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杏仁奶油饼,尝了一口乌干达罗布斯塔咖啡之后,神户大助开口了:“喏,你看,今天一直到用餐结束,都没有报案电话进来耶!”
“真的,这是第一次呢!”滨田铃江微笑着说,“之前有七次打算与大助少爷一起用餐,其中三次在出门接到警察的电话,取消预约,两次才刚到饭店餐厅,那个高个子总管就跑过来,要少爷立刻联络本署,另外还有两次在用汤和前菜的时候接到电话,用餐中断。”
铃江那极为温婉、有如波浪般高低起伏的声调,让沉醉在一八九八年份玛歌堡红酒的大助宛如置身梦境。“你记得真清楚。”
他们第一次有机会畅谈,大助却无话可说,也没有问题想问铃江。并不是因为大助经常与身为父亲秘书的铃江相处,他认为两人无话可说,是因为彼此从一开始就有一种默契,不必说话也能心灵相通。嗯,没错,一定是这样。
铃江仿佛猜出大助的想法,笑着说:“接下来您要带我去哪里?”
今晚将与铃江共度的预感逐渐化为现实,大助有些惊慌失措。因为他感觉铃江也有同感,却表现得从容自在,而且强势地逼迫他。
“接下来,我预约了‘卡雅克’及‘堤拉哥塔’,两家都是可以跳舞的小酒馆,‘堤拉哥塔’比较高雅,可以尽情舞蹈,不过‘卡雅克’今晚有小山米戴维斯驻唱。你想去哪一家?”
铃江略微用力眨眼,注视着大助,令他有点吃不消,以为自己又说出什么有违生活常识的话来。以前曾经有一次,同事猿渡在一旁听到大助的电话内容,顿时目瞪口呆,他像在责备大助的资产阶级似地说:“你连吃顿中饭、喝个酒,都得预订吗?”但是从大助的角度来看,他对于人们为何不利于预约这种便利的服务,感到不可思议极了。为了等一顿饭,像条狗在等候主人下指令一样,是极为原始的。此外,大助在大学时代,不管到哪家餐厅一定要点全套料理,这件事也被朋友拿来当成笑柄。但是站在大助的角度来看,就像吃日本料理时,味增汤与腌菜、茶是不可或缺之物,他反而无法理解为何特地跑到餐厅,只为了吃一道有如救难口粮的单品料理。
但是,铃江眨眼只是在思考大助想去哪里而已。“大助少爷不喜欢听歌吧,那么我们去‘堤拉哥塔’吧。”
大助和铃江没有付账就离开了。大助的父亲喜久右卫门是这家饭店的老板,大助自然而然经常利用,饭店会在月底一口气送来高额账单。
约二十坪的一楼大厅挤满了参加婚宴的宾客。两人穿过散发酒味的人群,走到饭店门廊。这里是市中心的高级商店街,笔直的大马路延伸至国铁车站。
“我们稍微走一下,走到停车场吧。”大助说。饭店的地下停车场已经客满,他把车子停在稍远处钟表店友人的停车场。
“今天是个黄道吉日吧。”铃江边走边说。“可是,婚礼和那么多人挤在同一天……”铃江原本想说“我不喜欢”,还羞红了脸。
“是啊,不太好。”大助从没认真考虑过自己的婚宴,面无表情地同意道。
路旁的高级精品店栉比鳞次,感觉与这个城镇格格不入,在离它们较远的地方有一家钟表店,附设停车场,大助的凯迪拉克就停在停车场的入口附近,不过车子旁边站着两名年轻人,正透过车窗窥看驾驶座,彼此交头接耳。两人都留着雷根发型,个子很高,其中一人穿着背上有红龙图案的黑色运动夹克。大助和铃江一走近,两名年轻人便若无其事地走开,还频频回头,以一种品头论足的眼神看着身穿皮草短大衣的铃江,不怀好意地笑着走出大马路。
钟表行老板正在店里一脸担忧地看着大助及铃江。大助催促铃江,两人先走出大马路,再走进明治二十三年创业的老字号钟表店。
“那两个人从刚才就一直站在你的车子旁边。”老板说。“车子没事吗?”
“好像没事。”大助回答。
“最近停在这附近停车场的车子,不是天线被扭弯或折断,就是车身被刀子刮伤。”老板在珠宝展示柜的另一端睁大眼睛说。“我怀疑就是那两个人干的。”
“这位小姐的生日就在这个月。”大助拿出雪茄,含在嘴里,询问老板说:“有没有什么不错的土耳其石戒指呢?”
“哎呀,土耳其石戒指我已经有了。”
铃江急忙说道,大助回头看她,笑道:“那是你学生时代的小戒指吧?根本是玩具嘛。”
“有一款做工很精致的土耳其石戒,那是最高级的。”老板连忙拿出珠宝盒,放在展示柜上。“也有不错的天青石。”
大助不容分说地买下那只土耳其石戒指,当场送给铃江。
两人走回停车场一看,刚才那两个年轻人这次大摇大摆地并坐在凯迪拉克的引擎盖上,整支雨刷从根部扭曲变形。他们把玩着刀子,嘴巴半开,摆出瞧不起人的表情,看着大助与铃江走近,不怀好意地笑着。
“哎呀,好过分!”铃江看到雨刷,抚摸引擎盖上被刀子刮的伤痕,悲伤地叫道。“这辆车一个月前才买的耶。”
“是你们刮伤停车场里的车子吗?”大助问年轻人。
“是又怎么样?”黑夹克男维持白痴般的笑容反问。
“如果是的话,那就请你们跟我到警察局一趟了。”大助一说完,黑夹克男便转头对另一名年轻人大声说:“喏,我说的没错吧!越是这种有钱人,越喜欢动不动找警察。明明他们自己才是赚黑心钱的坏蛋哪。”
眼神阴沉的对方挑衅地开口:“你打算怎么带我们去警察局啊?”他拿起刀子用力刺向引擎盖。“让我们搭这辆车去吗?啊?说啊!”刀子“叽叽叽”地刮过引擎盖。“大摇大摆地停在这附近的高级车就是被我们刮的啦,怎样?哼,你有本身把我们带去警察局吗?试试看啊?”
“铃江,不好意思,麻烦你开车。”大助说道,打开后车门。“好!那你们乖乖坐上来吧,警察局就在附近。”
“你这是什么口气?”两名年轻人愤怒得直瞪眼,再次亮出刀子,从引擎盖上跳下来,逼近大助。
“明明怕得要死,别逞强啦。”
“你要是敢继续说大话,别说车子,看我把你的脸也刮下来!”
黑夹克男把大助嘴里的雪茄打下来。“乖乖上车的人是你,竟然摆出一副有钱人的嘴脸命令别人。”
“什么警察局就在附近啊!啊?你又不是警察!”
“我就是啊。”大助说道。
两名年轻人瞬间愣了一下,接着笑了出来:“听你鬼扯!”
“喏,快上车吧。反抗的话,再加一条妨害公务执行罪喔。”大助说着,朝两人秀出警察证。
“喔!”
黑夹克男拔腿就逃,大助伸腿绊倒他,又扭住另一个年轻人的手,没收刀子以后,把他推进轿车后座。这一连串动作只花了五秒钟。
“喏,你也上车。”大助朝着趴在水泥地上的黑夹克男说,“逃也没用,迟早会被抓的。”
黑夹克男半屈着身子,正在思考该不该逃跑,突然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放我一马吧!我是第一次做这种事,真的!”
大助自己也坐进后座,冷冷地说:“你到底进不进来?”
黑夹克男指指后座的同伴,他的同伴已经放弃抵抗了。“你要把他带走吧!”
“是啊。”
“那我也去。”黑夹克男不情不愿地坐在大助旁边。
“够义气。”大助说道,笑了一下,对驾驶座的铃江说:“不好意思,请载我们到警署。”
铃江从后视镜瞪着大助,大助愧疚地悄悄伸手朝她一拜,车子驶出大马路。
“谁知道警察竟然会开这种最新款的凯迪拉克嘛!对吧?”黑夹克男以哭丧的声音不停地辩解。
大助心想,他们应该还未成年。
“可恶!怎么会有这种事嘛!”年轻人哭了出来。“明明是个刑事,什么会抽雪茄,买珠宝给穿皮草的女人嘛!为什么区区一个刑事会这么有钱,混淆视听嘛,可恶!”他哭个不停。
“这个社会是很复杂的,明白吗?”大助说道。
黑夹克男突然一本正经,低声呢喃:“没有人告诉我们,社会竟然会这么复杂啊!”说完,他又一脸纠结,再度哭了起来。“我根本就不知道嘛!”
“振作一点吧,笨蛋。”眼神阴沉的少年不屑地说道,用下巴比比铃江。“这女的是女警吗?”
