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我走出社办,从特别大楼的走廊往外看。
雨滴打在玻璃窗上,被重力往下牵引。从早上开始,天气便一直像这样寒冷又湿答答。
前几天,我以小町准备考试为理由,说明这一阵子会提早离开社团。多亏小町的关系,雪之下没有特别过问什么,便同意我的要求。
不知道是哪扇窗户忘记关好,地板上有点潮湿。踏在空荡荡的走廊上,鞋底不时发出「叽、叽」的声响。
一个星期后,便是圣诞节了。
即使是十二月,千叶也鲜少下雪,所以不必担心这里变成银色世界。真正需要担心的,是待会儿要去的工作场所。
一离开校舍,我随即前往公民会馆。
今天早上出门时便在下雨,所以我改搭电车转公车来学校。若是温暖的季节,我可能还愿意冒一点雨骑车,但是冬天这么寒冷,实在不想把自己弄得一身湿。
紧邻公园的道路旁,皆是树叶落尽的枯木,这般景象又增添些许寒意。
平常的这个时候,太阳不会这么快落下;今天由于天气的关系,四周已经开始暗下来。
在逐渐昏暗的视线中,我看见一把色彩鲜艳、有可爱花朵点缀的塑胶伞。
伞的主人大概想让双手有点事做,边走边转动雨伞,亚麻色的头发不时从缝隙露出。
从发型跟身高判断,那个人应该是一色。
一色走得不快,所以我很快便追上她。她也注意到身旁的动静,稍微把伞倾斜,确认我的面孔。
「啊,学长。」
「嗯。」
我也轻轻举伞示意。
「今天也要先去买点心吗?」
「不用,听说今天不开会。」
「啊,也是。」
如同一色所言,今天要把时间用来评估昨天大家提出的意见,思考可行性与折衷方案,所以不需准备点心。想当然耳,我也不需帮忙捉袋子。
想到这里,一色窥看伞下的我,不怀好意地笑道:
「……呵呵呵,真可惜,今天得不到我的分数。」
「那么简单就能得到的分数,我宁可不要。」
没什么营养的对话进行到一半,前方出现另一个人,手持素面大塑胶伞,匆匆忙忙地往这里接近,雨伞底下的海滨综合高中裙子也不停翻飞。
「咦,这不是一色跟比企谷吗?」
对方高举起伞,对我们出声。原来是折本。
「你好~」
「嗨——哎呀~刚才跟朋友多聊了一下,差点赶不上时间。」
折本仍然是老样子,与人之间没有什么距离。她走到一色身旁,要好地开始聊天。一色对此没露出半点厌恶,用人见人爱的灿烂笑容跟她对话。
我闭上嘴巴,在一旁聆听。
对话告一段落时,一色发出「啊」的声音,忽然想起什么。
「对了,我记得你跟学长以前好像认识?」
「是啊,我们同一所国中。」
她听了折本的回答,往这里看一眼。
「原来,学长也有要好的人。」
这种说法让我不知如何回应,折本也犹豫了一下。
「要好吗?嗯……好吧,勉强。」
一色听出她在打马虎眼,察觉事有蹊跷,双眼马上亮了起来。
「好像有什么内情,说嘛说嘛说嘛!」
折本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连忙看过来。
这实在由不得她。毕竟我跟折本算不上要好,她只能那样含糊带过。
只不过,一色不就此罢休,露出贼兮兮的笑容,扯着我的袖子问:
「学长~到底是怎么样?」
啊,喂,别扯别扯!要是不小心碰到你的手,我可能会忘不了柔软的触感!
她打算用死缠烂打的方式让我心生动摇,偏偏我对这一招最没辙,在闪避她的过程中,不小心说溜嘴:
「总之,发生过许多事情……」
「『许多事情』……」
一色玩味着这个字眼,再度看回折本。折本一时语塞,最后索性用笑声带过。
「哈哈哈!对啊,那是以前的事了。」
折本的回答让我有点意外。本来以为她又会把告白往事拿出来当笑话讲,但她只是别开视线,三两句打发过去。
我不会说自己不在意别人提起从前,但是真的遇到的话,也只有认命的份。正因为如此,我有点在意折本的转变。
一色还想问什么,折本于是抢先一步看向我,迅速转移话题。
「对了,叶山同学没参加这个活动吗?」
一色听到叶山的名字,微微颤了一下,原本不怀好意的笑容也瞬间僵硬。
「……你也认识叶山学长?」
她毫无预警降低音调,使我顿时觉得毛骨悚然。虽然一色眯着眼睛,发出「呵呵」的笑声,那其实是为了隐藏狰狞的眼神对吧……
「之前一起出去玩过。」
「喔~出去玩……」
她听到关键字,用带有敌意的视线瞅着折本。不妙,这样下去会很麻烦。
「他自已有社团要忙,恐怕没办法吧。」
我插进两人的对话,折本把伞斜向一边,看过来说:
「我看他跟你满好的,还以为过一阵子会出现。」
「我跟他哪里好了?而且现在才找他来,也是在为难他。」
「是吗?但现在的情况很危险喔。我们这届学生会也是秋天才上任,还没完全进入状况。所以才在想,要不要找他来帮忙。」
原来如此。海滨综合高中那边,至少也有折本明白情况很不妙。她表面上无条件赞成学生会的意见,心中说不定其实不是这么想。
「是很危险没错,但我们应该不会找叶山。」
「嗯……也对啦,要是真的见面,也满尴尬的。」
折本低声这么说道,我相信她是发自内心。出去游玩的那一天,叶山在最后对她说出那种话,之后要是再见面,肯定只有满满的尴尬。而且,我自己也不是很想见到叶山。
折本提起叶山,或许是出于不好意思见面所采取的牵制,也可能是为了确认。这点我可以理解。
一色当然听不懂这段谈话,她不时窥看我跟折本,猜想到底是什么意思。既然她不记得折本,不提应该也没关系。反正她八成对其他女生没什么兴趣。
不再谈论叶山后,三个人皆沉默下来,静静地走自己的路。
快抵达公民会馆时,折本忽然发出「嗯——」的声音,似乎想说什么。我看过去一眼,发现她也盯着这里。
「……我也以为,跟你要好的那两个女生会来。」
「嗯……恐怕不会。」
我不会找她们,也不能找她们。
「是吗……」
折本兴趣缺缺地说道,踢一脚地面的积水,看向天空,我也跟着抬起头。西边的天空挂着几缕晚霞,雨大概快要停了。
只不过,现在的天空依旧昏暗。
× × ×
进入公民会馆后的一阵子,我忽地抬头看时钟。
今天仍然只是虚度时间。
我盖上借来的笔记型电脑,用手指轻压眼角。
昨天会议提案的评估作业,比我想像得更惨不忍睹。
随着时间流逝,可行的活动越来越少。
时间不够、人力不够、预算不够——只要凑到三个藉口,即可成为冠冕堂皇的理由。有了这个理由,我们什么都能放弃,什么都能妥协。
如果可以把计画往后延,甚至直接冷冻,当然不在此限。但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参与筹备的人员一个劲儿地增加,最重要的内容却迟迟没有着落。以动画比喻的话,如同仅敲定制作委员会的名单,最重要的动画却生不出来。这样的动画,你会期待吗?
