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六次的骑士人生中,当莉榭加入骑士团时。
有个叫作『利奥』的少年,带著一身治好的伤来当打杂。
虽然话里带刺,但基本上沉默寡言,很勤快。可是他总是低著头,也留了一头长发。
即使一起好几年,也不怎么亲近的利奥,只让莉榭看过一次他的一只眼。
伤口被剜得很厉害,即使完全愈合也叫人心痛。利奥受过的伤有多重,单是这样便一目瞭然。
曾几何时,莉榭曾经向同室的前辈骑士,问过这样的问题。
『约珥前辈,你知道利奥来到这骑士团的经过吗?』
『嗯……?』
占了双层床上铺的前辈骑士,总是一有空就睡觉。但这天他刚好醒著,从枕头上抬起头,俯视著坐在墙边椅子上的莉榭。
然后,喊出了女扮男装,自称『鲁修斯』的莉榭的昵称。
『……鲁,难不成你又想趟浑水吗……』
『不、不是这样的……只是看到他今天做完杂务后,又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训练场一角,看著大家训练。』
这么一说,他那睡眼惺忪的眼睛眯得更细了。
『呵……?明明连我都赢不了,还有余力到处看啊。真臭美啊。』
『那不是因为约珥前辈在长椅上睡著了,怎么也不起来的关系吧!』
前辈骑士佯作不知地打了个哈欠,然后翻了个身。只是好像没有中断对话,似乎还愿意再谈一下。
『据说是在贸易船的船底发现的,被碰巧路过的陛下收留了。』
就这样,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
『因为伤口化脓而发高烧,一边呻吟一边说过。没记错,好像是「在以前的雇主那里犯了严重的过失」,「因为被狠狠责打惩罚,以为会被杀,所以逃了出来」来著……』
『才十一岁的孩子,因为工作做错了就受到这样的惩罚……?』
『不把佣人当人看待的有钱人并不少见。因为是你我才跟你说的,你可别告诉别人……还有,你也别再深究了。』
前辈骑士那么说著,再次把被子盖住头。
『因为除非时间倒流,利奥所受的伤永远不会消失。』
***
大神殿的休息室里,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不好意思,阿诺特殿下,莉榭大人。」
现身的是阿诺特的随从奥利佛。
奥利佛走到坐在长椅上的阿诺特身旁,轻轻鞠了一躬,说道。
「乔纳尔阁下和大小姐好像已进了房间休养了。还有,关于阿诺特殿下借出马车一事,他们提出希望找机会正式道谢。」
「告诉他们完全不需要介怀。比起那个,公爵和他女儿没异常吧?」
「是的。小姐之所以哭,只是因为马车滑落而受惊而已。而且,刚才她好像终于止住哭泣了。」
听了奥利佛的话,阿诺特望向坐在长椅旁边的莉榭。
「──听说是这样。」
「谢谢、你。」
与其说是阿诺特本人在意,倒不如说是为了莉榭才去确认安危。放松绷紧的身体,莉榭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
当听到公爵的马车出了事故,阿诺特和莉榭立刻采取了行动。
在少年的带领下,他们前往事故现场,将在路边瑟瑟发抖的公爵和米莉亚送上马车。莉榭赶紧给两个人做了检查,确认没受到甚么重伤。
在这段时间里,在阿诺特指挥下行动的骑士,检查了滑落的马车。所幸的是,马似乎也没有受到致命伤,只不过滑落时撞到树上的马车,似乎严重受损。
米莉亚一直在哭,紧紧抱住莉榭不放手。
手臂受了轻伤的公爵一脸为难地安抚著女儿,反复向她道谢。然后,他看著僵在马车里的少年,对他说:「也要谢谢利奥跑去求救。」
经过这样的风波之后,莉榭他们再一次回到大神殿。
(要是大小姐能在房间里安心度过就好了……但是,该考量的不仅仅是这个。)
莉榭产生了新的忧虑。
(乔纳鲁公爵称呼那个男孩为「利奥」。那孩子肯定就是我认识的利奥没错了。……但既然没有戴眼罩,左眼也没有受伤──)
也就是说,现在是利奥失去一只眼睛的之前。
(前辈说过『利奥的伤,是被前雇主狠狠责打的结果』。利奥来到骑士团,没记错是三个月后的事……考虑到时间,那么『前雇主』就是乔纳尔公爵了……)
莉榭轻轻地低下了头。
(我从没听说过乔纳鲁公爵会对佣人施暴。他是个无论新人再怎么做错,都会宽容地一笑置之的人。对于一个只有十一岁的孩子,竟然责打到让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实在是难以想像。)
但同时,又这么想。
(我所认识的佣人一个也没有,也就是代表之后会有大换血。会那么做,应该是有著甚么理由才对……首先,米莉亚大小姐那个『诅咒』……)
讨厌的想法慢慢地浮现出来。
(假如,诅咒真的存在的话呢?)
小心不让旁边的阿诺特注意到,她低著头思考。
(如果利奥受到重伤的原因,不是因为乔纳鲁公爵的惩罚,而是乔纳鲁公爵想要包庇的「某人」所为的话。……而为了隐瞒这件事,所有知道内情的佣人都被解雇了的话呢?然后,要是说乔纳鲁公爵真有即使用上了这种手段,也想要保护的对象的话,那就是——)
莉榭抬头看著旁边的阿诺特说。
「殿下,道谢暂且不说,我想看看他们两位健康的样子。」
「……」
「还有,负责通传的那个男孩,可能是匆忙赶马的缘故,看起来很辛苦。」
阿诺特毫不掩饰地,以嫌麻烦的表情看著莉榭。
但不久,他轻轻叹了口气。
「奥利佛,调整一下吧。」
「我明白了。莉榭大人,谢谢你劝说殿下。」
(不,这真的只是出于我个人的想法……)
不一会儿,敲门声再次响起。
现身的是一位年轻的男性神官。
「阿诺特殿下,大主教已经准备好了,请到这边来。」
「……」
(露骨地摆出了讨厌的表情……!)
