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沉默读书会

莫谈与你无关之事,

以免听到逆耳之言。

今年夏天,我在奈良的家中,心情甚是烦闷。

我不知道下一本小说该写些什么。

待在奈良的每一天,我的生活几乎都很平淡。早上七点半起床,站在阳台上俯瞰奈良盆地,迎着朝阳吃培根煎蛋;上午九点开始坐在书桌前写作。下午一点停笔,吃个午饭,稍作休息;傍晚再次坐到书桌前,做些写作以外的杂事或是看看书。到了晚上七点,和妻子一起吃晚饭,然后写日记、洗澡,再躺一会儿就睡觉了。

如果写作进展得顺利的话,这样的日子确实没什么可挑剔的。可写不出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简直没有存活于世的意义,甚至连路边的碎石子都不如。

写作毫无进展的情况已经持续了好几天,这会儿我不禁思绪飞驰,想起了鲁滨逊·克鲁索的故事。船只不幸遭遇风暴后,鲁滨逊漂流到了一个无人的荒岛上,只能徒劳地等待着有船只经过荒岛。映入眼帘的奈良风光是如此秀美,我却白白在此虚度宝贵的人生。再这么无所事事下去,很快我就会变成一个老头子了。到时候就跟变成了老太婆的妻子一起坐在走廊下晒太阳。这样倒也不错呢。

实在写不出来的话,要不就算了吧。我心里已经打起了退堂鼓。

像我这样处在瓶颈期的小说家是根本不可能认认真真去读一本小说的。什么沉重的社会话题啦,艰深的人性故事啦,诸如此类的书我一概读不进去。厌倦了在书桌前端坐着,我就躺在铺着被褥的地板上,读些《古典落语》《聊斋志异》《奇谈异闻辞典》之类的书籍消磨时间。等到这些书也差不多读完了,最后我开始读《一千零一夜》这部鸿篇巨制。

可是,人生充满了未知数。

那次邂逅让我开始了一场不可思议的冒险。

《一千零一夜》的开篇写道:

很久以前,波斯有位舍赫亚尔国王。他偶然间发现了妻子的不忠,于是对女性极为不信任。舍赫亚尔要求臣民每晚进献一名处女,他会夺取这名女子的贞洁,并在第二天一早就绞死她。目睹了这些悲惨的事情后,一个大臣的女儿莎赫札德挺身而出。她不顾父亲的反对,毅然来到国王身边,给他讲述起一个不可思议的神奇故事。可是每当黎明破晓,莎赫札德就会停下来,故事听到一半,国王自然无法绞杀莎赫札德。就这样,莎赫札德活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拯救了自己和人民的性命。

这就是“框架体结构故事”。《一千零一夜》中收录的故事数量繁多,大部分都来自莎赫札德给舍赫亚尔国王讲述的故事。在莎赫札德的故事里登场的人物都会再讲述一个故事,就像俄罗斯套娃一样,层层嵌套。这其中的故事异想天开,本身就充满了趣味性,而这种复杂奇怪的结构更为《一千零一夜》平添了一份魅力。

岩波书店出版的精装版《全译一千零一夜》共有十三卷。

其中第一卷的开头部分写道:莎赫札德的妹妹杜娅札德和姐姐同在国王身边侍奉。她按事先和姐姐约定好的那样,请求姐姐在就寝前讲个“睡前故事”。

莎赫札德闻言说道:“我当然很乐意讲故事,可是这得要我们尊贵典雅的国王陛下同意才行啊。”

碰巧舍赫亚尔国王正为失眠所苦,便高兴地应允了。于是,莎赫札德开始讲述第一夜的故事。

《一千零一夜》的扉页上装饰着一幅插画,上面写着这样一句话:

一千零一夜就此拉开序幕。

我仿佛听见耳边传来大门打开的隆隆巨响声。

一个叫约瑟夫-夏尔·马尔德吕斯的人将阿拉伯语版《一千零一夜》译成了法语,今年夏天我所读的日语版《一千零一夜》就是从这个法语版翻译过来的版本。

但是也有人怀疑马尔德吕斯的译本没有忠实地呈现阿拉伯语原著的本来面貌。不过这个版本读起来确实十分有趣。

古今中外的确存在很多《一千零一夜》的手抄赝本,还有人擅自胡乱添加翻译内容。这些伪劣的版本各有各的成书史,其光怪陆离程度堪比《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然而这些真真假假的传闻也是《一千零一夜》的魅力所在。欲知详情的读者可以翻阅一些可信度高的参考书来解惑。总而言之,这世上无人知晓这本故事集的真实面貌。

《一千零一夜》是一本“谜之书”。

七月末的一个午后,我走出书斋,瘫倒在铺着被褥的地板上。

关于新书的构想依旧不顺畅,就像撞上了暗礁似的停滞不前。我甚至开始盘算,待在这暗礁上也挺舒服的,不如干脆在这儿搭个房子过日子算了。在小小的庭院里种上苹果树,养一只可爱的柴犬,给它起个名字就叫“小梅”。我想一边对妻子唱着赞歌,一边反复阅读《一千零一夜》,就这么度过余生。

我正一门心思构想着隐居生活,妻子在旁唱着赞歌叠着清洗完的衣物。枕边扔着我好不容易已经读到第五百夜的《一千零一夜》,这书让人觉得怎么读都读不完。

我终于还是抬起头望着天花板说:“看来我的小说家之路是走到尽头了啊。”

“走到尽头了?”妻子问道。

“是啊,我再也写不出来了!”