而且,在大家东摸西摸的过程中,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这个说好听一点是精雕细琢,但实际上不过是压缩可工作的时间。以动画比喻的话,如同只把时间花在企划会议上,实际制作过程却七零八落。
拿捏平衡跟做决定都很重要,无奈现在的我们两者皆空。
我换一口气,掀开荧幕继续工作。
估算所需经费、确定流程,外加思考企划的可行性,以及经费的使用效率……为了保险起见,我也一并查好教会跟爵士乐团的联络方式。
在一连串的过程中,我越来越觉得这样的活动不可行。搞什么,这是哪门子的白痴企划?根本不可能实现好不好——我忍不住低声抱怨。总武高中学生会似乎也这么认为,副会长「呼」地叹一口气,递来一份资料。
「不管我怎么算,预算都一定不够。怎么办?」
「删减活动内容或拉赞助吧,但我们也只能等下次开会时解决。」
老实说,等到下次开会都已经太迟了。不过,为了让对方彻底认清事实,我们必须搜集足够的佐证用资料。而且就算有佐证的资料,对方也不见得接受。
我搔搔头,拿起装有黑咖啡的纸杯。这杯咖啡只有强烈的苦涩,一
点也不好喝。
我在桌面上搜索一阵,寻找有没有甜食时,一色朝这里走过来。
「学长,装饰品好像快完成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对喔,那些小学生也得由我们应付。我暂时停下工作,盘起双手思考。
会场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还有什么可以跟其他工作分头进行、一定需要用到、又是小学生做得来的事情……
过了半晌,我灵光一现。
「圣诞树呢?」
一色听了,略带犹豫地回答:
「圣诞树是已经送到了……可是现在组装起来,会不会妨碍大家工作?」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这次准备的圣诞树又高又大,非常有存在感,突然出现在这里的话,不但相当突兀,还会让人受不了。既然如此,便要反过来利用它的存在感。
「跟会馆的人沟通一下,看能不能让我们放在大门口。下周就是圣诞节了,现在正好可以摆出来,等活动当天再搬进会场。」
「有道理……我知道了!」
一色点点头,往小学生那里走过去。我看着她离开后,再度转回桌上的电脑。
尽管没找到点心,刚才跟一色的简短交谈,也让我稍微喘一口气。仔细想想,我转换工作心情的方式竟然还是工作,这根本是病人膏盲。社畜的安宁、虚伪的反映,过劳死前给我自由吧……(注34 改写自动画《进击的巨人》片头曲「红莲的弓矢」歌词。)
然而,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尽管我是为了对一色有所交代,才来这里帮忙,自己却在不知不觉间,对其他人下起指示。
这很明显超出「从旁协助」的范围。不仅如此,在场没有任何人对这个现象抱持疑问,大家极其自然地开始跟我确认工作。
这样的景象似曾相识,继续下去可是相尝危险。
若不扭转这个状态,学生会早晚将走上瓦解一途。我亲眼见识过类似案例,所以非常清楚。而且,考虑到一色伊吕波之后的会长地位,绝对得避免这个状况。
必须尽快把话讲清楚,将之后的工作交给一色才行。
我拿着整理好的资料去找玉绳。先前的会议形式已不可行,不由双方学校的代表直接对谈,对方只会持续闪躲。
「方便说个话吗?」
「嗯?」
玉绳也在忙自己的工作。他的MacBook Air荧幕上洋洋洒洒地列满企划概要,内容则是如何汇整各方意见、发挥协同效果云云。
他很明显是打定主意,要采纳所有人的意见。
看到这样的企划书草案,我不禁想吞回临到嘴边的话。但我还是厚起脸皮,把手中的资料交给玉绳。
「我们已经完成这些提案的评估,分出可行与不可行两类……不过,大部分都不可行。」
「喔喔!谢啦!」
玉绳接过资料,开始翻阅。
「这样一来,问题在哪里便很清楚了。」
「是啊。」
这还需要说吗?问题当然是时间跟资金都不够。
「那么,大家一起思考如何解决吧。」
「不,等等。我们只剩下一个星期,不可能再慢慢开会讨论。」
「我知道,所以音乐演奏可以包给外面的乐团。你看,这里的资料不是有写,很多派遣公司都提供私人表演服务?只要邀请几个乐团,安排节目给他们表演,整个活动不是就成形了吗?」
预算要从哪里来——我勉强克制住,才免于冲口说出这句话。跟坚持己见的人讲道理,只是浪费自己的唇舌。
玉绳并非不听别人的意见。他肯定有听,而且是听所有人的意见。
正因为如此,他才想得出顾虑到全体意见的结论。
「先让大家评估看看,然后下次开会决定。」
我不指望改变玉绳的意志,他已经接近「固执」的程度。之前就不少问题跟他讨论时,也不见哪一次成功改变他的想法。真要说的话,他的心态甚至超越固执,用「执着」——不,「妄执」形容或许更贴切。我实在想不透,为什么他不惜做到这个地步,也坚持采纳所有人的意见。
这时,我想起一件事——
虽然玉绳在表达意见上比较强势,我却忽略一件事实,那就是他跟一色一样,刚当上学生会长没多久。
因此,他会聆听、寻求别人的意见,得到多数人赞同后,才付诸行动。这么协调的目的是避免引发问题,以及日后的纠纷。
这样的心理,其实跟仰赖我下指示的一色很相近。我连相对较熟悉的一色都无法好好协助,认识才不过几天的玉绳更是不在话下。至于让他改变想法,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不再对玉绳指望什么,仅提醒他一件事。
「……下次开会一定要有结论,否则真的会来不及。麻烦你了。」
「当然。」
玉绳不改爽朗的笑容。但是现在看在我的眼里,却显得越来越可疑。
我打消说服他的念头,走回自己的座位。
不妙,没有其他方法了……
