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敞开的大门灌入室内。
平冢老师拨开左摇右晃的乌黑秀发,踩着「喀、喀」的脚步声走进来。
「有点事情想请你们帮忙……」
老师一边环视我们一边说着,然后露出疑惑的表情。
「发生什么事了吗?」
三个人谁也不回答。由比滨尴尬地把脸转到一旁,雪之下闭着双眼,摆出事不关己的表情动也不动。
这段不自然的空白时间让老师更加疑惑。她不解地看向我。
我的心脏还没强到能忽略别人直视过来的眼神,只好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回答:
「不,什么事也没有。」
我自认这个回答简洁明确,但平冢老师听了,只是泛起苦笑。她大概也察觉到不对劲。老实说,只要是明眼人,看到雪之下跟由比滨都不答腔,肯定会觉得大有问题。
「我还是下次再来吧。」
「其实没什么关系。」
我的话中之意,是「不管老师哪天来,大概一样是这个样子」。即使过了明天跟后天,胶着状态恐怕仍会持续。
「……这样啊。」
老师似乎也读出这句话背后的意思,耸耸肩,稍微叹一口气。
由比滨敏锐地察觉气氛再度沉重,赶紧开口出声。
「老师,请问有什么事?」
「啊,对喔……你们进来吧。」
老师朝门口呼唤,门外的人柔和地说一声「打扰了」,静静地走进来。那个熟悉的人影绑着双辫子,用发夹固定浏海,露出的光亮额头颇为可爱。
没错,她正是现任学生会长巡学姐。
她的身后跟着另一位生面孔的女学生。
「我们有事情想来谘询……」
巡学姐说明来意后,看向站在后面的女学生。
那位女学生乖乖地往前踏一步,亚麻色的中长发随之摆动。
她似乎天生拥有那样的发色,发质也维护得很健康,夕阳照耀其上,反射出耀眼的光之粒子。
轻飘飘的头发搭配圆滚滚的大眼睛,给人小动物般的可爱印象;制服也有那么一点点不整,过长的开襟毛衣袖口则被她轻轻握在掌中。
我看着她,纳闷到底是什么人。她泛起略显害羞的微笑,转向我们这里。
这一瞬间,我的心中出现骚动。不过,当然不是因为我对她一见钟情,纯粹是脑中的警铃响起。
「啊,伊吕波。」
由比滨一认出她,那位名叫伊吕波的少女也稍微把头偏向一边,用温和的声音打招呼。
「结衣学姐,你好~」
「嗨啰~」
两个人在胸前轻轻挥手。
「啊,原来你们认识。那我就不用再介绍啰!」
巡学姐看到她们的互动,满意地点头。
一色伊吕波——
我对这个人名有印象。
没记错的话,她是一年级学生,担任足球社的经理。我们在暑假前举办柔道大赛还是什么莫名其妙的活动时,她直接闯进活动现场跟叶山纠缠……这么说来,不知她跟三浦后来怎么样了……
不对,现在不是想过去事情的时候。
这次的委托八成正是跟一色伊吕波有关。
那么,为什么连巡学姐也要来?
我用视线请巡学姐说明,她点点头,开口:
「大家应该知道,学生会干部的选举快到了吧?」
老实说,我完全不知道。只要没被强迫参与筹划,我一向对学校活动不抱持兴趣,也不会有什么概念。
我侧眼窥看其他人的反应。由比滨同样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摇头。
由此可知,学生会干部选举不是大家特别关心的活动。如果是认识的同学或朋友参选,自然另当别论。不过,大部分学生的校园生活非常平凡,几乎没有跟学生会打交道的机会。
对一般学生而言,学生会是一个「虽然搞不清楚那群人在做什么,但那群人的确在做些什么」的存在。学生会干部的选举说不定也是相同的感觉。
即使是我,要不是因为在校庆跟运动会帮过忙,大概也会抱持这种想法。由比滨大概也是如此。
唯有雪之下不同。
「知道。投票的消息跟候选人名单应该都已公告出去。」
「不愧是雪之下同学,说的没错。除了无人参选的书记,其他职位都已经公布。」
巡学姐听到雪之下的回答,高兴地拍几下手。
「其实,原本应该要更早投票。但因为参选人数迟迟凑不齐,才决定延期举行。继任人选不赶快出炉的话,我也没办法交棒……呜呜呜~」
她半开玩笑地假哭几声。
「校方也太仰赖你了。我个人是希望在运动会期间便完成交接……」
「哪里,一点也不会!而且我已经推甄上大学,不用再准备大学考试。」
平冢老师担忧地看着巡学姐,巡学姐笑着挥手表示「没关系」。
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巡学姐是三年级学生,再过不到几个月便要从总武高中毕业。
能看到温温和和的巡学姐的日子已经不多,我赶紧趁现在多看几眼。这时,她想起自己还有话没跟我们说完。
「啊,对喔,差点忘记跟你们解释。所以,我们学生会全体干部组成选举管理委员会,把这个当做最后的任务。」
换句话说,现任干部都不会投入这次的选举。