“也不用急着下定论吧。”

“确实也用不着特地强调,写不出好作品的小说家自然会被世人淡忘吧。然后这世上的人也会同样地被别人遗忘,近代文明也会在冲撞中消亡,总有一天人类会如宇宙中的星屑般消失的。如此一来,眼前的交稿日又算得上什么呢?”

我陷入了悲观的思绪中,从宏观的宇宙层面上否定了交稿日的存在意义。

“也不至于这么悲观吧……不是有句话叫‘有福不用忙,无福跑断肠’吗?”

我一向很重视妻子的意见,觉得她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正当我在被褥上辗转反侧时,妻子叠完了衣物,指着《一千零一夜》问道:“这是本什么样的书啊?”

这个问题着实不好回答。

“书里出现了很多美女。”

“哎呀,美女?听起来不错啊。”

“当然不光只有美女,也有很多妖魔鬼怪。还有国王、王子、大臣、奴隶、坏心肠的老太婆……一篇接着一篇往下读,就不会在意那些细枝末节了,感觉就像被洗脑了似的。莎赫札德能源源不断地讲这么多故事,确实厉害。”

“确实是个十分聪明的姑娘啊。”

“而且这还是本不可思议的谜之书呢。”

过了一会儿,妻子抱着叠完的衣物站起身来。“你要不要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

我走进厨房,发现还有一些昨晚没吃完的蔬菜炖肉。其中依稀可见一些甘甜的白萝卜、香肠和胡萝卜的碎块,其余大部分都是土豆。

“这算不上蔬菜炖肉吧,顶多算炖土豆。”

我家住在位于奈良某处高地上的公寓楼里,透过阳台上的玻璃窗看出去,底下的奈良盆地一览无余。我边吃着炖土豆边出神地眺望着奈良盆地。奶油般浓厚的积雨云飘浮在碧空中,远方的群山朦胧得宛如一片未知的大陆。视野下方散布着绿色的密林和山丘,就像漂浮在南洋上的群岛。

我总觉得这幅景象似乎在哪儿见过。神思恍惚间,各种各样的情景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有少年时和家人出去野营的场景,有笛福所写的《鲁滨逊漂流记》的场景,有史蒂文森笔下的《金银岛》里的场景,还有儒勒·凡尔纳的《神秘岛》中所描绘的场景……可是这形形色色的场景中,却没有一个是特别重要的。我觉得这似乎和刚才与妻子的对话有关。

于是,我问在厨房削苹果的妻子:“我们刚刚在说什么来着?”

“好像在聊封笔的事?”

“不是……”

“那是《一千零一夜》?莎赫札德?谜之书?”

我拿着汤匙的手顿住了,随后陷入了沉思。

“谜之书”这个词像针扎般不断刺激着我的神经。

我口中喃喃自语着“热带”,引得妻子一脸诧异。

“热带?”

“没错,就是《热带》!我想起来了。”

那是我还在京都上学的时候,偶然间在冈崎附近的一家旧书店发现的一本小说。《热带》出版于1982年,作者是个叫佐山尚一的人。如果说《一千零一夜》是一本谜之书的话,那么《热带》就是另一本谜之书。

我是在京都上大学的。

当时我住在北白川四叠[1]半大小的公寓单间里,书架倒有房间的一整面墙那么大。我经常在专卖新书的书店和二手书店间流连,乐此不疲地搜罗一些书籍。

书架上的书分成好多种——读过的书、正在读的书、最近要读的书、总有一天会读的书、相信自己早晚会读懂的书、如果哪天能读懂了就“此生无憾”的书……过去和未来、梦想和希望以及细微的美感都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书的集合体。我坐在那间四叠半大小的房间中央时,仿佛置身自己的内心世界中。

埋头在那间如无

人岛般的四叠半房间中阅读的时候,我会把从书本中所学到的知识对出人头地有什么助益、能不能用来哄骗一头黑发的女孩子之类的激进想法都抛诸脑后,只是单纯地沉浸在阅读中。往往回过神来时,窗外已是日暮时分。每到此时,我都会惊叹,这些让自己如此醉心的东西并不是现实存在的,它们只是被集合在一起印刷在纸上的文字罢了。

光阴荏苒,就这样我迎来了大四那年的八月。

那年八月是我有生以来过得最窝囊的一个夏天。由于不知道将来该何去何从,休学后穷途末路的我在京都的北白川一带闲逛。而和我一样在司法考试中名落孙山的朋友则在百万遍一带闲逛,我们结伴骑着自行车环琵琶湖一周,甚至萌生了轻生的念头。当时的我们一定是想将那些令我们郁闷的不快之事抛诸脑后吧。

