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校庆进入倒数一个月,全校上下都忙碌起来。
从今天开始,学生们可以于放学后留在教室准备校庆活动。看看其他班级,有的同学搬来纸箱,有的同学准备绘画用具,还有一些家伙迫不及待地准备好零食和饮料,说要慰劳大家的辛苦,热热闹闹地开起派对。
我们二年F班也如火如荼地进入准备阶段。叶山站上讲台,对大家宣布:
「现在我们要决定演员名单跟工作人员。编剧由姬菜负责,至于其他的……」
他在黑板写下几个重要职务,结果——
导演:海老名姬菜
舞台指导:海老名姬菜
编剧:海老名姬菜
史上最坚强的梦幻阵容诞生!
没办法,毕竟其他人八成无法胜任这些工作。集三大头衔于一身,该说是制作总指挥,还是超级制作人呢?
在创作型的工作之外——
制作助理:田比滨结衣
媒体宣传:三浦优美子
主要工作人员团队逐渐成形。既然女生在这次的戏剧里没有份,幕后工作当然由她们负责。
接下来是最刺激的部分。
说到演戏,一定少不了表演者,何况这次的演员以男性为主——不,根本清一色都是男性,这是一出让人血脉贲张的全男性版《小王子》。
为了顾及人道考量,稍早曾公开征求自愿演出的人,但是没有半个人报名。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毕竟看过那种大纲后,我不认为有谁还愿意上台。
「呃……大家不用太在意那些角色说明,正式表演时不会那么露骨。」
尽管叶山安抚着班上男生,效果仍相当有限。脑中一旦想像过那种画面,从此便很难抹除干净,男生们陷入某种诡异的沉默之中。
「没办法……」
海老名姬菜的镜片闪过异样光芒,她站上讲台。
现在每个男生是生是死,恐怖的决定权就掌握在她手上。
她无视台下的不安声浪,开始在黑板写下演员名单。看来她已懂得把制作总指挥的权力运用自如。
首先是前菜,亦即配角。
海老名振笔疾书,逐一在玫瑰、国王、自恋男底下的空白填上名字。
「不要啊啊啊啊啊~~」
「求求你!我不要演地理学家!」
「我的马特洪峰啊啊啊~~」
随着一个个姓名出现,教室各个角落纷纷传出哀号。现场情况之惨烈,犹如一幅地狱绘卷。
接下来进入主菜,亦即主要角色。
小王子:叶山
叶山见到自己的名字,身体瞬间僵硬,脸色也显得苍白。不过女生们看到这个姓名,则是兴奋地尖叫起来。也是啦,毕竟是最主要的角色,找最能吸引观众的人来演,是非常正确的决定。
至于另外一位主要角色……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海老名手上的粉笔,一道道白色线条逐渐构成相当眼熟的形状。
我:比企谷
「……等等,这不行吧。」
答案揭晓的瞬间,我不禁如此低喃。耳朵敏锐的海老名听了,露出惊愕的表情。
「咦?可是叶山×比企鹅同人本,可是非买不可的等级喔!不对,应该说是非腐不可!」
这个女的到底在说什么……
「纯洁无瑕的小王子用甜言蜜语对自暴自弃的飞行员发动攻势,不就是这部作品的魅力吗?」
原作才不是那样子,小心法国人会生气喔!
「可是……我是校庆的执行委员……」
「对、对啊,比企鹅已经是校庆的执行委员,这样还要他抽出时间参加排练,现实上不太可行。」
叶山,漂亮的援护射击!
「这样啊……太遗憾了。」
「嗯,所以说,要不要重新通盘考虑一下演员名单?像是小王子……」
原来那才是你的目的吗?
