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嘛,也不是非读不可的东西。”
白石小姐由此讲起了她的故事。
她嘴上虽这么说,可学生时代也读了不少小说。可是大学毕业上班了以后,光是读和工作有关的书都读不完。好书实在是太多了,白石埋头苦读,拼命吸收着书里的知识。每天快节奏的生活让她慢慢丢掉了读小说的习惯。
“小说嘛,也不是非读不可的东西。”白石重复了一遍,“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
直到经过一系列事情,辞掉了第一份工作之后,白石才又开始读起了小说。她在家乡小石川闷闷不乐地生活了一阵子,去年秋天又重新踏入了社会。白石的叔叔在有乐町的某栋楼里开了一家铁道模型店,白石去了店里帮忙,迈出了重新踏上社会的第一步。
模型店位于地下商业街的一角,并不是什么客流量很大的位置。有时店里寂静无声,看上去就像个巨大的模型。空闲的时候,白石就一直坐在椅子上翻看厚重的产品目录。
就这么过了两个月后,有一天她久违地萌生出想读小说的念头,于是午休时间去三省堂书店买了一本浅田次郎《监狱酒店1》的文库本。午后客人稀少,白石悄悄地埋头阅读,大概读完半本的时候,她就站起来像洄游鱼似的在店里来回踱步。“小说竟是这样的吗?!”她惊叹道。太久没读小说了,白石现在完全被阅读小说的快感压倒了。这就好比一台不曾添加燃料、被闲置了近五年的机器,因为这一本书而开始“丁零当啷”地运转起来了。
白石如饥似渴地读完了《监狱酒店1》。夜幕即将降临时,她骑车穿过有乐町高架,往三省堂书店而去。她在书店一口气买了后续的三本,在东京交通会馆地下的“柚拉面”门口边排队边读,回到小石川的家中也读,第二天到了铁道模型店还在读,晚上又接着读,直到第三天的傍晚,她终于把四册文库本都读完了。白石心中顿生一种无书可读的落寞感,于是又去了三省堂书店,之后就一直如此往复循环。
“从那以后,我就像要把这几年的空白期都补回来似的,一个劲儿地读小说。看店的时候读,休息日在商店街吃东西也读,回家的路上还在读,回到家吃完晚饭后又读了起来。总之那时我觉得只要能读书里的故事就心满意足了。当然,没有小说日子也能过下去,可是这世上有无数有趣的小说,光是这一点就让人觉得太棒、太美好了。写作者们都很努力,人类万岁!当时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然而,十一月初的某一天,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白石正靠在收银台边,托着腮阅读《鲁滨逊漂流记》。读着读着,她的心思就从寂静的地下模型店飘到了另一个世界里。
密林中弥漫着闷热的空气,大颗的雨滴带来潮湿黏腻的感觉。植物硕大的叶子被雨点击打,像未知生物的腮腺一般摇曳着。白石穿过森林来到一个舒适的洞穴,在一个小灶里燃起枯树枝。她想象着自己吃了一块山羊肉、一些葡萄干和海龟蛋,还用柔软的树枝编了一个篓子。雨季过后,田野里生长出麦苗……她的心已经飞到了热带的岛屿上,就连客人的呼唤也没听见。
“不好意思,请问……不好意思!”
白石猛地抬头,只见眼前一个穿西装的男子正用手指着一组N轨[5]的水泥搬运车,等待着她的回答。白石认出他是经常来的熟客,红着脸开始收银。
顾客看着放在柜台上的文库本问道:“你在读《鲁滨逊漂流记》吗?”
“抱歉,让您久等了。”
“这书很有意思。”男子小声嘟囔道。
这是白石和池内的第一次交谈。
○
池内在这栋楼五层的一家进口家具公司上班。
他大概三十岁,总是穿着黑不溜秋的西装,胳肢窝下夹着一本黑色的大笔记本。每次看见他的身姿,白石总是会联想到在屋檐下躲雨的瘦小鸟类。白石偷偷在箱根登山铁道日历上做了记号——池内每周都会来两次,分别是周三和周五的中午。
没过多久,白石和池内说上话了。
“您从事什么工作?”
“我其实是干走私的。”
白石点点头说了句“原来如此”。
过了一会儿,池内又一脸严肃地说道:“对不起,刚才我是开玩笑的。”
他说起了自己的真实工作,可在白石听来也不像是真的。白石觉得比起在进口家具店上班,放荡不羁的哲学家或是夜夜写作的前卫小说家之类的职业更符合他的气质。当然,白石既没见过尚在人间的哲学家,也没见过小说家。池内邀请白石去他工作的家具展示厅看看,可白石觉得那家店看着挺高级的,所以她一次都没去过,反正池内一周也要来模型店两次。
池内的爱好是铁道和读书。
“没有比乘火车旅行更棒的事情了。看看车窗外的风景很愉快,读读手中的书也很愉快。”池内说,“令人高兴的事情不胜枚举。”
池内似乎是个十分热爱读书的人。闲聊间白石提到的自己在读的书,池内都已经读过了。所以,白石觉得那些自己想读但还没读的书,池内可能也已经都读过了。她知道在这些事上非要争个高下也毫无意义,可心里有些不甘心也是人之常情。
“您的阅读量可真大啊。”
“我一直以来都很喜欢阅读,不知不觉就读了这么多书。”
“您平时工作很忙吧?”
“确实挺忙的,但零星的时间总是有的。”
有一次下班回家,白石在通往日比谷站的长地道里见到了池内。他左手拎着包,右手拿着文库本边读边走。人来人往的地下通道令人生厌,可他却在里面快步行走,还用右手单手拿着文库本轻巧地翻着书页。白石心想,这也太危险了吧。她提心吊胆地目送池内穿过人群而去。在地下通道里迅速前进的谜一般的阅读爱好者,身上穿的黑不溜秋的西装和机器人般的举动相得益彰,宛如一个二十一世纪现代版的二宫金次郎[6]。
关于池内还有一件事令白石十分在意。
她上班的有乐町大楼的地下街里开了许多医院、旅行社,地下街一角有一家名叫“玛丽”的古朴咖啡店。白石下午两点左右就会去那儿,一边享用干巴巴的三明治和淡而无味的咖啡,一边阅读文库本以度过午休时光。
十一月下旬,她在那家咖啡店里看见了池内。
光是这些称不上稀奇,引起白石注意的是和池内同桌的那些人。其中一个五十几岁的男子戴着贝雷帽,略微发福,一个看上去像是大学生的年轻人戴着眼镜,骨瘦如柴,还有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妇人,她端咖啡的手上戴着闪闪发亮的戒指。白石在心中暗自给他们三人起了绰号,分别是“贝雷先生”“瘦柴小伙”和“老板娘”。
这些人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池内的客户,也不像是亲戚聚会,他们几个的年龄和气场都不相同,完全找不出什么共同点。
桌上摊着一张大型的纸张,四个人一边喝咖啡,一边围在那张纸周围热烈地讨论着。池内把笔记本摊在膝盖上,一边附和“贝雷先生”,一边在本子上记着笔记。“瘦柴小伙”面露不满之色,时不时地插上几句话。唯独“老板娘”一言不发,浅色镜片后的双目无精打采地紧闭着。
“难道他们是正在策划行动的犯罪团伙?”
此时,池内注意到了白石的视线,冲她微微一笑。“老板娘”也注意到了,她的视线穿过浅色镜片朝白石看来。白石慌忙收回视线,低头看向文库本。
她觉得自己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场面。
○
到了十二月,池内还是一如往昔地定时来模型店。
他没有跟白石提起那次神秘聚会的事,倒是白石浮想联翩地揣测了很多可能性,心里觉得很不好意思。一定是因为自己最近小说读得太多了,所以“想象神经”过分敏感。
有乐町站周围一带都沉浸在圣诞节的氛围中,而地下街的模型店却脱离了节日的气氛,依旧静谧如常。这样心情反倒平稳、舒畅,白石心想。池内一如既往地来到店里,语气平淡得就像地铁里的广播员。午休时间一结束,池内就迅速掐断了话头,回去上班了。
可是模型店的店长却让白石十分为难。
她的这位店长叔叔是个鲁莽的人,亲戚们也都觉得他是个怪人。可能是由于两人年纪相仿,白石和这位叔叔十分投机。可是他却深信“那位男客人是专门来店里见侄女的,我侄女对他也不是毫不动心”。每次快到池内来店里的时间了,叔叔就会莫名其妙地到店外去。对于不太靠谱的叔叔来说,他已经竭尽全力察言观色了,可白石却觉得非常难为情。池内就像按照时刻表运行的电车,这家铁道模型店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停靠站罢了,而白石就是这个车站的工作人员。途经此站的电车和车站工作人员之间是不会发生什么浪漫故事的。
那天是周三。一到中午,叔叔又悄悄溜了出去。
“我出去一趟。就麻烦你看店啦。”
“你去哪儿啊?”
“嗯……呃……有点杂事要办。”
“什么杂事?”
“你管那么多干吗?我也有要办的事啊!”叔叔口中嘀咕着出了门。
之后,来了店里的池内有些担心地说:“最近都没看见店长啊。他没事吧?”
“他出去四处闲逛了。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没有,他没事就好。”
池内和平时一样慢悠悠地在店内转了起来。白石假装埋头阅读《基督山伯爵》,实则偷偷观察着池内。过了一会儿,池内打开胳肢窝下夹着的笔记本,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支圆珠笔“唰唰”地在本子上写了起来。白石的脑海中掠过那天在咖啡店里看见的神秘聚会的场景。这么一想,在那次聚会上池内好像也在积极地做笔记。
“你一直带着这个笔记本吗?”
听见白石问话,池内“欸”了一声,回过头来。接着他又低头看看手中的笔记本,好像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记笔记似的。
“我不带这个笔记本就会心神不宁。”
“是工作笔记吗?”
“不,这完全是我的私人笔记,里面记了一些读过的书里的选段摘抄和我自己的感想。”
池内边说边“哗啦啦”地快速翻动厚厚的笔记本给白石看。内页上没有画横线或是网格线,上面书写的字迹就像印刷体般规整。池内似乎还边读小说,边给它们做了时间年表和登场人物一览表。白石从来没有像这样阅读过一本小说。如果说池内是“笔记派”阅读者,那么白石就是“聚精会神派”。
“有点像备考补习啊。”
“有时候这些麻烦事儿也很有意思。比如读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时,不给众多的登场人物做个人物表的话,就很难掌握故事情节。哪怕只是记录一下几个主要人物,阅读起来也会轻松顺畅许多。”
“原来乳齿。”
“‘原来乳齿’?”
“就是‘原来如此’的意思啦。”
“哦,原来如此。原来乳齿……”
“不过只要人物关系没有乱成一团,我都会选择一口气读下来。”
“这也是一种选择。每个人的阅读习惯都不一样。”
池内觉得把那些触动人心的文章摘抄到笔记中是件乐趣无穷的事情。这样就能带着这本写满了摘抄选段的本子到各处去,时不时地拿出来重读一下。每段文章都是自己花了心思摘抄下来的,这些文章已经成了自己的一部分。自己是由自己挑选出来的文章所创造的,这个过程通过肉眼可见的形式,也就是笔记记录下来。这让池内觉得十分可靠,充满了安全感。
“每到一本笔记本快写完的时候,我就会变得不安。因为马上就不能随身携带这些摘抄的文章了。刚开始用新笔记本的时候,我心里真是没底。所以我的笔记本就越买越厚。这也称得上是‘大舰巨炮主义’[7]了吧。”
“可是这样一来,每次用完一本笔记本的时候就更难受了吧?”
