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谈与你无关之事,
以免听到逆耳之言。
○
当我恢复意识时,周围笼罩在一片黑暗中,侧耳能听到海浪的声音。可我还是无法立刻弄清自己所处的境况。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所以就一直躺着,听着波浪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我已经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可就在某个瞬间,我突然觉得脸颊上沙子的触感、因浸泡在水中而冻僵的身体的疼痛、迎面吹来的海风的气味,这些竟然出乎意料地真实。就像按下相机快门的瞬间——世界仿佛此刻才开始存在。我动了动像铁皮般僵硬的身体,终于站了起来。
我被冲上了一个不知道在哪儿的沙滩。
现在似乎是黎明前夕。太阳好像正在地平线下等待,大海的彼方开始微微发白。美丽的天空像天象仪的圆顶,从乳白色渐变到深蓝色,仍然是夜空的那一部分中还闪烁着星光。弯曲的沙滩上没有人影,连绵不断的波浪像奶油一样起了泡。我望向与大海相反的方向,黑压压的森林沿着沙滩边缘向前延展,风一吹,就像巨大的野兽正蠢蠢欲动。
我打了个寒战,站起身来,掸去粘在脸上的沙子。
发生了什么?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首先想到的是这些,可什么都想不起来。我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我想通过翻找衣服找到点线索,可除了身上穿着的皮夹克和裤子之外,我身无一物,口袋里连钱包都没有。我盯着周围的沙滩,上面只散布着无数的贝壳和小石子,没有什么能成为线索的,而且也没有任何垃圾能证明有人在这里生活。
这片沙滩可真美呀。
我弯腰拾起一个海螺。它只有葡萄干大小,呈现出清澈的桃色,看着就像是远离地球的天体上的建筑物。像这样由大自然孕育出来的美丽事物,在这片海滩上比比皆是。这让我感到不可思议,而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它仿佛牵连着什么。也许在某段被遗忘的过去里,我也曾抱有和现在同样的情感吧。
放眼望去,泛着银色光辉的大海上一座岛屿也看不见。
正当我失望的时候,海面上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一辆无声滑行过来的两节编组小火车。它离海滩至多不过两百米的距离,车窗里的灯光倒映在黎明前的海岸上,清晰可见。这情景让人非常怀念,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却又想不起来了。银色的海面上反射出人工的光亮,那辆小电车和沙滩平行地行驶着。
我愣了一下,接着就飞也似的跑了起来。火车上的人可能会注意到我。
“喂——等一等!等一等!”
我拼命地跑,可是双脚被沙子绊住,无法随心所欲地前行,感觉像在梦里挣扎一般。而电车也在这段时间里飞快地从我身边驶离了。过了一会儿,我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这时,电车突然消失了踪影,就像被大海吞噬了一样。
任凭我如何张望,海面上也只能看见银色的波浪在翻滚。
○
我看着左手边的大海,漫步在沙滩上。
那辆电车到底是什么?我看得那么真切,它应该不是幻象。可是电车消失之后,我的自信心也开始动摇了——难道我是在做梦?
可是这也说不通啊。双脚陷入沙子中的触感、反复拍打海岸的波浪声、拂过脸颊的海风,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无比真实。海风吹过我湿透的身体,我冷得牙齿打战,一边继续往前走去。
不久后,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就像巨人哈气吹跑了夜晚似的,天忽然亮了。大海反射着阳光,金光闪闪,令人睁不开眼睛。之前只不过是黑压压的一团的森林,在朝阳的照耀下也清晰可见。那明显是一片热带的森林。从沙滩尽头突起的小山丘连绵不绝,森林里传出奇怪的鸟鸣声。
可是,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放眼所见唯有弯曲延展的白色沙滩。左手边到地平线之间只有茫茫大海,右手边则是看不清内部情况的热带森林。
虽然沙滩上什么都没有,可我也没有勇气离开海岸,走进森林。太阳升起后,异常茂密的树木深处依然十分幽暗,不知道里面潜伏着什么猛兽。突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鲁滨逊”的名字。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居然还想起了鲁滨逊·克鲁索的名字。
没过多久,我就被一大片岩石挡住了去路。
发黑的岩石上布满了风干的海藻和贝壳。我费力地爬上岩石,站在顶上安心地长舒了一口气。眼前是一片美丽的海湾,其上有一座向大海蜿蜒伸展的码头,旁边有一间绿色三角屋顶的小屋。既然有这间房子,那就说明海边肯定有人居住。
这片海湾简直就像一处隐居地。一小片沙滩将岩石群、森林和澄澈的大海围了起来。一条小河从森林中流淌而出,在沙滩上分成两股流入大海。
我爬下岩石,穿过沙滩,走近码头旁的小屋。
这间木造的小屋连油漆都剥落了,可因为这是人类的手建造出来的屋子,所以我倍感安心。房子里杂乱地堆放着钓鱼竿、船桨和救生圈等东西。我走进小屋一看,面朝大海的玻璃窗前有一张小木桌,上面摆着旧笔记本、工具和双筒望远镜。
我擦了擦汗,透过略有些脏的窗户朝外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蓝绿色的大海和蜿蜒的长码头。外面竟然一艘船也没有,这让我觉得有些奇怪。可能这间小屋的主人乘船出海了吧。
我把脸凑近玻璃窗,凝望着海面。
那是什么?
我带着双筒望远镜走出了小屋。走到码头的尽头,我拿起望远镜眺望海面。
远处有一座小岛。
那座小岛十分奇异,小得像是要被海浪吞噬,岛上几乎全是沙滩,还长着几棵椰子树。可是最奇特的要数椰子树的树荫下居然放着一台红色的可乐自动贩卖机。这里怎么会有这个?而且似乎有个男人倚坐在自动贩卖机旁边。我正惊讶地通过望远镜观察着,只见那名男子朝我这个方向看来,接着他慌张地站了起来。
我放下望远镜,挥手大叫道:“喂——我在这里!喂——”
我再次举起望远镜,只见那名男子朝我大幅度地挥挥双手后,开始推起之前拉上了沙滩的船。他好像是要回到我这里来。我面朝大海,垂着双腿坐在码头上。鱼儿在清澈见底的海水中游来游去,海底还有摇曳的海藻。
“太棒了,得救了。”我放下了心,等着那男子过来。
这就是我和“学团的男人”佐山尚一的相遇。
○
男子从摇晃的船上一下子飞跃到了码头上。
他身穿皱巴巴的红色T恤和中裤,戴着漆黑的太阳镜,饱经日晒的脸上长着邋遢的胡子,给人的感觉既像小学生又像中年男子。
他把船的缆绳绑在码头上,问我道:“你,从哪儿来的?”
“我……”我无言以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对方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
“不能说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
“是嘛。那名字呢?”
我摇了摇头,心中十分委顿。
男子将叉腰的双手环抱到胸前,双眼透过太阳镜盯着我。他红色的T恤下面是一副精壮的身板,从短袖里露出来的手臂十分粗壮,晒黑的脸上散发着鞣革般的光泽。
过了一会儿,男子不甘愿地摘下了太阳镜。
“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男子微微咂嘴,轻轻地戳了戳我的肩膀,“这可有点麻烦啊!”
他露出了亲切的笑容,双眼闪烁着光彩,好像突然变得年轻了。可能是因为太阳镜和晒黑了的缘故才让他有些显老吧,实际上他可能连三十岁都不到。不过他说话的语调倒十分开朗。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我醒来的时候就倒在那边的沙滩上。”我指了指岩石群的方向,“在那之前的事情我就完全想不起来了。”
“昨晚有场暴风雨。”
“我是遇难了吗?”
“可是我没看见船啊。”
我们沉默了片刻。波涛拍打码头,发出巨大的声响。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男子说,“今天早上我出海看了一下,结果发现那里出现了一座有自动贩卖机的岛屿。我去那里调查,然后你又出现了。本来十分孤独的岛屿生活,突然出现了变化。不过这些安排都别有深意呢。”
我战战兢兢地问:“这里是岛屿吗?”
“啊,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这里是岛屿哟。等回到‘观测站’以后我再跟你详细说明。顺便说一下,我叫佐山尚一,请多关照。我救了你,作为回报,你就给我当工作助理吧。”
“助理?”
“这样的话,你可不能是个无名氏啊。叫你什么好呢?对了,尼摩。叫你尼摩怎么样?很酷吧。意思是‘谁也不是’[42],很般配呢。你知道儒勒·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吧。那么,尼摩君,我们走吧!”
佐山尚一迅速向码头走去。我也慌忙追了上去。
“去哪儿啊?”
“‘观测站’啊。就在那座山上,看见了吗?”佐山尚一指
着海湾后面的森林说道。
森林的另一侧有一座小山,近山顶处清晰可见一座灰色的建筑。那到底是用来“观测”什么的呢?我正觉得奇怪,佐山突然回过头来,在我胸口重重捶了一拳。
“尼摩,你该不会是魔王派来的刺客吧?”
海风吹动着他蓬松的鬈发。
“魔王?刺客?”
我有些目瞪口呆。
佐山松了一口气似的笑了。
“不是的,对吧?你要是刺客的话,也太蠢笨了。”
佐山沿着流入海湾的小河,走进了茂密的热带雨林。
一条像是野兽出没的山野小道曲折地向前延展,好像一旦偏离道路,就会迷路。佐山尚一挥动从腰间取下的弯刀,灵活地边走边割长出来的草。他好像就是这样维持着这条每天都要往返的小道。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小道很快就会被密林吞噬。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只好跟着他走。如果这里是无人岛的话,那我能依靠的也只有他了。
中途,佐山停下来在小河边洗脸、喝水。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在这座岛上了?”我问他。
佐山嚼着草说道:“过了多久了啊,我已经记不清了。一个人在这样的岛上生活,什么事情都会变得模糊不清的。这一带没有雨季,甚至都没什么季节的变化。每一天都跟金太郎糖[43]一样。过完今天,‘明天’就真的会来吗?今天之后来的说不定是‘昨天’啊。我曾经有过这种想法呢。”
过了一会儿,小河不见了,森林也变得更加阴暗。枝叶繁茂的大树遮天蔽日,阳光无法直射进来。四周像蒸桑拿般闷热,我大汗淋漓,经过日晒的皮肤刺痛不已。我们沉默地走着,到处都能听见鸟鸣声,就像连绵不断的密林在不停歌唱。
“这里没有什么危险的猛兽吗?”
“白天没关系。”
“晚上呢?”
“晚上我就劝你不要来散步了。”佐山尚一只说了这么一句。
○
从海湾到山顶的观测站大概有三十分钟的路程。
“哎呀呀,终于到了。”佐山高兴地说道。
这里是一片伐去森林后开辟的人工草坪,佐山尚一所说的“观测站”就在里面。那是一座很气派的建筑,感觉像是把水泥箱子错落有致地堆积了起来,它的最上层比密林的树梢还高,横向长方形的玻璃窗透出白色的光亮。从观测站眺望的话,这座岛屿和大海应该能一览无余吧。亏得有人在这种密林深处建造了这样的设施。状似帕特农神庙的柱子似的东西将草地围住了。
那座建筑物的入口处是一扇双开门的大自动门,门上镶嵌着金属板,上面刻着这样的句子:
莫谈与你无关之事,
以免听到逆耳之言。
“这话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挺发人深省的吧。这些话在观测站造好的时候就有了。”
“这里是谁造的?”
“别着急,之后我会告诉你的。”佐山说,“好了,别客气,快进来吧。”
建筑物里面竟然开着空调,意外地凉爽。
一进门,左边就是一个类似机场候机室的宽敞大堂。面对着正门前草坪的是一面玻璃墙。阳光照耀的大堂里摆着许多形色各异的沙发和椅子,就像是房间里撒满了各种各样的果实。其中既有像以前的侦探事务所里放的布满灰尘的东西,也有像未来的太空空间站里才会放的东西。这些东西完全是凌乱地朝着不同的方向摆放着。
“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多椅子?”