尽管玉绳允诺下次开会要敲定活动内容,回想起前几次会议的效率,我还是不免打一个问号。
不管怎么样,现阶段再也没有任何我能做的事。接下来,我大概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活动走向毁灭。
思考到这里时,我忽然发现鹤见留美默默地独自工作。
她的周围没有其他小学生,大家应该都去组装和布置圣诞树了。那么,她又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我好奇地走到近处。
「……你在做装饰品?」
留美把纸对摺,拿剪刀照着画好的线剪开。从形状看起来,似乎是雪的结晶。
由现场可以推测出,制作装饰品的工作尚未全部完成,剩下的部分正由留美负责。毕竟他们还是小学生,跟长时间重复同样的工作比起来,组装未曾接触过的圣诞树当然新鲜许多。
不过,在无人看管的情况下,让小孩自己使用尖锐物品,是很危险的事情,最好跟她提醒一下。反正现场没有其他人,我过去搭话也不至于让她受到异样眼光。
「只有你一个人?」
我稍微蹲低,上前开口说道。留美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闷着头继续剪纸。
……好吧,她不想理我的话,我也只能认了。
我放弃跟留美说话,起身要离去时,她往这里看了一眼,随后又拿起一张纸,把脸转回去。
「……看了就知道吧。」
留美没好气地回应,仿佛觉得我的问题很愚蠢。你也慢太多拍了吧?最近连卫星频道的延迟都没这么夸张。这个小鬼真是一点也不可爱。
尽管心里这样抱怨,我还是对留美独自默默地工作抱持好感,同时思考起造成这个情况的原因。
鹤见留美的现状,亦是我当时行为的结果之一。因此,我必须对她负责。
我一屁股坐到她的身边,抽起一张劳作纸,取来遗留在附近地上的剪刀。
我瞧瞧……原来如此。这张纸上已经画好雪片结晶的图案,所以直接沿着线剪……等等,不对,好像要先对摺,再用剪纸的技巧剪成结晶……想不到他们做的东西挺复杂的。我看着留美的动作,学她先把纸对摺,再沿线剪下去。
刚剪第一刀,隔壁的声音便停下来。我看向留美,发现她停下手边的工作,讶异地盯着这里。
「……你在做什么?」
「看了就知道吧。」
我用留美不久前说过的话反将回去。她听出我的用意,不悦地瞪过来。
「……没有其他事情做了吗?」
「是啊,没了。」
事实上,要做的事情堆得跟山一样高,但现阶段已经没有什么好做。而且,在下次开会之前,我们都只能像这样虚度时间。
留美听了,赏我一个白眼。
「……真闲。」
「你管我。」
我们闭上嘴巴,继续完成剩下的装饰品。
不知道当初是谁提议做雪片结晶,这种用劳作纸做成的玩意儿远比我想像的精细,剪的时候需要很高的专注力。
我太过投入,连讲习室内的嘈杂声都抛到脑后。
这时,忽然有人快步跑过来。
我抬起头,发现是一色。
「啊,借一下美工刀~」
圣诞树那边大概正好需要,她简单报告后,拿起桌上的几把美工刀。
接着,一色注意到留美,但留美正专注于手上的工作,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她似乎对此有点在意。
一色轻轻对我招手,我把身体凑过去,她在我的耳边悄声询问:
「……学长该不会,喜欢比自己小的女生?」
「我是没什么问题。」
或许是家里有妹妹的关系,我还有办法应付比自己小几岁的女生,同年纪的女生反而会让我紧张。但如果小到像川崎的妹妹那样,我也不知道怎么对待才正确。啊,至于比自己小的男生,我大致上都不擅长应付。那种类型跟动物没什么两样,根本听不懂人话。
一色听了我的回答
,顿时闭口不语。我观察半天,见她半点反应都没有,该不会会只是个尸体吧……喔,动了动了,她露出困惑的表情。
「……学长,你该不会想追求我吧?对不起虽然我喜欢比自己大的男生但我们两个真的下可能——」
「怎么想都不是这样吧。」
真是够了。我竟然认真回答她的问题,简直是天字第一号大白痴……
我挥挥手,示意一色别在这里碍事。她嘟哝「这是什么意思……」不情愿地走出讲习室。
一色离开后,空间恢复宁静。
再也没有人开口,现场只有劳作纸与剪刀的摩擦声。纸张做成的雪花片片落下,逐渐堆积起来。
最后一片雪花完成之时,我跟留美对看一眼。
「都结束了吧?」
「……嗯。」
留美心满意足地舒一口气,泛起浅浅的微笑。跟我对上视线时,立刻难为情地把脸别开。
我也吐一口气,站起身。
「……那么,回去吧。」
「啊,那个……」
仍然坐在地上的留美又看过来,似乎想说什么。我不等她说下去,先一步开口:
「圣诞树那边还没弄好的样子,要不要过去看看?」
「……嗯,好。」
她这才站起身,走出讲习室,我则回去自己的座位。
我没勇气听她原本要说的话。看到那张笑容,便觉得胸口好痛。
我察觉到自己意图用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抵消过去的罪孽。但鹤见留美的笑容,完全不代表对当时行动的肯定。
过去的那套做法,一定拯救了什么。
可是,只用那套做法绝对不够。
我的责任究竟在哪里?这个问题依旧无解。
× × ×
我们送小学生回去,简单做一点工作,整理好剩下的资料后,再也找不到事情可做。
总武高中学生会也清闲下来,干脆反覆确认预算跟资料,借以打发时间。至于海滨综合高中的那边,正在热烈地讨论什么事情。
我今天的工作到此结束。
「一色,能做的事都做完了,可以回去了吗?」
正在翻阅资料的一色抬头看时间,想了一下后回答:
「嗯——今天就到这里告一段落吧。」
「好,那我先走啰。」
「学长辛苦了~」
我转过身,在一色的道别声中离开讲习室。
走出公民会馆,雨早已停歇。
地面的水洼反射街灯,屋檐的水滴透出余晖。看着眼前的动人光景,我却感觉到几分凄凉。