总而言之,那是个酷热难耐的夏天。

京都的炎夏时节,四叠半大小的公寓房间就跟塔克拉玛干沙漠一样,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在那个房间里多待一会儿都让我觉得生不如死。所以,我每天都外出寻找可以纳凉的绿洲,经常去的是平安神宫所在的冈崎一带。那附近有很多可以免费乘凉的地方,比如劝业馆、国立近代美术馆、琵琶湖疏水纪念馆,等等。沿着二条通往鸭川方向走,有一家名为“中井书房”的二手书店,所以我每次去冈崎一带都会顺道去店里看看。

我就是在那家店里发现了佐山尚一的《热带》的。

店门旁放着一个写着“每本100日元”的纸箱,我往箱子里一看,就发现了《热带》。我当时为什么那么想买这本书呢?可能是因为喜欢它古色古香的封面设计吧。反正只要一百日元,而且我现在闲得也只剩下时间了。

买完《热带》以后,我骑着车去冈崎的劝业馆。

劝业馆是一座近代建筑物,馆内的冷气开得很大,大厅里空无一人。我从自动贩卖机里买了果汁,坐在了大屏幕前的长椅上。大屏幕里正在放京都府警察平安骑马队的视频。

我就在那儿读起了《热带》。

莫谈与你无关之事,

以免听到逆耳之言。

《热带》就是从这句充满谜团的话开始的。

想要一句话就说清《热带》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是很难的。它既不是推理小说、恋爱小说,也不是历史小说、科幻小说,更不是私小说。如果非要说的话,这大概算是一本奇幻小说,可这对说清这个故事也并无助益。

总之,这就是一本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小说。

《热带》的故事从一个年轻人漂流到南洋某个孤岛的海滨讲起。这个年轻人似乎是遭遇海难后丧失了记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会来这里,这个岛屿又是什么地方。年轻人走在黎明破晓时的沙滩上,他发现了美丽的海湾和码头,并遇见了一个自称是“佐山尚一”的男人。

读到此处,我不禁心中暗叹一声“咦”。佐山尚一不是这本书的作者吗?

“哈哈,这故事越来越有意思了啊。”

我既被这个充满谜团的开头所吸引,又同情主人公无依无靠的凄苦遭遇。这是因为我在京都这个城市里也没有立身之所,跻身于那间四叠半大小的房间里,就宛如置身无人岛上,苦守云开,不见月明,终日只是虚度光阴罢了。

我在劝业馆的大厅里读完了将近四分之一本《热带》。古旧的书页上印的浅淡铅字、开得十足的空调冷气、空无一人的大厅,这些情景我至今都记忆犹新。

我终于回过神来,合上了书页。

“这本书可真是令人醉心啊,我要好好读一读。”

我把《热带》装进书包,走出了劝业馆。晌午刚过,强烈的日光照射在街道上,炙烤着平安神宫前的柏油路。我骑着自行车路过京都市美术馆,树木在路面上投下浓重的树荫,夏蝉在树上响亮地鸣叫。我的心不知为何竟如少年时代般扑通直跳。

此后数日,我慢慢品读着《热带》。

不可视群岛、用“创造的魔法”支配海域的魔王、盯上了魔法秘密的“学团的男人”、在海上行驶的两节编组的火车、暗示着战争的炮台和地牢里的囚犯、渡海前往图书室的魔王的女儿……

“这个故事的结局究竟会怎么样啊?”

不可思议的是,随着情节的推进,我阅读的速度越来越慢。

我好几次想起一位诡辩部的朋友跟我说过的“阿基里斯悖论”——让速度快的阿基里斯追赶速度慢的乌龟,当阿基里斯快到乌龟所处的位置时,乌龟就往前爬一点。当阿基里斯快到乌龟往前爬了一点的位置时,乌龟就再往前爬一点。如果这样无限循环下去,那么阿基里斯就永远也追不上乌龟。也就是说,现在我是阿基里斯,“结局”是乌龟。

总之,这本书我确确实实读了将近一半。

可是,我没想到自己和《热带》的缘分至此竟戛然而止了。

盂兰盆节的早晨,我一睁眼就发现放在枕边的《热带》消失了。“咦?”我觉得十分奇怪,而且找遍了房间也没有发现书的踪迹。打完零工回到家后,我又找了一遍,可还是没找到。难道是出去的时候落在什么地方了?于是,我去翻了打工的寿司店店长的桌子,到之前去过的咖喱店和录像带出租店问了有没有失物招领,还去学校食堂的桌子底下找了找,可找遍了所有地方都一无所获。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了。终于,到了第三天的晚上,我不得不承认——《热带》丢了。

“没办法,只好再去买一本了。”我心想。

可谁知我的这个想法竟是太天真了。

一眨眼,十六年过去了。在这十六年间,我穿梭于旧书店和二手书市,去图书馆询问、在网上查找,却始终未能找到关于《热带》的线索。2003年,我作为小说家出道,而且终于研究生毕业,在国立国会图书馆找到了工作。工作调动到东京后,我也去神保町搜寻过《热带》。可惜,在这条全世界最大的旧书店街上,我也没能找到《热带》。

因此,我对《热带》的结局一无所知。

一周后正值八月初,我从奈良前往东京。

那天我处理完一些要事后,打算和原先在国会图书馆的旧同事见个面。2011年秋天,我辞去了图书馆的工作,从东京千驮木搬回了家乡奈良。现在已经过去七年了。

傍晚,我顺道去神保町的三省堂书店逛了逛。

接着,我又来到了靖国大道上的一家名为“午餐会”的啤酒屋,里侧的一张桌边围坐着几位四十多岁的男性,他们正热闹地聊着天,大概是在开同学会吧。在几张朝马路排开的桌子那儿,我看见了文艺春秋的编辑的身影。

“您好!”她向我打了声招呼。

我在这位编辑的对面坐下。马路对面“书泉Grande”和小宫山书店的招牌清晰可见。

“森见老师,最近过得怎么样啊?”