但是非常可惜,叶山还没把话说完,海老名又动起手上的粉笔。
小王子:户冢
我:叶山
「虽然少一些自暴自弃的感觉,但先这样将就一下吧。」
「所以我还是得上台啊……」
「喔!那种自暴自弃的感觉真不错~」
叶山失望地垂下肩膀,海老名见状,对他竖起大拇指,表示「good job」。
让我们把叶山摆到一边。户冢跟小王子的形象颇为接近,由他担任这个角色,实在是非常明智的决定。不过,他本人大概完全没料到会由自己担纲,目前仍然处于状况外。
「感觉难度很高呢……我真的没问题吗?」
「不会,很适合你。」
尽管海老名有那方面的兴趣,至少眼睛还是雪亮的。虽然她的眼神充满腐的气息,不过跟我腐烂的死鱼眼不太一样。
「是吗……那我得先好好做功课,不然剧本里满满都是看不懂的内容……」
「其实你不用特别做功课,直接阅读原作会更好理解,毕竟那份剧本早已被改得乱七八糟……」
用功固然是好事,但世界上有很多东西,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万一户冢不小心觉醒,从此走上那条路,我难保不会跟着觉醒。可以的话,还是希望可以避免这样的风险。
「八幡,你读过原作小说吗?」
「……嗯。」
故事本身并不让人讨厌,真要说的话,我算是喜欢那个故事。只是其中有些地方我不太能接受,所以无法大大方方地称赞。这是一部难以评论的作品。
「要看的话,我可以借你。」
「真的吗?谢谢!」
户冢听我这么说,脸上立刻绽开花朵般的笑容。打从出生到现在,我第一次觉得,有读书这个兴趣真是太好了……
这时候,包含户冢在内的所有演员都被叫去集合。
「八幡,我先过去啰。」
「好。」
我目送他离去,转头看看教室各处。
目前除了演员组、服装组各自聚在一起讨论相关细节,宣传组也开始拟定计画,另外还有一群人在哀悼不幸被抓去演戏的同伴。
我看了他们最后一眼,转身离开教室。才刚走几步,背后便传来一阵匆匆忙忙的跑步声。我不用转过头,便知道那个人是谁。在这个世界上,光凭脚步声便能辨认出是谁的人,也只有鳕男(注32 指《海螺小姐》的角色河豚田鳕男,动画里的脚步声相当独特。)跟由比滨。
「自闭男,你要去社办吗?」
由比滨从后面问道,我稍微放慢脚步回答:
「嗯。距离校庆执委开会还有一些时间,而且之后可能会有一阵子没空去社团,所以我要先报备一下。」
「这样啊,也是……那么,我跟你一起去。」
由比滨走到我身旁,我用眼角余光看向她问道:
「你不用准备校庆活动吗?」
「还不用,我大概要到正式开始后才会忙起来。」
我只应一声「喔」,两人继续走在通往社办的走廊上。
× × ×
校庆执行委员会的会议固定在下午四点开始,在这之前,我得先想办法打发时间。
即使继续待在班上,也不会有谁来要求帮忙,我的存在只会令他们感到碍手碍脚。何况,我已经肩负校庆执行委员这项重任,就算有帮忙的意愿,也无暇帮他们多少,而且离开前得花一番功夫交接,过程中还有可能出错。既然如此,当然是一开始便不要帮忙比较好。在这个社会上,有时也会出现「不工作才是对大家都好」的情形。
……如果班上同学正是料到这一点,才把执行委员的职务塞给我,我也只有佩服的份。就某方面来说,他们搞不好反而是最了解我的一群人。
Untouchable——这样一想,便觉得自己超级帅气。
在总武高中的校庆活动,只有一部分的社团参展,例如管弦乐社将举办演奏会,或茶道社会举办茶会等等。
大家原则上是以班级为单位参加校庆,非班级的部分通通隶属于「有志团体」。
从刚刚开始,我一直听到电吉他发出狂野的嘶吼,想必是有志参加校庆表演的乐团在练习。今天的吉他也是状态绝佳,一轮到自己上场便兴奋地铮铮高唱,贝斯也「碰碰碰」地发出低音。你们是欢喜碰碰狸吗?
