开港镇阿提夫的第四天。赫萝一边把昨日借宿旅舍时收集到的,有关瓦兰主教领的故事写进日记里,一边这样说。
「是吗。顺带一提,那位瓦兰自此之后便开始斋戒,不仅每日都从黎明工作到深夜,而且还要求妻子孩子过同样的生活。」
说着,罗伦斯瞥了赫萝一眼。她昨晚还在旅舍里喝了不少酒。
赫萝把羽毛笔夹在中指和无名指间,食指跟拇指捏着一截猪肉香肠。她看看猪肉香肠,再看看罗伦斯,然后笑眯眯地改了口。
「咱最喜欢汝了。」
「只要我还能继续给你进贡酒和肉,对吧。」
罗伦斯无奈地说。结果赫萝笑嘻嘻地在他的肩膀上撞了两下。
「不过,就算这传说里有几分是夸张的。瓦兰主教领的扩张过程确实是这样没错。他们代代积攒金钱,然而顺风顺水的日子也只不过持续了百年上下。」
「汝是说他们的财富源泉枯竭了?」
「最初是岩盐矿遭到地下水淹没不得不被放弃。当年的盐矿井,听说已经变成了一片咸死人的地下湖。」
「倒挺适合来做盐腌的零嘴。」
的确。罗伦斯也笑了笑,接着继续讲起从旅舍主人口中听来的故事。
「如此这般,为了养活不断膨胀的人口,当时的主教领不得不把全副精力都集中到铁矿事业上。」
赫萝停下笔,脸上笼罩起一片阴霾。身为居住在森林里的狼,毁坏林木的矿山是她从前开始便忌惮的。
「但是,最后铁矿山也没了,对呗?」
恶有恶报。赫萝的神情似乎是这副意思,罗伦斯暧昧地点了点头。
「最初枯竭的似乎不是铁矿,而是森林。」
「……」
她又把视线转移回日记。表情好像是心仪的骑士在比武中落败的公主一样。
「一直以来,主教领似乎都是一条龙式地作业,采掘出铁矿石,再当场精炼加工成铁制品。因为那里不像普通的市镇有同业公会的诸多条条框框,所以很多工匠都集中到那里,在自由的工坊里工作。当时的情景一定很热闹。」
赫萝不悦地哼了一声。羽毛笔下的字迹开始变得潦草。
「不过,冶金需要的燃料数额大得惊人。更何况采掘矿山还需要木材来支撑巷道,做成排水用的水车。那地方聚集了众多工作人口,他们也需要砍柴做饭,伐木建屋。」
「到最后,附近那些被砍光了树的土地,也被那矿山毒害,自此一蹶不振了呐。」
真是自作自受。赫萝噘着嘴说。
「据说野蛮生长的矿山城镇,衰落的速度和扩张一样快。而这些事情发生是在大约七八十年前。」
「唔。」
对赫萝而言,那恐怕还是片刻之前的事情,但对罗伦斯而言,这些故事都是他出生之前的历史了。
「木材枯竭,人们的生活没了支撑后,再加上矿山自身的疲弊,铁的产出一落千丈。而且没有木柴就不能精炼,人们不得不花费辛劳把沉重的铁矿卖到远处的城镇去。赚来的钱当然大不如从前,这加剧了人口流失,整个地方很快就变得萧条了。」
「然后,现在那山也变得光秃秃了呗?」
赫萝的口气充满忌惮。
「不,并没有那样。」
「唔?」
接着她又一脸意外地抬起头来。
「我看你果然是记不得了。真亏你还口口声声说『咱没醉』。」
赫萝是自尊心极强的狼,但此刻她却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扑克脸,看起来一点都不记得昨夜烂醉的模样。
话虽如此,罗伦斯也知道她为何对此全无反省之意——因为自己就是喜欢照顾那副模样的她。这瞒不过赫萝的眼睛。
的确是自作自受。罗伦斯叹着气,接着说。
「当时留下来的,就是捉襟见肘的铁矿,失去收入却又无法离开那里的人,以及一座光秃秃的山。然后一伙炼金术师出现了。」
赫萝起先像是闹别扭的小女孩一样把头拧向一旁,此刻却目不转睛地认真盯着罗伦斯。
「咱们曾经追踪过的那本关于矿山技术的禁书,执笔者也是个炼金术师*。」
[*注:相关情节见本篇第14卷。]
姑且不论这个世界是否是神的造物。在赫萝这样古代的精灵统治山川的时代,开发技术,使人类得以踏入并支配之的,总是炼金术师。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炼金术师应该是比起牧羊人,更令赫萝厌恶的对象。
「不过嘛,事情从这里开始,就变得玄乎起来了。」
说完,罗伦斯从赫萝身旁的木碟子里顺走一片香肠,放进口里。
「炼金术师们没有带来开掘铁矿山的技术,而是使用了魔法来精炼矿物。」
「魔法?」
赫萝自己就是童话故事一样的存在。从前罗伦斯问她有没有见过漆黑森林里居住的魔女,她只是冷淡地说没有魔女,倒是见过故意吃下奇怪的蘑菇然后做梦的人类。
不过,假如罗伦斯从旅舍主人口中打听来的故事可信,那么这群炼金术师就可以说是如假包换的魔术师了。
「他们似乎不使用木材就能炼出铁来。」
赫萝不愧是活了几百年的狼,而且又和罗伦斯一同走过了许多市镇。只要是见过的、听过的,除了对她不利的事情之外,聪慧过人的脑袋从不会忘记。在把这故事当作魔法的事迹而全盘接受之前,她说出了另一种可能性。
「汝说的人该不会是用了那种臭烘烘的泥炭?」
「泥炭是能生火,但火力弱得要命。再说这周围也挖不出泥炭,更不用提沥青了。」
沥青是一种昂贵的黑色液体,又被叫做『能点燃的水』。罗伦斯也没见过有人能把它当燃料使用,他至多见过人们把沥青涂在船壳之类的地方用来防腐。
「炼金术师们创造了不用火就能精炼铁矿的魔法,他们似乎就是用这种方式冶炼了矿山仅有的一点铁矿,让余下的民众脱离了困境。毕竟如果不用木柴就能炼出铁来,带来的利润会大得让人做梦都笑醒。而且这也能帮助山林恢复绿色。」
「唔。」
最后的那句话让赫萝表示出了强烈的关心。她问道「那最后森林恢复了呗?」
「谢天谢地,恢复了。」
「喔。」
所谓笑靥如花,大概指的就是她现在的这副表情了。罗伦斯很喜欢她笑起来的模样,但故事还没有就此结束,赫萝自己也理解这一点。
「不过,假如事情就这样迎来了可喜可贺的结尾,汝也不会说什么『免不得要拜借咱的力量』了呗?」
「对啊。而且那山也不会跟诅咒扯上关系。」
赫萝线条优美的眉毛扭了起来。她的视线在空中游移,恐怕是想象不来这些事情如何能被连成一条线。
「是不是他们不用火精炼铁矿的事情,被柯尔小鬼那样的人当成魔术给盯上了?」
无论什么事,只要能动摇人的常识,就会存在风险,可能被当作恶魔的把戏,或是对神的冒渎。
「我也是那样想的。把这件事委托给我的阿提夫主教似乎也是同样的想法。他猜测来到山里的不是什么炼金术师,而是迷惑凡人的堕天使。」
「那汝的意思是,有那种背上长着翅膀,脑袋跟山羊一样,还有一双马腿的家伙在山里晃悠?」
寄宿在麦粒中的巨狼化身,居然讲起了教会所说的恶魔形象来。而罗伦斯所知道的非人者,则是人类稍微更容易亲近一些的野兽化身。
「我不这么觉得。只是,那山里似乎现在还有什么东西出没」
「出没?」
罗伦斯想起了昨夜,他后来不理会已经醉得昏昏沉沉的赫萝,在微弱烛光下,听旅舍主人讲述这些事时的模样。
胡须之间的那张口中,吐出了这样一段话。
「山里有什么东西顽固地拒绝人类入内。不使用火就能精炼铁矿的技术,似乎还沉眠在那山中。只要获得那技术,就必定能得到巨万的财富,过去以来几度有人曾潜入山林,结果……」
「没有一个人回来是呗?」
「而且,据说本应已经枯竭的铁矿山里还出现了亡灵,夜夜都在山中不停挖掘。到了晚上,山里会传出敲击石头的声音:啪,啪……」
又一个老套的故事——说来也的确是如此。不过,罗伦斯知道一些常人所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例如,温泉乡纽希拉的水雾中,不时会有巨大的狼徘徊。之类。
超越人智的存在,的的确确存在于这世界上。
「先不管是不是亡灵。假如山
里真的有什么东西的话,你应该能发现吧?」
赫萝有狼一样的听觉和嗅觉。只要她愿意,广阔的山岭也瞒不过她的感官。
「说起来倒是那样,可……」
赫萝含糊起来,接着把脚也放上了马车的座位,蹲坐在上面。
「要是真的发现山里有什么东西,汝打算怎么着?」
罗伦斯发现她眼里带上了不安的神色。该不会是在害怕亡灵?这个念头在脑海中刚一冒出,他就意识了到自己的愚蠢和迟钝。如果说山里还有什么,那就很可能是与赫萝住在同一个世界存在。对方必定是抱有某种内情才对。
例如为了感谢复苏了森林的炼金术师们,至今仍勇敢地守护着他们留下的一切,之类。
或许从平时的举止很难相信,但赫萝其实有一副好心肠,而且很容易受伤。
再把这段已经结痂的历史剥开,恐怕不是她所愿意的。
「我知道你的担心。不过瓦兰主教领的主教阁下似乎只是想要一些依据,让他能判断今后如何处理这片土地的问题。他肯为此寻找商人,这就是一件好事。因为这代表他在用获益和损失来判断。」
赫萝先是盯着罗伦斯看,然后又慢慢闭住眼睛。
「也就是说,汝的花言巧语对他能起作用,是呗?」
「这个嘛,就要看主教阁下有多信任我了。」
她深深吸一口气,再嫌弃地呼出来。
「汝肯定能在山对面的开的集市结束之前,把他给说妥了呗?」