我拉紧外套的领口,走到脚踏车停放处,才想起今天没有骑车。由于一早便开始下雨,我放弃骑脚踏车,改搭电车再转公车去学校上课。
于是,我转往车站的方向。经过MARINPIA时,亮晃晃的霓虹灯招牌不断朝我眨眼,自动门开启时,暖气也从里面流泻而出。
对喔,这里也有肯德基……差点把母亲交代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今天刚好比较早散会,不如顺便去订个炸鸡桶吧。反正到时候是我来取货,而且拿回家后照样要用烤箱再烤一次,选择离家比较远的店也没差。话说回来,由我这个胆小鬼来拿炸鸡(注35 胆小鬼英文为「chicken」,与鸡相同。),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目前正值MARINPIA的圣诞节促销档期,每个人都提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我随意环视一下空间,找出肯德基的位置,往那个方向走去。
距离圣诞节只剩下一个星期,肯德基的生意相当兴隆,看似排队等着订炸鸡桶的顾客不在少数。对上班族来说,MARINPIA离车站很近,回家时正好能抽一点时间绕过来。我也排进队伍,顺利完成订购。
完成交办事项后,即可直接回家。
我从肯德基附近的出口离开。进进出出的人潮未曾间断,所以自动门始终维持敞开。一楼的顾客与上下电扶梯的顾客交织成片,使场面多少有些拥挤。
圣诞节不愧是一年的尾声,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我往电扶梯的方向看去。
下楼的人潮里,出现雪之下雪乃的身影。这个时候明明应该赶快离开现场,我却惊讶得双脚不听使唤。
雪之下在人潮中也格外醒目。我没有刻意寻找她,她便自然而然地进入视线范围。
她提着书店的袋子,大概是在那里买了什么。
我就站在雪之下的前方,所以她当然也注意到我,露出讶异的表情。两个人已经对上视线,明显认出彼此,想要再装做没看到,几乎是不可能。
我轻轻点头示意,步出电扶梯的雪之下也微微颔首。
「嗨。」
「……晚安。」
我的脚终于恢复知觉,雪之下也踩着流丽的脚步往门口走去,两个人几乎同时到达室外。
街道上熙来攘往,有的人正在逛街,有的人准备回家。
肯德基侧的出口外面有一个小广场。虽然不知道假日的白天跟天气暖和时是怎么样,至少在降雨刚停的寒冷夜晚,没有人想在此伫足。
然而,我们却不知为何停下脚步。
雪之下披好大衣,调整领口的围巾,我也重新盘一次围巾,以免被晾在原地。
尽管不必这么做,连日下来在社办养成的习惯,让我不自觉地寻找话题。
「嗯——来买东西?」
「对……那你呢,这种时间在这里做什么?」
雪之下跟平常一样,维持那副不变的表情,冷冷地开口。
今天我也提前离开社团,这个时候却在这一带出没,是一件很不自然的事,所以雪之下当然会起疑。可以的话,我应该尽量避免在这里遇到她,但是既然真的遇到了,那也没有办法。
我搔搔脸颊,别开视线。
「嗯……有一些事要处理。」
我无法说出实情,只好用抽象的句子模糊带过;但我也无法说谎,只好说出不具任何意义的话。
雪之下垂下视线,颔首低喃:
「是吗……」
接着,她抬起头,将犹豫许久的话说出口。她紧咬的嘴唇微微颤抖,直视我的双眼也在摇曳。
「……你在帮忙一色同学,对不对?」
这句话的语气很轻,不带任何霸气,脆弱得有如夜晚降下的霜,仿佛稍微一触即会碎裂。也因为如此,听在我的耳里,显得特别冰冷。
我想由比滨并没告诉她这件事,应该是雪之下自己察觉。连着好几天,她可能都对我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现在撞见不寻常的举动,才忍不住问出口吧。
「嗯……其实,我也是身不由己……」
不论我再怎么含混带过,都改变不了事实。而且,我也想不到其他说法。事到如今再否定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你根本不用特地说那种谎。」
雪之下望着寒风中空荡荡的地面。她将小町的事情、以及画蛇添足的理由视
为谎言。
「我哪有说谎,那也是理由之一。」
「……有道理,的确不是谎言。」
她自嘲地说着,用手梳整被风吹乱的头发。
眼前的情景让我想起,之前也出现过这样的对话。
雪之下雪乃不会说谎——当时的我深信这一点,因此在发现她没说出实情的当下,心中顿时感到幻灭。
我不是对雪之下,而是对过去强将理想加诸她身上的自己感到幻灭。
如今,双方的立场互换,我自己又是如何?想必比当时更过分。我欺瞒自己「不说出实情不等于说谎」,接受这种说法,甚至利用这种说法为自己辩解。
我曾经那么痛恨虚伪,现在却为了自己的方便,大大方方地利用它,连我都觉得丑陋不堪。因此,我带着忏悔的心情说道:
「……抱歉,我擅自行动。」
雪之下闭起眼睛,轻轻摇头。
「没什么关系。毕竟,我没有权力、也没有资格干涉你个人的行为。还是说——」
她到此暂时打住,握紧挂在肩上的包包。
「你需要得到我的同意?」
她把头偏向一边,用澄澈的眼神看过来。这句话的语气很柔和,不带责备我的意思,我却格外感到痛苦,胸口宛如被一把柔软的刀抵着。
「……不,只是确认一下。」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正确,只能挤出这句话。说不定在我的心里,根本没有所谓的正确答案。
我转动眼睛看向雪之下,她跟待在社办的时候一样,嘴角漾着缅怀逝去往日的微笑。
「……嗯。那么,你便不需要道歉。再说,一色同学找你帮忙,心里也比较没有负担。」
雪之下用不疾不徐的语调,一口气说完这句话。我静静地听着,心想:如果连道歉都不被允许,自己还有办法说什么?