不过,那也仅止于本馆和新馆之间。
尽管附近吵得要命,通往特别大楼的走廊依然维持清静。
由于太阳照不到这个地方,气温感觉比其他地方低一、两度。
社办大门的锁已经开启,不知怎的,我好像感受到社办内散发出寒气。
我打开门,不意外地看见雪之下坐在社办里。
「嗨啰~」
雪之下听到由比滨的招呼声,缓缓抬起头,像是觉得刺眼似地眯起眼看向我们。她犹豫一会儿才开口:
「……你们好。」
「嗨。」
我们一如以往地互相打招呼,坐到各自的专属座位。
「想不到你也是校庆
执委。」
「咦,真的吗?」
「没错……」
雪之下没有从手上的文库本移开视线,只简短地回答两个字。
「真想不到小雪乃会接下那样的工作。」
「是吗……好吧,的确……」
就我所知道的雪之下,确实不是那种会站在人群面前的类型。与其说她缺乏积极性,倒不如说她不喜欢引人注目。
「你出现在校庆执委的会议上,才比较让我意外。」
「啊,也是呢~感觉超不适合。」
「喂,我是被半强迫去参加的……不过跟演班上那出音乐剧比起来,去执委会打杂还好一些,所以我没什么怨言。」
「果然是你会说的理由。」
「但你可就不是。」
我说了一句带刺的话。
这句话不是针对雪之下,而是针对我本身。我又犯下老毛病,将自己的理想强加在别人身上。我厌恶这样的自己。
「……」
「……」
雪之下完全不予回应,视线停留在文库本上。社办内顿时失去一切谈话声,连时间都好像跟着冻结。
古老的挂钟兀自走着,秒针的滴答声格外刺耳。由比滨深深叹一口气,看向时钟。
「那个……你们今天一样要开会吧?我也得回去跟班上同学讨论表演……」
她想说的后半句话由我补完。
「啊,对对。接下来有执行委员的工作,我短时间内没办法来参加社团活动。」
真要说的话,可能是「不会来」才对。
雪之下闭上眼睛、阖上书本,仔细咀嚼我们的话后,重新张开眼睛,第一次看向我们这里。
「……正好,我今天也准备跟你们谈这件事。在校庆活动结束前,我打算暂时停止社团活动。」
「很正确的决定。」
「嗯……也是呢。校庆快到了,这一阵子先停止社团活动比较好。」
由比滨稍微思考后,也赞成雪之下的做法。
「那么,今天到此结束吧。」
「嗯……不过你有空的时候,记得要来帮忙班上准备喔。」
我在心中盘算,在校庆执行委员的工作之外,若还必须帮忙班上的音乐剧表演,那岂不是蜡烛两头烧。Unlimited Double Works(注33 改自《Fate/stay night》中Archer和卫宫士郎的固有结界「Unlimited Blade Works」。)……
「……有时间的话再说……那我走啦。」
我给了一个意思等同「绝对不会帮忙」的回覆,拿着书包站起身。书包里明明没有什么东西,现在却沉重得宛如放了铅块。
……天啊~超不想去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想不到去工作竟是如此痛苦,我的胃好像开始作痛。难道说是精神凌驾于肉体之上,导致我的意念影响到现实世界?这是哪门子的空想具现化(Marble Phantasm)能力(注34 出自电脑游戏「月姬」,将幻想化为现实的能力。)。
既然是工作,我还是会乖乖去做啦,但我忍不住叹一口气。没办法,人家不想工作嘛……
我握上门把时,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仔细一听,门外的人正在嘻嘻哈哈地笑闹。
「请进。」
雪之下应声后,对力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原本像树叶摩擦般的细微笑声瞬间变大。
「打扰了。」
连我也认识走进来昀人是谁。
她是跟我同班的相模南,也跟我同样是校庆执行委员,而且还担任主任委员。
相模的身后跟着两个女生,她们的脸上带着淡淡微笑。
相模看到我们,立刻惊讶地睁大双眼。
「咦,雪之下同学跟结衣?」
等一下,你漏掉一个人喔。这里还有一个跟你同班,也跟你一样是校庆执行委员的人。
「小模?你怎么会来这里?」
由比滨对她们的出现感到不可思议,但相模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自顾自地环视社办一圈。
「喔~~原来侍奉社就是你们的社团。」
她一边说,一边来回打量我跟由比滨。
这时,我又感觉到一阵寒意。相模的眼神中暗藏蛇的狡猾,瞳孔也好像垂直裂开似的,看得我有点不舒服。
「请问有什么事?」
雪之下仍然是老样子,用没好气的冰冷声音对待不熟识的人。只不过她今天的语气似乎格外冰冷,不知道是为什么。
「啊……突然来打扰你们,抱……对不起。」
相模动了动身体,修正自己的用词。
「我来这里,是有点事情想商量……」
她没有看向雪之下,而是跟站在两旁的同伴交换眼神。
「虽然我当上校庆执行委员会的主任委员,可是对自己没有什么把握……所以想请你们帮忙。」
昨天的会议结束后,她跟平冢老师就是在讨论这件事吗?看来老师又丢出一个有困难的学生给侍奉社。
我明白相模想表达什么。不论是谁,对初次挑战的事物和责任重大的工作都会有些退缩,更何况是相模。根据我在班上对她行为举止的观察,相模实在不是会带头接下那种工作的人。
然而,我们是否应该帮助她?