「这还取决于山里到底有什么。」
一瞬间,赫萝的嗓子里似乎发出了狼的低吼声,但她自己也明白眼下罗伦斯只能这么说。
最后赫萝只是哼了哼,把下颚顶在膝盖上,像是闹起别扭的女孩子一样蜷起身子来。
「反正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让人心情愉快的故事。」
和罗伦斯相遇以前,赫萝曾在麦田里独自度过了漫长的岁月。不知是这个缘故还是原本就性格如此,她对未来的看法往往不怎么积极。
相反,罗伦斯则是个永不会长教训的商人,总想着下次一定会赚到大钱,,并因此大胆前进。
「就算真是你说的那样。咱们去了之后,待在山里的『那个什么』也可能会因此得到救助,对不对? 你再想想看,假如到山里去的人是别的人,事情又会变得怎么样。」
毋庸置疑,主教既然在寻找商人,就代表他也可能会卖却这块土地。卖给谁,怎样卖,这些都能影响土地的未来。
「而且,如果对方真是非人者,又和咱们合得来,还可以请他到店里去工作。」
「……」
赫萝用腻烦的眼神瞟了罗伦斯一眼,大概是因为听出来了他说这些是认真的。
「汝就老是这么乐观。」
「不然我就没法拉着你的手走到今天了。」
赫萝用那双稳静的红眼睛注视着罗伦斯,而后认输似地笑了起来。
「大笨驴。」
于是罗伦斯耸耸肩膀,再度握起缰绳驱车前进。
一路以来,他们算是从深山前往海边,再从海边钻进了山里。可是地区变了,山的容貌也会改变。
险峻的山崖、幽深的森林,再加上其间各处水沟似的小河让地形变得更加复杂——见惯了纽希拉的山区景色,此处与其说是山,倒更像是无尽延伸的平缓坡道。
「这片地方到处都是长高了的草,偶尔能冒出来的树林子,其实是一番胡作非为后留下的爪痕。不加计划地砍倒树林,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芒草的穗子随风摇动,一见之下像是麦田,但着实令人心生哀伤。在过去的行商途中,罗伦斯也曾在战火烧尽的地带见过同样的光景。
眼前的路倒是宽阔,而且被踏得十分坚实,要说起来也可算是一条大道,只是看不到一个过往旅人的身影。恐怕这条路是当年盐铁生产最繁荣时修整出来的,而今已然变成了旧日辉煌的残片。
「这是片让人憋闷,而且结不出果子来的土地。不过咱倒是觉得,野兔、蛇还有狐狸没准能在这地方活得自在。」
「我觉得,还不如干脆在这一带都放火烧荒,全变成农田。」
「可惜找不到河呐。过去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山都已经被糟蹋光了,现在就是挖井也冒不出啥来。」
驾车走在路上已经是第六天了。两人之间之间的对话少了许多。但此时的沉默并非是因为疲惫。
罗伦斯轻轻地把手放在赫萝的头上。眼下她正坐在马车的座位上,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景色。
往常她会嫌罗伦斯烦,接着拨开他的手,但此时的赫萝却静静地依靠在他的肩头上,像是在撒娇。
经历过繁盛的土地,会流露出特有的寂寥感。
对身处时光洪流之外的赫萝而言,这副光景想必更让她忧郁。
再走一段路,芒草的远处有了像模样的山峦。尽管这山峦还笼罩在远方的雾霭里,但确实如故事所说,不再是光秃秃一片了。
终于,建筑物星星点点地出现在道路两旁,芒草的草原也变成了田地,还有小小的水井,羊群。眼前的景色有了人的生活气息,气氛终于变得明朗起来。
马车最终驶入的是一个小村子,到处都是简朴的住房,看上去并不富裕。唯独村子中心耸立着一栋带垛墙的高大建筑,令人禁不住要抬头仰望。
这就是瓦兰大圣堂。瓦兰主教领的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不愧是曾支配过铁矿山。此处的铁制门扉厚重而高大,的确与这段历史相称。只可惜现如今却锈迹斑斑地敞开着,恐怕久已未加维护,再也无法开闭自如了。走进垛墙内部,大圣堂的院落也是一派闲散气息,一头猪和几只山羊悠哉地吃着草。往日供客人濯足饮马的石制水槽看来很久之前便已枯竭,如今冒出了青草来。
罗伦斯把马拴在马厩的遗迹里,带好阿提夫主教的介绍信,同赫萝一起走进圣堂。
「这楼真大呐。」
赫萝站在圣堂入口,抬起头来感服地说道。的确如此,附属的钟楼也高高耸立,必须拼命仰头才能看到其全貌,此地往日的辉煌与权势由此可见一斑。
「不过,这里一点也没有人的气息啊。」
「唔。生活痕迹倒是还有。那边的小门把手也被磨得起光了。」
圣堂巨大的入口紧闭着,原因大约和院落的大铁门相似。不过设在一旁的小门没有上锁,两人推开这扇门走进了建筑内。
「喔呵。」
「这、这可真厉害……」
一窥便可以得见,如此厚重的营造背后究竟是多么巨额的投入。廊柱和天井尽是繁杂的曲线雕刻,其间还填充着细微精巧的装饰。
墙边摆着带玻璃门的柜子,还有圣母像和其他工艺品作装饰。高高隆起的天井中有一条长锁链,下方悬吊的大概是礼拜时用来焚香的炉子。赫萝凑近闻了闻,接着打了个喷嚏。
「这里被人清扫过了。」
「墙上和柱子上的烛台里点的是蜜蜡。真是豪华呐。」
此间尽管经过了精心维护,却依旧没有人的气息。罗伦斯拉着赫萝的手朝圣堂深处走去,脚步声在建筑里听起来莫名响亮。
他们走到有彩绘玻璃窗的走廊下,终于停住脚步。这里用彩绘玻璃描摹着圣母和神降临的模样。
在这个交叉路上,不同颜色的石头在地上嵌出了一个教会纹章来。
「汝哟。」
赫萝又指向连接天井的高处墙壁。
「……这是……」
是一幅巨型彩绘,罗伦斯不由得用手捂住了嘴巴。与近来流行于贵族间,画面看上去就如亲眼所见似的绘画不同,这幅巨型画作上的人物都经过了省略和夸张,僵直的姿态犹如提线人偶。他们高举起比头还大的双手,或是面无表情地仰天,或是望向别处。粗略的表现手法带来了一股难以言说的魄力,令人一见便得知画中讲述的内容为何。
正是与这瓦兰大圣堂有关的传说。
图中担着锄头的人大约就是传说的主人公农夫瓦兰,天上的云间有一只手伸出,或是代表来自神的天命。下一幅画面描绘着瓦兰奋斗不懈,建立起教会城镇的经历,神的恩宠从土地中涌出,以及人们感谢神令此地兴起的模样。
然而,画中的城镇立刻迎来了衰败,人们向天空高举双手——或许是在对神祈求,接着天使从天而降,吹响号角。
「天使的头上画着角呐。」
「而且只有角的颜色更鲜艳一些。恐怕是事后加笔的。也许是后世人们把它当成了堕天使。」
紧接着的是唐突出现的一行人,个个戴着遮住面孔的兜帽,外表好似异教徒的魔术师一般,这些人大概就是炼金术师们了。画面从这里开始有了种异样感,正如罗伦斯和赫萝在旅舍中收集到的那些故事带给人的感觉。
炼金术师们聚集在山顶向神祈祷,接着是神胡须满面的面孔从山顶显现,在天使的飞舞中,神的光辉从云雾笼罩的山顶发出,照遍了人间的村落。
「我见过别的地方的画,上
面是常年降雨所困的土地向神祈求放晴,看起来很像是这里的场面啊。」
「……画上的这些凡人,是在笑呗?」
之所以露出一副蹙眉挤眼的模样,是因为赫萝视力不佳,她大概看不清画上那些渺小的民众。
「不,他们没有表情。抬起双手的模样可以看成是在欢喜,也可以看成是在求饶祈祷。」
「哼,咱觉得哪边都没啥差别。」
她嫌恶地说。
赫萝曾在几百年间待在某个小村的麦田中,履行着久远的诺言。为了最大限度地使小麦丰收,有时她不得不故意减少小麦结穗的数量。可村民们希望的是年年丰收,于是便把每年结穗的多与少归结于她的随心所欲。
罗伦斯把手环抱在赫萝的背上,然后听到她深呼吸,用鼻子哼了一声。
「神发出的光芒照着一群手持锻铁工具的男人们,他们用大铁锤敲着烧红的金属块。应该是铁。然后还有驮着货物的马匹,商人模样的男人,高举着手……是在表达喜悦吧。」
「咱看见旁边还有变回绿色的山。」
「对,不过。」
罗伦斯停顿了一下,因为重披绿色的山麓上是伏倒在地的人们,这群人明显是在叹息着什么。
山顶依旧是胡须满面的神的面孔,而且依旧面无表情。旁边是生着怪异翅膀的堕天使们,并且带着此类绘画所独有的,那种不知望向何方的表情。
至少,罗伦斯能够确定,它们不是在看匍匐在山麓上的人们。
沿着走廊前进就到了图画故事最后的部分,结尾处有一句话:愿神怜悯。
「那个大胡子的面孔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胡须满面的那张面孔的确出现得太突然了,而且一旦出现,就总是处于画面的醒目位置,让诡异的气氛愈发浓厚。
「就是说,以前有过那么个奇怪的家伙呗?」
「可是为什么只有脸?」
画面上其余的人物,不论多么渺小,都具有完整的身体。
唯独这个形象只有脸孔出现,究竟是有何意味?