“苦守云开,不见月明,每天光读《一千零一夜》了。”

“您别自暴自弃呀!”

距我的处女作《太阳之塔》出版已经过去十五年了,我若总以自己尚未成熟为借口,一味地让别人包容自己,未免太不光彩了。话虽如此,可要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道路艰险而漫长。如今的我只能算个半吊子,要是早知道如此艰难的话,我可能老早就放弃了。曾经的我还是个无名小卒,就像鸭川河畔滚落的一颗小石子。那时,作为伪文艺青年的我还经常幻想美貌的编辑会追着我说“我想要你(的稿子)”之类的话,想得差点流鼻血。于是一有什么线索就拼命地写,可谓是孜孜不倦,笔耕不辍。可渐渐地我这颗如沙漠般干涸的心中就开始滋生出一些毫无根据的判断,甚至认为“交稿日”就是蔓延在这世上的万恶之源。

“嗯……我就是这么想的。”

“但是如果不设置交稿日的话,您就不会写了吧?”

“只有设置了交稿日,作家才会写,这个想法本来就很片面。况且只要作家写稿就好这样的想法本身就不对,问题的关键在于应不应该写。”

“打住打住,这话越说越不对劲啊。”编辑向我告饶,“您冷静一下。”

我们相约在此,明明是为了解决我构思下一部作品不顺的问题,可我却因为对交稿日的憎恶而失去了理智。很明显,再这么争执下去也毫无意义。聪明的编辑巧妙地转换了话题,和我聊起了前几天在电话里提到过的小说《热带》。

“我查了一下关于那部小说的资料。”

“结果如何?”

“同名的书倒是有几本,可是没有您说的那本书。我还问了一些相熟的小说家和编辑,可谁都不认识叫佐山尚一的小说家。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啊。”

“啊,太好了!”

“哪里好了?”

“谜底这么容易就揭开的话也太无趣了。”

“说得倒也是。”编辑说道,“总之,现在我们至少知道了这本书并没有广为流传,也有可能是那种只送给熟人的私人出版物。如果是1982年出版的话,也就是说是36年前。这本书可不简

单,是本‘谜之书’啊。”

编辑越说越觉得有意思。

身穿红背心、系着黑领结的服务员端来了炖牛肉和芦笋。我用果汁润了润嗓子,跟编辑说起了《热带》实体书的样子。书的纵边比文库本稍长一些,封面上画着一些红红绿绿的几何图形,印于其上的书名和作者名字体十分生硬。大概是看了版权页的缘故,我对出版年份记忆深刻,但出版社的名字却记不清了。

编辑边记笔记边说:“那么《热带》是本什么样的小说?”

“这就很难说清楚了。”我说,“因为我根本没读完。”

“啊?真的吗?”

“千真万确,是不是很不可思议?”

于是,我又讲了学生时代如何与《热带》邂逅,又如何与它分别的故事。

“这故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编辑怀疑地说道,“该不会是您臆想出来的吧?”

“当然不是,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要是这些都是真的,那我倒想读一读《热带》了。”

“是吧!是吧!”

编辑边吃炖牛肉边说:“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您下一本书就写《热带》,您觉得怎么样?”

“啊……可我没读完啊。”

“所以,您才要写一本关于《热带》这本梦幻之书的小说。”

这话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不禁陷入了沉思。的确,每个小说家也许都想写一回关于“梦幻之书”的主题。选择了这样的题材,作者就能尽情展开想象来描写阅读小说和创作小说这两件事了。要不好好思考一下吧——我喃喃自语着环视了一下店里。里侧那桌开同学会的人依然聊得热火朝天。

“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地写下去。”

“至今为止不都是这样吗?这就跟冒险一样。”

“嗯,你说得也对。”

“我觉得佐山尚一应该是个笔名。我去调查一下《热带》的事,您就构思一下下一部作品。我们暂且不要考虑交稿日的事了。”

从“午餐会”出来时已是暮色低垂,靖国大道笼罩在一片蓝色中。街灯陆续开始点亮,大楼间的穿堂风意外地透着寒意。

“您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我要去参加一个神秘的读书会。”

“神秘的读书会?听起来挺有意思的。”

“我也不是成天宅在家里的,偶尔也会踏上探索之旅,去找点写作的灵感。读书会嘛,有个图书馆的旧同事会带我一起去。”

“说不定对下一部作品的创作有所帮助呢。”

走着走着就到了骏河台下的十字路口。

分别之际,编辑再三叮嘱我:“求您了,《一千零一夜》差不多就别再读了……”

我坐千代田线到明治神宫下车。

约好的朋友已经在出站口等我了。他在永田町的国会图书馆工作,是我在信息系统科上班时同一个部门的同事。

我们寒暄了几句就开始往目的地走去。

“读书会在哪儿举办啊?”