她望向乌云满布,看不到星星的夜空。在远处湾岸工业区的灯光照射下,云朵如同一片混浊的橘雾。
「如果是你,能独自
解决问题才是。之前不是也都这样?」
我不这么认为。在此之前,我从来没解决过问题。以一色跟留美的委托来看,最后不是不了了之,便是被我弄得一团糟。她们根本没有被我拯救。
「我从来没解决什么问题……何况,我只是因为没有其他人,才一个人做。」
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道理。不论是问题从天而降或无端被卷进去,一旦沾上边,最后都免不了导向自己的问题,所以我才总是一个人处理。如此而已。
就是因为这样的体认深植内心,才使我不先思考其他可行的解决办法,便轻易地拜托别人,所以最后总是没有好下场。再怎么说,一开始便搞错方向的人,不管用什么手段,都注定得不到正确的结果。
所以,我才要自己解决问题。就只是这样。
这大半年的时间,共同参与社团活动的雪之下应该也一样。
「你不是也一样?」
我深信——不,我怀着期待询问。雪之下却犹豫了一会儿。
「我……我跟你不同。」
她垂下头,闭紧嘴唇,揪住外套袖口;我从松开的围巾中,看见白皙的喉咙动了一下。那模样好像在寒风中喘不过气,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雪之下。
她维持低垂的头,缓缓挤出话语。
「我不过是以为自己做得到……以为自己非常了解。」
雪之下口中的「了解」,究竟是指她本身,抑或是我?事实上,两边想必是一样的。自以为了解的,真不知道是哪一方?
尽管还没理好思绪,我意识到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嘴巴动了起来。
「我说,雪之下……」
这时,雪之下抬起头,用以往的沉着声音,打断我即将说出口的话。
「社团这边,要不要暂时休息一阵子?你不需要在意我们,那些在意都是多余。」
她说得很快,脸上再度浮现透明的微笑。那沉稳的表情,如同作工精细、收藏在玻璃展示柜内的陶瓷娃娃。
「我才不是在意你们。」
我很清楚自己不该这么说,但要是现在沉默下来,我将连那间空虚的社办都失去。
说是这么说,错误的事实不会就此改变。我用什么样的话语弥补,都无法导正错误。
雪之下摇摇头,肩上的包包无力地滑落。
「在那之后,你便一直很在意……所以……」
我好不容易听出气若游丝的话语,等待她的下一句话。她却转向别的话题。
「其实,你不需要继续勉强自己。要是这样就被破坏,代表程度也不过如此……难道不是?」
这次我真的说不出话。
雪之下所说的,是我曾经相信过,却没有坚信到底的事物。
毕业旅行之后,我便不再相信的事物,雪之下至今仍深信着。
当时,我说了一个谎。不愿意改变、不想改变的愿望,也随之扭曲。
海老名、三浦,以及叶山——
他们追求永恒不变的幸福日子,所以不惜撒一点谎、互相欺骗,以维持现有的关系。因为明白了这一点,我无法轻易地否定他们。
那是他们得出的结论,为了守护而做出的选择。我不认为那有什么错。
我把那些人的身影重叠在自己身上,认同了他们的理念。我也对这段日子产生好感,逐渐为失去感到惋惜。
虽然心里很清楚,这样的日子终将离我们而去。
所以,我扭曲自己的信条,对自己撒谎。重要的事物无可取代,一旦失去,便无法再度拥有。所以,我欺骗自己「必须好好守护」。
我所做的不是守护,而是紧紧抓着不放,以为这样就算守护到。
雪之下现在提出的问题,想必是对我的最后通牒。
不从徒具表面的事物寻找意义——这是我们过去抱持的共通信念。
现在的我,是否仍然抱持这个信念?
我回答不出来。现在的我已经发现,维持表面上的完整,并非完全没有意义。这确实是一种做法,所以我没办法否定。
雪之下投来寂寞的眼神,默默地等待我开口。直到明白「无声」即为我的答案那一刻,她才轻轻叹一口气,泛起脆弱的微笑。
「你不必,再勉强自己来社团……」
这句话温柔得几近残酷。
喀、喀——雪之下步下阶梯。喧闹的人潮中,她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不断在我的耳边萦绕。
雪之下消失在人群之中。尽管相隔不了多少步的距离,我却觉得好遥远。
我发不出声音,只能看着她远去,最后瘫坐到广场的阶梯上。
这时我才注意到,附近的商家正在播放圣诞节歌曲,广场上用礼物装饰的圣诞树也点亮灯光。
那些礼物盒里,八成什么都没有。
像极了那间社办。可是,即使是空荡荡的箱子,我也好想得到。
真不像我会有的愿望。
× × ×
我就这么放空脑袋,什么也不思考,坐在阶梯上看着圣诞树一闪一闪的灯光。
直到寒意渗入体内,我才下定决心,呼出一口白烟,站起身体。
我看看时间,从雪之下离去后到现在,其实没有经过多久。
车站前净是购物群众、赶着回家的人,以及刚结束社团活动的学生,每个人都在讲话,四周吵吵闹闹。
但是说也不可思议,我竟然觉得好安静。
即使从广场走进人群,周遭的声音和圣诞颂歌都传不进耳朵。唯有自己的叹息声格外清楚。
我在街道上缓缓走着,前方正好出现一批刚出车站的人潮,使我的步调更加缓慢。
车道上的车辆也没什么移动的迹象。他们大概是来车站接人,或等待附近停车场的车辆进出吧。
其中有一辆车鸣了一声喇叭。不要在大马路按喇叭好不好……我投向那辆车不悦的视线,其他有几个人同样看过去。
那是一辆这附近很少见的黑色跑车,长引擎盖是其最大特征。跑车滑到我的身旁,左侧车窗缓缓降下。
「比企谷,你在这里做什么?」
平冢老师从车内探出头。
「喔,没什么,我正准备回家……倒是老师怎么会来这里?」
我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平冢老师。她听了我的疑问,轻笑一声回答:
「这还需要问?下个星期就要办活动了,我过去会馆看看情况,发现大家都已经离开,于是也准备回去,结果就在路上看到你。」