「唔……那家伙若不是凡人……」
赫萝思索一阵,忽然抬起头说。
「啊,汝瞧,咱们在前一个城里不是吃过呗?是那东西呗?」
「嗯?」
在阿提夫,他们吃过的无非是羊、猪、鸡,还有一些特产的海鲜。
但这其中的任何一个都和画里的形象相去甚远。罗伦斯正在疑惑,又听到赫萝说。
「不是螃蟹呗?」
「螃蟹!?」
罗伦斯诧异地瞪大眼睛,把目光从赫萝得意的面孔上移开,再次观望那幅画。果然如此。他发现假如螃蟹的甲壳上出现了人的面孔,或许真就是眼前的样子。那左右横张的蟹足在夸张之下变成变成了人像的胡须和头发,如此一来,也不难理解为何这个形象没有身体了。
不只如此,罗伦斯甚至还能想象螃蟹用爪子抓住进山之人,面无表情地把他们送入口中的场面。
诡异的感觉让他颤抖着摇了摇头。
「不、不对……」
要冷静。他告诫自己。
再说,山顶上出现一个螃蟹的化身,这同炼铁又有什么关系?
何况它还从山顶上发出光芒普照大地,愈发让人不解其中缘由了。
「真是个有趣的想法。」
一道声音突然从头顶上传来。
实在是太突兀了,罗伦斯被吓得跳起来,他紧接着慌忙朝天井望去,却看不到人影。
就连赫萝似乎也没能用狼耳听出声音的来源,她同样困惑地抬头望望天井,接着又四下环顾。
不过,就算听觉能被迷惑,狼的嗅觉似乎却不会受骗。
「汝哟,就在最里面的柱子背后。」
赫萝拽拽罗伦斯的衣袖,示意他回头看走廊最深处的柱子。
不过握住护身用的短剑后,罗伦斯立刻意识到——这里是教会的大圣堂。
一般想来,声音的主人也应是与教会有关的人士。是刚才那段大螃蟹的诡异故事让他过敏了。他深呼吸几次平复心情,接着开口道。
「我们是旅人! 受阿提夫主教阁下之托来此的旅人!」
声音在石造圣堂高高隆起的天井中回响,如同轮唱一般。
「我们带来了阿提夫主教阁下的信,想请贵圣堂的主教阁下过目!」
罗伦斯的声音再度反复响起,又消失在走廊的身处。先前的声音之所以听起来像是从正上方传来,大概就是这种奇妙的反射构造所致。
藏身在柱后的人没有回答。
或许,他是需要求助于赫萝力量的什么人物?
往昔荣华而今已成遗迹的大圣堂,还有圣堂中诡异的彩绘作品。
倘若真有什么超越人智的存在徘徊于此处,罗伦斯觉得这也并不奇怪。
「似乎,真的是一场偶然啊。」
一道沉静的女性声音。让罗伦斯惊讶的,不是因为这声音听起来仿佛是来自身旁,也不是因为声音中包含的几分惊讶和几分喜悦。
而是因为,这声音是他鲜明记得的。
「汝哟。」
赫萝转头面向罗伦斯,露出一副苦涩的神情来。
「咱只有种不好的预感。」
话音刚落,一个人影从柱子的阴影中一晃而出。
也许是因为本人一丝不苟的仪容仪表,人影的动作仿佛优雅的舞蹈一般。
并且,与预想不同,这是一位罗伦斯所熟知的人物。身形虽然比记忆中的模样大了许多,但考虑到再会之前相隔的岁月,这也并非异常。
「诚然,神的心思是我等所无法理解的。」
走向他面前的是位女性。一对蜂蜜色的眼仁,头发朝后束起,一丝不苟地编成辫子盘着。她的身体看起来过于纤瘦,却因为始终用力挺直腰杆,举手投足都流露出凛然的气质。从僧服衣襟上拔染*的颜色来看,这位女性身处司铎的地位,如果要问众人脑海中都能浮现出的圣职者形象,那必然就是这样的一位人物。
[*注:染め抜く。一种染布技法。花纹部分留白,只对余下部分染色。与云南和四川的扎染相似。]
「好久不见了,罗伦斯先生。」
对方微笑着说完,视线又扫过罗伦斯身旁。
「然后,不论是好是坏,你也一直没有变。身上还是有酒臭味。」
「不要汝操心。」
赫萝回敬道。接着又双手抱在胸前,把脸拧向一旁去。
这两个人的关系,从以前开始就不怎么……罗伦斯露出苦笑。不对,他又心想。
只是赫萝单方面地不擅长与她相处。
毕竟就连柯尔都评价对方是严守信仰之人,甚至还一时拜她为师修习神学。这样的人,与有酒便要喝干,见肉必须要油光脂润才肯入口的赫萝,自然不可能有多合得来。
「我也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样的地方见到你。」
罗伦斯说完,叫出了她的名字。
「好久不见了,艾尔莎。」
「全赖神恩。」
曾在罗伦斯夫妇的行商旅途中与他们邂逅,而后又在至关重要的路口处给予他们引导*的人——艾尔莎,微笑着点头说道。
[*注:相关情节见14卷。艾尔莎曾促使罗伦斯下定决心追求他所爱之人。]
罗伦斯同艾尔莎走近,握手之后又轻轻拥抱。
十多年前他与艾尔莎结识,是在同赫萝相遇后不久。那时两人正在调查关于赫萝遗忘的故乡——约伊兹有关的信息。后来罗伦斯同赫萝结婚时,又是艾尔莎为他们主持了婚礼,所以三人间有不浅的交情。
「我收到了你那封写着『让我们再见吧』的信,但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真的见到了。」
「看来那位马先生真的是使命必达呢。」
来到温泉乡纽希拉的非人者一行中,有一位专靠向远地送信为生的客人,或许该说是适材适所,他的真身正是一匹骏马*。
[注:相关情节出自Springlog 3短篇《狼与收获之秋》。]
「不过,你不是才刚刚生完孩子吗?」
「已经是前年的事情了。这是我的第三个孩子,现在是家里的老大和老二在照顾。而且,我家最大的那个孩子,也该过一过不靠我督促教导,自己来约束自己的生活了。」
艾尔莎的丈夫是个叫做艾凡的青年,人很好,但与艾尔莎正相反,是那种大大咧咧又不在乎小节的性格。他很明显是妻管严的类型,不过罗伦斯想这些事情时并没有考虑过自己又是什么情况。
两人沉浸在重逢喜悦中时,赫萝不耐烦地插嘴说。
「先别拖拉了。咱们走过长旅,现在正是疲累的时候。咱记得,招待远方旅人可不是汝等教会的信条呗?」
艾尔莎起先愣了一下,接着又对赫萝的挑刺回以微笑。从这副笑容可掬的神色来看,她已经相当善于应付小孩子的任性了。
「说的也对。现在虽然教会里的人都离开了,不过这样正好空出了许多房间来。」
「咱想用热水冲掉身上的污垢。这地方能洗个热水澡呗?」
赫萝早已将纽希拉的温泉视作了理所应当之物。在阿提夫时,她也不时会烧水放到桶里泡澡,还闹着想换更大的浴桶,把头也潜进去。
「可以的。」
「啥,是真的!?」
面对眼神激动的赫萝,艾尔莎从容地回答说。
「只要你亲手汲水,劈柴,生火就可以。」
「……」
她又用那双蜂蜜色的眼睛看着赫萝,挺直脊背接着说道。
「不可怠惰。勤劳工作才能度过美好的一日。」
罗伦斯还在旅行商人时代时,艾尔莎就是个仿佛画中描绘的那种,认真到极点的女执事。当时还是个孩子的柯尔也与罗伦斯夫妇同行,教授给柯尔各种礼节的人就是艾尔莎。
赫萝在仪态举止方面的顽劣程度丝毫不逊色于自己的女儿缪莉,那时自然一直被艾尔莎叱责。