“好像是表参道附近的一家咖啡馆。你瞧,这是地图。”

“怎么说好呢,我去这种地方好像不太合适啊。”

“小森见,多见识见识也算是人生经验嘛,肯定对你的新书创作有帮助的啦。”

不知为何,我这位朋友总是叫我“小森见”,听起来像是姆明[2]的亚种。不过小说家确实是热爱幻想的生物,与其说是人类,倒不如说和姆明更相近。尤其是像我这种写不出新作品的人就更是如此了。我应该有作为一个“小森见山谷”的闲散居民的自知之明。

我的这位朋友喜爱红酒和读书,而且他人脉相当广。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认识那些人的,其中包括动画导演、饭店老板、编辑、律师等,形形色色的人物应有尽有。关于那天晚上我们要去参加的“沉默读书会”的传闻也是通过他的人脉得知的。

沉默读书会究竟是什么?

“我也只是瞥见过一回。”朋友说道。

那就是一个大家各自带着存有谜团的书前来讨论的交流会。至于为何说这些书中有谜团,就全凭参加者解释了。比如那晚,朋友带着纪田顺一郎编著的《谜之物语》,我则带着《一千零一夜》前去。讨论的书籍不局限于小说,哲学书籍、杂志等都可以。无论什么书都能拿来讨论,只要参加者能解释清为何说书中有谜团即可。但是,参加者不能说出这些是什么样的谜团。

有趣的是,沉默读书会禁止参加者解开别人带来的谜团。假使其中有人带来的谜团十分普通,出于礼貌,其他参加者也不能插嘴解开。不过,关于那本书中包含的其他谜团、由那些谜团衍生出来的谜团或是联想到的其他书籍,参加者都可以畅所欲言。这是不可动摇的规则。

“可是读书会不就是让大家来讨论的吗?”我问道,“为什么要让人保持‘沉默’呢?”

“因为‘对于不可言说之物,必须保持沉默’[3]。”

“噢哟,你还会说这些时髦话。”

“小森见,我偶尔也是会说些时髦话的!”

夕阳西下,表参道两侧的林荫道旁,装修华丽的店铺内灯火通明。我以前在东京生活的时候,一直无缘得见这幅景象。

我在国会图书馆工作的时候,朋友和我同在一个部门,就坐在我隔壁。他有个癖好,就是把喜欢的书都展示在桌子上。他会在桌上摆上各种各样的书,有关于编程和设计的,有世界建筑摄影集,还有关于如何提高会议效率的,而且他会把中意的书摆在尤为显眼的位置上。回想起来,那时我也会把自己已经出版的书放在桌子一角,真是令人怀念啊。

我在表参道上边走边思考我的那本关于梦幻小说的小说。我跟朋友说起《热带》,他似乎也被勾起了好奇心。

“真是太遗憾了,要是那本书还在的话,简直太适合带去沉默读书会了。”

“可是如果能买到书的话,那就称不上有什么谜团了。就因为它不知怎么就不见了,至今都没能买到,所以才是个谜啊。”

“说得也是,真是进退两难。”

“谁说不是呢。”

“你肯定也去国会图书馆查过了吧?”

“嗯,没找到。”

“不过国会图书馆也不是什么书都有,地方出版物啦自费出版物啦,不在馆藏里也不足为奇。”

“嗯,你说得对。”

“不过确实挺不可思议的。三十年对于一个人来说确实是很长的时间,可对于书籍来说就未必了。即使买不到书,也总能找到些关于作者和读过的人的蛛丝马迹,可你却一无所获。除了说这是个谜之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这桩谜案还是适合拿去沉默读书会讨论。”

我俩穿过灯火璀璨的表参道山丘,来到迪奥专卖店门前。店内充斥着耀眼的灯光,宛如梦中之景。

右拐转过街角后,继续在一条小路上走着,我觉得渐渐有些迷失在这个城市中了。表参道的喧嚣很快消失在身后,夜色也越发浓重。

蜿蜒的道路尽头是一栋有许多玻璃窗的建筑,能看见二楼的美女们正在做各种发型,也能看见位于地下半层处、外墙由水泥砌成的空间里,人们聚在白板前开着谜之会议。穿过这条充满秘密的后街,终于进入了排列着独栋建筑的住宅区。

接着,我们来到了举办沉默读书会的那个咖啡馆。

那是一栋看上去有些年头的欧式建筑,布满了爬山虎的外墙上有几个圆窗。从一楼的凸窗透出的光亮照射在前院郁郁葱葱的树木上,只有这个角落让人仿若置身森林深处。前院里摆着几张白色的桌子。我们穿过前院来到玄关。

门边立着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今日包场”。

“这地方真不错啊。”

“据说一直都在这儿举办。”朋友说,“店主就是读书会的主办人。”

“这儿让人感觉像是进入神秘国度的入口。”