“哎呀,真不敢当。”铃江说道。
凯迪拉克在警署的停车场停妥后,大助要铃江在车上等一下,他把两名少年带到警署二楼的防范课。正要把他们移交给少年组一名娃娃脸的刑事丸贺时,原本闷声不响的阴沉少年抗议说:“这是诱捕行动,对不对?!”他抬头挺胸,故意扯开嗓门,好让周围的警察也听得见。“这就是最近再度引发争议的办案手法,我要向报社投诉!警方故意伪装成有钱人,让美女警察穿上皮草大衣,开着最新款的凯迪拉克,引起我们的反感,诱骗我们犯罪!你们从一开始就打算逮捕我们。警察可以像这样做戏,故意教唆我们犯罪吗
?我要把事情闹大!把事情闹大――”在场的刑事纷纷哄堂大笑,年轻人吃了一惊,东张西望。“干嘛?有什么好笑?!”
“这个人可是货真价实的大富豪。”丸贺刑事笑着说,“这位刑事先生抽的是特地从哈瓦那进口的雪茄,一支要价八千五百元呢!”
同样是少年组的胖女警早野打趣地说:“他手上的这支表啊,可是劳力士SPECIAL,一支要价两百五十万元呢。在他二十几支手表里,这支算是最便宜的。”
“请别闹了。”大助红着脸,害臊似地瞪着少年。“我可要声明,跟我一起的小姐不是女警,是我约会的女伴。顺道一提,我今天不当班,而且我不是防范课的刑事,是搜查课调查组的。知道吗?”大助说完后,匆匆忙忙地离开防范课办公室。
“那种有钱人还当刑事,简直是犯罪!”少年们在大助背后自暴自弃地大叫道,“光是有钱就已经犯罪了,还当什么刑事,根本是犯罪的平方嘛!”
大助心想,也难怪他们会这么想!经过走廊的时候,猿渡刑事突然现身,拦住了他。“喂!神户,你今天不是休假吗?”
“我遇上不良少年,所以把他们带来了。”大助从同事的表情和态度立刻察觉有重大事件发生。“发生了什么事?”
“绑架案。刚才成立搜查总部。组长是专办绑架案的老手飞弹警部,他马上就到了,接下来还要召开搜查会议。”
“我也要去。”大助叫道。
“你还是老样子哪。”猿渡苦笑。“不过也无妨啦,反正到时候人手不足,还是会把你叫来的。”
充当搜查总部的会议室里,刑事们已齐聚一堂,狐冢刑事一如往常,以一种神经紧绷的尖锐语气说明案件经过:“肉票是高森阳一先生的独子高森映一,今年六岁,就读小学一年级。映一小朋友昨天放学后迟迟未归,他的家人非常担心,下午三点接到一通陌生男子打来的电话,对方要求家属在明天早上――也就是今天早上八点半带着五百万元现金到国铁车站后面的公园交付赎金。”
才五百万元吗?!――大助差点大叫,硬是咽下了愤怒的苦涩唾液。因为他认为,一个孩子的姓名竟然只值五百万元,这也太轻视人命了。可是很快又想到五百万元相当于自己一年又几个月的薪水,于是产生一种复杂的心情,唧唧哼哼了起来,顿时陷入一团混乱。大助的巨额家产与他的低收入是两个遥远的极端,不管经过了多久,他的金钱观始终无法在两者之间平衡。
“歹徒在电话中警告‘要是报警,小孩就没命了’,所以高森先生并没有报警。当时,他的公司金库里刚好有将近五百万元的员工薪资,所以他把这些钱加上自己的钱装进皮包,今早独自前往车站后面的公园。八点半整,一名戴墨镜及口罩、疑似歹徒的男子出现,抢走了皮包,高森先生来不及追赶,男子就消失在车站的人潮中。然而高森先生返家后,始终等不到映一小朋友。到了下午一点,歹徒又打电话过来,要求他再准备五百万。肯定是食髓知味。高森先生终于无法承受,于是打电话报警。警方在刚才约五点的时候接到报案电话,高森先生整整煎熬了四个小时,真令人同情。”
“之后歹徒还有联络吗?”鹤冈刑事那有如学者般的脸一片忧愁,他一面在记事本上写字,一面询问狐冢。
“没有。”狐冢转向鹤冈,以略微恭敬的语气说,“已经派布引到被害人家,不过他还没联络。”狐冢面对众人,露出尖锐的犬齿,坏心地一笑。“派他过去,是因为被害人的家可能遭到歹徒监视。换句话说,布引是我们当中最不像刑事的一个。”
众人想起布引刑事那矮胖的外貌,纷纷窃笑了起来。
“一接到电话,我们就派布引扮成瓦斯工过去了。当然,瓦斯工人要是在被害人家里待太久,也会让人起疑,迟早得派人过去换班才行。”
“废话嘛!”长相酷似葛伦·福特的飞弹警部怒吼道,走了进来。“为什么让他乔装成瓦斯工?要是歹徒监视被害人的家,十之八九都会猜到警方已经有动作了。”
“组长,您来了。”全员从椅子上起身。
“可是组长,”狐冢一阵恼火,不满地反驳说。“除了瓦斯工,没有其他职业适合迅速乔装了。”
“所以每次一碰到绑架案,刑事就乔装成瓦斯工。不止是三流作家写的推理小说,电影、电视也一样,只要一遇上绑架案,刑事一定会伪装成瓦斯工,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常识了,拜托你们稍微动一下脑好吗?”飞弹警部双眼一瞪,扫视全员。“谁知道停车场那辆鲜红色的凯迪拉克是谁的?”
“是我……,不,是小的。”大助正好站在入口附近,就在飞弹组长旁边,他拘谨地回答。
“传说中的富豪刑事就是你啊!”大助还穿着大衣,飞弹将他从头到脚仔细观察了一遍。“那么,车上那个穿皮草大衣的美女是谁?她也是你的……”
“不,她不是我的――不,这、呃……”大助语无伦次地说明。“她是家父的秘书,呃,我今天正好……休假,所以……,呃,在钟表店碰到不良少年……”
“你在说什么啊?”飞弹组长板起脸来。“我根本听不懂。总之,你跟那位小姐说明情况,请她开着那辆凯迪拉克一起去被害人家。就算歹徒在监视,也料想不到那是刑事,原本是谁要去被害人家?”
“是我!”猿渡兴高采烈地叫道。“窃听器、反追踪器、录音机等等都准备好了,操作仪器的技术人员也在待命了。”
“好,立刻过去。”
飞弹组长命令猿渡,大助急忙开口:“我不能一起去吗?”
“你还有其他任务吧。”狐冢不怀好意地笑着,并插嘴说:“你今天好像休假,不过既然来了,休假就得取消啰,要服从命令啊。”
“这件高级大衣借一下吧。”飞弹组长抓住大助的衣襟,拉扯着说道。“尽可能以公子哥儿的举止上车啊,就算被歹徒看到,也会以为是送钱来的亲戚。”
“不好意思。”猿渡穿上强行从大助身上剥下来的大衣,朝他眨眨眼。“我也见过铃江小姐,我会把详细情况告诉她,请她帮忙。让我代替你和她一起兜风到高森家吧。”
“这个嘛,我想她不会拒绝啦。”但是她应该会生气――大助心想。
“可是,说起来都是你不对,谁教你把铃江小姐丢在停车场,自己跑来开会?这是天谴。”猿渡有些同情地说道,然后离开了。
“其他人就以狐冢为主,在车站周边进行查访。”飞弹组长坐在中央的办公桌,利落地下达指示。“嫌犯如果戴着墨镜和口罩,站务人员应该会有印象。”
“飞弹组长,能不能派我到高森的公司?”鹤冈和警部似乎是老交情,他这么要求。“嫌犯第一次要求的赎金与公司金库里的现金数字相符,很有可能是熟知内情的人干的。”
“去吧!”组长看了看手表。“或许还有职员留在公司,你就带着那位富豪刑事一起去吧。”
“请别再叫我富豪刑事了。”大助不满地说道,飞弹组长第一次笑了。
“嗳,别那么生气嘛。”
搜查行动开始了。
若要以文章表现几组刑事同时办案的情形,那是不可能的。不过,作者不考虑是否会造成读者混淆,尽可能展现同时办案的过程,这是为了表达一位刑事在进行搜查的同时,其他人并非游手好闲。至于效果如何,作者就不负责了。
猿渡等人搭乘铃江驾驶的凯迪拉克,抵达位于市郊住宅的高森家。猿渡与另一位技术员将仪器等物品装进行李袋,伪装成随身物品带进屋内。
铃江也跟着两名警员一起进去高森家。同时间,狐冢刑事正在车站角落向一名站务员问话。
“今早八点半左右,怎么样?有没有看到这样一个人?”
“那个时段正好是通勤尖锋期耶。”站务人员愧疚地摇摇头。“上下行列车交会,几乎毫不间断,车站里挤满了赶往这一带大楼上班的上班族。”
狡猾的歹徒之所以指定八点半这个时间,正是算准了交通尖锋时刻。狐冢发现这一点,气愤极了。同一时间,鹤冈刑事与神户大助正在老街的小工厂地区奔走,被路边的机动三轮车及卡车挡住去路,绕了远路才抵达高森建设金属制造公司的工厂兼办公室。
“这么晚了,还有人在吗?”大助跳过地面上被路灯照亮的积水说。
“现在才七点,应该还有人在吧。”鹤冈说,“社长把金库里的钱全都拿走了,会计多少知情,应该会留下来。或许高森先生也吩咐会计设法筹措第二次的五百万元赎金,而且听说发薪日快到了。”
“这种小工厂的经营这么困难吗?”