「罗伦斯先生,你把马栓在院子里了吗。」
「是的。」
「放好行李之后,我就给你们准备洗脚的水和餐食吧。请放心好了。没有炒豆子和庭院里拔来的草。」
最后的台词,是带着促狭语气说给赫萝的。
看着赫萝一下子把头拧到旁边的模样,罗伦斯有点怀疑这两人中,究竟谁才是活过了漫长岁月的贤狼了。
大规模的教会设施少不了接待前来拜谒的贵族或旅行圣职者。因此必定附设有住宿设施。罗伦斯夫妇现在就借用了其中一间屋子。把行李放下后,两人走到外面。
圣堂院落里的菜园旁,挽着袖子的艾尔莎正从井里汲水。
「洗过脚之后,就会感觉轻松许多。」
圣典里有好几处记载圣徒为贫者洗脚的故事,不过以赫萝的性格,她肯定不会对此有多感慨。
当她明显地露出一副气鼓鼓的模样,艾尔莎的视线转向了罗伦斯。
「夫妻关系很好是大好事,但你是不是有些过于娇惯自己的伴侣了?」
面对艾尔莎的叱责,他只好连连认错。
「快点,赫萝,凉水洗脚也很舒服的。」
罗伦斯在满满一桶水里洗净了手和脚,赫萝则摆出不情愿的表情,在附近一块大石头上坐下,然后一下子把脚朝罗伦斯伸出去。
尽管艾尔莎无奈的叹息声听起来是如此刺耳,罗伦斯还是给公主脱下靴子,挽起长袍衣摆下的裤脚,为她洗完了脚。赫萝嘴上虽然发着牢骚,实际体验一番后似乎也觉得很舒服,哪怕脸上依旧写着不高兴三个字,尾巴却已经开始左摇右摆起来。
「话说回来,你是一个人管理这个地方的吗,艾尔莎?」
要做饭就得先生火,说完艾尔莎便走向柴房,罗伦斯则主动请命替她担下劈柴的工作。让罗伦斯给自己洗了脚后赫萝好像很满足,她也没有再表示什么不满。
「你们知道山对面有个很大的集市吧? 村子的主人和圣堂的其他人员都到那里去了,等集市结束才能回来。他们要想办法把村里收获的东西卖出高价,还要尽可能以最低的价格买进用来越冬的物资。而我既不懂风土也没有人脉,于是就留守在这里。」
罗伦斯一面听她讲话一面劈柴。啪,啪,斧头把木柴劈开,发出悦耳的清脆声音。赫萝好像很中意这种响声,她把劈好的柴堆在一起,又勤快地把新的木头再摆到斧子下。
这副模样在罗伦斯眼里,怎么看都像狗儿和主人玩丢捡游戏的开心模样,但他当然保持了沉默。
「不过,一个人住在这里其实也很自在,这座大圣堂又很值得仔细打扫。」
这一番话充满了艾尔莎式的认真。罗伦斯听了不禁苦笑。
劈完柴,艾尔莎领着两人从屋外走进伙房。
「说来也真是惊人的巧合,你们两位是从纽希拉出来的,到底又是怎么来到了这里?」
她一面从伙房的柜子里取出火绒和打火石,一面问道。
「这个故事可就长了……我也想问,艾尔莎你为什么在这里?你住的村子到这里隔着相当的距离吧?」
「我自己都没想到会来到这个地方。原本是附近的教会说没有能认字的人,要我去帮忙。当时不过是临时确认教会拥有的资产和特许状都有些什么。那是今年夏天刚开始时的事情了。」
艾尔莎一边说,一边叩响打火石,很快就引燃了火。
见此,旁观的赫萝故意对罗伦斯说「人家多厉害呐」,罗伦斯则不悦地反驳说自己找不到打火的要领,也不过是最初几天的事情而已。
「而后,教会突然开始注重起自己的面孔和形象来,我当时听说这还和柯尔有关,惊讶之余,也有些能想象其中缘由。」
艾尔莎从罗伦斯搬来的柴火里挑出了容易点燃的几根,放进灶膛。
看起来她只是随意地把柴火丢进去,但罗伦斯发现,其实柴火有意地被垒成了容易引燃的结构,他不禁在心中佩服起来。
「我们来到这里也是因为这个。柯尔出发旅行时,我们的女儿缪莉也粘着他一起走了,最近不怎么能收到他们寄来的信,于是我们就想来看看情况。」
艾尔莎蜂蜜色的眼睛望着罗伦斯和赫萝,接着颇有意味似地苦笑起来。
过分呵护孩子的父母——她或许是在这样想。
罗伦斯干咳了两下。
「咳哼。然后,那边的事情结束之后,你又发现其他地方也冒出了同样的请求,最后就辗转到了这里,对吗?」
「大体是这样没错,不过两位刚才看到的那幅彩绘才是最大的理由。我们会在这里相遇,其实也并非机缘巧合啊。」
圣堂里的彩绘图画描绘了瓦兰主教领从兴起到没落的历史;炼金术师们,以及他们带来的那种犹如魔法的技术;还有那座如今不知盘踞着何种存在的诅咒之山。
「这个主教领通过种种关系找到我的时候,我曾经犹豫过。因为实在是太远了。但听到瓦兰主教领的起源故事,我又被引起了兴趣。心想着,或许能为父亲收集的异教神话里添上一个新的故事。」
罗伦斯夫妇第一次去访艾尔莎居住的村子,也是为了借阅她父亲收集的那些书籍。
「结果呢?」
她把铁锅架在灶上,又把水灌进水瓶,然后灵巧地耸了耸肩。
「结果就是你们来到了这里。你们不是说,带着一封阿提夫的主教托付的信吗?」
「……也就是说,艾尔莎,你就是那个遇到麻烦的代理主教阁下?」
艾尔莎放好水瓶,指了指自己的衣襟。
「是司铎。女流之辈能从执事变成司铎已经是很了不起的出人头地了。哪怕是临时的也一样。有丈夫,有孩子的人居然还能当上司铎,现在教会也真是顾不得那么多了。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人手,我这样的人都被拖了出来。」
艾尔莎虽然嘴上这样说,但她能读会写,以前还曾四处旅行,寻找适合托付村里教会的圣职者。个性认真又见多识广的她,大概原本就在村里颇有口碑,受教会倚靠也并不算什么偶然。
「可是,就算要向阿提夫的教会求助,假如讲明这里的情况,也只会招致对方起疑——居然让其他村里来的女司铎管理整个教会,难免让人猜测是要夺权之类。因此我就在心里自称是临时的代表者。这可不算是在说谎。」
在罗伦斯的印象中,艾尔莎是个一板一眼,做事循规蹈矩,甚至到了有些不通人情的地步,但看她最后露出恶作剧似的微笑,罗伦斯意识到艾尔莎真的变得更强了。
「你这副表情是什么意思,我多少也学会了一些为人处世的技巧啊。」
艾尔莎一面说,一面毫无顾忌地把盐和大蒜丢进锅里。她的动作相当麻利,也许在自己居住的村子里她也是这样,把家中管理得井井有条。
「你们两位喜欢炖菜吗?」
「里面有肉呗?」
听到赫萝这么问,艾尔莎耸了耸肩。
「是我们请来了两位,当然不可能强求两位在这里戒除肉食。」
「真是体贴呐。顺带一问,这里面是啥肉呀?」
「你不是狼吗?来时一定已经在路旁草丛中看到了吧?」
艾尔莎回答时的熟练模样让罗伦斯不禁产生了幻觉,好像她面对的不是赫萝,而是闹着说「今天吃什么?」的小孩子一样。
「是兔子呗!」
「这可是此地为数不多的名产之一。」
赫萝的眼神变得充满期待,尾巴也兴奋地摇个不停。
在食物面前她立马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态度,引得艾尔莎一阵苦笑。
「可是,真想不到你居然会请商人作为援军过来。」