阿诺特和莉榭会分别与主教会面。
理由很简单,因为来这里的目的不同。
阿诺特是为了与教会有关的公务,而莉榭是为了解除迪特里克的婚约而来到大神殿。
跟阿诺特对谈的,是作为教团干部的大主教。
与此相对,莉榭那边,只要是拥有一定地位的主教,则不管是谁都可以。因此,之后就会分开行动。
「那、那个,阿诺特殿下。神官大人正在等著……」
莉榭悄悄在他耳边说,阿诺特轻轻咂了咂嘴。
然后抬头看著旁边的奥利佛。
「奥利佛,你暂时跟著莉榭。」
「谨遵吩咐。」
奥利佛把手放在胸前,行了个礼。阿诺特这才站起来,在神官的陪同下退室。
门关上后,休息室里只剩下莉榭和奥利佛两个人。
「……哎呀,真是帮了大忙啊!」
奥利佛露出爽朗的笑容说。
「只要有莉榭大人在,我的主君就会非常听话。要是总是这样子就好了。」
(听话……)
听起来就像在说小孩子一样,但他已经服侍阿诺特十年了。
换言之,是从阿诺特九岁起就当他的随从。从那样的年龄开始服侍,也许自然就会那样子看待他了吧。
「话虽如此,其实即使不借助莉榭大人的力量,也不得不说服他呢。哎呀,我的力量不足,真叫人见笑了。」
「没这样的事。而且,阿诺特殿下只会对奥利佛大人做出一定程度的任性,我认为这就是他信任奥利佛大人的证据。」
既然如此放心不下,倒是想他把求婚的理由告诉自己啊。当然,即使问了奥利佛,也不能保证他会如实告诉莉榭就是了。
心里这么想著,奥利佛轻轻笑了。
「莉榭大人真的很照顾我的主君呢。」
(……啊)
奥利佛微笑的样子,莉榭以前就知道了。
这是骑士们在谈论自己主君的国王时会露出的微笑。他的表情充满了忠诚、自豪和尊敬,还有同等的亲切感。
(两人的主从关系真牢固呢。虽然我也想从奥利佛大人那里,打听阿诺特殿下的事就是了。)
话虽如此,如果突然胡乱问问题的话,恐怕很快就会被阿诺特知道。莉榭决定先绕圈子,间接地问个问题。
「奥利佛大人从一开始,就和阿诺特殿下建立了良好的主从关系吗?」
「哈哈哈,怎么可能了。」
发出莞尔的笑声后,奥利佛再次爽朗地笑著说道。
「因为我的主君那时候年仅九岁,才刚刚把自己的臣子全杀了。」
「……」
奥利佛不理会沉默的莉榭,直截了当地说。
「下官自己那时候也因为受了重伤,骑士的道路被阻断了而自暴自弃。和被赶出家里没甚么分别了,那时候一副死在哪里都好的心境,才会跟随犯下那样的暴行的主君身边。」
「……」
「咦?难道你不知道杀害臣下这件事吗?」
莉榭摇了摇头,奥利佛「嗯」了一声,自言自语道。
「看来,流言已经很难再在城里流传下去了,得下工夫让它流传得更广才成呢。」
「……」
这时,今天的第三次敲门声响起。
「看来是传唤莉榭大人了,我们走吧。虽然下官不能进入圣堂,但沿路会陪伴左右的。」
「……谢谢、你……」
莉榭有点儿疲惫地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既有杀了皇帝的先例,也说过杀了母亲。不管再有什么传闻,事到如今我也不会大惊小怪就是了──)
奥利佛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始接待神官。
小心不让他发现,莉榭轻轻地叹了口气。
(……比起米莉亚大小姐和利奥,谜团最多的,果然是阿诺特殿下啊……)
强忍著种种想说的话,在奥利佛的催促下站了起来。
在神官的带领下,前往神殿东侧的圣堂。
被带到的那扇厚重的门,这么一看,总觉得似曾相识。
停下脚步的奥利佛,站在门边微笑道。
「我只能陪伴到这里为止,路上小心,莉榭大人。」
「谢谢你,奥利佛大人。待会见。」
莉榭之后必须进入圣堂,在女神像前报告解除婚约一事。
之后,由一众主教朗读圣诗。
静静地听著,身心接受圣诗的话语,从解除婚约这种污秽中净化灵魂。这个,会从现在开始进行一整天。
「……真可怜。如果是废除『订婚仪式』的仪式,就需要听好几小时的圣诗吧?就算是虔诚的信徒,想必也会非常痛苦。」
「在这期间,顶多只允许一次休息……」
她知道路过的神官们在小声嘀咕。
虽然几乎听不到说话声,但从嘴唇的动作可以推测出来。而他们的同情,也正正是莉榭的担忧。
(……对呢。在第五次和第六次的人生中,我一次也没有去做礼拜,接下来的时间里,我能忍受一直祈祷到晚上吗?)
莉榭走进圣堂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咽了一下口水。
——然后,当几小时过去了的时候。
(…………好、好开心……!!)
在如同包下场子的空间里,莉榭感动得浑身发抖。
美丽的圣堂里,回荡著主教们的声音。他们朗读的那首诗,好像就是把圣经上写的翻译过来的。
在当千金小姐的时代,多次听到这些圣诗。但现在的莉榭听起来,却彷佛和以前完全不同。
(没想到圣诗的第十二节和库尔克群岛的传说有联系……!)
听著主教的声音,莉榭激动不已。
(以前我还以为圣诗是用优美的语言创造出来的艺术品。这真是天大的误解,原来是一部以众神为主角的史诗冒险故事啊!)
注意到这一点,是在第一节刚开始的时候。
这是单纯身为千金小姐的莉榭,无论如何也没能发觉到的真相。但是,对看过世界各地,见识过林林总总事情的莉榭来说,很清楚圣诗所说的意思。
(主教大人刚才读的《冰的吐息》,一定是在展现出库尔克冬天的海岸吧。这样的话,第九节的《大潮流》,也就是大海的故事,应该会再次出现呢!?——果然!《冻雪封萦花》这首圣诗,指的是海面结冰,看起来像白色花田的现象呢。那真是太漂亮了。)
在她作为炼金术师的人生中,曾和老师米歇一起调查过这种现象。
怀念的同时,想起冻结的海景,莉榭的眼睛闪闪发光。
「……『最终,雷声将贯穿浪沫之大地,与黎明……』」
(这之后,索尔尼洛王的故事又重复了一遍吗?因为也会出现尤索妮丝公主的故事,一定会触及的吧。好期待……!)
「……」
看著圣经的主教瞟了莉榭一眼,露出困惑的表情。
读完第十二节后,他缓缓开口道。
「──那、那么,时间都很久了,这里先休息一下吧。」
「啊,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呢。」
本来还想再听下去的,不过看起来要先等一下。
(虽然我还想继续听下去,不过主教大人一定很累了吧。)
因为心里甚是失望,所以把那份沮丧直接表现在脸上。
主教看到这一幕,越发露出困惑的表情,然后匆匆离开了圣堂。
(从太阳的位置来看,大概过了三个小时吧。)
看著从彩绘玻璃照进来的光,莉榭站了起来。
虽然已是小时候的记忆,从这边的门走出阳台后,应该有幅写有圣诗原文的壁画才对。
打开通往阳台的门,临近黄昏的凉风,轻轻吹拂著莉榭的脸颊。
(就是这个了。女神画、还有原文语言的圣诗。)
阳台的墙壁,被晚霞的金色映照出光芒。
莉榭抬头一看,目光追著雕刻出来的文字。
(克鲁什文字和克鲁什语,也好久没看到了啊。呃,这句话是……『女神将她的庇佑倾注到人间』。)
壁画上写的,好像是圣诗的一部分。莉榭一边逡巡过去的记忆,一边一点一点地读下去。
(『巫女姬将眼不能见、耳不能闻的女神庇佑传扬到人间,引导著慈爱……』。)
来回读著读著,察觉到一道气息渐渐靠近。莉榭朝那边望去,阳台上出现了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穿著绣有金线的主教服。和刚才给莉榭朗读圣诗的主教,似乎有著阶级的差别。
「您是莉榭・伊姆加德・魏纳大人吧?」
主教微微一笑。
年龄大概有三十多岁。虽然身材瘦削,但身高相当高,长相柔和。
「我叫克里斯托夫・尤斯图斯・特劳戈特・施耐德,是辅理大主教的人。」
「初次见面,施耐德大人。这次因为我们的关系,突然要您举行仪式,实在抱歉。」
「不,虽然没能和订了婚的对象结婚是件很悲哀的事,但这一切都是女神的旨意。」
接著,施耐德抬头望向莉榭刚才看著的壁画。
「这幅壁画上写著的,是有关女神和巫女姬的传承的圣诗。很不可思议的文字吧?这叫作克鲁什文字。——文字和语言的难度也很高,就连我们也只有一小撮人懂得喔。」
「克鲁什语是女神所说的语言吧?没记错正正是这个关系,语言体系才会跟我们的不一样。」
「真是个博学的人。正如您所说的那样,真叫人见笑,我花了十年的时间才学得会。」
然后,他怀念地眯起眼睛。
「上一任的巫女姬非常擅长克鲁什语。旷古烁今,都没有比她更厉害的人了吧。」
「……上一任,是指……」
「是的,是二十二年前因意外事故而身亡的巫女姬。」
施耐德落寞地笑著,继续说道。
「你知道吗?传言说,巫女姬也有流著女神的血呢。正因为如此,会被选为巫女姬的,就只有巫女世家出生的女性而已。上一代虽然也有妹妹,但那位的妹妹因为体弱多病,没能担当到巫女姬的职责,十年前已经过世了。」
「……是、吗?」
「因为生了几个男孩,所以尊贵的女神血脉不至于断绝。话虽如此,能担任巫女姬的就只有女性,这一点还是没有改变。」
听著他的话,莉榭内心感到不可思议。
(虽然很有趣,但为甚么要对我说这样的话……?)
