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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
我是说如果——
如果能像游戏那样退回上一个存档点,重新做一次选择,人生会不会从此改变?
答案是否定的。
那是拥有选择的人才可能走的路线。对一开始便没有选择的人而言,这个假设不具任何意义。
因此,我不会后悔。
说得正确一些,我几乎对至今的一切人生感到后悔。
毕竟事情一旦发生,之后再说什么都是多余。
真要后悔「如果当时该怎么做」的话,只会没完没了;即使说了,也无法改变已经形成的事实。在做出决定的瞬间,我们便再也无法回头。
不论是if、平行世界,或是回圈,通通都不存在。归根究柢,人生的剧本不过是一条单线道。讨论「可能性」本身,即是一件空虚的事。
我很清楚自己的人生错误百出。但是,这个世界错得更加离谱。
看看这个世界被搞成什么样子。大至战争、贫穷、差别待遇,小至到处参加公司征才,却得不到半个内定录取资格,或是打工时收的钱永远跟帐目对不起来,只好用自己的钱补足短缺……大家早已对这些事情见怪不怪。
这样的世界究竟如何称得上正确?错误世界中的正确,绝对不是真正的正确。
既然如此,错误的姿态或许才是真正的正确。
心里明明很清楚注定要失去,还千方百计地延长其存在时间,难道有什么意义?
我们终将失去拥有的一切。此乃不变的真理。
尽管如此——
因为终将失去,才显现其美丽。
因为有结束的一刻,才显得有意义。不论是停滞还是闭塞,乃至于一时的安宁,都绝非我们所能忽视或甘愿忍受的事。
万物皆有失去的一刻。千万谨记这一点。
在不经意间想起失去的事物,如同对待宝物般小心呵护,将回忆连同杯中的酒一起饮尽,想必也是一种幸福。
× × ×
讨厌的旱晨。
天空晴朗无云,阵阵寒风使窗户发出规律的震动声。待在暖和的房间内,只会让人想多眯一会儿。
这样的早晨讨厌透顶。
毕业旅行结束后,经过一个周末,星期一再度来到。
每逢星期一,我都深深陷于沉重的郁闷心情。我慢吞吞地撑起半死不活的身体,勉强把自己拖向浴室。
我站在洗脸台前,用惺忪的双眼盯着镜子。出现在镜中的,依然是再熟悉不过的那个人。
……嗯,跟往常没什么两样。
真要说的话,是跟往常一模一样。相似度高到吓死人。
从一点也不想去学校上课,只想整天睡大头觉,到还没踏出家门就产生想回家的念头,无一不是自己的老样子。
唯一的差别,在于洗脸的水似乎比以往冰冷一些。
秋意不再,冬天已经在门口徘徊。十一月即将结束,今年仅剩下最后的一个月又几天。
双亲为了避开通勤的尖峰时段,早早便出门上班。每次到了这个季节,拖到快赶不及上班时间,甚至稍微迟到几分钟才出门的话,路上只会更拥挤。看来冬天早晨爬不起来,想在被窝待到快要迟到果然是成人的天性,不会因为长大而有所改变。
即便如此,他们仍然非去上班不可。
当然了,一定有人出于积极主动的理由行动。可是,同样有很多人的理由是社会如此要求,大家都这么做,不想被社会潮流遗落在后。
总而言之,人们之所以行动,是为了得到什么,以及不失去什么。
即使保守看待,镜中的那张脸依旧相貌堂堂,水准在一般人之上。只不过,脸上那对超高中级的死鱼眼(注1 「超高中级的○○」出自游戏《枪弹辩驳 希望学园与绝望高中生》中的设定。)同样不是一般人所能比拟。
这就是我,比企谷八幡。
自己跟过去没有任何不同,非常好——我离开浴室,往客厅走去。
进入客厅,便看见妹妹小町站在厨房里等待水烧开。
双亲先吃过早餐,所以我们的食物早已有着落。现在只等小町泡好茶,一切便准备就绪。
我拉出椅子时,水壶正好发出煮沸声。小町将开水注入茶壶后,抬头看过来。
「啊,哥哥早安。」
「嗯,早安。」
小町听到我的回答,露出略感意外的表情。
「咦……总觉得今天哥哥特别清醒呢。」
经她一说,我不禁纳闷,难道自己在平常的早晨那么没精神?好吧,不用想也知道,我对早上超级没辙。尽管不到低血压的程度,动力的确相当低落。所以,小町所言绝对不算错。今天的我确实非常清醒。
「……嗯,是啊。因为今天洗脸的水特别冰。」