鹤冈以悲伤的表情斜视着大助说:“我父亲以前开一家小工厂,他可是非常脚踏实地在经营,结果还是破产了。唉,市况这么不景气,能够轻松经营的工厂应该所剩无几了吧。”
大助与鹤冈站在已拉下铁门的高森建设金属制造公司前,按下员工出入口的门铃,此时,猿渡等人正在高森家的客厅听取布引刑事的交接简
报。
“绑匪后来并没有来电。”长相酷似艾佛瑞·纽曼的布引穿着瓦斯工的服装,张着缺牙的嘴如此说道,以那婴儿般的粗短手指,指向三坪大客厅角落的那具电话。“电话在那里。”
“我立刻准备。”负责操作仪器的技术员将电话挪到中央的大桌上,开始接上窃听器、反追踪器、录音机等等。
“现在,家里有男主人高森阳一先生、夫人歌子女士,还有一位帮佣的大婶,总共三个人。刚才我已经向高森先生说明下一通电话打来时该怎么应对。高森先生会对绑匪说,家里及公司现在都凑不到五百万现金――事实上也没有――要绑匪等到银行明天营业以后。高森先生会尽量拖延谈话,好争取反追踪的时间。”
“明白了。”
猿渡对布引点点头,此时,男主人高森阳一从隔壁的起居室走了出来,一脸憔悴。他的长相斯文,一点都不像小工厂的社长,而且那张神经兮兮的脸现在因苦恼而纠结,教人看了同情不已。话虽如此,猿渡和铃江也没见过高森社长平素的模样,当然无法准确得知事件发生一天多以来,高森社长究竟变得有多憔悴。
“这位是我的同事猿渡,接下来轮到他留守。”布引向高森介绍。
“敝姓猿渡。这位是喜多,负责追踪电话,还有……”猿渡不知该如何介绍铃江,有些困窘地晃了晃身子。“呃,这位是滨田铃江小姐,协助我们这次的伪装行动,她只是民众。”
铃江只是向高森默默地行了一个礼,本来想说“请节哀顺变”,又想到这是对丧家说的话便打消了念头。
“那么我先告辞了。”布引向心不在焉的高森行礼之后,对猿渡等人说:“那么,我等一下要回总部报告。瓦斯工一直赖着不走会引起怀疑。”
布引离开后,猿渡立刻询问高森:“我能了解你的心情,请问夫人现在怎么样了?”
高森坐在沙发上沉思,此时突然回过神似地一脸惊讶地抬起头,眨眨眼睛。“她在起居室,一句话也不说,我有点担心。”他的视线垂落到膝盖上。“如果有人陪她聊聊天就好了。”
猿渡瞄了铃江一眼。
铃江没有自信能够陪高森夫人说话,不晓得该说什么,也不觉得自己能够缓和夫人紧张的心情。即使如此,她还是希望自己能为夫人做些什么。铃江心想,或许待在夫人身边,就可以把自己的心意传达出去,也希望籍由陪伴来安抚夫人的情绪。
“那么,我去陪陪夫人。”
铃江说道,高森以一种不安的表情注视着她。
“麻烦你了。”猿渡说,朝铃江行礼。
铃江走进客厅旁边的餐厅兼起居室时,狐冢正在车站向零售店的大婶问话。
“唔,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人,应该很着急地跑过这里。”
“不晓得耶。”大婶摆出一种说的越多损失越多的表情,冷淡地回答。
“能不能请你回想一下?大概是过八点半的时候。”
狐冢边叹息边问道。不过那个大婶摆出一张臭脸,嫌他妨碍生意似地背过身子,装出忙碌的模样应付接二连三来买烟的客人。
狐冢死了心,正要离开零售店时又停下脚步,他发现从这里可以清楚看到车站后面的公园――也就是今早高森社长交付赎金给绑匪的公园。为了车站内的采光,零售店正面的墙壁有一部分嵌上了透明玻璃。
“啊!”狐冢回过头来,再度大声询问那个大婶:“在那个时间,有没有看到那样的男人出现在公园里?不,你应该看得到,从这里绝对看得到。喂,这件事很重要。那个男人与另一个男人正在交谈,对吧!”
狐冢气势汹汹地问道,不过大婶只顾着把烟递给客人,朝他翻了个白眼。
狐冢的脾气原本就火爆,刚才还很难得地忍耐,这时候终于忍无可忍,朝着大婶咆哮:“你把警察当成什么!”同一时刻,神户大助与鹤冈刑事正在高森建设公司的办公室角落,与独自留守的女会计交谈。
“社长刚才来电,要我在公司里多待一会儿。”年约三十二、三岁的女职员个子娇小,是个长相古典的美女,讲话有点咬字不清:“呃,我去沏茶。”
她正要起身,鹤冈伸手制止说:“不必麻烦了,请回答我们的问题就好。昨天你把钱送到高森社长家吗?”
“是的。”女子行礼。“我叫松平惠美。”
“社长有告诉你那笔钱的用途吗?”
鹤冈问道,松平惠美略微皱眉,点点头说:“少爷他……,呃,被绑架了。”
没想到高森社长的嘴巴这么不牢靠,大助与鹤冈面面相觑。
“是高森社长亲口告诉你的吗?”
大助的语气很严厉,松平惠美露出畏惧的表情说:“是的,呃,我在这家公司已经做了十年的会计,很了解内情,公司出纳都是由我负责,所以社长才会对我吐露实情吧。”
“换言之,”鹤冈边想边说。“若是在平时,除非有特别原因,就算对方是社长,你也不会让他动用公司的钱啰?”
松平惠美红着脸,扭捏了起来。
鹤冈毫不留情地追问:“高森先生知道这一点,才会对你说出实情――我可以这么解释吗?”
“嗯,不过也要看金额大小。”好一会儿,松平惠美用指尖揉捏着裙摆。
接着,她突然抬头,以一种顶撞的口气辩解:“可是,我在公司的职位并没有这么高……,不,我并没有被赋予这么大的权力。关于公司的钱,由于最近不景气,有时候薪水发得迟了,还有那个、特别是呃……工会的人很啰嗦,所以……”她开始语无伦次,讲到一半就沉默不语。
得知公司经营困难及人事状况复杂,大助与鹤冈又互相使了个眼色。
“听说充当赎金的那笔现金将近五百万,是员工的薪水。”鹤冈尽可能公事公办地提问。
“是的,正确数字是四百六十八万两千元。”松平惠美不假思索地回答。“发薪日是明天,所以钱先放在金库里。”
“明天啊!”鹤冈带着同情叹息说。“那么你明天打算怎么办?”
松平惠美仿佛感染似地跟着叹息:“除非客户有大笔款项入账,不然薪水又要延发了。明天,应该会由我向所有员工说明理由,请他们再等一等。”
“换句话说,高森社长手边没有半毛钱吗?”大助难以置信地大声说道。“银行里也没有存款吗?可是这是一家员工几十名的公司吧?再怎么说都……”对大助来说,连这点积蓄都没有就雇用员工的行为,简直形同犯罪。
“员工总共有二十二名。”松平惠美眼中闪烁着反抗的神色,对大助说道。“可是,这一带几乎都是这种规模的工厂。比起别处,我们的薪水算高的,几乎都按照工会的要求支付。虽然公司有银行存款,不过金额不多,如果不拿去支付材料费,公司就要破产了。”
鹤冈发现她提了两次“工会”,而且语气不善,于是问道:“高森社长与工会处得不好吧?”
说到工会,几乎所有员工都会加入吧,所以松平惠美在提到“工会”时,应该是指领导人或委员吧――大助心想。
松平惠美赫然惊觉自己的语气给了刑事多余的想象空间,立刻摇摇头说:“也不是说处不好,倒不如说,社长生性懦弱,几乎任凭工会予取予求……”她冷淡地笑道。“社长是个知识分子,过于明理。再怎么说,只是小公司的工会嘛。全体员工都知情,所以也不会要求得太离谱。”
大助察觉松平惠美并没有对“工会”特别反感,而是对于高森社长软弱的性格感到焦急,内心不禁一笑。
“那么,公司员工有没有谁和高森社长处得特别不好?”
鹤冈提出直指核心的问题,松平惠美睁圆了眼睛,似乎打从心底感到惊讶。“哎呀,那么刑事先生认为嫌犯可能是员工啰?”她猛摇头说,“如果刑事先生是这个意思,我保证绝对没有。”
她断定的语气反而让鹤冈惊讶。
“因为嫌犯如果知道公司内情,绝对不会要求这么庞大的数目。”松平惠美接着又说,“嫌犯的确拿到了五百万元,可是公司可能因此而倒闭,所以嫌犯绝不可能继续要求五百万元。要是公司倒闭了,现在这么不景气,一定会找不到工作,而且其他公司的薪水才不像这家公司这么高呢。”
鹤冈有点被松平惠美的气势压倒,急忙摇头说:“你是会计,难怪一直绕着钱的话题打转,可是我的问题与钱无关,有没有人基于个人因素憎恨高森社长?也就是说,有没有人因为憎恨高森社长,所以想折磨他,让这家公司倒闭?”
