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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第二个星期六。翡翠咖啡厅每逢周末都处在从开门到打烊始终忙得团团转的状态,今天的人潮却在午餐时间结束后戛然而止。明明才刚过下午两点,店里就只剩窗边的座位还有一位客人了。
「真是门可罗雀啊……今年这个时期生意也不好呢!」
如此直言不讳的是一位姓伊东的客人。她是一位经营和服店的七十多岁女士,今天也把一身作工精细的碎白道花纹和服穿得很有味道,挺直的背脊和口齿清晰的说话方式更令人感觉不出她的年纪。伊东女士是翡翠咖啡厅十年来的常客,她总是期待著每周六要来店里,无论再忙都会抽空露面。
「您说……这个时期吗?」
美久一边在玻璃杯中加水一边问,伊东微笑回答:
「没错,因为正逢秋季庆典啊!」
吉祥寺的秋祭庆典举办在九月的第二个星期六、日。据说本来是配合祭祀吉祥寺当地神明的武藏野八幡宫每年一度的大祭典,商店街联合起来派出人手抬神轿遶境,后来演变成庆祝活动,总之整个商店街热闹非凡。不只是八幡宫附近,全长将近三百公尺的SUNROAD商店街全都挂上大灯笼装饰,无论走到钻石街还是和平大道,处处都能听见祭典的乐声。东急和丸井百货附近会出现小型的节日摊商,以车站北口商店街为中心的整个区域都弥漫著祭典的喜庆气氛。然而从南口出来步行十分钟可到的翡翠却与这一切无缘,客人全被拉走还被晾在一旁。
「这种日子不该开门营业啦!」
伊东略带责备之意地看了吧台里的真紘一眼,正在擦玻璃杯的真紘却开朗地说道:
「伊东女士会来光顾,我们怎么能不开门呢?」
你真会说话──伊东的表情和缓下来,似乎也没那么不满意。她将目光转回美久身上。
「美久小姐要去看看秋季庆典吗?」
「不,我明天也排了班。今年的事情很多,烟火大会和许多祭典全都错过了。」
「唉呀,真可惜……」
「的确……祖母还帮我缝制了浴衣,但我一直没机会穿出门。本来想说至少拍个照寄回去给她看看也好……」
美久低声呢喃,伊东听完却突然一脸认真。
「那可不行。既然是祖母特地为你缝制的,怎么好在别人欣赏不到的地方穿呢?」
「我也这么觉得,但现在穿浴衣似乎有点太迟了。」
「唉呀……你知道得真清楚。」
伊东显然相当佩服。
除了温泉区街上常见游客出浴后穿著的那种,一般浴衣通常被视为适合在盂兰盆节之前穿著的服装,再晚大概也只会穿到八月底。
美久微微一笑。
「是祖母告诉我的,她说浴衣是夏季的服装,这就跟天气凉了总不会再穿无袖洋装或T恤短裤出门一样。」
现代即使到了九月或十月还是相当炎热。而和服本来也是日常穿著,跟现在人穿西式服装一样,什么时候穿、如何穿著都是个人自由。不过和服的世界里提前换季才叫时髦,天气都转凉了还做盛夏时的打扮不但不符季节,再被嫌过时的话就白打扮了。
伊东抿了一口冰开水,忽然恶作剧似的笑了起来。
「对了,你住在哪里?从这里回去要多久?」
「噢?大概要二十分钟吧……?」
「这样回程应该可以来我店里一趟。好吧!麻烦你去把浴衣拿来,由我帮你穿成符合个季节的模样。能穿去参加祭典就更好了。」
「现在回去拿吗!?」
「虽然浴衣的确是夏季的服装,穿法稍加变化就行了。传统固然重要,死守传统就无异于化石了。」
「呃……谢谢您的好意,但我正在工作……」
美久打算婉拒,伊东却笑了。
「不会再有客人上门了啦!每到庆典期间总是如此。上仓先生,你也想看看美久小姐穿上浴衣的模样吧?」
突然接到话题的真紘毫不犹豫地秒答:
「我非常想看。」
「怎么连真紘先生都跟著起哄啊!?」
面对美久的吐槽,真紘依然一派爽朗。
「反正店里现在是这种状态,我一个人就顾得过来了,没必要拒绝伊东女士的好意啊!回来的时候记得从大门进来别走厨房后门,把浴衣弄脏就不好了。」
竟然就这么拍板定案了!?
明明只是随口闲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就算上门的客人不多,真紘也太随性自由了。美久张口结舌,伊东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你还在磨蹭什么?快回去啊!」
「咦!就算您这么说,我也……」
「我也得回去准备,就跟你一起走吧!」
在「快点快点」的催促声中,美久半被迫地和伊东一起离开了咖啡厅。
❖
一个半小时后,回到翡翠的美久惴惴不安地伸手握住门把。一拉开大门就听见清脆的「叮铃」声。
「我回来了。」
往店里打了声招呼,立刻就听见真紘回应:「你回来啦!」站在吧台后的真紘盯著美久瞧了一会,露出温和的微笑。
「真的非常好看。小野寺小姐,日式装扮也很适合你呢!」
跷班还被称赞实在有点尴尬,回答「谢谢」的声音也不自觉地小了一点。
祖母为美久缝制的浴衣穿起来非常舒适自在。
浴衣上蓝紫色的植物花样豪迈地几乎占满整个白底,间或点缀著白色和橙黄色的花朵。腰带是颜色较深的橘黄色,绷上腰带立刻让全身服装很有整体感。多亏伊东出借了腰带上的饰品和花样可爱的足袋,让给人盛夏印象的浴衣成为适合秋天的打扮。最后在编好盘起的头发上插一支日式布花发簪,伊东就自信满满地把美久送出门了。
美久瞥了店内一眼,似乎没有新的客人出现,用餐座席也空荡荡的。本来还担心有团体客上门会突然变忙,看来是白担心了。不知道遇上这种情况该不该高兴,感觉有点微妙。
美久将目光转回真紘身上。
「真紘先生,谢谢你。在上班时间离开岗位实在很抱歉,但是能穿上浴衣真的让我非常开心。」
「其实是我想看,所以别放在心上。我还要谢谢你的配合呢──悠贵,你也有点表示吧?」
后面那句话是对著美久身后说的。
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穿著店内制服的悠贵就坐在正后方的餐桌座位上。正在看书的悠贵抬眼一瞄──
「没什么不好的吧?」
啊……他果然没兴趣。
虽然不觉得穿上浴衣的模样会受到悠贵称赞,但这反应也太淡定了。
「小野寺小姐,你拍照了吗?」
真紘的声音让美久再次回视前方。
「啊!还没拍。」
「那我可以帮你拍吗?」
说出这番话的真紘手里已经拿著单眼数位相机,还是相当专业的机种。
「这么高级的相机……!」
「回忆要用好的相机拍下来才行啊!」
真紘笑著从吧台里走出来,熟练地举起相机按下快门。拍了几张之后才把影像拿给美久看。
「这几张拍得不错。我把档案传给你,记得寄给伊东女士和你祖母看看。」
「好的,谢谢你!」
不客气──真紘边说边笑咪咪地看向悠贵。
「好了……悠贵,你跟小野寺小姐一起去参加庆典吧!」
突然被指名的悠贵讶异地抬起头,眯起眼睛嫌麻烦似的瞪著真紘。
「为什么啊?」
「刚才看到小野寺小姐穿浴衣的模样,你不是说没什么不好吗?既然觉得不错,就该扮演护花使者啊!秋季庆典的活动地点分成好几个,很容易搞错。你去为她介绍一下如何?」
「不去,我对浴衣和庆典都没兴趣。」
看到悠贵断然拒绝又回去看书,美久不禁瞪大眼睛。
「我穿浴衣的模样倒无所谓……但是你讨厌庆典吗?到了现场一定会发现乐趣的,何况还有节日摊商和神轿游街……」
「你真是一点都不懂。」
悠贵阖起书本,抬头看著美久。
「大家太注意我,让我觉得很烦。」
「什么!?」
「平常老是被陌生人搭讪就够麻烦了,去参加什么庆典还得了?那些兴奋的家伙不是缠著我拍照就是邀我一起逛,光是赶走他们就累死人。」
还真的非常令人困扰……!