“因为每个人都应该有属于他的座位。”
佐山穿过大堂,走上楼梯。和一楼一样,二楼也是一间宽敞的房间。不过和大堂不同,这里杂乱无章。地板上铺着大块波斯地毯,上面摊放着文件、笔记本和堆积如山的书籍,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通信器材和纸板箱的空当处还摆了一张简易床。墙上贴着一张海域图,上面都是用红笔做的笔记。
这里好像是佐山尚一的卧室。
“里面有厕所和浴室,你随意呀。”佐山说,“尼摩你的房间是楼上的瞭望室。虽然只有一张简易床,不过在这种岛上你就别挑剔啦。”
“谢谢。”
“那么,我让你看看这个岛的全貌吧。”
说着,佐山带我来到了三楼的瞭望室。
这里不愧是瞭望室,观景视野相当不错。厚重的玻璃窗外,地平线画出一条巨大的弧线。映入眼帘的是刚才和佐山相见的海湾和码头,那片海域里漂浮着一座有自动贩卖机的小岛。除此之外,目光所及处只有浓密的树林、没有一座岛屿的海面和蔚蓝的天空。
“这岛很小吧。要是绕着小岛的最外沿走,两个小时就能绕完一圈。勘察海岸线也是我的工作哦。”
这里好像真的是远海上的一座孤岛。我陷入了一片茫然。
“只能看见广阔无垠的大海在你眼前展开对吧?”佐山突然说,“可是这里是群岛。”
“可是我没看见其他岛屿啊。”
“因为它们是魔法群岛,你早晚会明白的。”
接着,我们下楼回到了佐山的房间。
从房间里杂乱的状况来看,佐山肯定已经在这座岛上生活很长时间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这个问题也可以问在我自己身上。我连自己的身份都完全搞不清楚,没有资格对他说三道四。
佐山冲咖啡的时候,我在盥洗室绞了毛巾擦了一把汗,然后眺望着窗外。不一会儿,咖啡冲好了,房间里弥漫着好闻的香味。佐山收拾出波斯地毯的一角供我们坐下。
我们喝起了像暗夜一样浓黑的咖啡。
“好喝吗?”
“喝了能让人平静下来。”
“至少我们知道了你是从一个有咖啡的国家来的。”佐山脸上浮现出孩子般的笑容,“我相信你是个值得信赖的人,所以带你来了观测站。我并不知道你是什么来历,但是同意你在这里住下来。”
“谢谢。”
“我在这个岛上住了很久。气候、植被、动物……我对这个岛上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说起来,我算是这座岛屿的统治者。只要尼摩你对我有礼貌,我也会待你如宾客。不过你要是忘恩负义,我也会以牙还牙。这一点你要牢牢记住。”
我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佐山表示很满意。
“你一定很关心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吧?我没法告诉你确切的位置,不过这座岛大概位于北纬二十八度。虽然不在热带,可是由于洋流的影响,这里的气候几乎和热带无异,气温常年在十五摄氏度以上。我之前也说了,这里没有明确的雨季,偶尔会有猛烈的风暴。昨晚的风暴简直就像世界末日要降临了,实在是很恐怖。”
我在脑海里描绘被暴风雨摧毁的船只的画面,可是内心却毫无波澜。
“我想不起来了。”
“别担心,尼摩。再着急也没有用。”佐山尚一拍拍我的肩,爽朗地笑道,“你先休息一下,然后来给我的工作帮忙吧。我都让你住下了,这点事情你还是要做的吧。这个岛上常年缺人手啊。”
○
那天下午,我漫不经心地开始工作。
大部分的工作都是割草。我和佐山一起绕到观测站背后一看,那里大片的树叶像怪物一样生长得相当繁茂,藤蔓也沿着水泥墙壁往上爬。
“稍微偷个懒就变成这样了。”佐山看着眼前的情景咋舌道,“我一个人干不完,你来了就有人帮忙了。”
我戴着草帽,接过佐山递过来的镰刀一个劲儿地割着草。观测站后面虽然是一片树荫,可还是闷热得仿佛能看见蒸腾的热气。佐山爬上倚靠在墙边的梯子,挥舞着弯刀对付强韧的蔓草。这样心无旁骛地干活,就不会去思考一些多余的事情。割完草后午睡一会儿,下午我们又开始打扫观测站。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炽烈的夕阳已经垂挂到了密林的枝头。
“今天这样就差不多了。”佐山说,“洗个澡,吃晚饭吧。”
晚饭吃得很简单,只有干面包和鱼罐头,还有据说是佐山在这个岛上发现的柑橘,酸得难以下咽。不过威士忌是要多少有多少,佐山就像海盗喝朗姆酒那样豪爽地喝了起来。这些存粮和酒是从哪里调运来的呢?可佐山却只是高兴地一个劲儿地说着“我是个优雅的鲁滨逊吧”。
天黑以后,窗外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
“你要在这个观测站生活一段时间了。你也不是囚犯,没有工作的时候,想怎么过都行。在观测站里你也可以随意走动。不过,晚上你可千万不要出去。外面很危险。”
“会有野兽出没吗?”
“差不多吧。”
“我会小心的。”
“反正就算出去了,外面也只有黑压压的森林罢了。”
不久,威士忌带来的醉意舒畅地走遍了全身。下午为了割草和打扫奔波忙碌,身体现在已经疲惫不堪了。
“差不多该睡了。”
说完我就要上楼去瞭望室。佐山叫住我,递给了我一张照片。
“给可怜的尼摩一件能
驱散长夜寂寞的东西。”
照片上是一个站在无人海边的二十岁左右的少女。她穿着朴素的衣服,按着被海风吹乱的头发,注视着地平线。不知道是早晨还是傍晚的金色阳光照在她身上。拍这张照片的人,那个瞬间一定也被她的神圣打动了吧。一直盯着照片看的话,有一种少女会回过头来对着我笑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我回过神来,发现佐山正看着我。
“你对这个女孩有印象吗?”
我摇了摇头。事实上我确实没有什么记忆。
“那你看得倒是挺认真的啊。迷上她了?”
“怎么可能。”
“别想瞒我,你的心思我一清二楚。”
我想把照片还给佐山,可他却说不用了。
“美丽少女的照片能让你的内心获得宁静。在这样的孤岛上要保持精神正常,这些‘护身符’会有用处。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就连我刚被派遣到这座岛上来的时候,也抱着这个女孩的照片睡过觉呢。”
结果,佐山硬把这张照片塞给了我。
“晚安,尼摩。”
“晚安,佐山先生。”
我走上楼,来到瞭望室。
走到玻璃窗前,拉起百叶窗,夜景在我眼前展开。密林中的树冠沐浴在月光下,泛出金属般的光泽。黑暗海面的远处和满天的星辰融为了一体。凝视着眼前的景色,我产生了一种仿佛这个观测站是在宇宙中漂流的错觉。脚下既不是陆地也不是海洋,除了漆黑的虚空之外,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窗边有一张小书桌,上面放着一盏台灯。
打开台灯,黑暗的窗户上映出了我的脸——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男子,穿着很脏的T恤,一脸邋遢的胡子。这个人真的是我吗?我觉得他是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你究竟是谁?
我盯着眼前这个人看了很久。
○
就这样,我开始了在这个岛上的生活。
要干的活堆积如山。割草是每天的必修课,此外,还要维修观测站的设备、整理物资。心无旁骛地干活的话,一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没过几天,我就完全习惯了这种生活。
每天让我格外期待的是环岛观察。
早上,天气还很冷,我们已经做好准备,从观测站出发了。在森林里走着走着,太阳就升起来了。这座岛屿就像从水底浮上来似的,完全苏醒了。这种感觉无论体验多少次我都不会感到厌倦。色彩斑斓的鸟儿在枝头鸣叫,一大群蝴蝶从热带树木之间穿过,果树丛散发出香甜的气味。
佐山悠然自得地绕着岛屿走了一圈,给我展示了很多东西。只要是这座岛上的东西,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这座岛虽然小,但内在还是挺丰富的吧?”
佐山总是很开朗亲切,可他身上也充满了谜团。
比如我们俩在海边散步的时候,佐山会突然停下来,像被冻住了一样凝望大海的彼方。他的目光就像一个被抛弃在一个陌生地方的孩子一样。这种时候,无论怎么叫他都没用。稍微发一会儿呆后,他又会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往前走。我想他可能是一个人在这里孤独地生活了太久,才会变成这样吧。在这么一个宛如世界尽头的地方独自生活,保持精神正常是很不容易的。
可是,弄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
这个“观测站”是出于什么用途建造的呢?为什么佐山尚一会在这种地方生活呢?
其中一个线索是挂在佐山房间里的“海域图”。我来到观测站的第一天起就很在意这幅图,图中被方格线划分成好多个区域的海域上散布着许多小岛,还有用红笔标注的数值和像暗号一样的词句。我反复看了几遍这张海域图,才发现了写着“观测站”的小岛。
我想起了前几天在瞭望室里佐山说的话——这里是群岛。
这一点很奇怪。照这张海域图来看,应该能看见这座岛屿周围的其他岛屿。可是从瞭望室往外看,却看不到任何岛屿的踪影。
某天早上,我喝着咖啡看着海域图,佐山尚一走了过来。
“尼摩,你怎么看?”
“这是这座岛周围的海域吗?”
佐山点点头。
“这些被称为‘不可视群岛’。”佐山指着海域图上的群岛说,“这些岛屿介于存在和不存在之间。不过,现在这个时间点能称得上切实存在的就只有观测站所在岛屿,也就是我们生活的这座岛屿。周围的群岛并非始终存在,它们时而存在,时而消失。所以准确来说,‘不可视群岛’这个名字也是错误的。这些岛屿并不是看不见,只是对于那些看不见群岛的观测者来说,它们真的就是不存在的。可是看得见的时候,它们又是存在的,人甚至还可以登岛。不只如此,这个海域还会发生其他不可思议的事情,比如……”
map
佐山用食指指着海域图,只见岛屿间镶嵌着类似电车轨道的东西。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
“是在海上行驶的火车。我见过好几次。”
这时,我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声,脑海中浮现出行驶在黎明的海面上的火车。我清晰地想起了反射在海面上的车窗里透出的灯光。
“是嘛,尼摩你也看见了?”佐山满意地说,“果然不出我所料。”
那天,佐山说的话只有这些而已。不过,通过这些能稍微猜出一些建造这个观测站的目的,以及他为什么会在这里的原因。这片海域里存在着一些秘密,佐山接到的任务似乎就是去探究这些秘密。
○
到了晚上,我和佐山边喝酒边闲聊。
实际上我们聊的也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毕竟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佐山也没有说过他的来历。两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男人,能聊的东西也很有限吧,只能是一些关于那天岛上见闻的想象之类的话题。可令人意外的是我们之间的对话竟然也不是很无趣,还算得上是一段欢乐时光。
喝醉了以后,佐山尚一想玩一个游戏,好像叫“三题落语”。我列举出三个毫不相干的题目,佐山即兴用技巧创作出一个故事。尽管我想方设法让他挫败,绞尽脑汁给他出一些绝对联系不到一块儿去的题目,可是他却一次也没有失败过。这个游戏玩着玩着,天就亮了。我这才上楼回瞭望室睡觉。
现在想来,佐山尚一也许就是每天这样过着日子,并且试图看清我这个人的“真面目”。不过,他却从来没有打探过我的过去。不仅不打探,他还跟我说,让我“无论想起什么都憋在心里”。
“随随便便就把回忆说出来是不行的。”佐山说,“起码也要选一下倾听对象嘛。”
“反正我也没人可说啊。”
“你早晚会明白的。”说着,佐山脸上浮现出谜一般的微笑。
与此同时,我也没有打探关于佐山工作的事情。如果有什么是我需要知道的,佐山会告诉我的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只能遵从佐山说的话了。如果佐山是鲁滨逊·克鲁索的话,那我就是“星期五”[44]。不,我比星期五更加弱小。佐山尚一对我的恩情不是一饭一宿这么简单,我要尽全力协助他的工作——我心里是这么想的。
就这样两个星期过去了。
那天晚上,佐山喝着酒说道:“尼摩,明天我们终于要出去探险啦。”
“去哪儿?”