「老师的眼力真好。」
「谁教我被塞了学生辅导的工作,在路上看到穿制服的人,都会留意一下。」
她自嘲地笑道,随后比向隔壁的座位。
「这样也好,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没有关系。」
「别客气,赶快上车。后面的车要来了。」
在乎冢老师的催促下,我看看后方,的确有一辆车开过来。虽然不太情愿,现在的我也没有其他选择。
我正打算开门时,发现车辆的左边只有一扇门,原来是二人座的车。于是我绕去另一边,由右侧上车。对喔,仔细想想,驾驶座明明就在左边……
入座后,我系好安全带,同时环顾内部空间。座位跟仪表板覆上高级皮革,指针和操作装置发出铝制金属的光芒,感觉相当帅气。
「老师,我好像没看过这辆车。应该不是暑假那一辆吧?」
如果我没记错,当时好像是比较常见的厢型车。
「没错,当时那一辆是租的。这台才是我的爱车。」
老师开心地说着,还槌一下方向盘,得意洋洋的模样超有男子气概。只不过,一个单身女子开这么昂贵的双人座跑车啊……该怎么说呢,为兴趣付出到这个地步,搞不好也是她迟迟结不了婚的原因之一……
跑车发出低沉的引擎声,急驰上路。
我大略说明自己家的位置,平冢老师点一个头,转动方向盘。顺着国道开下去,是从这里回到家的最短路程。
然而,我很快从车灯照亮的前方发现,车子并非往国道方向前进。
我疑惑地看向平冢老师,她叼着香烟,吐一口烟雾,看着前方说道:
「不介意绕点路吧?」
「喔……」
既然坐老师的车回家,我便没有什么好抱怨。尽管不知道老师打算绕去哪里,最后能回到自己的家就好。
我靠上椅背,在车窗边托着脸颊。外面似乎有点起雾,不断后退的街灯染上些许橙晕。
脚边吹来徐徐暖风,让冰冷的身体舒服许多。我一连打了好几个呵欠。
平冢老师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哼着小曲。轻微的呼吸声搭配缓慢的曲调,有如唱给孩子的摇篮曲,我很自然地闭上眼睛。在平稳的驾驶下,跑车仅产生轻微震动,我觉得自己好像坐在摇篮里。
未知的目的地,夜晚的兜风。
在我快要睡着之际,跑车终于缓缓停下。
从车窗望出去,举目所见尽是等距离
排列的街灯,以及对向来车的灯光。原来我们还在道路上。
「到啰。」
平冢老师丢下这句话便开门下车。我在心中纳闷到了哪里,跟着打开车门。
很快地,我闻到海的味道;再看向前方,是一片新都心发出的光亮。我立刻明白不远处是东京湾,这里则是东京湾河口的某座桥面,在总武高中学生的认知中,亦是每年二月马拉松大赛的折返点。我清楚记得自己看到桥面栏杆上,满是情侣留下的涂鸦时,还暗自感到不屑。
走上步道后,平冢老师抛来一罐咖啡。我差点因为视线昏暗,看不清楚而漏接。咖啡握在手中还温温的。
老师靠在车边,叼着香烟,单手拉开咖啡拉环。我好像有点迷上那个动作。
「看起来很帅气呢。」
「因为我在刻意耍帅。」
本来只是开个小玩笑,老师却带着冷笑回应。哎呀讨厌!那个表情真的让我觉得好帅气!
我不好意思一直盯着平冢老师,于是把目光移向海面。
夜晚的海面一片漆黑,在微弱的照明下,我隐约看得见水波起伏。海面看起来相当柔软,仿佛一沉下去便永远不会浮起。
我看着海面良久,平冢老师才出声:
「情况怎么样?」
这个问句缺乏供参考的前后文,使我无法得知老师想知道的是什么。但是从时间上推测,她大概是在问圣诞节活动的准备情形。
「很不乐观。」
「……嗯。」
平冢老师转向别处,吐出一口烟雾,再把脸转回来。
「什么很不乐观?」
「老师这样问,我也很难一概回答……」
「你先回答看看。」
「喔,那……」
我开始思考,要从哪里说起。
首先,当前最大的问题是时间不够。在仅剩的七天当中,我实在不觉得现状有好转的可能。
接着,次要问题是造成时间不够的主因,亦即我们筹办活动的方式。玉绳将听取他人意见奉为最高原则,一色则一味地寻求他人意见。由这样的两个人担任中心人物,再多的时间都不够用。
若要突破困境,势必得由另一个人大刀阔斧地改革,或是改变他们两人的观念。但不论是哪一种方法,可行性都很低。
在玉绳与一色之外,没有人有足够的分量;我也只是以协助的名义参加活动,
不方便抢在学生会的面前表现。学生会干部们,应该也希望接受会长的指挥才是。
再说到一色与玉绳,要不要改变他们的观念,也是一个问题。
这两个人都是刚上任不久的学生会长,经验不足这一点在所难免,他们真正的问题在于缺乏领导者的视野。我看不出他们要如何带领团队迎向成功,失败的情况倒是能清楚想见。学生会长的第一件工作便这么重大,不但要跨校合办,规模之大还遍及周边地区,他们一定很担心活动办得不成功。
第一次登上大舞台便重重摔一跤,其实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有句话说:「失败也是经验的累积」,但这只是局外人的风凉话。对本人来说,失败想必会成为不堪回首的往事。
坐在看台上的观众会说:「下次再努力就好」、「每个人都有失败的时候」。然而,不是每件事情都有第二次机会;失败一次留下的阴影,也可能导致第二次再度失败。事实上,「失败了也没关系」是非常不负责任的说法。必须承担失败责任者,永远只有失败的人自己。
只要是有一点想像力的人,都能轻易了解「不可以失败」的道理。玉绳跟一色应该也属于这群人。
因此,他们征询、采纳别人的意见,藉此分散失败时必须承担的责任。
当然了,他们不会当着对方的面说:「都是你提出这个意见的关系」,而是在心里偷偷他自我安慰。
从报告到通知到讨论到协调到确认的过程,参与的人越来越多,为的正是减轻自己的责任。当「这是众人的失败」、「所有人必须一起负责」的认知成形,每个人的心理负担便会减轻一些。
他们没办法担保一切责任,才会寻求其他人的意见。
这正是筹备进度停滞不前的原因。谁要当最前面的领头羊?谁要负最大的责任?没有厘清这个问题,本身即是相当大的错误。