我随口编一个理由,但小町仍然一脸不解。
「嗯……可是小町觉得今天的水温跟平常一样。」
「不觉得突然变冰了吗?别管这些了,赶快吃完早餐去上学吧。」
「啊,嗯。」
小町踩着拖鞋,啪哒啪哒地把茶端过来。看来比企谷家选择的是茶壶泡的茶,绫鹰这次败下阵来(注2 出自日本罐装绿茶品牌「绫鹰」之广告。该品牌主打的是喝起来不输给用茶壶泡的绿茶。)。
她就座后,我们合掌轻声说「开动」。
在冬天,热呼呼的白饭和味噌汤是比企谷家早餐桌上的常客。准备这些料理的用意,想必是要我们吃得身体暖呼呼,再出门上学。这就是妈妈的爱心。
我的舌头怕烫,所以先把味噌汤吹凉再喝。抬起视线看向对面,小町也在对手上的碗吹气。
她注意到我的视线,轻轻放下手中的碗,缓缓开口。
「……哥哥。」
「嗯?」
我简短应声,用视线催促她继续说。于是,她试探性地问道: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都没有啊……我到目前为止的人生简直是一片空白,干净溜溜。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根据这句话的逻辑推论,多少发生一点事可能反而过得比较顺利。像是得到慢性病的话,常常跑医院说不定反而让身体更健康。所以反过来说,以某种意义而言,什么都没有的人生搞不好才是惊涛骇浪的人生。」
我一口气说完这么长一串,小町听得连连眨眼。
「哥哥,到底怎么了?」
未免太单刀直入。
小町直截了当地追问。我承认刚才那一大串全是废话,但你为什么不随便挑一个地方吐槽,把注意力转移过去?
哥哥可是绞尽脑汁,才挤出那些废话……
果然是星期一在作祟,难怪我一直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没有啦……真的什么也没有。」
我夹起荷包蛋送入口中。说到荷包蛋,这玩意儿究竟算日式还是西式?
「嗯——」小町听了我的回答,发出不知是有意或无意的沉吟。
接着,她稍微把汤锅推到旁边,探出身体盯着我的脸。
「哥哥,你知道吗?」
「什么?难道你是小柴豆(注3 原文为「豆しば」。日本电通创造之广告角色,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以「你知道吗」开头说出煞风景的冷知识。)?」
不是小柴豆的话,难道是箱子猫不成?毕竟小町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嘛(注4 箱子猫原文为「はこいりれこ」。入口网站DOGATCH制作之广告角色。「掌上明珠」原文为「箱入り娘」,与箱子猫相似。)。不对,现在刚好是早餐时间,所以也有可能是食物怪兽。总不可能是同一间公司做的那只胖嘟嘟猫熊(注5 食物怪兽原文为「ごはんかいじゅうパップ」,胖嘟嘟猫熊原文为「パンダのたぷたぷ」,两者皆是TOKYO MX播映之动画。)吧,小町一点也没有胖嘟嘟的感觉。而且,都是因为小町把身体凑过来,害我开始觉得她胸前的确该多长一些肉……不,我看算了。她现在这个样子已经超级可爱。
我自顾自地达成这个结论,小町轻轻叹一口气。
「虽然哥哥平常就喜欢说一堆没营养的话,状况不好的时候还会更严重……」
「喔,这样啊……」
小町仍然是老样子,评分标准相当严格。被她说自己讲的话没营养,我也没办法反驳什么,谁教我真的只说得出没营养的话。话说回来,小町竟然懂得从细微的言行举止分析我,难道她是心理搜查官?那个犯罪侧写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
小町将筷子插进沙拉,沉默半晌,犹豫着要不要说下去。盘子里的小番茄跟着滚来滚去。
或许因为我们是兄妹,也或许因为我们在想同一件事,小町梗在喉咙的话,我多少能推知一二。
最后,她放下筷子,窥探我的神情。
「……跟结衣姐姐还有雪乃姐姐,发
生了什么事?」
我一边听,一边默默地把食物送进口中。父母亲教导过我们,吃东西的时候不可以说话。我吞下食物,再喝一口味噌汤,将许许多多的情感一起冲下去。