“没错!真是进退两难,实在令人心烦。”
池内边说边抚摸着笔记本。这本笔记本写了还不到一半,看来池内还能安心一阵子。
“我要是也能有你这种毅力就好了。”
“我觉得这应该跟习惯的养成有关系。最初是学生时代的恩师推荐我这么做的,可当时我觉得麻烦就没去做。不过这个习惯一旦养成就不会觉得麻烦了,反而还会觉得很有趣呢。我常常在想,为什么当初没有照老师说的去做呢?如果我学生时代就开始摘抄笔记的话,说不定现在已经是一个充满自信的人了。”
“没有的事,你现在看起来已经相当有自信了。”
“不不不,我只是个笨蛋罢了。”
“笨蛋!”白石不禁笑了出来。
她问池内后来为什么开始摘抄文章了。池内说是因为经历了一些奇妙的事情。
○
事情发生在五年前的晚秋。
池内在奈良各大寺庙观光旅游,他住在猿泽池[8]畔的一家商务酒店,步行去兴福寺、东大寺和新药师寺[9]参观。民宅的门前挂着柿子干,夕阳染红了古旧的土墙,乌桕的枝头布满了一粒粒白色的种子。新药师寺的门前有个小屋,售票窗口里的女人正在打盹儿。池内欣赏完奈良晚秋的景色,回到酒店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酒店大堂的特产专区隔壁放着一个小书架。上面的书好像谁都可以拿去看,但同时要把自己看完的书放到书架上来。池内手头正好有一本读完的文库本,就把它放到了书架上,打算再从哪里选一本什么书来看。和旅途中偶遇的书相伴度过漫长的秋夜,想来也是件不错的事呢。
这时,池内被放在书架角落的一本书吸引住了。
“那本书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池内对白石说,“它的纵边比文库本的更长一些,封面上画着一些几何图形……就是很久以前那种设计简单的书。那个感觉和我当时的心情十分相称。”
“命中注定的相遇?”
“没错,就是你说的那样。”
池内在房间里休息了一会儿,就带着那本书出去了。他在商业街吃过晚饭,穿过昏暗的后街前往奈良大酒店的酒吧。他边喝酒边看书,觉得这实在是一本妙不可言的小说。池内回到下榻的酒店后还在继续阅读,差不多读完了半本。接着,他把书放在枕边后就睡了。剩下的他打算在回程的新干线上读。
“但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书却不见了。”
“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了呢?”
“我也不知道啊。但是既然丢了那也没办法了,当时我打算回到东京后再找一本。可怪就怪在,我找遍了旧书店和网上书店,就是没找到我读的那本书。”
找着找着,池内对于那本书的记忆就越来越淡薄了。
有一天,池内决定买本笔记本,把自己在那个时间点能想起来的内容都记录下来。这就是他现在还在做读书笔记的原因,那本笔记本就是第一本读书笔记。
“这事情很奇妙吧?”池内边说边抚摸着手中的笔记本,“我到现在都还在找那本书。”
“那本小说一定非常有趣咯?”
“是佐山尚一的《热带》。”
听到这个作者名和书名的瞬间,白石脑海中突然出现了记忆中自己坐在某张长椅上打开一本书的场景。
“我好像……读过这本书。”
池内像是吃了一惊,他紧紧盯着白石的脸。
“真的吗?”
“我也不太肯定。”
“什么时候读的?在哪儿买的?”池内探出身子追问道。
白石抬头望着天空回忆着,记忆中的某个场景慢慢复苏。
那是她学生时代一个人去京都旅行时候发生的事。她从出町柳站坐睿山电车到八濑比睿山口站下车。五一黄金周刚过,天气还很凉爽,嫩叶苍翠欲滴,那绿色像是要一下子浸透白石的皮肤。白石走过横跨在高野川上的桥,听见河边有人在吹奏奥卡利那笛[10]。
那天,她打算坐索道上比睿山。可走近索道乘车点,她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乘车点前的广场上有一个奇怪的摊位,看上去是一个流动的拉面摊,可店面却像一家古董店。那里杂乱地摆放着许多东西——摊位正面垂挂着一幅威风凛凛的猛虎图,被波斯风格的布盖住的华丽屋顶上摆着“三猿”[11]木雕,还有风车在不停地转动,搅得光线忽明忽暗,有些晃眼。这花里胡哨的风格就像一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迷途商队。可是从写着“暴夜书房”的黄色幡旗来看,这个摊位应该是个书店。白石从未见过也从未听闻过有流动书摊。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书摊。“我可以看一下吗?”
“当然可以。想怎么看都行。”
摊主坐在摊位旁边的椅子上吃着杯面,空气中飘散着一股勾人食欲的咖喱味。摊主穿着红色的短袖T恤,体格健硕,虎背熊腰。他留着鲁滨逊一样的胡子,矍铄有神的眼睛让人心生亲切之感,比白石想象的要年轻。书摊小小的书架上摆满了书。
“这是……书店吧?”
“可以这么说吧。”
“店名是‘暴夜书房’?”
“写的是‘暴夜’,可是读作‘阿拉伯’。[12]”摊主得意地说道,“我这儿有很多有意思的书哟。”
白石心想,在旅途中买本书做纪念也不错。于是,她开始浏览书架上排列着的书脊,尽是一些白石没有听说过的书名。
“流动书摊我还是第一次见。”
“这东西根本赚不了钱,充其量就是个‘传教布道’的活动罢了。”摊主因刺眼的阳光而皱起了眉头说道,“除了这个书摊,我还另有工作。”
“什么工作?”
“我是宴会上的表演艺人。”
白石心想这人真是来历不明。
她从书架上挑了一本书,付完钱后和摊主道别,然后又来到索道乘车点买了票。白石打算在发车前读会儿书,就在乘车点的板凳上坐下了。可最终她却没有坐缆车。由于完全沉浸在《热带》中,时间过得飞快,她根本没时间去登比睿山。
“原来如此。”听
完白石的故事,池内表情严肃地点点头说道,“那么,小说的结尾是怎么样的呢?”
“是怎么样的呢……”
白石努力想要回忆起来。可是浮现出来的却只有开头的那部分,记忆已经变得模棱两可了。那个故事到底结局如何,白石完全想不起来了。也说不定她只读了一半。
“对不起,没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
“不,这不能怪你。”池内说,“这就是《热带》啊。”
白石心中很是怪异,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
午休结束,池内回去上班了。
白石双手托腮,在收银台边想着《热带》的情节。
最先浮现在她脑海里的场景是火车行驶在黎明的海面上,沙滩上站着一个茫然地望着火车的年轻人,他就是主人公。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漂流到了南方的海岛上。他在那个岛上遇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佐山尚一”。作者的名字突然在这里出现,白石读到的时候有些意外,所以此处给她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可是再往下的情节她就只能想起一些片段了。矗立在密林中的观测站、画着奇异岛屿的海域图、有炮台的岛、潜藏在地牢里的胡子拉碴的囚犯……浮现在白石脑海中的只有这些断断续续的场景。
她皱着眉头,“唔唔”地喃喃自语。
叔叔担心地问道:“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我在想事情。”
“你别露出那么吓人的表情,我都被你吓到了。”
“不好意思啊。好了,继续工作!”
白石暂时不去想《热带》,把心思放回工作上。反正池内还会再来的,她打算到时候再仔细问问。
可是,那周的周五和下周的周三池内都没有来模型店。叔叔还是和以前一样出门去了,白石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店里等池内。
接连几天的空等让她十分恼火。故弄玄虚地埋下了伏笔,结果又不来做后续的解释,白石觉得池内简直毫无责任心。她心想,难道这是池内为了让自己焦虑故意布下的局?自己已经落入了池内的圈套?不会的,再怎么说也不会有人如此大费周章。
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又在想《热带》的事了。
白石回小石川的家中检查过书架和抽屉。那里封存了她从幼时到现在的人生经历。她打开贴着封条的纸箱,封条上用记号笔写着“打开这个箱子的人将受到诅咒”。那时候自己心思敏锐,毫不顾忌周遭,就像无用的刀具在徒劳地砍伐。她拨开当时自己写下的诗集和日记,却没有找到像《热带》的书。到底是自己没有从京都带回来呢,还是后来扔掉了呢?这种时候,像白石这样不做读书笔记的“聚精会神派”就只能望洋兴叹了。
日子就这样在郁闷中一天天过去,马上就到圣诞节了,岁末也近在眼前。
周五午间,池内久违地现身模型店。白石不假思索就打算扬声质问,可又慌忙憋了回去。接着,她故作平静地打招呼道:“好久不见呀。”池内道了一声“你好”,就低下头靠近收银台,把一个扁平的包裹递给白石。
“抱歉送迟了,这是圣诞节的礼物。”池内说,“希望你用得上。”
白石一看,是一本金色的笔记本。
池内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接着说道:“其实,我有一事相求。明天下午,你能来参加我们的读书会吗?可能你已经在玛丽咖啡见过一次了……”
“那是在开读书会?”
“我们称之为‘学团’。”
“学团?听起来很厉害啊。”白石微笑道。
池内有点不好意。
“我也觉得有点太大惊小怪了,是一个叫中津川的成员决定的。这是在《热带》里登场的一个神秘组织的名字。我们四个成员都曾经读过《热带》,大概一年前开始调查这本书。你能跟我们讲讲你读的《热带》吗?”
“但是我基本上都记不起来了啊。”
“哪怕是一些记忆的片段也会有所帮助的。”
白石沉默地盯着金色的笔记本。她脑海中浮现出在玛丽咖啡偶然看到的神秘会议的画面——“贝雷先生”“瘦柴小伙”,以及“老板娘”。原来那是围绕神秘小说《热带》开展的读书会啊,怪不得成员们看上去毫无共同点。他们看上去实在很可疑,白石甚至怀疑过他们是不是在兜售什么“灵验之壶”[13]。
这让她的好奇心越发旺盛。如果这一切都是池内的策略的话,那么白石已经完全陷入了他的圈套之中。
“既然如此,那我就去参加吧。”白石满不在乎地说道。
○
第二天,也就是周六的下午,白石去了玛丽咖啡。
店内的墙上排列着套娃台灯,发出的光亮把合成皮革沙发照得锃亮。店内让人联想起热带的观叶植物都是塑料做的。意义不明的几何图案抽象画、放在每张桌子上的菜单上略显模糊的字迹,等等,店里的一切都让人觉得历史悠久。
白石走进店里时,学团的成员们已经聚集在角落的桌边了。池内正表情严肃地翻着笔记本,“贝雷先生”小口吃着涂了黄油的吐司,“瘦柴小伙”则专心致志地擦拭着镜片。抽着雪茄环视店内的“老板娘”第一个发现了白石。她用手搭了搭池内的肩,埋首于笔记本的池内抬起头来,忽地露出开心的表情。
“欢迎你来参加。这边请。”
白石在池内的引见下加入了聚会。学团成员像在估价似的盯着她看。
这里的气氛太奇怪了,早知道就不来了,白石心想。
池内似乎才想起来向大家介绍白石。
“这位是白石小姐。她在这栋楼里的铁道模型店工作。”
接着学院成员们也一一介绍了自己。“贝雷先生”名叫中津川宏明,据说在神保町开了一家事务所,是个旧书收藏家。“瘦柴小伙”是东京都内某大学的学生,名叫新城稔。“老板娘”只说她叫海野千夜,其余身份信息依旧是个谜。
“就叫我千夜吧。”“老板娘”说道。
据说这个奇怪的聚会始于千夜小姐和池内的相遇。他们俩开始认真调查《热带》的事情之后,又遇到了两个同样读过这本书的人——中津川先生和新城。他们四个聚在一起后,中津川先生给这个组合起名叫“学团”。
只听中津川先生说道:“那么,这位小姐记得多少呢?”