害怕人潮拥挤的人不算罕见,有这种困扰的人还是第一次遇到。虽然很想说这叫作自我意识过强,然而对象是悠贵实在无法如此断言,令人心有不甘。
「悠贵在陌生人面前太注重形象了啦!」
真紘这句话似乎略带责备之意,接著又一派爽朗地说道:
「偶尔也要把那种别扭的个性表!别人看啊!再别扭下去的话连我也受不了呢!」
又带著开朗的笑容发出惊人之语了──!
个性敦厚的真紘不时会若无其事地脱口而出
一些可怕的话。正因为他没有恶意,反而让人难以善后。美久每次都被吓得冒冷汗,悠贵则是早就习惯了。所以他没有生气,只是淡定地回嘴。
「我不是说过不去了吗?而且你那么说对我很失礼喔!」
「我是为了你好才那么说的。庆典就该尽情享乐,不必在意形象和外人的眼光啊!对了……既然你那么在意,要不要买张面具?把脸遮起来就不会有人认出你了吧?」
「真紘,你真是……」
「等一下……这说不定是条妙计。戴面具不但能遮住脸,看起来还形迹可疑,这样就不用担心被搭讪了吧?而且很有参加庙会祭典的感觉,可说是一石三鸟呢!嗯……悠贵,只能这么办了。我给你零用钱,去买你喜欢的面具吧!」
「这年头哪里还有高中生会被面具收买啊!」
悠贵终于忍不住吐槽了。
「戴面具反而更引人注目,而且把我搞成可疑人士避免被搭讪是什么馊主意!?我怎么可能会戴那种东西?就算你拜托我也休想!」
「会吗?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啊……」
「堪称今年最愚蠢的计策!」
就在悠贵如此断言的时候,店门突然被用力拉开,门上的铃叮当作响。
粗暴的进门方式吓了美久一跳,同时转头望向门口。
染成金黄色的头发、贴了好几层假睫毛的眼睛,夏季制服的裙襬短得异常,十分符合「辣妹」这个名词。
表情激动的少女岔开双腿,双手扠腰站在门边。
「欢迎光──」
「叫侦探出来!」
美久话还没说完,就被少女的怒吼打断。
少女恶狠狠地逐一瞪视美久等人的面容,目光最后停在真紘身上。她大步大步地走向真紘,一掌拍在吧台上。
「你就是侦探吧?跟我装儍也没用!传闻中的翡翠就是这里吧?我全都知道了!你最好接受我的委托,否则我就到处宣传在这家店里被人非礼!」
这个「委托」其实更像是威胁。少女的身体彷佛散发出激昂的怒气,凌厉的目光有如野兽,要是没达到目的可能真的会干出什么好事。
然而真紘却不动如山,正面对上少女充满杀气的眼神,沉稳地开口说道:
「你的眼神非常直率呢!」
「你说啥!?」
真紘温和地微微一笑,放下相机回到吧台里。从橱柜里拿出一只高脚的玻璃杯,接著打开冰箱。
「等……等等!你竟敢不理我!」
少女扯开嗓门,整个人探进吧台里威吓真紘。
「喂!你瞧不起我吗?还是以为我什么都不会做?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会找学校家长会或警察说这家店的坏话!不想这样的话就乖乖听我说──」
少女的话还没说完,真紘已经把玻璃杯轻轻放到她面前。
一杯加了许多牛奶,冰凉香甜的奶茶。
「别担心,会仔细听你说的。」
真紘的表情一如平常般温柔。
「所以能不能先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会一脸走投无路的表情呢?等你冷静下来再说也没关系。慢慢来,试著从头开始说。」
少女凶狠地瞪著真紘,彷佛要用目光射杀他。紧握的拳头不停颤抖,好像随时都会动手揍人。然而就在下一瞬间,凶狠的表情整个垮了下来。
忿怒的面具被拆穿,藏在忿怒下的不安与畏惧表露无遗。
「帮帮我……」
少女的声音也在颤抖。
「拜托,请帮帮我。智哥要去杀人了……!」
2
堂前佳奈,就读公立高中的高一生。一边安慰一边问出的资讯只有这些,花了不少时间才让她平静下来好好说话。
等到佳奈冷静下来,真紘才介绍起侦探悠贵。几人移到餐桌座位区睡她说明委托内容,结果却没听到什么重点。
「我刚才不就一直这么说吗?智哥要去杀一个什么博士啦!我在涩谷听到的,而且是被威胁的感觉。说什么失败三次、动手时不要看他的脸,一听就很不妙吧?地点?吉祥寺的某个地方啦……我就是不知道才会到这里来啊!」
情况就是如此。悠贵本来让佳奈自己说,或许是判断这样下去难有结论,于是改采提问的方式。
「请容我照顺序提问。首先,请问智哥是哪位?」
「我有照片!」
佳奈拿出手机,向坐在对面的美久和悠贵展示画面。
「平古智胜先生,本来住在我家对面,现在就读东京都内的大学。他非常非常聪明,而且长得很帅……」
照片应该是在房间里拍的,拍到了大卖场里卖的平价桌子和柜子,以及代替收纳箱的瓦楞纸箱。简洁的房间里有个抱著小猫的青年,脸型看起来很秀气,似乎因为突然有人拿相机对著自己而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苦笑。
「那只猫本来虚弱得快要死掉,是智哥发现并照顾它的。智哥是不是很帅?是不是帅到无法无天了!?」
悠贵陪著笑脸应了声「是啊」,佳奈却忍不住叹息。
「明明在大学里领奖学金,还勤奋地去打工耶!花在猫身上的钱和生活费之类都是自己出的,根本是人类的楷模嘛!」
「罢先生现在一个人住吧?」
「对,住在大学附近的破公寓……这就是问题所在。自从搬出去一个人住,智哥就变了。」
「变得如何?」
「变得如何……嗯……啊!减肥营养品之类的算吗?」
佳奈点了点智慧型手机的萤幕,放大照片的一角。柜子上放著让人联想到女性的粉红色包装盒,上头写著「ephedlamine」──麻黄纤。
「智哥明明一点都不胖,却说什么老是坐著容易胖,开始吃这种东西。还说什么好莱坞名流也在吃,从国外买了一整箱回来。我觉得智哥就算变胖也很帅啊!」
「然后呢?」
「这种粉红色女性化的包装搞不好是女朋友要吃的,害我紧张得要死。后来还跟智哥吵起来。都是因为智哥搬出去一个人住,我要担心的事也变多了……重点是离我家好远,他也不像以前那样会陪我玩了。」
悠贵抬起一只手推了推眼镜,深深叹了一口气。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美久清楚明白他心里一定正波涛汹涌。
