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螺岛顺利地在海上前行。
不一会儿,暴风雨就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周围阳光普照。
我像站在船桥上的船长一样,在岩石堆上注视着船前进的方向。品尝着装在水果牛奶瓶里的雨水,我感觉被一种奇妙的高昂情绪包裹着,心想我怎么会在这种不知名的海域里丧命呢,无论如何我也要活下去。
“您终于打起精神了啊。”达摩君说,“这精神头真棒。”
可是顶盖上雕刻的“鹦鹉螺岛机关部”这名称令我感到不可思议。“鹦鹉螺岛”是我一念之间想到的名字。难道在我漂流到这座岛上之前,就已经有什么人给这座岛起名叫“鹦鹉螺岛”了吗?
我正思索着,达摩君说道:“正是因为您起的名字是‘鹦鹉螺岛’,所以这座岛屿才变身成了符合这个名字的岛屿啊。也就是说是您亲手创造了这座岛屿。”
“也就是说一切皆有可能?”
“因为这里是魔法的海域啊。”
“那么就给这座岛起名叫‘夹心面包’吧。”我举起双臂呼喊道,“夹心面包啊,掉落吧!”
可是空中并没有掉下魔法夹心面包,而我却更饿了。
“好像并不是一切皆有可能啊。”
○
太阳在高空中火辣辣地照射着,我被雨水打湿的身体也很快就干了。
没过多久,我就看见前方有座小岛越来越近。那座小岛的样子就像是把镇守在乡野小镇的森林搬了过来,它突兀地漂浮在海面上。一艘搁浅的木造帆船吸引了我的注意。它的船头仿佛插进了森林,帆布和绳索从几根快要倒下来的桅杆上垂落下来,船尾部分也快崩塌了。可我仔细一看,发现甲板上晾晒着衣物,对面有一缕烟火升腾而起。那艘废弃的船上似乎有人居住。
我走下岩石堆,拉下了把手,引擎随之熄火。
鹦鹉螺岛再这样随性前行的话,也会在某个未知岛屿的浅滩上搁浅的。航行期间,大面积的沙滩被冲走了,鹦鹉螺岛整个小了一圈。我打算找废船上的居民求救,于是抱起了达摩君和石像的断臂。
“喂喂,你要把这只手也带上吗?”
“这是佐山的断臂啊,我可不能把恩人扔在这儿。”
“原来乳齿。朋友应该带走。”
仅剩的沙滩包围着繁茂生长的森林。我踩着闪闪发光的沙子让船往右边行驶,很快就撞上了那艘巨大的废船。每当海风呼啸而过,倾倒的桅杆就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奇怪的是,靠近船底处有一扇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那样的小门,大概是顺便把船腹上的洞当成玄关了吧。
我打开门打了声招呼:“不好意思,请问有人吗?”
我侧耳倾听,却没有任何回应。
我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到处都是从船板的缝隙间漏下来的阳光形成的细小光柱。这里大概就是船舱吧。地板上满是沙子,天花板也压得很低,发黑的木桶和木箱拥挤地堆积在一起。我发现了台阶,走上去后周围亮了起来,我又往凉爽的海风吹拂而过的走廊走去。船舱内确实有人生活过的痕迹。最后,我发现了厨房,偷吃了里面的罐头食品、硬面包和水。我已经饿得快昏过去了。
吃完东西后,我走出了甲板,上面就像旧建筑的屋顶一样荒凉。平摊着晾在拉好的绳子上的衣物已经有些弄脏了,看来是白洗了。我穿过晾晒的衣物走近船舷,却看见远处的沙滩上有一些奇特的东西——向着大海延伸出去的码头和浮在码头前方的大型养鱼槽。
“那是什么啊?”
我正要探出身子,只听背后传来一声“不许动”。
我吓了一跳,回头发现一个老人正举着弯刀站在那儿,腰上裹着破破烂烂的帆布,白发从褪了色的棒球帽底下垂落。他的上半身就像沉在水里的树根一样苍白,突出的肋骨则像搓衣板似的。老人愤怒的脸色让我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于是把达摩君和石像的断臂放到脚边,举起了双手。
“你到底是什么人?在我的船上干什么?”老人哼哼唧唧地说道。
○
为了消除老人的怒气,我费了很大劲。
毕竟我擅自闯进了他居住的地方,还偷吃了罐头食品、面包和水。这一切都被老人看穿了,他就躲在暗处监视着我闯入船里之后的一举一动。我心想那你当时就应该叫住我啊,可这话也只是火上浇油罢了。我低下头,一个劲儿地乞求他原谅我。
“你叫什么名字?”
“尼摩。”
“尼摩啊。我叫辛巴达。”
“辛巴达?”我不由自主地反问道。
“没错,我就是那个‘航海家辛巴达’。”
老人的样貌和“辛巴达”完全不相像。
他蹲下来,把滚落在石像背后的达摩君放在手上,然后毕恭毕敬地拿起来,从各个角度仔细地观察着。达摩君不好意思地低语了一声“干什么”。调查了一阵之后,老人问我能不能把达摩借给他。
“就当作是你胡乱吃了粮食的费用吧。”
我吃了一惊,抢回了达摩君。
“这不行。”
“你说什么?”
“它是我的朋友。”
眼看着老人愤怒得涨红了脸。
“行了,赶紧把东西给我。你要搞、清、楚自己的处境!”
老人神情愤怒地一把抓了过来,从我手上抢走了达摩君。我也不甘示弱。被揉得乱七八糟的达摩君直嚷嚷“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我们就像幼儿园孩子争夺玩具似的。
结果老人终于放弃了,他气喘吁吁地咒骂了一声,然后说道:“要是这样的话,你要用劳动来支付你吃掉食物的费用。”
“你要我干什么?”
“别啰唆了,跟我来。”
老人沿着从舷窗上垂落的绳梯爬了下来。
我们下船来到沙滩上后,他走上了向着海面伸展出去的码头。码头前方漂浮着刚才从甲板上看见的养鱼槽。浅滩被浮台围得就像个大泳池。浮台一角放着一台发动机和红白两色的救生圈,被煤烟熏黑的一升桶里升起了一缕细烟。边上还摆放着几件类似旧货店商品的东西:香炉、狐狸面具、烟具盘[46]、装木雕的布袋和小达摩。
“有吾辈的同类啊。”达摩君高兴地说。
老人指着养鱼槽说:“你下去打捞。”
“打捞……是什么?”
“就是潜水。我以此为生。”老人说,“你去捡些能卖的东西上来。”
打捞原本好像是指从海底把一些旧物捡上来。
摆放在浮台上的旧物件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虽然上面稍微有一些伤痕或者污渍,但基本都完好地按原样保存下来了,完全想不到它们曾经沉没在海里。其中既有陶器的碎片,也有金属制的齿轮,材质和用途各不相同,整体上却不可思议地让人觉得它们之间有某种联系。
我从浮台探出身子张望海面。
“我明白了,欠你的我会还清的。”
“好好加油啊,年轻人。”
“到时候我们就算两清了。”
我脱掉被汗水打湿的衣服,只穿一条内裤。
接着我把老人递过来的篓子系在腰间,戴上潜水镜沉入温暖的海水里,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安宁。我试着在浅水层潜了几次,几乎没有呼吸不畅的感觉。澄澈的蓝光和静寂温柔地包裹着我。
潜入深水中后,我看见了海底白色的沙地,以及不可思议的一幕——沙地上到处散落着打碎了的石像,有的是手部,有的是躯干,还有的是腿部。仿佛它们被丢弃在这儿后又下了一场雪似的,石像的碎块都半埋在沙地里,淡淡的光线穿透海面照在上面。碎块当中还有头部,它的双眼迷蒙得像在做梦,嘴角还挂着微笑。我不可能忘记这张脸。
那是佐山尚一的头颅。佐山的头颅和他在炮台所在岛屿上迎来人生最后瞬间时的样子并无二致。四周被墓地般的寂静包围着。
我像着了魔似的凝视着眼前的情景。
○
打捞这项工作比我想象得要有趣多了。
“你很有前途啊。”
老人越是佩服我,我就越能无数次地潜入海里。
我把小篓子系在腰间,轻快地潜入海底,用手探索着沙地。我沉迷于将一件又一件的旧物件打捞上来,甚至忘记了自己没有在呼吸。
“你能潜这么长时间啊。”老人吃惊地说,“该不会是海豚转世的吧?”
可是这些旧物件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在海底用手探索着,白色的沙子随之扬起,沙子深处似乎有取不完的东西。这些东西几乎都没有被破坏,所以应该不是从很远的地方漂流至此的,简直就像是天然地从海底沙地里长出来的。
在我竭尽全力打捞的时候,打碎的佐山尚一石像一直沉在海底。作业间隙我看了看旁边,佐山带着微笑的脸映入了我的眼帘。
我不停地潜水作业,午后的阳光渐渐西斜。
“喂,差不多该上来了。”老人喊道。
我爬上了浮台大口喘气,只见旁边摆满了打捞上来的旧物件。
不知不觉间我竟然已经捞上来这么多东西了。老人轻快地吹着口哨,用水桶里的淡水冲洗了一下那些东西后,拿一块破布不停地擦拭。
“收获不小,收获不小啊!”
我坐在浮台上,拿起了其中一件闪闪发光的东西。
我不经意间捡上来的东西,在阳光下一看,才发现是如此美丽的雕刻品。它约莫一颗小石子大小,是一个雕工精巧的柿子,上面挖出的一个小洞里能看见龙的脸。为什么之前没注意到呢?我在鹦鹉螺岛上做的梦里出现过这个东西。
是根雕,江户时代的装饰品。
昏暗的旧货店、冰冷的玻璃门、飘舞的雪花。
我觉得周围的世界正急速远离我。灼烧般的日光、大海远处的岛群、耸立在蓝天中的积雨云,这些看起来都像是仿造品。它们都是用魔法创造出来的,所以再美也不过是赝品。
我正这么想着,老人倒了一杯很咸的茶递给我。
“喝吧。”
接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离开了码头。
等到看不见他的身影了,达摩君说:“真想不到您还有这种才能。”
“我们求求那位老爷爷让我们藏身在这座岛上,这也是个办法啊。”
“可是,他是个不祥的人。总有一天,他会缠着您,怎么也甩不掉的。我们不该在此地久留。”
“是嘛。不过他确实是个奇怪的老爷爷。”
我擦干身体,穿上裤子,把根雕装进了口袋。
过了一会儿,老人回来了。我抱着在鹦鹉螺岛上发现的石像断臂,正想着为什么自己会把这东西带过来,老人毫不犹豫地把断臂扔进了海里。海里溅起了巨大的水花,我立刻站了起来。
“你干什么?!”
“这种东西,那片海水底下要多少有多少。”
我思考着要不要跳进海里把断臂捡上来。可是这座浮台下面的海底散落着许多和佐山石像类似的碎块。虽然我对老人的说法心有不甘,但如果那条断臂也能和那些碎块沉到同一个地方的话,佐山尚一也会高兴吧。
不过,老人的那句“要多少有多少”引起了我的注意。
“想想也很可怜对吧?”老人在我旁边坐下,煞白的毛腿荡在海面上,“你知道有种虫子会朝着晚上的火堆飞扑过去吧。一说起学团那些人就让我想到那种愚蠢的虫子。他们被魔王吸引过来,变成了石像沉到海底,像方糖一样全碎了,真是无趣。这些事情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在反复上演,那时候我还像你一样年轻,在这片海域里肆意遨游。”
“听起来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啊。”
“你别拿我当傻子。”老人生气地说,“我可是曾经对魔王拔刀相向过的。”
接着老人就讲起了故事。这故事毫无条理、荒诞无稽,而且十分冗长。巨大的罗克鸟、把人类串起来烧烤后吃掉的巨猿、吞食船只的海怪、缠着流浪者不肯离开的“海的老人”、长翅膀的男人们……经过多次奇怪的冒险后,老人开始率领海盗船团大肆破坏魔王的海域。
“就这样,辛巴达的名字响彻了整个世界。”
虽然现在屈居这么一座小岛之上,但我还没有衰老。总有一天,我会再次起航出海——说到这里,老人双眼空洞地凝视着大海的远方。
“这个老人在做梦。”达摩君低声说,“这一切都是他幻想出来的罢了。”
大概真的如达摩君所说吧。说不定这位老人和我一样,是一个忘记了过去,漂泊在这片群岛上的人。他孤零零地在这样的孤岛上生活,反复给自己讲这些故事,渐渐地可能就分不清现实和故事之间的区别了吧。我突然觉得十分害怕。这样凝望着大海远方的老人的身影,让我这个异邦人想到了自己的未来。
老人突然说:“你从哪里来的?”