「不好意思,本来打算从闲聊开始的,但不知不觉间聊久了。」
抬头望著壁画的施耐德苦笑了一下,然后转向了她。
然后,用真挚的表情告诉莉榭。
「──你不能和阿诺特・海因结婚。」
「……」
意料之外的这句话,让她倒吸了一口气。
「那到底是为甚么……」
莉榭想问,但马上就闭上了嘴。因为阳台上,出现了另一个人。
「……我不是已经命令过『除了仪式上必要的场合,一律不准让教团的人接近我妻子』吗?」
阿诺特冷眼看著施耐德。
空气紧张起来,感觉气温一下子下降了。施耐德吓了一跳,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这……我可不以为然,阿诺特殿下。」
尽管试图装出平静的样子,但明显看得出他在胆怯。
即使这样,施耐德还是决定向阿诺特提出理论。
「在这里的莉榭大人,不是你妻子,而是未婚妻吧?把没有缔结婚姻的人称为『妻子』,女神是不会原谅的。」
「所以又怎么样了?
」
传来生硬的脚步声,施耐德吓了一跳。
阿诺特一步一步地缓缓前进,视线紧盯著施耐德不放。
「说……说到底,废弃婚约的仪式还没有结束。」
「……」
「也就是说,对女神来说,莉榭的未婚夫并不是阿诺特殿下,她还是艾美迪国的王太子殿下的。」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否理解『价值观的差异』这种概念,但我绝不可能向女神跪下,请求容许的。」
阿诺特拉起莉榭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或许是已把她从施耐德身边拉开了。就那样子,他把晦暗的眼神投向施耐德。
「──就算是杀了你,变成罪人也好。」
「啊!!」
顿时脸色苍白的施耐德,咬紧了臼齿。
他似乎说不出反驳的话,登时从阳台跑了出去。脚步声渐渐远去,莉榭困惑地皱起眉头。
(……呃。)
被阿诺特抓住手,从最近的距离悄悄抬起头。
于是,阿诺特以犹如食肉兽向地盘以外的对象作出威吓似的眼神,静静地注视著施耐德离开的方向。
(心、心情不佳呢……)
看来,阿诺特为了不让教团的人接近莉榭而特地嘱咐过。
虽然那还是第一次听说,但也不认为他会告诉自己理由。所以,试著提出别的建议。
「在我还是未婚妻的这段时间里,还是不要叫我『妻子』比较保险吧。」
「……」
莉榭也注意到了。
不仅仅是这次。阿诺特有时会在第三者面前,把还只是未婚妻的莉榭称为『妻子』。
(一定是有甚么意图吧)
比如说,比起叫『未婚妻』,叫『妻子』会更短更轻松之类。
话虽如此,毕竟还没结婚。与事实不符的称呼,按照个人不同,也会让人感到不协调吧。
但是,阿诺特却大模大样地说。
「反正是既定事项吧。」
「既定事项是?」
「……就是你会成为我的妻子。」
「!!」
被未免过于平常地断言,感到心脏扑通一跳。
因为都差点发出奇怪的惨叫,于是用没有被阿诺特抓住的那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于是,阿诺特投来惊讶的目光。
「怎么了?」
「没、没甚么……」
含糊其词地回答后,阿诺特越发感到讶异。
莉榭把手从嘴边移开,轻轻地告诉他。
「话虽如此,断言是既定事项还是很危险的……因为,人生就是不知道会发生甚么事情。」
「哦?」
「即使是未婚夫妻,谁也不能断言将来会怎么样吧?」
不管怎么说,莉榭有个名为迪特里克的先例。纵使已经订了婚,但结果一如阿诺特也知道的那样。
「不仅仅是解除婚约。比如……在与阿诺特殿下的婚礼之前,我也可能会死去。」
「……」
(虽然不能对阿诺特殿下说,但我已经死了好多次了。)
想到这里,莉榭口说「是吧?」,正要歪著头的时候。
可是却被阻止了。
一只手抓住莉榭的手腕的阿诺特,另一只手抓住莉榭的下巴。
(诶……)
用硬来的力量,但却又温柔地抬起来。
在夕阳色的逆光中,抬头望向身边阿诺特,微微垂下眼睛,命令莉榭。
「──那我不允许。」
「……!!」
被他以甚至能够接吻的姿势这么轻语,屏住了气息。
阿诺特很少用命令的语气向莉榭说甚么。
(……话虽如此,我至今为止的死因,全部都是殿下就是了!?)
没能说出口抗议。
说到底,就是对现在身在这里的阿诺特抱怨也没用。可是,不明白自己内心想法的阿诺特,更进一步地窥视著莉榭的脸。
「回答呢?」
「呜」
那略带沙哑的声音,让人有种莫名的甜蜜感。
明明是被训斥的气氛,却又像是被人逗弄一样。被如同宝石般的蓝色眼眸俯视著,一时语塞了。
「快说『我知道了』……如果你不这么答应的话,我会像之前那样子硬来的了。」
「呜……」
阿诺特用拇指,轻轻抚摸著莉榭嘴唇的轮廓。
虽然勉强没触到嘴唇,但却是带著警告意味的抚摸方式。后背莫名地发痒,产生一阵微弱的麻痹。
他说的「之前」,大概是被他突然亲吻的时候吧。
虽然抚摸的手法很柔和,但阿诺特的眼睛却有些冰冷。然而,莉榭回视著他的眼睛,用尽全力反驳。
「……你又在使坏心眼吧……!」
「……」
确实,以前被他用来硬的方式吻过。
尽管其意义和真意还是个谜,但比起那个时候,知道的事情更多了。
比如说,阿诺特在隐瞒甚么秘密的时候,会表现得像个大坏人。
「这、这点儿我还明白。阿诺特殿下,并不是个会随便就来硬的人……」
「……那个,天晓得呢?」
「啊……」
就在她瞪大眼睛的瞬间,被阿诺特拉了过去。
晦暗的眼睛俯视著莉榭。因为被他的手抓住了脸颊,连视线都移不开。
在这种状态下,阿诺特彷佛要盖住她似地弯下身子。
「……!!」
日前的那个吻在脑海中闪过,莉榭一下子紧闭上了眼睛。
与此同时却清楚地知道,他那靠近的嘴唇,却在快要和莉榭的嘴唇重叠的时候停住了。
「────……」
彼此的嘴唇,在仅仅没触碰到的距离。
然而,那距离真的很近,犹如可以隔著空气渗出嘴唇的温度。
只要阿诺特或莉榭中的一人稍微动一动,就一定会变成第二次的接吻了吧。
「~~~~……」
由于紧紧地闭上双眼的关系,莉榭的睫毛在颤动。
听到阿诺特眨了眨眼,知道他没有闭上眼睛。阿诺特恐怕是盯著莉榭的脸,最后慢慢地离开了。
「呼、呼……」
被释放后,莉榭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好像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呼吸已经停下来了。
(还、还以为真的会被吻下去……)
虽然不可能才对,但毕竟对心脏太不好了。用双手捂著发热的脸颊,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阿诺特皱起眉头,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总之,我没有道理要被教团指使。因为我不想服从,就这样吧。」
「是、是……」
心脏敲起了急促的响钟。莉榭用手掌按著,勉强回答了一句。
阿诺特再次叹了口气,这么问道。
「刚才那位主教,为甚么会接近你?」
(那个呢。是忠告我不要和你结婚……)
莉榭没有说出口,抬头看了看旁边的壁画。
「我读了写在这里的圣诗后,他便来解说内容。」
虽然没有如实说出来,但也没有说谎。阿诺特看著莉榭,用好奇的目光看著她。
「你看得懂这些字吗?」
「一直有在学习,但在某段时间中断了,有很多地方都没有自信。」
「……例如哪里?」
听他这么一说,莉榭眨了眨眼。
不过,阿诺特似乎在等待答案,便指著壁画的一部分。
「是这边的文章。第二个单词一般会读作『春』的,但我觉得应该还有其他的读法。」
「……」
阿诺特抬头望一眼壁画,若无其事地说。
「──那个,是读作『花』。」
「!」
打从心底吃惊地看著他。
阿诺特用不感兴趣的眼神,像在读著理所当然的文字一样,毫无停顿地告诉莉榭。
「那个单词最广为人知的读法是『开』,接著是你说的『春』。话虽如此,还有个不太常用的第三种读法,那就是借指春天绽开的东西『花』了。」
「那……那么,如果这里不是指时名词『春』,而是换成名词『花』的时候,那前后的单词的读法也会变化吗?」
「会吧。──把那句话连起来读,就变成『发色如花的少女』了。」
「哇……」
阿诺特说得没错。
兼顾文章的前文后理来看,他的翻译想必没有错吧。虽然被其精彩所感动,同时也涌起难以置信的心情。
「难道殿下会读所有克鲁什语吗?」
「我顶多只会写在这里的程度而已。」
「你说程度,这是圣诗的原文喔!?明明圣诗的措辞都很难解读,甚至有专门的研究人员……!!」
就连辅理主教,也花了十年之久才学会的语言。
莉榭之所以看得懂克鲁什语,只是机缘巧合学过。即便如此都没能网罗的知识量,阿诺特又是从何得来呢?