想想也是。他们一定觉得跟巡学姐一起工作非常有价值,而且还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还是说经历惊涛骇浪的校庆跟运动会后,他们早已不断在心里呐喊「我不要再待在学生会啦~~」
「然后,现在已经完成选举公告……」
「ㄍㄨㄥ ㄍˋㄠ……」
由比滨低声复诵听到的辞汇。然而,今天没有人好心为她说明。平时总是第一个注意到的雪之下抚着下颚,看起来在思考什么。
「以我们学校来说,公告大致上就是公布投票日期跟参选名单。」
平冢老师于心不忍,在旁解释给由比滨听。由比滨连忙道谢,用笑声掩饰过去,并且转移话题。
「谢、谢谢老师。啊哈哈……那么,那个『ㄍㄨㄥ ㄍˋㄠ』怎么了吗?」
这时,巡学姐看了一色一眼。
「一色同学要参选这一届的学生会长。」
喔~~这个人要参选学生会长啊……我知道这样说有点失礼,但我实在无法想像。不管我怎么看,都不觉得她对学生会的工作有兴趣。
我盯着一色猛瞧,纳闷她跟学生会格格不入,为什么还要参选。一色察觉我的视线,把脸转过来,对我连眨几下眼睛。
她似乎现在才注意到我的存在。等一下,你刚才明明看过我这里……难道你把我当成装饰品还是什么东西?全世界有哪个社团会在社办放这么前卫的图腾柱,你说说看啊!
不过,一色不但没有对我露出嫌恶表情,还像是发现什么,用手遮住脸上的笑意。
「啊~你是不是觉得我跟学生会格格不入?」
「啊,没有。我没有那个意思。」
看着她的笑容,我不禁闪烁其词。
好吧,毕竟人不可貌相,用人设决定追不追一部动画乃不智之举。我偷偷别开视线,抛弃先入为主的观念。
结果,一色不太高兴地扠腰,把身体凑向前对我说下去:
「人家常常被说很迟钝又慢半拍,所以清楚得很喔~」
糟糕,这个女的不太妙。
尽管她带给人轻飘飘的印象,骨子里其实是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对时下女高中生该有的样子再了解不过。裙子的长度不及膝盖,化妆着重淡雅自然,乳黄色开襟毛衣的袖子稍微盖过手腕,领口的蝴蝶结也只是松松地挂着,其间露出的空隙使锁骨若隐若现。
她的外表温和,却表现得跟大自己一届的由比滨没有距离,仿佛自己跟她相当熟识。
……这个人果然很危险。
她正是习惯处在众人的目光下,能发挥大家对自己期盼之角色性的「女高中生」。有种刻意将稳重的性格与女性婉约的一面完全表露在外,不让人窥见其内心世界的感觉。
根据过去的经验,这种人很有可能是地雷。
自认直爽干脆或自称嘴巴很坏的人,其实只是欠缺细腻的人渣。相同的道理,明明没有人问便迫不及待地自我介绍、帮自己定义的家伙,十之八九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认个性天真的人也一样。
既然说到这个,我顺便提一下。会说出「反正我就是专门吐槽的人嘛」等等蠢话的白痴,同样可以归进上述类别。自称专门吐槽的家伙最喜欢喊着「喂——」敲别人的头,或者不过是跟别人进行单纯的对话,却动不动插一句「所~以~呢~」还露出贼兮兮的笑容。每次看到这些行为,我就觉得倒尽胃口。自以为是搞笑艺人的白痴,总让我莫名地火大。他们还有另一个特征,是脑中深植「我会捉弄别人我超有趣」的错误观念,轮到自己被捉弄时,却又翻脸不认人。最后这段补充未免也太多余。
总而
言之,我对一色伊吕波的印象,即是有点假惺惺,又有点倒胃口。
不过,其他人似乎对她没什么意见。也罢,可能只是我自己反应过度。
「……那么,你有什么问题?」
一直默默听着的雪之下松开盘起的手,慢慢放到桌上。她大概逐渐失去耐性,口气有些焦躁。
巡学姐这才发现还没进入主题,赶紧开口补充。
「一色同学要参选学生会长……不过,该怎么说呢……希望你们能帮忙,让她不要当选。」
她大概也很犹豫该怎么表达,用字遣词有点暧昧。一色登记参选学生会长,但是又不想当选——我开始思考这句话的意思。
「嗯……简单来说,是想要我们让她输掉这场选举?」
从现有的事实思考,我自然而然得出这个结论。巡学姐也点头同意。一旁的由比滨听了,头上冒出一堆问号。
「所以……你其实不想当学生会长?」
「啊,是的,没错。」
一色认为自己跟由比滨熟识,说起话来比较没压力。她一派轻松地回答,完全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
然而,从旁人的角度看来,实在很难苟同那句话。不管背后的原因如何,至少那都不是学生会长参选者应有的态度。
「……那么为何还要参选?」
面对雪之下的责问,一色这才开始不知所措。
「其实,我没有主动登记参选,是其他人用我的名字……」
什么?你该不会是哪里的偶像吧?