“这我就不晓得了。”她沉思了一会儿,似乎真的没有头绪。
“那么,公司以外的人也可以想一下,有没有人知道昨天金库里装着将近五百万元的现金?”
听到大助的问题,松平惠美回答除了自己和社长,其他人应该不知道。
“我想,明天得再来一趟吧。”离开高森建设金属制造公司的大楼之后,鹤冈在归途上对大助这么说。
大助心想,鹤冈的意思是光凭松平惠美的片面
之辞不太牢靠,也得问问公司里的其他员工吧。
就在大助这么想的同时,高森家的客厅――
不,还是算了。
以文章表现同时发生的事,严格来说是绝对不可能的,而且这样的尝试,只会让文章变成半调子。刚才的写法只是徒然让读者陷入混乱,如果故事的发展受到阻碍,读起来不有趣,写的人也会觉得没意思。
那么,为了让故事变得更有趣一点,干脆洗个牌,将小说里的时间顺序胡搅一通怎么样?当然不是全部搅乱,而是仅连续描写事件的某一面,结束之后再继续描写另一面。这样读起来应该比较容易,而对作者有利的另一点是,作者可以藉此设下诡计。虽然范围因【S.S.Van Dine】的‘推理小说二十法则’当中,有一项是‘除了犯人所设下的诡计以外,作者不可以将读者玩弄诡计’,但是作者的本职并不是写推理小说,就算按照规矩来,诡计一下子就会被熟知推理小说的聪明读者识破,所以请容许作者这种程度的结构操作吧。不过,如果有读者无论如何都想按照时间顺序阅读,请不必照着次章的小标题〖A〗、〖B〗、〖C〗、〖D〗、〖E〗读下去,请依照〖A〗、〖A’〗、〖B〗、〖B’〗、〖C〗、〖C’〗这样的顺序阅读。
A 二十四日晚上八点四十分
当神户大助与鹤冈回到搜查总部时,由于嫌犯再度打电话到高森家,包括飞弹组长在内的总部刑事们都为此紧张不已,压低了声音讨论。
“刚才猿渡那边有进展了。”从高森家回来的布引朝着正走进房间的大助及鹤冈说明。“八点半左右,绑匪打电话进来,询问赎金准备好了没。听说这次是女人,有共犯哪,好像是拿手帕捂着嘴讲话,声音非常模糊,勉强辨听是女声。高森先生依照我所交代的,开始拖延时间,表示赎金还没凑齐,明天会向银行借钱,请对方再多等一会儿,没想到绑匪意外干脆地答应了,还说:‘宽限你到后天,二十六日早上八点半,和今天早上一样,把钱放进皮包里,拿到车站后面的公园。’绑匪一口气说完,很快就挂断了电话。虽然没办法追踪来源,不过已成功地录了下来,录音带将由你的未婚妻滨田铃江小姐……”
“她不是我的未婚妻。”大助红着脸抗议。
布引张开缺牙的嘴笑了,改口说:“你朋友滨田铃江小姐回去时,会开着你那辆鲜红色凯迪拉克送来这里。总不能一直叫她在高森家帮忙嘛。”
“当然啦。”大助皱起眉头。“她是家父不可或缺的秘书,请不要过度使唤她。”
“那么,猿渡他们还在高森先生家吗?”
“是的,他们当然还在那里。”布引用力点头,回答鹤冈的问题。“今晚他们应该会在高森家过夜吧,或许绑匪还会再打电话过来。这次打电话的女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共犯,绑匪也有可能再度以男声打电话过来。”
“高森先生为什么说没钱,叫绑匪等他呢?”大助有点争辩地说道。“交易拖到后天,不就表示映一小朋友被释放的时间拖得更晚吗?高森先生难道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吗?”
“可是,”大助怒气冲冲的模样让布引看了直眨眼。“正因为没钱,高森先生才会报警啊,而且在电话里要对方等他,也是为了拖延时间,好让警方追踪发话号码。然而现实问题是,高森先生亲口对我们说,他个人连银行存款都近乎于零,现在已经向有往来的福寿银行申请融资,但也不知道会不会核准。而且神户,你应该也很清楚吧,警察是不能鼓励家属支付赎金的。”
“这我当然明白,可是……”大助焦躁地握紧拳头,一次又一次轻轻捶打一旁的桌子。“姑且不论付不付赎金,手头上有没有钱,和歹徒交涉的状况会大不相同。如果有钱,交涉当然有利多了!”
布引苦笑。“可是就是没钱啊。”
“公司那种状况,银行也不会答应融资吧。”鹤冈从旁安抚地对大助说。
“喂,你们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飞弹组长在办公桌旁出声问道,鹤冈走到他面前报告:“我们去见了公司的会计。感觉公司内部并没有可疑人物,不过倒是有几个疑点,所以我们打算明天再去一趟,询问其他员工。”
“听说公司已经没钱了。”大助也来到鹤冈身边补充说明,“银行户头里似乎只剩下支付材料供应商的钱而已。”他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向飞弹组长倾诉。“组长,我这么说或许违反警察执勤的方针,但请容我负责高森映一小朋友的第二次赎金吧!只要有那笔钱,交易就不必拖到后天了。而且从刚才的内容听来,高森先生也不可能在后天以前筹到钱,那么,交易延后除了让警察有更多时间找嫌犯以外,几乎没有其他意义。如果找不到嫌犯,照这种情况,就算到了后天,高森先生也只能带着报纸做的伪钞前往交易现场。如果现在有钱,映一小朋友或许可以尽早回家,逮捕嫌犯的机会也会提早出现。虽然从第一次的情况来看,就算支付赎金,嫌犯也不一定会释放映一小朋友,但是如果把逮捕嫌犯视为第一要务,那么准备赎金也算是一种方法。万一筹不出区区五百万,让映一小朋友发生了什么……”大助发现飞弹组长正看着他冷笑,于是稍微恢复了理智,有点难为情地露出反省的模样。“这个提案好像很荒唐,真的很抱歉。我也了解组长看不惯我这种有钱人的习性,可是我并不是炫耀自己有钱才这么说的,追根究底,现在是资本主义社会,在这种环境下,我自然产生了下流卑俗的菁英意识,这的确违反了刑事的身份,所以我想把这份自我厌恶以及对犯人的愤怒,呃,融入警察机构及搜查方针,呃……”
大助语无伦次的模样,让在场的刑事纷纷笑了出来。
“你在胡说什么?完全听不懂。好啦好啦,我大概可以想象你要表达什么。”飞弹组长也苦笑说,“的确,有钱总比没钱好。但是,警察替肉票代垫赎金这种事算是前所未闻,可能会成为一个不好的先例。”
就在大助急忙反驳时,在车站一带访查的刑事们吵吵闹闹地回来了。
听到绑匪的电话内容,狐冢刑事叫道:“可恶!”还跺了一下脚。“又是早上八点半吗?那么嫌犯这次也打算在尖峰时刻逃进车站里吧。曾经顺利逃脱一次,食髓知味又打算使用相同手法吧。哼,这次可没那么容易。”
“听你这样说,这次的调查是毫无结果啰!”
飞弹警部说道,狐冢转而向他报告:“您说的没错。嫌犯知道那个时段,车站四周都是赶着上班的通勤族,站内拥挤不堪。不管是站务员还是零售店内的大婶,都没有人看到疑似嫌犯的男子。只是,有人目击到一个奇怪景象。从车站内的零售店可以看到整座公园,看到奇怪景象的就是那个商店老板娘。这位中年大婶个性别扭,刚开始问话时,她几乎不理会我,但是我对她一吼,之前的倔强模样骤然一变,突然抽抽噎噎了起来,然后供出一切。根据她的证词,第一次支付赎金的同一时刻,公园里发生了一件很矛盾的事。”
B 二十五日上午七点三十分
老人神户喜久右卫门坐在阳台上的早餐专用餐厅,瞭望着山水、森林遍地的数千坪庭园,正在享用龙虾冷盘配椰子汁的简单早餐,聆听独子大助与秘书滨田铃江轮流说明绑架案的经过。
“每当我听到你大展身手,就觉得我活到这把岁数真是值得了。”喜久右卫门的眼眶已经盈满了泪水,才听到一半就抬起头抽抽噎噎地说道,“像我这样的大坏蛋,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像大天使的正义使者呢?”老人的肩膀开始颤抖。“而且这次连铃江都来协助……”
喜久右卫门开始呜咽,大助与铃江瞄了他一眼,彼此交换了“又来了”的眼色。
大助一口喝光咖啡,“锵”的把茶杯放到托盘上,大声说:“请别再哭了!”