我不想说自己不记得了,我想说自己有应该归去的地方。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
这话一说出口,我就想起了在鹦鹉螺岛上做的梦——昏暗的旧货店、美丽的女孩、飘舞的雪花、祭典的气氛……当我对老人说起这些的时候,细节部分还历历在目,仿佛记忆都复苏了。那不是梦,那毫无疑问是真实的记忆,是提示我应该归去何处的线索。
我说起这些回忆的时候,老人听得津津有味。
“下雪的城市啊。”他梦呓般自语道,“你要好好珍惜这段回忆。”
○
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引擎的声音。
老人说了声“来了啊”便站了起来。
海面上有一艘船向我们驶近。老人大幅度地挥着手,驾驶着船、身穿开襟衬衫的男人也微微举起了手。他们俩好像认识。
过了一会儿,那个男人就把船停靠在码头边。关了引擎后,他飞身跃上了码头。这时我才注意到,那艘船上还乘坐着一个看上去像是小学生的女孩子,她跟这个男人是父女俩吧。戴着草帽的父亲和女儿“啪嗒啪嗒”地踩着木板走在码头上。
“哎呀,老爷子。”男人说,“货都备齐了吗?”
“今天收获不小,你可不要被吓到哦。”
那男子看见了我,露出了讶异的表情。老人说我是他的助手。不知不觉间我好像确实变成了他的助手。
男人紧紧地盯着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尼摩。”
“尼摩啊。这名字可真奇怪啊。”
他用估价似的目光打量我,不过似乎没有想要继续深究,冷淡地对我说了句“请多关照”之后,就巡视了一圈摆在浮台上的旧物件,吹了声口哨。
接着男人和老人就谈起了买卖。
我走得离他们稍远一些,就看见那个女孩子蹲在地上。她把旧物件依次排开,正在一个人玩耍。父亲工作期间,她一定总是这样自己玩耍吧,真是个听话的孩子。小女孩像戴钵公主[47]一样戴着一顶遮住了脸的大草帽。我对她说了声“你好”,她怯生生地抬起头来。
达摩君开朗地说:“呀,小姐,你好呀。”
女孩突然停止了动作,吃惊地盯着达摩君说了声“你好”。
“小姐能听见吾辈的声音啊。”
“能听见啊。”
“原来乳齿。”
“‘原来乳齿’是什么意思?”
“就是原来如此啦。”
“原来乳齿。”女孩微笑着说,“你是从哪儿来的啊?”
“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漂流到这儿的,就像椰子那样。”
“你是椰子吗?”
“不不不,吾辈是达摩君。”
“我是……夏芽。”
“请多关照,小夏芽。这是吾辈的朋友尼摩。”
我蹲下来跟她打招呼,只见大草帽下露出一个苍白的小下巴。小夏芽回答我的声音很轻,不过我们之间似乎还算融洽。
“我们店里有很多你的同伴哦。”夏芽对达摩君说,“我爸爸在搜集达摩呢。”
“那太棒了,我们一定要去店里看看。”我问夏芽,“你爸爸开的是什么店?”
“店里有很多旧东西。”
“旧货店吗?”
“店名叫芳莲堂。”
芳莲堂——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我在鹦鹉螺岛上做的关于旧货店的梦又苏醒了。
“谢谢你,夏芽。”我道了谢站起身来。
老人和旧货店店主的谈判似乎挺顺利的。男人直说“你挣了不少啊”,老人则满面笑容。看来我从海底打捞上来的东西非常值钱。我把芳莲堂店主选中的东西搬到船上,老人则一边吸着烟斗一边沉迷在算账中。
“我想拜托您一件事儿。”我对芳莲堂店主说,“我能跟你们一起去吗?”
“你?”店主皱起了眉头,“可你是老爷子的助手吧。”
“这是他自己随便决定的。”
“话虽如此……”
“我拿这个抵船费可以吗?”
我把刚才打捞上来的根雕递给他,芳莲堂店主瞪圆了眼。
“这东西可了不得,抵船费绰绰有余。”
我们似乎愉快地达成了协议,可这时老人却横插一脚。
“你们俩偷偷摸摸地说什么呢?”
“我要和这个人一起走。”
“说什么呢?!你要在这座岛上劳动!”
我偷吃了东西的过错用之前打捞上来的旧物件应该就能抵消了。虽然我这样主张了,可老人却依然态度顽固地不肯答允。他认为我吃的罐头食物、面包、水是他自己的财产,想定多高的价都由他说了算。这样一来,什么时候能结束我的劳役就全凭老人说了算了。
“你是想让我成为奴隶吗?”
“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老人抓着我的手腕不肯放开。
结果,夏芽跑过来把达摩君还给我,说了声“再见”后就上了船。芳莲堂店主发动了引擎,开着船驶离了码头。老人终于放松了抓着我手的力道,然后讨好地跟我说“你很有才能”“总有一天你会独当一面的”之类的话。
达摩君焦急地说:“这样下去您就会被抛下啦。”
夏芽在渐渐驶
远的船上寂寞地望着我们,她应该是担心把达摩君丢下了吧。突然她抱住父亲的手臂,热切地说着什么。起初芳莲堂的店主十分困惑,过了一会儿他就关闭了引擎,站起来朝着我们大幅度地挥手。
“过来吧,我们带你走。”
我甩开老人的手,跳进了海里。
等我游到船边,夏芽向我伸出手来。我把达摩君递给她,然后拉着店主的手上了船。背后传来老人愤怒的狂叫声。他边游泳追赶我,边大声喊道:“小偷!那个人是我的财产!”夏芽被他的怒气吓得躲了起来。
“哎呀呀,老爷子,别费劲了。”芳莲堂店主脚踩在船舷上探出身子,“老爷子啊,你知道炮台所在岛屿上发生的骚乱吗?”
“那又如何!”
“地牢里的囚犯逃走了哦。好像是两个学团的人潜入岛上,帮助他逃脱的。其中一个被射杀了,另一个被魔王流放。据我所知,被流放的是一个叫‘尼摩’的年轻人。”
老人踩着水瞥了我一眼。
“哼,尽是些不可靠的话。”
“老爷子,你最好不要跟这件事扯上关系。”芳莲堂店主说,“你在魔王那儿吃过苦头了吧?”
“魔王有什么好怕的……”老人逞强地说。
不过,说完这句他就不再说话了。
○
我能离开那座岛屿全靠芳莲堂店主。
老人终于放弃,回了码头。船离岛屿越来越远,坐在码头上的老人身影一下子就变得很小。虽然他是个麻烦的人物,可见到他孤独的身影,我还是觉得有些可怜。
“我和那位老爷子认识很久了。”芳莲堂店主边开船边说,“他好像曾经是个海盗,还大闹过这片海域。说起来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我也不知道。实在是个奇怪的老爷子。”
“‘辛巴达’是他的真名吗?”
“是他当海盗的时候给自己起的名字。谁也不知道他真名叫什么。”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
“要谢你就谢夏芽吧。因为我是不会拒绝我女儿提出的要求的。”
说着,店主看向身旁的夏芽。她把达摩君放在膝头,看上去很是高兴。
热带的太阳西落,大海被染成了金色。船在各式各样的岛屿之间穿行前进。有的岛屿上办公大楼林立,有的岛屿上建有挂着“歌舞练习场”招牌的庸俗建筑,还有的岛屿上孤零零地建了一栋芝士蛋糕似的杂居大楼。靠近一座被葱郁的森林覆盖着的岛屿时,我看见了贯穿森林的参道尽头的朱红色鸟居。
过了一会儿,芳莲堂店主说:“你是从这片海域之外的地方来的吧。”
“是的。”
“真是羡慕啊。”
他的话让我有些意外。
“不是所有人都对魔王心存感激。”
也许这就是他帮助我的理由吧。
不久,船就驶近了一座巨大的岛屿。
鳞次栉比的高楼和民宅像是勾勒出了这座密林岛屿的海岸线。沿海建造的港口里,大大小小的船只像玩具一样挤在一起。芳莲堂主人巧妙地穿过摇摇晃晃的混乱船只群,把船停靠在了小码头上。
码头旁边的小屋里走出来一个身穿夏威夷衫的微胖男人。芳莲堂店主算钱的时候,穿夏威夷衫的男人一边用手巾擦汗,一边拿团扇对着脸扇风,忙得不可开交。其间他还跟夏芽搭讪说“小夏芽,欢迎回家”,可夏芽却躲在父亲身后。这让穿夏威夷衫的男人一脸悲伤。
付完钱后,店主说:“接下来的路我们走着去。”
我抱起装着旧物件的纸板箱,跟在店主身后步行起来。离开港口没多久,我们就走进了一条有拱廊的商店街。这条商店街沿着这座岛的外沿弯曲着向前延伸,看不见尽头。
我再次感受到了魔王的魔法有多厉害。
这条巨大的商店街也好,来来往往的行人也好,所有的一切都是魔法的产物。大众食堂、大阪烧店、咖啡店、佛具店、西式日用品店、烟草店、旧书店……商店街上有各式各样的店铺。提着购物篮的主妇也好,结伴走着的高中女生们也好,拄着西式拐杖身穿和服的老人也好,卖力做生意的商人也好,从他们脸上感受到的生活气息令我无法相信这一切都是魔法创造出来的。
我们路过了面朝商店街而建的小神社。人们供奉的白灯笼整齐地排列着,高挂在门口两侧的灯笼上写着“锦天满宫”的字样。
我停下脚步凝视着那些文字。
“怎么了?”夏芽问道。
我曾经来过这里。
心海的水面下像是有一个鲸鱼般的巨大影子在扭动着身躯。可是那个巨大的影子从我的手中溜走,再次潜入了深深的水底。
“没什么。”
我继续往前走去,拐进商店街右侧的胡同,前方就是河道纵横的后街。路边排列着墓地、寺庙和煤烟笼罩下的民宅,二楼窗户的夏帘上映着河面上反射出来的光。海鸟凄凉的鸣叫声响了起来。
我们穿过后街就来到了面朝大海的码头。
向前延伸的桥的尽头漂浮着一间两层楼的商店,看上去就像一艘奇怪的船。玻璃门外挂着一条巨大的苇帘,背阴处放着和式衣柜和大水壶。招牌上写着“芳莲堂”。
走过长桥,店主在店门前卸下货物后擦了擦汗水,然后打开玻璃门,朝里面喊了一声“辛苦了”,又对我说道:“你也累了吧,快进来休息。”
芳莲堂就像沉在水里一般,十分凉爽。
我的眼睛渐渐习惯了眼前昏暗的光线后,看见右侧的收银台里站着一位女性。
她双手托腮,手肘支在收银台上,正在做梦似的发着呆。我一看见那张脸就大吃一惊,不过觉得更突然的应该是她吧。视线捕捉到我的瞬间,惊异之色在她那张午睡没醒似的脸上弥漫开来。
为什么这个人给我的感觉是如此熟悉呢?在观测站见到的照片、在炮台所在岛上的相遇,以及现在。每次看到她的身影,我心中的熟悉感都会增强一些。我不禁觉得很久以前,在某个遥远的城市里,我们一定曾经相遇过。
千夜小姐叹息似的说道:“你活下来了啊。”
○
芳莲堂的店主和千夜小姐不知在小声商议些什么,我远离他们,一个人四下转悠,打量着旧物件。
店内昏暗得就像海底。黑黢黢的和式衣柜是岩石群,随地堆放着的濑户烧是贝壳,而垂吊下来的中式灯笼就像热带鱼。如果这些旧物件都是打捞上来的东西,会给人这种印象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可是,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这间芳莲堂就跟我在鹦鹉螺岛上梦见过的一模一样。
夏芽在昏暗的角落里和达摩君说话,他俩似乎很要好。
我叫了夏芽一声,她指着眼前的架子露出了微笑。我看了那个架子一眼,不禁十分惊愕。上面密密麻麻地陈列着许多大小各异的达摩。这些与其说是旧物件,倒更让人觉得像是从异次元侵袭而来的生命体。
“哇,这可太厉害了。”
“这是我父亲收集的。”
“我的同胞啊!眼前这幅景象真让人心安。”
“这里可能就是你的归处。”
“吾辈也是这么想的。”
“我一直想让你看看这些。”夏芽高兴地说。
不久,芳莲堂店主走了过来,递给夏芽一个装满了大麦茶的杯子。“把这个喝了。”他说。接着他又拉着我的手,让我借一步说话。
我再折回柜台时,千夜小姐正一脸严肃地站在收银台里侧。店主让我在一张圆椅上坐下。这样一来,我正好面对着千夜小姐,有一种要被她讯问的压迫感。
芳莲堂店主往纸板箱里张望,一一检查从自称“辛巴达”的老人那儿买来的旧物件。
“这些都是你打捞上来的吧。”
“嗯,没错。”
“我一看就知道了。那个老爷子捞不出这样的东西。”
我下定决心向千夜小姐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有时候会来这儿玩,还会帮忙看店。”千夜小姐冷淡地说,“那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不是被流放了吗?”