一色说到这里,不知为何害羞起来,我不禁用死鱼眼瞅着她。不过,她不在意我的视线,或根本无视我这个人的存在,戳着自己的脸颊沉吟思考。
「嗯~~不知道是不是我容易惹人注意?这种事情满常发生的,我又是足球社的经理,跟叶山学长和其他高年级的很要好,他们可能是看我这个样子,所以说我很适合当学生会长~」
我不太懂她究竟想表达什么,但还是先努力理解看看。她刚才说了一句话,让我有点在意。
「……你是不是被欺负?」
「不算欺负,比较像得意忘形吧~班上的几个朋友联合起来捉弄我~」
一色竖起食指抵住下颚,一边思考一边说。她慢条斯理的说话方式,让我开始感到头痛。
这个人到底想表达什么……
「所以,这次我觉得也是一样~」
原来如此,我完全不懂。
虽然完全不懂,但还是能大致归纳出「总是被捉弄的我一不小心得意忘形,等发现时自己已经变成学生会长」的结论。不是说现在早就不流行又臭又长的标题吗?别再来这套好不好……
人们容易因为群众起哄而得意忘形,不好好想清楚而酿成作梦也想不到的事态。看来一色同样犯了年轻人才会犯的错误。
话说回来——
她的确是容易被女生讨厌的类型。
这点我非常清楚。
她是温温和和、轻轻柔柔,清纯却一点也不纯真的隐性荡妇。我念国中的时候,也遇过这样的家伙。她把男生玩弄于股掌间,我甚至以为她是杂耍师呢。
连风间武藏(注7 指横跨动漫画之作品《小钓手武藏》主人公。)都没办法钓到那么多鱼,她用的究竟是什么饵?
先不论一色因为得意忘形而闯祸,在背后策动的人肯定怀有相当程度的恶意。
「可是,一般学生能代替别人登记参选吗?」
由比滨稍微举手发问。平冢老师交叠双臂,叹一口气。
「提交参选文件的时候,没有确定是不是本人。」
「呜呜……都怪我们选委会太疏忽……」
巡学姐垂下头,愧疚地呻吟。顺带一提,选委会当然是「选举管理委员会」的简称,跟陆奥、长门、金刚等战舰没有任何关联(注8 选委会之原文为「选管」,发音与战舰相同。)。
平冢老师拍拍她的肩膀。
「没办法,谁也不会想到竟然有人恶作剧,冒名替人登记参选。说是你们的过失未免太过苛责。」
「我们明明仔细核对过连署名册……」
巡学姐尚未振作精神。她的这句话中出现一个陌生辞汇,于是我开口询问。
「连署名册?」
「没错,参选人必须得到一定人数的连署推荐。这个部分我们有确实核对。」
喔——所以想参选还得先有人连署啊。
好吧,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要是哪个完全没有人望的家伙出来参选,大家只会当成笑话。再说,这种家伙大量出现也是徒增麻烦,所以要设下这道初步门槛。
照这样思考,连署人数是选委会一定会检查的资料。反过来说,只要达到连署门槛,即可完成登记。
现任学生会干部个个很有抱负,所以没料到有人为了捉弄同学,而冒用对方的名字登记。
这个社会正是因为不时出现超乎我们想像的白痴,才显得恐怖。
「不过,他们准备得也真齐全。我没记错的话,连署的门槛是设三十人。」
感到战栗的并非只有我一个人,雪之下的声音也有点低沉。
「那么多?他们太厉害了吧……」
由比滨同样半呆愣半惊恐地说道。
不过,这其实没什么好惊讶。
汇聚恶意的难度远远低于善意,如此而已。如果那群人觉得一色开始得意忘形,而有一丝「给她颜色瞧瞧」的意思,更是不在话下。我想,他们在连署名册上签名的心态,跟动动手指在推特上按「转推」一样随便。这有如恶意版的懒人行动主义(注9 Slacktivism,懒惰(slacker)与社会运动(activism)之合成语。指以不需耗费劳力的方式进行之社会运动。)。
受不了,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平冢老师同样面露难色。
「当然了,那些恶作剧的同学交给我管教。好在连署名册上的三十个人都是真实资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在名册上写本名?他们是白痴吗……」