说着,我们就走进了沉默读书会的会场。

朋友向我介绍了蓄着黑胡子的店主。寒暄过后,我们就在店里参观了起来。店内用隔板分成了几个房间。算上我们,前来参加读书会的大概有二十人。其中既有两个人一组在认真交谈的,也有五个人左右一起热烈讨论的。这里没有孩子的身影,但是从看上去像是大学生的年轻人到老人,参加者的年龄各异,这让我联想到美国电影里常出现的家庭聚会的场面。在这个读书会里,参加者可以加入任何一个讨论组,想换组的时候也可以随时加入另一个讨论组。只要不解开别人带来的谜团即可——这是此处唯一的规则。

于是我们也加入了其中一个讨论组。

组里的一位白发男子正在讲冈本绮堂的怪谈,接着讲到了亚瑟·马钦的《怪奇俱乐部》,继而又讲到了百物语。我觉得时机正好,就讲起了《一千零一夜》。

“这本书或许很有名……”

《天方夜谭》中我们耳熟能详的“辛巴达”“阿拉丁”“阿里巴巴”原本都没有出现在

《一千零一夜》里。这些都是十七世纪后,《一千零一夜》传入西方时混入的故事。辛巴达的故事原本是收录在其他版本里的,而阿拉丁和阿里巴巴更是连最初收录它们的版本都找不到了,因此被称为“孤儿故事”。现在我们所看到的《一千零一夜》,是吸收了那些出处不明的故事后扩充了的版本。

我说出了这些临时搜集的知识后,关于这个话题的讨论一下子就活跃了起来。大家由赝本联想开来,有人说起了“伏尼契手稿本”,也有人开始向大家介绍名为《萨拉戈萨手稿》的小说。这部作品由扬·波托茨基创作于十九世纪初,据说它比《一千零一夜》更为复杂奇特,是一部采用了“连环包孕”手法的鸿篇幻想小说。波托茨基本人也像个志怪小说中的登场人物,据说他晚年深信自己是个狼人,最终饮弹自尽。

不过要是这么事无巨细地写下去,就没完没了了。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我起身去洗手间。

回来的路上,我忽然在楼梯底下停住了脚步。那部楼梯散发出一种奇特的气息,把我吸引住了。楼梯的木制扶手泛着哑光,穿过带有小圆窗的楼梯平台后向右弯折,通向没有灯光的二楼。楼梯平台里摆着一张小桌,台灯的红色玻璃灯罩下散发出温润的光亮。楼梯口挂着一根金色的粗绳,看起来是禁止有人去二楼的。

我竖起耳朵,想听听二楼有没有什么动静,可惜什么声音也没听见。但我总感觉楼上有人。楼上正在举办另一个可疑的读书会——小说一般都是由这种幻想的念头开始的。

突然有个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您怎么了?”

我回头一看,只见黑胡子店主正站在我身后。

我正浮想联翩地在脑海里给店主设定一些符合他这个职业的人物性格,却被一句“您在这里干什么”打断了,真是扫兴。就像一个正在四下搜寻的入室盗贼被警官诘问了一般,我语无伦次地低声说道:“那盏台灯可真漂亮啊。”店主一边应和着,一边抬头往楼上看去。

“那盏灯从我小的时候就摆在那儿了。”

“这是您父母的宅子吗?”

店主说他十几年前从父母那儿继承了这栋房子,就在这儿开了个咖啡店。除了在这里举办一些私人的读书会外,也会出借给杂志和电视台作为外景场地,还经常举办一些店主自己策划的活动。“虽然称不上颇有历史渊源,但这栋房子也快七十岁了。开店的时候,我把各处都翻修了一下。但是这部楼梯却几乎是保持了原貌。我小时候觉得它非常恐怖。楼梯平台里的台灯让人觉得不舒服,阴暗的二楼也让人害怕。”

“啊,小孩子确实会觉得害怕。”

“我小时候真的是个胆小鬼哟。”

我很难从店主现在的外貌想象出他孩提时代的样子。店主体格强健,脸上覆盖着浓密的黑胡子,让人觉得他是头“隶属于南极探险队的熊”。

“你知道耳尾怪[4]吗?”店主突兀地问道。

“耳尾怪?”

“是一种出现在绘本里的妖怪。”

“我不知道。”

“我小时候读过,可能是我妹妹从图书馆借的。书里讲的是一个造访林中小屋的妖怪的故事。我不知道这个妖怪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妖怪。反正是个特别恐怖的故事。那天我母亲正好出去了,妹妹非逼着我看这本书,我就读了。可实在是太吓人了,我没有读完。合上书后,我蜷缩在沙发的缝隙里。正当我和妹妹两人屏住呼吸时,二楼传来了响动。我们鼓足勇气走下楼来。到了傍晚,二楼显得更阴暗了。我们站在楼梯下面,总觉得耳尾怪在二楼走来走去。心中想着它就要下来了,就要下来了,身体却动弹不得。直到母亲回家才有所好转。”

我觉得自己也有过类似的经验。

店主笑说,其实二楼根本没有人。

“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读过那本书了,‘耳尾怪’也成了谜。”

“你不想再读读那本书吗?”