雪之下凝视着相模,默默思考一段时间。相模被她不发一语地盯着,尴尬地别开视线。
「我认为这违背你当初说要自我成长的目的。」
如同雪之下所说,在第一次执行委员会议上,相模是出于自己的意愿,为了让自己更加精进,因而主动接下主任委员的职位,承担那些繁重的工作。
相模一下子说不出话,但还是不改脸色,轻轻露出微笑。
「是没有错,不过,我也不希望把活动办失败,带给大家困扰是最要不得的。再说,透过跟其他人合作,共同完成一件大事,这也算是一种成长。我认为这点同样很重要。」
相模一口气说完,中途没有任何停顿,雪之下只是静静聆听。
「而且,我身为班上的一分子,当然希望可以好好帮班上的忙。要是从头到尾都不帮忙,对他们也很过意不去。对吧?」
相模看向由比滨。
「……嗯,对啊。」
由比滨短暂思考后,同意她的看法。
「我自己也比较喜欢跟大家一起合作……」
「没错吧~如果能透过这个活动,让大家的感情更加融洽,不是很好吗?所以说什么都要办好活动才行!」
相模说完,两旁的同伴跟着点头附和。
然而,由比滨的脸色不太好看。
我能够理解她的心情。说明白一点,相模真正的目的,是拜托雪之下为自己一时兴起做出的事情善后。
这跟材木座在网路上大放厥词,惹恼游戏社那群家伙没什么两样。
相模真正想要的,不过是「校庆执行主任委员」这个头衔罢了。其他什么「透过这个机会累积经验和知识」,都只是说好听的而已。如果她真的想扮演好主任委员这个角色,应该从内部寻求协助,而不是找上我们这些外人。例如巡学姐,她正是擅长从内部寻求协助。尽管本身不是很可靠,但是她良好的人品和性格让学生会干部愿意大力支持,因而能漂亮地维持整个组织顺利运作;另外一种可能,则是她表现出自己靠不住、软弱的一面,使大家凝聚出某种团结的力量。
可是,相模跟巡学姐不同。她不敢揭露自己软弱的一面——不,应该说是为了虚张声势,才想要从外部寻求协助。这是我所感受到的。
这样一来,她跟那时候的材木座有何不同?
非常遗憾,自己捅的娄子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一时鼓起勇气做出的事情,大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这点请大家谨记在心。
在不久的将来,她将面临惨痛的教训,然后为此后悔,告诫自己不能再犯下相同的错误。这其实也不失为一种成长。
若是这样思考,这次我们大可以拒绝相模的请求。
倒不如说,如果真的为相模着想,我们更不应该随便伸出援手。况且,我不希望再增加自己的工作量。
雪之下从刚才到现在,几乎没有说任何话。相模开始感到在意,稍微抬起视线测察她。
雪之下察觉到对方正在等待答覆,统整好意见后,缓缓开口再行确认。
「……你的意思是,要我从旁提供辅助即可,对不对?」
「嗯,对。」
相模大力点头,表示她说的没错,但雪之下依旧维持冰冷的表情。
「是吗……那么,我不反对。毕竟我自己也是执行委员,如果是在职务范围内,我可以提供协助。」
「真的吗!谢谢你~」
相模高兴地拍手,毫不掩饰心中的喜悦,并且往雪之下跑过去。
由比滨的反应正好相反,她略带诧异地看向雪之下。
老实说,我也有点料想不到,本来以为雪之下一定会拒绝这种请求。
「那
么,拜托你啰!」
相模简单地道谢后,跟同行的朋友离开社办。现场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后,气氛再度变得沉重。
这次我是真的准备离开社办,可是……
由比滨下定决心,站到雪之下面前。
「……不是说要暂停社团活动吗?」
她的声音比平时冰冷,雪之下注意到这一点,肩膀一震,稍微抬起头看向她,接着很快又移开视线。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们不需要在意。」
「但是,如果是平常——」
「我平常就是这样,没什么改变。」