「那、那么那边的文章呢?直译过来就是『在少女的引导下四季环绕』,但这样的话总觉得有点别扭。」
「硬要说的话,『在少女的引导下四季周而复始』会比较接近,大概是指巫女姬举行的祭典吧。」
「……那个你也明白吗?」
「因为写著『唱歌』。」
他淡淡地回答,令莉榭困惑不已。
(长得漂亮,剑很厉害,擅长国政和战略,又有教养,再怎么说也太没有弱点了吧……)
克鲁什语岂止是一般教养,更是专业知识。明明即使是教团的主教,一般也是使用本国文字的圣经。
(这么说来,有传闻说『卡尔海因的现任皇帝是虔诚的信徒,因此才没有侵略大神殿所在的德马纳国』就是了。假如这是真的,对阿诺特殿下的专门教育……。所以殿下才讨厌克鲁什教团之类……)
正郁闷地想著,阳台上吹来一阵凉风。
头发轻飘飘地扬起来,莉榭条件反射地用右手按住。之后,看到自己的头发,才恍然大悟。
「阿诺特殿下。」
「怎么了?」
「……我可没有巫女姬的血统哦?」
这么一说,阿诺特皱起眉头。
「那是怎么了?」
「刚才殿下教我的那篇叫作『发色如花的少女』的文章,接下来说『发色如花的少女继承了女神的血统,作为巫女姬引导世人』,对吧?」
「是啊。」
「也就是说,有资格成为巫女姬的女性,即是拥有『如花一样颜色的头发』……」
莉榭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头微卷的头发。
这头头发,是略带黄色的粉红色。要举例的话,最接近的便是珊瑚的颜色了,但要说成是花儿的颜色也不是不行吧。
「我的发色是分别继承自红发的母亲和金发的父亲。也许是不太常见的颜色,但也不至于那么罕有。」
「……」
「即使追溯父母的血脉,顶多也是父亲那边的祖先列在艾美迪王室的支属而已。所以,无论怎么想,都很难想像我会拥有女神的血统……」
渐渐感到抱歉,莉榭不由得垂下了眉头。这时,皱著眉头的阿诺特问道。
「你在说甚么呢?」
「在说阿诺特殿下向我求婚的理由。难不成,是以为我是拥有巫女姬资格的最后幸存者吗?」
刚才主教施耐德说过『拥有巫女姬资格的女性,全部都逝世了』。
「如果拥有巫女姬血统的女性还活著,并且被藏到某个地方养育成人的话,那么,对于娶了那位女性的卡尔海因来说,会成为一大力量对吧?」
「……」
「不过,我和巫女姬完全无关。所以,要是让殿下误会了,因而才向我求婚的话,对不起……」
「……」
「……那、那张脸是怎么回事了?」
阿诺特眯起眼睛,一脸傻眼地看著莉榭。
不知为甚么而畏缩时,阿诺特发出了今天不知第几次的叹气,然后开口道。
「你还记得凯尔之前,把你比喻成女神吗?」
「?」
听他这么一说便想起了。
没记错,在这次人生第一次见到凯尔的时候,他说自己『简直就如美丽的女神一样』。
这是科约尔国特有的社交辞令,所以莉榭几乎没听进耳。但是,现在回想起来,才想起当时阿诺特的表情非常不高兴。
(啊!!难道说,当时阿诺特殿下露出可怕的表情,是因为出现了「女神」这个单词吗?)
一直在想为甚么要那样瞪著凯尔,这下终于明白了。与此同时,也知道了阿诺特对教团的厌恶之深。
莉榭自个儿接受了,然后阿诺特静静地俯视著她。
「别说是巫女姬的血统,就算是真正的女神显现,我也对那种东西没有兴趣。」
听了他的话,莉榭眨了眨眼。
当阿诺特露出真挚的目光时,他的笑容就增加了神秘的美感。他凝望著莉榭,明确地告诉她。
「我会下跪的对象,世界上只有一个。」
「──……」
卡尔海因的求婚,是男性向女性下跪,亲吻她的手背。
「……啊!!」
回想起被阿诺特那样做的情景,顿时感到双颊发烫。
看到莉榭慌了手脚,阿诺特倏地露出了微笑。一只大手伸过来,轻轻地抚摸莉榭的头。
「心情变佳了。我回去处理公务。」
(被、被捉弄了……!!)
虽然想发出抗议的声音,却一时说不出话来。结果,只能用微弱的声音说「路上小心」,心里很不甘心。
目送著阿诺特的背影,莉榭呼出一口气。
为了回复火热的脸颊,她反复做了几次深呼吸,这时阳台上,来了一位修道士。
「莉榭大人,非常抱歉。刚才我们为了休息而中断了仪式,可是要重新开始,还需要一点儿时间。」
望著一脸抱歉的修道士,莉榭歪了歪头。
「如果是这样的话,请不要在意。不过,发生甚么事了吗?」
「这、这……」
修道士垂下眉毛,用困惑的声音说。
「……代理巫女姬的大小姐,关在房间不肯出来……」
「……」
***
离开举行仪式的圣堂后,莉榭独自在中庭散步。
「──看起来,米莉亚大人不喜欢我们为祭典而准备好的服装。」
刚才那位修道士垂头丧气地说。
「现在,敝教会中与米莉亚大人相识的主教,正在和乔纳尔公爵一起在门前说服……如果明天早上之前不调整好服装的话,就赶不上祭典了。」
因此,米莉亚的房间前一片吵嚷。
因为负责莉榭仪式的主教就是其中一位认识米莉亚的人,所以也加入了劝说之中。
莉榭提出延期仪式后,询问了米莉亚反锁不出来的房间的位置。
不过,她并没有朝公爵他们聚集的走廊走去,而是走在通往客房那幢楼后面的中庭。带著某种想法在走的她,在途中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
(只留下一个小小的脚印。)
脚印的脚尖一直延伸到环绕大神殿外侧的森林。脚印的主人,看来是去了那里。
(……到达这里之后,有跟我说明过『因为大神殿周围的森林是圣域,所以禁止入内』……」
仔细一看,从形状上看好像是男孩子穿的鞋。莉榭避开那脚印,抬头看了看到达了的客房的大楼。
就在这时,从三楼最东边的窗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啊!!在祭典上只会穿粉红色的裙子啊——!!」
「……」
停在中庭树上的鸟儿,吓得一齐飞走了。接著传来的是公爵的声音。
「米莉亚!!我说了多少遍你才明白,请好好听话!!」
(太好了。两人看起来都很精神。)
听到父女之间争吵,暂且放下心来。
虽说没有大伤,不过好歹也是马车滑落之后不久。虽然担心精神上的耗竭,但从声音中气十足来看,似乎没有问题。
窗户开著,窗帘也没拉上。从莉榭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到米莉亚的背影,她瞪著门那边站著。
(门的另一边,好像真的挤满了人。这样一来,米莉亚小姐就越发顽固了。)
莉榭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的气息。然后抬头看向院子里并生的树中,靠近米莉亚房间的一棵。
「……」
她撩起裙襬,露出绑在大腿上的短剑。
没理会那把短剑,手指伸向用来固定的皮带。这条皮带的扣子,绑著一根顶端附著钩子的细绳。
(——好了)
抬头望去,窗外依然回响著米莉亚的声音。
「为甚么爸爸总是不明白!?刚才那辆马车,也是我不可思议的力量造成的!!」
「别说傻话了,那是车轮的故障,是意外啊!」
「不是的,是我的力量造成的!!所以如果不听我的请求,又会有大事发生的了!」
「米莉亚……」
「真是的,大家快点从门前消失!!不然又……」
米莉亚的声音戛然而止。
也许是感觉到甚么气息,她回头望向窗外,表情僵硬,彷佛看到难以置信的东西。
「增……呃、诶诶诶……!?」
莉榭从窗框跳到室内,对著米莉亚微微一笑。
「──你好,米莉亚大人。」
她整理好凌乱的裙襬,将带钩子的细绳缠到手中。注意到缠在头发上的叶子,一边用手梳理一边把叶子拿下来。
看到从窗外出现的莉榭,米莉亚的嘴巴不停地开开合合。
「米莉亚?米莉亚,你怎么了?」
「没、没甚么!!」
听到公爵的呼唤,米莉亚急忙回答。然后回头看了看莉榭,她掩饰不住内心的动摇,小声地问。
「你、你,为甚么会在这里……!?明明是三楼,怎么
从窗户……!」
「这是秘密,请不要告诉其他人我来过,好吧?」
莉榭把手指竖到嘴唇前,露出了深深的微笑。
米莉亚瞪大眼睛,然后露出一副老实的表情。
「果然你也和我一样,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呢。」
(虽然不是这样,不过要是大小姐模仿的话便危险了……)
莉榭悄悄地按下不表,蹲在米莉亚面前。
「米莉亚大人,你对祭典的裙子有甚么不满吗?明明挂在那边的白色裙子也很可爱。」
米莉亚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突然冒出了一句。
「我妈妈,已经死了啊。」
米莉亚娇小纤细的手指,挠著一缕蓬松的紫萝兰色头发,开始摆弄发梢绕圈圈。
「她说『米莉亚是我们家的公主,所以很适合穿公主一样的粉红色裙子』。所以,如果我要代理巫女姬的话,就要穿妈妈说适合我的粉红色裙子。」
「……」
听了米莉亚的说明,莉榭悄悄垂下了眼睛。
(大小姐在说谎呢。)
莉榭知道这一点。
把头发绕在指尖,是米莉亚说谎时的习惯。
尽管如此,她也知道米莉亚过世了的母亲,给爱女穿了很多粉红色的裙子,这是事实。
(想穿粉红色的裙子,一定是真的。但是,把这个作为任性的理由却是骗人的。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个谎言到底是为了甚么呢?)