我喝着咸味的大麦茶,向她讲述了至今发生的事情的始末。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直到昨天早上,我还在观测站所在岛屿上生活,甚至没有见过这些“不可视群岛”的踪影。可现在我却在芳莲堂的店内,和千夜小姐等人说着我自己的事情。和佐山尚一相遇的那个早晨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我讲完后,千夜小姐的眼中闪烁着生机勃勃的光芒。
“太有趣了……”
应该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可光照的强度却没什么变化,似乎这金色的日暮时分会永远持续下去。包围着静谧旧货店的大海就像巨大的慵懒生物一般,不停地摇晃着。闪闪发光的海面远方是商店街所在的岛屿,在那里生活着的人们的声音完全没有传到这里来。
“不管是鹦鹉螺岛也好,打捞的时候也好,”千夜小姐喃喃自语般说道,“你都使用了‘创造的魔法’吧。
”
“怎么可能……”我自语道。
“创造的魔法”应该是属于魔王的力量。如果它轻易就能学会的话,那学团的男人们就不需要赌上性命来盗取了。
见我十分困惑,千夜小姐在柜台里站起身来。
“你跟我来。”
说着,她打开后门走了出去。
在芳莲堂店主的催促下,我也跟着她走了出去。
外面只有狭窄的脚手架和一艘小摩托艇。眼前是广阔的金色大海,此处和漂浮在海面远处的岛群之间没有任何岩石群。
“来吧,证明给我看。”
千夜小姐眼中期待的目光背叛了她冷淡的口吻,她的双手犹如祈祷般紧握在一起,似乎是在祈求我使用“创造的魔法”。
我困惑地凝望着眼前的大海。
此时,我想起了魔王的话——一无所有就等于应有尽有。魔法就从这里开始。
我闭上眼睛,试图想起在那个老人身边打捞作业的时候——海底的那种寂静、美丽的沙地,还有拉出旧物件时的感觉。
我在想象中潜入了眼前的海中。不久,我隔着一团团沙子看到了一张泛着黑色光泽的橡木长桌、人们的说话声、咖啡的香气、面朝大街的大窗户。我坐在窗边的位子上,对面坐着千夜小姐。这是我在观测站所在的岛上梦见过的、昏暗的咖啡店的场景。
“就给这座岛起名为‘进进堂之岛’。”我闭着眼睛宣布道。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千夜小姐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缓缓睁开眼睛,只见刚才还空无一物的海面上,孤零零地漂浮着一个小岛。沙滩给小岛镶了一圈圆边,小岛中央有一片森林,看上去就像在汤匙上放了一颗西兰花。那片小森林里“埋藏”着一栋建筑。
我小声说道:“我做到了。”
芳莲堂店主从后门探出头来。
“这可真让人大吃一惊啊。”
“我们去那座岛上看看吧。”
千夜小姐轻巧地跳上了船。
○
登上自己创造出来的岛屿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
划着小船渡海期间,我还对那座岛是否真的存在感到半信半疑。我们即将登岛的时候,我又觉得这座岛会像海市蜃楼一样消失。不久后传来了船头触抵沙滩后搁浅的实感,我这才不由自主地说了声“是真实的岛屿啊”。
“这是你创造出来的吧?”千夜小姐微笑着说,“那么,我们开始探险吧。那座建筑物是什么啊?”
她就像个少年一般,飒爽地从船上跳了出去。
我追赶着千夜小姐往森林的方向走去,一边抓起一把被炙烤得发烫的沙子。手掌中实实在在的沙子的触感反而让我觉得有些不可靠。
这座岛确实存在于我脚下,可是这种存在感越强烈,“由我创造”的事实就显得越发不可信,我觉得这座岛就是从远古时期的遥远时代以来一直存在于此的。这真的是“创造的魔法”吗?
我们绕着树林往右边走,就来到了那座建筑物的正面。
一楼的外墙贴着棕色的瓷砖,二楼外墙是白色的,屋顶是和风的瓦片屋顶。总觉得这座建筑物看上去像是什么西式糕点。
“进进堂。”千夜小姐推开大门,高兴地说,“这魔法可真棒。这一切都是你创造出来的啊。”
昏暗的店内飘散着咖啡的香气,给人一种异世界之感。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我的眼前浮现出泛着黑色光泽的长方形桌子,以及在那里思绪飞驰的人们的身影。可是店内被异样的静谧氛围笼罩着,别说是人们的说话声了,就连匙子搅拌咖啡的声音都听不到。很快我就发现这些人纹丝不动,他们都是石像。
“这些石像是怎么回事啊?”
“你还无法创造出人类。”千夜小姐安慰我道,“所以他们才会是石像。”
互相交谈着的学生样貌的年轻人也好,独自读书的老人也好,他们看上去都像刚才还在鲜活地活动。桌上放着喝到一半的咖啡,我一摸发现还是温热的。在这间咖啡店里,只有人类是假的。
如果这些石像变成真实的人类动了起来……
想到这里,我不禁背脊发凉。在这片热带的海域里被突然创造出来,他们会是什么感觉呢?如果知道是我创造出了他们,可能他们会质问我为何将他们创造出来吧。那时,我该如何作答?
正在我茫然之际,千夜小姐在床边的位子上落了座。我犹豫了一下,坐到了她的对面。
千夜小姐像是在沉思什么似的沉默了一阵子。她在思考什么呢?她的双眼中闪耀着巨大的希望,偶尔还能从中窥见一丝难掩的不安之色。
从宽阔的窗户透进来的阳光照射在千夜小姐身上,她的脸看上去冰冷清澈,让人有一种穿过冬天的街道般的感觉。过了一会儿,她将在沙滩上拾得的贝壳放在桌上。它只有葡萄干大小,呈清澈的桃色。
“莫谈与你无关之事,”千夜小姐摸着贝壳轻声说道,“以免听到逆耳之言。”
“这话是……”
“这是我父亲经常说的。我偶尔会想起这句话。”
透过巨大的窗户眺望大海的远方,在黄昏明亮天空的映衬下,一座巨大的岛屿清晰可见。阳光照不到的岛屿一侧已经浸没在紫罗兰色的暮色中。仔细一看,海边排列着许多类似饮食店的建筑。那里灯火通明,许许多多人好像围坐在面朝大海搭建的似舞台的地方举办宴席。千夜小姐告诉我,那是“纳凉床”[48]。
“简直就像漂浮在夜海里一样啊。”我凝视着千夜小姐的侧脸,“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在炮台所在的岛上。”
“不,我是说更早之前。”
“在哪儿?”
“在遥远的城市里,一座下着雪的城市。”
千夜小姐有些困惑,她微笑着说:“那是在你梦里吧。”
“是吗?”
“我也经常做梦,各种各样的梦。”
太阳沉落到了远山般朦胧的群岛的另一边。
天空中充满了神圣的光芒,让人觉得比白天更耀眼。在鲜艳的晚霞中,对岸的岛屿像影画一样浮现出来。纳凉床如项链般连接在一起,似乎要把黑黢黢的岛屿的影子包围起来。仿佛只在那里存在着一片小小的黑夜,能同时见到白昼的世界和夜晚的世界。
突然,千夜小姐吃惊地说道:“看那儿。”
纳凉床所在的岛屿沉入了海中。
漂浮在海面上、如梦似幻的纳凉床的光亮被黑暗的大海吞噬后,料理亭的窗户里透出的灯光也渐次熄灭了。因宴席而联结到一起的人们是如何迎来他们人生的最后时刻的呢?从我们所在的这座岛上只能看见那里的灯光像蜡烛被吹灭一样渐次消失。几分钟内,岛上的灯光就全数熄灭,只剩下漆黑的密林。这也就是顷刻间的事情。不久后,岛屿开始倾斜,就像巨鲸蜷曲着身体似的一下子沉入了海里。
太阳落山后,海面上的黑暗弥散开来。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千夜小姐说,“仅仅只有一次,我试图到这片海域外去看看。我觉得不能再在这片海域里生活下去了。可是我的船因为暴风雨沉没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窗外飞舞着白色的东西。
“这是……什么?”
“是雪。”
“这也是你的魔法吗?”
千夜小姐啧啧称奇。
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窗外飞舞的雪花。
○
那天晚上,我在芳莲堂留宿。
“我不会向父亲告发你的。”千夜小姐说,“明天早上我会再来。”
“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是想要利用你。”
说完,千夜小姐就出了店门,走入了暮色中。
和昨晚在鹦鹉螺岛上裹着帆布入睡相比,在芳莲堂过夜简直就像天堂一般。我对能让我这样一个“被悬赏的人”藏身于此的店主充满了感激。无论是和店主、夏芽一起围坐在二楼榻榻米上的餐桌边,还是帮助他们整理打捞上来的旧物件都让我感到非常高兴。这时,夜幕降临在包围着芳莲堂的海面上,这座建筑宛如荒野上的一座孤房,荒凉之感紧逼而来。也正因如此,店内令人感到更加舒适了。我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安逸,这样下去我都想一直在这里生活了。
夏芽央求我讲了很多故事,都是以达摩君为主人公的天花乱坠的冒险故事。
我从纸板箱里取出旧物件组合在一起,模仿着佐山尚一在观测站里做的事情。当然了,我讲的都是些拉拉杂杂、没有要点的故事,夏芽不停地追问我“接下来呢、接下来呢”,这让我觉得很开心。芳莲堂店主一边修缮打捞上来的旧物件,一边笑着佩服我道:“亏你能不停地想出这么些故事来呢。”
过了一会儿,柜台里的时钟指针指向了晚上九点。
“夏芽,你该睡觉了。”店主说。
夏芽抱着达摩君打了个哈欠。
“晚安,小夏芽。”
“晚安,尼摩。明天见。”
店主带着夏芽上了二楼
。
我打开玻璃门,走出店外乘凉。夏芽睡下后,店主又走下楼,从店内拿出两把椅子。
我们并排坐在椅子上,喝着冰啤酒。
传入耳中的唯有波涛拍打码头和桥墩的哗啦声。展开在我们眼前的夜幕底部隐约可见桥影,远处的商店街所在的岛屿如幻境一般漂浮着。环绕在岛屿外沿的拱廊发出的光照进了密林里。
“我和千夜小姐一起看见岛屿沉没了。”我注视着远方的岛屿说,“那景象太恐怖了。”
“有岛屿沉下去,也有岛屿浮上来。”
“你不害怕吗?”