大助异于往常的强硬语气让喜久右卫门吃了一惊,他眨眨眼说:“吓我一跳,眼泪都缩回去了。”接着有点不悦地用叉子戏弄着龙虾,喃喃自语说:“差点就能像平常一样痛哭一场啦。”
“哭的人或许很痛快,可是我们担心得要命!”大助对父亲说,“每次都哭到噎住,搞得人仰马翻。您那样子不是也很难受吗?”
“的确挺难受的,不过生死关头自有圆寂之乐,而且让铃江照顾也很舒服呀。啊,这不重要。”喜久右卫门咳了几声。“你今天早上好像在生气,我什么事让你大动肝火?”
“当然是绑匪。绑架这种卑劣手段固然令人气愤,但是一个孩子的生命竟然轻易被换算成区区五百万、一千万,更让人无法原谅。不仅如此,现实生活中竟然有那么多人连支付这点赎金都办不到,真令我痛心。还有,不得不为这种事生气的我,也令我感到愤怒。”
“你是在气自己是富豪子弟吧。”喜久右卫门悲伤地说,“都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不好,原谅我吧!”
“大助少爷无论如何都想把那五百万元交给高森社长吗?”铃江想要改变话题,于是问了大助。
“问题就出在这里。”喜久右卫门点点头。“要是警察借钱给家属的事情曝光
了,那就不太妙吧!”
“是啊,我和高森社长素不相识,所以也没办法以个人名义借他。”
“昨晚,高森社长本人表示已经向福寿银行申请融资了。”铃江以内敛的语气说道,好像在暗示什么。
“嗯,这我也听说了。我在那家银行也有定期存款。”大助边想边点头。“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什么?那叫银行融资就行啦。”喜久右卫门不当一回事地说道。“何必动用你自己的存款?我只要打一通电话跟总经理说一声就行了。啊,铃江,马上打电话给总经理。”
“请等一下,别这样。”大助慌忙制止。“因为高森先生公司的业绩不振,所以银行迟迟不肯答应融资。就算说出绑架一事,一切都是为了救孩子,银行明知钱收不回来,怎么可能借给他啊!”
“他们敢不借?!”喜久右卫门恶狠狠地瞪着大助。“你太小看你老爸的影响力了,你觉得我把交给福寿银行运用的钱全数提走,比起明知收不回来但还是出借的区区五百万,对银行来说哪一边的损失比较大?怎么样?连比都不用比嘛!”
“请不要对银行施加压力。我不喜欢这样。”大助有点气愤地说,“而且这么一来,岂不是变成一种捐款?要是有人知道银行因为父亲的施压,逼不得已做出类似捐款的行为,痛恨权势的人很快就会把消息传出去,在社会上造成负面的观感。这个社会最有钱的就是银行,一定会有许多人纷纷涌入银行要钱。”
“唔。”喜久右卫门的脸有些涨红,沉默不语。
“铃江,我如果拿自己的存款担保,银行会肯答应借钱给高森先生吗?”大助询问父亲干练的秘书。“当然,条件是不能让高森先生发现。”
“那就是提供担保。”铃江以公事化的语气回答。“但是,大助少爷必须在一份作保的文件上,以担保人兼连带保证人的身份盖章,而那份文件上,高森社长也会以借款人的身份盖章,所以他马上就知道担保人是大助少爷了。”
“能不能别让他知道?”大助不知如何是好,向铃江求助似地问。“例如,能不能在高森先生盖过章之后再让我盖呢?”
“要是高森社长在事后要求想看那份文件,立刻就曝光了。”不知铃江是不是还在为昨晚的约会中断一事生气,以冷冰冰的语气说道。
“就是啊。”喜久右卫门似乎对于秘书的能干感到骄傲,难得兴高采烈地附和。“人类这种生物总会对一些多余的事物好奇。高森一定想知道究竟是谁替他出钱。嗯,他一定想看,绝对会看。”
“请别这么高兴。”大助搔搔头。“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那么,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方法吧。”喜久右卫门露出了每当想到坏主意时总会出现的恶作剧眼神,望向儿子。“你可以试试金蝉脱壳融资这一招。”
“那……那是什么?”大助有点吃惊地望向父亲。“我是听过金蝉脱壳诈骗(注:日本有名的诈骗手法,歹徒多半在银行或公司行号前埋伏,扮装成银行或公司员工,巧言骗取金钱或支票,再进入银行或公司,然后从其他出口开溜。),却没听过金蝉脱壳融资啊。”
“是吧!这是我发明的。”喜久右卫门老人自豪地说,“当然,我自己也还没试过。不过我年轻的时候啊,倒是做过四、五次类似金蝉脱壳诈骗的事,当时可是赚翻啰……”喜久右卫门被大助凌厉的眼神一瞪,又咳了几声。“别用那种刑事的眼神看你父亲嘛,那是从前的事啦。”
“也就是把高森先生请到银行,擅自借用银行的接待室,让他以为银行答应融资,然后把钱交给他,是吗?”铃江问道。
“没错。”喜久右卫门点点头。“就是把金蝉脱壳诈骗的手法倒过来用。银行那边我会事先吩咐,要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哦,还有这一招啊!”大助沉思了起来。
C 二十五日下午一点十分
“不好意思麻烦您走一趟,今天贷款课的课长突然请病假,无法到场。我是贷款课代理主任,敝姓龟冈。”一名看似行员其实更像学者的中年男子走进接待室,先行了一个礼,并向等候几分钟的高森说道。
“我是高森。”高森站起来,以一种难掩困惑的表情问龟冈:“我在电话中听说了,不过贵行真的愿意融资给我吗?”
“是的。来,请坐。”
龟冈在沙发上从容坐下,两人在福寿银行的接待室里相对而坐。
“上面已经核准了,所以我们行员立刻在上午联络高森先生。”龟冈拿下眼镜,一边擦拭镜片,一边以淡淡的口吻说,“您将银行交易约定书带来了吗?”
“带来了。”高森从公事包里取出约定书。“连带保证人好像需要两位,姓名栏有两个,但电话中表示保证人只需要一位,所以……”
“是的,一位就够了。”龟冈从高森手中接过约定书,重新戴好眼睛。“这位高森完二先生是……”
“是我胞弟。”高森脸红了,仿佛是为了只有亲人肯担保一事感到不好意思。
“高森先生,”龟冈从文件中抬起视线,缓缓说道,“我想您应该知道,银行对于申请融资的对象或公司行号,都会在事前充分调查。根据敝行的调查结果,您所经营的高森建设金属制造公司,最近的业绩不算好,或者说是每况愈下。”
“是的。”高森坦率地点头,疑惑地看着龟冈。“我已经料到贵行会这么说,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心理准备,但是为什么……”
“唉,敝行与贵公司往来这么久,就当作是看在这份情谊上特别通融吧。”龟冈微笑着说道,随即又恢复一脸严肃,压低声音。“其实,警方今早前来调查高森先生与敝行的交易状况,那时候,敝行获知大致情形,听说令郎身陷危机。”
“那,果然……”高森睁圆了眼。“警方不可能替被害者家属支付赎金,贵行果然是一片好意啊……”
“请别误会了。”龟冈挺直背脊,注视着高森。“就算是长年往来的客户,银行也不会出借回收无望的款项。这完全是对贵公司的融资,当然要请您遵守还款期限,如果无法遵守,敝行将收下担保物件。高森先生,敝行是相信您的。明白吗?”
高森咬着下唇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抬起头,坚定地对龟冈点点头。“明白了,感谢贵行的一番美意。”
“那么,”龟冈打开接待室的门,召唤一名年轻行员进来,指示对方马上准备五百万现金。
高森把钞票装进皮包后便回去了。此时,由鹤冈刑事乔装的代理课长龟冈顿时松了一口气,垂下肩膀,又重新坐回沙发上。
“进行得很顺利呢。”
神户大助走进接待室,露出笑容点点头,鹤冈用手帕边擦汗边应道:“我还以为谎言会被识破,内心七上八下的呢。不管怎么样,警方都不可能把绑架案透露给第三者啊,幸好高森先生没发现这一点。”
高森那份约定书上的连带保证人栏还有一个空格,大助签上自己的名字,盖妥印章,交给刚才的年轻行员,露出微笑。“这么一来,也不必金蝉脱壳了。”
D 二十六日上午八点二十五分
“原来如此。从这里可以清楚看到整座公园呢。”布引站在车站的零售店――那个冷漠大婶的小店前对狐冢说道。
“如果歹徒在公园里拿到那个装满赎金的皮包,一定会走进车站,从这家店前面经过。”狐冢双眼炯炯有神地说,“如果有共犯,映一小朋友就危险了,所以不能在这里逮人。不过,车站四周有十几名干练的刑事负责监视,个个都是行家,绝对不会把人跟丢。”
从剪票口到车站大厅的大门之间涌入大批通勤族,把车站挤得水泄不通。这家店靠近车站后门,通往公园,平时较少人进出。即使如此,仍然有许多上班族走到零售店买烟,所以狐冢和布引也站在店家陈列报刊的角落,缩着肩膀监视着。
“不仅如此,万一发生紧急状况,为了保护高森先生,猿渡也躲在公园的树丛里待命。鹤冈兄乔装成清洁工正在车站后门扫地,顶楼上也有警员架着望远镜戒备,万无一失。”
“歹徒实在太笨了,拿到第一个五百万就该满足了,竟然贪得无厌。”
两人不怀好意地相视而笑。
“现在几点了?”