白石觉得自己像是在被盘问。
“我不记得什么重要的内容……”
“总之请讲一讲你想得起来的内容吧。”
在池内的催促下,白石缓缓地讲了起来。
《热带》的开头处,漂流到南方岛屿上的失忆青年被一个叫佐山尚一的岛上住民所救。佐山说这个岛屿周围的海域都归魔王管辖,魔王能运用“创造的魔法”随意创造出岛屿或是让它们凭空消失。为了盗取这个魔法的秘密,一个叫“学团”的组织把佐山送到了这片海域当密探。于是,主人公和佐山尚一一起潜入了魔王管辖的这片群岛。
白石记得真切的就只有这些了。“书里好像出现了一座有炮台的岛屿。”“那个岛上好像有囚犯。”白石开始前言不搭后语,听众们的脸上也露出失望之色。
新城沮丧地嘟囔道:“什么嘛,连‘无风带’都没到啊。”
“‘无风带’……是什么?”
“之后会再做说明。”池内对白石说完这句后,又安慰起其他成员来,“白石小姐肯定是读过《热带》的。我们责怪她记得不清楚也没有意义。就连我刚遇到千夜小姐的时候,对《热带》的记忆也很模糊。我们这样的交谈就像引线,让我记忆里的内容更加确凿。所以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白石小姐身上的。而白石小姐的记忆,又会成为我们的记忆的引线。互相帮助不正是成立这个学团的目的吗?”
“我们的脑袋里确实已经空空如也了啊。”中津川先生说道,“大家都已经绞尽脑汁了。”
千夜小姐在白石耳边说道:“期待你接下来的表现哦。”
白石完全不明白这些人在讲什么。
“我能问个问题吗?”她战战兢兢地举起手问道,“难道大家都没有读完《热带》吗?”
“没错。”中津川先生说道,“谁也不知道结局。”
“咦?居然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出现这种偶然也是有可能的。”
“我不觉得这是偶然,肯定是有什么原因的。”
听完新城的嘟囔,中津川先生冷笑道:“虽说新城你是个少年侦探,可这一年进展缓慢,我对你的推理也不抱什么期待了。这位小姐看上去也不像是能成事的人。”
他的这种说法让白石十分生气。
“现在还不能下定论吧?”
“没错。一切都要看接下来的发展。”池内调停似的说道。
“接下来我来说明一下‘打捞’吧。”中津川先生从包里拿出一张卷起来的纸,展开后铺在桌上。
那好像是一张贴在A4纸上的自制年表。“打捞”是指从学团成立以来,他们就试图从记忆的深处搜集《热带》的片段写到纸
上的这种方法。纸上到处都写着成员们的笔记,可见他们对此非常用心。他们希望通过“打捞”,尽可能细致地唤醒自己关于《热带》这本小说内容的记忆。
白石感叹道:“哇!这是什么?太有意思了。”
“很有趣吧?”池内高兴地说道。
白石探出身子阅读纸上密密麻麻的笔记。
小说开头部分大致已经还原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和她记忆中的内容也是一致的。再往下读时,白石感觉自己曾经读过的《热带》里的场景不断地浮现在脑海里,就像以往沉在水底的遗迹浮了上来似的。
白石兴奋了起来。没错!《热带》就是一个这样的故事。这个故事就是这么奇特。
可是继续探索下去,纸上的笔迹就越来越凌乱,分支、空白处或是问号也越来越多。最终纸上再也找不到故事的主线,只剩下分散的片段式的内容了——“鹦鹉螺岛的地下世界”“沉没的森林、森林里的贤者”“一些可怕的东西从海底冒出来吞食人类”“被魔王下令去和老虎搏斗、杂耍小屋”,等等。
白石完全不记得自己读到过这些情节。这些谜一样的片段仿佛散落在热带海域的群岛上了。
白石指着那些片段说道:“从这里开始情节就支离破碎了……”
“这里就是刚刚提到过的‘无风带’。”池内说,“你看,到中间阶段为止,我们都凭着各自的记忆,非常细致地还原了《热带》的情节。可是再要往前推进时,这个战术就行不通了。也就是说,我们的记忆也渐渐模糊了。无论我们讨论多少次,都没法把这些片段按照正确的顺序排列出来。因为不知道故事往哪个方向发展,所以我们给这片混沌的领域起名为‘无风带’。”
“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说的那些都是初级中的初级哦。”新城说,“我还以为能通过无风带了呢……”
“让你的希望落空了啊,抱歉。”池内的发言打破了令人尴尬的沉默,“好不容易找到了白石这样的新成员,她一定也有还没想起来的内容。‘打捞’顺利的话,说不定能解开‘无风带’的谜团。这也许能成为揭开作者真实身份的线索。”
白石凝视着摊在桌上的纸,再次从头开始梳理起《热带》的故事。
丧失记忆的主人公、南方岛屿上的观测站、名叫佐山尚一的“学团的男人”、魔王控制的海域、地牢里的囚犯、出入图书室的魔王的女儿、与魔王的会面以及流放到北方的岛屿。再往下她的记忆就模糊不清了。
可当她在记忆深处搜寻的时候,一个场景突然浮现出来。白石又将纸上角角落落的笔记都读了个遍,发现哪儿都没有写这个场景。
她毫不犹豫地开口道:“这里没有写‘沙漠里的宫殿’。”
“‘沙漠里的宫殿’?”成员们面面相觑。
“我想不起来情节的发展是什么样的了,但有一个场景是被沙丘包围的宽阔荒地的正中央有一座宫殿,主人公要去那座宫殿里见某个人。”
“我记忆中没有这个场景啊。”中津川先生说,“《热带》写的是南方岛屿上的故事,所以不可能出现沙漠。”
“你是不是和其他小说记混了啊?”新城说道。
“绝对不可能,因为那个场景里有佐山尚一。”白石说,“佐山尚一是《热带》里的人物吧?”
池内慌忙拿出圆珠笔,在“无风带”上写下了“沙漠里的宫殿”后对白石露出了微笑。
“这就是‘打捞’。”池内说,“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吧。”
○
那年,白石在小石川的老家安静地过了新年。
和家人一起去神社参拜的时候,窝在被炉里记笔记的时候,白石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奇怪的读书会的事。学团啦,“无风带”啦,“打捞”计划啦,曾经和成员们认真地讨论过这些让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可是那天下午,白石确实乐此不疲地讨论着《热带》。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兴奋的感觉了。
下次的例会好像定在一月末开。
分别时池内对她说:“你要是想起什么了也可以写在笔记本上。”
“原来乳齿。”
“欸?”
“原来你记笔记是早有预谋的啊。”
池内脸上露出犯难的表情。
白石笑着摆摆手道:“那就祝你新年快乐啦。”池内也道了声“新年快乐”。
于是,白石也用那本金色的笔记本记录起那些脑袋里突然冒出来的《热带》的片段。
池内的建议是正确的,这些笔记会像引线一样,再牵出新的东西来。把积攒下来的标着编号的片段串联起来,自己曾经读过的《热带》的样子就显现出来了。可白石觉得随着想起来的东西变多,《热带》的谜团就越来越看不清。就像原本光裸的小岛上生长出了茂盛的树木,与此同时,也使得四处都出现了一些颜色浓重的林荫。
刚过完年,池内就来到了模型店。
“恭贺新禧!”
“新年快乐!今年也请多多关照。”
白石把笔记本拿给池内看,他连声赞叹“真不错啊”。
笔记里既有和池内的记忆相吻合的内容,也有合不上的内容。可是白石心中却涌起了期待之情——努力把这些片段组合在一起,说不定就能瓦解那个“无风带”的困局了。
“一月末的例会真令人期待啊。”
听见白石这么说,池内微笑道:“不知道会怎么样啊。我们两个人这样私下讨论,就像是为了抢先似的。也许还会有人私下来找你讨论哦。”
“为什么要特意找我私下讨论呢?”
“学团的人都是被《热带》的谜团所吸引而聚集到一起的。大家约定互相分享可能成为线索的信息,可这并不是强制的,也无法做到强制。我认为中津川先生、千夜小姐、新城他们都有自己独家的‘秘密线索’。大家都想把《热带》变成自己的所有物吧。”
“那么池内你也有‘秘密线索’吗?”
“是的。”
“能告诉我吗?”
“我有我的原则,所以不能告诉你。抱歉。”
因为这也有可能和别的成员隐瞒的内容是一致的,白石心想。
她有些吃惊。因为她觉得解开《热带》的谜团很有意思,却无法认同成员们想要独占《热带》的想法。
“我不需要什么‘秘密线索’。”白石说,“我要以开放的心态去参加。”
几天后,她就迎来了一个意外人物的到访。
那天,白石和平时一样在看店,一个身穿黑色大衣、戴着手套的女性走进了模型店,她身上飘散出怡人的香气。这家店里不太出现这种类型的客人。正当白石觉得这位客人简直像外国老电影里走出来的女演员时,她突然认出那人是千夜小姐。
“白石小姐,日安!”千夜小姐边说边摘下了墨镜。
虽然在咖啡店的时候白石觉得千夜小姐看上去很年轻,可实际上她的年纪似乎比白石的母亲还大。
“你跟池内关系很要好吗?”
“关系很好也谈不上,他是店里的熟客,仅此而已。”
千夜小姐哼了一声,紧紧盯着白石道:“看你们讨论得挺起劲的,新城还问我你们俩是不是想抢先呢。”
“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新城在暗中窥视我们吗?”
“谁知道呢,反正与我无关。”
“这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大家都是心怀鬼胎的人,池内也不例外。虽然看上去挺绅士的,可他也拼命想解开《热带》的谜团呢。你不要以为我们会团结一致,学团可不是什么关系融洽的俱乐部。”说着,千夜小姐探出了身子,“所以,我们俩结成共同战线吧。下次休息欢迎你来我家,我想和你好好聊聊。”
“可是……”
“你下次休息是什么时候?”
“呃……那个……是下周一。”
“那我们就下周一见吧。我要睡到中午,所以上午没法跟你见面。下午两点,我们在丸之内线的茗荷谷站见。你到了之后就给我打电话。”
千夜小姐流利地说完后,把写有家里座机号码的名片放在了吧台上。接着,她对呆若木鸡的白石说了句“再会”,就又戴上眼镜,优雅地摆摆手走出了模型店。白石觉得自己像是被外星人找碴儿似的安排了一通,只好一脸茫然地目送千夜小姐离开。
“和池内料想的一样啊。”她呆呆地喃喃自语,又低头盯着吧台上的名片。
可是千夜小姐离开后,白石却越想越生气。她的态度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
周五池内来店里的时候,白石的心情很不好。可池内看起来却对千夜小姐邀请白石前去一事兴趣盎然。
“果然不出我所料。事情越来越有趣了啊。”
“可她也太无礼了吧。”
“她就是个自说自话的人。”
“话虽如此……”
“你会觉得不舒服也可以理解,但千夜小姐不是什么坏人。之前她从来没有私下联络过学团的成员呢。她邀请你一定别有用
意,所以你一定要接受邀请。”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据千夜小姐自己说,她学生时代生活在京都,后来就往返于东京和海外。她是我公司生意上的熟客,我们也是因此才认识的。她丈夫海野经营着一家建筑事务所。”
“我还是不太想赴约……”
“说不定你已经掌握了‘秘密线索’哦。”
“我说过我不需要什么‘秘密线索’。”
池内思忖片刻后,拿出名片放到吧台上。
“你们见面当天,我会在附近等你。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你就联系我。”
“可是你那天不是要上班吗?”
“老实说,我对千夜小姐究竟掌握了什么样的‘秘密线索’充满了兴趣。你能帮我去打探一下吗?”