莉榭一边思考,一边开口道。
「那么米莉亚大人,我们待会把这件白色的裙子变成粉红色吧。」
「诶……!?」
也许是意料之外的提议,她睁大了蜂蜜色的眼睛。
「魔、魔法?果然是魔法吗?」
「不是魔法。只是准备好染料,然后染成自己喜欢的颜色。」
「染色……」
「这么一看,看来是块湿了也不会缩水的布。只要裁缝那边做好最终调整,就可以自己动手把做好的裙子修改了吧?把白色的裙子变成粉红色,比如配上花儿的装饰。」
「……!!」
看到眼睛闪闪发光的米莉亚,心情变得好想宠她。莉榭一边放松脸颊,一边对她说。
「虽然是非常愉快的作业,但同时也很花时间。如果今天不完成调整,就很难赶得及祭典了。」
「我、我做!现在马上!……啊!」
米莉亚似乎不由自主地回答,慌忙拿双手捂住自己的口。莉榭一边窃笑,一边悄悄站了起来。
「那么,请你打开门,让父亲看看你的样子……在那之前,请闭上眼睛一会。」
「?」
等米莉亚闭上双眼,莉榭走到窗边。
从这里往下『走下去』,比往上爬要快得多,也容易得多。
过了一会儿,莉榭走到院子的地面上,对著自己走出来的窗户喊了一声。
「可以睁开眼睛了啰!」
「骗、骗人的……!!」
米莉亚从窗户往下看。莉榭再次竖起食指,贴在自己的嘴唇上。
望著微微点头的昔日主人,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沿著来时的路往回走。
(大小姐和阿诺特殿下的事情,当然也得调查了。可是至于『另一个人』,今生也无法舍割啊。)
莉榭观察著周围的动静,从树影中悄悄向森林走去。
(之前的人生来这里的时候,也被说明森林是『圣地』。可是那个时候,应该没有出现禁止入内之类的说法。)
留下的浅浅脚印,是个小孩子的。
因为鞋的形状是少年用的,所以这不是米莉亚的脚印。如果查一下痕迹,就会发现是几个小时内刚沾上的新东西。
(如果单是这样的话,也许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可是,如果在禁止入内的森林里,有令人在意的人出入,那就不能无视了吧。)
一直走在路上的莉榭,在进入森林入口之前,让自己的脚步声消失。她小心翼翼地压低气息,无声地前进。
于是,在傍晚的森林里就发现一道气息了。一阵微弱的脚步声朝莉榭走来。
「你好,利奥。」
「哇!?」
当莉榭向他打招呼时,利奥发出了短短的惨叫。他睁著天真无邪的眼睛,凝视著莉榭。
「你是刚才和卡尔海因国的皇太子一起的……」
(仅仅是打声招呼就这么让人吃惊,这是今天第二次了。)
莉榭一边想著这些,一边对利奥微笑。利奥用充满戒心的眼神盯著莉榭。
「前面的森林是禁止入内的。」
「我知道。而且,我也知道你出入那里。」
「你误会了。我只是来找装饰老爷房间的花,现在正好要回头而已。」
与十一岁的年龄不相符,利奥的语调很冷淡。
但比起在骑士人生中遇到的伤痕累累的他,他的举止没有带刺,很柔和。莉榭低头看著利奥小小的脑袋,告诉他。
「你的裤脚上不是有一层蔡萼苔吗?」
「!」
「这种苔藓只生长在没有阳光的地方,比如森林里。」
利奥皱起眉头。之后,不耐烦地转过脸去。
「你是打算说教,还是想把我交给教团了?」
「我不会那样做的,只是想让你给我带路。」
「……带路,是去哪里?」
「那当然是。」
莉榭微微一笑,指著利奥走过来的方向。
「那片禁止入内的森林了。」
「甚么……」
利奥紧皱了眉头,向后退了一步。
「你啊,明明都是个大人,到底在想甚么了?」
简直就像只不亲近人的野猫。
就是现在,他也抬眼瞪著莉榭,散发出彷佛要呼噜的气氛。
「卡尔海因的皇太子妃,可以打破教团的禁忌吗?」
「会知道我进入了禁止内进的森林的,也只有同样进入了那个森林的人而已嘛。」
「啊,这……」
「因为我是个坏大人,就算有人指出我沾上了青苔,我也会装傻的啊。」
我微笑著这么告诉他,利奥懊恼地咂了咂嘴。
「……如果我带你去,你能把我进入了这森林的事保守秘密吗?」
「就算不带我去,我也会保密的,放心吧。」
这么告诉他后,利奥的眼睛瞪圆了。
「不过,要是你带我去的话,我会很高兴的。天马上就要黑了,如果不早点回来的话,会被丈夫骂的。」
利奥绷著嘴,转身走了起来。说了声「谢谢」后,莉榭跟在他身后。
(如果是在骑士人生中遇到的利奥,绝对不肯给我带路的吧……)
恐怕一句话也没说,就被对方彻底无视了吧。
即使是在可以谈上一二的时期,对方也会说『为甚么我要陪你了,快滚吧』、『不要把第一部队闹出来的骚乱卷到我这里啊』之类的话才对。
(好久没在森林里散步了。以防万一,保持一定的步幅,边走边算步数才成。)
这样一来,就可以计算出距离出发地点的大致距离。在没有标记的森林或山里行走的时候,把握自己的位置是很重要的。
利奥和莉榭的走路速度几乎一样。莉榭扳著手指数著自己的步数,试著对著利奥的后背说话。
「你的名字是我刚才从乔纳尔阁下那里听说的,我叫莉榭,请多关照。」
「……」
「碰巧有空闲时间,所以想在大神殿周围散散步。你正好路过,真是太好了!」
「……」
「可是,你在这里做甚么呢?」
「因为米莉亚大小姐好像引起了骚动。」
终于开口的利奥,以冷淡的态度继续说道。
「我在一个没人会来找我的地方偷懒,我可不想被人靠近,卷进麻烦里。」
(这个,是在骑士人生中利奥多次会说到的台词呢……)
果然,这个少年和利奥是同一个人。
这么苦笑著,突然冒出一个新的疑问。
「话虽如此,利奥会被允许进入大神殿呢,因为马上就要到祭典的时期了,听说只准最低限度的人数进入神殿。」
「只是老爷在顾虑到我而已。」
「甚么意思?」
「我是在这附近的孤儿院长大的。」
那是第一次听说。
(公爵阁下为了让利奥回去探望,才让他一起同行前往大神殿吗。)
听说现在这个时期,要带佣人去大神殿,需要相当复杂的手续。
按理说,现在巫女姬应该是留在那里,所有出入的人必须彻底地证明身份。
所以莉榭把侍女留在了卡尔海因,而阿诺特也只让随从奥利佛同行。一路上护卫的骑士,都在大神殿附近的城镇待命。
(虽然有很多让人在意的事情就是了。)