「……她们跟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
小町缓缓摇头。
「哥哥应该也很清楚,她们不会特地把这些事说出口。」
这句话很有道理,所以我没什么话好说。
尽管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雪之下跟由比滨都很唠叨,但她们应该不至于突然对别人的妹妹说什么。
「只是小町自己这么认为。」
她又窥看一下我的反应。
我们朝夕相处这么长的时间,不论发生好事或坏事,难免会有所察觉。
然而,也有一些事情,我们不希望被对方察觉。
「喔。」
我不置可否地应声,瞄一眼墙壁上的时钟,再度忙碌地动起筷子,埋头于自己的早餐。
相较之下,小町则显得悠哉。
「哥哥,吃饭记得细嚼慢咽。还有啊——」
小町并不就此罢休。她八成早已料到我想打断这个话题,才显得不慌不忙。
她似乎想起什么,将视线转向其他地方。
「先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呢。」
「有吗?」
我嘴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清楚得很。小町所说的,想必是今年六月的事。印象中,当时她也对我说过相同的话。
什么嘛,自己跟半年前没有任何两样。我果然不是盖的。
没有成长,也没有改变。什么都没有。
小町握着茶杯,温暖自己的双手。杯中明明没有茶梗漂浮(注6 日本人认为杯中的茶梗立起来象做好兆头。),她还是一直盯着里面看。
「……不过,这次好像又不太一样。」
「当然了。人每天都在改变,连细胞都会新陈代谢。听说周期好像是五年还七年吧。所以说人啊……」
「是是是~」
小町露出无奈的笑容,三两下打发过去。接着,她放开握住茶杯的手,摆到大腿上。
「……所以,哥哥这次做了什么?」
「为什么要以我闯祸为前提?这绝对很奇怪啊!」
我出声抗议,但小町只是默默地盯着这里。在那样的视线下,我实在没办法再打太极拳蒙混过去。
我下意识地搔搔头,撇开视线。
「……什么也没做。本来就没发生什么。」
听到这里,小町叹一口气。
「哥哥很可能是做了什么,只不过缺乏自觉。真没办法……一件一件回想看看吧。」
「我看不会有什么效果……」
其实,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
从京都回来后的几天,我不断地思考,回顾自己做的事情,想知道是不是哪里有问题或做得不对。
然而,不管我再怎么思考,都只得出那种方法最有效率,最确实,也最安全的结论。在极为有限的时间和方法中,我认为自己的手段达成了可被接受的结果。
我成功避免最坏的情况发生,也连带完成另一个人的委托。虽然方法是否值得鼓励有待商榷,但最后至少有成果。
但是,这些都是琐碎的事,只要我自己知道即可,没有必要告诉小町。
「嗯,还是想不到什么。」
我耸耸肩,稍微逗一下小町,接着快速把碗中剩下的饭扒进口中,藉此表示「话题到此为止」。
可是,小町仍然不肯死心。
「又来了又来了~所以,到底发生什么事?」
她歪起头,托住脸颊,调皮地笑了笑。
那般举动可爱归可爱,当中其实充满强烈的意志,不容许我含混了事。
然而,不论我再怎么忍耐,到这个地步也会感到厌烦。
如果是在平常,小町这样的缠人程度不会让我受不了。我一定会笑笑地带过,或是把话题扯远,转移她的注意力。
话说回来,如果今天也跟平常一样,小町根本不会像这样死缠烂打。
我有如被迫正视自己刻意想表现得跟平常一样的事实,心中冒起一把火。
「……烦死了,给我适可而止。」
「……」
焦躁之下,我不禁冲口而出这句话,小町顿时愣住。下一刻,她的肩膀开始抖动。
接着,她双眼圆睁,大声发出抗议。
「……那、那是什么话!」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你这个人烦得要命。」
就算以转移焦点为目的,我也绝对不该说出这种话。但是,话一旦说出口,便再也收不回来。
既成的事实永远无法挽回。
小町眯起眼睛瞪我,最后,轻轻垂下视线。