“我打算再去调查一下那座有自动贩卖机的岛屿。”
是那座在码头上眺望海面时看见的小岛吧。我想起了和佐山尚一相遇的那个早上。这两个星期,佐山和我一直在这个岛上走来走去,却一次也没有登上过那个奇特的岛屿。佐山也是第一次提起那座岛。
“那座岛是怎么回事啊?”
“就是不知道才要去调查嘛。”佐山说,“去了就能喝冰可乐哦。”
“我当然会跟你一起去。”
我点点头打算上楼,佐山却叫住了我。回头一看,只见他盘腿坐在地毯上张开双臂。
“你来了真是帮了大忙。那天看见你的身影,你根本无法想象我有多高兴啊。”
“干吗说得这么情真意切。”我笑道,“你醉了吗?”
“我心情很激动。”
“晚安。”
“晚安,尼摩。做个好梦。”
我上楼回到瞭望室,躺倒在简易床上。
“我有多高兴啊!”佐山的话在我耳边回荡。他是什么意思呢?当然,我漂流至此,一定程度上确实治愈了佐山尚一的孤独吧。可是从他的语气听来,我总感觉这句话背后还有更复杂的意思。令我特别在意的是那座有自动贩卖机的岛屿。初次和佐山相遇的时候,他正在那座奇特的岛上调查。他说那座岛出现的同时,我也出现了。莫非这跟佐山所说的“不可视群岛”有关?
一想到这些,我就怎么都睡不着。
我拿起放在枕边的照片。这两周以来,我每晚都会看一下这张照片。诚如佐山所言,这张照片就像“护身符”一样让人安心。照片里的小女孩太奇妙了。她外表看似冷漠,
可又透着温柔,还有些让人怀念的感觉。看着她脸庞的轮廓,想象着她的动作,不知为何心中十分满足。难道我爱上这个照片里的女孩了,还是她的容貌触动了我失去的记忆?
不一会儿,我便有些迷迷糊糊。接着,就做了一个令人担忧的梦。
梦里,我在一家光线昏暗的咖啡店里。一张桌板厚实还泛着黑色光泽的长桌边坐着一个学生样貌的年轻人和一位白发的男性,他们悠然自得地喝着咖啡。我坐在面朝大街的位子上,沐浴在透过大玻璃窗洒进来的淡淡阳光里,耳边充斥着人们的说话声、勺子搅动咖啡的声音、面朝大街的厚重大门打开的声音。
坐在我对面的就是照片里的那个女孩。
我不记得我们说了些什么。光是她亲热地和我交谈就让我说不出的高兴。她偶尔会停下话头,望向窗外。宛如水族馆的水槽一般的大窗外飞舞着轻柔的白色雪花。过了一会儿,她把手上捏着的东西摆在我俩之间的橡木桌面上。那是一个葡萄干大小的贝壳,呈清澈的桃色,看上去就像是远离地球的天体上的建筑物。
她用纤细的手指触摸着贝壳说道:“莫谈与你无关之事,以免听到逆耳之言。”她的声音就如歌声一样动听。
那一瞬间,我突然睁开了眼睛。那家昏暗的咖啡店里的喧嚣、咖啡的香气、透过窗户照进来的白光,这一切都在一瞬间消失了。
我凝视着天花板,回味着刚才的那个梦。
那个梦十分真实,就像现实的记忆一样。我拿起枕边的照片,在黑暗中凝视着那个女孩。思念之情令我感到十分揪心。难道我见过这个女孩?
突然,我听见观测站外传来一声野兽的咆哮。
我从简易床上坐起来,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往外看。岛上一片漆黑,离天亮好像还有一段时间。这时,我又听见了一声咆哮。自从我在这个岛上生活以来,就经常能在睡梦中听见这样的咆哮声。通常我会等猛兽离去后再接着睡,可那天晚上我却从瞭望室溜了出去。我想看看那到底是什么样的野兽。
我下楼看见佐山房间里的灯亮着,可房间里不见人影,他也不在厕所和浴室里。
我心里觉得奇怪,于是下楼来到了一楼的大厅。
空荡荡的大厅浸染在青白色的月光里,弥漫出一种神殿大堂般的气氛。大厅里摆放着的几张沙发和椅子在亚麻毡铺成的地板上投下影子。窗外黑幽幽的森林、草地和玻璃窗上映出的我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可是,到处都没有佐山尚一的身影。
这时,森林里又传来了一阵咆哮声。
我坐到一张沙发上,凝视着月光下的草地。
过了一会儿,黑幽幽的森林边缘处出现了一个蠕动着的巨大影子。这景象宛如密林的暗部被注入了生命,正蠢动欲出,想在月光底下徘徊。它周身散发着王者般的威严,缓慢地在草地上行走,沐浴在月光中的身体散发出青白色的磷光——那是一头巨大的老虎。
老虎慢悠悠地行至观测站前,低头张开血盆大口,在我的眼前来回踱步。我们之间仅仅相隔一层窗户,随着它慢慢靠近,我能感觉到它温热的野性气息。
我就像被冻僵了似的,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事实上是无法动弹。我被这头老虎的美魅惑住了。
过了一会儿,它就在玻璃窗外躺了下来,像雕像一样浑身一动不动,凝视着我像是要倾诉些什么。我总觉得它的那双眼睛充满了寂寞,似乎想说,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那一刻,我终于恍然大悟。
这头老虎是佐山尚一。
○
第二天早上,我在瞭望室的简易床上醒来。拉起百叶窗,只见东方渐白。
我下楼看见佐山尚一正在房间一角的厨房里准备早餐。他洗完澡后裸着上身,脖子上挂着一条薄毛巾。佐山一边往平底锅里放入厚实的培根一边说了声“哟,尼摩”。这时油从平底锅里溅了出来,他又叫了一声“烫”,并啪嗒啪嗒地拍打着长满胸毛的胸口。
“做饭的时候应该穿件衣服啊。”我说。
“不穿衣服做饭才更有劲儿。”佐山说,“内在的野性会觉醒。”
煎培根的香气和咖啡的香味混合在一起。佐山做饭的时候,我擦好桌子,准备好餐具。
“昨天半夜里,你看见老虎了吧?”佐山尚一吃着培根煎蛋,突然说道,“那老虎是我。”
我呆呆地望着佐山,原本还怀疑昨晚是自己做了个梦呢。
“你吓了一跳吧?”
“确实吓得不轻。”
“我知道你一定会按我说的去做的。我变身成老虎的时候,理性也会随之动摇。尼摩你要是出来的话,我也会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哦。”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不相信就算了。”
“你是……天生就这样吗?”
“喂,哪有人是天生就会变身成老虎的。这都是因为在这个岛上住了太久的缘故。有时候我的记忆会中断,渐渐地我就搞清楚状况了,还能断断续续地想起一些变成老虎的片段。”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这里是奇异的海域哟,尼摩。不过变成老虎的感觉倒不像想象中那么坏,四脚着地在岛上奔跑的时候,我的心中毫无畏惧,感觉就像要和世界融为一体了。而且变身成老虎以后,身体状况也非常好。”
“你只有晚上才会变成老虎吧?”
“可能吧……不过你还是当心点。”
“我会注意的。”我小声说道。
吃过早餐,佐山尚一喝着咖啡叫了我一声。
“这两周以来,你作为我的助手干得很出色。你凭借自己的努力证明了你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所以,我觉得是时候告诉你这个观测站存在的原因了。也就是说,之后我们要出发开始新的冒险了,我非常希望你能理解这次冒险的意义。”
我听他语气这么认真,不禁直起了腰背,正襟危坐。“我明白了,你说吧。”
佐山点点头,从桌边走开,站到了海域图前。“我是被‘学团’派遣到这儿来的。”
“‘学团’?”
“是很久以前对这片海域进行调查的组织。学团建造了这座观测站,又花了很长的年月制作出了这张海域图。不过在学团创立之前,人们老早就知道了这片海域里发生的不可思议的现象。”
这要追溯到大航海时代之前。
当时,这片海域发生的一些充满谜团的事情已经在船员之间流传开来了。据说在《一千零一夜》里也有一个基于这个传说创作出来的故事。大多数船员都会选择避开这片海域,绕道前行。因此,这里成了海盗们的藏身之所。不过就算是他们这样粗暴的人,也不愿意长期在这里逗留。因为有一些关于这片海域的恐怖传闻,比如登陆的岛屿一夜之间沉没了,比如有人看见了在海上巡游的怪物,等等。据《一千零一夜》记载,有一位操纵着月亮运行的强大魔神对这片海域施了魔法。
当然这种关于大海的传说世界各地到处都有,在过去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不过随着时代的变迁,科学知识的普及,这些传说逐渐消失了。现在已经没有人会把这片海域的谜团当真了。
“可是他们都错了。”佐山尚一轻叩着海域图说,“前几天,我跟你说了‘不可视群岛’对吧。大家已经无视了这些,以为这是船员的幻觉,是空穴来风的传言。为了解开这些谜团而努力的就只有学团。我在这个观测站努力至今也是为了这个目标。”
这个人是在骗我吗——我脑中有一瞬间浮现出这个疑问,因为这个故事实在太壮丽了。可是欺骗我这样的人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吧,而且如果是玩笑,那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这座巨大的观测站、埋藏着的无尽的物质资源、佐山房间里堆积如山的资料、画得如此精细的海域图……
我喝了一口冷咖啡说道:“学团的目的是解开这些谜团对吗?”
“没错。”
“可是,要在这样的无人岛上建造设施也太不容易了,要耗费大量的资金和劳动力。这笔投资能得到相应的回报吗?”
“你分析得很对,尼摩。”佐山尚一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学团确实想要解开这片海域的谜团,不过这背后还隐藏着真实的目的。我们的目的是为了获得使这片海域里发生的不可思议现象成为可能的技术,也就是‘创造的魔法’。”
佐山把手伸向身旁堆积如山的资料,取来放在最上面的一个纸质文件夹,里面装着用回形针汇总到一起的几份资料。他从中取出一张照片给我看。
“你见过这个人吗?”
照片上是一个双手托腮支在木桌上望着远方的男子。他留着一头秀美的银色长发,年纪约莫五十几岁。虽然他外貌严厉得像威严的国王,可透着凉意的细长双眼却让人联想到妖艳的美女。
“我没有印象。这是谁?”
“魔王。”
我想起了在码头初遇佐山时他说的话——你该不会是魔王派来的刺客吧?
“他是什么人?”
“这个人才是不可视群
岛的‘支配者’。不,准确地说应该叫‘创造者’比较好。这片海域里的所有岛屿都是这个男人创造出来的。”佐山指着照片说,“你好好看看放在这儿的东西。”
我凑近照片仔细一看。佐山手指的是放在桌上的一个小木盒。魔王左手托腮,右手摸着那个木盒。这好像是用来整理藏书票或是笔记的卡盒。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东西。
“这是魔王的卡盒。这个小木箱正是魔王操纵‘创造的魔法’的源泉,也就是类似‘魔杖’的东西。为了揭开这个秘密,至今为止学团送了不少密探到魔王的身边。可是这些人都失去了音讯。我的前任者也只拍到了这张照片,再潜回不可视群岛后就音信全无了。”
“你不觉得很恐怖吗?”
“我当然害怕了。”佐山还要再喝一杯咖啡。他边把咖啡杯递给我边说:“这座观测站所在岛屿位于世界的尽头。这片海洋运行的原理和我们的世界不同。在这个世界里,从无到有的创造是可能的,也就是说这里是‘开创天地的原点’。只有魔王知道‘创造的魔法’的秘密。为了得到这个谜底,就算赌上性命也是值得的,对吧?”
佐山又递过来第二张照片,是那个女孩的照片。
“这个人是魔王的女儿哦。
“如果说魔王有弱点的话,那就只可能是这个女儿了。”说着,佐山探出身体。
“我期待尼摩你的表现哦。”
“我……能帮上忙吗?”