听我这么问,芳莲堂店主思考了一阵子说道:“这片海域里的森罗万象都是假的。所有的东西都是魔王用‘创造的魔法’创造出来的,所以即使哪天我们沉到海里也没什么奇怪的。这样一来,我感受到的恐怖也就变成了假的。不过,无论去哪里我都不会和我女儿分开,所以要沉下去的话我们就一起沉下去。”
“夏芽她知道这些吧。”
“我没跟她说过,不过她差不多应该明白吧。”店主说,“小孩子什么都知道。”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凝视着海面。
过了一会儿,店主点燃烟说道:“你到底是谁?”
“我也想知道。”
“你从这片海域之外的地方来,可你又不是学团的人,因为那些人操作不了‘创造的魔法’。他们要是知道了你能使用魔法,想必会很羡慕吧。他们对这种能力垂涎三尺,极尽所能想要得到。因此为了盗取魔王的秘密,他们都急红了眼。”
“你是说那个卡盒吗?”
听我这么一说,店主面露意外之色。
“你知道那个卡盒?”
“我在魔王那儿见过。”
“是嘛。没错,就是那个卡盒。不过要抢夺那个是不可能的。”
“魔王一定防范得很严吧。”
“是吗?你也跟那帮人一样有所误解啊。”店主吐出一口烟,微笑道,“你一定是这么想的吧——那个卡盒就像魔法手杖一样,魔王就是用那个创造出群岛的。因此,只要得到那个卡盒,就能解开‘创造的魔法’的秘密。”
我想了一会儿,点点头。佐山尚一确实是这么说的。
“不对吗?”
“那个不是魔法手杖,它不过是这个世界的一个容器罢了。这片海域、群岛、在那里生活的类似我们这样的人类,这所有的一切都是运用魔法在那个盒子里创造出来的。这个世界位于盒子里,盒子本体是位于这个世界之外的。所以那种东西怎么可能偷得到呢?”
“可是我亲眼看见那个盒子了呀。”
“你能看见地平线,它就一定存在吗?”店主愉快地说,“任谁都无法偷走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学团的男人们的梦想从根本上就是不可能实现的。”
这时,我产生了一个疑问。
“如果这片海域存在于魔王的卡盒之中,那它是如何到外面来的呢?”
“外面的事情你应该更清楚吧。”
“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也许你再也不可能走出这片海域了。进入到这片海域的学团的男人们也是一样。我们都被封锁在这里了。”店主站起来,目光投向黑暗的大海远方,“你遇见炮台的守卫了吧?”
“图书馆长吗?”
“那个人曾经受学团的男人们的挑唆,企图走出这片海域。他大概是厌倦了这个世界里虚假的东西,想要从魔法中解脱出来,获得自由吧。可是他的船在暴风雨中沉没了。所以那个人直到现在都对学团的男人们恨之入骨。”
我想起了佐山尚一在观测站所在岛屿上说的话。
这片海域遵循着和我们的世界不同的原理,这是一个能无中生有的世界,是开天辟地的原点。当说到“为了探究这个答案,值得我献出生命”的时候,佐山的眼中闪动着热情的光芒。至今为止,有很多学团的男人像佐山一样被使命感驱使着潜入了这片海域。可是,他们的梦想却永远也无法实现。如果魔王的卡盒不过是一个容器的话,那里就不存在他们所探求的答案。最终,他们变成石像沉入了海底。
“这片大海本身就像是为了捕捉他们而设置的陷阱。”店主轻声说道,“我是这么认为的。”
“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店主熄灭香烟,站了起来。
“差不多该睡觉了吧。”
我们关了店里的灯,走上了二楼。
深邃的走廊左侧拉着隔门,隔门这边是店主和夏芽的房间,里侧的储物间是为我准备的睡房。向店主道了晚安后,我拉开了走廊上的窗帘,眺望芳莲堂后面的广阔大海。
那里漂浮着进进堂所在的岛屿。
我是想要利用你——我的耳边响起了千夜小姐的话音。
她的意图究竟是什么?
我观望了一会儿大海,只见一串灯光从海面上滑过。那是一辆两节编组的列车。漫天星空下,那辆火车模型似的小列车朝着大海的远方驶去。它要驶向何方呢?
我拉上窗帘,走进了储物间。
躺进被窝后,我立马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
梦里我一个人走在热闹的夜间祭典里。那里好像是神社的参道,两旁摊位上的灯光连绵不绝。纷纷扬扬的雪花在灯光的映照下飞舞着。前来观赏夜间祭祀的客人们都穿得十分保暖,他们的头上和肩膀上积满了雪花。
我应该是和千夜小姐他们一起来参加这个寒冬中的夜间祭典的,可为什么却独自一人走着呢?我带着隐约的不安,穿梭在人群中寻找他们的身影。我抬头朝右边看去,只见大学的钟楼耸立在雪花飞舞的夜空下。
不一会儿,我就惊恐地停下了脚步。
摊位的灯光下站立着一个男子。他身高不高,穿着黑色的西装,积在他银发上的雪花看上去就像撒在上面的白砂糖。我立马就认出了他是魔王。虽然心里想着不能靠近他,可我还是像被吸引过去似的迈开了脚步。
魔王像是在等着我来似的,他微笑着指了指卡盒。雪花静静地落在焦糖色的木箱上。
“这个世界的中心隐藏着谜团。”魔王像要解开谜团似的说道,“那就是‘魔法的源泉’。”
○
就在这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中我醒了过来。
天还没亮,储物间里布满了青白色的光线。
我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惊醒,因为芳莲堂后面传来了异样的声响。那是一大群男人发出的笑声和击打军刀的声音。一开始我以为自己还没睡醒,可过了一会儿传来几声枪响,一下子就驱散了我的睡意。
芳莲堂的店主在门外的走廊上对我说:“你醒了吗?”
我走出房间,只见店主正在透过窗帘的缝隙窥视窗外的情况。后面的海面上似乎漂浮着一艘巨大的船,外面的声响越来越大了。夏芽抱着达摩君,紧紧地揽着父亲的腰。
“是海盗。”店主苦着脸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海盗应该早就灭绝了啊。”
不一会儿,海盗们就跳下船,朝这儿飞奔而来。后门传来敲门的声响。“芳莲堂店主!”“快出来!”大肆喊叫的声音不绝于耳。这声音我好像在哪儿听过。没多久就传来了门被踢开的声音,众多海盗像雪崩似的蜂拥进来。屋外立马响起了陶器和玻璃破碎的声音,店主连连咂舌道:“这群蠢货。”
“芳莲堂店主,怎么了你个懒蛋!”
“辛巴达大人驾到!”
这声音大得几乎要震动墙壁。
“你跟夏芽一起待在这儿,别让那帮人发现了啊。”
我点点头,握住了夏芽的手。
店主缓缓走下楼梯,只听他开朗地说道:“一大清早吵嚷什么!”海盗们像一群野兽似的一齐笑了起来,那笑声令人说不出的讨厌,空虚的声音让人觉得这些人仿佛没有灵魂。
海盗们巨大的说话声我在楼上听得一清二楚。那个老人得意地说:“声名远播的辛巴达从今天起就重新当回海盗,开始新的冒险了。为了向恩人尼摩表达敬意,特来迎接你到我的海盗船鹦鹉螺号上来。”
“那个老爷子可没安什么好心啊。”达摩君低声说,“您可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
“他会老老实实地撤回去吗?”
“这就不知道了。再怎么说他也是海盗啊。”
可是他为什么说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呢?我不记得自己救过那位老人的命啊。更让我不解的是,孤苦伶仃地在那座无人岛上生活的老人竟然在一夜之间召集到了海盗同伴,还弄到了一艘豪华的船,而且这艘海盗船的名字还叫“鹦鹉螺号”。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一会儿海盗们就躁动起来。
芳莲堂店主想要制止他们,可海盗们似乎打算冲上二楼。
“呃……这下可糟了。这里没有地方可以藏身。”
我透过窗帘的缝隙窥视大海,只见晨雾笼罩的海面上漂浮着一艘豪华的帆船,视野中
的甲板上空无一人。
从这扇窗跳出去也许能跳到对面。
我就暂时藏身在海盗船上,等到那些海盗上船的时候再回到二楼……可是夏芽怎么办呢?虽然他们的目标是我,可是海盗蜂拥而至的时候,我不能丢下这个孩子一个人。
海盗们推开芳莲堂店主,冲上了楼梯。
没办法了。我把手搭在窗户上。
“听好了,夏芽。我要到外面去躲一会儿……”
突然,整座芳莲堂摇晃了起来,从底部传来了震感。海盗们也吃了一惊。房子摇晃得越来越剧烈,这座两层建筑的每一处都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倾轧声。外面传来了通往商店街所在岛屿的桥断裂的声音。
海盗们发出了恐怖的惊叫声。
“岛要沉了!”
“快回船上去!回船上!”
这下周围像捅了马蜂窝似的骚乱起来,海盗们悲鸣着争先恐后地逃回船上。店主听见骚乱的声响就跑上楼来抱起了夏芽。此间,芳莲堂还在剧烈地摇晃。
“商店街所在的岛屿开始下沉了。”店主说,“这里可能也会受到波及。”
透过窗帘的缝隙,我看见停泊在芳莲堂后面的海盗船开始缓慢地滑行。那个老人手中拉着绳子正朝这里看来。他身穿泛着黑色光泽的上衣,头戴一顶华丽的帽子,腰上佩一把西洋式军刀。这一身看上去确实像个声名远播的海盗。面上的表情显得十分精悍,和昨天判若两人。
海盗船渐渐驶远,芳莲堂也逐渐停止了摇晃。
突然,黎明前的海面上响起了炮声,似乎是海盗们为了泄愤朝着天空开炮。这毫无意义的炮声不断从远处传来,使得走廊上的窗户发出了“哗哗”的声响。
芳莲堂店主像是对着女儿说道:“他们怕魔王,所以才像那样逞强。”
不过,炮声也渐渐远去,不用担心海盗们会去而复返了。
我走出芳莲堂的正门,眺望着白茫茫的清晨的大海。
海面上漂浮着断裂的桥梁残骸。即使往远处张望,也只能看见空无一物的辽阔大海。那里既没有了水路纵横的后街,也没有了拱廊下的商店街。昨夜还真切地在那里的街道和人都没有了踪迹。我茫然地眺望着这幅情景,脑海中浮现出芳莲堂店主昨晚说的话——这片海域里的森罗万象都是假的。
让夏芽睡下后,店主走下楼来。
“完全沉没了啊。”他眺望着海面说道,接着递给我一杯热茶,“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原本那里就什么都没有,我也只能这么想了。”
店主点燃了烟。我们俩沉默地凝望着耀眼的海面。
过了一会儿,只见千夜小姐的船驶了过来。
○
千夜小姐和我离开了芳莲堂所在的岛屿。
“我们要去哪儿?”
“美术馆所在的岛屿。”她答道,脸上的表情显示出隐藏在她心中的巨大决心。
随着小船渐渐驶离芳莲堂所在的岛屿,我深深地感受到了一种离开常年住惯了的家的寂寞之情。芳莲堂店主从后门探出身来,朝着船挥手。我也举起手回应他。孤零零地漂浮在海面上的芳莲堂看上去是如此无依无靠,仿佛双眼看丢一次就再也找不到它了。我想到了在二楼睡觉的夏芽和她怀抱的达摩君,心中祈求芳莲堂所在的岛屿千万不要沉没。
千夜小姐指着前方说:“那是你创造的岛屿哦。”
那座岛屿确实就如同昨天我创造出来时那样,原模原样地漂浮在早晨的海面上。
岛上树木枝繁叶茂,还有一座中西合璧的咖啡店。如果那些石像是人类的话,那我岂不是随意创造出他们,又弃他们于不顾吗?这让我产生了深深的罪恶感。我正这样思考着,船绕过了进进堂所在的岛屿,朝着前方的大海继续前进。
放眼望去,只见海面上漂浮着几座小岛。
“你在想什么?”