“我可不想读,你想啊,如果‘耳尾怪’是个特别无聊的东西,那我童年时代的回忆不就都毁了嘛。那些对我来说可是很宝贵的回忆啊。所以直到现在我都没想过要再读那本书,这部楼梯和平台也保留了我童年时候的样子。让谜团就这么封存下去是很重要的哦。”

我终于理解了店主说的话。

“原来如此,所以才叫‘沉默’读书会啊。”

店主点了点头,仿佛在说“你终于明白我的用意了”。

“我们总是在解读各种书籍对吧?这是在把我们的理解附加给书。这也没什么不好。如果认为书从属于我们的人生,对我们的现实生活有所帮助的才是‘读书’的话,那么这种读书方式也无可厚非。但是也有相反的思考模式,有些人认为书存在于我们人生之外的、高于生活的地方,是书赋予了我们意义。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应该认为这本书充满了谜团。因为一旦我们认为这个谜团是可解的,不就又变成了我们在赋予书意义了吗?于是我萌生了一个想法,如果把许许多多充满谜团的书集合到一起,又不对其中的谜团进行解读的话,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呢?大家的讨论都不是为了解开谜团,而是让谜团就这么封存下去。这样一来,你不觉得存在于世界中心的谜团的集合体,会像漆黑的月亮似的浮上来吗?”

这大概是店主多年来的一贯想法吧。沉默读书会这种奇怪活动的主办者果然异于常人。

我听得愣了神,店主却开朗地拍了拍我的肩。

“哎呀,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儿。你好好享受吧。”

说完,店主跨过楼梯下方的绳索,脚步轻快地朝二楼走去。他的身影消失后,二楼又恢复了平静,而且一丝光亮都没有,让人觉得这位店主仿佛是狐仙的化身。可这里明明是东京市中心的一家咖啡馆。

我走到玄关的窗前,凝视着前庭里的树木。

讨论那些充满谜团的书籍的话语声又再次传入我的耳中。

这一切让人宛如置身故事中的一幕。

正当我打算回到原来的座位时,一个小组吸引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个五人小组,成员有男有女。他们面对面地坐在正对着前庭的沙发上,其中一位男性正热情洋溢地说着希腊哲学的话题。

“这头也在聊让人费解的话题啊……”

我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这时,我注意到了坐在沙发最里侧的一位女性。她身材娇小,年龄在二十五岁左右,硕大的双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只见她身体略微前倾,正侧耳倾听着“希腊哲学讲义”。她的确是位充满魅力的女性,可引起我注意的却是她放在膝上的那本书。书的纵边比文库本稍长一些,那个印着红绿相间的几何图案的封面让我觉得十分眼熟。

难道……不会吧!我心想。

那位女性似乎终于感受到了我热切的注视,有些惊讶地朝我看来。她放在书上的手挪动了一下位置,这下我看清楚了上面的书名。

那是佐山尚一的《热带》。

我大吃一惊,甚至没有上前搭话就匆匆离开那个小组,回到原来的座位,然后悄悄对朋友说:“大事不妙。”

“欸?怎么了?有什么麻烦吗?”

“我找到《热带》了。”

朋友猛地站了起来。“真的?!”

“那边——窗边那个小组里的那个女人,她拿着《热带》。”

“不会吧。你不是说那是本梦幻之书吗?”

“实在是太巧了。”

“不可能的,哪会有那么巧的事。”朋友一脸狐疑地说,“你看错了吧?”

“总之,我打算先去跟她打个招呼。”

“好,我跟你一起去。”

于是,我俩和组里的成员一一道别,然后慢慢走近窗边的那个小组。“希腊哲学男”盯着我们,停止了演说。我道了声“打扰”,便又向沙发角落的那位女性说道:“我对这本书很感兴趣。”

对方警惕地把《热带》抱在胸前。

“这本书?”

“这本书对我来说很重要。”

“你读过这本书?”

“嗯……是的。”

“真的?认真读了吗?”

她那双大眼睛直视着我,让我不禁有些动摇。我没有读完《热带》,还是老实说了吧。

“我只读到一半。”我答道。

“哼,是嘛。”

她不说话了,只是盯着我。我被盯得难受,真想掉头就走。谁知她却笑了出来。

“那你能告诉我这是本什么样的书吗?”

她略带挑衅地说着,把《热带》放到桌上,接着像电影里演的在法庭上宣誓的场景那样,把手压在书的封面上。

虽然她脸上挂着笑容,可浑身却散发出一种强大的气场,仿佛在说“你敢胡说试试”。“希腊哲学男”虽然对于我们打断了他的演说一事一脸不满,但还是表示他也要加入讨论。

我搬过身边的椅子坐下。

“要说清楚不太容易。”

“这我知道。

”她干脆地说道,宛如一个严肃的面试官。

于是我尽可能地将想得起来的《热带》的内容说了一遍。此间,她根本没有把手从书上挪开,间或不易察觉地皱皱眉。我有些不安,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听我说话。

在一群陌生人面前讲述自己十六年前读过的书的内容,这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有我自己的读书习惯,对于一本只粗粗读了一下的书,我真是不擅长讲述它的梗概内容。于是,我越说越觉得悲戚,自己为什么要花十六年来找这么一本小说呢?像现在这样喋喋不休地说着书里的内容,一定会被别人当成傻子吧。越说到后来,我的记忆就越模糊,使用“呃……”“应该是……”“到底是怎么样的呢……”这些词句的频次也越来越高,最后我终于什么也说不上来了。

见我停下话头,朋友抓着我的手腕问道:“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我只记得这些了。”

“啊?这就结束了?!小森见!”