莉榭环顾四周。
「……」
晚霞的艳红照亮了森林。
低矮的杂草丛生
,因此兽道清晰可见。离那里稍远的地方的树上有道小小的划痕。
杂草被拨开的痕迹,缠在树上的兽毛。望著这些,莉榭开始思考。
「从这里开始,请踏著我的脚印往前走。」
「啊,为甚么?」
「因为杂草里可能有毒蛇的巢穴,你要是被蛇咬了,就会被人发现你闯入森林了。」
「谢谢。不过,不用担心。」
停下脚步,对著小小的背影微笑著说。
「──因为只要来到这里,一个人也没问题了。」
「吓?」
利奥立刻回头。那双眼睛瞪得圆圆的,就像在看来路不明的生物。
「谢谢你给我带路。剩下的就我自己一个人进去走,利奥先回神殿吧。」
一边把侧发撩在耳朵上一边这么告诉他后,便知道利奥的戒心变强了。
「你啊,说真的在想甚么了?」
「就是摆出这种表情我也不好办。只是,你再陪著我也不太好吧?」
「我也留下来。」
听到这个意想不到的答覆,莉榭眨了眨眼。
「太阳马上就要完全落山了,一个人留在森林里太危险了。如果你出了甚么意外,我就会受到怀疑被惩罚的。」
莉榭的脑海中,浮现出戴著眼罩的利奥的身影。
「你家的主人,看起来不像那种人。」
「不管怎样,我也要留下来。如果这森林里有甚么东西想看的话,请赶快去。」
「可以吗?那就这么办吧。」
「啊!」
莉榭刚迈出一步,利奥就慌慌张张地叫了起来。
令他吃惊的是,莉榭离开了利奥的足迹,开始在森林中快步前进。
「等一下!我不是说了吗,乱跑的话说不定会有毒蛇窝,很危险的吧!」
「生活在这片大陆上的蛇,即使有毒也很胆小,一旦发现人就会逃走,而且听到说话声也不会把头探出巢穴啊。」
「就算那样,也有万一的时候吧!?」
「不,比蛇更危险的是……」
在一棵树干上划了痕迹的大树前停下来。
追过来的利奥也在后面停下来了脚步。莉榭捡起掉在地上的树枝,用那根树枝拨开杂草,开始查看划了痕的树木周围。
然后,找到了想像中的东西。
「果然。」
在被落叶和杂草掩盖的地面上,有一个金属陷阱。
由两块半月形的金属板重叠而成,内侧有锯齿状的尖牙。猎物一旦落入这个陷阱,脚就会被紧紧咬住吧。
「你啊,是怎么知道这里有陷阱的?」
「因为树干上做了记号啊。这种时候,为了不至于搞不清楚陷阱的位置,都会做出只有人类才看得懂的记号。」
蹲下,观察陷阱的状态。狰狞的金属獠牙表面,亮起了彩虹色的光。
取出手帕,小心地擦著表面,一边不让陷阱启动。然后先把鼻子凑近过去。
(……是铁锈味。而且,涂在表面的这种液体……)
她站起身,走到旁边的另一根树干前。
这里的陷阱是甚么,根本不用去调查。把手臂伸到极限,用碰到的树枝用力按压地面,转眼间地面就消失了。
「落穴陷阱……」
「因为很危险的,利奥走远点哦。」
一边说著,一边连同刚才的手帕,跟绳子一同放在手里。
把绳子的一端往正上方一放,前端连著的钩子挂到树上。使劲拉了拉,确认了绳子够稳定后,一手抓住绳子,朝陷阱里张望。
(洞口直径是一公尺左右,深度是……这个也是一公尺左右吧。虽然底部放著倒木桩就是了。)
从落叶中露出了尖尖的金属桩。莉榭一边用绳子做支撑,一边把手伸到洞底,用手帕使劲擦拭桩子的尖端。
(这边的陷阱也一样。明明金属味这么重,但却掩不住这边的香味。这道香味,我闻过好几次……)
突然脱口说出自己的确信。
「上面涂了毒。」
于是,利奥皱起了眉头。
「那么是为了捕获猎物吗?明明是禁止人入内的森林,为甚么会有猎人使用的陷阱。」
「也许正因为是禁止内进的森林,才有人反其道而行,进来设下陷阱。」
「……还有你啊,为甚么不停拿手帕擦针山呢?」
「我对这一带的猎人使用的毒液很感兴趣啊,如果不在发现的时候采集样本,往后就难搞了。」
明明好好地说明了理由,利奥的表情却越来越苦涩了。
「怎么了,利奥?」
莉榭歪头一问,他缓缓张开沉重的嘴。
「我听说过,在王族和贵族中,有人为了避过暗杀,会找和自己相似的替身。」
「虽然不太为人所知,但确实有这样的国家呢。那又怎么样?」
「你不适合当替身。」
「诶?」
利奥抬头看了看莉榭,一脸认真地说。
「我觉得还是找别的工作比较好。──因为言行太怪异,马上就会被发现是假皇太子妃了。」
「………………」
对于利奥亲切的建议,莉榭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一阵子都在头痛。
***
结果,利奥的『莉榭是皇太子妃的替身』的误解还是没有解开。
因为他的眼里充满了确信,看起来就算莉榭再怎么辩解,他也不会相信。
回到神殿的莉榭,在一个食堂里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想起了刚才和利奥的对话。
『那个……呃,我不是替身。』
对犹豫地说著的利奥,莉榭很认真地说。
『替身都会这么说的,我猜啦。』
『虽然也许是这样没错!说到底,如果是皇太子殿下的话还好说,但他的未婚妻或妃子就不会特意找替身了吧?」
『不用担心,你刚才不是说过,「不会把我进森林的事告诉任何人」吗?』
利奥直视莉榭的眼睛,露出真挚的表情。
『所以,我也保证,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是假的。』
『……』
像这样子被莫名其妙地牢牢答允了,她只能含糊地道谢。
(嘛,也没甚么特别要订正的理由呢……。话虽如此,明明利奥基本上都很冷淡,却很会照顾人。)
一边这样想著,一边动著刀叉。
虽然食堂对一个人而言过于宽敞,但阿诺特却久久不来。看来是因为傍晚米莉亚引起的骚动,导致公务延误了。
不一会儿,莉榭吃完饭,正在用餐后茶的时候,奥利佛走了过来这么说道。
「没能带上我的主君一起用晚膳,真的很抱歉……莉榭大人,教团和乔纳尔公爵阁下来请愿了。」
「难道是为了米莉亚大人?」
「嗯,也许你已经隐约察觉到了,他们是为了请求『在准备祭典一事上,能不能请莉榭大人帮忙』而来。」
站在房间门口的奥利佛把手放在胸前,继续说道。
「最重要的是,米莉亚大人本身也好像强烈希望『莉榭大人就好』。」
(大、大小姐……!)