「那些人欠缺思考能力,想不到事情的严重性吧。」
平冢老师苦笑着说道。
好吧,有道理。最近时常听闻超市工读生把自己关进冷藏柜,或餐厅店员在后台胡搞瞎搞,还开开心心地拍照上传到推特的消息。竟敢在网路上宣扬自己干的蠢事,还不遮一下本名跟长相,这岂不是昭告天下「快来逮捕我」?
「请问,不能取消伊吕波的参选资格吗?有没有退出参选的方法?」
一色听到由比滨这么问,往前踏出一步,沉痛地告诉她:
「这个啊~班导师可是超兴奋的,还大方支持我呢~我告诉导师想退出选举,却被他反过来鼓励……可是,光是看班上没有人愿意帮忙助选演说,便猜得出结果会怎么样了……而且你不觉得得到老师的支持,根本没什么用吗~」
啊~我了解我了解。如同告诉打工地方的老板自己要辞职,老板一定会启动修造模式(注10 指前日本网球国手松冈修造。在网路影片中以热血亢奋形象广为人知。),用热血中不失温柔的方式开导「留下来!不要放弃!我们一起努力!」强力把你慰留下来,生怕连你也跑掉的话,店内人手会拉警报。如果你执意辞职,老板会半恼羞成怒,转而对你训话:「你这样怎么行呢?连这点苦都吃不了,以后如何在社会上生存?」
最后,你实在拗不过老板,只好选择摆烂……(远望)
平冢老师也无奈地搔搔脸颊。
「我也跟一色的导师谈过……可是,他属于不会听别人说话的那种人。」
「啊,原来如此……」
我点点头,表示多少察觉背后的情况。接着,老师一副受不了的模样,低头看向脚边。
「他在心里编出一套『班上一名缺乏自信的学生,在导师跟同学的鼓励下成为学生会长』的感人剧本,还钜细靡遗地说给我听……」
我懂了,原来是那种人……世界上最恶质的,莫过于坚信自己做的事情是对的人。
「我烦恼了半天,最后决定找城回商量。」
老师说完后,巡学姐跟一色一起点头。
看样子,是巡学姐得知一色的状况,苦思不出该怎么办,跟平冢老师进一步讨论后,决定把这个问题带来侍奉社。
「所以,取消参选的方式不太可行啰。」
即使能取消参选,一色的导师恐怕也不会接受。而且问题不只如此,巡学姐不安地用手指绕着从头上垂下的辫子。
「嗯……再说……怎么取消参选,也是一个问题……」
「这样啊……」
正当我疑惑难道有什么理由时,雪之下抚着下颚,缓缓道出自己得出的结论。
「是不是因为选举规章内,没有取消参选的相关规定?」
巡学姐闻言,讶异地连眨好几下眼睛。
「雪之下同学,你知道得真详细……没错,规章内没有取消参选的条目……」
原来如此,仔细想想也有道理。在正常情况下,会
参选学生会干部的人一定都很有热情跟理想。当初订定规章的人,也不会想到要预防现在发生的这种状况,特别编写条文。雪基百科果然厉害,没有她不知道的事。
「啊,用伊吕波是一年级学生,不能当学生会长为理由怎么样?」
由比滨举手提出意见,但是雪之下沉重地摇头。
「……没办法。」
「咦?为什么?」
由比滨对此感到不解,巡学姐无力地笑笑,告诉她原因:
「因为规章内同样没有年级规定,限制只有二年级学生能参选会长……」
「也就是说,之前由二年级学生参选会长,只是不成文的惯例。」
经雪之下补充,由比滨总算理解,再度露出伤脑筋的样子。
尽管校园内存在这条潜规则,一旦没有白纸黑字写进规章,便不足以构成撤销参选资格的理由。
既然无法钻条文的漏洞,使一色的参选资格无效,我们只能从选举活动期间寻求其他手段。
「不愿意当学生会长的话,想办法落选即可。坦白说,我们也只剩下这个方法。」
这是最可行的方法。不论候选人多想当学生会长,若无法拿下最高票数,便绝对无法当选。说得简单些,不想当选学生会长的话,在选举中落败最为有效。
巡学姐听了,依旧落寞地垂下视线。
「嗯……但是,参选的只有一色同学……」
雪之下帮她把话接下去。
「也就是说,这是一场信任投票。」
「对,所以结果几乎已经确定……」
如果参选人只有一人,会采取信任投票。信任投票不同于复数参选人时使用的多数决,选票上仅有「同意」和「不同意」两个选项,让投票者圈选是否要把学生会长的职位交给她。