“身为魔王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他创造出了无数岛屿和众多的人,然后又让他们沉没。就算他有什么其他目的,我也觉得难以忍受。”
“没有任何人能明白父亲的心情。”
不久后,船开始靠近一座岛屿。
那是一座连森林都没有、植被稀疏的岛屿,长着一棵椰子树的沙滩的另一边耸立着一座巨大建筑。那好像就是千夜小姐所说的“美术馆”。可她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我们非要来这座岛屿不可。我们将船停靠在沙滩角落的码头上。熄灭引擎后,周围一片寂静。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啊。”
“大家都害怕,所以不敢来这儿。”
千夜小姐朝长着椰子树的沙滩走去。
这座美术馆可真是雄伟气派。整座建筑的宽度几乎和这座岛的长度一致,让人感受到一种宛如守护着王国的城墙一般的厚重感。这本是一座贴着茶色外砖的西洋建筑,可青绿色的瓦片屋顶却又让它变成了中西合璧的风格。我站在玄关的正前方,三扇巨大的两开门在眼前依次排开,好像巨人格雷姆[49]就要从门内出现似的。门上的黄金装饰仿佛在朝阳下熊熊燃烧。
走进馆内就被一种像要迷失在神殿中的寂静所包围。玄关大厅高耸的天花板融入了黑暗之中,四周微暗得有些寒气沁人。从大理石地砖上积的灰尘就可以看出没什么人来造访美术馆。
为什么千夜小姐要来这种地方呢?
“千夜小姐……”
“安静,别说话。”千夜小姐把手指放在唇上。
只听里面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我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一个人影像从黑暗中浮现出来似的出现在我们眼前。
“欢迎光临。”
那是一位优雅的妇人,和千夜小姐有几分相似。
“我们想进‘不开放的展厅’。”千夜小姐说。
那位妇人确认似的问道:“你们真的要看那幅画?”
“嗯,没错。”
“好。那请这边走。”
妇人开始沿着刚刚她所站的光线昏暗的楼梯往上走。
“这座美术馆很久以前就已经在这儿了,久到我都已经想不起来了。”妇人边走边说道,“是魔王开始创造这些群岛的时候。从那时候起出现了许多岛屿,也有许多岛屿消失了。可是唯有这座岛一直在这儿,一直守护着那幅画。已经过去很长很长的岁月了啊。”
“请问……”
“什么?”
“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千夜小姐就像在自言自语,“见过那幅画的人就会变成石像对吧?可实际上谁也没见过那幅画,就连守护着这座美术馆的你也没见过。明明没有人见过那幅画,为什么却有人知道见过那幅画会变成石像呢?我从很久以前就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见过那幅画的人就会变成石像的话,那究竟是谁把那幅画的事情告诉其他人的呢?他明明应该已经变成石像了啊……”
“你思考的问题太复杂了。”
“这很复杂吗?”
“我的职责就是守护‘不开放的展厅’。”妇人温柔地说,“仅此而已。”
“我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渐渐得出了一个想法。这个‘流言’会不会是用来试探我们的呢?我们本能够见到那幅画,却因为害怕流言而畏缩不前了。也就是说,知晓真相必然是需要勇气的。”
“你是想说你拥有那样的勇气对吧。”
“正是。”
不一会儿,我们就走进了一条隧道般昏暗的长廊。长廊两侧一扇窗户都没有,古旧的木质地板一直延伸到深处,尽头处依稀可见一扇两开门,仿佛里面封印着怪物似的,飘浮着一种不祥的氛围。
“那儿就是‘不开放的展厅’。”
妇人说完这句转身欲走。
“等等。”千夜小姐叫住了她,“你不一起进去吗?”
“我可没有小姐您那样的勇气。”
妇人平静地说完就走下楼去了。
目送妇人离开后,千夜小姐将目光转向了幽深的走廊尽头。她的侧脸看起来十分紧张。为何进入“不开放的展厅”如此重要呢?何况据说见了那间房间里的画的人就会变成石像。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在老辛巴达的岛上潜入海底时见到的佐山尚一的身影,以及在进进堂里见到的景象。
千夜小姐凝视着走廊深处说道:“我们必须见到那幅画。”
“为什么?”
“因为那是满月的女巫的肖像画。”
千夜小姐抓着我的手腕缓步朝前走去。
“听好了,魔王也不是一开始就拥有如今这样的力量的。这片海域曾经是由满月的女巫支配的,是她将魔法传授给了我父亲。也有人说是魔王杀害了满月的女巫,抢夺了这片海域。不过我不相信。我认为女巫至今还在这片海域的某处,所以我一直在想如何才能见到她。”
千夜小姐的低语声在幽暗的走廊里回荡。
“这座美术馆从父亲创造这些群岛的时候起就存在了,不过我不相信。而且这里还有一个‘不开放的展厅’。虽然据说里面藏有女巫的肖像画,可是由于害怕会变成石像的传闻,没有人接近这
里。可是就像我刚才所说的那样,这个传闻会不会只是用来试探我们的呢?”
我终于理解了千夜小姐的想法。
“你是说满月的女巫就在那间屋子里?”
“我是这么认为的。”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我希望能用你创造出来的真实世界来替换这个虚假的世界。不是那种短暂存在的东西,而是要变成真正的人类能够生存的世界。可是现在的你无法创造出人类。所以我希望你见到满月的女巫,学会真正的‘创造的魔法’。”
将虚假的世界变成真实的世界,这真的可能吗?
我们往前走去,站在巨大的门前。
“可是,万一那个传闻是真的怎么办?”
“那就变成石像……一了百了。”
“等等。”我拦住千夜小姐,“那就让我先去试一下吧。”
“那可不行。”
“为什么?”
“把你带到这里的是我,说有必要见女巫的也是我,要是把你当成试验品的话,那也太卑劣了吧。”
“不,这没什么关系。”
“有关系。”
千夜小姐顽固地不肯退让。
既然如此,我俩决定一起进去看看。
我把手放在门把手上。
“我开门了啊。”
千夜小姐沉默地点了点头。
门一打开,炫目的光线立刻把我们包裹住了。
○
门里面是一间荒凉的巨大展厅。
单侧的墙壁上并列的几扇窗户连窗帘都没有挂,透过这些窗户能看见长着椰子树的沙滩和蓝色的大海。室内的装饰就只有铺在地板上的巨大的波斯地毯,正对着门的墙上则挂着一幅巨大的画。
我俩对视了一会儿。
“我有哪儿变成石像了吗?”千夜小姐低声问道,“我看起来像石头吗?”
“不,完全没有。”
“你看,我就说吧,那个传闻就是骗人的。”千夜小姐长舒一口气道,“不过还是有点失望啊。”
她颇为不服地说着,抬头看了看那幅画。
那幅画就和童话里的插画一样,只是一幅朴素的油画罢了。
与其说这是肖像画,倒不如说更像一幅风景画。稀稀拉拉地长着草的荒地山丘上站着一位身着阿拉伯风格的蓝色服装、佩戴着珠宝饰品的女性。这位就是满月的女巫了吧。可是我们却看不见她的脸,因为她背对着我们。画面上并没有其他人,画布的大部分都被广阔的荒地和沙丘占据了,群青色的天空看上去既像是黎明时分又像是黄昏。只有画面左侧深处的小小的白色宫殿是人工建造的东西。
“这幅画让人联想到《一千零一夜》。”
“那是我名字的由来。”千夜小姐说,“一千个夜晚,写作‘千夜’。”
我们对这幅油画进行了一番调查。白色的宫殿、身着蓝色衣装的女巫、广阔的荒地、掩埋了地平线的青白色沙丘,还有群青色的天空——单凭这幅画要猜出满月的女巫的居所是不可能的。远景也描绘着沙丘,可据千夜小姐所说,她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座有沙丘的岛屿。
“我放弃了。”千夜小姐倚靠着窗框叹息道。
我却怎么都不愿意放弃,一直站在画前。
和千夜小姐希望的相反,满月的女巫不在这里,而这里有的只是一幅毫无奇特之处的油画,而且画上描绘的还是一座不存在的岛屿。
我再次凝视画中的女性。
这时,我突然想到——这个女巫在看什么?
她视线的尽头处是远处和群青色的天空连成一片的波涛起伏的沙丘。
乍一看,那就是一片相同姿态的沙丘的单调重复,可是每隔几个波峰就会有一个颜色不同的东西混在里面,似乎是想展示出沙漠另一侧枯草色的山丘的样貌。我凑近画面仔细一看,发现那座山的斜坡上用毛发粗细的线写着一个“大”字。
“千夜小姐,你过来看一下。”我指着画布说,“这里好像有个‘大’字。”
“‘大’字?”
千夜小姐跑了过来,她的眼睛又开始绽放出光彩。
“这是……‘五山迎火’啊。”
据千夜小姐说,这片群岛的中心有一片被五座岛屿包围的海域。每座岛屿的中央都有一座山,因此被合称为“五山”。有时,这五座山的斜坡上会有由火焰形成的文字和图形出现,这被称为“迎火”。至于那些火是用何种方法、出于什么原因点燃的却无人知晓。
我在油画的背景里发现的“大”字好像就是迎火之一。也就是说,女巫的宫殿位于能看见迎火的地方。
“女巫在五山所在的海域。”
说完,千夜小姐便对我露出了微笑。
○
我们走出了美术馆。
千夜小姐站在沙滩上眺望大海的远方。她的双眼因希望而熠熠生辉,仿佛她的视线尽头就是女巫的宫殿。
“我们一定能见到女巫。”她开朗地说道,“你的魔法能拯救我们。”
我站到千夜小姐身边眺望海面。
我真的能实现她的愿望吗?
将虚幻的世界改变为真实的世界——每当想到这些,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家咖啡店“进进堂”。那些令人害怕的石像给人的感觉,就像对于“创造的魔法”这种不明究竟的力量的恐惧一般。可是,看着双眼充满希望之光的千夜小姐,我的心中又涌起了新的感情。如果我能战胜那种恐惧的话,就能让千夜小姐他们从魔王的魔法中解脱出来,重获自由。而且我觉得,在拯救他们的同时,也能拯救身为“无名氏”的我自己。
“走吧,千夜小姐。”
接着,我们穿过沙滩朝码头走去。
“五山所在的海域被无风带包围着。”
“无风带?”
“那是一片十分宁静的海域,几乎没有风,也没有新的岛屿被创造出来。时间在那儿就像停止了一样。”
在那片海域中,除了点燃“迎火”的五座岛屿之外,还有一座唯一的岛屿。那座岛被称为“蜡烛岛”。岛如其名,上面矗立着一座蜡烛似的白塔,从塔上的瞭望台往外看,五山所在的海域一览无余。
“如果这片海域里没有其他岛屿的话,那么满月的女巫不是住在点燃迎火的五座岛上,就是住在那座蜡烛岛上了。”
听我这么说,千夜小姐摇了摇头。
“这些岛上都没有那幅画中所绘的沙丘。况且如果有人发现了那样的宫殿的话,肯定早就传开了。满月的女巫所住的岛屿,现在还未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
“不想看的话就看不见?”
“正是如此。总之不去看看是不会明白的。”
突然,千夜小姐停下了话头,大睁着眼睛盯着海面。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一个巨大的物体正缓慢地朝着那棵椰子树的反方向滑行而去。那是一艘飘扬着漆黑的海盗旗的帆船。
“是海盗。”
“他们怎么会到这儿来?”