「嗯……这样啊。那好,小町以后什么都不会再问。」
「这样最好。」
交谈到此结束,再也没人开口。
我们默默地继续吃早餐,这段时间如同冻结了似的,过得特别缓慢。
小町大口喝完味噌汤,起身收拾好桌上的餐具,随即拿去流理台。
接着,她踩着响亮的脚步声走到家门口,停下脚步,不看向我这里便快速说道:
「小町先出门了,等等记得上锁。」
「嗯。」
我应声后,小町用力关上大门。
门外传来她模糊的咕哝。
「明明就发生了什么事……」
客厅里独留我一人,我拿起杯子要喝茶。这杯茶已经不再烫口,只剩下半冷不热的口感。
没记错的话,这是时隔好几年,我再次跟小町争吵。直到现在我才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惹她生气了。
小町很少生气。但是相对地,她生气的话,也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何况她可是正值青春期的少女,我完全不敢想像,今天她回家的时候,会对我摆出何等表情。
我连自己的妹妹都搞不定,跟人好好相处实在是一大难题。
× × ×
通往学校的路途,满溢秋天的气息。
花见川沿岸的单车道上,有些树木的叶片染成鲜艳色彩,有些已经飘落。天空看起来好遥远,海面吹来干燥的风,不带一丝夏天的水气。
我感受得到,季节以缓慢的脚步交替着。尤其是夏秋之间,变化更加明显。进入深秋之后,便能开始察觉冬天的气息。
这一连串的季节变化,说不定正是最富多样性的变化。
「秋意渐深,不知隔壁的人在做什么?」
这是松尾芭蕉非常有名的俳句。
之所以想知道隔壁的人在做什么,无非是出于这个季节特有的悲怆与孤独。
因为孤独,而在意起某个人;为了填补心中的寂寞,而挂念其他人的存在。
反过来说,这或许表达了希望某人在意自己的愿望。
有句话说:「别人是自己的镜子」。简单说来,所谓的「别人」不过是我们透过「自己」这个滤镜看见的虚像。所以真正存在的,其实只有自己。
说到底,人们永远只想着自己的事。
在意隔壁的人在做什么,乃是藉由别人跟自己间的比较验证,思考自己又是如何的行为。
和用别人证明自己的存在,实在有欠真诚。这种方式是不对的。
是故,孤独才是正义,孤傲才是正确答案。
我踩着脚踏车,无视生锈车身不时发出的嘎吱声,往学校前进。
尽管在这个时间出门不至于迟到,但也在勉强赶上的边缘。
这就是我一直以来的上学时间。
来到脚踏车停放处,便看见不少人急急忙忙地往教室方向冲。
我停好脚踏车后,加入那些人的行列,快步走向教室大楼。独行侠很少跟其他人走在一起,所以练就一身高速行走的技能。把这项技能练到最高等级的话,代表日本参加东京奥运的竞走比赛都不是问题。不,当然是问题。
沁凉的室内是再习惯不过的光景。
招呼与闲聊混杂成的喧闹声,沿着楼梯往上延伸到走廊。
毕业旅行这个重头戏结束后,众人回归往常的校园生活。
直到进入教室,情况也是如此。
班上同学悠闲地聊天,我不发出声响,在课桌跟人群间穿梭,走到自己的座位,轻轻拉开椅子坐下,等待导师时间到来。
即便放空脑袋,耳朵跟眼睛照样自动观察起四周。
大家对我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看来前几天的假告白事件没有传开。不过按照常理思考,这也很理所当然。毕竟,没有人想主动张扬这件事。
对户部、海老名和叶山来说,要是被大家知道毕业旅行的最后一晚发生了什么,他们的心里一定不好受。
班上的气氛也没有变化。我甚至觉得,大家的感情好像更融洽了。
如果你认为每经过一个活动,同学间的羁绊会变得更深,可是很大的误会。
我想,这是能够聚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使然。
去了一趟先一步变冷的京都、
感受季节变化后,高中三年内最重大的活动随之告终。大家想必都切身体会到这项事实。
十一月即将结束,十二月从下旬开始放寒假,接着是一月的新年,二月的日子特别少,到了三月又有春假——日子一天一天地逝去,F班同学一起相处的时间,剩下最后三个月。
所以,大家更会珍惜这段时光。
为什么要珍惜?