「大概是这个样子……」
我不确定自己说明得清不清楚,但我至少把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平冢老师不发一语,耐心地从头听到尾。等到我全部说完,才面露难色,点了点头。
「……看得很仔细。你很擅长判读人的心理。」
其实不是如此。这只是我的想像,如果换自己处于那个位置,大概也会那样想——正要这么开口时,平冢老师竖起食指制止。她凝视我的眼睛,缓缓说道:
「可是,你不了解人的感情。」
这句话直接点中核心,我差点忘记呼吸,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连喘口气都办不到。我,比企谷八幡终于明白,自己从来不去理解的东西为何物。
许久以前便有人提醒,要我多考虑别人的心情;也有人责备我,为什么明白那么多事情,就是不明白别人的心情。
我隔了半天说不出话,平冢老师用烟灰缸捻熄香烟,告诉我:
「心理跟感情不能时时画上等号。有时候得出看似完全不合理的结论,正是这个缘故……因此,包括雪之下跟由比滨,还有你,会得出错误的答案。」
「……等一下,她们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冷不防出现的名字让我反应不过来。我现在既不想提到她们,也不想思考她们的事。平冢老师瞪过来一眼。
「我一开始要问的,就是她们的事。」
她的声音听起来不怎么高兴,语罢,又点燃一根香烟。老师先前的问题中,的确没有明示主词,我只是自己以为她在问圣诞节活动。
「不过,本质上也没什么两样。问题的根本是共通的,那就是——心。」
她呼出一口烟,烟雾拉成抽象的形状,很快便溶入空气中。
心、感情,与想法——
烟雾早已消失,但我还是望着那个地方,好像看得见一丝残余似的。
这当然只是自以为是,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以为自己有考虑别人的心情,但其实只看到表面的部分;我将不过是推测程度的东西假定为真,藉此采取行动。这些跟自我满足有什么不同?
所以说长久以来,我几乎什么都不懂。
「不过,这些不是思考就能理解的东西吧?」
如果是用优缺点、风险与回报思考的事物,我还可以理解。
出于欲望、保身、嫉妒、憎恶……等常见丑陋情感的行为心理,还有办法类推。在我的心中,这些丑陋情感的样本要多少有多少,所以很容易想像出来。性质相近的事物,仍然留有理解的空间,也可以用理论说明。
反之,则非常困难。
人类的思绪不受损得影响,又超出理论的范畴,故非常难以想像。可做为参考的线索少之又少,再说,至今我已经犯下太多错误。
举凡是好感或是友情或是爱情,这些事物永远只会产生误解。每当我认为「一定是这样」时,最后总会发现自己又会错意。
收到对方传的简讯、不经意的身体碰触、课堂上眼神交会时的微笑、听到某个人喜欢自己的八卦、刚好坐在一起而常常说话、总是在相同时间放学回家……我早已数不清,自己会错意过多少次。
即使……即使那是正确的,结果依然不会改变。
我没有把握自己能坚信到底。就算除却一切良好的判断要素,设下所有想得到的障碍,我还是不敢说那样的想法是「真物」。
只要是不断变化的事物,便不存在标准答案。想求出答案,是不可能的事。
平冢老师听了我的话,先浅笑一下,接着露出严厉的眼光。
「无法理解吗?那就继续思考。既然只能慢慢计算,就穷极一切计算。列出所有答案,再用消去法一一排除,留到最后的便是你的答案。」
老师的眼神满是热切,说出来的却是谬论——不,这连理论都称不上。
她的意思是,既然我只懂得用道理跟计算推量人心,那就看透一切、穷尽所有计算,用消去法过滤所有想得到的可能。
这可是既没有效率、又旷时费力的大工程,还不能保证最后一定能得到答案。我吃惊到脑袋一片空白,连话都没办法好好说。
「……那也不代表一定能理解吧?」
「那样代表计算过程有问题,或是漏掉了什么,回头重算一次。」
老师用开玩笑的表情,一本正经地回答。看她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忍不住发出干笑。
「太硬来了……」
「傻瓜。要是感情能够计算,早就电脑化了……无法被计算而剩下的答案,正是人们的情感。」
她的口气很大,声音却很温柔。
如同平冢老师所说,我也认为世界上有些东西无法计算。即使硬算
下去,大概也会像圆周率或无限小数,永远没有除尽的一日。
但这不代表要放弃思考。得不到答案的话,更应该继续思考。这绝对不是一条坦途,而是漫步荆棘的道路。
光是用想像的,背脊便开始发寒,我忍不住拉紧外套的领口。平冢老师看了,轻笑一下。
「唉,我自己也老是计算错误,才一直没办法结婚吧……之前又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哈。」
平常见到她泛起自虐的笑容,我一定会说些没大没小的话开玩笑。
但是,今天我无心开玩笑。
「不,我看是对方太没眼光了。」
「咦……为、为什么突然这,这样说……」
老师为这句话大感意外,支支吾吾好一会儿,把脸别开。
这不是什么客套话。假如我早十年出生,早十年遇见这个人,我八成会打从心底迷上她——当然了,这种假设没有任何意义。
连我都觉得自己的想像很滑稽,不自觉笑出来,平冢老师也愉快地笑了。过了一会儿,她才清清喉咙。
「咳嗯,好吧……虽然算不上答谢,我特别给你一个提示。」
老师收起笑容,换上真诚的表情看过来,用开导的口吻说道。我也挺直背脊,直视老师,用眼神告诉她自己准备好洗耳恭听。接着,她缓缓开口:
「思考的时候,不要搞错应该思考的重点。」
「是……」
这个提示太过抽象,我听得一知半解,或者可以说听了等于没听。老师也从我的脸上看出这点,沉吟了半晌。