采取信任投票的话,大家通常不会想太多,直接在选票上圈选「同意」。当然了,难免有些喜欢恶作剧的人,故意圈选「不同意」。不过,这种人仅占其中少数。只要「同意」的票数超过一半,即代表参选人受到信任,除非有什么意外,不然便笃定当选。
说是这么说没错——
「其实,只是要输的话,仍然有方法……」
我把脑中的想法说出口,一色马上不高兴地鼓起脸颊。
「等一下~信任投票还落选的话,不是超丢脸的吗!光是信任投票就已经够虚了……而且丢脸得要命,我不要!」
天啊~这个人太任性了吧——你正是因为那种个性,才会让事情变成现在的样子,有没有一点自觉啊?
——我的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但是冷静想想,一色是被别人冒名登记参选,自然不能怪罪于她。之所以演变成今天的局面,固然出自过去的诸多远因。可是,为此勉强没有意愿的她成为学生会长,或因为没通过信任投票造成她的心灵受伤,难道就合情合理?好吧,我不是不能体会她的心情。自己不得不让步,吞下多数决施加的不合理内容,本身即为难以接受的事。
所以,光是落选还是不行。
「目前只进行到公布参选人的阶段对不对?」
为了理出头绪,我向巡学姐确定几个问题。
「咦?对,没错。」
「然后,帮一色助选演说的人选还没决定。」
「嗯,对。」
巡学姐对我点头,但是她满脸疑惑,不知道我问这些问题的目的。
没关系,对我来说,这样便很足够。我已经搜集到所有必要的资讯。
「那么,事情便好办了。」
「嗯……什么意思?」
我一边归纳,一边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们的目的是即使真的得进行信任投票,也能确保一色在不受伤害的情况下安然下桩。没有错吧?所以,让学生了解一色没通过信任投票的原因不在她身上即可。」
「真的有办法吗?」
一直静静聆听的由比滨开口询问,我对她点点头。
「因为助选演说而使信任投票不通过的话,大家便不会把焦点放在一色身上。」
把失败的理由、拒绝的原因、被否定的责任推给别人即可。
使用这个方法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在继续说明具体做法之前,我先暂时打住。
这么做不是为了整理思绪,不是为了调整呼吸,也不是为了掌握对话节奏。
而是因为我感受到诡异的沉默。
由比滨紧闭嘴唇,用悲伤的眼神盯着我,像吞下什么苦涩的东西低下头。巡学姐注意到异常,疑惑地来回看向我跟由比滨。一色也敏锐地察觉气氛改变,不安地扭动身体。
接着,是一阵细微的「喀哒」声。
我反射性地看向声音来源,雪之下把手置于桌上。大概是她松开盘起的双手时,外套袖子的钮扣敲到桌面。
在一片静寂中,那个声音格外响亮。
雪之下打破沉默,冷冷地说:
「我不可能同意你的做法。」
听到她谴责、定罪般的口吻,我的眉毛跳了一下。
「什么理由?」
「……因为……」
我没有质问的意思,但语气还是尖锐了些。雪之下短暂游移视线,修长的睫毛在眨眼时跟着静静晃动。
这一切仅发生在短短一瞬间。她很快地将视线移回来,用比先前更强烈的意志凝视我。
「……你的做法欠缺可靠性,无法保证信任投票绝对不会通过。而且,导致投票不通过的助选演说也会造成一色同学的困扰。即便最后不信任的票占多数,你认为大家还想耗费时间跟精力再选一次?总武高中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还有……还有,一般学生对学生会事务漠不关心,就算不公开得票数只宣布结果,也不会有人在意……所以,只要有这个意思——」
雪之下投来锐利的眼神,滔滔不绝地说着,如同要把脑中想到的理由一个不漏地列出来。
平冢老师温柔地规劝她。
「雪之下。」
「……对不起,我失言了。我收回前言。」
雪之下这才打住,向巡学姐低头道歉。巡学姐泛起微笑,摇头表示没关系。
当着选举管理委员巡学姐的面说出「只要有这个意思,校方跟选委会多少有办法操控选举结果」这种话,确实很不得体。