「那么您是什么时候看到平古先生遭受威胁的呢?」
悠贵刚说完,佳奈立刻露出想起什么的表情。
「对对对,就是这件事!我昨天跟朋友一起去了涩谷,然后智哥也在那里。可是他完全不陪我玩,所以我想趁机吓吓他,就跟朋友道别跑去跟踪他了。」
据说是傍晚时分,平古往道玄坂方向移动,佳奈则跟在他身后。一心跟踪人家的佳奈太过专注,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来到俱乐部和宾馆林立的陌生区域。
「那附近有人走动,感觉并不是危险的地方。但那根本不像智哥会去的地方嘛?所以我有点担心,打算出声喊他。结果智哥却走进店旁的小巷,还有一个男人从后门走出来。」
「店的后门在小巷里吗?」
「对,那间店的名字叫『现场』。我盯著看了很久,所以记得很清楚。后来有个男人从店的后门出来,害我吓了一跳,想也没想就躲起来了。那时我还没走进小巷,只能紧紧贴著背后的墙壁。」
佳奈说那条小巷既窄又长,里头应该很深。
「两个人在那种地方单独对话不是很怪吗?只有两个人耶?太不合理了!我本来想再靠近一点,小巷中间还是有紧急逃生梯或建筑间隙之类的地方,可是躲在那里太显眼了啊!正在想该怎么办才好,就听见智哥说话的声音……内容听起来很不妙啊!」
佳奈说到这里就沉默了。不知是不是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只见她惴惴不安地紧握著手机。
悠贵等了一会才开口。
「您能正确回想起另一个男人说的话吗?」
「『地点在吉祥寺』、『暗号是失败三次』、『动手时别看对方的脸』……听得清楚的只有这些,但他确实是这么说的。」
「您知道对话的前因后果吗?」
「我哪知道啊!但是那家伙一点也不像智哥的朋友,而且约在小巷算什么啊?一般人会约在那种地方见面吗?还说什么下手时别看对方的脸,怎么想都不会是好事吧!?」
悠贵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只是继续发问。
「您有没有看到或察觉其他事情?让您留下印象的事情也不妨一提。」
佳奈瞪著天花板努力回想,突然啊了一声。
「鞋带绑得乱七八糟的。」
「……什么意思?」
「跟智哥说话那家伙的鞋子啦!智哥谈完之后好像要往我过来,我就躲在自动贩卖机后头了。后来关门声响起,过了一会智哥才走出来。我正想追上去,那家伙就从小巷里出来了。我觉得跟他对上视线的话很不妙,所以低下头,就在那时看见他的鞋子。那家伙穿著运动鞋,鞋带乱七八糟的有够奇怪。一定是手很拙的关系,不然就是视力非常差吧?」
对佳奈而言或许是印
象深刻的特点,当作锁定特定对象的线索却不够有力。悠贵似乎也这么觉得,喃喃说了声「原来如此」就陷入沉默。
这样的态度让佳奈不大服气地哼了一声。
「拜托,是你问了我才回答的耶?再说我还有更明确的证据。」
「证据?」
悠贵抬起眼,却看见佳奈脸上露出「糟了」的表情。自己提起之后又不大想说的样子,最后还是不乾不脆地开口了。
「就是……我往小巷里偷瞄的时候正好看见那个男的交给智哥某样东西,所以刻意在车站前叫住智哥,跟他说这么巧啊?一起喝杯茶吧!反正我本来就有这个意思。后来智哥说要请客,我就先去占座位了……拿著智哥的包包。」
说著说著,佳奈不开心地鼓起腮帮子。
「我也知道这样做不对啦……可是感觉很差嘛!一想到智哥可能牵扯上什么坏事……」
「您偷看了包包里的东西吧?」
悠贵直言不讳,佳奈也有点自暴自弃起来。
「对啦!智哥的包包里只有智慧型手机和书!可是有一张奇怪的便条。」
佳奈在手机上滑点一番,然后递给悠贵看。
萤幕上显示出一张便条纸。留有摺痕的薄纸片上印著几个字:
〈九月十二日酉 不惑博士,无咎而亡〉
「无咎而亡……?」
美久念出声来,佳奈的脸色也转为阴沉。
「我上网查过了,『咎』的意思是罪过或惹人非议的行为。所以无咎应该就是没有罪吧?意思是没有做坏事却要死?」
不惑博士,无咎而亡。
照这句话看来,的确是那位不惑某人没有罪过却要死去的意思。
「智哥不但收下这张纸条,还接受了奇怪的指令耶!这不就表示他要去伤害某个人吗?还说什么暗号是失败三次,动手时别看对方的脸……肯定不对劲啊!」
佳奈急得快哭了。
「和智哥分别之前我一直假装没事,其实心里慌得要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后来碰巧遇到认识的朋友还商量起这件事,但对方一点也不相信……我一个人思索到天亮,越想越害怕只好打电话给智哥,可是他一直不接电话。留了好几通留言还传了讯息,但完全没收到回覆……」
「所以才会来吉祥寺找平古先生……」
听到美久的话,佳奈频频点头。
「可是人实在太多了。我还去了派出所,说智哥受人威胁可能会犯案。警察一开始有认真听我说,听完刚才那段话却笑了起来。年轻女警只注意到我刚才给你们看的那张智哥的照片,还问我有没有其他张……开什么玩笑啊!真令人火大。所以我决定自己找人,但又不知道该从何找起……」
所以到翡翠咖啡厅啊──总算弄清来龙去脉了。
佳奈的论述之中,有根据的仅止于平古和人密谈以及那张谜样的便条。便条上的内容确实让人看了不舒服,但也不过如此。平古和别人的密谈也是,只是在可疑的地方谈论可疑的话题,硬要说是犯罪也太牵强。
一切都不确定而欠缺真凭,难怪警察和在涩谷遇见的朋友不当一回事了。
「没有人相信我说的话。无论我朋友还是警察,大家都不认真听我诉说。是我这种形象造成的吗……」
佳奈的笑里有些自嘲。
「智哥也从来不向我表露脆弱的一面。感冒的时候只告诉我已经好了,结果吃了将近一个月的止咳药,说是忙著打工没办法去看医生。要是他告诉我实情,我也可以去照顾他啊!可是他完全不肯依赖我。」
可是我──佳奈哽咽地继续说道:
「我想帮助智哥。如果他遇到困难,我希望能第一个赶到,为他尽一份心力。」
外表看起来不像优等生,叙述事情也无法条理分明。这种高中女生嘴里的话听起来可能荒诞无稽,那份心意却是真诚的。
佳奈由衷地担心平古的安危,希望确认他平安无事。面对这样的心意,怎么有人还笑得出来呢?