大家舍不得的不是朋友,是自己的青春、自己的岁月、身处的时间与场所。这种行为跟自恋有点相近。
我自顾自地观察,自顾自地分析,自顾自地做出结论,然后打一个小小的呵欠。思考一堆有的没的事情,代表身心处于疲劳状态。
假日才刚结束,身体却重得有如被绑上铅块。
我做一下颈部环绕运动,缓解僵硬的肩膀。
举目所见,皆为班上那些吵吵闹闹的熟面孔,以及一位仿佛置身事外,独自眺望窗外景色的马尾少女。
即使周遭的人显得心浮气躁,川崎依旧保有以前的自我。
在她的座位前方,是两、三位聚在一起分享毕业旅行照片的女生,其中最兴奋的当属相模。她也算是很罕见的类型,就算经历许许多多的事情,仍旧没有什么显着成长。没差,现在我跟她没有任何牵扯,所以不关我的事。在毕业旅行的效果加持下,她也不再发表对我的仇视言论。
不只是相模集团,教室内三三两两聚集的同学们,谈论的话题都不外乎毕业旅行。
然而,他们现在聊的内容,终将成为过去,逐渐沉到记忆深处。直到未来的某一天,不经意翻出相片时才再度想起。
毕业旅行是如此,他们聚在一起的时间也是如此。
不会有多少人自觉到这一点。或者说,正因为他们在不知不觉间发现这一点,现在才强打精神高声欢笑。
每个人都一点一点地装作没发现,对眼前的事实视若无睹。
所以,他们同样是如此。
我再把头转过去,窥看教室后方。
那里的景象也跟之前没什么两样。
「对啦,那天我们不是回到千叶?结果啊,看到京叶线已经布置成圣诞节的样子,我整个人就开始不安了!那个得士尼乐园的广告超明显的!」
户部扯着留长的后发际,随兴地说道。他跟毕业旅行前一样,是集团内特别活泼的人。
「他们太认真了吧~」
「我了解。」
大冈跟大和也随意应声。
「得士尼乐园啊……」
三浦用手指把玩金色的长卷发,似乎有点放空心思。她幻想得士尼公主时的模样充满少女情怀,我个人觉得相当不错。
「已经到这个时候啦……」
叶山撑着脸颊,嘴角倏地泛起微笑。由比滨听了,用食指抵住下颚,抬头望着天花板,努力翻找自己的记忆。
「嗯……啊,说到得士尼乐园,那里好像多了新的游乐设施。」
海老名跟着盘起双手思考。
「咦?不是海洋世界那边吗?这两个有时候会让人搞混……到底谁才是攻。」
「海老名,装好样子。」
三浦敲一下海老名的头,露出自然的笑容。
叶山他们还是如同往常。
看到那一幕,我多少放下心来。
这是一个人人期待不会改变,永远停滞的世界。
诚然,那样的世界终将走向闭塞、腐败,但这本来就是闭塞、腐败的世界。说不定,这才是世界应有的样子。
叶山跟海老名丝毫不干涉我的生活。
他们的选择非常正确。若要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便不能在毕业旅行后改变对我的态度。所以,我跟他们的距离感也维持不变。
我看着那群人,慢慢进入出神状态。忽然间,我发现自己跟由比滨对上视线。
「……」
「……」
尽管两人眼神交会的时间绝对没多久,顶多只持续几秒钟,我却觉得格外漫长。双方互相打探的视线颇为尴尬,我赶紧把眼睛别开。
我用左手托脸颊,撑住头部的重量,准备小眯一会儿。可是,纵使把眼睛别开,耳朵依然坚守自己的岗位。