白石忽然来了兴趣。
“让我去当密探对吧?”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儿。”
○
接下来那个周一的下午,白石出发去了茗荷谷。
从丸之内线的车站出来就是两侧高楼林立的春日大道,路上车流如织,行人行色匆匆。虽说从小石川的老家过来并不是很远,可白石还是第一次来这一带。澄澈的碧空一望无垠,天气暖洋洋的,难以想象前两天才刚下过雪。
千夜小姐让白石下午两点到茗荷谷站后给她打电话。白石拿出叔叔送给她的铁道手表,指针指向一点四十五分。她打算到两点整再打电话。白石伸了伸懒腰,把衣服上的褶皱捋平,又检查了一下鞋子上有没有污渍。她已经很久没有去别人家拜访了,况且千夜小姐又是个身份不明的人物。白石觉得越来越紧张,就像要去参加面试一样。
我根本不是这么单纯的人啊,白石心想,竟然轻信了池内的花言巧语。算了算了。
她站在车站出口等着,眼睛瞟向手表的表盘。两点整的时候,她给千夜小姐打了电话。
千夜小姐接起电话的口气就像恭候已久似的。
“白石小姐就像时刻表那么准时啊。”
“我现在在茗荷谷站。”
“我讨厌提前到的人,也讨厌迟到的人。你做得很好。”
“谢谢。那么接下来怎么办?”
“你沿着车站前的马路一直往东走,途中能看见一条绿树成荫的大坡道,名叫‘播磨坂’。你到了那儿以后再打电话给我。”
千夜小姐一口气说完之后就“啪”地挂断了电话。
白石照着千夜小姐的指示往前走。她突然想起池内来。他现在在哪儿?真的埋伏在周围吗?要不给他打个电话吧。白石正这么想着,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眼前就是风景如画的宽阔的播磨坂。车道中间是已经落叶的樱花树带和铺设整齐的步行道。拄拐杖的老人坐在长椅上晒着太阳,两位推着婴儿车的母亲正站在一起说话。悠闲的工作日午后,周围充满了令人昏昏欲睡的宁静感。
白石站在坡道上,俯瞰着下方拨通了电话。
“我到播磨坂了。”
“好。你接着走,下了坡之后左边有栋公寓楼。那栋楼的一楼有家咖啡店,所以一眼就能认出来。你到了公寓楼大堂再打电话给我。”
“你告诉我房间号吧,一直打电话太麻烦了。”
“我不喜欢突然有人来访。”
白石呆呆地走下坡道,找到了那栋公寓楼。一楼的咖啡店像在巴黎街角常见到的那种店。整栋楼沿着播磨坂呈阶梯状延伸出去,蛋壳色的外墙让人感受到岁月的分量。建筑物的各个地方都带有优雅的弧度,正面排列整齐的阳台上,曲线复杂的铁栅栏就像绘画艺术品一般。
“不愧是千夜小姐居住的地方啊。”
白石走进凉飕飕的大堂,第三次拨通了电话。
“我现在在大堂。”
“欢迎。请坐电梯上十楼,我家在1015室。你自己推门进来就行,进门径直往里走。”
白石觉得很麻烦。难道千夜小姐每次邀人上门拜访都有一串这么复杂的手续吗?简直像个仪式。白石若有所思地坐电梯到了十楼,却发现走廊的装饰丝毫不雅致。光溜溜的绿地板和粗糙的白墙壁都让她想起小学的校舍。走廊两侧排列着很多扇看上去十分厚重的灰色房门。
白石推开1015室的房门。
“我是白石,打扰了……”
室内从玄关开始就铺着地板,地面上一尘不染,两侧的门都紧闭着。白石照着千夜小姐说的“径直往里走去”,走到尽头是一个房间。
宽敞的房间里铺满了木地板,最里侧是一整面墙大小的玻璃窗。宽阔的阳台上种着植物,还能看见蔚蓝的天空。阳光照进房间,只见里面摆满了形形色色的沙发和椅子,就像是房间里撒满了各种各样的果实。这些沙发和椅子中既有像以前的侦探事务所里放的布满灰尘的那种,也有像未来的太空空间站里才会放的那种。它们完全凌乱地朝着不同的方向摆放,看上去既不像是为了让人坐在这儿眺望窗外的风景,也不像是为了让人看电视用的。这房间里除了沙发和椅子外,就什么家具都没有了。
“我在哪儿见过这个场景吧。”
这个画面和《热带》开头的部分很相似。漂流到南方岛屿的主人公,被一个名叫佐山尚一的男人带到了密林深处的一栋奇特建筑物里。佐山尚一称那栋建筑物为“观测站”,是派遣他前来的神秘组织“学团”建造的。那个观测站的大厅里应该也和眼前的房间一样,摆放着许多一人座的沙发和椅子。
白石在沙发和椅子间慢悠悠地踱步。为什么要放这么多沙发和椅子呢?难道有很多客人会来这里吗?如果所有人都是按照“那个顺序”前来拜访的话,千夜小姐会忙不过来的吧。
她边想边走到窗边,只见阳台上摆着一张小圆桌。这个画面就像那些关于“玛丽·西莱斯特号”的海洋奇异故事里描述的那样[14]——桌上放着一个装着热气腾腾的咖啡的白色杯子和一本不知在哪儿见过的书。那是《热带》。
白石茫然地站在原地。
“欢迎你,白石小姐。谢谢你专程前来。”
白石回过头,只见千夜小姐正坐在深红色的大沙发上。因为被靠背挡住了,所以进屋的时候白石没有看见她。千夜小姐穿着色调柔和的睡衣,脸上还带着困意。她手上拿着一本厚厚的精装书。
“我等你的时候在读《一千零一夜》。”千夜小姐说,“你请随便坐。”
“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多椅子?”
“因为每个人都应该有属于他的座位。”千夜小姐微笑着说,“这是《热带》里的台词。”
白石犹豫地在身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选了那把椅子。那是一张小圆凳,凳面上铺着亮橙色的布。白石无论如何也无法放松心情瘫坐在看起来很高级的沙发上。
“你选的椅子很适合你呢。”千夜小姐高兴地说,“对了,你读过《一千零一夜》吗?”
“没有,我还没读过。”
“你应该读一读。”千夜小姐翻着搁在膝上的书继续说道,“我小时候在京都生活,那时经常偷偷溜进父亲的书房。书房的窗正对着吉田山[15]的森林,就像一间林中小屋。每到春天,书房就会浸染上淡绿色。书房的书架上放着一本《一千零一夜》。父亲是不允许我读的,可这样一来小孩子只会更想读啊。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我就会偷偷溜进书房,心惊胆战地读《一千零一夜》。里面有不可思议的故事、恐怖的故事、情色的故事,等等。虽然已经过去几十年了,但我现在还能想起跪在书房潮湿的波斯地毯上的感觉。我总是边读边做好随时逃出书房的准备,心里明明想着别读了别读了,可读着读着有趣的故事却接连不断,一个故事里又套着另一个故事。有时候我回过神来,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白石若有所思地听她说着。
“那时候我还以为莎赫札德是个真实存在的人物,收录在这本书里的所有故事都是她创作出来的呢。”
为什么话题转移到《一千零一夜》上了呢?白石很纳闷。她前来拜访是为了和千夜小姐聊《热带》的事啊。阳台的桌子上就放着《热带》,可千夜小姐对此却只字不提。
“我的名字就取自《一千零一夜》。父亲大学毕业后就被征召到中国东北,在那里迎来了战败。有个人在那座城市里的一间公寓房里经营旧书店,父亲就是在那家店里发现了《一千零一夜》。战败后,妻儿都死了,父亲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日本,于是没日没夜地读起了《一千零一夜》。那段经历一定很难忘吧。”
白石犹豫着开口说道:“我们差不多该切入正题了吧?”
“哎呀,这也是正题啊。”
“是吗……”
“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和《热带》有关。”千夜小姐的脸上浮现出神秘的微笑。
○
千夜小姐走到阳台上,把《热带》拿了进来。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的阳光笼罩着千夜小姐,她翻开了书页。
“莫谈与你无关之事,以免听到逆耳之言。”
白
石记得这是《热带》开头的内容。
“我醒来的时候,周围已是日暮时分。侧耳倾听,还能听见波涛拍岸的声音。可是我无法立刻弄清自己所处的境况。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所以就一直躺着,听着波浪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我已经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可就在某个瞬间,我突然觉得脸颊上沙子的触感、因浸泡在水中而冻僵的身体的疼痛、迎面吹来的海风的气味,这些竟然出乎意料地真实。就像按下相机快门的瞬间那样,世界仿佛此刻才开始存在。”
读到这儿,千夜小姐合上了书。
“你也来读读看吗?”
白石犹豫地伸出了手。可是接过书的瞬间,她却感觉到了一丝违和。
这个封面她确实见过。上面有红色和蓝色的几何图案,以及生硬的“佐山尚一”和“热带”的文字。这根本称不上是装帧。不过虽然这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书了,但却新得像从印刷厂里刚印出来的一样。白石心中已有不好的预感。她翻着书页,却发现全是白页。
“这本书是假的啊。这么耍我也太过分了。”
千夜小姐却高兴地笑了。
“对不起。不过到处都找不到这本书,我自然会想自己做一本了。只要在白纸上写下只属于我自己的《热带》就行了。中津川先生说不定正在想一些更疯狂的事呢。不过我刚刚背诵的部分已经和原书的内容很接近了。学团成员们对于这一段的记忆也都是一致的。”千夜小姐指着书说道,“这个送给你了。”
“谢谢……”
“说不定哪天能派上用场呢。”说完,千夜小姐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我可不是为了耍你才找你来的。我希望你能帮助我进行‘个人打捞’。”
“为什么是我?”
“前几天,你说了‘沙漠里的宫殿’对吧?”
“嗯。”
“其实我也记得那个场景。”
可是前几天聚会的时候,千夜小姐明明一脸不知情的样子啊。
“为什么没有当场说出来呢?”
“因为这不仅是我的隐藏线索,也会成为你的隐藏线索啊。其他人大概还不知道,‘沙漠里的宫殿’是很重要的场景,因为这个场景在‘无风带’的另一侧。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也就是说这就穿越‘无风带’了?”
“不试的话是不会知道结果的。结合我和你的记忆,重现一下那个场景吧。这就是我找你来的目的。”
白石正打算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却被千夜小姐按住了手。
“来,闭上眼睛,在心中描绘。”
心中徐徐展开的是想象的世界,是《热带》的世界。
白石站在空旷的荒野中。巨大的沙丘像是要把荒野包围起来,天空呈现出刺眼的湛蓝色。站在她身旁的千夜小姐补充了一句“感觉像是降落到了别的星球上”。白石隐约记得读到过这样的句子。两人一边收集记忆的碎片,一边开始在脑海里描绘神秘的荒野。经过千夜小姐的提示,白石觉得脑海中描绘的场景都变得立体了起来,许许多多东西在脑内惊现。
“这是货真价实的‘打捞’啊。”白石喃喃自语。
“就像是我们创造出来的一样对吧?”
两人在脑海里描绘宫殿的样子。她们看见了白色的大门、庭院对面的波斯风格的圆屋顶和尖塔。白石甚至觉得会有拥有魔法的飞毯飞出来。
“你瞧,《一千零一夜》出现了。”千夜小姐说,“一切事物都和《热带》有关。”
“我也多少知道一点。阿拉丁啦,阿里巴巴啦,辛巴达啦。”
“这些原本都不是《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你去问问中津川先生,他对这些很熟悉。”
“我不太擅长跟他打交道。”
“有你擅长打交道的人吗?”