美久的感想如此,真紘和悠贵也毫无嘲笑佳奈的意思。对于怀抱一线希望上门的委托人,悠贵更不会袖手旁观。
「悠贵……」
美久看了看坐在身旁的悠贵。悠贵点点头,眼神彷佛写著「我明白」。
悠贵把手机还给佳奈。
「我已经了解情况了。接受委托之前,我有两个条件要请您答应。堂前小姐,无论结果如何,您都能接受事实吗?」
「……你能帮我阻止智哥吗?」
「一定。」
「好吧!另一个条件呢?」
「一般而言是解决案件的报酬,但这次要请您先签订合约。这是要我接下委托的必要条件。」
悠贵说明完代价,佳奈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她的决定没有因为看到黑色的合约而改变,当场签名盖章订下了合约。
悠贵把合约交给真紘保管,看了看时钟然后站了起来。
「那就出发吧!」
「咦?出发?去哪里?」
佳奈一脸讶异地看著悠贵。刚才只谈妥了委托一事,关于平古身在何处还毫无线索。
然而悠贵满满地微微一笑。
「当然是去平古先生那里。」
❖
悠贵、佳奈和美久三人沿著吉祥寺大道往车站方向行进。由于没时间换衣服,美久身上还穿著浴衣。浴衣和一般服装不同,像平常那样行走的话很容易松开,所以美久的步调自然慢了下来,始终落后悠贵和佳奈一小截。于是佳奈也放慢脚步,和美久并肩而行。
「这件浴衣满可爱的。」
「谢谢。」
美久开口道谢,看著现在的佳奈也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她好像比较有精神了。
刚出现在店里时,佳奈那种浑身带刺的态度恐怕是内心不安的反射。或许是因为悠贵接下委托让她轻松了一些,表情也比较开朗了。
难过时没人可以依赖又不被信任,实在太哀伤了。美久心想:如果能帮她稍稍脱离那种绝望的心境,也算是达成委托的第一阶段。
「问你喔……」
佳奈忽然压低声音,扬起下巴比了比悠贵。
「现在才问好像有点……那个人真的可靠吗?」
「咦?你说悠贵?」
「对。后来仔细一看,总觉得他跟我差不多大啊?」
悠贵今年就读高二,只比佳奈大一届。这件事没必要隐瞒,但现在提起恐怕只会加深佳奈的不安。
「没问题的,悠贵的脑筋非常好。」
「是喔……」
「对了,你说平古先生也很聪明对吧?」
一提到平古,佳奈的表情立刻亮了起来。
「超聪明!虽然生起气来也很吓人,但平常既温柔又风趣,而且很帅!」
佳奈突然停下来,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
「其实我有段时间跟父母处得不好,就在上国中的时候。总觉得全世界和学校都让人火大,真想乱搞一通然后丢下不管。那时候的我每天都跷课出去玩到晚上,有一天碰巧遇见了从补习班下课回家的智哥,结果被他狠狠训了一顿。爸妈和老师也会骂我,但智哥跟他们完全不一样。我不太会形容,总之就是认真地跟你生气那样……然后冷静下来听我诉说。我很不会说话对吧?但是他没有不耐烦的样子,很有耐心地听我诉说。」
当时的情况美久只能想像,从佳奈的表情却能看出她真的从平古身上得到了救读。
「我能考上高中也是智哥的功劳。明明自己也忙著补习,还花时间来看我念书。简直就是……帅到一个惊人的地步。要是没有智哥,我一定考不上高中。都是因为有他在身边,我才有办法努力上进。」
原来是因为喜欢啊……
佳奈带著腼腆笑容的侧脸十分惹人怜爱。单纯因为喜欢那个人、光是为那个人著想就觉得幸福,心里暖洋洋的──这种心情真切地传达了出来。就连刚认识她的美久都能感受到,佳奈的心意就是如此单纯而直接。
「我们快去找平古先生吧!」
美久一说完,佳奈立刻用力点头。
走到车站前的十字路口,两人终于赶上正在等候的悠贵。这里的双向人行道并不够宽,没多久便聚集出一群等红灯的人潮。觉得越来越拥挤的美久环顾四周,突然听见身边传来年轻女性的声音。
「请问一下……和平大道该怎么走?我们不太会看地图……」
两位结伴同行的女子怯生生地向悠贵搭话,手里还拿著秋季庆典的活动手册。
悠贵瞥了转为黄灯的行车灯号一眼,露出彬彬有礼的笑容。
「不好意思,我赶时间。」
「您该不会是要去参加庆典吧?我们只要跟到活动会场就好,能不能一起……」
就在女子开口邀约时,佳奈一把抓过悠贵的手臂,眼神犀利地瞪著她们。
「我们真的在赶时间。」
乾脆的一句话加上犀利的眼神魄力十足,两位女子退缩了一瞬间,佳奈已经拉著悠贵往前走
了。悠贵脸上掠过一丝惊讶,立刻又温文有礼地向两位女子点头致意,不知为何好像还有点开心。
他大概没有那样拒绝过别人吧……?