叽——某人的椅子发出声响。
由比滨将脸转过来,跟我面对面,但视线完全没有交集。
「我问你……演说,要谁来负责……那个工作,感觉好讨厌……」
她的声音很微弱,却在我的耳畔回荡不已。
「当然是……交给适合的人负责。」
虽然嘴巴上这么说,最适合的人是谁,我其实心知肚明。不用说也知道,由谁负责这项工作最有效率。
太阳逐渐西沉,在社办内洒下阴影,使日光灯的照明显得更亮。
一直看着下方的雪之下忽地抬起头。
「城回学姐,一色同学退出选举的话,还必须找新的参选人递补。」
「嗯,的确……」
巡学姐回答后,雪之下轻叹一口气,说:
「看来只剩下拥立别的参选人,让他胜选这个方法了。」
「真的有人那么想参选的话,还会拖到现在吗?而且你打算怎么拥立,难道要一个人一个人慢慢问?」
「不过,直接找可能愿意参选的人的话……」
由比滨一边动脑,一边说出自己的想法。
「……好吧,先假设有人答应参选好了。接下来呢?他有可能赢过这个一年级的吗?你们应该也知道,高中的学生会选举其实跟人气投票差不多。」
我瞥一眼一色。
她的战斗力出乎意料地高。
她给人的第一印象是相当可爱,大可轻松进入一般人心中的美少女标准。再加上温和沉稳、阳光开朗的形象,受男生欢迎的程度在校内想必数一数二。
高中的学生会选举中,真正的焦点不在政见或宣言。
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即使提出改革学校制度的政见,实现的可能性也很渺茫。参选人或许会开出争取穿着便服上学、放宽校规、开放校舍屋顶的支票,但是从来没有人试着兑现过。
排除政见与宣言后,真正较量的是什么,答案便呼之欲出——纯粹是参选人的人望,以及亲朋好友的动员力。
既然学生会选举等于人气投票,我所能想到最有希望获胜的人选,就属叶山跟三浦。可是,叶山已经有足球社社长的要务在身,至于三浦,如果她维持那样的个性,也很难胜任学生会长一职。
所以我们只能退而寻求次等人选。不过这样的话,胜选的机会也将跟着降低。
更何况,我们不是找到人选,向对方拜托便了事。
后面还有更棘手的问题等着。
「在投票日之前必须找到人选,完成交涉,然后投入选战。这些真有办法通通完成?而且,我们非得让对方当上学生会长才行。已经物色到适合人选的话自然另当别论,问题是我们现在根本找不到人选。」
我明确地告诉雪之下,她的方式不可行。虽然没有任何责备她的意思,我也一直在心里提醒自己保持冷静,说话的声音仍然越来越低沉,语气也尖锐起来。
「比、比企谷同学?」
巡学姐对我的反应感到讶异。连旁人都明显看出我的焦躁,自己却现在才注意到。
「……」
雪之下跟由比滨都默不作声。
其实不用等我开口,她们肯定也很清楚。只要熟悉学校的运作方式,或是动脑思考一下,皆不难理解这个道理。
话虽如此,我们依旧得不出明确答案,任沉默继续鼓噪。
沉闷的气氛让人呼吸困难。
视线一隅,一色疲惫地叹一口气,「我为什么非待在这里不可」的窘态表露无遗。
看到别人疲惫的时候,自己也会感到疲惫。不知不觉中,我也叹一口气。
「看来短时间内恐怕得不出结论。」
始终靠在墙上的平冢老师打破沉默,「嘿咻」一声站直身体。在场的人跟着更换姿势,稍微伸展筋骨。
雪之下端正坐姿,对巡学姐说:
「……城回学姐,能不能多给我们一些时间?」
「咦?啊,嗯……当然可以。」
巡学姐疑惑一会儿才回答,平冢老师轻轻推她的背。
「那我们改天再来。城回,一色,走吧。」
「平冢老师,可以借用一点时间吗?」
老师正要带她们离去之际,雪之下再度出声。她的表情比以往冰冷,一副相当沉痛的样子。
「啊,那么,我们先失陪了。」
巡学姐也有所察觉,带一色先离开社办。平冢老师目送两人离去后,回头看向我们。
「说吧,你要问什么?」
老师拉开椅子坐下,翘起修长的腿。
× × ×
社办内的光线更昏暗了。相形之下,窗外的天空染成一片火红。
随着冬至逐步接近,夜晚一天比一天提早降临。
平冢老师静静等待雪之下的问题。
桌上的红茶已经冷透,准备好的点心完全没有减少。