“我没读完嘛!如果能让我读一下……”我指着桌上的《热带》说道。

那女子立刻把《热带》拿起来护在胸前。哎呀,我明明表现得那么彬彬有礼,她为什么还对我抱有那么强的戒心呢?我看起来就那么像个可疑的大叔吗?

一阵沉默后,她轻轻点了点头。

“看来你真的读过这本书啊。”

“当然了。”

“但你不知道结局对吧?”

“所以我想读一下结尾嘛!我也不会让你送给我,等你读完了能借我读一下吗?不,如果能卖给我的话……”

“我没打算卖。”

“我没有强迫你的意思,只要能让我读一下……”

“你真的这么想读?”她说,“真的读了以后,可能会觉得这本书和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哦。”

也许真的如她所说。在我记忆中这是一本杰作,可岁月似乎让它褪了色。如果一本书暂时失去了魅力,那么岁月有可能让它重放光彩;如果一本书曾让人觉得无聊,回头再读的时候也可能会让人觉得有趣。无聊或是有趣,这本就是“非现实存在”的东西,完全取决于这本书和当下的我们之间的联系。

“无论如何请让我读一读吧。”

“其实这本书我也没读完。”

“那就等你读完吧,无论多久我都能等。”

那位女性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我,怎么说呢,就好像是小学老师在远处看着我。

可谁知这时她说出了一句令人意想不到的话:“我认为这本书是读不完的。”

“虽然我深知自己没权利这么说,但是如果你不打算再读的话……”

“你根本就一无所知。”她竖起食指摆了摆,接着说道,“没有人能读完这本书。”

我仿佛一瞬间从充斥着咖啡馆的纷乱说话声中抽离出来了。刚才还愤愤不平的希腊哲学男不知何时已经加入了我们的对话。

我清了清嗓子,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这本书永远也读不完。”

“你要这么说的话,”我的前同事说,“那把书翻到最后一页读一读不就好了。反正这样就能知道最后的结局了,不是吗?”

女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只看最后一页就算是看完小说了?如果不是从第一句开始就沉浸到小说的世界里,直到读到最后一页,那又怎么能算得上是看完这本小说了呢?”

“唔……”

“我说得没错吧?”

“我收回我刚刚说的话。”朋友老老实实地闭了嘴。

“《热带》是一本小说。”我思索着说道,“大略地讨论小说中的谁做了什么、最后变成什么样了是没有意义的。和登场人物一起生活在书中的世界里,这种只有在阅读时才有的沉浸式体验才是小说最为重要的地方。但是如果按这种方式去阅读《热带》的话,是永远也无法到达终点的。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吧?”

女子的脸上浮现出神秘的微笑。

“你也没能读到最后吧?”

“可那是因为我把《热带》弄丢了……”

“我还认识其他读过《热带》的人。但是,他们之中也没有人读到最后。”

“还有其他人读过这本书?”

“当然,他们组织了一个社团。跟你说实话吧,我是从他们那里得知了《热带》之谜。《热带》是一本谜之书。”

“谜之书……”我喃喃自语道。

她点点头。

“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把这本书带到读书会来了吧?这个世界的中心隐藏着谜团。《热带》就和那个谜团有关。”

“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你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说到一半就不说了,真叫人难受。”

这时我才注意到黑胡子店主站在我们身后。他边拿着银色的咖啡壶往杯里倒咖啡边说道:“我决定今晚也加入这个讨论组。”

店主加入以后,那女子再次把《热带》放到桌上。

“这部小说的开头是这么写的——”她说,“莫谈与你无关之事……”

与此同时,一幅十分逼真的南方岛屿的景象浮现在我眼前。光芒耀眼的白色沙滩、黑暗的密林、漂浮在澄澈大海上的奇妙岛屿。我甚至觉得能想起吹拂在脸颊上的风的触感。我是在十六年前的夏天读的《热带》,当时确实觉得自己身在那片海边。揭开谜底的机会终于来了,我不禁感到一阵狂喜。可我心中却有种预感,接下来要发生的故事只不过是另一个新的谜团的开始。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莎赫札德的话:“我当然很乐意讲故事,可是这得要我们尊贵典雅的国王陛下同意才行啊。”

于是,她讲起了故事。《热带》的大门就此打开。

[1]一叠约为1.62平方米。

[2]芬兰作家托芙·扬松创作的卡通形象,长得像河马,其实是个精灵。故事中姆明一家和朋友们生活在姆明谷。——译者注(本文注释若无特别说明,均为译注。)

[3]出自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

[4]作者创作的妖怪,在河出书房新社出版的《总特辑 森见登美彦·作家在书桌上冒险!》中收录的短篇小说《大草原上的小家》中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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