“不知道。”
“快上船!”千夜小姐声音尖锐地说。
我们跑了起来。
突然,炮声隆隆,飞来的炮弹击倒了椰子树。
接着,炮弹接二连三地飞了过来,砸在沙滩上扬起了沙尘。美术馆的屋顶也被炮弹击碎了。开炮的人就像玩耍似的乱轰一气。就在我们差一点就要到船边的时候,炮弹击中了码头。我转头看向海面,只见海盗乘坐的一艘小船正向我们驶近,他们的大炮正对着我们的方向。
“不行了,我们投降吧。”
千夜小姐举起手来挥动着白色的手绢。
炮击声突然停止了,四周一片寂静。
从海盗船上放下的小船停靠在了沙滩边,海盗们接二连三地从船上跳下来。这伙人围住了我和千夜小姐,哈哈大笑了起来。
最后从船上跳下来的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是那个自称“辛巴达”的老人,另一个男人则长着乱蓬蓬的胡子。这名男子毫无疑问就是那个从炮台底下的地牢里逃走的囚犯,那个学团的男人。他俨然一副参谋的模样,正与老人格外亲密地交头接耳。
学团的男人朝我举起了右手。
“哟,尼摩,我们又见面了啊。”
“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我是辛巴达船长忠实的仆人啊。”
“正是如此。”老人捋着长长的胡子说道,“他宣誓效忠于我。我叫他杀人他就杀人,我叫他去死他就去死。”
辛巴达的变化着实让我大吃一惊。他戴着羽毛装饰的宽檐帽,身着蓝色下摆的长上衣,腰上系着粗皮带,腰间还挂着佩刀和手枪。这身装扮令他和手下的海盗们截然不同。辛巴达久经日晒的皮肤散发出鞣革般的光辉,他看着我的眼神十分锐利,身姿也颇有威严感。
“你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这才是我真正的样子。”老人高兴地说,“我终于找到你了啊,尼摩,我的恩人。”
○
我们被带上了漂浮在海上的海盗船。
我和千夜小姐被拉开,他们把我丢进了空荡荡的船舱里。
室内的照明唯有从天花板的木板缝隙间漏进来的微弱光线。我在黑暗中环视四周,墙边摆放的木桶背后似乎坐着一个男人。
带我过来的学团的男人朝这个男人说道:“你的同伴来了哟,图书馆长。”
图书馆长抬起头来惊讶地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还想问你呢。”
“炮台被袭击了。”图书馆长愤恨地瞥了学团的男人一眼,“肯定是这个人的阴谋。”
“喂喂,你是想找碴儿吗?”学团的男人大声说,“我只是宣誓效忠于辛巴达。”
“你给那个老爷子洗脑了吧?我知道你的手段。”
“哈哈,说起来,我们也曾一起以世界的尽头为目标啊。”
学团的男人蹲下来凑近图书馆长的脸。他拿出一块布,擦拭着沾在图书馆长脸上的血渍。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图书馆长。你的船沉了可不能怪我,是你自己信心不足啊。”他像是在安慰图书馆长,“在这片海域里,怀疑派就会抽到下下签。”
接着,学团的男人就离开了船舱。
图书馆长像怄气似的沉默不语。我和他背靠着相对的两面墙坐着。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了海盗们奔走的脚步声和愤怒的说话声。看来这艘海盗船是要起航驶离美术馆所在的岛屿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图书馆长站了起来,不安地朝天花板张望,“昨天那个老爷子还是个没用的糟老头呢,能吹嘘的也只有他曾经是大闹过这片海域的海盗这一点了,我根本没有把他当成对手。这样的一个人竟然在今天早上率领着海盗船大闹这片海域。”
“不敢相信他还故意袭击了炮台所在岛屿。”
“那帮人烧毁了兵营,夺走了大炮。那座岛已经发挥不了任何作用了,学团的人可以随意进入这片海域。”图书馆长说完,在我面前盘腿坐下,“话说回来,你还真是生命力顽强啊。”
我把至今为止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图书馆长——被魔王流放、鹦鹉螺岛的出现、和老辛巴达的相遇、在芳莲堂和千夜小姐再会、咖啡店“进进堂”的出现、黎明的袭击,以及在美术馆所在的岛屿发生的事。听着我的讲述,图书馆长的脸上渐渐浮现出困惑的表情,最终转变成了愤怒之色。
“你是说千夜小姐也被囚禁在这艘船上?”
“对不起,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愚蠢!”
图书馆长一脸严肃地陷入了沉默。这沉默笼罩着闷热的船舱,周围只能听见船体摩擦的声音。
不一会儿,图书馆长开口说道:“千夜小姐在做梦啊。”
“做梦?”
“之前我们说起过要前往这片海域的尽头对吧。”
千夜小姐和图书馆长乘船离开了群岛,朝着这片海域北方的边境进发。航行了几天后,他们被卷入了一场骇人的暴风雨中。那场暴风雨相当猛烈,简直就像要将天地倒转过来。图书馆长说自己在那儿见到了世界的尽头。
“这片海域之外什么都没有。那里是宛如宇宙一般广阔的夜色,那片黑暗的深处滋生出了学团的男人这种怪物。我们确实是由魔王的魔法创造出来的,因此无法脱离他的手掌获得自由。可是,也正是魔王的魔法在席卷了这片海域的恐怖黑暗中守护了我们。我接受了这个事实,于是放弃了我的梦想——也许能到这片海域之外去的梦想。”图书馆长哀伤地叹息道,“千夜小姐也目睹了同样的暴风雨。她知道这片海域之外什么也没有,因此她利用了你,是想要重新创造出一片海域吧。可是在我看来,这也不过是另一个梦想罢了。”
“是嘛……”
“你的存在也不过是魔王的其中一个游戏,是为了千夜小姐的梦想而创造出来的幻象。因此,你是不可能和魔王拥有同等的力量的。那不过是个愚蠢的梦。千夜小姐正在反复犯着同样的错误。”
“可是我是从这片海域之外的地方来的,我还记得这些。”
“那些记忆也是魔王创造出来的啊。”图书馆长怜悯地说道,“这片海域之外什么都没有,这就是真相。”
这时,我脑海中的某个情景被唤醒了。
我身处一间凌乱地堆放着书籍的房间里。窗外一片漆黑,图书馆长在我对面盘腿而坐,我俩吐着烟听着磁带。图书馆长拿起一本书开始说话,我则笑着侧耳倾听。那个漫长的夜晚,这样的场景反复上演了数遍。我们是亲密的友人。
“喂,尼摩?”
图书馆长的呼喊声让我回过神来。
“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我们……曾经是朋友。”我低声说道。
图书馆长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我来自一个下雪的城市。那座城市里有千夜小姐,也有你。为什么你们什么都不记得了呢?我们大家曾经都是朋友。”
图书馆长困惑地说:“你在说什么啊?”
○
船舱的门被打开,传来了一声响亮的话音:“欢迎来到鹦鹉螺号。”
走进来的是那位老人。
“我的客人们,在船舱里待得舒服吗?”
图书馆长气势汹汹地站起来,想要逼近老人。老人拔出佩剑刺向图书馆长的胸口。
图书馆长举起双手说道:“让我见见千夜小姐。她没事吧?”
“放心吧,我们会善待她的。”老人满不在乎地说,“与其说这个,不如来聊聊我们的去向。你们也真是好运,正巧赶上我们要去五山所在的海域。”
“为什么要去五山所在的海域?”
我话音刚落,老人就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你们想在我眼皮底下耍花招?”
从天花板上漏下来的亮光在他的脸上投下一个光斑。
确实,我和千夜小姐打算去五山所在的海域见满月的女巫。但是这和大闹这片海域的海盗们有什么关系呢?
老人将佩剑别回腰间,装模作样地在船舱里来回踱步。
“那位小姐可真聪明,想要拜见满月的女巫以得到匹敌魔王的力量,然后创造出真实的世界来替代这个虚幻的世界。这想法可真不错啊。那位小姐似乎相信只有你能做成这件事呢。”
“一派胡言!”图书馆长唾弃地说,“‘创造的魔法’可不是他这种人能操纵的。”
“你这人可真是无趣啊。给我闭嘴!”老人冷笑着说。
“尼摩啊。”他叫了一声,又看向我,“你知道我为什么给这艘船起名叫‘鹦鹉螺号’吗?”
这我怎么会知道。
看我沉默不语,老人说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话:“这艘船原本是座岛屿。”
这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座小岛的模样。那座岛上只有沙滩、岩石群和椰子树,我给它起名叫“鹦鹉螺岛”。
“你终于明白了?”老人愉快地笑了,“我创造出了新的岛哦。”
“你……也能操纵‘创造的魔法’?”
“你还沉浸在能拯救这个世界的只有自己的幻想里吗?”
海盗船剧烈地摇晃着,房间缓缓地倾斜向一侧。
“我也是从这片海域之外的地方来的异邦人。我在这些群岛间往返,岁月就这么流逝了。不知从何时起,我都忘记了自己应该回哪儿去,甚至连自己忘记了这件事情本身都忘记了。我独自在那座无人岛上生活,每个夜晚都会令我觉得不可思议的就是——为什么我会在这种地方呢?”老人指着我说,“是你拯救了我。”
“我……什么也没干啊。”
“你不是把宝贵的回忆都告诉我了吗?”辛巴达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关于下雪的城市的回忆。”
看见那个笑容的时候,不知为何我觉得背脊发凉。
“我给你讲个过去的故事吧。”
说着,老人讲起了故事。
○
这片海域是个巨大的监牢。
过去我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曾经以这片海域的尽头为目标,好几次踏上过冒险之旅。可是前方永远有那场恐怖的暴风雨在等着我。那场暴风雨把我想要走出这片海域的愿望全部击碎了。
我是无法走出这片海域了——这种绝望让我变成了海盗。
那之后的几十年岁月里,曾经有很多海盗起了内讧,人数也削减了。我已经彻底老了,手底下也仅剩一些苟活下来的残兵、眼看就要崩坏的船以及常年掠夺和杀戮的记忆了。
那时,这片群岛里到处都有曾经被我烧毁的城市和杀掉的人。那些都是通过魔王的“创造的魔法”被重新创造出来的岛群和人。他们对我一无所知。对他们而言,海盗不过是逐渐被遗忘的往事罢了。我的“鹦鹉螺号”如幽灵船一般在这些依靠“创造的魔法”保持着原本样貌的岛屿间穿梭。
我曾经相信,只有我们海盗才能摆脱魔王,获得自由。和那些随着群岛一起沉没的人不同,就连魔王也无法对始终乘着船四处穿梭的我们出手。可是,这只不过是监牢中的自由罢了。对魔王来说,海盗之类的存在是毫无意义的吧。在
这些用“创造的魔法”重新创造出来的岛屿上,跨越数十年的海盗的历史和我生存的痕迹都已被抹去了。这些对于魔王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他只是在等待着我们自取灭亡。
每晚一想到这些,我就十分不甘心。这不就像是自己的人生在魔王的手掌上消融一样吗?我心中有个强烈的愿望,无论如何都想报这一箭之仇。
魔王就住在位于这片群岛南方的岛屿上。那座被密林覆盖的岛屿让人想到矮胖的鲸鱼。“鹦鹉螺号”靠近那座岛屿时就能看见魔王位于高岭上的宅邸。魔王在面朝大海的书房里俯瞰着我们。
我命令手下开炮:“朝着魔王开炮!”
可是手下当中却没有一个人想要开战。
“你们都是怎么了!不听我的命令吗?!”
“我们不能那么做,船长。不能那么做。”
手下们认为自己都是由“创造的魔法”创造出来的。如果他们杀了魔王,魔法就会消失,他们自己也会随之消失,手下们对此深信不疑。
我把站在我旁边的手下杀了,以儆效尤。
“不服从我的命令就会被杀。”
可是那帮人仍然一动不动,就像被变成了石像一样。
我气得发疯,拔出佩剑挥舞起来。等我回过神来时,身边的手下都已经倒在地上了。海盗船上静悄悄的,一个活动的人影都没有。我把自己的手下杀得一个不剩。我扔掉了佩剑,仰望着天空。
“啊,这是一场梦!一场愚蠢的梦……”
接着,海盗船开始无声地崩塌。直插青云的桅杆和迎风招展的船帆都变成了白色的沙子,像雪花一般在空中飘舞。令人吃惊的是,倒在我身边的手下们的尸体也变成石像碎裂了。不久后,海面上只剩下了一座仅有白色沙滩和岩石群的小岛,还有几棵椰子树在平稳的风中摇曳。
我茫然地站在椰子树的树荫下。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沙滩上站着一个男人。他身材不高,身着类似黑色的奢华西装,头戴黑色的帽子,几缕垂落的银发在风中飞扬。我正愣着神,那男人朝我走过来。他美丽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我突然害怕起来,觉得这男子就是魔王。
魔王摘下帽子,跟我打了个招呼。
“天气真不错啊,尼摩。”
这是我很久以前就弃用了的名字。
“我不是尼摩。我是航海家辛巴达。”
“你现在叫这个名字了啊。那我叫你辛巴达也行。不过这种假名有什么意义吗?”魔王微笑着问道,“你的真名叫什么?”