走在后头的美久暗自这么想著。虽然悠贵既跩又腹黑,外表的良善可是宛如铜墙铁壁。刚才对他来说肯定是新鲜的体验。
穿过高架桥进入车站北侧,街上比平时更热闹了许多。不知是不是神轿即将经过,站前大马路上出现大量的警察,正忙著疏导交通、禁止车辆通行。现场的人潮跟平常根本不能比,不知道有活动的一般游客和来参加庆典的游客挤得人行道水泄不通,想前进只能配合周围众人的步调。
「啊……挤死了!哪来这么多人啊?真的能在这么多人之中找到智哥吗?是说你真的知道智哥人在哪里吗?」
佳奈对著悠贵乱发脾气,悠贵只是耸了耸肩。
「只有站前这一段比较拥挤,过了PARCO百货之后就没什么人了。」
就在佳奈望著马路彼端呻吟时,某个地方突然传来女性的呼声。
「佳奈!」
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有个人正拨开人群往这边靠近。出现在眼前的是个身穿套装、年约三十五岁的女士,一边喘气一边对佳奈说道:
「太好了,找到你了……!」
「郁嶋阿姨,你怎么在这里?」
听到佳奈不高兴的语气,美久转头看向她。
「你认识她?」
「我常在外头鬼混的时候认识的。只要我晚上出现在涩谷,这位阿姨就会跑来叫我早点回家,还说什么在外游荡很危险。」
「我是公益团体的人。晚上会上街巡逻,避免国、高中生牵扯上犯罪事件。」
郁嶋渐渐缓过气来,看著佳奈说道:
「昨天看到你那么晚了还在涩谷逗留,神色也不太寻常,让我有点担心。」
「什么意思?你昨天明明不相信我。」
佳奈忿忿地回道,郁嶋则露出被人直戳痛处的表情。
昨天也就是佳奈目击密谈现场的日子。她说自己和认识的人谈过,看来就是这位女士了。郁嶋皱起眉头,向佳奈道歉。
「对不起,是我弄错了。当时应该好好听你说才对,所以我才会来这里。我很担心你,刚才也一直在找你。」
「算了,没差啦!有话之后再说,我现在赶时间。」
走吧──佳奈向悠贵招呼道。虽然接受了道歉,似乎还没办法立刻原谅对方。看到悠贵和佳奈准备继续前进,美久迅速地向郁嶋小声说了几句。
「请您不用担心,还有我们跟著她。」
「请等一下!」
美久正要离开,却被郁嶋叫住。郁嶋向美久递出名片。
「拜托你,出了什么事的话请跟我联络。那孩子好不容易才振作起来,万一又误入歧途……」
仔细一看才发现郁嶋满脸是汗,浏海都贴在额头上。刚才大概一直东奔西跑地寻找佳奈吧?
美久接过名片。
「好的。不过应该不用担心,因为佳奈是个非常正直的女孩。」
「就是这样我才担心。」
郁嶋忍不住苦笑,说了声「麻烦你了」然后深深一鞠躬。
美久告别郁嶋后转身继续前进,往前一看却愣住了。
路上人满为患,不知是要去参加庆典还是在购物途中。无论目的为何,每个人的神情都十分愉快,问题是没有一张脸孔是熟悉的。
完全看不到悠贵和佳奈的身影。
❖
悠贵和佳奈两人离开车站前,往五日市街道方向前进。
悠贵发现美久没跟上,但是没有等她。因为她停下来和郁嶋说话,理应会落后一些,也有可能热心地深入询问而暂时不会跟上来。无论如何,回去叫她都太浪费时间,所以悠贵决定拋下她。
看了看手表,时针和分针正指著五点三分。这个时间说不上最好也不算最坏,以目前的行进速度应该能在十分钟左右抵达目的地才对。!望著马路前方,走在身旁的佳奈显然有些烦躁。
「欸,往这边走对吗?这样慢呑呑的可以吗?现在已经是傍晚了,这个时间智哥搞不好已经……!」
搞不好已经把人杀了──佳奈似乎要说出这种话,悠贵却露出微笑。
「不会的,因为纸条上写的是傍晚五点到晚上七点。」
「嗄?你在说什么?纸条上哪里有写?」
「有啊!写著『九月十二日酉』。」
佳奈头上彷佛出现大量的问号。悠贵边走边向她说明。
「那是古时候算时间的方式。以前人算时间不是用数字,而是以干支加以区分。你听过『丑时三刻』这种说法吗?」
「啊!你说会有幽灵或鬼魂出现的那个?」
「没错,丑时三刻相当于现在的凌晨两点到两点三十分。以前人把午夜十二点称为子时正刻,正刻的前后一个小时都算在子时之中。所以丑时就是子时的下一个时段,凌晨一点到凌晨三点。这些以干支区分的两小时又细分为一刻、二刻、三刻和四刻。」
「哦……」
佳奈似乎想表示佩服,悠贵却听出她其实根本没搞懂,于是耸了耸肩。
「回到正题好了。纸条上写著『酉』,而且是在日期之后,可以推测出应该是指时间。酉就是酉时──所以我才知道是指现在的傍晚五点到七点这两个小时。」
「啊!所以你刚才说从五点开始!那地点在哪里?知道时间还不知道地点吗!?」
悠贵点点头,将目光转回马路。八幡宫已经在不远处,境内传出的乐声清晰可闻。悠贵一边注视著那边,一边回答佳奈。
「不惑博士,无咎而亡──看到那句话就想通了。那句话直接念起来没有意义,其实是一段暗号。」
「……哪里没有意义?意思不就是念起来那样吗?」
那就是造成误解的原因啊──悠贵笑著说道。
「据说『无咎而亡』这句话是隐藏在伊吕波歌之中的暗号。你有没有听过いろはにはへと这样的音节排列?其实那是一首歌谣,用上所有日文假名且完全不重复,是以前人习字──也就是学习背诵假名的范本。在不同的时代和地域分别有几种不同的版本,其中之一就是将整首歌谣每七字断成一句。いろはにはへと、ちりぬるをわか、よたれそつねな……就像这样。」
「小学的时候好像学过……」
虽然有印象,似乎还是无法正确地回想起来。
悠贵从口袋里拿出智慧型手机,开始打字。
「いろはにはへと ちりぬるをわか よたれそつねな
らむうるのおく やまけふこえて あさきゆめみし ゑひもせす」
他一边把这些字拿给佳奈看,一边解释。
「歌词里没有清音和浊音之分,所以有些地方要自行分辨。请你依序念出每一句的最后一个字,应该能完成一句话。」
「我看看と、か、な、く、て、し、す(咎无くて死す)……?」
佳奈照著指示一一念出来,突然惊讶地大叫。
「啊!是无咎而亡!?什么意思啊?感觉好诡异!」