社办内只有时钟的秒针滴答作响,以及某人不时发出的叹息。经过好一阵子,雪之下总算开口。
「我想起一件事。」
「啊?什么事?」
她不回答我,转而看着平冢老师。
「目前的比赛情形如何?」
「比赛?」
包括老师在内,所有人听到意料外的辞汇都眨眨眼,露出不解的表情。
我在记忆中翻找一阵,才想起这件事。
雪之下所说的「比赛」,即为侍奉社的比赛。
比赛谁能解决最多人的烦恼,侍奉最多的人。赢家可以对输家提出任何要求。
这是我进入侍奉社时,平冢老师提出的比赛。
「比赛……什么比赛?」
由比滨窥看我们的反应。
我又想起,这场比赛曾在中途更改规则。
「谁能解决最多人的烦恼,侍奉最多人的比赛。过程中允许互相合作。赢的人可以对输的人提出任何要求。」
我简单扼要地说明完,由比滨发出半讶异半疑惑的声音。
「原来有这个比赛……」
平冢老师似乎没跟她说明过。不过,我也猜得出老师为什么没告诉她。
一切的元凶——平冢老师有些坐立难安。
「嗯,这个嘛……」
她盘起双手,偏头思考。
「战况究竟如何呢~嗯……多人一起解决的问题也不少~所以,你们都表现待很不错。嗯,对。」
「……」
雪之下听了,依旧维持冰冷的表情,继续盯着平冢老师。
「唉……」
平冢老师无奈地叹一口气。她原本大概想蒙混过去,但是在雪之下紧迫盯人的视线下,也不得不举白旗投降。但老实说,最近的确出现不少难以判断谁胜谁负的委托。我们大多是整个社团一起行动,很少分头各做各的。
话虽如此,雪之下并不接受这样的模糊地带。她持续对平冢老师施加无言的压力,老师也总算正眼看向她。
「除了当初的委托,你们也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侍奉社活动。所以严格说起来,整体胜负确实很难判定。不过……」
「不过?」
在雪之下的催促下,老师环视我们一圈,缓缓开口。
「判定胜负的标准,是我个人的独断与偏见。因此,如果是你们三人的相对评价,我还分得出来。」
「我没有意见……你们呢?」
雪之下侧眼看一下我们。
我同样没有意见。由比滨虽然还有点在状况外,她也点头同意。
平冢老师确定三人的想法后,跟着点一下头。
「单纯由结果而论的话,比企谷暂时领先;把过程跟后续发展列入考虑的话,雪之下表现得比较好。但是不论怎么样,若没有由比滨的贡献,一切结果都不会发生……」
这番话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想不到老师对我的评价这么高。
以整体方面考量,我的表现固然不是很理想。可是,这样的成绩仍然远远超出我的预期。
我看看另外两个人,想知道她们如何看待目前的结果。由比滨沉着一张脸,不知在思考什么。至于雪之下,她双眼紧闭,维持直挺挺的坐姿动也不动。经过一会儿,才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冰冷语调轻声询问:
「……所以,还没分出胜负?」
「就是这个意思。」
得知老师的回答后,她继续问:
「既然比赛还在进行,我们在处理这份委托的方式上意见分歧,也没有任何问题对不对?」
「嗯……这是什么意思?」
由比滨不安地缩起肩膀。
我也读不出雪之下的意涵,静静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雪之下仅看一眼由比滨,不看我便接着说道:
「意思是,我没有必要采取跟他相同的做法。」
这句话可说是再正确不过。打从一开始,我们便没有相互合作完成委托的义务。以目前的关系而言,我们没有哪一次合作的过程顺顺利利。
「有道理。勉强自己配合别人也没什么意义。」
「……没错。」
雪之下仅简短回答两个字,便不再开口。平冢老师听了,短暂考虑一下,然后死心似的叹一口气。
「这也是不得已的,照你们喜欢的方式做吧。那么,在事情解决之前,社团活动要怎么办?」
雪之下似乎早已想好这个问题,眼睛眨也不眨地马上回答:
「我打算改成自由参加。」
「……好吧,这样也好。」
老师也接受雪之下的提案。至少以当前的情况来说,勉强把我们绑在一起行动,实在没有任何意义。既然现在变成兄弟爬山各自努力,我便不需要再特地来社办。所以,我不反对雪之下的决定。
我拿起书包,从最靠边的专属座位起身。
「那么,我要走了。」
「啊!等、等一下!」
「喀哒」一声,由比滨跟着站起,要把脸转过来。我只是轻轻按住她,制止她的动作。
「……你最好也想清楚。」
「咦……」由比滨愣在原地。
不知她是否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这不仅限于今天的委托。
或许,我们都该好好思考之后的路该怎么走。
由比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迳自转过身去,走向大门口。
这时,背后传来雪之下的低语。
「亏我们两个最讨厌的,明明就是互相亲近……」
我自然地回头看她。
她的脸上挂着自嘲般的悲伤微笑,我想不出能回答什么,只是轻轻关上大门。
× × ×
我背好沉重的书包,在空荡荡的走廊上走着。整栋校舍安安静静,我的脚步发出唯一的声响。
从窗户往外看向校园,运动型社团的活动还没结束。
操场上散落着人影,有些人正要开始收拾器材,有些人在做收操运动。
我边走边望着邢些人影。这时,后方传来清脆的脚步声,逐渐往这里接近。
「比企谷。」
我认得出那是谁的声音,所以不打算回头,只是短暂停住,然后放慢脚步。
平冢老师加快速度,很快便跟我并肩行进。
「虽然问了大概也是白问……」
老师随意拨开长发,如此嘟哝。不愧是老师,果然很了解状况。
然而,她似乎也不能就此不问。我们一起走下楼梯时,她终于开口。
「你们究竟发生什么事?」
「没什么。」
我早已算不清楚,自己回答过多少次这个问题。
有人说反覆告诉自己一样的内容,能让自己渐渐相信。事实上,根本没有这回事。那样做反而会让自己心生怀疑。
不知平冢老师是否了解这个道理。她忽地苦笑
一声。
「是吗?好吧。反正我也不认为你会老实回答。」
她再也没有追问什么。我们走下楼梯,沿着走廊继续行走,一路上不发一语。转过前方的转角,是教职员办公室,若不转弯直直前行,则会到达大门口。
来到分开的地方,我正要道别时,老师先一步开口。
「你是一个善良的人……受过你拯救的人其实不少。」
「不,没有……」
我不那么认为。不论是善良还是拯救,都不是出自我的手。我并没有了不起到能够拯救别人。
再怎么说,拯救别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不过是发现比自己更悲惨的人,产生被拯救的心情,从别人的行为寻找意义,以自我慰藉。
这一切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
我正要否认时,平冢老师轻眨一下眼,示意我不要开口。
「想想我刚才对你的评价。」
「……那是老师太抬举我。」
老师听到我的答覆,挺起胸口发出「哼哼」的笑声。
「别看老师这样,我可是很偏心的喔。」
「身为老师说这种话,真的没问题吗?」
「我的教育方针是用称赞让学生成长。」
虽然她说得得意洋洋,但真的是那样吗……我怎么不记得被她称赞过……
「我实在不这么认为……」
我耸耸肩膀,平冢老师泛起微笑。
「当然了,相对地我也会训斥你们。」
夕阳照进由大量玻璃拼成,设计成船只造型的校舍。尽管空荡荡走廊上的阳光柔和,但也没有一丝暖意。
平冢老师站在背光侧,遮住阳光。
我要往大门口的方向走,老师则转向教职员办公室。两人交身而过时,老师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当你遇到真正需要帮助的人时,你的方法将发挥不了作用。」
喀、喀——走廊上只剩老师逐渐远去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