“我长期在这座无人岛上独自生活,曾经多次想要潜入不可视群岛,却始终找不到入口。走投无路之际,我仔细读了前任者们留下的记录,开始探究‘创造的魔法’。我度过了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晚。一到晚上,森林和大海都会变得漆黑一片,只能看见好像要掉落下来的星空。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放逐到宇宙空间中,继而被遗弃的人造卫星一样。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为什么无法上岸?接着,两周前的那场大风暴就降临了。那场风暴之强是我至今为止都没有经历过的,就像世界末日一样。”
佐山那双闪烁着期待光芒的眼睛盯着我。
“那天晚上,在工作室里聆听着狂风暴雨的声音时,我恍然大悟。世界的尽头也是世界的起点。等到这场风暴过去,这座岛上肯定又会迎来全新的故事。我的预感灵验了。天亮后,海上不是出现了那座奇妙的小岛嘛。我赶紧坐船上岛。那座岛果然是被‘创造’出来的。我正在思考这预示着什么……”
“我就漂流到这儿了对吧?”
“一切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我是这么认为的。”佐山尚一说着拍了拍我的肩。
○
吃过早餐,收拾完后,我们从观测站出发了。
外面密林的热气扑面而来,观测站前的草坪就像被浸在热水里一样。
“去了那座岛上就能喝冰可乐哦,货真价实的冰镇可乐哦,可美味啦,机械文明造就的甘甜美味!”
“那个喝了真的不要紧吗?”
“谁也阻止不了我喝冰可乐!”佐山尚一挥舞着惯用的弯刀,走进了密林。
到达海湾的时候,我们再次因为眼前的美景发出了感叹。
穿过昏暗的密林后,映入眼帘的一切都是另一番天地。左边是高低起伏的黑色岩石群,右边是被绿色覆盖的海角岩石,小小的海湾洋溢着神秘、宁静的氛围。我们走在码头上,脚下的波涛相互拍打着发出“啪啪”的响声。
佐山站在码头的尽头,用从小房子里拿来的望远镜观察海面。
“不错不错,确实有岛。”佐山说,“我太想喝可乐啦!”
我们在码头下了船。我解开系在码头上的缆绳,佐山用粗壮的手臂划动船桨,小船向着海面上的岛屿前进。
“Row, row, row your boat.[45]”佐山尚一欢快地唱着歌划着桨。
我坐在船尾,一边保持着平衡一边转身看去。美丽的沙滩离我们越来越远。才划出海面一小段距离,我就已经明白了自己漂流到的这个岛屿真的很小。地平线一望无际,只有观测站所在岛屿像是从天而降似的漂浮在海面上。那片昏暗闷热的密林现在从海上看去居然也是一片美丽的森林。
“你看上去很不安啊,尼摩。”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坐船出海。”
“可能你只是忘了,说不定以前你还是个经验丰富的老船员呢。”
“我看上去像吗?”
佐山停下了划桨的动作,上下打量着我。“不不不,看起来不像。”
“我想也是。”
“哎呀,别担心,反正这儿也不是什么能用寻常逻辑解释的海域。”
“求你了,可别在这儿变身成老虎啊。”
“我要是变身了,你别犹豫,马上跳到海里去。”
所幸佐山没有变身成老虎,小船也没有被打翻沉没,我们终于登上了海面上的那个小岛。我把小船拉上沙滩后,开始环视这座岛屿。与其说这里是岛,不如说是一片杂草丛生的浅滩。葫芦形的岛屿被沙滩包围,中间凹进去的部分有一片草地,上面稀稀拉拉地生长着椰子树。海风吹得椰树叶摇动起来,发出“沙沙”的响声。往这座岛屿和观测站所在岛屿相反的那个方向望去,直至地平线的海面上什么也没有。
“那个就是奇特的自动贩卖机。”佐山指着椰子树下的树荫处说道。
那个自动贩卖机锃亮发光,就像刚从工厂里发货出来的玩具。透过椰树叶的缝隙洒落下来的阳光给机器染上了一层淡绿色。
“这像是在做梦一样。”
“这是在我的梦里,还是你的梦里?”
佐山往自动贩卖机里投入零钱,按下了按钮。他取出沾着水珠的可乐罐,毫不犹豫地“咕嘟咕嘟”喝了下去。佐山“啊”地叹了一口气,泪眼婆娑地抬头望着椰子树的树梢。
“好喝得我快流泪了。你也买一罐喝吧。”
佐山递给我一些零钱,我也买了一罐,犹豫地喝了一口。可乐冰爽的口感像被施了魔法,还飘散出无法言说的香气。我喉咙深处残留着强烈的甘甜味和气泡破裂般的刺激感,确实好喝得令人想流泪。我俩坐在倒下的椰子树上,眺望着地平线,沉默地喝着可乐。真是一段欢乐时光啊。
“我真的是人类吗?”
“你怎么突然这么问啊,尼摩?”
“我听了你说的话,觉得越来越不安。我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可能是遇难以后忘记了。不过事实上也有可能并非如此。如果我不是想不起来了,而是原本就没有过去呢?”
“你是想说你是魔王用魔法创造出来的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不是人类了吧。”
“嗯,也不能说没有这种可能性。不过同样地,你也有可能是个人类啊。至少在和你一起生活的我看来,你完全是个人类。”
“谢谢。”
我凝视着空无一物的海面。海面闪着刺眼的光亮,不知道将会延展到哪里。目之所及,什么也没有。在这片海域里还能看见别的岛屿吗?
“什么也看不见啊。”
“看不见岛屿的理由很简单。”佐山哼了一声,“因为它们还不存在。”
“如果它们不存在的话,我们也没法登岛吧。”
“魔王用魔法创造出了这些岛屿,我们不知道那种魔法的奥秘。有好几位前任者登上了岛屿,不过根据我的调查,并没有什么确切的登岛方法。”佐山喝光可乐后,叹了一口气,“尼摩你才是登岛的‘关键’,我可是一直期待着呢。”
“抱歉,让你失望了。”
“是我想得太随便了。”
我们沉默地凝望着海面。如果这座岛屿是魔王创造出来的话……
“这座岛是魔王设下的‘陷阱’……”
“这也并非不可能。”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陷阱啊?”
“假如我们来这座岛的时候,观测站所在的岛屿沉没了……”
我回头一看,观测站所在岛屿还好好地在那儿。
“或者是这些可乐里有毒。”
佐山尚一盯着可乐罐陷入了沉默。
忽然,他的眼神变得异常空洞。从树叶间漏出的阳光在他的脸上投下光斑,而他的脸上逐渐失去了血色。那一瞬间,我感到毛骨悚然。我问佐山怎么了,可他却没有回答。我把手搭在他肩上摇晃,他突然粗暴地拍掉了我的手。
佐山倒在沙地上,四脚着地,嘴里发出了可怕的呻吟:“尼摩,快跑!”
“怎么了?”
“笨蛋,你想被老虎吃掉吗?!”佐山大口喘着粗气,眼看就要开始变身了。
我像弹起来似的站了起来,慌张地跑到了椰子树的树荫底下,可眼前到地平线之间也只有广阔的海洋而已,并没有什么可以躲避老虎袭击的地方。背后传来了佐山的呻吟声,我没工夫再去管那艘单薄的小船,只想着游泳逃跑,于是就一头扎进了海里。
“对不起啊,尼摩,我跟你开玩笑呢,开玩笑的!”我听见身后传来慌张的声
音。
我理应对这种恶作剧感到生气吧?可我却忘记了生气,只是陷入了茫然。因为我完全被眼前奇妙的现象吸引住了——无论怎么往海里钻,我的身体都不会沉下去。因为水下隐藏着一条大约可供一个人行走的路。
我将信将疑地走了一段,那条隐藏的路渐渐变高,几乎要和海面齐平了。从沙滩上看过来,我就像是在水面上行走的魔法师吧。我稍微往前走了一会儿,回过头看见佐山惊讶地呆立在沙滩上。
“佐山,你到这儿来!”
我招了招手,他也跳进了海里,犹犹豫豫地走了起来。
“水下有路哦。”
“尼摩,你看那个……”佐山指着前方的海面说道。
只见他手指的方向有一个像被悬崖包围着的茶筒般的岛屿。岛上树木葱郁,还有一座红砖外墙的建筑。刚刚还空无一物的海面上忽然出现了一座神秘的岛屿,而海面下的道路似乎是直通到那座岛上的。
“尼摩,终于能登岛啦!这都是你的功劳啊。”佐山高兴得手舞足蹈,“所以嘛,我就说你才是‘关键’啊。”
○
我和佐山尚一缓慢地在海上行走。
我发现的这条水下道路很窄,而且因为在水面下,所以更不好走。我俩就像马戏团里走钢丝的人一样,张开双臂保持着平衡,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离那座突然出现的小岛还剩两百米左右了。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岛上的细节也看得越来越清楚。
“岛上最高处有座建筑对吧?那是座炮台。”佐山尚一跟在我后面说道。
我仰望着垂直耸立的悬崖。从郁郁葱葱的树木间隙中隐约可见爬山虎缠绕的砖墙。这座建筑物着实有些年头了。
“这座炮台原是为了和海盗作战用的,现在是用来防备我们学团的。据说我的前任者们被打击得很惨。只要去观测站所在岛屿的沙滩上挖一下,就能挖出很多战争年代飞过来的炮弹。”
“现在要是有人从那儿向我们开炮的话就完了。”
“那肯定啊,炮台就是为了袭击才建的嘛。”
“照目前的状况来看,最先被攻击的应该是我。”
“别担心,反正死的时候有我做伴。”
从那座炮台上往下看,在海面上蹒跚走着的我们俩应该一览无余吧。仿佛现在就有子弹擦过了脸颊似的,我有些百爪挠心的感觉。可就算我们现在往回撤,情况也还是一样危险。我拼命压抑着内心的恐惧往前走去。
终于来到悬崖下的时候,我不禁叹了一口气。水下的道路到这里就结束了,耸立在眼前的是坚硬的悬崖。我们所在的位置离悬崖顶上的炮台有将近十五米的距离,可既没有看见台阶也没有看见梯子。要爬上炮台看来没那么容易。
佐山吹了一声口哨。“尼摩,你会游泳吧?”
“我也不知道啊。”
“就算脑袋不记得了,身体也会记得的。你一定会游泳的,因为那天晚上你是在暴风雨中漂流到这儿来的。”
“原来如此……听着倒很合理。”
“我们绕着这座岛的外沿看看吧,也许能找到可以登岛的地方。”
佐山尚一慢慢地脱起了裤子,又用裤子把鞋子包住,再系在身上打了个结。他这是为了方便游泳。我也有样学样地做起了准备。于是我们用手扶着悬崖钻进了海水里,沿着岛屿的外沿顺时针游了起来。
可不管我们游多久,岛屿的外沿依然只有陡峭的悬崖。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接连不断地拍打着我们,一不小心就会被撞到坚硬的岩壁上。脚下又是深不见底的大海,所以我们只好紧紧抓住岩石以防被冲走。
“完全看不到有其他岛屿啊。”
“现阶段存在的就只有这座炮台所在的岛屿。”佐山说,“不想办法登岛的话,就没有后话了。”
“可无论到哪儿都是悬崖啊。”
“别丧气啊,尼摩。凡事向前看……”突然,佐山停下了话头,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我立刻说了声“安静点”。
“抱歉。”
我们紧紧抓着悬崖,屏住了呼吸。
过了一会儿,我抬头看去,发现有白色的东西在空中飘动。佐山眯起眼睛“咦”了一声。耸立的悬崖中间有一个类似小窗的开口,从那里伸出来的体毛浓密的手腕正挥舞着白布。
“这是什么意思啊?”
“说不定是陷阱。”
“要不我们先登上去看看?”