“唉……,二十七分了。”
“高森先生差不多该现身了。”
“啊,他来了。”
高森社长提着一只小提包,从车站后方的公园入口处走进去,站在树丛前的路灯下。他那张苍白的长脸在两、三天后变得更瘦,可能是睡眠不足,走起路来也摇摇晃晃。朝阳反射在高森的镜片上,他宛如被阳光定住般,在原地呆站了好一会儿。
“高森先生的提包里装的是真钞吗?”布引问道。
“好像是。”狐冢一脸苦涩地说,“里面装着神户向银行借来的钱。警方虽然也准备了报纸裁成的假钞,但是考虑到肉票的安危,还是使用真钞。说不定绑匪的个性冲动,万一有共犯,那么肉票就更危险了。”
不久,蹲在树丛中的猿渡边瞄
了一眼手表,八点三十一分。早晨的公园里没有人,疑似歹徒的男子也尚未出现。
“或许嫌犯发现警方正在监视。”八点三十五分。狐冢在小店前这么呢喃。
“或许嫌犯不来了。”布引别具深意地说道。
鹤冈拿着水桶,正在后门旁的水龙头装水,担忧地瞄了手表一眼。八点四十分,一名高个男子忽然穿越站内的人潮,走出后门,并进入公园。男子戴着深色太阳眼镜和白色纱布口罩,快步走近高森,在他面前停步,默默地伸出右手。这个动作像在指示“把袋子拿来”。
“你是谁?”树丛里的猿渡听见高森颤抖地问道。“映一在哪里?映一在什么地方?”
男子无言地抓住高森手中的提包,打算抢走。结果高森社长突然抵抗,他像个耍赖的小孩般扭动身体,紧抱着提包不放。不过对方的力量更大,提包最后还是被抢走,瘦弱的高森社长跪倒在地,男子将提包紧紧夹在右腋下,跑向车站。
在男子走进车站之前,猿渡打算按兵不动,他看到高森倒在地上虽然有点担心,不过他认为高森只是在争夺中被推倒,应该没什么大碍。可是这时候,距离猿渡稍远的地方,有两名男子突然从树丛里站起来,追着嫌犯跑了出去,猿渡也反射性地站了起来。
“是记者!”
猿渡一脸苍白,跳出树丛,那个高个男要是被记者追到就糟了。猿渡想起来,警方以为记者并不知道这起绑架案,所以本部也没有特别向各报社下达封口令。就算如此,这种行为也太没常识了。猿渡满肚子火,拼命追赶那两名疑似记者的男子。这可是绑架事件,他们竟然如此轻举妄动,恐怕是二流报社的记者,在其他地方听到消息,急功近利,才会在这里埋伏吧。真是的,实在太没常识了。
猿渡大叫:“等一下,别抓那个人,他还有共犯啊!”
E 二十六日中午十二点十五分
一到公司的午休时间,会计松平惠美便搭上计程车,火速赶回与公司同一区的住处公寓。
“回来晚了,对不起呀。你饿了吧!”她走进玄关旁的厨房兼餐厅,对着正在桌前看少年周刊的高森映一说道。她在路上顺道去了超市一趟,从纸袋里接连取出食品,摆在餐桌上。“我马上做饭,再等一下喔。”
映一沉迷于漫画,只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鹤冈打开松平惠美忘了上锁的门,走了进来。
“映一。”他故意无视松平惠美,呼唤小男孩。“喏,差不多该回家了,你已经三天没上学了吧?”
“刑事先生……”松平惠美右手握着洋葱,无力地瘫坐在铺有地毯的地板上。
映一好像一时无法从漫画中回到现实,只是茫然地看着鹤冈。
鹤冈怜悯地俯视着松平惠美说:“你也真傻,竟然肯帮这种忙。”
A’ 二十四日晚上八点五十分
“照你这么说,调查是毫无结果啰?”
飞弹警部说道,狐冢转而向他报告:“您说的没错。嫌犯知道那个时段,车站四周挤满了通勤的上班。不管是站务员还是零售店内的大婶,都没有看到疑似嫌犯的男子。不过有人目击到怪异的景象。从站内的零售店可以看到整座公园,看到奇怪景象的人就是那家店的大婶。这个大婶性格乖癖,我一开始问话时,不知为何,她几乎不太理会,但是我对她一吼,她就一改之前的态度,突然抽抽噎噎了起来,并招出一切。根据她的证词,第一次支付赎金的同一时刻,公园里发生了一件完全矛盾的事。”
“哦?”飞弹警部一双大眼睁得更大。“完全矛盾,指的是与高森先生的证词矛盾吗?”
“我也不清楚算不算矛盾。”狐冢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偏了偏头。“应该说,几乎在同一时刻,公园发生了某件事是高森先生没提到的。店里的大婶说,今天早上八点半,有人病倒在公园里,引发一阵骚动,虽然不清楚事发的确切时间,但是从车站里拥挤的状况来看,可以推断是八点半。”
“说详细一点。”
“是的。大婶说,大约在早上七点半,她打开商店铁门,看到公园的树丛前有个像工人的男子倒在地上。她认为那可能是昨晚喝醉的醉汉,尽管天气寒冷,她不想惹麻烦所以没报警。真是冷漠啊!”
飞弹警部交抱着双臂问:“那人死了吗?”
“没有。那是一个流浪汉,感染肺炎,陷入昏迷,正确来说,也不算是路倒事件。碰巧经过公园的行人打了110报警,表示有病人倒在公园,所以警车便赶到现场,救护车紧接着赶到,这场骚动一直延续到八点半左右。”狐冢摇摇头。“但是高森先生的证词里,完全没提及他应该目击的这起事件。”
“那么,是高森先生做了伪证?”
刑事纷纷脸色大变,飞弹组长连忙制止众人。“等一下,先等一下!你们冷静一点,情况还没弄清楚,不一定就是如此啊。从地图上来看,那座公园呈狭长状,或许交付赎金的地点在其他地方;又或者高森先生在流浪汉事件平息之后才来到公园。此外,高森先生也有可能知道这场骚动,却无暇理会。关于这一点,必须再仔细确认一下。”
“我刚才在高森家,问了他一些问题,光是从他的回答无法推断他是否目击到这起事件。”布引伸手拿起一旁的电话。“需要猿渡确认吗?”
飞弹组长急忙阻止道:“交代猿渡,除非高森先生主动提及流浪汉一事,否则先暂时保密。”
布引用力点点头。“明白了。”
“这么说来,”鹤冈看着布引打电话给高森家的猿渡,低声说道。“高森先生竟然这么轻率把事情告诉一介员工,就算对方是会计,也令人匪夷所思呢。”
“是啊!”大助也用力点点头。“或许那个叫松平惠美的女子,跟高森社长的关系不寻常吧。”
鹤冈以锐利的目光瞥了大助一眼:“哦,原来你也发现啦!看来你的观察力越来越敏锐了。”
飞弹社长正在吩咐其他刑事,向调查公园流浪汉事件的同僚打听有没有人目击高森社长或嫌犯。他听到鹤冈与大助的对话,便转过头来。“这个情报很有意思,再说详细一点。”
“呃,那个我,呃……”大助又脸红了。“松平惠美在介绍社长的性格时,给我这种感觉,只是这样而已。”
“我也有同感。”鹤冈同意说,“但是,我刚才说的无法释然,并不是这一类的直觉。根据调查,那家公司的发薪日是明天,但是将近五百万的现金从昨天就放在公司的金库。”
“哦,”组长低吟。“这也很不寻常。一般来说,大部分公司都会把钱存在银行,等到发薪日再提领出来。”
“对了。”大助突然一惊,全身僵硬。“而且那个会计说,只有她和社长知道金库里有将近五百万元的现金。”
“而且绑匪第一次要求的赎金是五百万。”组长意味深长地缓缓说道。
“啊,那么是高森社长与松平惠美共同策划这起伪装的绑架案啰?”
狐冢大声说道,飞弹组长朝他吼了回去:“不行!不能妄下断论。这么断定还言之过早,要是走错方向,结果真的是一宗绑架案,那就不得了啦。”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沉思了五、六秒,闭起眼做了决定。“好,就以绑架案与伪装绑架案这两个假设来进行搜查。狐冢和布引明天去调查高森建设金属制造公司的客户,查查看昨天以前是否有客户支付将近五百万的款项。其他人再调查一遍是否有目击者看到映一小朋友在放学途中被拐走。还有神户……”
“是!”大助以期待的眼神注视着飞弹组长。
“情势改变了,现在不得不采用特殊的搜查方式。以我的立场,不能拜托你出那五百万。但是如果你个人要融资给高森先生,我不反对。不过,那笔钱或许会收不回来。当然,不能被高森先生发现是你这个刑事借他的。这一点如果办得到,我就允许你出资,然后观察高森先生的反应。”飞弹警部邪恶地笑道,睁开一只眼。“你可以请鹤冈兄帮忙。”
B’ 二十五日上午七点四十分
“也就是把高森先生请到银行,借用银行的接待室,让他以为银行答应融资,然后把那笔钱交给他,是吗?”铃江问道。
“没错。”喜久右卫门点点头。“就是把金蝉脱壳诈骗的手法倒过来用。银行那边我会事先吩咐,要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哦,原来还有这一招啊。”大助沉思了起来。“看看高森先生在银行接待室的反应,就可以判断这起绑架案的真假了。”
“什么叫作真假?”