「对啦,下次大家一起去得士尼乐园怎么样?」
「真不错。」
「好啊。」
叶山等人没有什么内容的对话,仍然持续进行中。
不过,听到其中夹杂由比滨的笑声,我便觉得松一口气。
……话说回来,他们的对话也太没营养了吧。
能够完全凭感觉对话,真不简单。
虽然他们可能只是刻意不触及核心,藉由不着边际的话题,假装大家的关系跟过去没有不同。
不管怎么样,友情总是美德,虚伪与掩饰也是一种美。把外表粉饰得干干净净,看起来当然美丽。
由此可证;友情=美丽=虚伪与掩饰。多么简洁的等式!我的数学素养果然高得吓人。这么说来,有些理科学生认为完整的算式很美,我好像不是不能理解。恒久不变的真理使人感到安心。可是,理科学生看到算式竟然会萌起来,未免也太变态。真是一群恶心的家伙。
经过一阵胡思乱想,打发不少时间后,我睁开眼睛看时钟。上课铃声差不多要响了。
这时,某个人影赶在最后一刻朝教室跑来。虽然那个人的动作慌慌张张,脚步倒是很轻盈。
教室门缓缓开启,一个人脸小心翼翼地探进来。原来是穿着运动衫的户冢。他看到还没开始上课,才大大松一口气,挥去脸上的汗水,瞄向时钟。
「还好,赶上了……」
户冢这么自言自语,走向自己的座位,一路上不忘跟同学打招呼。
他走到半途,发现从头到尾一直看着自己的我,于是靠了过来——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一直盯着他看?那我问你,难道有哪个人从头到尾不看他一眼?
户冢大概是晨练到刚刚才结束,所以匆匆忙忙地赶回教室,现在还「呼——呼——」地喘气,脸颊也染成红色。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他似乎因为晨练后的疲惫,眼眶显得有些湿润。
「八幡,早安。」
「……嗯,早安。」
我先轻咳一下再跟户冢打招呼,以免自己亢奋过头。话虽如此,表现得太过冷静,也很不像我自己。所幸今天发出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刚好。
户冢听了,却露出疑惑的表情,忽然不再开口,打招呼时举起的手就那么停在空中。
「……」
「怎么了?」
经我一问,他挥挥停在空中的手,用灿烂的笑容带过。
「啊,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今天的招呼很正常。」
「……」
我回想自己先前的反应,是不是有哪里跟以往不同。
不过,我一时实在想不出答案,于是作罢,不再思考下去。
「嗯……是啊,很正常。你刚刚去社团晨练?」
「对啊,我好久没去晨练了,才不小心忘记时间……啊,你毕业旅行的疲劳消除了没?」
毕业旅行结束,在回程的新干线上,自己几乎从头到尾都在睡觉。户冢指的应该是这件事。但事实上,我大约有一半的时间醒着,只是没有心情跟人说话……没办法,当时的我正处于低潮,怎么会想让户冢看到那样的一面?
我希望自己在户冢的面前时,永远是帅气的比企谷八幡。这个家伙在鬼扯什么啊?