“真名……”
活到今天的这段漫长岁月里,我曾几次更改过名字。可是,无论换成什么,我都觉得那不是和我相称的名字。我瞥了魔王一眼,一边回顾着那些假名——辛巴达、尼德·兰、吉姆、约翰·西尔弗以及尼摩[50]。可是再要往前追溯,我就想不起来了。
五山所在的海域有一座名叫“蜡烛岛”的岛屿。
几十年前,曾经有一个年轻人被海浪冲到了那座岛的海岸上。他完全失去了记忆,说不出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年轻人给自己起名叫“尼摩”,开始在那座岛上生活。那个年轻人就是年轻时候的我。可是,每当我想要回想漂流到蜡烛岛之前的事情时,就像是在窥视漆黑的地狱一般,什么都想不起来。
过了一会儿,魔王平静地说:“看来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啊。”
“对,我都忘了。那又如何?”
“你曾经想要到这片海域之外的地方去。那时是什么驱使着你呢?我到现在都没有想出答案啊。”
我不知道魔王在说什么。
然后他走出了椰子树的树荫,指着耀眼的大海。
“过去这片海域由满月的女巫支配。她教会了我魔法。要不是这样,我早就丧命了。漂流到这个岛上的时候,我也和你同样无力。那里是一个一眼望去尽是旷野的世界。可你好好想想,一无所有就等于应有尽有。魔法就从这里开始。”魔王回过头凝视着我,“你也是能操纵‘创造的魔法’的人。”
“我不记得我使用过魔法……”
这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刚才崩塌的海盗船——变成了白色沙子的船只和手下。魔王像是看穿了我内心的想法似的点了点头。
“这一切都是你用魔法创造出来的。可事到如今,你已经失去了那样的能力。你忘记了你的归处,甚至忘记了自己已经忘记这件事本身。可你失去的回忆正是魔法的关键所在……”说着,魔王背对着我向前走去。
“等等。”我叫道,“你要把我丢弃在这里吗?”
“你已经一无是处了。”
等我回过神来,魔王早已不见了踪影,沙滩上空无一人。
几天后,我被一艘途经此地的船只所救。之后,我就开始一个人在群岛间穿梭。没有人认出这个糟老头就是“航海家辛巴达”,因为海盗的时代很快就结束了。终于,我到达了北方边境的小岛,住进一艘搁浅船只的残骸里,靠打捞旧物件为生。
每当在夜晚眺望海面时,我似乎就会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漂流到那座蜡烛岛之前,我到底是谁?从哪里来?可是无论我怎样凝视那片黑暗,都没有任何答案浮现出来。
“你忘记了你的归处,甚至忘记了自己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本身。”魔王曾经这么说过,“失去的回忆正是魔法的关键所在……”
所以,只要我能想起过去的事情……
你知道我有多不甘心吗!漫长的岁月过去了,好不容易等到了你的到来。你跟我讲了关于下雪的城市的回忆。那时,埋藏在我内心深处的回忆中的城市的样貌渐渐浮现了出来。
那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很多人在那里生活,城市里有热闹的商店街和古老的神社庙宇。一到秋天,枫叶染红群山。流经城市东边的河流上架着几座桥梁,我经常在桥上凭栏眺望远处的街灯。我曾经是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学生。自此,一些令人怀念的风景都浮现出来了——叫“进进堂”的咖啡店、叫“芳莲堂”的古董店。
真是令人怀念啊,为什么在此之前我都忘记了呢?
○
“这下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恩人了吧,尼摩。”老人讲完了这个长长的故事后说,“多亏了你,我找回了重要的回忆,从而能够操纵‘创造的魔法’了。看看这艘气派的海盗船,看看我的手下们,这些都是我用魔法创造出来的。现在,这艘‘鹦鹉螺号’正向着五山所在的海域前进。等找到了满月的女巫,我就能获得更强大的魔法了啊。”
忽然,老人如同狂热分子一样眼中熠熠生辉。
“我漫无目的地在这片海上徘徊了好久,直到现在也没能回到原来的世界。这次我一定要消灭魔王,将这片群岛变成我想要的样子。尼摩啊,到了那时,你也能大展宏图。虽然你笨手笨脚的,可你也能操纵‘创造的魔法’啊。”
“要是我说不愿意听从你的命令呢?”
“那我真的会很难过的。”老人讽刺地冷笑道,“要杀掉恩人实在是件令人痛心的事啊。”
说完,他就离开了船舱。
这时,我才感觉到船舱里异样的闷热。图书馆长靠墙坐在地上,不停地擦拭着汗水。
我坐到他身边。
“你怎么看?”
“你真的打算接受那种荒谬的提议吗?”图书馆长说,“那全是那个老头的幻想,愚蠢至极。”
“真的只是他的幻想吗?我确实和那位老人说起过回忆的事,不过只是关于古董店的回忆而已。可他却说自己曾经生活在这片海域之外的某个城市里。这样一来,我跟他就拥有同样的回忆了。两个人拥有同样的回忆,这是不可能的。”
“不,这有可能发生。”图书馆长淡淡地说道。
我惊讶地盯着图书馆长。
“这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你的回忆也不过是幻想罢了。你们两个是为同样的幻想所迷的人,幻想着自己来自这片海域之外的地方,深信自己能操纵‘创造的魔法’。”
“可现实是这艘海盗船确实存在。如果那位老人无法使用‘创造的魔法’,他又如何能够创造出这艘船呢?”
“这都是魔王干的吧。”
“他的目的何在呢?”
“这你得去问魔王啊。”图书馆长不耐烦地说道。
我们陷入了沉默,静静地听着船只运行发出的零件倾轧声。
我们已经被关在船舱里很久了。这里没有窗户,我们没法看到外面的情况。严重的闷热感让人意识模糊。图书馆长躺倒在墙边,不知不觉我也开始变得迷迷糊糊的。
突然,有人把水泼在了我的脸上。
“喂,尼摩,振作点。给你水。”
在我眼前的是学团的男人。我从他手中接过水壶,“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这时,学团的男人像剥开果皮似的揭去了覆盖在他脸上的胡子。看见胡子底下那张脸的瞬间,我惊讶得忘记了喝水。
眼前的男人是佐山尚一。
可他应该在炮台所在的岛屿被枪杀了
啊。我目睹了他倒在地上的样子,还是我把他的尸体搬到兵营外去的。
我好不容易才开口说道:“我以为你死了。”
“没错,我是死了。”
“可你不是活着吗?”
“现在活着的是我,在那儿死去的也是我。”
我完全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佐山尚一安慰我道:“你会感到混乱也是正常的,我的意思就是学团的男人们是没有‘个人’这个概念的。救了漂流到观测站所在岛屿的你的那个男人、炮台的地牢里的囚犯、他的前任者以及再之前的前任者,我们所有人都是佐山尚一。”
“也就是说你不是人类?”
“在那儿呆立着不动的图书馆长称我们为‘怪物’。很抱歉之前没有告诉你真相。不过多亏了你我才能潜伏进这片群岛,才能从炮台的地牢逃出来,还成了海盗辛巴达的左膀右臂。这一切都多亏了你,我很感激你。”
“既然如此,你就救救我吧。”
佐山“嗯”了一声沉吟着摸了摸下巴,露出了颇为抱歉的表情。
“这我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现在我是辛巴达船长忠实的仆人啊。”说着佐山站了起来,亮出了弯刀,“我很喜欢你,尼摩。很遗憾你变成了我们的敌人。不过我们也有自己的见解。起初是你把我们从炼狱中解救出来的,可现在却是辛巴达领导着我们。那个男人说不定能见到满月的女巫,我们可是从很久以前就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啊。”
我注视着佐山尚一说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在存在和虚无的缝隙间求生存的人,就像是淡薄的梦一样。”
佐山尚一贴着墙走近图书馆长,轻轻地踢了他的身体一脚。
“喂,图书馆长,快起来。”
图书馆长发出了不舒服的呻吟声。
“干吗?”
“辛巴达大人要见你们,你们俩都到甲板上来。”佐山说,“船马上就要进入五山所在的海域了。”
○
我们上楼来到了甲板上。
高耸的桅杆直插碧空,上面挂着巨大的船帆。虽然几乎没有什么风,但“鹦鹉螺号”还是快速前进着。我们身边就像早上的集市般喧闹。头顶的瞭望台、船尾、甲板周围,到处都有海盗在走来走去,观察着附近的海域。他们是在寻找满月的女巫居住的岛屿吧。
过了一会儿,船头有人喊了起来:“是岛!蜡烛岛!”
船渐渐驶近的是一座有着森林和草原的巨大岛屿。悬崖上有座灰色的建筑,那屋顶上还有一座塔。那座塔就像蜡烛一般雪白光滑,靠近顶端的部分有一个红色的瞭望室。海盗船缓慢地通过了这座岛屿附近的海域。海盗们像是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指着蜡烛岛嚷嚷着大笑。
突然,船尾方向响起了怒吼声。
“你们在吵嚷些什么!”
我回过头去,看见了那个老人。他身边站着千夜小姐。
“千夜小姐!”图书馆长叫道。
她朝着我们微笑道:“别担心,我没事。”
“我说过会善待她的啊。”老人生气地说道。
看见船长出现在甲板上,海盗们仍然吵嚷不休。
老人抓着千夜小姐的手腕,拖着她穿过了甲板。老人拿枪指着一个海盗的脑袋,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随着枪声响起,那个男人倒了下去。喧哗不堪的甲板上安静了下来。不一会儿,海盗们就把被枪杀的男人抬起来扔进了海里,他们都表情怪异地盯着老人。
“这下好了,总算安静点了。”
老人把目光投向漂浮在海面上的蜡烛岛。
“真没想到我还能再回到这片海域啊。”
接着,船只经过了蜡烛岛,继续向前行驶。
老人带着千夜小姐走近我们。
“和满月的女巫相见的时刻终于要到来了。”他说,“小姐,你的梦想要实现了啊。”
“我可没有拜托你帮我实现梦想。”
“别这么说嘛。我不会害你的。”
周围的海面上没有丝毫风浪,就像一个巨大的湖泊。
我环顾四周,发现平静的海面远处孤零零地漂浮着一个青翠的岛屿。耸立在岛屿中央的山脉的斜坡上有一块三角形的空地,上面写着一个“大”字。朝水平方向看去,其他岛屿就像踏脚石一样一颗颗浮在海面上。点燃迎火的时候,各式各样的文字和图形会在黑暗中被点燃。
“满月的女巫就在这儿。”老人说。
可是哪儿都没有找到一座像是满月的女巫居住的岛屿。如果相信在美术馆看见的那幅画的话,满月的女巫居住的岛屿上应该有建有宫殿的荒野和环绕着它的巨大沙丘。也就是说,那应该是一座十分巨大的岛屿。可是,我凝视着点燃迎火的五座岛屿周围的海域,没有发现一座那么大的岛屿。
“女巫在哪儿呢?”图书馆长说。
“你不想看的话就看不见。”千夜小姐说,“不过她一定在这儿。”
“如果不存在的话,创造出来就好了。”老人说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话,“喂,尼摩,你创造一个女巫居住的岛屿给我们看看。”
我吃了一惊。
这个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啊?用满月的女巫自己的“创造的魔法”来创造出一个传授真正的“创造的魔法”的满月的女巫——这不就像抓住自己的脖颈把自己提起来一样吗?
“这怎么可能!”