佐山尚一朝着白布所在的方向攀登了起来。
我佩服地抬头向他望去,却见他脚底一打滑,小声呻吟着摔了下来。我赶紧藏了起来,以防有危险。他掉落进海水里,溅起一串飞沫。
“你没事吧?”
“这算什么。我已经掌握了窍门。”
佐山开始再次攀登,这次他踏踏实实地爬了上去。
终于,佐山的手够到了那扇小窗。他压低声音叫了一声“喂”,那块白布应声缩进了窗内。我担心会不会马上响起枪声,接着佐山就摔落下来。不过这些都没有发生。佐山像是在跟窗内的人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把右手伸进了小窗里,然后就以这个危险的姿势向下望过来,并朝我眨了眨眼睛。没过多久,他就从小窗里拉出一条破烂的绳子,忙不迭地把它缠绕在自己身上。他一定是跟窗内的那个人进行了什么交易吧。
佐山又开始继续攀登悬崖,距离登顶就差一小段了。
他爬上崖顶,举手示意我稍等片刻后,就不见了踪影。不一会儿,我看见崖顶有绳子放下。佐山是想让我爬上去吧。我拉了拉绳子,果然那头有人也拉了拉以示回应。
我抓住绳子开始攀登。
随着我越爬越高,海浪的声音也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强的风声。往下张望就会害怕、泄气,所以我只能一个劲地往上爬。万里无云的天空,湛蓝得刺眼。我感觉自己像是要掉落到天空里去了。
终于,我爬到了崖壁上的小窗那里。这扇小窗像是人工徒手挖掘的,外面还安装了铁栅栏。窗内昏暗得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见呼呼作响的风声。我正悬挂在绳子上喘息,只听铁栅栏里传来了人的说话声。
“你,从哪儿来的?”那声音非常嘶哑。
我回答说是从观测站所在岛屿来的。
“名字?”
“别人叫我尼摩。”
“尼摩啊……是个好名字。”对方在黑暗中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我看见一个宛如野人的身影,头发和胡子很长,似乎久未修剪。
“你是谁?”
“我是被关在这座炮台里的囚犯。”
“囚犯?”
“这不重要。你赶紧把我放出去吧。”
我虽然心中好奇这人究竟是谁,但却没工夫在这儿磨蹭。
我又抓着绳子开始往上爬。所幸已经爬到了这个海浪拍不到的地方,也就不用担心踩在打湿的岩石或是海藻上而脚底打滑了。我死死地抓紧绳子,慢慢往上挪动越来越沉重的身体。好不容易爬到了崖顶,我的手腕已经开始发麻了。我躺倒在草地上气喘吁吁,地面真切的触感和青草的气味着实令我怀念。
眼前是郁郁葱葱的树木,我抓着爬上来的绳子就系在其中的一棵树上。周围没有人影,强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我朝树丛深处看去,只见阳光从树叶缝隙中漏出,在红砖矮墙上投下一个个光斑。我弯下腰穿过树丛,背靠在冰冷的红砖墙上侧耳倾听。
佐山去哪儿了?
老旧的砖墙比我的身高稍高一些,我小心翼翼地沿着砖墙朝前走去。这堵墙似乎是为了将这座岛的外沿都包围起来而建的。砖块的裂缝中长出了杂草,墙面上到处都被爬山虎和苔藓覆盖着,就像被人抛弃的遗迹一般,透过周围的树丛能看见热带的海洋。
不久,我发现了一条砖瓦建造的隧道。我悄悄地穿了过去,面前的石子小路左右分岔,通向两边。从树叶间漏下来的阳光静静地摇曳着,我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深水沟底。左边还有一条隧道,其尽头似乎有个小型营房。我没勇气朝那个方向去,就转而向右边走去。道路左侧排列着砖瓦外墙的小屋,右侧是刚才那堵砖墙的延续。沿着石子路渐渐上坡,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一块被砖墙包围的圆形洼地旁。我往洼地里一看,不禁毛骨悚然。
那里放着两门漆黑的大炮。炮口正对方向的树木已经被砍伐掉了,对面是观测站所在岛屿。大炮的炮口正对着那座岛屿。
能操纵“创造的魔法”的魔王和想要窃取魔法原理的学团之间的战争似乎由来已久。尽管我对这些历史一无所知,但佐山尚一却说我是这其中的关键因素。实际上也确实是我发现了隐藏在海面之下的道路,并引导学团成员佐山尚一来到了这座设置有炮台的岛上。不知不觉间,我似乎已经被卷入了魔王和学团的战争之中。
我真的能相信佐山吗?我心中不禁产生了这样的怀疑。
○
大炮周围也没有佐山尚一的身影。这么看来,他应该是去了刚才那个隧道另一侧的营房了。
我沿着石子路往回走,一路上丝毫没有感觉到有人的踪迹。这个岛可能是个无人岛吧,我思索着通过隧道窥视,这时周围传来了尖锐的枪声。周围的空气似乎一瞬间发生了异变。
我不由得跳了起来,躲在隧道入口的旁边,心中警铃大作。过了一会儿,我听到营房的大门打开了,好像有什么人朝我这边走来。
我赶紧环视了一下四周,映入眼帘的是一直通到砖墙上方的快要坍塌的楼梯。我拼命跑上去,躲进茂盛的草丛里,屏住呼吸往下面的道路上张望,只见走出来一个男性——佐山尚一。
我起身小声地叫了一声“佐山”。佐山像吓了一跳似的,举起手枪转过身来。
“我是尼摩!”
我举起双手,佐山这才放下了手。
“哎呀,吓死我了。”
“不好意思。”
“你在这儿干什么?”
听他这轻巧的语气,我不禁有些生气。“还不是因为你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啊,不好意思。比我想的多费了点工夫。”佐山把枪放回腰间的枪托里,微笑着说道,“你下来吧,开工了。”
“没关系吗?”
“放心吧,尼摩。我们已经占领这个炮台了。”
我从矮墙上下来后,佐山自豪地拍拍腰间的手枪,问我“不错吧”。他露出了笑容,就像在森林里的秘密基地玩耍的少年。可是看见那把手枪后,我心中却涌起了和刚刚看到那两门大炮时一样的不安之情——我是不是利用了佐山尚一,犯下了一些了不得的错误?
“刚才发出枪声的就是这把枪吗?”
“你搞错了,刚才是敌人在开枪打我。”
“还好你没事。”
“我朝他的下巴上狠狠打了一拳,趁他晕过去的时候把他绑起来了。”
看样子佐山并没有注意到我心中越来越浓的疑虑。他对占领了炮台一事感到十分满意。“走吧,这边。”
于是,我们穿过了通往营房的隧道。
隧道那头是树木环绕的广场,草坪也修剪得非常整洁。营房是砖瓦结构的圆筒形建筑,像极了一座建造到一半就被抛弃的小塔。因为二楼大半部分的钢筋都裸露在外,只有寒酸的帆布覆盖在上面。
“二楼是缆车的乘坐点。”佐山说。确实有几根很粗的铁索越过树梢往前延展。设置在铁骨顶端的风速计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黄色的风幡醒目地飘扬在青空中。
“那个缆车还能开吗?”
“肯定能开。没有其他能去别的岛屿的方法了。”说着,佐山打开了营房的大门。
营房被中间的墙壁分成了两个半圆形的房间。我们进入的是左半边。这里好像是看守人的房间,我看着左边弯曲的墙壁不禁惊呆了。那里排列着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就算看守人生活寂寞,可也不需要这么豪华的书架吧。右手的石灰墙边摆放着桌椅、简易床、唱片机等。我总觉得这里不像炮台,倒像是小说家或是学者的工作室。
房间里摆放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穿白T恤的男人。他低着头,双手被反绑着。
“你醒了吧?”
听见佐山叫他,那个男人抬起头来。从门旁边的小窗射进来的淡淡阳光照在他脸上。这是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子。他的头发稍显凌乱,可是容貌沉稳高雅。
“能把眼镜捡起来给我吗?”
“啊,不好意思。”佐山从地板上捡起眼镜给被绑住的男人戴上,“这样如何?”
“这样就能看清楚你的脸了。”男人微笑道,镜片后面透出锐利的目光。
佐山又搬过来一把椅子,在男子对面坐下。两人沉默地对视着,就像西部片里的某个场景。看着他俩的侧脸,我觉得这两个人应该不是第一次见面。
过了一会儿,佐山叹了口气说:“我回来了哟,今西。”
“你是想让我说些欢迎你的话吗?”被称为今西的男子说道,“你可真是个不长记性的人啊。”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图书馆长大人。”佐山笑道,“这个炮台现在是我们的了。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到底要站在哪一边。‘图书馆长’叫着好听,其实也就是被流放到这个岛上了吧。即使这样,你还要维护魔王的面子吗?”
男子用冷冷的目光盯着佐山。
“在这片海域里没有人能背叛魔王。”
“你还是怕他啊。”
“也有一部分是因为害怕。”
“因为你向魔王的女儿宣誓效忠了?”
男子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你和那些前任者一样愚蠢。这是魔王的游戏,你们肯定会败北。”
“正因如此,我才带来了尼摩啊。”
听佐山这么说,那名男子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
“你是说这个人能打败魔王?”
“这次我们一定要把‘创造的魔法’弄到手。”佐山探出身子说道,“这是终结的开始。图书馆长,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我完全不知道他们俩在说什么,但却明白自己似乎被佐山当作“武器”利用了。佐山和这个叫今西的人是熟人,这也让我充满了疑惑。从佐山说“我回来了”来判断,他不是第一次登上这座岛屿。这和佐山告诉我的情况不同。
过了一会儿,佐山站起来在室内走来走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图书馆长挺直腰背盯着佐山看了一会儿,突然又转过头来看着我。他用令人意外的平静语调对我说:“你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我觉得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内心。
见我沉默,他又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佐山是我的恩人。”
“你被他利用了。你要当心。”
兵营里静悄悄的。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远处瀑布的水声。图书馆长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我,像是要倾诉什么。
“喂喂,你别再跟尼摩说一些奇怪的话了。”佐山说,“他只是个淳朴的年轻人罢了。”
接着,他摇了摇提在手里的钥匙串说:“这是地牢的钥匙。”我想起了刚才帮助过我的“囚犯”。
佐山把钥匙串扔给了我。“不好意思啊,尼摩。你去趟地下室把人放出来吧。”
“我去能行吗?”
我困惑地盯着钥匙。图书馆长像佛像似的闭上了眼睛。
“那个人是囚犯吧?”
“所以我才让你把他放出来啊。他是我的‘前任者’。”
○
我打开墙上的门,进入另一个半圆形的房间。
房间里面有贴着淡蓝色瓷砖的厨房和仓库,还有通往缆车乘坐点的楼梯和通往地下的楼梯。我看了一眼通往地下的阶梯,底下的楼梯平台上方孤零零地挂着一个亮着的灯泡,光线照在阴森森的砖墙上。再往前是什么情形就看不见了。
我慢慢地走下楼梯,只见天花板上横着几根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铁管。周围的空气十分冷冽,就像潜入了地底世界一般。楼梯平台的前方还有一段像坑道一样的楼梯。这氛围实在太过阴森,让人觉得那个被关在前面的犯人像怪物一样。我走下楼梯,来到了一片漆黑的石板走廊。走廊两侧排列着铁栅栏围起来的牢房,从里面的小窗能看见一小块宛如蓝色邮票般的天空。
“你好。”我朝着走廊深处喊了一声,接着听见了一声混着哈欠声的“哟——”。
我走到走廊的尽头,左手边的牢房里有个黑影在蠕动,他刚才好像在打盹。囚犯从床上起来,揉了揉眼睛。从小窗里射进来的淡淡的光线照在他久未修剪的长发和胡子上,完全是一副在无人岛上生活的鲁滨逊·克鲁索的样子。
囚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接着他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们把我忘了呢。”
“抱歉,来晚了……”
“不不不,我并不是在抱怨。”囚犯礼貌地低下头,双手合十,“多亏有你来救我,和我至今为止等待的时间相比,这会儿工夫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在这儿待了很久吗?”