「嗯,完全复活。」
「这样啊,太好了。」户冢对我一笑。
这时,上课铃声正好响起。他对我轻轻挥手,在我带着温和笑容的目送下,走向自己的座位。
没错,全身的疲劳早已一扫而空。真要说的话,是一秒钟前的景象让我瞬间复原。
× × ×
随着每一节课结束,身体好像变得更加沉重。我自然而然地开始往放学的倒数计时。
放学前的导师时间结束,倒数计时跟着告终。
时间到。
我拿起没装什么东西的书包,从座位上起身,比要去社团活动和离开学校的人更早走出教室。
教室内似乎有人投来视线,但我只是反手拉上大门,阻断那道视线。
走廊上弥漫着悠闲的气氛。来往的学生各有自己该去的地方,尽管步伐缓慢,但也绝不伫足。
我选择走在走廊边晒不到太阳,气温略低的地方。
部分班级的导师时间尚未结束,所以走下楼梯的学生不如往常多。
一路上,没有人对我搭话,没有人把我叫住,问我为何这么早出来。我轻轻松松地抵达大楼门口。
在这里换好鞋子,走去停车场牵脚踏车,然后踩踏板踩个一阵子,即使脑袋放空也到得了家。
可是,这绝非我的作风。
我就是我,跟往常没有任何不同。既然如此,便应该选择以往的行动模式。
大门外的自动贩卖机映入眼帘。
转换一下心情吧。这次选择的是——咖啡。绫鹰再次败下阵来。
「……这咖啡
真苦。」
我将咖啡一饮而尽,把空罐扔进垃圾桶,重新迈出脚步。残留口中的苦涩久久不退。
我勉强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不同于以往的路线前往社办。
走在走廊上,爬楼梯时,脑袋里出现好几次胡思乱想的念头。每次快要开始胡思乱想时,我都缓缓地吐一口气。
经过好一段时间,社办终于出现在眼前。
我做一次深呼吸,再把手放上门把。
社办内的说话声传了出来。虽然隔着一扇门,无法听清楚内容,但至少能听出那两个人都在里面。
我下定决心,打开社办大门。
刹那间,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
「……」
雪之下跟由比滨惊讶地看过来,在场的三个人皆发不出声。
她们可能是看我没在以往的时间出现,所以认为今天不会来。这个想法对了一半,我并不是真的很想来。
我只是在逞强,坚持既坏心眼又别扭,烂到根部无怨尤的小小自我。
这是为了我自己,为了不让自己的过去、行为、信念被否定的小小抵抗。
我轻轻点头做为招呼,走向自己的固定座位,拉开椅子坐下,然后从书包取出看到一半的文库本。
从毕业旅行之前,书签的位置便没有改变。
开始阅读后,冻结的时间总算继续流动。
桌上摆着拼布缝成的茶壶保温套、点心、巧克力,以及冒着热气的茶杯和马克杯。
多亏那壶开水,社办内才显得暖和,又有红茶的香气。
但是,暖意维持不了多久,便逐渐冷却下来。
雪之下用冰冷的眼神直视我。
「……你来了啊。」
「是啊。」
我随口回答,翻过还看不到一半的书页。
雪之下不再说什么。
由比滨同样瞄向这里,但她只是不悦地噘起嘴巴,啜饮杯中红茶。
我还是能从她散发的气息,读出「你为什么要来」的问句。
如同在责备我的沉默持续笼罩。
我靠着椅背,佣懒地放松肩膀,扫过一行又一行的文字,然后翻到下一页。这段时间之空虚,不禁令我开始数着剩下多少页,以及距离离校时间还有多久。
有人在清喉咙,有人的衣服发出摩擦声,有人双腿晃个不停。
终于,时钟的长针走了一格。
由比滨把握这个机会,稍微吸一口气,说道:
「啊,对了。大家跟平常一样,没有什么不同呢……我是说,嗯……大家……」
她终究敌不过冰冷沉重的气氛,话音越来越微弱。不过,我跟雪之下都好好地看着她说话。
由比滨口中的「大家」,应该是海老名、户部、叶山、三浦等人。
毕业旅行结束后,那两个团体的确没什么改变。他们显得跟以往一样要好,或说是表现得跟以往一样要好。