于是,老人把目光转向佐山尚一。佐山说了声“遵命,长官”,便走近图书馆长。他跪在甲板上,用枪抵着图书馆长的头。
“你要是做不到的话,我就杀了图书馆长。”
甲板上又恢复了平静。
图书馆长像在祈祷般低垂着脑袋,千夜小姐则像被冻在了原地。
“知道了,我试试。”
我朝船头走去。海盗们就像被切割开来一样给我让出路来。
我站在船头,前方是空无一物的广阔大海。我回过头,发现甲板上挤满了许多人的脸。脸色发青的千夜小姐、脸上露出冷酷笑容的老人、跪着的图书馆长、手持手枪的佐山尚一,还有大批瞎起哄的惊讶的海盗们。
我再次把目光投向海面。
可是能创造出岛屿的自信却完全没有涌现出来。我觉得眼前空虚的大海就像要朝我扑过来。我闭上眼睛回想当初创造“进进堂”的时候。我潜入深深的海底,将手探入扬起的沙尘中,可是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不可能创造得出来。可我却不得不创造。
不一会儿,我挤出一句话:“我将那座岛命名为‘满月之岛’。”
这话我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假惺惺的。
正如我所想的一样,过了很久,海面上依然没有任何变化。这时,等得不耐烦的海盗们纷纷开始骂我。我在口中不停地重复“满月之岛”的名字,可大海却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平静地闪耀着光芒。
“怎么了,尼摩?做不到吗?”老人嘲笑道,“你不是能操纵‘创造的魔法’吗?”
“我……做不到,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海盗们一齐哄笑了起来。
这时,响起了一声枪声。我像被弹到了似的回过头去,只见图书馆长跪在甲板上一脸茫然。是佐山朝着空中放了一枪。
“让这个男人活下去。”老人愉快地说,“因为我要让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接着,他推着我站到了船头上。
“要是靠你的话,那就一切都晚了。”
甲板上再次恢复了平静。
老人举起双手,用自信满满的声音说道:“我将那座岛命名为‘满月之岛’。”
大家都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看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应着老人的话音,一座巨大的岛屿浮出了水面。没过多久,它就露出了全貌。岛屿外沿是一圈绵延不断的沙滩,远处是平缓隆起的沙丘。沐浴在阳光中、散发出金色光辉的“满月之岛”就像从远古时期开始就存在于此地一样,等待着我们登陆。
“万岁!辛巴达万岁!”
甲板上立刻就喧闹得沸腾起来。
“尼摩啊,你害怕创造出事物。你以为这片海域会回应你的那些人类的语言吗?你没有成为支配者的资格。”老人在我耳边说道,“创造就意味着支配。”
○
老辛巴达下令将船停在海面上。
登上满月之岛的有辛巴达、佐山尚一、我、图书馆长、千夜小姐,还有十五个海盗。我们分乘两艘小船离开了海盗船,可是周围的海面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划到海滩居然没有用太长时间。我一边和海盗们一起划着桨,一边看向和我们并行的另一艘船。和老人一起坐在船头的千夜小姐手中拿着草帽,正凝视着逐渐靠近的沙滩。
坐在我右边的图书馆长握着船桨。
“刚才的事,请你原谅我。”我说,“我实在没有办法。”
“我原本就不信你能操纵魔法。”图书馆长冷淡地说着,用下巴颏指了指旁边的船,“为什么魔王任由辛巴达胡来呢?”
确实如图书馆长所说。辛巴达如此大张旗鼓地大闹了这片海域,魔王不可能没有注意到。更何况,如果那位老人见到了满月的女巫,很可能会成为和魔王平等的存在。
为什么魔王还不出现呢?
“世界上不允许存在两个造物主,这只会招致灾难。”
佐山尚一在船头大叫:“所有人,闭上嘴好好划桨!”
图书馆长咋了一下舌。
不久后,我们就登上了满月之岛。
沙滩上荒凉得就连一棵椰子树都没有。无论朝哪个方向看,闪闪发光的沙子都十分刺眼。沙滩就这么堆积成了沙丘,就像用沙子建造的长城一样环绕着岛的外沿。总之映入我们眼帘的就只有沙子。
老人用手挡在额头上仰望沙丘。
“小姐,是这座岛没错吧?”
“满月的女巫的肖像画中画着沙丘,宫殿应该就位于这座岛屿的中央。”
“终于快要见到传说中的女巫了啊。”
老人意气风发地爬起了沙丘。
海盗们用弯刀指着我们说“快爬”。
远看挺平坦的沙丘,爬起来却十分费劲。每踏出一步,我的脚就“扑哧扑哧”地沉下去。沙子被太阳烤得火一样烫,才过了几分钟大家就像蒸了桑拿般汗流浃背。周围的海盗们光是自己要爬上沙丘似乎就已经筋疲力尽了。
我回过头向千夜小姐伸出手去。
“谢谢。”
千夜小姐抓住我的手爬了上来。
“别放弃。”她凑近我低声说,“还没有决出胜负呢。”
“可是我没能创造出这座岛来啊。”
“那样的失败有什么意义吗?”千夜小姐说,“辛巴达的做法错了。”
在最前面攀爬的是佐山尚一。他丝毫不在意沙子的热度,似乎还掌握了爬沙丘的诀窍。我们还在沙丘的中段慢吞吞地攀爬的时候,头顶上已经传来了佐山“是宫殿”的喊声。
我抬起因为热气而有些迷糊的脑袋向山丘的顶部看去。
可是那里却没有佐山尚一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头巨大的老虎,它身后是地狱景象般的蓝天。老虎的体毛在沙子的反射下闪闪发光,宛如一幅在蓝天画布上画下的美丽画卷。
“快看那儿!”
“什么?”千夜小姐看着我手指的方向,一脸不解地问。
其他人没有注意到佐山的变身,似乎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了老虎。正当我目瞪口呆时,老虎的身影消失在了蓝天下,取而代之的是佐山尚一叉着腰的身影。他挑衅地看着我。
佐山只在那一瞬间展现出了“夜晚的姿态”。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终于爬上了沙丘顶端,这座岛屿奇怪的形状一览无余。无论是看左边还是右边,沙丘都像画着大圆弧似的连在一起。沙子的长城将整座岛屿围住,把在眼前铺开的圆形荒野和大海完全隔开来。
老人困惑地说:“那是满月的女巫的宫殿吗?”
荒野的中央确实有一座类似宫殿的建筑。穿过白色的石门后是围墙环绕的长方形庭园,再里面有一座圆形屋顶和尖塔并存的建筑物。老人是对宫殿里有大量的人影感到不解吧。人影从宫殿和庭园里溢了出来,他们围聚在围墙边,就像群集在动物尸体上的蚂蚁,甚至还零星散布到了周围的荒野上。
“那些人是怎么回事?好像有几百个啊。”图书馆长伸长脖子说,“他们是在守卫女巫的宫殿吗?”
“可是没看见有士兵啊。”
海盗们担心地注视着船长。
四周万里无云,眼前的荒野上也只有被风吹得飞扬起来的沙尘在动。要不是沙烟的影子在盆地底部滑过,甚至会让你感觉时间仿佛没有在流逝。可即便我们这样耐心地眺望,那些人影仍然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老人就筋疲力尽地说道:“走吧,光看着也没用。”
我们走下沙丘后,发现地面变成了像龟甲般开裂的干枯土地。幸亏如此,路变得好走多了。地面上除了极少数贴地生长的植物以外,什么都没有,让人感觉像在干涸的水池底部行走。
“我们就像来到了另一个星球。”千夜小姐抬头看着天空低语道。
万里无云的天空蓝得诡异。我们离女巫的宫殿和包围着宫殿的人影越来越近了。
走在前面的佐山尚一朝着一个人影走近。可即使佐山盯着他看,那个人影也始终只是盯着宫殿的方向一动不动。佐山亲切地拍拍对方的肩膀,又朝着我们挥手。
“辛巴达大人,只是石像而已哦。”
“这些人到底是谁啊?”
“不好意思,是我的前任者们。”
确实如佐山所说,那些都是变成了石像的学团的男人们。有的石像面貌还清晰可辨,有的则经过漫长的岁月,已经风化得破破烂烂。他们不是一齐冲向宫殿,而是一个接一个地变成了石像吧。可是这些石像的表情都十分平静。
“大家都想见满月的女巫。”佐山搭着一座石像的肩膀说,“比如说这家伙吧,他曾经和你一样变成了海盗,和魔王开战。这里还有许许多多其他人。有成了林中贤者的弟子的人,有被小岛上的老婆婆收留后成了商人的人,还有成了渔民后被鲸鱼吞没,接着在鱼腹中生活了好几年的人。大家各自经历了冒险,结果都漂流到了这座岛上。”
佐山颇为怀念地绕着石像看了一圈。
“可是这些人欠缺了最重要的东西。”
“缺了什么?”
“就是你啊,辛巴达大人。”佐山笑道,“所以我才需要你啊。”
被石像包围的我们陷入了一阵沉默。
突然,一阵强风吹来,我不由得闭上了眼睛。身边涌起了无数铃铛鸣响般的声音,这是在裹挟着沙尘的风中风化的几百座石像发出的鸣响,就像石像在唱歌一样。
○
我们穿过白色的石门走进庭园。
这里早已看不出曾经美丽的影子。纵横交错的水路、中央的大喷泉、石造的四方屋檐,这些都一直被埋在沙子里。唯有伫立在各处的石像在被沙子覆盖的地面上投下了长长的影子。
“看上去不像是有人住在这里啊。”千夜小姐皱着眉说道。
登上正面宽阔的石阶,前方宫殿的入口像洞穴一样张着黑洞洞的嘴。佐山尚一在前面引导着,老辛巴达和我们踏入了这座宫殿。可是宫殿的大厅里空荡荡的,铺在石地上的绒毯上也满是沙尘。无论我们怎么叫,都没有人出来迎接。
“我们可是特地前来拜访的啊。”老人很生气,“去把满月的女巫找出来。”
可无论我们在走廊和大厅里如何张望,都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学团的男人们的石像要多少有多少。他们在这座宫殿里,像家用器具似的矗立在客厅的角落里、楼梯下以及被廊柱包围的中庭里。
持续地进行无用的探索后,失望的情绪也在海盗中间扩散开来。响彻天花板的笑声不知何时也已经变成了担心的低语声。
图书馆长发泄似的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满月的女巫。”
老人回头瞥了图书馆长一眼。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试试!”
“满月的女巫早就不在这儿了,可能很久之前就已经离开这片海域了,也可能在争斗中输给魔王后被杀了,还可能根本就没有这号人存在过。到头来,我们什么都没弄明白。只有魔王知道真相。”
“可是这座岛就在这里,它是我创造出来的啊。”
“找到了这么一座空无一人的宫殿有什么用?你创造出这么一座岛来,不如顺便创造一个满月的女巫多好。能操纵‘创造的魔法’的话,应该什么愿望都能实现吧。还是说并非如此呢?”
老人气得脸色铁青。
这时,佐山尚一插话道:“看啊,你们感觉不到吗?”
“什么?”
“风在吹,是大海的气味。”佐山竖起手指神秘地说道。
我们跟着他穿过走廊,来到一个像宴会厅似的大堂。墙壁和天花板上装饰着几何图形,从敞开着的窗户往外看去是荒野尽头连绵不绝的沙丘。这里肯定曾经举办过盛大的宴会。盛着水果、肉和糖果的大盘子,装着饮料的瓶子,焚烧香木的气味,琵琶和银笛的音调……我会想起这些东西也是因为联想到了《一千零一夜》吧。
不一会儿,佐山尚一的说话声让我回过神来。
“是这里哦。”
他的脚下有一个正方形的洞。
突然出现的漆黑洞穴看上去就像是这个世界缺了一块似的。可我凑近一看,却看见了通往地下的楼梯。
佐山尚一对老辛巴达低声说道:“这好像是条隐蔽的道路。”
“你觉得女巫在前面吗?”
“当然。”
“你为什么如此确信?”
“因为这是你心中所求啊,辛巴达大人。”佐山尚一恭敬地说,“因为这是你的魔法。”
老人的脸上浮出了笑容。
“那就走吧,学团的男人。”
那条楼梯很长,像要直通到地底似的。
楼梯口的光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