内心深处紧紧一揪,想要立刻欣然答应。但是,站在莉榭的立场上,不能独行独断答覆。
「这件事,你告诉过阿诺特殿下吗?」
「不,我想先问问莉榭大人的意思。」
「……也就是说,如果不设法传达给殿下的话,会确实惹他不高兴的吧?」
「哈哈哈。」
「……」
奥利佛脸上浮现出爽朗的笑容,完全没有掩饰。
莉榭用手捂住额头,把茶杯放在茶碟上。
(虽然不知道是甚么原因,但是殿下好像不喜欢我和教团接触。如果知道有人邀请我去帮忙准备祭典,不知道他会有甚么反应呢……)
至少,看起来不会是一幅安稳的光景。莉榭在种种考虑后,告诉了奥利佛。
「奥利佛大人,这件事,我想跟阿诺特殿下谈谈。」
「不,我不能让莉榭大人来做这样的事。」
「可是……」
「主君的愤怒由我来承受。不管怎么说,我希望莉榭大人能事后协助回复心情。」
「回、回复吗?」
听不太明白,鹦鹉学舌般地重复了一遍。
话虽如此,这里没理由让奥利佛,而是应该由莉榭去和阿诺特交涉吧。
(能和大小姐在一起,对我来说也很方便。如果能有接触乔纳尔家的理由的话,也能探听到大小姐的『诅咒』、公爵阁下的变化或是利奥的受伤……)
而且,如果能参与『祭典』的准备,或许也能理解阿诺特对教团的想法。
(为了我想做的事而害奥利佛大人被骂,太不合理了啊。)
想到这里,奥利佛苦笑了一下。
「莉榭大人很温柔,正因为如此,米莉亚大人才会对莉榭大人倾心吧。如果到时被米莉亚大人抱住的是我主君的话,便会让事态进一步恶化喔。」
「我也没特别想怎么样,不过,无法想像出阿诺特殿下和米莉亚大人的交流呢……说到底,殿下也说过不喜欢孩子。」
说完,奥利佛露出惊讶的表情。
「……这个,再怎么搞错也不是对未来的夫人说的话吧?」
「诶?」
听到出乎意料的回答,她瞪大了眼睛。
奥利佛不理会莉榭的心情,非常认真地低下了头。
「非常抱歉,莉榭大人。稍后我也会狠狠地跟我的主君说的了。那个人真是的,完全没有自己总有一天会站在教育继承人的自觉——……」
「啊,不不,完全没问题!!我完全不在意,没关系的,那个!比起这个,呃!!」
莉榭一边打断奥利佛的话,一边慌忙改变话题。
「孩子,对,孩子时代!!小时候的阿诺特殿下,是怎样的样子呢!?」
「是、是我的主君吗?」
「是的!请一定要告诉我!」
虽然是仓卒想到的问题,但也确实想要问一问。被莉榭的气势所压倒的奥利佛,困惑地开口道。
「他是位非常出色、十分优秀的皇太子殿下。虽然下官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十年前,但在那之前就已经听说他的评价了。」
然后,奥利佛这样告诉我。
「他的神童事迹,不止限于流传国内。例如说,当时从沙漠之国哈里尔·拉萨来的国王陛下来到的时候,一定会带著他的儿子与我主君交换意见,互相比试剑术。」
(『儿子』,一定是指扎哈德王吧?)
这么说来,沙漠之王扎哈德似乎和阿诺特见过几次面。
在商人人生中,迅速将「阿诺特・海因发动了战争」这一事实告诉了莉榭的就是扎哈德。莉榭突然想起了当时扎哈德那好战的表情。
(阿诺特殿下和扎哈德国王。……两位虽然年纪相近,但都是国力几乎均衡的国家的王族,最重要的是性格和想法完全相反。看起来非常不咬弦……)
说到底,沙漠之国哈里尔·拉萨,在阿诺特发动战争的未来,是与卡尔海因平分秋色的国家之一。可以预见在婚礼上两人面对面的时候,交流不会太顺利而不禁放目远处。
但是,现在就来担心也不是办法。
「奥利佛大人见到九岁的殿下的时候,他果然也是像传闻中的那样吗?」
「下官被召唤到皇城,跪在谒见间等候他到来。当我的主君坐在眼前的椅子上,并允许我抬起头来的时候,我非常惊讶。」
奥利佛露出近乎苦笑的微笑。
「第一次见到我的主君的时候,他全身都留下了令人心痛的伤痕。」
「──……」
莉榭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小小的脸颊贴了巨大的纱布,额头上缠著绷带,手臂和手指也满是伤痕。可能是因为脖子的伤口久久还未堵住,所以绑到喉咙那里的绷带是渗著鲜红的血的。……就连大人都受不了伤口本身的痛楚、以及随之而带来的发热之类吧?」
阿诺特的脖子上留有旧伤的痕迹。
那是一道又大又深的伤疤,就像被刀子刺了好几次一样。
「可是,年幼的主君却泰然自若地坐在椅子上,脸上完全没有一丝痛苦的神色,岂止如此,甚至还用令人冻住的冰冷眼神,一边用手肘撑著椅子的扶手。」
明明是从未见过的光景,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九岁的年龄,比现在的利奥和米莉亚还小。然而,身受重伤却面无表情的阿诺特的样子,光是想像一下就觉得异样。
「因为从那时起长相已经很端正了,所以那副外貌也跟那气氛互相结合了吧?实在令人无法想像是由幼小的孩子所放出,非常强烈的压迫感呢。待在周围的人,都被我的主君所压住而抖震了。」
「……是在午间时提过,『杀了臣下』的那件事吗。」
「是的。我的主君的侍从很少,是自那次事件以后的惯例。」
被若无其事地说完,莉榭闭上了嘴。
因为她知道,尽管奥利佛说得轻描淡写,但他没打算透露有关那件事的细节。
「那时候有各种各样的事情,下官选择了侍奉我的主君。随著伤势恢复,我的主君更进一步发挥其才智。……不过,就算作为皇太子如何成长,作为一个人还是在哪里歪掉了。」
奥利佛像谈论弟弟的哥哥一样低头看著莉榭。
「正因为如此……能选择像莉榭大人这样的人做妃子,我也放心了。」
话题被引向意想不到的方向,莉榭眨了眨眼。
「我帮不上阿诺特殿下甚么忙。」
「没有那样的事。而且,我的主君看起来也很高兴喔。我一次也没见过,主君会那么平静地叫另一个人的名字。」
「呜……」
被这么一说,光是被叫名字就觉得不好意思。
莉榭微微低下头,奥利佛『啊』地眨了眨眼。
「莉榭大人的情况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诶!?」
「在刚到卡尔海因的时候,当我告诉你『我是第一次看到主君那么开心』的时候,你也不怎么高兴的样子。能顺利地培育出羁绊,真是最好不过,哈哈。」
「刚、刚才的……不对,我又没有想要表达甚么特别的意思!!」
不然的话,又该怎么说呢?
(现在的我,只要殿下一笑,就会很高兴。)
因为这是确凿的事实,所以无论如何都会感到困扰。
莉榭慌忙站起来,向奥利佛行了个礼。
「我去叫阿诺特殿下。就算说公务还没有结束,也要让他先吃个饭!!」
「谢谢您。我想只要莉榭大人去说一声,他也会停下公务吧。」
「那、那我告辞了!」
莉榭抬起头,急忙从餐厅走到走廊上。没有回头看奥利佛,开始向神殿东侧走去。
「……我的主君,也对未来的夫人做出残酷的事情。」
听不见奥利佛喃喃自语的声音。
***
(因为想到了奇怪的事情,脸颊发热……)
走出客房楼的莉榭,穿过回廊向阿诺特所在的塔走去。也许是受到凉爽的夜风的影响,火辣辣的天气稍微冷却了一些吧。
顺著阿诺特的气息,寻找他和主教开会所使用的房间时,突然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话虽如此,莉榭大人一定会成为您的好妃子吧?」
(!?)
