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在客厅的沙发上,墙上挂钟的分针发出喀嚓声响。
我看向挂钟,发现时针爬到顶端。
坐平冢老师的车回家到现在,已经过了好一阵子。
小町跟父母早已吃完晚餐,回去各自的房间,家猫大概也在小町的房间呼呼大睡。
老旧的暖被桌不时发出嗡嗡低鸣,大概是之前谁离开时忘记关掉电源。我起身将电源关闭,又倒回沙发上。
现在这个客厅冷飕飕的,对我反而正好。不仅睡魔不会找上门,我的脑袋也非常清醒。
平冢老师确实给了我提示。而且不只是今天,在此之前,她说不定也不断指引着我们。只不过,我忽略了那些指引,或是误解老师的一丝,甚至采取了错误的方式。所以,现在我必须重新好好思考一次,厘清问题的症结。
当前最大的问题,无疑是即将到来的圣诞节活动。虽然我接受一色的委托在旁协助,整个筹备过程仍是一场糊涂。
紧接着,一色伊吕波的问题也浮上台面。当初是我把她推上学生会长的位置,她却无法让学生会有效运作。
再者,鹤见留美的现况也被牵扯进来。我不知道暑假在千叶村露营时,自己对她做出那种事,究竟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至少从目前的状况而言,我实在没办法乐观看待。
另外……另外还有,侍奉社的问题。
光是单独思考最后一个问题,我便觉得一阵胸闷,想不出任何可能解决的办法。就算想理出头绪,我的脑袋也只会空转,不断回想她们死了心的表情、勉强挤出的欢笑、以及自己最后听到的那句话。
我整个晚上都被困在这样的思绪中,任凭时间无情地流逝。或许我应该先把这个问题搁到一边。
剩下的三个问题都有明确目标,所以很容易理解。
首要目标是透过这次活动,让一色明白如何扮演好学生会长;第二个目标是让留美不论是独自一人,或跟其他人在一起,都能露出笑容;第三个目标,是调整总武高中跟海滨综合高中的合作方式,以「可行」为前提办好活动。
若能达成以上三个目标,问题便差不多算是解决。
为了找出最好的办法,我进行大脑的磁碟重组,将这三个问题重新排列组合。不论怎么排列,都一定会跟圣诞节活动扯上边。所有问题最终都导向这里。
那么,便要思考如何以理想的方式,让这个活动圆满成功。
可是,经过这一个星期的筹备会议,我明白这绝对不是一件易事。以我一个人的力量,实在不可能扭转目前的情况。在此之前,我早已跟玉绳讨论过改善的方法。
现在该怎么办,寻求别人的协助吗?
即使寻求协助,可以依赖的也只有小町。
但小町的升学考试就在两个月后,现正处于非常时期,最好不要再干扰她。妹妹正面临人生的转捩点,绝对不能影响到她。
那么,还有什么人选……材木座?拜托材木座的话,我的确不会有什么罪恶感,而且那个家伙八成也很闲。然而,这次的对象是整个团体,材木座恐怕无法派上用场。他不擅长与人沟通,面对其他学校的学生时,更是不在话下。
……不。我明明很清楚,这不是材木座的错。
责任跟原因都在我自己身上。
为什么我这么软弱?
为什么我动不动便要寻求协助?为什么我求助过一次,便误以为这么做是被允许的,而一而再,再而三地拜托别人?
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软弱?
人与人的关联是一种毒物,我们会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依赖。每次依赖别人,内心便受到一点腐蚀。到了最后,我们将变得不依赖别人,就什么事也办不到。
那么,我是不是也以为自己帮了别人,实际上却让对方更痛苦?我是不是又让一个人不再有办法靠自己的力量站起?