白石穿过白色的大门,走进宫殿的庭院。这里以前一定有喷泉,果树也生长得很茂密,水渠里还有清水流过。可是现在沙漠掩埋了一切,这里漂浮着被人忘却的遗迹的气息。会有人住在这样的宫殿里吗?
但是千夜小姐说主人公应该是来这里见人的。他是来求救的吧?住在宫殿里的人掌握了穿越“无风带”的关键信息。
白石从宫殿的入口向里张望。
“请问有人吗?”
宫殿内又暗又阴冷。
白石皱起眉头试图唤醒记忆。她想记起关于宫殿的前后情节。主人公从哪里来?他要去哪里?白石回过头,发现荒野在被沙子掩埋了的庭院和白色大门之外无限扩展开来,远处高耸的沙丘上空涌起了积雨云。
她心想,莫非这里是个岛屿?
仔细观察积雨云就会觉得它像个蠢蠢欲动的生物,最后它变成了乌云。云层的缝隙间透出闪电的光亮。暴风雨要来临了。
千夜小姐让白石不要去想暴风雨,因为每次都是暴风雨阻止了她往前探寻。
“住在这个宫殿里的人是谁?拜托你一定要想起来啊。”
可是乌云扩散开来,遮蔽了天空,豆大的雨点砸在宫殿的屋顶上。暴风雨的画面肆意膨胀,意图将白石的想象世界完全倾覆。不能想暴风雨,这我也知道啊。白石将视线从迫近的暴风雨上挪开,望向宫殿内——客厅深处、昏暗的走廊深处、所有事物的深处。
突然,白石想起了一个名字——满月的女巫。
她口中念叨着睁开了眼睛。
“住在那座宫殿里的是满月的女巫。”
白石和千夜小姐都感觉像从想象的国度里一下子抽离出来,回到了现实中。
可任凭白石怎么叫,千夜小姐还是一脸茫然。她的眼睛远眺着阳台外的澄澈碧空,像看见了什么奇异的东西似的。
“满月的女巫。”千夜小姐微笑着说,“谢谢。今天就到这里吧。”
“啊?这就结束了吗?”白石有些不解,“我们还什么都没弄明白呢。”
她确实想起了满月的女巫,可是这在《热带》这部小说中到底有什么意义,那座宫殿又是什么,这些她都还没想起来。可无论白石如何请求,千夜小姐都只是微笑着不肯说更多。
“不好意思,我不能告诉你。”千夜小姐很是过意不去,“请你转告学团的各位,从今天开始,我退出学团。不过,你总有一天会发现真相的。大家读的《热带》都是假的。”
“假的……”
“只有我的《热带》才是货真价实的。”
几分钟后,白石茫然地离开了公寓。
午后柔和的阳光洒在宽阔的播磨坂上。白石觉得自从走进那个房间以后,时间就像静止了一样。可有些东西又分明发生了变化。
深深的落寞感笼罩住了她,仿佛一个故事完结了。
○
白石和池内在茗荷谷站碰头。
“你真的在这儿埋伏啊。”
“这是我答应你的。”池内说,“你们聊得如何?”
“一塌糊涂,我完全没搞清楚状况。”
两人走进附近的咖啡店,白石把那本假的《热带》放在桌上,池内发出了“啊”的一声惊呼。他呆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本《热带》。因为自己当时也受骗了,所以看见池内直率地流露出惊讶的表情,白石心中既有些高兴,又有些难过。
“这本书是假的。”白石随手翻开一页白页给池内看,“我也被千夜小姐骗了。”
接着,她就讲起了和千夜小姐见面的情形。包括到达播磨坂的公寓楼之前打电话的经过,凌乱地摆着椅子和沙发的不可思议的房间,放在阳台上的假的《热带》,千夜小姐儿时的回忆,关于“沙漠里的宫殿”的“打捞”以及“满月的女巫”。明明是刚刚才发生的事情,可白石却觉得毫无真实感,说起来的时候就像在讲一个发生在很久之前的故事。她说话的时候,池内都在表情认真地记着笔记。
“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一脸困惑地说道。
白石突然惊觉自己正乐在其中。在此之前,她一直觉得自己被学团排挤在外,可现在却不是这样了。因为她亲自拜访了千夜小姐,才使得事情有了这些惊人的发展。学团的人也无法忽视这些全新的情节发展吧。想到这里,白石心中也有些许“计谋”得逞的窃喜。
她发现池内正惊讶地看着她,连忙说:“对不起。我有些兴奋。”
“确实很有趣。目之所及全是谜团啊。”池内拿起那本假的《热带》思忖着说道,“我不明白的是千夜小姐最后说的话。”
大家读的《热带》都是假的。只有我的《热带》才是货真价实的。
“可能只是打个比方吧。”白石说,“这本书到底是一本什么样的小说,归根到底还是取决于读者的解读吧。千夜小姐一定是觉得只有她真正读懂了《热带》。”
“但也有其他可能。”
“其他可能?”
“只有千夜小姐读的《热带》是真的,其他人读的都是假的。你不觉得这个假设很有意思吗?”
池内打开笔记本,在空白页上画了一条线。接着他又画了五条支线,每条支线的末端分别写
着“千夜”“白石”“中津川”“新城”“池内”的名字。白石渐渐明白了池内的意思。也就是说学团成员读的《热带》是异本[16],每本的情节发展都不同。
“啊,你这个想法太有趣了。”
“是吧?”
“不过听上去十分荒诞无稽。”
“但是这样一来,‘无风带’的谜团就解开了。如果我们每个人读的都是不同的《热带》的话,那么记住的片段都不相同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要把这些片段拼凑在一起,重现故事的情节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读的本来就是不同的故事。”
“但是《热带》不是手抄本,它是出版物对吧?”
“可就连中津川先生也弄不到实体的书籍啊。它肯定是非常特殊的出版物,几乎没有在市面上流通。也就是说,这一切可能都是作者佐山尚一设置的。每本都不尽相同,每本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热带》。”
“可他为什么要特意这么做呢?”
池内也被问得答不上话来了。
“要是真有这样的书我倒觉得很有意思,可《热带》是八十年代出版的哟。当年要做到这些可比现在还要费钱费时。作者要准备不同的底稿,每本书都要分别印刷,佐山尚一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你这么一说,确实没什么实际意义……”
“那倒不是,这事儿确实很有趣。有趣是有趣,可是……”
池内的想法的确很有意思。可就连白石都不太能接受这种说法,更别指望中津川先生和新城能听得进去了。
“这个周末的聚会要怎么办?”
“我们得告诉其他人千夜小姐退团的事。”
“不知道中津川先生他们会怎么说。”
“他们也可以保持沉默。”
“我还是坚持不保留‘秘密线索’。”
池内微笑着说了一句“是嘛”。
○
周末,学团在玛丽咖啡聚会。
那天从早上开始就飘着雪,地下商业街的咖啡店里却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时隔一个月再与中津川先生和新城围坐在桌边,白石不禁觉得有些怪异。为什么这些人对这件事左思右想,如此死抠呢?《热带》确实是本很有意思的书,可它也不过就是一本小说而已啊。从他们给这个组织起名叫“学团”的那一刻开始,这就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读书会了。
池内突然插话道:“有件事我必须告诉大家。”
千夜小姐退团的消息对学团的成员来说犹如晴天霹雳。白石把在播磨坂的公寓里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们,中津川先生和新城脸上的表情十分严峻。
“在那之后,我又给千夜小姐打了很多次电话。”池内说,“可都没能联系上她。”
“看样子千夜小姐是打算自己抢头功了呢。”
“抢头功?”
“肯定是这样。她想把《热带》弄到手。”
哪有这么简单啊,白石心想。从那天的谈话给白石留下的印象来说,千夜小姐追求的不是这些。可是如果有人问她“那么千夜小姐的目的是什么呢”,她也答不上来。真是让人焦虑不已。
白石正在苦思冥想,中津川先生看着她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对吧?”
“啊?还有什么啊?”
“我们像这样聚在一起调查《热带》已经有一年多了。这期间大家几乎是在原地兜圈子,并没有找到什么重要的线索。可是,你加入以后进展一下子就加快了。”
“你是想说我还隐瞒了什么对吗?”
“难道没有吗?”
白石环视了一下学团成员。
“大家能冷静一下吗?《热带》只不过是一本小说。既然发现了一本这么有趣的书,就该好好享受解谜的过程。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了。如果你们还有所怀疑,那我就不再来参加聚会了。”
接着池内也表示了对白石的赞同。
“我们确实对《热带》太着迷了,简直着迷过了头。”
“你说得没错,我羞愧难当。”中津川先生咳嗽了一声,“我为自己说的那些失礼的话向你道歉。”
白石松了一口气说道:“我们来想想千夜小姐说的话吧。”
中津川先生展开了“打捞”工作的一览表。
如果相信千夜小姐所说的,那么沙漠里的宫殿就位于穿过“无风带”后的地方。池内在故事后半部分的空白处写下了“沙漠里的宫殿”,然后又画了个箭头指向“满月的女巫”。可是没有一个成员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中津川先生思考了一会儿说道:“这和‘魔王’不是同一个人吗?”
“我觉得不是。”
“魔法师和女巫,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呢?”
魔王是《热带》里登场的魔法师。他通过“创造的魔法”创造出了许多岛屿,并支配着主人公漂流到的那片海域。故事的开头就暗示了魔王的存在,主人公早晚会和这个魔王展开对决,他算是主人公最大的敌人。
“我比较在意的是千夜小姐最后说的话。”
大家读的《热带》都是假的。只有我的《热带》才是货真价实的。
池内缓缓地说出了自己前几天的假设——大家读的佐山尚一的《热带》,每本的内容都不相同。
没想到中津川先生对此很感兴趣。
“这个假设很有意思。虽然不太现实,但我很喜欢。”
“这样一来‘无风带’的谜团就解开了。”
“没错,‘无风带’。这确实很奇特。”
中津川先生的手指在摊在桌面上的一览表上游走。故事开头部分的主线用一根黑色的实线表示,到了中段就分成了几条不太有根据的虚线,因为无法确定哪条才是正确的故事走向。然而虚线也没能延续到最后,再往前就是只有零散片段的“无风带”。这就像沙漠里的一条大河不停地分流,总让人觉得水流不知何时就要干涸枯竭。
“究竟为什么没有人读完了这本书呢?”
“前几天中津川先生偶然提到过对吧?”
“只能这么想了,我们大家都读完了《热带》,并非只读了一部分。可是书却消失不见了。书这东西是个物体,就实实在在地摆在那儿。根本不可能制作出‘读到一半就消失不见的书’这种物体,又不是变魔术。”说到这里,中津川先生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一千零一夜》。”中津川先生接着说道,“里面有个《国王与医师的故事》。从前有个得了重病的国王,名叫尤南。所有医师用尽了各种方法都治不好国王的病。正当他们都束手无策时,出现了一位叫鲁扬的医师。他精通希腊、罗马、阿拉伯和叙利亚的学问,治愈了国王的疾病。国王跪谢鲁扬医师,给了他一大笔谢金,还让他成为宫廷里的御医。自然有人对此感到不满,比如国王身边的一位近臣。”
“肯定会发生这种事的。”
“于是这位大臣就向国王进谗言,鼓吹一些莫须有的事情,终于让国王相信了鲁扬医师想要谋反。国王逮捕了鲁扬,命令刽子手砍了他的头。鲁扬医师希望国王能聆听他最后一个心愿——他想将自己的其中一本藏书献给国王。那本书阐释了世间万物的奥秘,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珍本。”
白石和池内对视了一眼。
“听上去有点像《热带》啊。”
“确实很像。”中津川先生高兴地说,“比如那本书的第三页第三行写道,鲁扬在被砍头前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无论什么问题他都答得上来。国王觉得很有意思,就让鲁扬回到家中,过几日献上书籍后再砍他的头。鲁扬告诉国王,在自己被砍头前,国王不可以阅读这本书。可国王却丝毫没有听进去,立刻就读了起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书的内页都粘在了一起,国王就用手指沾了口水翻动书页。可是无论翻多少页,上面都是空白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国王不停地翻动书页,结果他激烈地痉挛起来,最后死去了。”
“原来如此。”池内念叨道,“那本书上涂了毒药吧。”
“是医师的计谋吗?”