「嗯……举例来说,思考看看你为什么不以侍奉社的身分,而是以个人名义帮助一色?这么做是为你们的社团,也可能是为雪之下。」
老师的例子很唐突,再加上冷不防出现的名字,我暗暗吃了一惊,反射性地看向她。她的脸上挂着苦笑。
「这不是一看就知道吗?学生会选举结束后,雪之下来向我报告处理结果……尽管她没有提自己的事,看到那个样子,我的心里便多少有点底。你应该也这么想吧?」
「嗯……这个嘛……」
我用无意义的声音拖延思考时间,但平冢老师不待我回答,便继续说下去。
「如果你也抱持相同想法,便代表你不让她们参加,是为了不伤害到她们……这只是一个可能,当个例子听听就好。」
「……是啊,的确有这种可能。」
我告诉自己老师只是举例,这不过是一场个案研究,她的想法不见得与实际情况相符。
老师点点头,如同要取得我的认同。
「不过以这个情况而言,应该思考的不是这个,而是『为什么不想伤害她们』。答案其实已经很明显——因为珍惜,所以不想伤害。」
她凝视我的双眼,道出最后那句话。我明白自己容不得反驳,也不能挪开视线半寸。
街灯将平冢老师的脸映照成橘红色,川流的车灯不时刷上白光。她带着略显落寞的神情,用温暖又柔和的声音低语:
「可是啊,比企谷,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人类只要存在这个世界,便难免在不自觉中伤害到其他人。不只是活着,连死去以后,伤害都持续发生着。与人产生关系,伤害便连带出现;即使刻意避免产生关系,也难保对方不会受伤……」
平冢老师抽出一根香烟,看着那根烟继续说:
「说是这么说,假如对方一点都不重要,我们也不会注意到自己造成的伤害。重要的在于『自觉』。正是因为珍惜对方,我们才意识到伤害了对方。」
老师总算把烟含入口中,用打火机点燃时,脸庞微微亮了一下。她闭着双眼,面容相当安详,「呼——」地吐出长长的烟雾,低语:
「珍惜一个人,意味着做好伤害对方的觉悟。」
她抬头看向夜空。
我跟着抬起头,想知道老师看见什么,这才发现在不知不觉间,云层透出一些缝隙,几道月光洒落下来。
「提示到此为止。」
老师离开靠着的车子,对我露齿一笑,接着用力伸展筋骨。
「越是为彼此着想,越会出现无法得到的事物。不过,我们不用为此伤心,这是一件值得引以为傲的事。」
那样的事物想必很美丽,但也只是美丽而已。心心念念却永远无法得到,出现在眼前却永远无法触及,都是何等难过之事。既然如此,一开始便不要去想、不要去看,说不定还比较容易死心。
想到这里,脑海冒出一个问题。
「……那样不是很辛苦?」
「嗯,很辛苦。」
平冢老师接近一步,又把身体靠到车上。
「……不过,这是可行的。因为我自己就是这样。」
她泛起得意的笑容。老师不太提自己的事,但她想必也经历过很多遭遇。我不知道追问下去是否恰当,不过等到有一天自己更加成熟,她说不定会主动提起。我发现自己多少有些期待,赶紧将脸别开,故意说出难听的话。
「因为自己做得到便以为别人一定也能做到,这种想法有点傲慢喔。」
「……你这个家伙真不可爱。」
老师没好气地说着,用近似铁爪的方式抓抓我的头顶,我只有咬牙忍耐的份。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放松力道,但还是把手放在我的头上。
「……对了,老实跟你说吧。」
老师的语调远比先前低沉。她按住我的头,我只能抬起眼睛看过去。出现在她脸上的,是悲伤的微笑。
「说不定,就算不是你也没什么关系。或许总有一天,雪之下会自己改变;或许总有一天,会出现一个了解她的人,踏进她的内心世界。这点对由比滨来说也一样。」
「总有一天吗?」
总有一天,究竟是什么时候?这个字眼比「遥远的未来」更没有实感,同时又现实到仿佛下一秒就会发生,让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对你们来说,此时此刻便代表一切,但实际上绝对不是如此。殊途也会在某个地方被拉回相同的终点。这正是我们所处的世界。」
老师所言是否为真?总有一天,必定出现踏进她内心世界的人。一想到这个无法撼动的事实,内心便隐隐作痛。我转动身体,想摆脱这种感觉。
这时我才发现,头顶上的手早已移动到肩膀上。平冢老师的声音,比刚才更接近自己。
「……只不过,我希望那个人会是你。我期望,你跟由比滨能够踏入雪之下的内心。」
「虽然老师这么说,我——」
这一刻,老师轻轻搂住我的肩膀。在极近的距离与微微暖意下,原本要说的话烟消云散。对于突如其来的举动,我只能僵在原处。老师凝视我的双眼深处,开口:
「当下不是一切……不过,有些事情只有在这个当下、这个地方才做得到。不要忘了,比企谷……就是现在。」
我无法从她泛湿的双眼移开视线。当下的我没有足以回应那真挚眼神的事物。
所以,我什么也说不出口。
她把我搂得更用力。
「去思考、去挣扎、在烦恼中喘不过气——不做到这个地步,便得不到真物。」
她说完这句话,放开我的身体,恢复以往豪爽又帅气的笑容,如同告诉我「说教到此结束」。看到那张笑容,我全身的僵硬才渐渐退去。
听完老师的这番话,我的胸口也堆积了数不清想说的话。但是,我不会把这些话说出口。我应该自己思考、酝酿、转化为自己的东西。
那么,改说别的吧。这种时候就是要用讨人厌的话表达谢意。
「……虽然老师这么说,受过苦也不见得代表能得到真物。」
「你这个家伙,真是一点也不可爱。哈哈哈!」
老师愉快地笑着,从后面敲一下我的头。
「……好了,回去吧。快上车。」
「遵命。」
她打开驾驶座的车门入座,我应声后,也往前座走去。
这时,我不经意地看向夜空。
先前从云中探出脸的月亮,早已躲了回去。夜晚的海面失去光亮,拂面而过的寒风刺痛脸颊。
但是说也奇怪,我竟然不觉得寒冷,整个身体仍然留有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