是辅佐大主教的施耐德的声音。
(又、又来奇怪的话题!?而且这道气息,是殿下……)
莉榭慌忙停下脚步,走廊对面传来了阿诺特的声音。
「我没道理要让教团的人来评价我的妻子。」
响起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前方似乎只有阿诺特和施耐德两个人。
当莉榭屏住呼吸时,施耐德说出了逆耳忠言。
「阿诺特殿下。所有的婚姻都是在女神和教团的祝福下缔结的。我们也是跟你们的婚姻有关喔。」
「闭嘴……首先,关于她会成为甚么样的妃子,这都是毫无意义的议论。」
阿诺特用比平时更冷淡、更无机物的声音说道。
「──我打算让那个当我名目上的妻子。」
「!」
在拐角处的死角,莉榭深深地咽了一口气。
「你……你在说甚么?刚才你们不是很和睦吗?」
「那东西有利用价值。在缔结婚姻之前,只是出于无奈的尊重而已。……在正式迎娶的那一刻,我连一根手指都不会碰,把她关在离宫里养到死而已。」
即使看起来有些不高兴,但那句话却给人一种沉重的感觉。
一旁的施耐德困惑地说。
「养、杀……!这样对待妻子,是违背女神意愿的!」
「那种事我才不管。」
「阿诺特殿下!」
(…………)
莉榭稍微想了想,没有发出脚步声往后退。
足足数了十秒钟,踏著咚咚的脚步声,沿著走廊向阿诺特他们所在的方向拐去。
「……这、这不是莉榭大人吗。」
主教施耐德看了看那边,露出有些动摇的表情。
莉榭微笑著,「晚上好」向他问好。
之后,抬头望向站在施耐德身旁的阿诺特,表情一变,开口说道。
「……没能见到你,好寂寞啊,阿诺特殿下!」
「!」
莉榭这样子说著,紧紧抱住了阿诺特的手臂。阿诺特似乎屏住了呼吸,但没把惊讶露在脸上。
抬头望向一如平常面无表情地俯视著自己的他,做出一副闹别扭的孩子的表情。
「还心想你回来得真晚,没想到你会在这里。因为殿下一直不肯回来,害我都要一个人吃晚饭喔?」
「……」
「如果您工作时可以喘口气的话,那么就要『像往常一样』马上来见我才成。如果您忘了我任何时候都想见到殿下的话,那就很困扰了。」
她贴著阿诺特的手臂,把脑袋靠在他身上。莉榭一边装出生气的样子,一边撒娇地抬起头看著阿诺特。
——就像丝毫没听见刚才的对话一样的态度。
(好了,殿下会怎么出招呢?)
在施耐德主教的注视下,莉榭更加用力地抱住了阿诺特的手臂。阿诺特微微皱起眉头,但那只是一瞬间。
(要是我这一举动不是多余的话……)
正这样想著,阿诺特开口了。
「……真对不起。」
「!」
和想的一样。
低著头轻声说著的阿诺特,像哄莉榭一样抚摸著她的头。
「我的公务刚好总算结束了,我也是挺赶的了,但还是害你感到寂寞了。」
世界上最漂亮的手指,扫过珊瑚色的头发。
彷如娇纵似的温柔的手指,把莉榭的侧发挽到耳边。然后,凑到她跟前,盯著她的眼睛问道。
「我想赶快用晚饭,你能陪在我身边吗?」
「当然了,阿诺特殿下。那么,请一边吃饭,一边告诉我今天发生的事情吧。」
莉榭用彷佛是娴熟地对答的态度,轻飘飘地露出微笑。
之后,又把视线转向施耐德。
「主教大人,我太任性了,真是非常抱歉。不过,今晚已经可以把殿下还给我吗?」
她把脸贴在阿诺特的手臂上,故意任性地说。
目瞪口呆的施耐德清了清嗓子,点了点头。
「当……当然了。女神喜欢勤劳,但如果不节制就另当别论了。──那么,我也告辞了。」
施耐德快步离去。目送著他的背影,莉榭静静地思索。
『──你不能和阿诺特・海因结婚。』
那位主教,发出了这样的警告。
到底是有甚么意图,非得尽快查明不可。为此,果然有必要帮忙米莉亚的祭典吧。
沉默地思考著,旁边的阿诺特开口了。
「莉榭。」
「是?」
不知为何,在近处传来一道声音。
「啊……」
想到这个理由的瞬间,莉榭的脸色变得苍白。
「噫啊!?」
这么说来,自己一直抱著阿诺特的手臂。
察觉到这一点,她发出惨叫,慌忙从阿诺特身边离开。她举起双手,主张自己没有恶意,道歉说。
「对、对不起!!我专心思考的时候,都忘记了抱著手臂!!还有擅自搂住了你,非常抱歉!!」
「……你为甚么要道歉?」
阿诺特皱起眉头,用一副想说些甚么的眼神回望她。
「你听到了吧?我刚说要让你当我有名无实的妻子。」
「我当然听到了……」
莉榭微微歪著头,凝视著阿诺特的蓝色眼睛。
「殿下的那句话,我不可能会全盘接收吧?」
「……」
发自内心感到不可思议地问道,阿诺特一瞬间就像被击中弱点似的。
「我有想过,难不成是为了我『想过怠懒的无所事事的皇太子妃生活』而背后推一把……。比起因为我想要懒惰,还不如用被殿下软禁的设定比较容易啦,这些理由。可是,我不认为阿诺特殿下会特意跟教团的人说出来。」
「……」
「因此,我首先搭上了殿下的便车。尽管我不知道殿下的目的,但你打算跟主教大人弄成『这么一回事』对吧?那么我去饰演『深信阿诺特殿下不疑,误以为自己是受到钟爱的恶妻』,这样子会比较方便你吧。」
这么一说,他眉间的皱纹越来越深。
虽然不知道他为甚么会一脸不情愿,但莉榭从一开始就理解了。
(阿诺特殿下应该注意到了我的存在。)
就算说走廊的拐角处是个死角,肯定已经察觉到气息和脚步声。
在这种情况下特意说出那样的话,一定是有某种意图的。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回到走廊的中间,假装自己『才刚到这里』,扮演一个甚么都不知道的未婚妻。
阿诺特一脸苦涩,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以你刚才的举止,我不认为你演的是『恶妻』就是了。」
「诶!?难道说失败了!?」
「不是这个意思。」
然后他低下头,叹了口气,喃喃道。
「……明明你打我也不要紧的。」
「诶?」
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发言,莉榭著实吃了一惊。
(难不成,这是对我感到了罪恶感吗……?)
就算是这样,如果莉榭那时候普通地离开,那么对施耐德说谎也就没有意义了吧。
「与其殴打殿下,不如告诉我你的意图更痛快就是了。」
「……」
「虽然想要这么说,但我不认为你会告诉我,所以请放心。──比起这个,更重要的是殿下的晚餐吧。」
在大神殿期间,饮食由修道士准备。因为刚才还在喝茶,所以做饭用的火应该还没有熄吧。
(关于晚饭的传达,总而言之先拜托奥利佛大人好了……)
正这样想著,阿诺特突然说。
「对你甚么都不说的人,不应那么样信任的。」
「……」
听到这句警告,回过头来的莉榭眨了眨眼。
大概是因为走廊的灯光吧。阿诺特那双海蓝色的眼睛,散发出一种晦暗的光芒。
「这样下去,只会被我利用啊。」
「殿下……」
莉榭直视著他的眼睛,明确地告诉他。
「要信任一个人,需要的不仅仅是语言。」
「……甚么?」
难道阿诺特没有注意到吗?
他一直以来的行为举止,是充分信赖的根据。
「我白天不是在教会的阳台上告诉你了吗?我认为你每次装出使坏心眼的时候,一定是有原因的。」
说到这里,莉榭暂时停顿了一下,微微一笑。
「虽然我不会说『阿诺特殿下也请信任我』……但请你一定要知道,就是被你拋弃,我的性格也不会轻易屈服的。」
「……」
阿诺特微微瞪大眼睛。
之后,他轻轻叹了口气,垂下眼睛小声说。
「……这点儿事我早已经知道了。」
「!」
她发自内心地想,那太好了。
另一边的阿诺特再次看著莉榭的眼睛说。
「让你不快了,我道歉吧。你想让我怎么做。」
「道歉甚么的太叫人受不起了。再说了,我本来就不打算当个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未婚妻,这点请不用担心!」
「……?」
当她满脸堆笑后,阿诺特露出几分警戒的表情。
(呵呵,你好像有不好的预感。不过,我会好好抓住刚才你显露出来的罪恶感的!)
谈判最有利的时候,是对方向自己道歉的时候。
这是在商人人生中学到的一件事,但却出乎意料地有效。
「首先是第一点,我想帮忙为米莉亚大人准备祭典,请您允许。」
「帮忙祭典?」
阿诺特的表情,就像把甚么难吃的东西扔进嘴里一样。
「难道是教团向你提出的要求?」
「详细的经过不用理会也可以吧。此外,我还有一个请求。」
「……」
「不,还是再加两件事好了。如果再想到其他的话,我再依序跟你谈判吧!」
「……」
就这样,莉榭提出的任性要求,阿诺特最终也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