喜久右卫门问道,大助回过神来,慌忙摇头。“不,没事。”
“大助少爷的意思是,这起绑架案有可能是伪装的吗?”
铃江突然厉声问道,大助吃了一惊并望向她。铃江目不转睛地注视大助。
大助回看着铃江,缓缓点头。“正是如此。你有什么线索吗?”
“昨天我到高森社长家的时候,”铃江放下茶杯,静静地说道,“猿渡先生说夫人一定很担心孩子,希望我陪她聊聊。
不过,高森社长对于我与夫人交谈一事似乎有戒心,一脸不愿意的表情。在那之前,我总觉得高森社长不太关心夫人,这么一来就更明显了。”
“那么,”大助探身向前。“你和高森夫人谈过了吗?”
“我是见了夫人,但她一直专注于拼图游戏,没办法跟她聊到什么。”铃江别具深意地询问大助:“大助少爷玩过拼图游戏吗?”
“小时候玩过类似的益智玩具,可是成人玩的复杂拼图我还没玩过。”
“那需要非常专心,可不是用来抒发心情、解除压力的。然而在我看来,夫人玩得相当顺畅。当然,如果不了解那种拼图的困难度,沉迷于游戏中的夫人,看起来或许就像神智不清吧。”
“所以高森社长才会叫夫人玩拼图。而夫人知道这起绑架案是假的,才能放心玩拼图游戏,是吧!”早已忘了早餐,只是在戏弄虾子的喜久右卫门眯起眼睛望着铃江说道,那眼神仿佛在看着亲生孙女。
“是的。”铃江斩钉截铁地答道。
C’ 二十五日下午一点二十分
高森那份约定书上的连带保证人栏位还有一个空格,大助签上自己的名字,盖妥了印章,交给刚才的年轻行员,露出微笑。“这么一来,不必金蝉脱壳也无妨了。”
“刚才狐冢打来,”鹤冈往左右扭动脖子,发出“喀啦喀啦”的骨头作响声说道,“根据他的调查,这两个星期以来,高森建设金属并没有收到任何大笔款项。”
“我都忘了这件事。组长刚才也打来了。”大助也说道,“猿渡不经意地试探,结果高森先生完全不晓得流浪汉昏倒的事。此外,嫌犯后来也没再打电话到高森家。哦,还有,录到的那个女人声音,完全听不出任何特征。”
“完全听不出那个声音到底是谁。”鹤冈点点头。“我想找出它和松平惠美的共通点,重复听了好几次呢。可是,”鹤冈压低了声音说,“今早我又去了一趟高森建设金属,询问公司员工,令人惊讶的是,所有员工从昨天就知道那起绑架案了,他们也知道薪水被拿去支付赎金。”
“是松平惠美说的吗?”大助皱起眉头。“难道高森社长没有要求松平惠美保密吗?”
“反倒比较像是高森社长叫她说的。员工虽然没有明讲,不过社长和松平惠美好像已经暗中交往了好几年。”鹤冈眯起眼睛说,“越来越像伪装绑架案了。”
D’ 二十六日上午八点三十五分
“或许嫌犯发现警方正在监视。”八点三十五分。狐冢在小店前这么呢喃。
“或许嫌犯不来了。”布引别具深意地说道。
“嗯,可是,”狐冢瞄了布引一眼。“还不一定是伪装。”
八点四十分。
神户大助戴着深色眼镜及白色纱布口罩,从站内的人群中走出来,朝后门走去。鹤冈拿着水桶,正在后门旁的水龙头接水,有点担忧地瞄了手表一眼,他抬头看到大助,立刻别开视线。大助走进公园。高森望着大助,他的镜片反射着阳光,看不出脸上的表情,却像吃惊得愣在原地。此时,大助对高森的怀疑更深了。刑事们讨论之后决定,高森在电话里与女人约定八点三十分交付赎金,如果过了十分钟,绑匪尚未出现,就由大助乔装成绑匪接近高森,试探他的反应。大助走到高森面前,默默把右手朝着斜下方――高森拿的那只提包伸出。
高森一脸哑然,总算挤出声音:“你是谁?”
这一瞬间,确实了高森的嫌疑。这句话听在大助耳里,完全表现出高森的惊讶。显然,高森没料到自己捏造的歹徒竟然出现了,然而他又想起猿渡还在树丛里,发现自己失言,急忙改口说:“映一在哪里?告诉我映一在哪里!”但已经改变不了局势,于是大助想夺走那个提包。果然不出所料,高森紧抓着提包不放。大助心想,对高森来说,提包里的钱并不是挽回儿子的赎金,而是银行意外借给他、要用来度过公司危机的周转金。但是,大助使劲全力抢走了提包。这也是预定中的行动,用来观察钱被抢走以后,高森会有什么反应。高森跪倒在地,大助不予理会,抱着提包往车站跑。此时,背后传来脚步声,追赶着大助。不可能是猿渡,而且脚步声有两个人。然而,还有一个脚步声追上了那两个脚步声。猿渡的叫声传来,被脚步声盖过,大助听不见猿渡在喊什么,但是感觉是要他小心,警告他后面有什么人。大助翻越公园的低矮栅栏后,回头张望。他发现有两名显然是报社记者的男子正在追他,连忙加快脚步。两名记者追得更快,猿渡又嚷了什么。但是不管猿渡嚷了什么,两名记者就像野兽追猎物般兴奋地追着绑匪,根本听不进去。大助心想,要是被这两个急功近利的记者抓到就糟啦。如果大助的身份曝光,记者等于是目击现职刑事抢钱逃跑的场面,就算能向他们解释这是办案的一环,但由于事件性质,警方肯定会遭到许多误会,被报纸大加挞伐。得甩掉他们才行,不能因为自己想出来的破天荒计策,让所有警察惹上麻烦。
就在大助正要跑进车站时,两名记者之一叫了出来:“抓住那家伙!”
很明显地,他们朝着正在后门用水龙头汲水的鹤冈叫嚷。鹤冈故意装出惊慌的模样。大助跑过他面前,奔进车站之后,鹤冈把水桶里的水朝记者当头一泼。他精彩地诠释了惊慌失措的中年站务员。记者们吓了一跳,但只用“这个笨蛋”的眼神蹬了他一眼,马上追着大助跑进车站。车站大厅挤满了上班族。大助被人潮推挤,发现追上来的记者们大叫“抓住那家伙”,这句话使得几名民众注意到他,犹豫了起来。混进人群中可能反而让自己陷入动弹不得的窘境,但他只是犹豫了一下,记者又追了上来。大助挤进人潮,用肩膀顶开人群,拨开男男女女,往大门口前进。记者也来势汹汹地冲进人潮,大助听见背后有人被记者推挤,发出叫骂声。现在,记者与大助的距离只剩下短短三、四公尺了,大助把夹在右腋的提包抱到胸前,打开袋口,用左手支撑袋子,右手伸进里面抓出一把钞票。
绑钞带断裂,百万元纸钞被大门吹来的风刮起,在大助头顶瞬间飞散。群众看到一张张万元钞票从天而降,发出“喔”的惊呼声,大助背对他们,趁机又抓出一百万,用力朝头顶上扔出。在早晨昏暗的车站里,以深灰色为基调的熙攘人群上头,万元钞票再度四散飞舞。“钱!”“是一万元!”叫声此起彼落,大助接二连三地将一束束万元钞票往头顶上扔,接着往前跑去,上班族纷纷朝他背后冲了过去。大助抵抗着人潮,朝正面玄关跑去,提包内已经没钱,大助索性把包包也扔了。男人的咒骂与女人的尖叫在背后汹涌翻腾。大助祈祷不会有人受伤,不过如果民众面临这种状况,还摆出一副知识分子的模样冷眼旁观,那也教人伤脑筋。如果彼此不争夺一下,就没有人墙替大助阻挡那两个记者了。
大助从正面玄关逃出来以后,跑向正在停车场等他的凯迪拉克。驾驶座的铃江看到大助跑过来,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大助一面坐着凯迪拉克,一面望向车站大门,那场骚动甚至扩大到车站外,还有人为此跑进车站里,倒是没看到追逐大助的记者从车站里跑出来。
“您做了什么?”铃江发动车子,看到大助的模样,吃惊地问道。
大助边喘气边回答:“又捅娄子了,可能又要挨骂啦。但我也只能这么做了。”
E’ 二十六日中午十二点二十分
鹤冈怜悯地俯视着松平惠美说:“你也真傻,竟然帮这种忙。”接着,他瞄了映一一眼,眨了眨眼睛。“竟然利用孩子,太过分了。就算你们教他怎么说谎,但孩子毕竟是孩子,你们没想过映一小朋友到时候被警方问话,不小心说出真相来吗?就算勉强过了这一关,万一他长大以后发现真相,你们怎么跟他解释?”