“没错。这招不错吧。”
“难道中津川先生你也和医师一样在《热带》上涂了毒?不过我看书的时候可不会用舌头去舔手指。”
“我对书也很爱护,下毒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
这时新城举手说道:“听你说了这些,我倒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啊,大侦探。”
“我觉得书上涂的也不一定是毒药这种实物。虽说我的专业是语言学,可比起语言本身,我对研究语言对人产生的影响更感兴趣。之前我也调查了很多关于催眠和自我暗示的资料,然后我就产生了一个想法——会不会是《热带》里注入了所谓的‘语言毒剂’?”
“语言毒剂是什么?”白石不解地歪着脑袋。
“如果对一本书着了迷,不管是小说、宗教书籍或是思想类的书籍,我们阅读的时候都能从书里的文字中感受到某种‘暗示’。书籍只是由语言构成的建筑物,它是非现实的,可是
我们的世界观却会因为那些暗示而发生变化。如果作者故意设置了会引发一些极其特殊的暗示的文章,从而实现对读者的控制的话……”
“少年侦探提出了了不得的假设呢。”
“我知道这个假设有些荒诞无稽。”新城不服气地说,“可是池内的‘异本说’、中津川先生的‘毒药说’也是半斤八两嘛。”
“没错没错,这点我承认。”
“我们在读《热带》的时候,被佐山尚一设置的暗示蛊惑了。我们还没读完,《热带》就消失了,是因为我们遵从暗示,自己把书销毁了。然后我们忘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这一切都是暗示作用的结果。”
“那‘无风带’又该怎么解释呢?”
面对池内的提问,新城对答如流:“如果《热带》的目的就是暗示的话,故事本身也就不重要了啊。开头部分只是为了吸引我们读下去才写得那么有趣,不过是为了诱捕猎物的陷阱罢了。注入‘语言毒剂’是在开头部分之后的地方。只要吸引读者读到那里,故事的脉络就不是必需的了。故事过半后,我们的记忆都出现了差异。我们之所以找不到一气呵成的故事主线,是因为根本就不存在主线。‘无风带’只是‘语言毒剂’的遮掩罢了。”
新城的“语言毒剂”说也是个很有意思的假设。可是,白石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佐山尚一要写一本这样的书呢?
这时,新城坐进沙发自言自语般说道:“仔细想想觉得很奇怪,就像白石所说,《热带》只不过是一本小说。那么我们为什么会对它如此着迷呢?简直像中了咒语一样不是吗?”
新城似乎被不安的情绪笼罩住了。
○
白石走出都营三田线的地铁站,阴郁的天空飘起了雪花。
她从白山路走进横町,在“蒟蒻阎魔”[17]处右拐进入商店街。靠近善光寺坂[18]时,街道上已经非常静谧了。白石觉得脑袋像被丝绵裹住了一样晕乎乎的,脸颊也有些火烧般的感觉。她呼了一口气,抬头望向坡道。只见长长的坡道中央,一位女性正站在善光寺大门前。
她撑着伞,穿着黑色大衣,就像电影女演员一样。
“咦,那是千夜小姐吧。”
可白石很快否定了自己的这个念头。
白石第二次参加学团的聚会时,大家各自发表了一些关于《热带》的荒诞无稽的假设,然后就结束了。不过也不是毫无成果。她明显感觉到学团的所有成员都被《热带》迷住了。
“简直像中了咒语一样不是吗?”白石想起新城的话。
她觉得自己也中了那个魔咒。明明义正词严地说“这不过是一本小说”,可自己心里却认为并不是这样。
白石现在被两个故事吸引住了。一个是名叫《热带》的故事,另一个是围绕《热带》展开的故事。小说里和小说外的两个故事之间又存在着一些不可思议的联系。白石情不自禁地想着这些,直到在善光寺门前停下了脚步。
“刚才那个女人去哪儿了?”
穿黑色大衣的女人已经不见踪影。白石不经意间回过头,却在下着雪的坡道上看见了那个女人。她用和刚才一样的姿势伫立着。她是什么时候从自己身边走过的呢?伞遮住了她的脸,白石无法看清,却直觉那就是千夜小姐。突然一阵凉意爬上白石的后脊。
“这绝不可能。”白石浑身颤抖,急急忙忙往家里走去。
回到家后,母亲一脸诧异地问道:“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我好像看见幽灵了。”
“在哪儿?”
“就在那边的坡道上。”
“哦,正好是逢魔时[19]啊。”
在温暖的家中听着母亲悠闲自在的声音,不知为何白石竟然觉得毛骨悚然。吃过晚饭后,这种凉意依然没有消散。母亲问她是不是感冒了,量过体温后,发现白石确实发烧了。难道这宛如发烧的感觉真的只是因为感冒吗?
白石浑身无力,打算喝完葛根汤[20]后就早点睡觉。
回到房间盖上被子后,白石想起了千夜小姐送给她的那本假的《热带》。她本打算拿给学团成员看,可总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算了吧,白石心想,反正也是假的。
她让自己冷静一点。只和学团成员探讨《热带》是不行的,于是她给学生时代的朋友打了电话。
“嘿,好久没联系了。怎么了?”
白石一听这声音就感觉恢复了精神。
“不好意思,你还在工作吗?”
“没关系,反正我一直在工作。”
这位朋友应该是在神保町的某家出版社工作,说不定她听说过关于《热带》的传闻。白石在电话里简单说明了一下《热带》的事情,可她的朋友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本不可思议的小说。
“是嘛,那太遗憾了……”
“不过听起来挺有意思的,我来调查一下。”朋友说道,“下次我们约个时间吃饭。”
接下来的一周,白石都在家卧床休息。去诊所检查后确认了白石得的不是流感,可她却一直高烧不退,连上厕所的力气都没有。自己已经很久没感冒了,感冒的症状有这么严重吗?白石心想。她甚至没法打起精神看自己喜欢的漫画。
发烧的三天里,白石常常梦见《热带》。
每次都是断断续续的片段,现实和非现实的场景交融在了一起——既有小说里出现的南方岛屿,又有在玛丽咖啡的聚会,还有播磨坂公寓楼里的房间。高烧让白石整个人晕晕乎乎的,明明在拉上了窗帘的房间里卧床养病,可她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梦里还出现了沙漠里的宫殿。她孤身一人迷失在被沙子掩埋的无人宫殿里,虽然是梦境,但这段记忆却像真实发生过似的充满了现实感。
母亲端来杂烩粥,轻柔地问道:“工作太累了吧?”
“我也没有拼命工作。”
“但是病倒了就是因为身体太疲劳了啊。”母亲和蔼地说,“爸爸给你买了草莓。”
“只要我一感冒,爸爸就会买草莓。”
“因为吃了草莓会更有精神啊。”
到了星期三早上,烧终于退了。白石觉得自己像在热水里洗了个澡似的,浑身清爽。她摇摇晃晃地走到一楼,发现走廊外狭小的院子已经被白雪覆盖了。电视新闻里也报道了大雪造成东京交通瘫痪的事。
“不知道你爸去上班的路上要不要紧。”母亲喃喃自语道。
白石吃过早饭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明天应该能去上班了吧。
话说回来,那天没能去上班真是太遗憾了。白石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手拿黑色笔记本来店里的池内的形象。她原本以为他俩下次见面大概会是在周五,可没想到晌午刚过,池内就打来了电话。
“你身体怎么样了?”
“谢谢关心,烧已经退了。我明天就去上班了。”
“那太好了,我也放心了。”
池内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白石好像听见了地下街里嘈杂的声音。
“池内……你怎么了?”
“星期五晚上我要去京都。”池内说,“那天中午我去不了模型店了,傍晚一起吃个饭吧?去京都之前,有些关于《热带》的事情我必须告诉你。”
白石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问道:“是有什么新发现吗?”
“没错,所以我才要去京都。”
○
周五傍晚,白石提早结束了工作。
她从有乐町高架下穿行而过,朝东京交通会馆走去。她激动得心潮澎湃,连自己都有些诧异。和池内约好的碰头地点是十五楼的“东京会馆银座空中酒廊”。
“我们在有乐町的高空中相见吧。”白石重复着池内的话。
现在是傍晚时分,客人还不多。铺着纯白桌布的桌子分散地沿酒廊弯曲的轮廓排列着,透过玻璃外墙能看见东京站的圆顶和夕阳下熠熠生辉的丸之内高楼街。有时脚下会传来震动的感觉,酒廊随之开始缓慢转动,白石觉得就像豪华邮轮一样。
池内看见白石后站了起来。
“还特地让你到这里来,真不好意思。”
“别客气,我已经完全恢复了。”这时白石注意到了池内的旅行包,“等会儿你就直接出发了啊。”
“嗯。”池内点好套餐后,打开了常用的笔记本,里面夹了一张明信片,“你看,这是前天寄到我这儿的。”
白石接过明信片仔细端详。这是一张寻常的观光地明信片,上面印着京都南禅寺三门[21]的照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明信片背面的收件地址是池内公司的地址,信息栏里写着简短的几行字——其实只有一句话——只有我的《热带》才是货真价实的。
“没有写寄信人的名字啊。”
“写这张明信片的是千夜小姐。”
这么看来,千夜小姐退出学团后已经去京都了吧。京都是她的故乡,她回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可令人不解的是她为什么要特地给池内寄这张明信片呢?
只有我是正确的,你们所有人都错了。
可是从
旅途中寄来这样一句宣言有什么意义呢?是为了嘲笑学团的人吗?不过千夜小姐不像是那种会故意这么做的人啊。
白石觉得这张明信片另有深意。“千夜小姐是叫你去京都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叫你去呢?”
“大概是因为京都有关于《热带》的秘密。”池内微笑着说,“我也有‘秘密线索’。”
“你一直没告诉我呢。”
“因为我向千夜小姐保证了不说的。可是她退团了,你又主张不保留‘秘密线索’,要是我再不说的话那也太卑鄙了。”
“那倒不至于。”
“《热带》的作者佐山尚一曾经住在京都。那时,他还是个学生。可是1982年2月他突然销声匿迹了。”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千夜小姐曾经见过佐山尚一。”池内说,“这就是我的‘秘密线索’。”
白石叹了口气,把视线投向窗外。丸之内的高楼大厦在夕阳下熠熠生辉,楼宇的间隙处隐约可见皇居的森林。夕阳西下时的地平线宛如燃烧般明亮,身在酒廊里看见这幅景象,不知为何让白石产生了这是海景的错觉。
“这些是从千夜小姐那里听说的。”
“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当时千夜小姐还是大学生,住在位于吉田山高处的父母家里。房子是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据说从她自己房间的窗户还能看见大文字山[22]。她父亲是毕业于帝国大学的化学家,战时曾被征召去过中国东北。也是在那儿,她父亲的第一任妻子和两人所生的孩子死了。战败一年后,千夜小姐的父亲回到日本,和学生时代的友人合作开了一家生产化学涂料的公司。他再婚后生了个女儿,也就是千夜小姐。”
“千夜小姐也跟我讲过关于她父亲的事情。”白石接过话,“小时候她经常偷偷溜进书房对吧?”
“为了看《一千零一夜》吧?”