「……是啊。至少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我无意夸耀自己当时做的事。那恐怕是最差劲的手段。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般举动没有白费。
因此,这可以说是我坦率的感想。
「……嗯。那样就好。」
雪之下用手指轻抚杯缘说着,表情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她落寞地盯着茶杯的水面。
由比滨见我们对她的话有所回应,得到一些信心,摸摸头上的丸子,发出开朗的笑声。
「哎呀~虽然当时真的很怕发生什么事,不过我的担心好像是多余的。大家都……跟平常……一样。」
可惜那股信心未能维持到底。由比滨泄气地垂下头,最后挤出的几个字听在我的耳里,显得有些空洞。
「到底在想什么,我越来越搞不清楚了……」
这句话究竟是说给谁听?我暗自担心,她口中的「大家」是不是也包括叶山集团之外的人。
我迟迟无法反应,后来是雪之下先开口。
「……我们本来就不可能知道别人在想什么。」
这番冷言冷语让由比滨接不了话,再度沉默下来。她手中的马克杯,早已不再飘出热气。
雪之下沉痛地看着由比滨,继续说:
「即使是互相认识的人,也不见得能理解对方。」
她低头拿起茶杯,慢慢喝一口凉掉的红茶,再把茶杯放回碟子。她的动作之谨慎,宛如讨厌杯子发出声音。
这段寂静是让我思考雪之下话中意涵的时间。
「……是啊。」
其实,那句话的意思相当明显。雪之下所言极为正确,是挑不出毛病的真理。
我轻叹一口气,重新打起精神。
「不过,老是挂在心上也不是办法。我们最好也维持平常的生活方式。」
如果希望一切跟之前一样,什么都不改变,周围的人也得跟着这么做。人与人之间的关联很容易断绝。不仅是内在要因,外在要因也如此。
由比滨缓缓重复我说的话。
「我们也维持平常的生活……嗯……」
她微微颔首,说服不太能接受的自己。
我也点一下头做为回应。
这是我们的选择。
不,应该说是我自己的选择。
唯独雪之下不肯点头,用充满魄力的眼神笔直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平常』是吗……我明白了,那就是你所谓的平常。」
「……对。」
我回答后,雪之下轻叹一口气。
「……你的意思是不要改变,对吧。」
印象中,她曾经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只不过,今天再次提起时,含意跟当时完全不同。她这次说的这句话没有一丝暖意,有如一切都已结束,感到万念俱灰。
我的胸口隐隐作痛。
「我问你……」
雪之下支吾半天,最后索性打住。她的视线到处游移,思考着怎么开口。
——我懂了。她一定是想接续先前的话题。
她要说的,是当时没说出口的话。
我放松在不知不觉间紧绷的身体,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雪之下紧握裙摆,肩膀微微颤抖。过了一会儿,她才下定决心,吞一口口水。
然而,那句话终究没能说出口。
「啊,小雪乃!那个,嗯……」
由比滨激动地放下马克杯,打断正要开口的雪之下。她的如此举动,仿佛是直觉到不能让雪之下说出那句话。
然而,这顶多是缓兵之计,对眼前的事实视而不见,以为瞒着众人视线偷偷埋进土里,问题便会自然消失罢了。
紧绷的气氛没有任何缓和的迹象。雪之下跟由比滨想着怎么接话,再度沉默下来。
这个状态其实没持续多久。秒钟继续滴滴答答地行走。
我之所以注意到时间,是因为有人轻轻敲门,发出「咚、咚」的声音。
我们一起看向社办大门,但是谁也不开口。
外面的人又敲一次门。
「请进。」
最后是由我出声应门。尽管回答的声音不大,对方似乎还是有听见。
大门「喀啦」一声敞开。
「打扰啰。」
走进来的人是平冢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