罗伦斯对艾尔莎开口的时候,她正请赫萝出去找村民把兔肉拿回来。只要是为了肉,赫萝当然不会觉得麻烦,她一蹦一跳地离开了伙房。
在赫萝的眼中,罗伦斯就如她的猎物一般。倘若罗伦斯和别的女性独处,她定然要醋意大发,而且大发的模样还相当好笑。但看来对艾尔莎和罗伦斯间的关系,赫萝倒是没有怎么怀
疑过。
「那是一片被称作诅咒之山的土地,邻近的村民连捡柴火时都会避开那里。就算请别的圣职者来,也只会让问题更复杂。不过,我想商人们既然在金钱面前不知畏惧为何物,他们一定能勇敢地深入森林,到山顶上去查清那里究竟有什么。」
这番话很能体现艾尔莎对商人的看法,不过并没有说错。
「也就是说,关于山上的东西,你自己也不知道详情吗?」
「是的。原本我到这里来的任务,是整理大圣堂的财产,确认拥有的特许状。要做的事情像山一样多,恐怕实在是无暇自己到山上去了。我想趁合适的机会从周围人口中收集信息,可这座大圣堂里的其他人尽是在别的地方修习了教会法学,并非出身于本地。而本地的居民们又有些忌惮我。」
一个不知从哪个偏远地区来此,四处收集当地异教故事的女司铎,恐怕的确会招来不少疑惑。人们会怀疑她是刚入行的异端审问官,甚至是企图潜入此地的细作或探子。
「其实就算是这座大圣堂的书库里,也没有留下多少像样的记录。论及详尽程度,恐怕还比不上从路边的旅舍问来的传言。虽然我觉得当时的人们必定是希望把这段故事流传到后世,不然,大圣堂中又为何会留下你们两位所见的那幅画呢?」
「历代的主教阁下们就没有调查过此事吗?」
艾尔莎耸了耸肩。
「枯竭已久的铁矿山,而且还是与异教传说相干的场所。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当作这些地方不存在。不然被异端审问官盯上,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正所谓家丑不宜外扬。
「何况,除过我的好奇心之外,一大片土地得不到恰当利用,这也是现实中的一大问题。这片主教领的衰败是一目了然的,不是吗?只有把那些挖不出铁矿的山早日卖掉,用换来的钱开挖水井,整顿道路,居民的生活才会有真正改善。然而居住在这一地区的人们恐怕无人不知关于这片土地的传闻,他们必然会对交易有所顾虑。因此,我要寻找一位来自远方的商人。」
到这里,事情的脉络就同寄给阿提夫主教的求援信连上了。
罗伦斯不得不连连佩服艾尔莎的周密判断。
「因为来自远方的商人容易找到其他买家,这些买家从未听过什么山上的诅咒故事,或是有关这片土地的来龙去脉,对吗?」
艾尔莎只是露出微笑,并没有回答。
身为外来者的艾尔莎如何能被委以重任,独自照管这样广大的圣堂,罗伦斯现在明白其中理由了。
因为人人都对她感到放心,认为她能担得起留守的责任。
「我知道了。总之,关于去确认山里到底有什么的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好了。」
罗伦斯朝伙房外望了望,赫萝正抱着一串麻绳绑着的兔子跑过来。那一副傻乎乎的满面笑容,不禁让人怀疑她究竟是如何自称为贤狼的。
「因为只要有酒和肉,我们家的这位就一定会勤恳工作。」
艾尔莎耸耸肩膀,又把一些盐加进锅里。
嗜酒的人最喜欢浓厚味道的食物。
她似乎已经完全掌握了驾驭赫萝的方法。
用兔肉炖锅和一点点葡萄酒填饱了肚子后,罗伦斯与赫萝在艾尔莎的带领下走向大圣堂的宝物库。这座石头建造成的地下室看起来仿佛牢狱一般,四处还摆着许多用于辟邪的恶魔雕像,更让人感觉毛骨悚然。
走到最深处,艾尔莎拿出比手掌还大的铁钥匙,打开一扇厚重的铁制门扉。
「咱想起了以前见过的那个蛇洞。」
艾尔莎居住的村子里有一个关于巨蛇的传说,村中教会的地下也与巨蛇曾经的巢穴相连。
这个地下室里书架与书架相连,其中满满地塞着羊皮纸卷和各类文书,模样与那时的情景如出一辙。
「这就是全部的特许状了吗?」
「这只是其中的四分之一左右。因为主教领有许许多多领地,其中居民的缴税记录、所有权的证明等杂项占了大半。啊,这些书籍都是技术书。包括岩盐和铁矿的采掘法、精炼法等等。既然上面落了一层灰,看来已经是很久没有人翻开,成为无用之长物了。我打算把这些东西也卖掉。」
空间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赫萝打了好几次喷嚏,最后用长袍掩住了鼻子。
「而我想让两位看的东西,在这边。」
手拿着烛台的艾尔莎继续领着两人向前走。
吃饭时,艾尔莎把自己调查的全部关于诅咒之山的故事讲给了罗伦斯和赫萝,不过即便曾读过父亲留下的每一本涉及异教神话的书,她也仍然不能解开教堂彩绘背后的谜团。
而且,山林中盘踞着可怕怪物的传闻在世上并不少见。它们多半是杜撰的故事,或者换一种稍好听的说法,这些故事的背后往往都有某些目的。罗伦斯知道这种手法。
例如用『怪物出没,村民不能进入某片区域』当幌子,要求免除本来应当支付的税金,或是防备外人来夺取山林中的资源。这样的理由驱动人们编造出了此类怪谭。
大圣堂里没有留下任何有关被诅咒之土地的记录。因此,最初艾尔莎也曾以为人们是出于某些政治意图才散播了这样的故事,并且这种猜想确实很有可能性。
直到某一天,她为整理特许状走进了这座宝物库,并且发现了某件像是故意被藏起来的东西。
「你说的就是这个吗?」
艾尔莎揭开蒙布,展现在罗伦斯夫妇面前的,是一口堪称巨大,金光闪闪的钟。
「现在挂在钟楼里的那口钟是五十年前铸造的,我在当时的出纳账簿里发现了相关的购买记录。」
「那么,这就是再之前的旧钟了?」
艾尔莎点点头,用烛台点亮其他蜡烛,然后端着烛台照亮了钟的底部。
「请看这里。」
罗伦斯和赫萝一同蹲下身来细看,接着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是咬痕吗?」
钟的体积非常庞大,身材娇小的赫萝似乎可以整个人藏在里面。就在这口巨钟的下部,他们看到了并排开着的四个孔。
「看起来像是那样。你觉得呢?」
尽管塞不进拳头,但这些孔洞的大小足够轻松插进两根手指。只要是见过赫萝的獠牙,任谁都一定会产生如此联想。
「咱们狼,最不喜欢的就是金属玩意儿。」
说完,赫萝把鼻子凑近钟体上的孔洞。
「……味道倒是没……哈啾!」
打完喷嚏后,她用手抹了抹鼻子,接着又扯来罗伦斯的袖子抹了一通。
看来这味道相当令她厌恶。
「我也曾觉得,传说只能归于传说。不过看到这口钟在眼前,我自己都有些怀疑了。」
罗伦斯低头看着巨大的钟展开了联想。假如真有什么在这钟上留下了咬痕,或许那就代表旅舍老板的故事——人们潜入山中,然后再也没有归来——未必是编造出来的?