「歌词里藏著别的语句,就跟暗号差不多吧?关于伊吕波歌的说法很多,有人说作者柿本人麻吕因为不实的罪名遭到流放,心怀怨恨而咏唱这首歌谣;也有人说歌词里用了四十七个假名,是比照忠臣藏故事中的四十七位赤穗浪士。不过这些都是民间传说罢了。」
「够了,听起来都很恐怖!有够吓人!」
悠贵把手机收回口袋,嘴里继续说道:
「姑且不论这些传说的真伪,重点在于不少人知道『无咎而亡』这句话是藏在伊吕波歌中的暗号。既然纸条上那样写了,上一句『不惑博士』(注:原文为フヮクハカセ。)当然也该视为某种暗号,而且应该同样能用伊吕波歌解开。」
八幡宫的入口越来越近。随著人潮进入神社境内,里头的混乱拥挤让两人的脚步更接近停滞。悠贵以几乎没在前进的速度慢慢步行,同时小心翼翼地留意著人群间若隐若现的境内情况。
「欸,你说那个暗号的解答是什么?话说该怎么解啊?」
等得不耐烦的佳奈忍不住开口。悠贵没有看她,反而望著林立的摊贩回答:
「将『フヮクハカセ』在伊吕波歌中的顺序套用在五十音──一般あいうえお排序的相对位置上。例如『フ』是伊吕波歌中的第三十二个字,而五十音里的第三十二个字则是『ミ』。再用同样的方式将第十三个字的『ヮ』置换成『ス』,如此一来就能依序排出一个对照单词。フヮクハカセ变成ミスフウセン。」
「……还是没解开暗号代表的意思嘛!」
「跟无咎而亡的道理相同,要自己标上没有标示出的浊点。」
「浊点……改成浊音的意思吗?」
ミス……ミズ……佳奈喃喃重复了几遍,突然啊了一声。
「水球(ミズフウセン【水风船】)!」
悠贵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佳奈。
「今天是吉祥寺秋季庆典的举办日。说起祭典中和水球有关的地方,就只有这里了。」
悠贵背后有个摊位,里头是神社祭典时常见的游戏。装了水的巨大塑胶容器中漂浮著许多五颜六色的水球,让游客拿前端附有挂钩的纸卷勾著玩。
「钓水球……」
喃喃自语的佳奈忽然脸色大变,因为发现了站在店前的那个人。
秀气的脸型看起来和照片中几乎一模一样,表情却十分认真。平古将一个四岁左右的孩子扛在肩上,扯开嗓门用力大喊:
「孩子的妈妈在现场吗?大和小朋友的妈妈在现场吗?」
平古用压过祭典乐声和人声鼎沸的大音置不停叫喊。不少人往往有意或无意地回避在众人面前大喊,却为了孩子而一再出声。
过了没多久,一位年轻女子便往平古奔过来,一直很乖巧的小孩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年轻妈妈从平古手中接过孩子,立刻低头道歉。
「真不好意思!我稍微一不注意,这孩子就跑得不见人影……!」
不停鞠躬道歉的妈妈让平古不知所措地频频摇头。
「不,是我没能离开摊位出去找您,非常抱歉。」
「别这么说,我还要谢谢您呢!」
「这是应该的,真的不必客气。」
平古说完又在孩子面前蹲下。
「大和,能找到妈妈真是太好了。你刚才很努力喔!」
看著边哭边精神抖擞地「嗯」了一声的儿子,母亲略显无奈地笑了。
等到那对母子走远,佳奈立刻跑到平古身边。
「智哥!」
平古回头一看,惊讶全写在脸上。
「佳奈?你来这里做什么?」
「智哥又在这里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在这里打工啊!有人拜托我帮忙顾摊。刚才遇到一个迷路的孩子,可是我没办法离开这里……」
平古还自言自语地说著对刚才那对母子很抱歉,佳奈儍眼地望著他,嘴里低声呢喃。
「打工……?」
「你看,就是顾这个摊位。」
平古指了指背后的钓水球摊位。
佳奈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彷佛都被抽空,当场跌坐在地上。悠贵走了过去,在佳奈背后轻声说道:
「这就是暗号的解答。」
「我简直像个笨蛋……!脑筋差到一个境界……对了……」
佳奈一个挺身站了起来,上前质问平古。
「我一直在联络你耶!为什么不回覆啊?害我好担心!」
「我也没办法啊……因为正在打工就把手机关了。」
「拜托!你真是太离谱了!」
佳奈举起双手在头上乱抓一通,最后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转向悠贵,脸上有些尴尬。
「那个……对不起,闹出这么多事……谢谢你。」
佳奈不好意思地说道。顺利见到平古,又发现担心半天的事只是自己会错意,她心里一定高兴得想跳起来。这样的结局应该再好不过,然而──
悠贵目光微敛,静静地一语道破。
「不,您的委托尚未完成。」
目光转回平古身上,悠贵定定地望著他的眼睛。
「平古先生,我建议您去自首。」
3
神社境内一片喧嚣,太鼓与笛子的乐声、熙来攘往的人群愉快的对话声不绝于耳。祭典热闹的气氛中,只有钓水球的摊位前瞬间安静。
「等……等一下,你在说什么啊?来这里打工很正常吧?」
或许是受到四周快活的气息影响,佳奈并没有把这句话当真,还以为他故意开玩笑而哈哈大笑。然而悠贵始终没有说话,佳奈的笑声也越来越小,终于消失。
佳奈的表情严肃起来。
「你是认真的?」
「只是打工的话不需要暗号吧?何况还只做五点到七点这两个钟头。」
「智哥说他只是帮人顾一下摊位啊!」
「可疑的还不只这一点。堂前小姐,你之前说去派出所报案时警察都不怎么理你,只有女警对平古先生的照片感兴趣对吧?女警问你还有没有其他照片时,你是否问过她们为何那么说?」
「那有什么好问的啊!」
「等一下,你们在说什么?」
平古插嘴问道,佳奈突然吓了一跳似的僵住了。
平古皱起眉头看著她。
「佳奈,你为什么要给警察看我的照片?」
「那是因为……」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没跟你说过要打工的事吧?还有暗号是什么?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又是怎么找到我……」
「我看到了啦!」
佳奈激动地大叫。或许是连珠炮似的逼问让她无法好好思考,开始自暴自弃地说个不停。