“可是……,可是,公司的状况真的非常危急,我们甚至无法考虑这些啊。”松平惠美流下了眼泪。
“是薪水吗?还是支付客户的款子?不管是哪一边,请他们再等一等不就得了?我不认为情况危急到这种地步。”
“你说的没错,我也这么认为。可对他来说,这是燃眉之急啊。”松平惠美趴倒在冰冷的地上,哭了起来。
“这次的事件,完全是高森社长的懦弱引起的。”
案件大致处理完毕后,二十六日下午四点三十分,飞弹警部面对搜查总部的刑事们,开始说明案件的概要。“大客户的交易取消及工程上的出错,制作出大量瑕疵品是犯罪主因。从上个月起,公司就没收到任何货款,无法支付员工薪水,也没办法付款给下游厂商。高森社长的个性无法忍受工会的指责,也不愿意向下游厂商低头道歉。于是他策划了假绑架案,选择情妇松平惠美做为共犯。”说到这里,组长稍微停顿了一下,望向曾经侦讯松平惠美的鹤冈。
鹤冈发现飞弹组长要求他补充有关松平惠美的资讯,于是开始说明:“这五、六年来,高森与他太太的感情已经降到冰点,高森与松平惠美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发生关系的,高森有时候会在她的住处过夜。松平惠美供称,高森与她的关系很快就被他太太发
现了,从此以后,他太太开始挥霍无度,因此高森在私生活方面也十分困窘。这次的事件,他太太算是有部分责任,因此不得不参与这场闹剧,扮演担忧孩子安危的母亲角色。”
“二十三日下午,松平惠美在高森家附近人烟稀少的路上,等待映一小朋友放学,然后用计程车把他载回自己的住处。”飞弹组长开始解说,“映一小朋友认识松平惠美,而且父母也交代他这么做,所以他乖乖跟着松平惠美离开。至于公司的金库原本就是空的。二十三日傍晚,松平惠美并未把钱送去社长家,她只是在二十四日早上一进办公室,逢人就散布社长儿子被绑架的消息,并表示原本用来发薪的五百万元,被拿去充当赎金了。”
布引有点纳闷地说:“呃……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是为了引起同情,并安抚暂时领不到薪水的员工,尤其是工会的会员。此外,万一有员工报警,绑架案上了新闻,也可以取得客户的同情,高森不必赔罪,客户也会同意让他延后付款吧。他打的就是这种如意算盘。”
“真是个没用的男人。”狐冢露出尖锐的犬齿说,“听到有这种人,我就忍不住一肚子火。”
“可是,会做出这种蠢事的懦弱者,通常具有强烈的被害倾向,总是想依赖他人。”飞弹警部说,“然而,高森的期待落空,公司里没有员工报警。于是,高森指示松平惠美在公司里散步消息,说绑匪要求支付第二次赎金。他认为这样一来,一定会有人报警。”
“为什么高森认为应该会有人报警?”猿渡感到不解。“我觉得这个计划实在太一厢情愿了。”
“在第一次计划中,高森认为员工会因为自己的薪水被拿去充当赎金而感到愤怒,于是报警要求警方设法取回。第二次他则认为,公司仅剩的钱都被拿去充当赎金,员工的薪水会拖得更晚,所以应该会有人报警。换句话说,高森是个软弱的知识分子,他的刻板印象认为员工一定会仇视社长,其实他根本不必把自己变成被害人,他手下的二十多名员工也都是善良的好人,他们全都为社长的家人担忧,比起自己的薪水,更担心社长儿子的安危,因此没有人打电话报警。”
“高森真应该感激得痛哭流涕。”鹤冈气得说道。
“由于没有人报警,绑架案自然上不了报,无法博取社会的同情。高森没办法,只好在二十四日下午五点左右,亲自联络警察。为了表示这是一起真的绑架案,他事先要求松平惠美扮装成嫌犯,在晚上八点半打电话到高森家。”
“说到八点半,正是鹤冈兄和我在公司见过她以后的时间呢。”大助补充说明。
鹤冈点点头。“松平惠美供称,我们回去以后,她立刻离开公司,利用这附近的公共电话打到高森家。她以手帕裹住话筒讲话,所以声音才会变成那样。”
“猿渡在一旁观察高森先生接这通电话的模样,开始起疑。首先怀疑这是一起伪装绑架案的人,好像是猿渡。”
飞弹警部对猿渡点点头,猿渡脸红了。“是的。高森先生在电话中与嫌犯交涉,结果肉票将拖延两天才会获释,然而高森先生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担心的模样,通话结束之后,也只是不断地强调自己没钱。”
“当听到福寿银行愿意融资时,有常识的人应该会感到纳闷,但是高森先生只是一脸诧异,然后毫不在乎地收下了钱。他天真地认为儿子被绑架,苦于筹不出赎金,理当有人会替他出钱,所以并没有起疑。接着,高森既然已叫松平惠美打了恐吓电话,就不得不在二十六日早上前往公园。其实银行都把钱借给他了,他也没有必要继续演戏,而且嫌犯根本不会出现。因为有警方在一旁监视,就算嫌犯未现身也是理所当然。只要装成嫌犯死了心,释放肉票,要映一小朋友自己回家,一切就能圆满结束了。然而,绑匪却现身了,高森一定吓坏了吧。神户提议让假绑匪登场,这个主意使得整起事件的真相被揭穿了。”飞弹警部说道,瞄了大助一眼。“追赶假劫匪的两名报社记者,其中一人是高森完二;也就是高森的胞弟。高森因为绑架案迟迟不上报,所以打电话给在二流报社上班的弟弟,一来拜托他担任银行交易约定书的连带保证人,二来顺便把绑架案告诉他。完二与哥哥的感情似乎不太好,同时也和哥哥一样自私自利,他为了抢这个独家,不仅不顾肉票的安危,甚至与同事计划要抢先警方一步,亲手抓到犯人,让此案成为头条新闻,因此一大早就在公园里埋伏。高森认为孩子还没获释就上报,这则新闻会比较轰动,也比较能搏取社会大众的同情,但是警方不可能把消息泄露给新闻记者,所以他依然无法如愿。”
“我狠狠骂了那两个记者一顿。”猿渡龇牙咧嘴地说,“可是――,那两个家伙不仅没有反省,还顶撞我说,民众协助警方有什么不对?他们根本就不配当记者。”
“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飞弹警部有点坐立不安地说,“记者们――哦,不是二流的,而是一流的记者们,正在楼下等待。”他很困扰地说,“案子虽然破了,但是关于神户撒出去的那五百万,该怎么说明呢?总不能说撒钱的人是刑事吧。”
大助顿时显得垂头丧气,并说:“非常抱歉!”
狐冢逮住机会怒吼:“有钱人就会干这种事!撒钱!竟然做出这么轻率的举动!虽然只是轻伤,但是有四个人因此挂彩哪!”
“可是,神户当时也只能这么做了,反正那是他的钱嘛。”猿渡替神户辩护说,“而且那四名伤者都捡了一堆钱,开心得不得了呢。”
“听说最后只收回了六万元。”鹤冈笑道,“在那么拥挤是人群中,捡钱的人是不会互相阻止的。”
刑事纷纷哄堂大笑。
“那算是违反道路交通法吧。”布引坏心眼地说道。
“可是那里并不是车子行经的马路,而是车站里面,我看就算了吧。”鹤冈像是想尽办法替大助解围,以免他受到处分。
“啊,如果不是撒钱,而是掉钱怎么样?”猿渡叫道。
“掉落的钞票会自动飞上天吗?”
狐冢一脸苦涩地说道,在场者低声窃笑。
“就当作是黑道分子探听到绑架案的风声,伪装成绑匪抢赎金,结果失败了。要是真相上了报,世人对有钱人的反感,会让神户受到声讨挞伐的。好,这件事就交给我吧。”飞弹警部“嘿哟”的吆喝一声,站了起来。“总之,案子破了,各位辛苦了!搜查总部就此解散,恭喜!”
“恭喜!”
“恭喜!”
“恭喜呀恭喜,恭喜呀恭喜!”署长不知从哪儿手舞足蹈地冒了出来。
“哎呀,署长,您什么时候来的?”
“我从刚才就一直躲在桌子底下,等着出场呢。”
“真是一桩怪案呢。”大家交头接耳地边说边离开了办公室。飞弹警部目送着他们,伸手招来大助低声说:“这次承蒙铃江小姐对警方提供许多协助,所以我想送个礼物给他。”
“组长?送个礼物给她?”大助有点吃惊地眨眨眼。“是什么礼物?”
“你们被打断的约会呀。”飞弹警部说,“其实,我刚才已经打电话给她了。停车场里现在正停着一辆鲜红色凯迪拉克,一位身穿皮草大衣的绝世美女正引颈期盼你的出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