但他随即听到了一声含着无奈的叹气。抬头一看,是还在哼哼唧唧的赫萝。
「大笨驴。」
她用带着鼻音的声音说完,抬脚在钟上踢了一下。
「这钟不是一直吊在那样的高塔上呗? 怎么能被咬上一口?」
「啊——」
看到罗伦斯跟艾尔莎一同张着口却无言以对的模样,赫萝愈发无奈地摇了摇脑袋。
「鸟又没牙,就算是用爪子抓穿了,也不该留下四个洞。」
「确、确实是。鸟的爪子留下的洞应该是三个,而且在另一侧也会有。」
「再说了,咱看这洞也不是用狠劲儿开出来的。」
「为什么?」
罗伦斯刚一发问,立刻就被赫萝猛地在侧边肚子上揪了一把。
「疼! 你、你干什么啊!」
「就算不是汝这将军肚,捏一把也是要变形的。」
望着松开手的赫萝,艾尔莎颇为赞同地点着头说。
「确实,钟的外形一直是完好无损的呢。」
「要真用劲儿咬出了这样的大洞,这钟不是变形,至少也得出现几道裂痕才是。可是咱一点也没看出那种痕迹。再说,这些洞也不对劲。」
赫萝凑近被蜡烛照亮的孔洞,眯起一只眼睛来细看。
「到底是怎么变出这种洞来的呗?」
罗伦斯也试着再观察孔洞,却并不能明白赫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只能看到金属钟体上歪斜地开着四个并排的孔,怎么看都像是犬类咬出来的痕迹。
可是,这口钟应该一直被悬挂在高高的钟楼上,何况要真假定钟上的洞是被咬出来的,也的确不能解释为何它的外形又未曾受损。
「倘若用最简单的想法,那就是这口钟跟传说根本是无甚关系……」
赫萝的推论是很合理,但她自己似乎都不怎么相信。
罗伦斯开口说。
「我们先不管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总之,就假定是有谁在钟上留下了咬痕。」
两位女性都把目光投向罗伦斯。
「你
觉得,自己跟这个对手的实力相比如何?」
明明没有风,蜡烛的火光却飘摇了一下。
或许,那是因为赫萝露出了胆大无畏的笑容。
「咱是贤狼赫萝。只要不是面对狩月熊,咱才不会简简单单败下阵去。」
寄宿在麦粒中,受人仰望的巨狼化身这样回答道。
那么,接下来的行动也就此确定了。
太阳落山,做农活的人们回到家中。晚饭后他们便不愿再消耗蜡烛,早早地上床就寝以备明日的劳作。
等到了这个时刻,赫萝露出了狼的面貌。
『汝大可以在原地等着的。』
『大笨狼。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容易跟人吵起来,怎么能放你一个人去。』
罗伦斯学着赫萝的口吻揶揄了一句,结果被不服气的赫萝用尾巴扫过身体。
这一扫让他差点倒在地上,但赫萝对罗伦斯的抗议充耳不闻。这时候,艾尔莎又对她说。
「请尽可能避免争执。如果真有什么人躲在山上,不与其主动接触也是一种选择。」
『这可得看对面。咱也希望能遇上通情达理的家伙。』
艾尔莎点点头,扶着罗伦斯跨在赫萝背上之后,又手握教会纹章说。
「愿神祝福两位。」
『汝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大的胆子呐。』
在古代的精灵面前,教会的神也是后来者。只是艾尔莎似乎已经习惯成自然,听到赫萝这么说,她眨了眨眼睛,然后露出苦笑来。
『汝抓好了。就是掉下来,咱也不会停下来捡汝。』
「只要你不耍坏心眼,我才不会掉下来。」
话音刚落,赫萝就像是故意似地一抖身体,然后飞奔起来。
罗伦斯回头时,看到艾尔莎正朝自己挥手送别。但此刻他顾不得别的,立刻紧紧抓住赫萝身上的毛发,匍匐在她的身体上。飞驰的速度越来越快,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都盖住了她的脚步声。夜空中偶尔能窥见月色,罗伦斯借着这微弱的光亮环顾四下,发现暗夜中的芒草原野此刻变成了一片黑色的湖泊。
趴在赫萝背上,和她一同疾驰穿过这仿佛皮影般的世界时,他仿佛在一瞬之间窥见了赫萝生活的那片天地。
罗伦斯以为自己了解赫萝的一切,正如赫萝了解自己一样,然而归根到底,他挚爱的赫萝不是人,而是狼。
哪怕平时根本对此毫无感觉,这种时候也会强烈地体会到彼此间的差距。
不过——又一个念头浮出来。假如告诉赫萝,自己并不讨厌这样紧紧抓着她的皮毛,赫萝一定会害起羞来,还会摆出一副嫌弃又苦涩的表情让尾巴波浪似地抖动。想到这里,罗伦斯不禁笑起来,也能耐得住几分恐惧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风暴声缓和了一些,他渐渐听到了赫萝踩在地上时轻盈的脚步声。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四下已经变成了杂木林的模样。在林木远方还能看到月亮正藏在云中。似乎是到达山麓了。
据说从修道院到这里,骑马也要走上数个钟头,赫萝跑起来果真是神速。
「就这样大咧咧地走到人家的地盘里,不会有问题吗?」
假如山里有什么东西存在,罗伦斯觉得还是先观望一下情况比较稳妥。
『咱只闻到有普通的鹿之类。』
虽然趴在赫萝背上看不清下面的情况,但他知道赫萝正灵巧地穿过山岩之间。越过比较小的断崖或岩石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颠簸。
就算嘴上说得让人害怕,其实她还是很在乎骑在背上的自己。这样看来,赫萝也真是不坦率。
「教堂彩绘上出现的那座山,你能找出来吗?」
『首先得到最高的山峰上去。从高处看,咱或许就能找到点什么。』
「说得对。」
话音刚落,赫萝就稍稍提升了速度。又或许这不是她有意为之,而是山道倾斜的程度愈发剧烈了。这险峻的山崖,人徒手攀登起来恐怕难于上青天,赫萝却保持着马在平地行走的速度。不管是从她的步伐、呼吸,还是起劲摇动着的尾巴都能明显地看出,这段登山路让她很愉悦。
赫萝的居所并不在城镇中。
幽深的山林才是她的栖身之处。罗伦斯心里明白这一点。
『咱们到了。』
最后赫萝停下脚步的地方是一片树木稀疏的区域。一眼看去好像出现在森林中的广场。罗伦斯努力让僵硬的手松开时,才发现自己抓住皮毛可能比想象得更加用力。接着,他小心翼翼地从匍匐在地的赫萝身上滑下来。
地面堆积了好几层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向下挖的话,似乎能挖出很肥沃的土壤来。
「这里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曾经光秃秃的铁矿山啊。有这样好的环境,难怪不管打几口井都能涌出水来。」
轻轻踩一下落叶,结果滴溜溜地滚出来几颗橡子。当眼睛习惯了周围的昏暗,罗伦斯发现四周的树木竟都还没有多少年龄。
『未必。这山里到处都丢着含铁的石头,咱的鼻子闻见的全是讨厌的味道。等日头升高了,连汝肯定都能看出来周围不对劲儿的地方。』
说着,赫萝用鼻子轻轻拱了拱罗伦斯,大概是想要感受一些熟悉的气味。于是罗伦斯用手挠挠她的鼻梁,果然,赫萝的尾巴开始左摇右摆。
「诅咒……到底是什么虽然还不清楚,不过你说这里到处都是矿渣,那会不会诅咒其实指的是矿毒? 话说回来,这周围到处都是树,没有感觉到多少平静祥和,倒是……」
倒是有一种亡灵突然出现也不稀奇的氛围。
『唔。』
前一刻还在用鼻子蹭着罗伦斯撒娇的赫萝,这时候抬起了头来,用锐利的目光巡视周围。『咱现在还不知道这里的家伙是什么面目……但绝对是有的,咱能肯定。』
罗伦斯惊讶地望向赫萝,发现她正示意自己去看四周的森林。
『这地方,树木的种类不对劲。』
「种类?」
『倘若是单纯放着不管,山上不会长出这样的林子来。因为四下的树全都是在冬天落叶结实的品种。而且,从山脚下开始就全都长得规规矩矩的。』
能结种子的落叶树可以当作很好的薪柴,也能变成蘑菇的苗床,而且,假若它们生长得呈现出整齐划一的模样——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是人为种下的? 这里不是自然地恢复成次生林的吗?」
『恐怕没错。而且,放眼一望全都是如此。咱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光景。』
赫萝望着森林度过了几百年,她似乎意识到了这座山的奇妙之处。
『论道理,要让这样大的范围重回绿色,放着不管得花上数百年的时间。汝不是说这地方几十年前才变成秃山呗?那就肯定是有人在照管这里。』
「会不会是村民们?」
她用巨大的吻朝罗伦斯喷了一口气。
『那就需要蚁群一样多的人工。更何况,人类还稍微聪明些,大概不会做出这种全按照自己的喜好来种树的傻事。满山都种遍同一种树可不好。』
自己的喜好。这种说法很让罗伦斯在意。
「这么说,你猜出是谁种下这些树了吗?」
『而且那副怪画的谜团也有一部分解开了。』
赫萝不满地哼了一下,接着用责怪的眼神看着罗伦斯说。
『咱觉得,先前那港镇里的画果然还是得返工才行。画画的时候不认真,就没法儿把正确的故事给流传到后世去。』
她居然还没放下那肖像画的事情吗,罗伦斯一面有些无语,一面追问道。
「你说解开的谜团,是指山顶上的那张脸,还是说其他的?」
『是那脸旁边的天使们。看来那不是汝辈说的天使之类。』
「可是它们有翅膀啊。」
『就是因为画得不像样才会被认成翅膀,其实错得远。』
捧起神的面容的那些形象,它们的背上生着类似翅膀的东西。可如果那不是翅膀呢?