「我看见你跟奇怪的男人见面,还收下一张便条,昨天一起去咖啡厅时就趁机搜了你的包包!结果找到写著奇怪内容的纸条,以为你被人威胁所以才跑来这里,还去了派出所……!」
平古倒抽一口气,彷佛大受打击。不知是因为佳奈的行为,还是因为密谈被人撞见。冲击过后,平古脸上浮现愠色。
「堂前小姐的行为虽然不值得鼓励,却也是为您著想。」
悠贵在平古开口前如此说道,接著看向佳奈。
「可以请你找出之前给我看的那张照片吗?」
佳奈像挨了骂的小孩似的缩成一团。她慢呑呑地拿出手机,操作了一会才递给悠贵。
萤幕上出现抱著小猫、露出苦笑的平古。悠贵点了点平古身后露出的架子,放大粉红色的箱子,然后将手机递到平古面前。
「听说您常吃这种名叫麻黄纤的减肥营养品,还买了很多。恕我失礼,您的身材应该算标准,在我看来还有点偏瘦……」
「这是个人主观问题吧?」
「的确,我在意的其实是您从国外购买这件事。这类营养品应该不便宜吧?您一直靠打工赚取生活费,为什么要大量购买昂贵的物品呢?国内应该有很多类似的产品,为什么要特地从国外订购?」
平古没有回答,这样的反应对悠贵而言就足够了。
「您购买这些东西果然不是为了变瘦。」
平古的表情一僵,回视悠贵的眼神彷佛在看什么可怕的东西。
悠贵一边把手机还给佳奈一边说:
「听说您有段时间连续吃了一个月的止咳药?听到堂前小姐这么说时,我就确定了。你是期待减肥药能发挥跟『那个』相同的效果……不对,或许该说更佳的效果,所以才订购国外的产品。」
「欸,你从刚才到现在究竟在说什么?」
佳奈打断悠贵的话,皱起眉头看著他。
「你到底想说什么?感冒药和减肥营养品什么的完全没关系吧?」
「我会这么说,当然是因为有关系。堂前小姐,你知道为什么吃减肥营养品会瘦吗?」
「嗄?我对那种东西又没兴趣。应该是因为里头有会瘦的成分吧?」
「会瘦的成分是什么?」
「我哪知道!不是燃烧脂肪吗?或是让人觉得肚子不饿,不需要吃饭之类的吧?」
「换句话说──就是欺骗大脑的药。」
「咦?」
「正如我刚才所说。部分减肥营养品里含有影响大脑的成分,可以作用在中枢神经使其兴奋,进而抑制食欲。睡意和疲倦也会随之消失,甚至让人情绪高昂。就结果而言确实会瘦下来,但并非因为成分发挥了瘦身疗效。而且这种药品的本质其实更接近毒品。」
佳奈整个人僵在原地。
悠贵淡淡地继续说道:
「以前有些商品为了加强瘦身效果而添加高剂量的危险成分,吃了或许真的会瘦。但后来逐渐出现药物成瘾症状,甚至有病例报告显示药物的副作用会导致脑中风或心肌梗塞。现在日本国内流通的减肥药品几乎不含那些成分,就算有也会将剂量压到最低。所以平古先生才从国外订购,为了得到成分较高的产品。」
「等一下……你的意思是智哥吃那些不是为了减肥,而是在嗑药?」
佳奈的声音颤抖,怒气轰然爆发。
「少胡说八道了!智哥怎么可能碰那种东西!智哥,我没说错吧?你才不会碰那些怪东西,就算好玩也不会那么做!」
「如果不是好玩呢?」
悠贵犀利地反问。
「如果能让头脑清晰、专注力提高,还有其他用途──比方说用来念书。」
「你不要太过分了……!」
「毒品和药品不过一线之隔。就像吗啡在医疗场所被当成合法的镇痛剂,某些种类的市售药品中也含有少量类似麻醉药的成分。平古先生之前一直吃止咳药,也是因为发现它能提神醒脑吧?然而吃成习惯之后就没有效果了。」
「你给我闭嘴!明明没有证据还一直把智哥当成罪犯看待……」
「麻黄素──」
悠贵打断了佳奈。
「就是刚才提到那种危险药物的名称
。麻黄素在日本受到药事法和其他法规管制,也是兴奋剂取缔法的对象之一。而平古先生购买了冠上这种药名的国外减肥营养品,女警看到商品名称时恐怕就发现不对了,所以才会问有没有其他平古先生的──不,应该说是其他拍到这种减肥营养品的照片。」
「怎么会……」
佳奈似乎想反驳,声音却出不来。她瞪大眼睛,脸色铁青地望著平古。
悠贵也将目光转向平古。
「即使持续服用这种营养品,也感觉不到效果了吧?不难想像您会为了更佳的效果而寻求其他产品。然而就在这个时间点,堂前小姐在涩谷目击了您和某位男子谈话的场景。」
平古全身都在颤抖。虽然强作镇定,眼里却浮现惧色。
呼吸、眼球的动作、姿态──平古下意识的表现全被悠贵看在眼里。悠贵缓缓地继续说道:
「和您谈话的人似乎是这么说的──『暗号是失败三次』、『动手时别看对方的脸』……而您现在正在钓水球的摊位上打工。」
平古的眼神飘向某个方向,那是想到那样「物品」时眼球的反射动作。
悠贵没有漏看这个动作。他迅速穿过平古身旁,站在其视线所向之处──放在摊位后方的小水桶前。小水桶里塞满水球,悠贵伸手就近拿起一颗褐色的。
「等一下!」
平古的大叫宛如哀号,悠贵却比他快了一步,一用力就捏破了水球。随著「啪」的一声轻响,水花四处飞溅。
悠贵手里只剩下一包装在小塑胶袋里的胶囊。
金黄色的胶囊透出高级威士忌般澄澈的琥珀色泽,藏在巧克力色的水球中就像一颗威士忌酒糖,然而内馅却是剧毒。在祭典这层喜庆活动的糖衣下,包藏著违法的交易。
悠贵冷冰冰地看著平古。
「您这是违法贩毒。」
呆站在原地的平古只是回望著悠贵,而悠贵继续说道:
「从纸条上只写了时间和地点看来,对方恐怕没告诉您买家的身分和人数。买家会装作钓水球的客人,然后连续失败三次。这应该就算打暗号了吧?之后只要把另外摆放的水球成安慰奖交出去,就算交易完成了。如此一来即使一般游客就在附近也不会起疑。其实单纯失败三次仍有可能是一般客人,所以应该还有其他条件才对,只是堂前小姐没听见罢了。」
「『玩射击说不定还比较简单』……如果是『客人』的话,失败三次之后会说这句话。」
平古一脸放空地低声呢喃。并非对谁诉说,只是喃喃自语。
「据说钱已经付过了,我只要交货就好。其他就跟一般打工一样,剩下的药则是我的酬劳……只是没想到当时佳奈竟然在场。」
微弱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哭泣,平古无力地一笑。