“没错没错。”
“她和佐山尚一的相遇也和她父亲有关。”
“她父亲的书房正对着吉田山,里面有个大书架是专门找木匠定做的。在这个书架上,千夜小姐不仅找到了《一千零一夜》,还遇见了许多其他书籍。
“那个书房就像‘房间中的房间’,是个非常奇妙的角落。顺着梯子能爬上一个一楼和二楼之间的夹层,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有一扇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写的小门。听她父亲说那个小房间里有一些珍本、个人笔记和日记之类的东西。而让千夜小姐和佐山尚一相遇的那本手抄本也藏在那扇小门后的房间里。
“千夜小姐大二的那个暑假,有个父亲的学生来家里拜访。那个男生身材纤细瘦弱,留着凌乱的胡子。
“‘我叫佐山尚一,是西田老师介绍我来的。’
“千夜小姐把咖啡端进书房时看见了桌上放着的那本手抄本。那是她父亲去埃及旅游的时候买的《一千零一夜》手抄本的一部分。来拜访的是学习阿拉伯语的文学部研究生,她父亲大概是想请他来读一下那本手抄本。里面其实没有记载什么稀奇的内容,但是她父亲很喜欢那个学生,所以从那以后他就时不时夹着常用的笔记本到她父亲的书房来拜访。因此,千夜小姐和佐山也就熟络起来了。”
“但是你之前说他消失了……”
“没错。”池内翻开笔记读了起来,“就在千夜小姐和佐山认识半年以后,也就是1982年的2月。在去吉田神社的节分祭[23]的晚上,千夜小姐在人群中和佐山走散了。从此以后,佐山就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年冬天,佐山偶然向千夜小姐透露了自己打算写小说的事。小说是关于魔法的,讲述了发生在南方岛屿上的不可思议的冒险故事。”
“南方岛屿上的冒险故事?”
“可能就是《热带》。”
根据千夜小姐对池内所说,她发现佐山尚一所写的《热带》,是在两年前给丈夫的事务所做大扫除的时候。书夹杂在打算丢弃的资料里,被千夜小姐找到了。不可思议的是,她丈夫却说不记得自己买过这本书,事务所里的其他人也对这本书没有任何印象。佐山已经失踪了三十多年了,可是千夜小姐看见作者名和书名的那个瞬间就直觉地认定那是他的作品。她读了书以后更是加深了这种确信。
“可是千夜小姐也没能读到最后。”
池内正说着话,酒廊开始缓慢地转动起来,东京的天空也从黄昏的色彩变成了夜晚的色调。
视野里的有乐町站前面人来人往。眼前高耸的大楼一整面都是玻璃幕墙,能看见楼里在每层同样的角落放置了自动贩卖机。白石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宛如蚁穴截面的画面。某一层有个披着毛衣的女性坐在长椅上,看上去是个牙科医生;另一层有个穿西装的男性正拿着手机在热情地打电话;还有一层里一个看起来像是大学生的年轻人正在对着玻璃整理发型。这幅景象就像好几个故事的片段自然地呈现在眼前。不知道从对面的大楼看过来,我们是不是也像身处故事之中呢?
“听说佐山尚一也是个很喜欢用笔记本的人。”池内合上笔记本,把手放到本子上,“和千夜小姐一起去散步的时候,在出租屋里聊天的时候,他的手里都拿着笔记本。关于这一点,我倒是和他很有共鸣呢。”
“他会不会是在笔记本上写《热带》啊?”
“事到如今也不得而知了。”池内说,“千夜小姐只告诉了我这些。关于佐山尚一的失踪她也是含糊其词。我不知道他们俩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比如他们可能曾经是恋人。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想,因为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白石双手托腮陷入了沉思。
为什么佐山尚一失踪了?《热带》这本书的存在说明他没有死。可是如果他还活着,为什么不跟千夜小姐联系呢?而且除了《热带》这一部作品外,这三十年间他再也没有写过其他作品了。不,事实上就连《热带》这本书是否存在都不能确定,因为我们之中并没有一个人拥有实体书。
作者消失了,书也消失了,只留下了一个无底洞。
去京都就能解开这些谜团吧。
她不由自主地低声说道:“京都,真好啊。”
“不如你跟我一起去吧?”
“不了,虽然挺想去的,可我实在去不了。”
池内微笑道:“这些都是多亏了你。”
“啊,是吗?”
“是你创造了这个契机。”
四周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群青色的天花板上星星点点的灯饰开始闪烁,身着连衣裙的女性弹奏着钢琴。越来越像豪华邮轮了,白石心想,我们正乘坐着一艘巨大的邮轮驶向夜晚的大海。
“等你回来给我讲讲这次冒险之旅的细节。”
“那是自然,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池内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白石听着钢琴演奏,窗外是银座的街景。她原本在欣赏眼前的夜景,却忽然被对面的大楼所吸引。饭店一条街上的灯火令人怀念,让白石想起了回忆里的场景。她久久地凝视着那些灯火,沉醉其中。那画面就像浮浮沉沉的晦暗海面上正在举行一场夜晚的祭典。
○
白石双手托腮支在模型店的柜台上。
池内挑开了《热带》的谜团后就踏上了去京都的旅程,可惜自己只能无所事事地在这儿等他。
我就不能试着提出一些独特的假设吗?白石翻开笔记本,回顾了一下目前为止已有的结论。
千夜小姐说过,沙漠里的宫殿在“无风带”的另一侧。她凭什么能够如此断言呢?千夜小姐一定有一些秘密没有告诉学团里的任何人。她心里早就有了一幅差不多快拼完的拼图,只差最后一块碎片了。而自己就在那个时候出现了,“满月的女巫”这句话让千夜小姐完成了拼图。
满月的女巫究竟是谁?
叔叔瞥了一眼笔记本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白石抬起头看见叔叔正用食指轻轻地敲着眉间。
“你这副表情会把客人吓跑的。放松点,放松点。”
白石放松了一下脸部肌肉,还是生硬地挤出了一个笑容。
“叔叔,你听说过满月的女巫吗?”
“满月的女巫是什么啊?”
“我不知道才来问你的嘛。”
“不是辉夜姬[24]吗?”
“辉夜姬不是女巫吧。”
“跟女巫差不多啊,本质都不太好。”
白石没有认真读过《竹取物语》,只知道大概的故事内容。她还知道紫式部曾说过《竹取物语》是“所有故事的起源”。仔细想想,《竹取物语》也是一个很奇妙的故事。辉夜姬是谁?她为什么会到人间来?又为什么离开了?这些白石都不明白,整个故事充满了谜团。
“叔叔讨厌辉夜姬吗?”
“我可喜欢了。”
“可你说她本质不好啊。”
“我就是喜欢那种难以亲近的人啊。”
白石觉得叔叔这个人也实在有些古怪
。
周日午后,白石在玛丽咖啡吃午饭,突然接到了电话。是池内打来的。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什么新发现了。
“怎么了?”
“不好意思,你这么忙还给你打电话。”
“我不忙啊,现在正好是午休时间。”
池内应该也能听见这家咖啡店里的声音吧——人们说话的声音、餐具碰撞的声音,还有古典乐曲的声音。白石安静地听着,可是电话那头却沉默了,只能些微听见一些广播的声音。池内可能在出租车上。
“你现在在哪儿?”池内的声音带着些许紧张。
“我在玛丽咖啡,正在吃吐司套餐。”白石说,“怎么了?”
“没什么,不过我在京都看见了一个跟你很像的人。”
“我本人一直待在有乐町啊。”白石笑说,“你看见的可能是我的生灵[25]吧。因为我之前也想去京都,所以那股执念化成了生灵。”
“这么看来,是我弄错了。”
“应该是的。”
“啊,真是对不起。”
说完这句后池内便不再说话了。白石觉得他有些奇怪。
“池内……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劳你挂心了。”池内说,“诸多事情千头万绪,我也没有整理好。等回东京了,我有一大堆事情想找你商量。”
“那我拭目以待。”
“请静待我的好消息。”
白石觉得这不太像池内的风格,这通电话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双手托腮陷入了沉思。只有我的《热带》才是货真价实的——千夜小姐自信满满的声音仿佛在她耳边回响。
白石脑海里浮现出千夜小姐乘着船在海上乘风破浪的飒爽英姿,她炯炯有神的眼眸望着地平线的彼方。这幅画面真是太美了。
池内去京都就是为了追逐千夜小姐的脚步吧。
○
第二天也就是周一的下午,白石去了神保町。
温和的阳光照耀着靖国大道,路上的行人也都悠然自得。
一家家沿街的旧书店门前摆着几个装满了书的推车。书店入口处的两侧都堆满了旧书,有些店铺的书堆眼看着都快倒了。与其说这些是店铺,不如说是由古书搭建成的洞窟。白石停下脚步朝店头的橱窗里张望,国木田独步全集和尾崎红叶全集像壮丽的高塔一样耸立着。[26]
神保町里到底封印了多少个“世界”呢?
白石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经常觉得翻开书页阅读时,世界仿佛就在书里。读完合上书页后,那个世界就消失不见,无处可寻了,剩下的只有一沓印刷着文字的纸张。虽说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实,可白石偶尔会觉得此事神秘不已。
比如走进神保町的某家书店,随手拿起一本书翻开的瞬间,一段特别的时间就开始流逝。此前空无一物的空间里被语言填满,出现了土地和茂盛的草木,人们开始在此生活,这里出现了一个世界。再拿起另一本书,就出现了另一个世界。于是,世界就像深不可测的密林一般不断增殖。
“怎么晕头转向的呢。”
白石打了个哈欠。一直以来只要一讨论“宇宙”“大佛”“万里长城”这些伟大的事物,她就会犯困。
白石边打着哈欠边慢悠悠地走着。她按照约好的时间来到“午餐会”时,朋友已经坐在桌边审阅一沓校样,一看就是个编辑。
朋友学生时代开始在神保町的一家小出版社帮忙,毕业后就到那里上班了。
“哈啰!”
“哈啰!”
两人打了招呼。
似乎是白石感冒那会儿入睡前给朋友打的那个电话,勾起了她对《热带》的兴趣。她想问一些细节,就约白石出来吃饭。
白石边吃午饭,边把年末开始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和池内的相遇、“打捞”作业、造访播磨坂公寓、千夜小姐退团、学团讨论的各种假设、从京都寄来的明信片以及池内的旅程。白石再次意识到原来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有趣,太有趣了。”朋友说,“像推理小说一样。”
“所以我现在还在等着池内的调查结果。”
“他一定会在京都找到什么线索的。”
“真是这样就太好了。”
周末过后,白石依然没有收到池内的联络。既然都约好了,那么他一回到东京应该就会联系自己的。所以他可能还在京都吧。
朋友对此事感到惊讶不已。“学团的人已经调查《热带》一年多了吧。这一年多来什么大事也没发生,可是年底你一加入学团,进展就变得顺畅了起来。你可能意外地成了关键人物哦。”
这么说起来,中津川先生好像也说过这话。
白石连连摆手否认。“那么关于《热带》有什么新情报吗?”
“嗯……可能没什么特别有用的。”
朋友托认识的编辑打听了一下,但是没有人听说过叫佐山尚一的小说家,也不知道《热带》这部作品。但是她跟一家旧书店的老板打听的时候,对方却回答说听说过,因为大概一年前有人来店里问过有没有这本书。朋友又问店主为什么记得这件事,店主说是因为来打听的是一个叫中津川的难缠的收藏家,那段时间这件事还成了旧书店街的一个热门话题。
“不过到最后也没能找到这本书。”
“那个收藏家可能就是我认识的那位中津川先生。”白石沮丧地说,“那个人确实挺执着的。”
“中津川先生是那个学团的人吗?”