“是啊,可这里既没有钟表也没有日历。不过能和人说话的感觉真好啊。因为站在敌对的立场上,所以我和图书馆长也不能推心置腹地说话……总之,我们先从这里出去吧。啊呀呀,我自由了。太好啦!”
囚犯从牢房里出来后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他黑黢黢的脸被铁块一样的头发和胡子覆盖住了,完全看不出“人样”。可是他那双眼睛发出的光彩却意外地让人觉得年轻。囚犯的声音很沙哑,可能是因为太久没跟其他人说话了吧。
“那么,尼摩,你告诉我,”他亲密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这座炮台已经落入我们学团之手了吗?”
“没错。”
“不错不错,目前为止都很顺利啊。”说着,囚犯精神地在走廊上迈开了步子。
我们走上地牢的楼梯,周围飘浮着浓郁的咖啡香气。佐山正在厨房泡咖啡。他说了句“你们回来啦”,被放出来的囚犯冲他点了点头。看上去他们俩作为学团派来的前任者和后任者,已经完美地统
一了彼此的立场。
佐山倒了一杯咖啡递给囚犯。囚犯喝了一口,高兴地说“好喝”。
之后,我们回到了房间里接着喝咖啡。
佐山还给被绑在椅子上的图书馆长喂咖啡喝。图书馆长一副彻底绝望的样子,老实地喝着咖啡。囚犯则悠闲地在椅子上坐下,幸福地小口啜饮着。
过了一会儿,他对图书馆长说道:“我们的处境反过来了呢,图书馆长。”
“还没有确定就是你们胜利了。这个炮台被你们占领对魔王来说根本就是不痛不痒的事情。你们别高兴得太早了。”
“的确如你所说。”囚犯窃笑着说道。
我站在窗边喝着温咖啡,渐渐地觉得肚子饿了。包围着军营的树木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真是南方岛屿上美好的午后时光啊。我入迷地看着眼前的风景,学团的那两个男人则抱着胳膊窃窃私语,两人脸上的表情都十分严肃。不需要图书馆长提醒,他们自己应该也很清楚魔王的恐怖之处。
“俗话说‘欲速则不达’。”囚犯说,“要是赤手空拳潜入敌营,那就正中魔王下怀了。我也正是因此被算计了……”
“那要怎么办?”
“吃午饭,睡午觉。船到桥头自然直。”
这下就连佐山尚一的脸上也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囚犯对图书馆长说“我给你点饭吃吧”,图书馆长却说“随你的便”。虽然嘴上说得漫不经心,可却让人感受到了他的一丝动摇。佐山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瞥了图书馆长一眼,问他发生什么事了。图书馆长只说刚好肚子饿了而已。
我们在兵营的厨房里用锅加热罐装的汤当午饭吃。围坐在桌边期间,几乎没人开口说话。大家各自侧耳倾听着风声,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吃完饭后,佐山站在窗边凝视着林立的树木,囚犯则立刻躺下睡起了午觉。与学团的男人们悠然自得的行为相反,被绑在椅子上的图书馆长脸上的焦躁之色越来越浓了。他到底为什么如此焦躁?
我在书架前来回踱步,目光在书脊上游移。
藏书里有不少学问研究型的书和外文书,其中还有一些光看书名就让人油然而生一种怀念之情的作品。比如儒勒·凡尔纳的《神秘岛》、丹尼尔·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史蒂文森的《金银岛》,还有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以及《一千零一夜》。要是能躺在椰子树的树荫下看书一定会很舒服吧。
不过有一点特别不可思议。我明明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为什么还记得这些书里的内容呢?
“谁在读这些书?”
我问图书馆长,他却沉默不语。
佐山替他说道:“这些书都是‘禁书’。”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儒勒·凡尔纳或是史蒂文森的作品被禁啊。
“这些书会引诱这片群岛上的人去大海的另一边。这可不是魔王希望看到的。对吧,图书馆长?”
佐山高兴地拍了拍图书馆长的肩,馆长不甘心地转过脸去。
我正想细问,兵营那里传来了尖锐的铃声。空无一人的二楼铃声长鸣,中途停止了一阵后又响了起来。突然,一直酣睡不醒的囚犯霍地从床上起身。他似乎一直在等待铃声响起。
“好了,诸位,开工了。”囚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魔王的女儿来了。”
○
学团的男人们小声商议了一会儿,似乎立刻就决定了“作战计划”。
他们给图书馆长戴上嘴罩,把他转移到了窗外的光线照不到的房间里侧,这样即使魔王的女儿进来也看不见他。我和佐山也藏身在暗处。囚犯则躲在半开着的通往楼梯的门背后。
学团的男人们打算挟持魔王的女儿做人质。
我们蹲在暗处,只听见外面传来缆车发出的单调的“咣咣”声。图书馆长平静地凝视着我,似乎想告诉我“现在还来得及”。
我移开视线,仰望着占据了一整面墙的数量庞大的禁书。
据说魔王的女儿是为了阅读这些禁书才渡海到这里来的。我能生动地想象出她站在书架前选书时的侧脸。这可真是不可思议。我只在佐山给我的一张照片上看见过魔王的女儿,(除了在梦里之外)我一次都没有见过她。可是,我却能清晰地想象出她的样子。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闷气氛中流逝。
突然,索道运转的声音停止了,四周又充斥着包围兵营的树木发出的嘈杂声。停滞的时间好像突然又流动了起来。我看见身旁屏气凝神的佐山尚一从枪套里拔出了手枪。我越发觉得喘不过气来。
二楼传来开门和关门的声音,还有轻快下楼的“嗒嗒嗒”的脚步声。这脚步声的主人根本没有想象过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样的陷阱。女孩穿过房门走了进来,然后直接走到了书架前。她穿着用干燥清爽的布料制成的短袖衣服,胸前抱着几本书,小声地唱着歌,就像原野上的采花少女。
佐山叫了她一声“小姐”。
她停下脚步,大睁着双眼回过头来。
“好久不见了啊。”
“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们刚刚占领了这座炮台哟。”
她盯着佐山的手枪。
“你真是个不长记性的人啊。”
“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今西先生在哪儿?”
佐山指了指被关押在暗处的图书馆长。她同情地看了图书馆长一眼,又迅速把目光放回佐山身上。
“父亲想必会很生气吧。”
“所以我们用这种方式迎接你的到来呀。只要女儿被囚禁在这里,魔王就不会轻易对我们出手。”
“是嘛。”她微笑着说,“如果有必要的话,他可是个会让女儿乘坐的船都沉没的人。”
“可他也不会见死不救吧。”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你应该知道的吧,就是为了那个‘卡盒’。”
她横着眼瞥了一下刚刚穿过的那扇门。门已经被关上了,囚犯站在门前挡着。她又转过头来,只见佐山的手枪泛着亮光,不过却看不出她有丝毫的恐惧。佐山发出“再动我就开枪了”的警告,可是毫无作用。她优哉游哉地往书架走去,把手上抱着的书一本一本放回书架上。
“现在立刻投降的话,我就放你们走。”
“喂喂,小姐。”
“如果没有投降的打算,那我就把你们当海盗处置了。”
“真是岂有此理。”佐山说,“你没有资格说这种话,不正当地占据了这片海域的人可是魔王。”
“你说的话不足以取信。”她拿起一本厚实的《一千零一夜》,“因为你太弱小了,什么也做不成。”
这时,我的思绪已经异常清明。玻璃窗外闪光的树叶、靠在门边捋着胡子的囚犯,乃至图书馆长额头上冒出的汗珠,所有的一切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举着手枪的佐山尚一眯起了眼睛,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微微抖动。当我确信了“佐山是来真的”的那一瞬间,我觉得枪口对准的手拿《一千零一夜》的少女的存在是那么耀眼,仿佛要燃烧起来。
我往前一跳,张开双臂想要庇护她。
“佐山,这么做是不对的。”
“喂喂尼摩,我会连你一起打死哦。”
“要不是有我,你能登岛吗?”
佐山咒骂了一句“妈的”,把枪口指向天花板。
这时,我背后传来一阵微弱的声音。当我反应过来那是铁器敲击的声音时,一切已经结束了。
背后突然响起巨大的一声“当啷”,我感受到一种宛如被殴打般的冲击感,下意识地抱住了头。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佐山尚一已经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叫他也没有任何反应。我一回头,发现魔王的女儿正举着手枪瞄准我。厚重的《一千零一夜》掉在了她的脚边,里面好像藏着手枪。她问我“投降吗”,我举起双手说“我投降”。
她下一个瞄准的是茫然地站在门前的囚犯。囚犯举起双手假意表示投降后,突然往旁边跳了一步。子弹击碎了小窗的玻璃。虽然魔王的女儿迅速开了第二枪,可囚犯翻出了兵营外,狂奔着逃走了。她追至窗外,却没有开第三枪。
很快她就回到了室内,蹲在我身边。
“他……死了吗?”
她的枪法令人胆寒,子弹在佐山尚一的额头上开了一个黑色的洞。
不过佐山的表情却异常平静。他圆睁着失焦的双眼就像在做梦一样,嘴角还挂着看似幸福的微笑,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确实,就连他自己也不曾预想到会迎来如此凄惨的下场吧。好不容易登上了“不可视群岛”,他原本还打算接下来大干一场的。
魔王的女儿盯着佐山的脸。
“真是可怜啊,弱小的男人。”她边说边合上了佐山的眼睑。
○
我帮图书馆长一起把佐山的遗体抬到了兵营外。
“就放这儿吧。”图书馆长说。
这里是广场角落的一块草地。树叶间漏出的阳光洒在包裹着佐山遗体的被单上。我对他已经死了这件事完全没有真实
的感受,总觉得他会突然出现在树荫下。可是他手上沾着血,血的触感和气味都是真实的。很快就有苍蝇飞了过来。图书馆长看我呆立在遗体旁,紧紧盯着我的脸问“没事吧”。
他指了指兵营旁边的水栓说:“你去那儿洗洗血渍吧。”
“我们就这么把他放在这儿吗?”
“之后我会好好收拾的,你就别担心了。”
图书馆长回了一趟兵营,拿来了肥皂和毛巾。我清洗血渍的时候,兵营里响起了音乐声,是魔王的女儿在放唱片吧。
图书馆长擦拭着眼镜上的水滴说:“你看起来不像是学团的人。”
“我不是学团的人。”
“那你是什么人?”
我答不上来。
“你叫什么?”
“尼摩。”
“这不能算是个名字。”
图书馆长好像有点不高兴。沉默片刻后,他看着正在擦手的我,蓦地问道:“你是从这片海域之外的地方来的吧?”
“嗯,是从观测站所在岛屿来的。”
“在这之前呢?”
“那就不清楚了,我完全不记得了。”
我照实说了,可图书馆长似乎觉得我在敷衍他。
“从外面来的尽是倒霉蛋啊。”
“接下来我会怎么样呢?”
“那就要由魔王来决定了。”
我们回到兵营,魔王的女儿正坐在椅子上等着我们。她的膝上放着几本新从书架上选的书。
“都处理完了吗?”