罗伦斯望向赫萝,而森林之王接着说道。
『那是松鼠。汝辈在画里错认成翅膀的,是松鼠背后的尾巴。』
那一瞬,罗伦斯也终于认清了这片森林的模样。为何短期之内这里冒出了如此数量的树木,为何这些树木又都是会结种子的品种?这样的问题在他心中浮现出来。
『松鼠们最擅长在地上挖洞把树种子埋进去。而且还会在嘴里塞上一堆种子到处跑。看来这家伙的活儿干得不错。肯定不会有问题了,种下这片森林的,就是松鼠。』
充满谜团的传说,忽然有一部分被些许光芒照亮了。
可是,还有别的疑点存在。
「假如是松鼠,那也没法解释钟上的咬痕啊。不对,该不会,那是松鼠的爪痕?有这样的可能性吗?」
『汝是说有个力大无穷的松鼠把那钟捏出了几个洞? 松鼠的小手要是能钻出那种洞来,那身子恐怕要有山一样大了。』
罗伦斯一点也想象不来这副模样。何况这依然不能解释为什么那口钟通体没有变
形,甚至连裂痕都没有。
「最快的办法似乎就是找出那只松鼠来问一问了……你能知道它在山里的什么地方吗?」
『到处都是铁的臭味,咱的鼻子现在不灵光。不过,既然这山上到处都是它的粮食,它自己也肯定躲在其中的某处。咱要是能长吠一声就可以把它喊出来,声音能一直传到山的另一边去。』
山麓开外隔了一段距离就是村落。也许是水质不好的缘故,村里没有多少农田,但人们利用丰富的草地畜养着绵羊和山羊等家畜。要是传来一声狼的远吠,他们的生计毫无疑问就会有麻烦了。
「还是把那当作最后的手段吧。」
『那就得老老实实地到处找了。不过,咱哪怕就只是睡在这儿,对方也肯定会发现。』
某一天,满是美食的乐园里突然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狼。
站在松鼠的角度上,它的确至少会来问问访客究竟是有何贵干。
「也就是说,今晚要露宿?不过我没有准备东……呜哇!?」
罗伦斯还没说完话,就被赫萝用尾巴卷住翻了个身,然后背向下落在柔软的皮毛上。
『能睡在咱的皮毛里,汝还有什么不满呗?』
那对硕大的红眼睛和獠牙就在自己面前。
罗伦斯一眼就能看出赫萝现在心情很好,可是这副情景在旁人看来,恐怕就是可怜的旅人即将被吞食的场景了。
「说起来,咱们第一次遇到艾尔莎的时候,也是这样在外面熬了一夜啊。」
当时艾尔莎居住的村子同附近市镇起了纷争,卷入事件的罗伦斯和赫萝逃到森林里,在那里过了夜。
他带着怀念之情轻抚赫萝的尾巴,结果却被尾巴的毛在脸上一拍。
『居然在咱的皮毛里谈起了其他女人,汝真是胆子不小呐。』
罗伦斯背靠着赫萝柔软的腹部,听到身旁传来雷云轰鸣似的低吼声。
「今晚看来会很冷,我想让你热乎一点比较好。」
『大笨驴。』
她蜷起身体,用鼻尖拱了拱罗伦斯。
恶作剧一阵之后,赫萝心满意足地哼了一声,接着放松身体,伸展开四肢,耳朵愉快地抖动起来。
『的确是隔了好久了呐。』
赫萝看起来心情好极了。
在纽希拉时,她会不时寻找事由变回狼的模样在山间游荡,不过那时罗伦斯很少同行。而且纽希拉有众多客人,人们不时就会进入山中,赫萝并不能频繁地这样做。
罗伦斯被她抱在怀中,不禁开口说。
「我以前以为你不喜欢这样子的。」
人是人,狼是狼。
一直以来,这个历然的事实都被两人有意回避着。
赫萝先是抬起头,随后又像是变了心意,再度把脑袋搁在落叶形成的柔软地毯上。
『这取决于咱的心情。』
她的红眼睛微微眯起来,这大概是自嘲的笑容了。的确,赫萝在纽希拉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变回狼的模样泡在温泉里。
「只有公主才有这样任性的特权啊。」
他一边说,一边轻抚赫萝的皮毛,很快她的尾巴尖端就愉快地摇摆起来。
『汝呀,真是个大笨驴。』
赫萝无奈似地说完,闭起了眼睛。
罗伦斯笑了笑,自己也放松身体,沉浸在赫萝的皮毛之中。
温暖,又带着森林气息的皮毛裹着身体,转瞬之间就让他沉入了梦乡。
——只要在山里睡一夜,潜藏在山中的人物就会察觉状况主动前来。赫萝的想法果然是对的。谜底揭晓是在一夜过去的第二天。罗伦斯被她领着到了一片没有被矿毒污染的沼泽边,升起了篝火,正要烤熟抓来的野兔。
前一刻还摇着大尾巴关注着野兔的赫萝忽然猛地一抬头,不等罗伦斯说什么就跑了出去。动作与她带罗伦斯来到山顶时完全不同,宛如一阵狂风般卷起落叶,转瞬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俊敏的程度不愧为森林中的捕猎者。
罗伦斯呆站在原地惊得说不出话来。但想到赫萝不可能在山里迷路,更不可能忘掉还没吃到嘴的烤肉,他决定继续回到烧烤工作中,并且先行享受一下滴着油的兔腿。
就在这时——
沼泽旁边的山崖下倏地冒出了赫萝的耳朵尖。随即,她巨大的躯体也一跃而出。
「喔喔,你回来……啦?」
赫萝的嘴里叼着一只他从未见过的松鼠。
『这家伙是来偷看咱们的。』
即便她把叼着的松鼠放下来,松鼠依旧蜷缩成一个球。
和身体一般大小的独特尾巴颤抖着卷在头上,好像人双手抱头一样。
这只松鼠站起来恐怕比罗伦斯还要高一些,不过,如今怎么看都像是一团圆圆的皮毛。
「它能听懂话吗?」
『喂。』
被赫萝用鼻尖拱了一下,松鼠才惊恐地抬起头来。罗伦斯一看到那双眼睛立刻就发觉了其中的理性光芒。
「我们不是来这片森林中胡作非为的。」
松鼠那小得不成比例的嘴巴只是动了动,却没能说出话来。
「当然,这只狼也无意于加害你的性命。」
松鼠闭住口,偷偷瞄了赫萝一眼。
『这可取决于汝自己。』
一看到赫萝露出的尖牙,松鼠顿时又被吓得缩作一团。
「喂。」
罗伦斯责备了赫萝一声,结果她鼻子一哼,坐在了松鼠对面,罗伦斯的身后。
松鼠这才稍稍抬起头,看着罗伦斯开了口。
『您……是人类吗?』
为什么会和狼在一起,它似乎是想这样问。
「我原来是旅行商人,现在开了一家温泉旅馆,我名叫克拉夫特·罗伦斯。」
罗伦斯说完,朝松鼠伸出手去。松鼠圆溜溜的眼睛在他的手和脸上打量一番,才战战兢兢地也伸出了手。那只手比身体小得多,不过仍然比罗伦斯的大了一些。
握手时,罗伦斯有意确认了一下,发现和钟上的洞相比,它的爪子还是太小了。
「请多关照了。然后,那边的则是……」
罗伦斯有些难为情地干咳了一下。
「是我内人赫萝。」
那时他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松鼠也能露出目瞪口呆的模样。
惊讶到几乎要昏厥的松鼠终于回过神来。
『人、和狼……人居然和狼——!』
它看着罗伦斯和赫萝,激动地说。
如果罗伦斯没有看错的话,这只松鼠又大又圆的身体一蹦一跳,应该是在表露着它的欣喜之情。
『那么,人和松鼠在一起也不是白日梦了呢!』
这次轮到罗伦斯惊讶了。他不由得回头一看身后的赫萝,结果发现赫萝也像是被引起了些微兴趣。
『诶嘿嘿,啊,不过,我这样的松鼠想要和师傅在一起,实在是太自不量力了……可是可是……』
松鼠搓着双手,尾巴缩成圆圆的一团。
——占据着被诅咒的山岭,将侵入者一一变作亡魂的人物。
怎么看都不像是它。
「请问——」
罗伦斯朝松鼠搭话,松鼠才如发条般挺直身体,眨了眨眼睛。
『这、这可真是失礼了。』
它刚一缩起身体低头行礼,却又比低头更快地,猛地抬起脸来。
『啊,对、对了! 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
松鼠的尾巴鼓了起来,比身体还要大,它蹦蹦跳跳地说。
『请快点把火灭掉! 不然山里的天使大人就要发怒了!』
山里的天使。这个字眼很让罗伦斯在意,但松鼠的表情看起来的确是慌张极了。
既然之后还要向它询问别的事情,罗伦斯决定先听从它的指示。
「我知道了。赫萝。」
被罗伦斯叫了一声后,赫萝不情愿地叹了口气,张大嘴吞掉整只被烤熟的兔子,又把前爪伸到沼泽地里,刨起水花浇灭了篝火。
『这样就行了呗?』
『是的,是的,我想这样就没事了。』
松鼠安心地松了口气,接着用抱歉的神色对罗伦斯说。
『然后……可不可以请两位也离开这座山呢。不然山里的天使大人可能还是会发怒。』
这次,罗伦斯没有放过这个再度出现的关键字。
「那位山里的天使大人,是不是长着满面的大胡子?」
松鼠愣了一下,然后歪着脑袋说。
『不……我没有见过天使大人的面。两位看到过天使大人吗?』
「……」
对话的焦点似乎无法重合。在这座山里种下树木的几乎毫无疑问就是眼前的松鼠,大圣堂里的奇妙绘画中,站在那张怪异的脸旁边的人物恐怕也是它。
莫非那张脸并不是山里的天使?