雪之下先一步打断由比滨的追问。由比滨也明白她固执的个性,放弃似地轻轻叹一口气。
「……不过,大家一起做不是更——」
「没关系,我多少知道校庆执行委员会的工作情形,由我一个人做比较有效率。」
「效率……或许是那样没错……」
听雪之下这么说,由比滨不知该如何接话。雪之下则是冷冷盯着刚阖起的文库本封面,仿佛在暗示由比滨「我不想再跟你说下去」。
我们站在离雪之下最近的地方,亲眼见识过她的能力有多优秀,所以能够清楚了解,即使只有她一个人,照样有办法把事情办好。
「但是,我还是觉得那样不对。」
由比滨说完这句话,旋即转过身去。在场没有人叫住她。
「……我要回教室了。」她踏出脚步离开社办。
我看着她们一来一往,不禁愣在原地,待由比滨离去才回过神,重新背好书包,跟着离开社办。
我关上大门时,回头看了看里面。
雪之下独自留在社办内。
那幅景象凄美得可怕,却又教人心痛不已,犹如整个世界毁灭之后,一道阳光从天空洒落在废墟中。
× × ×
由比滨快步走在走廊上,室内鞋在油毡地板上发出「啪、啪、啪」的声响,跟脱线的外表太相迳庭。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喂,等一下,你先冷静下来啊。」
我叫住走在前方的由比滨。
响亮的脚步声顿时停下,她转过身时,鞋底发出「叽」的一声。
「什么事?」
她鼓起脸颊,显得非常不高兴。由比滨会出现那样的表情,真是罕见。
「你突然那样是怎么啦?」
「我不知道!真是的……呜呜~」
不要吠,你是狗吗?
由比滨不断跺脚,同时整理自己的思绪,一字一句把心中的想法说出口。
「总觉得……那不是平常的小雪乃……她平常不是那样子。」
「嗯,那是因为……」
「你也一样。」
她随后补上的话,像一把短刀刺进我的胸口。
「……」
这点我也很清楚。最近的我总是勉强自己表现得跟平常一样,但是当我产生这种想法时,便已代表自己不同于以往。发现不正常的地方后试图改正,结果却使自己变得更不自然。我完全陷入恶性循环中。
站在外人的角度,果然一眼即可看穿吗……
由比滨见我沉默下来,大概认为我默认或正在反省,所以不再深究。这一点着实让我松一口气。
「还有……」
我等待由比滨说下去,她倒是先扭捏起来,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你可以……听我说一些……不太好听的话吗?」
「啥?」
我不知道由比滨想表达什么,因而发出奇怪的声音反问。由比滨不安地抬眼看向我,再次跟我确认。
「……请你不要讨厌我喔。」
「这个我无法保证。」
「咦?那就麻烦了……」
她顿时停止动作,僵在原地。
其实也是啦,这家伙不会只展现自己光鲜亮丽的一面,真不知道该说她是笨蛋还是什么。但她不时也会显露爱打主意的一面,让我应付不来。
不过,这样下去的话,我们根本没办法继续对话。无妨,不管现在听到什么,我都不认为会有所改变。我搔搔头,填补这段没人说话的空白时间。
「唉……不用担心,我已经讨厌大部分的人了,现在不可能因为一点小事再讨厌谁。」
「这种理由真悲哀……」
唔,由比滨是真的在同情我。
「放心啦。快点,不太好听的话是什么?」
经我这么催促,由比滨稍微吸一口气才说道:
「嗯……其实,我……不太擅长……跟小模相处。」
「喔。所以,不好听的话是什么?」
「就、就是这个啊。」
「啥?」
我不禁连连眨眼,像极了菲比小精灵(注35 一九九八年于美国发售的电子宠物玩具Furby。)。可恶,相模。不对,是想摸。
「你说什么?刚才那句话有哪里不好听?」
「我、我觉得跟别人处不好,或是闹得不愉快,不是什么好听的事……」
原来是这么回事。按照常理思考,那确实不是什么光采的事。由比滨不知是如何看待我的沉默,双手局促地在胸前摆成倒三角形。
「……我不太想让人看见自己讨厌的一面。」
她把视线转向走廊一隅。
「傻瓜。」
这段发言太过天真,我忍不住笑出来。傻瓜,你以为我现在看到了,就会有什么改变吗?