“小姐,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图书馆长话音刚落,她就站了起来。
“我把这个俘虏带去父亲那儿。那个逃走的囚犯的情况,跟其他岛屿也联络一下。反正他也跑不远。”
“请代我向魔王问好。”
“放心吧,我会跟他说的。”接着她催促我道,“那么,我们出发吧。老老实实地跟我走。”
我们登上通往兵营二楼的楼梯,打开楼梯尽头处的门,只听糊在生锈钢筋上的帆布“哗啦啦”作响。那所谓的缆车也不过就是那种在巨大的铁罐上开了个洞的原始设计,好像只能坐下三个成人。魔王的女儿命令我先坐上去,然后她走到安装在乘车点铁杆上的电话那儿拨了一通电话。之后她轻轻跃进车厢里,铁罐剧烈地摇晃起来,我不由得抓紧了窗框。
不一会儿,响起了一阵铃声,缆车动了起来。
我以为我们会穿过郁郁葱葱的树梢,却发现车厢在闪闪发光的海面上空穿行而过。不一会儿的工夫,炮台所在岛屿已经被远远甩在了身后。前方的海面上耸立着一根根缆车的铁支柱,视野内可见的也只有这些而已。移动的车厢就像收起了羽翼、群聚在铁塔周围的海鸟。
有一瞬间,我看见一个孤零零的小岛浮出了海面,就像从天空中滴落了一滴颜料。起初我还以为是海市蜃楼,可是那座岛屿切切实实就存在于那儿。这座岛出现后,其他的岛屿也陆陆续续出现了,就像飞散的颜料在水中溶化扩散开来一样。岛屿随着我眼睛的移动而诞生,填满了眼前的海洋。如果这些岛屿是可见的,为什么至今为止我都没有看见过它们呢?实在是搞不懂。可这些岛屿是真实存在的。
“真的有岛!”我惊叹道。
“当然有了。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嘛。”魔王的女儿平静地说道。
缆车的索道穿过的是一个水上都市,其杂乱的景象令我十分困惑。都市中既有古色古香的洋房,也有现代化的楼群,甚至能看见瓦片屋顶的民房、神社佛庙和澡堂的烟囱。这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幅热带风情,倒像是把充满了历史感的城市切割成了碎块,撒进了大海里。
这些岛屿可真是太奇妙了。
这时,魔王的女儿突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尼摩。”
“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这不是真名。”
“那告诉我你的真名。”
“我漂流到观测站所在岛屿时已经失去记忆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所以佐山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尼摩’。”
如今想来,我觉得佐山并不是出于单纯的善意而帮助我的。他有他的企图,我很清楚这一点,可我还是很想他,而且也觉得他有些悲哀。如此热切地渴望登上不可视群岛的佐山竟然就这么轻易地死了,代替他在这儿的却是“无名氏”的我,这实在是很讽刺。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所以你才这么无精打采的?”魔王的女儿按住随风飘舞的头发笑说,“其实我也和你一样。”
“你们和我不一样。”
“不,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自己是否仅仅是魔王做的一个梦,自己是否明天就会消失,大家对此都十分不安。可是,我们又能如何呢?如果这些群岛是因魔法而诞生的梦境,那么在这个梦终结前,我们也只能继续活下去对吗?”
突然,她向我伸出手。“刚才谢谢你,挡在我身前。”
我握住了她的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千夜。一千个夜晚的千夜。”
终于快到索道的终点了。
“那里是父亲生活的岛屿。”
我还以为会是一座要塞一样的岛屿,可从缆车上往下看,这座岛屿上却没有一点森严的氛围。上面只有一座被树木覆盖的小山丘,从那儿延展出一条形似尾巴的狭窄地形,那形状让人联想到浮出海面的鲸鱼。山丘上有一座和炮台所在岛屿上的建筑相似的圆筒形建筑物,那是索道的终点。
千夜小姐下了缆车后,带着我走出了圆筒形建筑。
外面是一个绿荫环绕的广场,我们从这儿出发,穿过森林去往魔王所在的地方。
步行在郁郁葱葱的密林小径上,我渐渐感到呼吸困难。走在身旁的千夜小姐向我传递着一种紧张感,我觉得自己的心情就像要上断头台一样。森林中的树木随风摇曳,树叶间透出的光斑落在她身上,也随风移动。
我们走了一阵后,右拐进了一条小路,接着就是下坡路了。
走出森林后,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了,魔王的宅邸出现在眼前。在缆车上看不到这里是因为这座宅邸建在了岛屿另一侧的坡面上。这是一座两层楼的混凝土建筑,棕榈树的树荫投在前院的草坪上,周围寂静无声。
推开玄关的大门走进屋内的瞬间,佐山尚一带我参观学团观测站的记忆被唤醒了。通风的玄关大厅里空荡荡的天花板、水泥墙面上的无机物,还有冷飕飕的空调,这座宅邸里飘浮着的不真实感和观测站颇为相似。
“父亲在书房。”千夜小姐指了指通往二楼的楼梯,“接下来你一个人上去吧。上了楼梯后左边那个房间就是。”
“谢谢。”
她皱起了眉头。
“行了,你快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我边上楼边回头看,只见千夜小姐在玄关边的一把小椅子上坐了下来。她膝上放着书本,抬头看我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孤独。
○
我敲了敲黑色的门,只听里面传来一声“请进”。
宽敞的房间里有一整面是落地玻璃,从那儿往外望,漂浮着岛屿的海面直至地平线都一览无余。这个景观与这片海域的王者十分相称。可是到处都没有魔王的身影。这间书房里铺着巨大的波斯绒毯,却没有摆放一件家具,因此应该没有任何藏身之处才对。刚刚才应门说了“请进”的人,这会儿怎么消失了呢?
我穿过整个房间,走近窗前。斜阳普照下的海面一望无垠。这时,远方的海面上驶来了一辆列车。我漂流到观测站所在岛屿,醒来后在黎明的海面上见到过这列列车在行驶。我入迷地凝视了一会儿。
突然,从背后传来一阵轻柔的话语声:“看来你很喜欢那辆列车啊。”
我猛地回过头,可是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
这时我才注意到,波斯绒毯的中央放着一张小书桌,可刚才明明没有这个的啊。桌上放着葡萄酒酒瓶和两个小玻璃杯,还有一个焦糖色的旧木箱——那是魔王的卡盒,是魔王“创造的魔法”的源泉,也就是佐山尚一口中的“魔杖”。
我小心翼翼地绕着书桌走了一圈,强烈地感觉到有谁正在看着我。不一会儿,我停下了脚步,正要伸手去拿卡盒的时候,身旁的空间里立马传来了一个声音:“那不是你的东西。”
我缩回手说道:“你不打算让我见见你吗?”
“只要你不想看,那么对看得见的东西你也会视而不见。”
我离开书桌,在波斯绒毯上坐下,眼睛注视着眼前的空间。书桌对面的玻璃窗外是大海和天空。
我喃喃自语道:“不想看就会视而不见。”
话音刚落,我就看见了书桌另一侧和我相对而坐的那个人。他穿着黑西装,系着领带,银发细致地梳到了脑后。比起佐山给我看的照片上的样子,眼前的这个人身材更娇小,也更年轻。魔王用纤细白净的手打开了葡萄酒瓶,将酒倒入两个玻璃杯中。他充满了寒意的双眼和千夜小姐一模一样。魔王说了句“酒里没有下毒”,然后端起自己的酒
杯喝了一口。我们开始斟饮起葡萄酒。
“这里是书房吗?”
“没错。”
“可是这屋里什么也没有啊。”
“一无所有就等于应有尽有。”魔王窃笑道,“魔法就从这里开始。”
“这一切真的都是你创造出来的吗?”
“没错。”
我沉默地注视着魔王。
“你不应该出现在这片海域里。”魔王严肃地说,“你是从外面世界来的异邦人。”
“你知道我是谁吗?”
“当然知道。”
“那……”
“你别想从我这里得知这些。抱歉,让你失望了。我理解你的心情,你一定觉得自己有权知道这些吧?可你是这片海域的‘不速之客’。你和学团的暴徒们一样,私自侵犯了我的领土。我很感谢你保护了我的女儿,可说到底那本来就是你自己惹出来的事端。我不能特殊对待你。”
“这我知道。”
“谢谢你的理解。”
“那你要我做什么呢?”
“我想听听关于你自己的事情。”魔王说,“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我把自己如何来到书房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漂流到观测站所在岛屿,和佐山尚一的相遇,在观测站度过的日子,自动贩卖机所在的岛屿,以及登上炮台所在岛屿。现在想想,漂流到这儿仿佛已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魔王温柔地微笑着,静静地聆听。
我十分在意书桌上的卡盒。在我说话期间,魔王打开了那个木箱的盖子,从里面抽出一张卡片看了一眼。他到底在干什么?好像在对比我说的话和卡片上所写的内容是否一致似的。难道就像佐山尚一所说,这个小木箱里隐藏着什么重大秘密吗?
于是,我设下了一个圈套。
“说起来,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某天早上,我和佐山一起在沙滩漫步的时候,发现有人发射了一个奇怪的东西。那东西整体看上去像个巨大的文蛤,不过一看就是人造的。上面有几扇小玻璃窗,窗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佐山说‘怎么看也就是艘船吧’。于是我们战战兢兢地靠近,透过一扇玻璃窗往里窥视,正好对上了金发年轻女性的眼睛……”
当然了,在那座岛上从未发生过这种事。
魔王从卡片上挪开视线,抬头盯着我。“这可真有意思……”
可从那一刻开始,我就无法再继续胡编乱造了。我觉得嗓子干渴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魔王盯着我的双眼就像窗外广阔的天空和大海一样空虚。我俩沉默了一阵,房间里一片死寂。
“莫谈与你无关之事。”
说着,魔王摩擦起了手掌,波斯地毯开始摇晃,就像波涛在翻滚一样。起初我还以为是眼睛的错觉,可我的身体似乎真的在摇晃。过了一会儿,波涛的声音越发响了。绒毯如波浪般每起伏一次,魔王的身影就离我远去一些。
等我回过神来时,墙壁和天花板都已经消失了,我身处的是一座被极小的沙滩包围的小岛。一些岛屿四散在周围,远远地又把这座小岛包围住了,它们在落日的照射下燃烧着。
“我说了我想听关于你自己的事情。”魔王的声音从天空中飘来,“但是,你却说了与你无关之事。如此行径,我绝不能容忍。打破禁忌的人就必受相应的惩罚。”
我从沙滩上站起来,朝着空中吼叫:“你打算把我丢弃在这座岛上吗?”
“这种做法确实很不人道。”魔王用平静的口吻继续安慰我,“将你丢弃在这种地方,我也十分不忍。可是为了守护这片海域,我不得不这么做。”
魔王的声音渐渐远去。
“这片海域曾经由满月的女巫支配,她教会了我魔法。要不是这样,我早就丧命了。漂流到这座岛上的时候,我也和你同样无力。那里是一个一眼望去尽是旷野的世界。可你好好想想,一无所有就等于应有尽有。魔法就从这里开始。”
至此,魔王的声音彻底消失了。他真的彻底抛弃了我。
周围的海水沐浴在鲜艳的夕阳下,染上了鲜血般的赤红色。
○
这座岛屿让人想起触礁后经历了漫长岁月的潜水艇。
这里除了崎岖的岩石群和几棵椰子树以外,就只有长长的沙滩。环岛步行一周大概只需要五分钟。当然了,岛上除我以外再没有一个人影。大海的远处依稀可见几座岛屿的影子,不过要游泳去那儿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至少今天我觉得是不可能了。经过这漫长的一天,我已经筋疲力尽了。
不过我还是趁着太阳没有完全下山前在岛上走了走,还发现了一些漂流物,比如破破烂烂的帆布碎片、水果牛奶的空瓶,还有一个褪了色的达摩。这和鲁滨逊·克鲁索的财产清单相比显得十分贫瘠,不过我还是因此增添了一些信心。要在这座岛上过一晚的话,帆布就能当睡袋立马派上用场。
太阳沉入了地平线下,漫长的一天终于要结束了。
我坐在椰子树下,凝视着渐渐变淡的夕阳。过了一会儿,深蓝色的天空中就群星闪烁了。此前散发着微弱光芒的海面,现在也换上了一副黢黑的面貌。
远处岛屿上城市的灯火星星点点,散发出愈加魅惑的光芒。
我侧耳倾听着波涛的声音,凝视着远处城市的灯火,胸口像是突然被勒紧一般,涌起了一阵怀念之情。我不禁心想,不知何时,不知在哪个遥远的地方,我也曾像现在这样独自一人眺望着城市的灯火。可是无论如何追溯这种情愫,我都想不起任何线索,只剩这股难以名状的怀念之情萦绕在胸口。
“我是异邦人。我有应该归去的地方。”
这时,黑暗的海面远处驶来了一辆两节车厢编制的列车,车窗里流泻出的灯光洒在黑暗的水面上。我站在浪涛边目送列车离开。这漫长一天的疲惫感压得我不堪重负,连惊叹这幅景象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把帆布裹在身上凝望着天空,觉得自己就像孤身在宇宙中流浪。
○
那晚,我做了一个奇妙的梦,梦里我和千夜小姐一起在逛旧货店。
略微有些昏暗的店里局促地陈列着繁杂的旧货,有七福神、狸猫摆件、濑户烧的器皿、颜色各异的玻璃杯、和式衣柜和书桌。架子上放着许多褪了色的达摩,可能是店主的兴趣爱好吧。收银台上放着黑色电话,店内却不见人影,只有火炉正烧得通红。
千夜小姐手指着玻璃罩中的小东西——一个雕工精巧的柿子里探出了一张龙的脸。
“是吊坠,江户时代的装饰品。”
为什么自己会知道这些呢?正在梦中的我也感到很不可思议。可是在梦中登场的我却丝毫没有感到奇怪,就好像活在梦境中的我和正在做梦的我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不过,梦境中的我也感受到了自己是个异邦人,另有应该归去的地方。梦境中的我将自己的肩膀靠在千夜小姐的肩膀上,也许是为了消除这种不安吧。
“我父亲很喜欢你。”
“你真这么想?”