「在山里种下这些树的人,就是你吧?」
『哇,是的! 是的! 虽然这里曾经是光秃秃的山,什么都没有,但是现在已经恢复成这样了! 我想师傅也一定会夸奖我的!』
松鼠露出一副开心的模样上下抖动身体。或许它自己其实是想要跳起来的?罗伦斯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座山里到处都滚落着橡果,放眼望去尽是它喜好的树木,住在这样的地方,它恐怕早就吃得超重了。
但这不重要,罗伦斯想问的是另一件事。
「你从刚才开始提到了好几次『师傅』,这位又是?」
『师傅是把我收下当弟子的人。』
原来松鼠的脸也可以露出开心的笑容来。
对方的笑容看起来实在是幸福极了,甚至都让罗伦斯也传染上了一两分。尽管自觉有点问不下去,但要解开谜团,恐怕罗伦斯必须得从这只松鼠的口中挖出一点什么来。
「你的师傅……是人类吧?他是山里的什么工匠吗?」
『是的。师傅被别人叫做炼金术师,拥有很强大的力量。』
罗伦斯望着开心的松鼠,倒咽下一口唾沫。
流传在大圣堂中的传说故事,看来并非完全是杜撰出来的。
『您也是炼金术师吗?』
松鼠的问题听起来纯真无邪,却让罗伦斯紧张起来。
眼前的非人者开朗,可爱,还有点傻乎乎的。
面对它认知中的伙伴是这幅态度,而面对外人,它又会突然豹变地露出尖牙来。在那些迷路到森林中遇到怪物的故事里,如此情节比比皆是。
假如贸然回答说自己不是炼金术师,也许它就会突然用爪子……就在罗伦斯犹豫的当下。
『咱们现在很赶时间。汝要是不把知道的全都说出来,就会跟刚才那只兔子落得同样的下场!』
赫萝上前一步,露出满是尖牙的嘴逼问道。
松鼠瞪大了黑色的圆眼睛,几乎被吓得向后翻倒过去。赫萝散发出的威胁感对它来说太强烈了。
「喂,赫萝。」
罗伦斯慌忙上前阻劝,却被赫萝用那赤红的眼睛盯着告诫道。
『大笨驴。汝想想关于这座山的故事。进山的人若是都成了不归之徒,把他们埋葬的又是何人?这里不就有个最擅长打洞埋藏食物的家伙呗!』
非人者不是人。正如人和狼之间般界限分明。
赫萝比罗伦斯更认真地考虑了他所担心的东西。究其原因,毕竟她并非人类。
换句话说,赫萝是在保护他。意识到这个事实的罗伦斯感到有些悲哀。
『我、我并没有,做过那种事情……』
松鼠把头埋在落叶里,战战兢兢地说。
『我、我只是,那个……装成熊的样子,吓唬了一下进山的人而已……』
有句俗话叫『顾头不顾尾』,形容的正是眼前这只尾巴抖得一刻不停的松鼠。
赫萝既然能识破人的谎言,自然松鼠也瞒不过她的耳朵。
「怎么样?」
罗伦斯把视线转向赫萝,结果她从鼻子里发出叹息声来。
『它若是回答说装作狼的样子,咱还真打算把它一口吞掉。』
『我绝、绝对没有那样……』
松鼠眼看就要哭起来了,那双眼睛激发了罗伦斯的保护欲。
「赫萝,你别再吓它了。」
『哼。』
赫萝的模样大概的确有几分装出来的凶神恶煞,但对以收集树果为生的松鼠而言,就算没有这种故意,她的獠牙也足够恐怖了。
「内人刚才失礼了。」
『……』
罗伦斯再度伸出手,松鼠困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赫萝。
「我们是受教会之托来到这里的。教会听闻与这座山相关的诅咒传闻,希望我们能探明真相。」
松鼠抓住罗伦斯的手,颤颤悠悠地爬了起来。它的表情看起来很不安,但不是因为罗伦斯刚报出的教会之名,而像是纯粹为赫萝感到恐惧。
『这是说,要、要让我……从山里面离开吗……?』
松鼠小小的手在胸前合十,用乞求似的目光看着罗伦斯。
到这里,罗伦斯忽然明白为何赫萝会不高兴了。
原本赫萝就不怎么愿意到这山上来。至于原因——因为她早就明白,和山里有关的传言假若是因非人者而起,那么发展到此种结局的可能性就相当高。
再回头一看赫萝,她满脸苦涩地把头扭到一旁,看样子是表示『汝瞧吧』。
可是,罗伦斯在来时的路上就已经对赫萝讲过。『假如到山里去的是别的人,事情恐怕会变得更糟糕』。
他咳嗽一声,面向惶恐的松鼠开口说。
「请安心吧。我内人赫萝也是曾在某个村子的麦田里生活了数百年,后来被人们赶出来的。我是融通世间的商人,她又是一度享有贤狼之名的,极其重视品行的狼。我们只希望能查清和传说有关的事实,然后站在你身边,尽最大可能帮助你。」
在松鼠的眼里,这对组合应该很是奇怪。突然出现的人类,以及被人类称作是妻子的巨狼。
或许对方不会相信这番话。罗伦斯在心中怀疑道。但松鼠却突然吸吸鼻子,接着笑了起来。
『我闻味道就知道两位有多亲密了。两位一定不是坏人。』
居然还有这回事,罗伦斯不禁嗅了嗅自己衣服上的气味,不过什么都没有发现。至多是因为昨晚在赫萝的皮毛中睡觉,他沾上了一些赫萝的味道而已。
结果他又被赫萝戳了一下脑袋。
『汝的鼻子还挺灵光嘛。』
松鼠眨了眨眼,再次畏惧地缩着肩膀低下了头。
『但是,咱跟这人不是关系好,只是他一直抱着咱不松开。』
大概是松鼠的话让赫萝心情相当不错,她不住地拱着罗伦斯的头和脊背。罗伦斯从那条大尾巴中看出来这一点,便任由赫萝对自己撒娇。
『然后,汝叫什么名字?』
等赫萝满足后,她又对松鼠开口询问道。
松鼠连忙眨眨眼,点头回答说。
『我、我叫做塔妮娅。』
『这名字倒是有趣。』
罗伦斯也认为这是个很可爱的名字,看到松鼠那副开心的笑容,他觉得除了这个名字外,好像真的再没有第二个名字能如此般配。的确是个很好的名字。
『这是师傅给我起的名字。他说,这个名字非常非常符合我变成人的模样。』
它能变成人吗?正在罗伦斯暗自惊讶时。
好像一阵风吹过,罗伦斯发现自己眼前出现了一个少女。面容安稳大方,栗色的卷发一直到腰际。
「您觉得如何呢?」
她露出纯真无邪的笑容。但罗伦斯的表情之所以僵硬抽搐,并不是因为塔妮娅毫无防备地展现出了人的模样,而是因为他意识到,炼金术师赋予她这样一个柔软而有弹性的名字,绝非仅仅是因为她的笑容。
也是因为,他已经听到了身后赫萝发出的可怕低吼。
『咱可是赫萝,贤狼赫萝!』
露出獠牙的赫萝吓得塔妮娅又一次朝身后翻倒,变回了松鼠模样。
罗伦斯知道赫萝为何发怒。
塔妮娅在这森林中看来是吃下了不少树木结出的丰饶果实。
这些丰饶的果实在她身上产生了作用,让她具备了赫萝所没有的东西。
塔妮娅已经对赫萝产生了彻底的畏惧。直到罗伦斯对她说明『异性在人类面前露出不穿衣服的模样,就等同于在诱惑对方』,她才镇定下来。
赫萝的怒火实际上是出于别的某些原因,但她自己似乎也有所自觉,知道这种怒意实在是痴傻。当塔妮娅对她道歉,说明自己不是故意要诱惑罗伦斯之后,她勉勉强强地表示了接受。
这样就算是一件事尘埃落定。话题也转向了问题的核心,与这座山有关的秘密。
『师傅他们是某一天,突然出现在山里的。当时人类离开这座山还没有过多少时间,我也才刚刚开始种下树果。』
塔妮娅走在两人前方,要带他们到据说是故事当初发生的地方去。
『那个时候有人来挖山里剩下的铁,我很困扰。因为好不容易发芽的树苗都被他们连根挖掉了……』
她软软的大尾巴无力地垂下来。
『但是,师傅告诉我说,种树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以后我也应该一直坚持下去。因为这山里有天上掉下来的天使,虽然天使现在在睡觉,可是如果山上的树木消失了,他就会非常非常生气。』
这应该是和堕天使有关的传说,但是没有树木就会发怒的天使——罗伦斯有些难以想象此种情景。
『然后师傅还说,因为不能让天使变得更生气,所以要想办法让人们都知道这些事情,而且,还要阻止他们再进到山里来。』
塔妮娅有些艰难地翻过面前的一块岩石。
看来,她之所以被赫萝轻松抓住,也并不完全是因为赫萝优秀的猎手直觉。
『后来,师傅他们不知道从哪里运来了炭,从山里剩下的石头中变出铁来,做了一扇很大的门。我一直看守它到现在。』
「门?」
『是的。再走一小段路,就可以到那扇门的地方。』
作为松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