「我也不太会应付那个家伙。」
「嗯……我跟你不太一样。说不擅长应付感觉不太对,说不定我其实不喜欢小模。可是,我们是朋友……」
「这样啊……你不喜欢她,但你们还是朋友?」
「嗯,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到头来,我还是搞不懂女生对「朋友」的定义。
「可是,对方不见得这么认为……其实我觉得,她好像讨厌我。」
「喔,是啊,这个一看就知道。」
尽管相模表现的态度跟「讨厌」不太相同,我还是看得出她对由比滨的敌意,或者说是想跟她对抗的心态。我用眼神要求由比滨说下去,发现她以奇怪的姿势愣住不动。
「咦……你、你都有看到啊?」
「好,暂停,刚才我说的话通通不算。我完全没有看到,完全没有看到,那只是我自己的感觉。」
「其实,你看到了也没关系……」
由比滨搔着头这么说。呃……非常抱歉,其实我看得满清楚的,我为自己说谎一事向你道歉。
我在心中向由比滨道歉,为自己的行为忏悔,由比滨则看向远处。
「一年级的时候,我跟小模在同一个班级。」
「喔~所以感情很不错啰?」
「嗯……勉勉强强。」
她大概是陷入思考,或是不知该如何回答,脸上浮现复杂的表情。
「……那就是不太好啰?」
「等一下,你的推论跳太快!」
「所以原本感情很不错?」
「嗯……好吧,算是。」
她又露出复杂的表情。
「那就是不太好嘛。」
听我这么说,由比滨终于受不了而叹一口气。
「……好,到此为止。」
明明就是这样,还说什么到此为止,女生之间的事情未免太麻烦。
「那时候,我跟小模算是班上满活跃的一群,她好像也对此相当有自信。」
除了相模和由比滨,一定还有不少那种人,我可以轻易想见她们处于班级中心的样子。
由比滨不只是外表有加分效果,也擅长跟人打交道、配合他人,因此要融入光鲜亮丽的活跃同学们之中,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相模,我认为只要找到对的同伴,她也有足够的能力成为最醒目的一群人。从校庆执行委员会上也能看到,相模不用多久便找到同伴,跟她们形成一个团体,可见她在人际关系和自我表现能力上很优秀。
可是进入二年级后,这两人所处的位置不同了。是什么样的原因,拉大她们之间的落差?骄傲自满?环境差异?
最大的因素,想必在三浦身上。
进入二年F班后,三浦稳坐在校园阶级的最顶端;之后进入挑选初期伙伴的阶段,她又用极为残酷的标准,也就是「可爱」的程度,决定想要结交的朋友。
那个人果然很不简单,竟有办法无视女生之间的关系,凭自己的意志决定想跟谁在一起。不论赞不赞同她的做法,她无疑是货真价实的女王。
接下来,三浦跟相模不对盘——我不确定这种说法正不正确,但只要是明眼人,都能轻易看出相模是第二大集团的头头。
对校园阶级意识强烈的相模而言,这肯定是相当屈辱的事。
如果无法登上最顶层的阶级,她也只能摸摸鼻子接受事实,偏偏过去跟自己立于相同地位的由比滨却爬了上去。不管怎么想,她一定都无法心平气和地接受。
这样一想,相模至今的一举一动便都
解释得通。
「所以,我不怎么喜欢小模现在做的事……另外也包括小雪乃接受她的委托,跟她好好相处……」
由比滨说到这里,又对自己的话冒出问号,然后像是明白了什么,微微点头。
「我……搞不好比自己想像的,更喜欢小雪乃。」
「你突然说什么啊?」
如果是轻松百合(注36 《轻松百合》是以一群国中女生为主角的动漫画作品。),倒还没有问题;万一她们要认真百合起来(注37 「百合」在ACG中代表女生之间的爱情。此处的「认真」意指已进入第二阶段,会拥抱、亲吻彼此,不再对男生有任何兴趣。),可就超出我的守备范围。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啦!大概……是看到她跟其他女生要好,才觉得不高兴……总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