“他在女儿面前和在你面前当然不会是一个样子。”
“你父亲不是喜欢我,而是在给我设圈套。”
不过至于那是个什么样的圈套,我却毫无头绪。
我想起了她父亲的面孔。他充满了寒意的双眼和千夜小姐一模一样,眼中泛着扑朔迷离的光。
千夜小姐在我耳边喃喃道:“那你带我逃走吧。”
“去哪儿?”
“是啊,去遥远的南方岛屿吧。”
突然,黑色的电话响了起来。我们吃了一惊,停下了话头。
响个不停的电话铃像是一种警告,又像是谁在求救。可旧货店的人却始终不见踪影。账房旁边的墙上贴满了日历和纸片,一顶大草帽挂在钉子上。我无法忍受就这么在店里待着,于是就说“走吧”。我牵着千夜小姐的手,推开冰冷的玻璃门走了出去。只见一个男人站在店门口抽烟。
“哟,两位好啊。”佐山尚一笑着举起了手,“差不多该走了吧。”
我们走在黄昏的住宅区里,纷纷扬扬的雪花从灰色的天空中飘落下来。
佐山尚一把手揣在皮夹克的口袋里,一个人走在前面。他就像时代剧里怀揣着双手、大摇大摆走路的浪人,看着佐山的背影,我高兴地想道。就如同我是个异邦人一样,他在这座城市里也是个异邦人。
千夜小姐碰了碰我的手。
“我的手很温暖吧?”她呼出了一口白气。
○
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当空高挂。
从树荫里起身后,我回味了一下昨晚做的梦。
旧货店里飘浮的特有的气味、冬日玻璃窗的寒意、千夜小姐手掌的温度——这些就像真实的记忆一样。但这是不可能的。梦中的千夜小姐和我相当亲密,可在现实中我们昨天才刚刚相遇。
千夜小姐后来怎么样了呢?
我想起了她坐在魔王宅邸里的玄关椅子上的样子。她一定是对等待着我的命运充满了恐惧,所以在分别的时候,她看上去才会那样不安。也不是
千夜小姐乐意让我陷入如此境地的。
我站起来,一颗像苹果的东西滚落到脚下。
那是我昨天在岛上漫步时,在岩石群后面发现的小达摩。达摩已经褪色了,比起这样的孤岛海滨,它似乎更适合出现在旧货店的角落里。达摩一脸严肃的表情,像是对自己的境遇感到不满。
“好了好了,孤独的流浪者,我是你的同伴。”
我捡起我喜爱的达摩,离开了海滩。可无论我往哪儿走,周围都是闪闪发光的大海。
旭日照耀着漂浮在远处海面上的岛群,让人觉得就像在看投射在荧幕上的影像。向着岛影稀疏的方向望去,地平线上耸立着雄伟山脉一般的积雨云,唯有云下的那片海面像夜晚一样昏暗。即便是在魔王统治的海域中,这里也是格外孤僻的一个角落。我想要求救,可没有船只途经此地。我耳中能听见的唯有拍打着沙滩的波浪声,还有吹得椰树叶摇曳起来的风声。
我对搁在手掌上的达摩说:“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觉得在很久以前我似乎玩过这样的游戏。
我的朋友“达摩君”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这可是个难题。”
“你的阅历很丰富吧?”
“真让人为难,你太抬举我了。被海浪哗啦啦地摇晃,身上的年轮马上就会出现的。事实上,吾辈并没有那么大的年纪。”达摩君谦逊不已,他思考了一会儿又说,“不如我们先给这座岛起个名字吧,如何?米粒这么点大的小岛也是岛啊。给它起了名字之后,对它的喜爱之情就会涌现出来。”
我觉得他说得也有些道理。“那……就叫它‘鹦鹉螺岛’吧。”
“这名字棒极了,应该是拉丁语吧。”
“接下来呢?”
“我们要去鹦鹉螺岛的角角落落探险。”
我抱着达摩环绕鹦鹉螺岛转了一圈,可并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这已经是我第二次漂流到一个陌生的岛屿上了。比起漂流到观测站所在岛屿的时候,这次的情形更加糟糕。这里没有像佐山那样可以依靠的先来者,别说是观测站了,就连密林和小河都没有。这样下去,连水都喝不上。我已经决心和达摩君一起度过余生,这余生也不会太长了吧。
我攀登上岩石群俯视鹦鹉螺岛。“这里真是荒芜得令人吃惊啊。”
“是啊,什么都没有。”
“这座岛似乎存不存在都无所谓啊。”
“不过倒还算得上优雅。”
“可是,这样下去我就要枯死了。”
“您要是枯死了,我也会枯死的。”达摩君原本就严肃的脸变得越发严肃了,“这下可惨了。”
这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和佐山尚一一起潜入炮台所在岛屿时的经验。那时,我跳入海里,发现了隐藏在海面下的道路。
“原来乳齿。”达摩君说,“您的方法值得一试。”
“好嘞,那我们就试试吧。”
我环绕着鹦鹉螺岛边的浅海区走了一圈,却没有发现类似的道路。守株待兔似乎不顶用了。我被太阳炙烤得苦不堪言,喉咙干渴,腹中空空如也,以至于脑袋有些眩晕。仔细一想,自从昨天和佐山在炮台所在岛屿吃过午饭后到现在,我只喝了一杯葡萄酒,此外就再也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
我火冒三丈,气得直拍海面。“这样不行!”
“您别自暴自弃呀。”
“那你说要怎么办!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一无所有就等于应有尽有。”
突然,我脚下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不禁发出了一声哀鸣,似乎是埋在沙子底下的岩石。一阵郁闷后我抬起头来,只见达摩君边随着波浪摇晃,边可怜地看着我。
“想必您很痛吧。虽然这是与吾辈无缘的疼痛。”
“这里埋着什么东西啊,混蛋!”
我摸了摸水面下的沙地,却摸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那东西被磨得很光滑,不像是天然的岩石。
我拨开沙子往下挖,只听达摩君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加油!加油!”
他随着波浪摇晃,已经被冲到了海面上。我急忙抓住达摩君,把他扔回沙滩上,接着继续挖掘的工作。
过了一会儿,沙子底下出现了一根又粗又长的棍状物。我使劲把这个不明物体从沙地里拉出来后拖向沙滩。把它运送到岸边的时候,我看见这东西的前端有着像人类手指一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啊?”我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道。
那是石像的右手。
○
我把这条独臂扔到了椰子树的树荫下。
穿过椰树叶照射在这条独臂上的阳光为其染上了淡淡的绿色。这座石像的工艺十分精巧,断臂的指尖微微弯曲,让人联想到抓住什么东西的瞬间。这条栩栩如生的断臂与其说是用人的手雕刻出来的东西,倒更像是打碎了的被魔法变成石头的人类。它被水浸湿的表面沐浴在阳光下,看上去水灵灵的,健壮的肌肉似乎现在就要动起来。这手臂的粗细程度让我联想到佐山尚一。
“可能正如您所想象的那样。”
“你也这么想?”
“因为这里是魔法的海域啊。”
“也就是说,这是变成了石头的佐山尚一?”
“您注意那条断臂的指尖,是不是弯曲着?在炮台所在岛屿被魔王的女儿射杀的时候,佐山的手上不是握着手枪吗?”
我摸了一下那些手指。“为什么他会变成石像呢?”
“这点吾辈也不明白,是个谜啊!”
把这石像拉上来的工作比想象中要耗体力。时间就这样慢慢过去,我的余生也越来越短了。喉咙的干渴和腹中的饥饿感也与日俱增。我呆呆地望着椰子树的树梢,目光空洞。我以为至少还有椰子,可我昨天就发现了树上根本没有果实。
我叹了口气,凝望着大海远处的岛屿。“我只能在身体动弹不得之前游到那里去了。”
“您能游那么远的距离吗?”
“事实上,我可能连一半都游不到。不知道饥渴而死和溺毙而死,哪个更轻松呢?也许溺死更好一些吧,因为受苦时间短一些。”
“呜呼!我要是再长大一点就好了!”达摩君遗憾地说,“那样的话就有足够的浮力,您就能乘着我渡海了。自身的无力令我心痛不已,我只是个渺小的达摩!”
“有你这个交谈的对象,我心里已经踏实不少啦。”
“老实说,我会说话也是出于您的幻想。”
“你就不要把实话说出来了。”我把达摩君放在膝头,和它说话,“沉到海里还是太寂寞了啊。既然要死,那我想死在自己命名的这座岛上。你的建议是对的,我心中已经涌出对鹦鹉螺岛的喜爱之情了。”
“因为您是尼摩呀。”
“没错,我是尼摩。”
我眺望着广阔的天空和大海思考着。
我苏醒时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死去时仍然不知道自己是谁,这和我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并无区别。也许这才是自然本真的状态,也许想要知道自己是谁之类的愿望不过是束缚我的烦恼。但是,不肯放弃的我一直探寻着自己的名字。隐藏在尼摩这个面具背后的真实姓名,是通向我应该归去之处的大门。
“喂,达摩君,你不觉得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吗?”
“可能曾经在某个遥远的城市里擦肩而过吧。”
“我……看见千夜小姐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
“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就坦诚地跟她说啊。不必因为她是魔王的女儿就有所顾虑。坦诚交流是最重要的。”
“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一定会再见的。”达摩君不知为何说得自信满满。
○
凉爽的风拂过我的脸颊。
“主人,这也许是个好兆头哟。”
“为什么?”
“暴风雨啊,暴风雨正在靠近。”达摩君说,“您不用再担心水了。”
我跳了起来,走出椰子树的树荫来到了沙滩上。
正如达摩君所说,刚才在地平线上看见的云正加速向这里靠近。饱含湿气的冷风拂过,我定睛一看,海面上明亮和黑暗的分界线清晰可辨。远处黑暗海面上的烟雾隐约可见。下雨了,光是想到这一点就令我想大叫出声。
我取来和帆布保存在一起的水果牛奶空瓶回到沙滩上,将它一半埋进容易接收雨水的地面。我想趁雨云经过的时候积点水,这样兴许能延长一点寿命。
“雨真的会下到这儿吗?”
“过而不停即为杀生。”达摩君说,“没有比在大海上下雨更愚蠢的了。这雨应该下在鹦鹉螺岛上。”
黑暗的海面上闪电一闪而过,雷鸣声从大海的远处传来。
我站在沙滩上守望之际,乌云从鹦鹉螺岛的上空飘过。周围变得像傍晚一样暗。突然,大雨像从天空底部脱落下来一般猛烈地下了起来。鹦鹉螺岛周围的浅海区看上去好似一齐沸腾了起来。我张开嘴“咕咚咕咚”大口喝着雨水,干枯的身体被水浸染着。
可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