「我是靠奖学金上大学的,如果成绩无法维持一定水准,奖学金就会被取消。别看我这样,念书还是挺认真的。但之前有一次罹患重感冒加上打工无法请假,成绩就退步了。就在我担心这样下去很不妙时,大学同学告诉我有一种『吃了会变聪明的药』,还分了一些给我。」
起初我也不相信啊──平古的声音里满是疲惫。
「但是吃了之后脑子真的变得很清楚,能够非常专注……这样还不足以形容,简直像进入另一个次元一样。半天就能背下一整本外文教科书,还写完五个科目的报告。是不是很难相信?于是我拜托大学同学再分我一些,但对方说得透过特别管道,而且不容易弄到手。」
「所以您尝试了自己想到的办法吧?」
平古点点头。
「我想到的办法都很花钱,而且效果不如那种药。所以才在前几天去跟知道那种药的人见面,而对方竟然表示愿意窦给我。我说我现在没有钱,对方就说有个不错的打工机会,于是我今天才会……」
声音越来越低哑,最后几乎微弱得听不清楚。
庆典的热闹喧嚣宛如虚幻。处处是欢乐的笑语和祭典的乐声,来往的行人都乐在其中,唯有钓水球的摊位上一片死寂。然而大家都专心享受著庆典的乐趣,没有人留意到这里的异样。
「……你能不能帮我们保密?」
佳奈突然开口。
「智哥,其实你也不愿意来打这种工吧?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而已吧?」
佳奈转头看著站在摊位深处的悠贵。
「喂,你别说出去喔!这个委托是我提出的,我才是委托人吧?我可以决定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吧?」
「我在接受委托时就说过了。无论结果如何,你都得接受。」
悠贵答得斩钉截铁,只见佳奈眼中蒙上一层朦胧的光。
「所以我正在拜托你啊!不要说出去。」
「办不到。」
「不准说出去!」
佳奈尖声大叫,手里彷佛有什么亮了一下。
那是一把业务用的大型美工刀,大概是平古拿来割绑水球的橡皮筋用的。佳奈两手紧握著美工刀,嘴里喃喃念著:
「别说出去,这又不是很难的事……」
佳奈不断重复著这句话,走投无路的表情和初到翡翠咖啡厅时一模一样。然而现在和当时有个决定性的不同,佳奈不再需要帮助了。她已经找到自己需要的,并且优先考虑守护这一切。
她是认真的啊──悠贵心想。这个办法既稚拙又鲁莽,只会让情况更加恶化,还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然而如果能够让悠贵闭嘴,佳奈恐怕不会排斥拿刀刺过来。为了保护平古,即使自己双手染血也在所不惜。
佳奈缓缓踏出一步,直率的眼神中毫无迷惘。她双手用力,又往悠贵的方向靠近一步。就在这时,一双大手盖住了佳奈的双手。
「抱歉,我醒悟了。」
平古紧紧握著佳奈的手。
「是我不好,所以放下这种东西吧!」
佳奈只是凝望著平古,握著美工刀的手动也不动,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平古的眉头皱了起来。
「无论你把这个人怎么样,都没办法解决问题。既然在派出所给人看了相片,就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你要伤害所有知情的人吗?拜托你别这样。做错事的人是我,我不希望连你也跟著错。佳奈,算我拜托你了。」
平古的声音如泣如诉。或许是因为如此,佳奈的表情出现些许变化,握著美工刀的手也不停颤抖,大颗大颗的泪珠决堤而出。
从佳奈手中抽出美工刀后,平古紧握著她的手。佳奈微弱的哭声萦绕四周,却被热闹的祭典音乐掩去,不久便混在其他声音中无法分辨了。
❖
从水球中收回药品,再用塑胶布盖起水槽。摊位上拉起绳子避免外人进入,最后挂上暂时离开的告示牌。完成撤场工作来到吉祥寺车站前时刚过六点,太阳已经下山了,天色却还很亮。
悠贵站在远处望著佳奈陪平古走进派出所。听两人说话的员警脸色越来越凝重,最后关起了派出所的大门。
白天来过派出所的佳奈因为女警的一番话而发现减肥药的名字不对劲,进而劝平古来自首──派出所里现在应该正进行著这样的供述。
黑色的合约上明文规定,从悠贵的姓名到关于侦探的一切都不得对外泄漏。后来又口头叮嘱过佳奈和平古,应该不用担心他们说溜嘴才是。何况佳奈还曾经拿美工刀威胁过悠贵,隐瞒悠贵的存在对他们来说才是明智之举。
回收的药品全都装在塑胶袋里由佳奈拿著。警察之后应该会调查钓水球的摊位,不过恐怕查不出什么。就像平古受雇来交货一样,那个摊位应该也只是租的。
悠贵转过身,往车站方向迈开脚步。
话说回来,那家伙最后还真的没出现。
悠贵边走边想起美久。跟平古说话时,关成静音模式的手机谡动了几次,应该是美久打来的。一边这么想著一边拿起手机确认,果然有美久打来的未接来电。
悠贵暂时不予理会,打了通电话给真紘。
电话响了几声就接通了,真紘的声音传来。
「真紘?是我。」
「哦……悠贵啊?辛苦了。」
真紘的声音听起来与车辆行驶声以及人声重叠在一起。问他现在人在哪里,真紘一派悠哉地答道:
「在高架桥附近啊!我想跟大家一起在夜市吃饭,就提早打烊过来了。」
「这样啊……」
「案子解决了吗?」
「算是吧?还有一点令人介意的地方就是了。如果你要过来,那就见面再说。约在放烟火的广场可以吗?」
约好十五分钟后集合,悠贵挂断电话。点开通讯录正要联络美久时就收到一封讯息,是美久传来的。
真是的……到底跑去哪里打混摸鱼了?
八成是跟郁嶋小姐聊到忘我了吧?不但爱管闲事还是个无药可救的烂好人。只要有面露苦恼的人靠近,美久就无法置之不理。
半是无奈半是厌烦地点开讯息──悠贵僵住了。
讯息没有标题也没有内文,只附了一张照片。
还是从上往下俯视的角度。
浴衣袖口露出的手臂无力地垂落,编起的头发也散落在脸颊边,双眼还紧紧闭著。
是一张美久横躺著彷佛睡著了的大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