由比滨不好意思地涨红脸颊,拨弄盘在头上的丸子。
那种独占欲的确有点孩子气,这在年纪小的女孩间并不罕见,我妹妹小町应该也经历过那个阶段。
人类的本质不会轻易改变,我们只是藉由训练,学会把那些感情压抑下来,它们依然会在不经意间调皮地探出头。
「女孩子是很麻烦的,必须注意的事情多得数不完。」
由比滨突然换上认真的口吻,反而显得有点滑稽,我忍不住发出笑声。
「喂喂喂,男孩子也是很麻烦的喔。我们同样有各自的派系或是小团体之类的问题,别以为那些都是女生的专利。」
「是吗?」
「嗯。」
「这样啊……人类还真是麻烦。」
由比滨「啊哈哈」地笑起来。
确实如此,人类是很麻烦的动物。
我厌恶那些麻烦事,所以早早便彻底放弃,打定主意不趟这浑水。那些尽可能想打理好自己外表的人,肯定都不是真心的。
「之前说好的……」
由比滨突然这样说,让我一下摸不着头绪。我没有说什么,只是不解地看向她;她也停下脚步,笔直地看过来。
「如果小雪乃遇到困难,你要帮忙她。」
这是我们暑假去参加烟火晚会时,在回程途中的谈话。
此刻的由比滨跟当时一样认真,由不得我说愿不愿意,因此,我也尽可能给出最确实的答覆。
「如果在我的能力范围内。」
「嗯,那我放心了。」
她轻轻露出笑容。
被一个人无条件信任到如此地步,只会让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用语言道尽一切,似乎更有说服效果。如果对方附上一大堆理由,我还可以试着找出她的企图跟矛盾点,但是像这样只用一个笑容带过,我根本无法在鸡蛋里挑骨头。
「那么,我要回教室了,你也加油吧。」
由比滨对我挥挥手便跑走,我同样举起一只手回应,再度踏出脚步。
× × ×
我跟由比滨分开后,继续在通往会议室的走廊上行走。会议室位于L形左弯处的转角,如果再继续往下走,便是登上三楼二年级教室的楼梯口。
在楼梯前方的阴暗处,一个人影挡住去路。
夏天的燠热仍未完全散去,对方却身披大衣,交叠套着半指手套的双手。我对那个人有印象,所以直接予以无视,从旁通过。
下一刻,那个人缓缓拿出手机拨打电话。
没过几秒钟,我的手机开始震动。
我们明明彼此认识,还故意打电话联络,真教人火大;何况他还开始装模作样,更是令人生气。
「唔嗯,联络不上,该不会是在忙吧……哈!哈!哈!怎么可能?全世界就只有他不可能在忙!没错吧,八幡?」
「全世界也只有你没资格对我说这句话……」
我可没有办法被说成那样还闷不作声。如果换成其他人那么说,我可以不屑地笑笑带过;唯独这家伙——材木座义辉,我狭小的器量容不得他胡说八道。
「倒是你在这个地方干什么?爬楼梯减肥?」
「呵,真教人怀念。我以前的确做过那种事,但是由于膝盖积水,而且……旧伤疼得要命。没错,就是胯疮。」
这、这样啊……为了健康着想,还是多注意一下比较好。
材木座不理会我的担心,从某个地方变出一叠纸递过来。
「那些不重要,看看这个吧,八幡。觉得怎么样?」
「这是什么?轻小说的话我可不看。」
如果是平常,我还可以稍微对他好一点,但我现在没有那种时间。我正赶着去开会,根本没有余力、没有空闲、没有意愿、没有好感度跟他在这里瞎耗。
「非也!这不是轻小说!」
材木座激动地否定,让我萌生一点好奇心。这一叠纸不是轻小说的话,会是什么?他见我的视线落到纸张上,立刻露出得意的笑容,大声宣布:
「给我听清楚!看仔细!然后吓得腿软!并且,以死谢罪……你可知晓,我们班要在校庆表演戏剧?」
「谁会知道……还有我为何要对你以死谢罪?等一下,停!不要再说——」
「说到演戏,当然少不了剧本。」