“没错。”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
听朋友的描述,中津川先生几乎不和别人来往。他好像在神保町的某个地方开了个事务所,但谁也不清楚他的来历。坊间流传“他在妻子出事故死后领了一笔保险金”“他是司马辽太郎[27]的亲戚”“他是海苔批发店的继承人”,等等,可都是些没有根据的流言蜚语。
总之,朋友听到的都是些关于中津川先生的传闻,但是和《热带》相关的消息却一个都没有。这本书成了世界第一大旧书店街上的热门话题已经很不寻常了,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本书的真实面貌。
“关于这本书的真实面貌,白珠你是怎么想的?”
白石全名叫白石珠子,朋友心血来潮时就会叫她“白珠”。
白石耸耸肩。
“我也不知道啊。”
“把解谜的任务完全丢给池内了?”
“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情……”
就是整件事和《一千零一夜》的关联。
她去播磨坂公寓那天,千夜小姐坐在沙发上读《一千零一夜》。千夜小姐和佐山尚一相遇的契机也是因为她父亲书房里收藏的《一千零一夜》的手抄本。中津川先生号称是《一千零一夜》的收藏家,白石和《热带》的邂逅也是在那家名叫“暴夜书房”的奇异书店。
“我觉得《热带》和《一千零一夜》有某种联系。”
前几天白石读了一点《一千零一夜》。她买的是岩波文库版,好像是一个叫约瑟夫-夏尔·马尔德吕斯的人将阿拉伯语版《一千零一夜》译成了法语,岩波文库版是从这个法语版本翻译过来的日语版。国王非常残忍,接连杀掉了许多女人,而莎赫札德却十分聪慧勇敢,充满魅力。白石读完了《舍赫亚尔国王和弟弟的故事》,接下来的《商人和魔鬼的故事》她只读了一半。可是她没有发现这两个故事和《热带》之间有什么关联。
“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看漏了啊。”
“也可能正相反啊。是《热带》里出现了《一千零一夜》。”
“啊,也有这种可能哦。”
“你没有印象了吗?”
白石歪着头沉吟:“倒是出现了和《一千零一夜》里类似的宫殿。”
“也是,没有现成的书就没办法确认了。”朋友沉默了一阵又说道,“我也想起了一件事儿。”
“什么事?”
朋友表情严肃地问白石:“你读过《热带》对吧?”
“读过啊。”
“你读的……真的是《热带》吗?”
再次被问到这个问题,白石不安了起来。她是很久以前读的,现在手上也没有现成的书。可是有一群和自己一样读过《热带》的人。即使书找不到了,学团成员的“记忆”却留存了下来。
“如果不是遇到了池内,你根本想不起关于《热带》的事情不是吗?”
“确实如此。”
“遇见了学团的人之后,你才能自信满满地说自己读过《热带》。因为手上没有现成的书,只能依靠他人的记忆,其他的学团成员也都是如此吧。你们可能是互相在给其他人暗示。”
“欸?等等,你说得好吓人啊。”
“我的意思是,其实根本就没有《热带》这本书,它只存在于学团成员的愿望中。你们每个人都深信自己读过的那本书其实本来就是其他的书。试图把每个人读过的不同的几本书拼凑成《热带》,内容上会出现分歧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你们为了混淆这一点,就把这些矛盾的地
方称为‘无风带’。”
白石说了一句“怎么可能”后,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后,朋友微笑道:“我只是提出一个假设罢了……你觉得怎么样?”
○
在骏河台下十字路口和朋友分别后,白石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着。
午后的后街静悄悄的,几乎不见人影,空气也如春日般暖洋洋的。路边有美术类书籍和唱片的专卖店,有玻璃橱窗里堆满了纸板箱的神秘事务所,还有挂着“有房出租”的红字招牌的老旧民宅。
白石在一家不大的中华料理店处拐弯,沿着明治大学方向走去,忽然就来到了一块空地。可能是为了重建楼房把原来的建筑物拆了吧,围墙将空地四周都围起来了。隔壁楼的墙面露了出来,窗户上映照着蓝天,白云在空中飘过。白石觉得自己像是在窥伺这个世界的另一面。
她停下脚步,反思起朋友的话来——其实根本就没有《热带》这本书。
我们并没有读过《热带》,而是想创造《热带》。这个假设和新城的“语言毒剂说”一样荒诞,可它的荒唐却又充满了魅力,让人无法割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假设说不定是真实的。丢失的五本《热带》、阻挡“打捞”的“无风带”、住在“沙漠里的宫殿”里的“满月的女巫”、千夜小姐的留言、佐山尚一的行踪、和《一千零一夜》的关联以及几个错综复杂的假说……尽管学团想要解开《热带》之谜,但那个谜团却像棉花糖一样膨胀起来。
自己只能静等池内回来,这让白石焦虑万分。
我还是想去一趟京都啊。白石思忖片刻后,拨通了池内的电话。
她屏息聆听着电话里“嘟——嘟——”的拨出音,这个电话的那头联结着京都。
白石心潮澎湃,她等着池内接通电话,心里却渐渐生出不祥的预感。结果等了很久池内也没有接电话。
“池内,池内,你出什么事了?”白石喃喃自语。
这时,只听背后传来呼喊声:“白石。”
白石慌忙挂断电话回过头去,只见新城正靠着空地的围栏站着。他身材瘦削,满脸憔悴,唯有双目炯炯有神。他显然有些不对劲。
“新城,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啊?”
“我刚刚在大街上看见你,就追着过来了。”新城仿佛深思熟虑后说道,“我……看见幻象了。”
“啊?”
“那个幻象非常真实。”新城淡然地继续说道,“晚上睡不着,我就在街上散步。那个幻象就像在追着我跑,在家庭餐馆后面的停车场、儿童公园里的沙坑、空无一人的商店街等地,还有,空中悬挂着第二个月亮。为什么会看见这些景象呢?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终于有了答案。之前我不是说过‘语言毒剂’吗?我觉得就是‘语言毒剂’创造出了这些幻象,幻象啊。”
“等等,新城。”白石说,“我完全没听懂你在说什么。”
太阳被云层遮蔽,后街被包裹进阴影中,就像被水淹没了一般。新城支起身子,不再倚靠围栏。他慢慢走近白石,像揭晓真凶似的说道:“你就是满月的女巫吧?”
白石惊讶万分。
“千夜小姐看穿了这一点,所以她成功解开了咒语。你也是《热带》创造出来的幻象。你根本就不是真实存在的对吧?”
白石觉得周围的空间似乎都被扭曲了。
“你在说什么啊,这怎么可能呢。”
“来吧,替我解开咒语吧。谜团已经够多的了。”
渐渐靠近的新城眼神有些异样。
他刚刚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是不是真实存在的难道我自己不知道吗?新城到底陷入了什么异想天开的假设?可是无论白石如何让他正视现实,他都听不进去。
好女不吃眼前亏,白石转身就逃。她暗自庆幸自己穿了双轻便的鞋子。
○
可是,白石犯了两个错误。
第一,她高估了新城的体力。新城看了太多侦探小说,本已体力不支,再加上连日来没有睡好觉,要追上飞奔着逃跑的白石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他只追出几米就耗尽了体力,在一家老旧的游戏中心门口弯着腰大口喘气。
第二,白石忘记了自己是个路盲。为了甩掉新城,她在神保町的后街兜兜转转,这会儿已经不知道自己要往哪个方向跑了。他应该不会追到这儿来吧。白石正这么想着,就看见了新城羸弱的背影。就像在沙漠里遇难的商队一样,白石在神保町一角兜着小圈子,却恰好绕回了待在原地没动的新城身边。
“哇!完了!要被发现了。”她赶紧飞奔进了游戏中心。
白石的面前是一条狭窄的通道,左手边排列着旧式的游戏机,上面放着装满了烟头的烟灰缸和空咖啡罐。通道走到底有一段短楼梯,楼梯尽头的空间光线昏暗,只见游戏机的光亮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糟糕,他可能发现我了。”
白石上了二楼,发现这里是个奇异的空间。白墙上还粘着瓦片,看上去像是将上了年头的饭店或是居酒屋强行改造成了游戏中心。隔层和楼层之间由小巧的楼梯连接起来,仿佛构成了一个立体的迷宫。一楼和二楼之间的隔层上摆满了麻将桌,桌子底下的洗牌盘闪着诡异的光,香烟的烟雾擦着低矮的天花板飘浮在空中。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正叼着烟,表情阴郁地面对着游戏机。
白石从隔层的角落透过栏杆张望游戏中心的入口处。新城果然走了进来,游戏机发出的光将他的脸映照得越发苍白。
“哇,简直像个杀人狂魔。”白石缩了缩身体,屏住了呼吸。
这时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白石几乎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
“中津川先生!”
“好了好了,你冷静一点。”
头戴贝雷帽的老人表情严肃地蹲在她旁边,手里抱着一个装书的袋子。对了,中津川先生的事务所应该就在神保町。
“有谁在追你吧?”
“您怎么知道?”
“你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之后,新城也进来了。他最近有点奇怪,经常缠着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也很困扰。”
“他到底怎么了啊?”
“被发现就麻烦了。你跟我来。”
中津川先生猫着腰穿梭在游戏机的阴影里,巧妙地避开了来到隔层的新城的视线。新城环视了一圈隔层后就返回了楼梯处,在旧式游戏机前的椅子上坐下了。他是打算在那里坐等白石现身。
“他坐在那儿,我们没法出去啊。”
可是中津川先生却十分冷静。
“小姐,神保町就如同我的后花园啊。”
他往游戏中心深处走去。只见通道口写着“工作人员以外请勿入内”。他们穿过一扇小门就来到了这栋建筑的背面。赫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面冷冰冰的水泥墙。
正当白石舒了一口气的时候,中津川先生却小声叫道:“啊,不好,被新城发现了。糟糕。”
“啊?啊?啊?”
“赶紧爬楼梯,快点!”
白石似乎是被中津川先生推着爬上了楼梯,可面前又出现了一扇门。
“我们从这儿进去穿过这栋楼吧。”中津川先生说道。
可是门内昏暗得什么都看不见,还飘散出一股浓浓的气味——绘画工具、灰尘、霉菌、旧书、咖啡、烟斗的气味。
“等等,中津川先生,我什么都看不见……”
“快点快点,新城要追上来了。在这儿被他发现可就麻烦了。”
“您快别吓我了。”
两人用手摸索着缓慢前行时,听见了什么巨大的东西从架子上掉落的声音。
“喂,你小心一点!这里很窄。”中津川先生推了推白石的背,激动地说。
“我们能穿过去的吧?”
“不能。”
“不能?”白石吃了一惊,顿在了原地。
“小姐,这里是传说中的死胡同哦。”
这时,白石背后幽幽地传来门锁被拧动的声音。
“我可拿着刀,你别做无谓的抵抗了。我把灯打开,你坐到里面的沙发上去。我会请你喝高级的咖啡。”
○
白石在黑暗中摸索到了沙发后坐了下来。
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她看见面前摆着一张大书桌。房间里并没有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有微弱的光线照在对面的墙上,原来是巨大的书架挡在了窗前。
中津川先生打开了桌边的台灯。
“其实我没有刀,不过现在就算我这么说你也不会相信了吧。你要是想逃跑的话,我可能会变身杀人狂魔。”
整个房间像细长的走廊,十分奇特。两侧靠墙摆着书架,上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和文件。地板上的纸板箱里扔着一些旧画具和旧电脑,空隙处还塞着一些书架上放不下的书籍。看起来这里就是中津川先生的事务所了。书架上摆放的书籍都是他的收藏品吧。
中津川先生边泡咖啡边说:“我不当美术老师以后,就在家里开办了自己的美术教室。那时我老婆气得要命,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