「够了,住口!给我停下来!」
然而,材木座丝毫不理会我的制止,高高举起拳头,朗声大谈自己的事情。老实说,真是烦死了。
「哎,这根本没什么。班上那些人啊,在讨论时说什么不想演太普通的戏剧,想自己写一出原创剧本。」
「喂,算我拜托你,不要再说了。」
我已经知道事情将如何发展,又会引发什么样的结局。国中的时候,我也干过一模一样的事。
可以自己原创剧本、剧情这种事,只到小学生为止。
事实上,在小学阶段,这是个不错的选择。成果发表会和欢送会上,的确可以写一些短剧剧本,大家甚至还会称赞。然而进入国中后,这么做只会沦为被鄙视的对象。
「呵……」
想到这里,我不禁发出干笑。
「唔,怎么?」
我隔着窗户玻璃,看向天空。
「没什么……只是想到,距离我们成为大人,似乎太早了点。」
「呵,真是怪人……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难道你不觉得很可笑?算了,先不谈你的事,看看我的原创剧本。」
总觉得他趁机偷渡令人非常不爽的话,而且现在根本还没决定要用他的剧本。
这样的人未免太可怜,但我好歹算是认识他,默默看着他赴死,会让自己在夜里做恶梦。出于一番亲切,我决定给他一点忠告。
「好吧,我知道了。不管怎么样,千万别让自己喜欢的女生演女主角,你会后悔一辈子……啊,还有,不要自己下去演主角。」
「吓!八幡,难道你会读心术?」
「才不会。总之,我已经忠告过你。」
这不是什么读心术,纯粹是基于过去的经验法则。在那之后,我暗自发誓,绝对不要再让人看到那些东西。
「唔咳,我懂、我懂。总而言之,你的意思是——」
材木座一脸正经地清清喉咙。
「最近不流行正统派主角,帅气的反派跟对手角色更受观众欢迎。对吧?」
「我看你根本没有了解……」
「唔?哪里有问题吗?」
「不,你说的其实没有错。第一代的光之美少女也是由黑天使担任主角(注38 指二〇〇四年至二〇〇六年播映的最早期「光之美少女」,两位女主角分别以黑色与白色为代表色。)。藉由代表色区分不同角色的个性,搞不好就是看准那个目标。真正错误的地方,是你本身的存在。」
我本来的目的是要强调最后一句话,但是材木座的耳朵性能太好,自动过滤掉有损自己的话,结果只是「哼嗯哼嗯」地拚命点头。
「原来如此,的确有道理。你提倡的『黑天使法则』……说不定行得通喔!唔嗯,不愧是光美学的权威……」
「喂,别闹了,不要随随便便说我是权威,那样太抬举我。而且,我其实是白天使派的。」
真是的,竟然把我捧成权威,在下怎么敢当?我充其量是因为喜欢才欣赏一下动画,根本是连原画是谁都不知道的一日观众;说到收藏,也只是等着过去系列的DVD重新推出蓝光版。若说我这种人是御宅族,可会得罪其他所有死忠爱好者,到时候我只能以死谢罪。
「哼嗯,看你的反应,原来是个行家……」
材木座错愕地后退一步。
「够了,我不想再管你,你自己在痛苦中慢慢后悔吧!」
现在我再说什么都没用。既然如此,只好让他深深受到心灵创伤,藉此告诉自己不可以重蹈覆辙。被瞧不起、受到伤害、被羞辱——人们必须经过这些历程,才会有所成长,爱、友情和勇气是改变不了什么的。
但愿C班的各位同学们,能够给予材木座重大的致命伤。
「对了,你会去看十月上映的电影吗?」
「开什么玩笑?我这种人去
电影院,会吓到其他家庭跟小女孩,那样对他们太可怜……到时候我会去买蓝光片。」
「唔!明明最希望第一个看到电影,却得那样忍耐……你是男人中的男人!」
不知为何,同样身为男性的材木座泪如泉涌,为我哭泣。
我才比他更想哭。接下来还有工作要忙,我为什么得在这里,跟这个家伙聊这种话题?
我摆脱材木座的视线,走向会议室。此刻的脚步比平时更加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