给他鱼吃,不如教他钓鱼——这个道理,我明明清楚的很。
不费吹灰之力便从别人手中得到的事物,肯定是伪物;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也会被轻而易举地夺走。
学生会选举期间,小町赋与了我行动的理由。我告诉自己,这么做是为了小町,也是为了守住侍奉社。
可见得当时的我错了。
我应该为了自身的理由、自身得出的答案行动。
这一次,我再度向外界寻求自己行动的理由。为了一色、为了留美、为了圣诞节活动……
这些真的是促使我行动的理由吗?我觉得自己好像弄错了前提,以及应该思考的重点。
要导正是非的话,得从事情的源头开始。
在此之前,我都是为了什么而行动?我的理由在哪里?我推翻先前的种种思考,顺着时间往前回溯。
我非得让圣诞节活动成功的原因,是一色伊吕波与鹤见留美;我决定协助这个活动的最直接理由,是自己把一色推上学生会长一职;之所以要让一色当上学生会长,是避免雪之下或由比滨参选会长;避免她们参选会长的原因,又是什么?我为什么不惜用小町做为表面上的理由,也要采取行动?真正的理由究竟为何?
——因为,自己有渴望的事物。
说不定从以前开始,我便渴望着这么一份事物,而且除了这个,其他什么都不需要。我甚至憎恨一切以外的事物。然而,我迟迟得不到这样东西,以至于后来认为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
偏偏在某一天,我好像看见这样东西,触碰到这样东西。
所以,是我自己搞错了。
问题已经成形,接着便是思考自己的答案。
这样的时间过了好久好久,漫漫长夜进入尾声,天空微微泛起鱼肚白。
我不停地思考再思考,用尽所有理论和道理甚至是歪理,但始终想不出任何手段或策略或计画。
——说不定,这就是我的结论、我的答案。
× × ×
过了放学时间,我留在座位上,用力伸一下懒腰,活动活动筋骨。果不其然,全身上下的关节都在劈啪作响。
昨天我几乎整夜没睡,就这么来学校上课。所以令天早上,我一走到自己的座位,马上趴倒在桌上,一整天下来的课程也在恍惚中度过。
不过,我现在的意识相当清楚。
我仍然对自己用整个晚上得出的答案半信半疑。这样的结论是否真的正确?
但是,除此之外,我再也想不到其他答案。
我大大地叹最后一口气,从座位上站起,走出教室。
目的地已经很明确。
走廊上不见其他人,空荡荡的更添寒意,但我毫不引以为意。从刚才开始,我的血流速度便急遽升高,使体内一片燥热。敲打窗户的风声、运动型社团的喧闹如同远在天空的另一端,我一味地反覆默念待会儿要说的话,其余声音皆传不进耳朵。
我不断往前走,直到看见那扇重重紧闭,隔绝一切声音的大门。
我来到门口,深呼吸一口气,敲响这扇大门。过去进入这问教室时,我从来不会敲门,但今天的目的不太一样,所以我必须展现应有的礼节。
过了好几秒,里面的人迟迟没有应声。
我再敲一次门。
「请进……」
这次总算传来细微的话音。原来隔着一扇大门,声音听起来是这个样子,今天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得到许可后,我握住门的把手。
喀啦啦啦——大门缓缓滑开。总觉得今天的门特别沉重,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好不容易开到最大。
社办内的两个人坐在固定位置,她们对我的出现大感讶异。
「自闭男,你怎么了?进来前还会先敲门。」
由比滨结衣仍是老样子,握着手机,不解地看向这里。
雪之下雪乃将看到一半的书夹好书签,轻轻放到桌上,自己也垂下视线,盯着桌面。
她没看着任何人,自顾自地低语:
「……不是说过,不用勉强自己来吗?」
为了不漏听雪之下的声音,我拖到现在才首次开口。
「……因为有点事情。」
雪之下听了我的简短回答,不再说什么,我也只是伫立在原地。现场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
「先、先坐下吧?」
由比滨来回看着我跟雪之下,鼓起勇气说道。我点点头,就近拉开她们正对面的椅子入座。啊啊……这就是前来谘询者所看到的景象吗,今天我第一次体会到,过去我坐的那张椅子,被遗落在雪之下的对角线上。
「这是怎么回事?你好像跟平常不太一样。」
由比滨不安地询问。
今天的我的确跟平常不一样,因为我不是以社员的身分来到这里。
经过昨天整晚的再三思考,这是我唯一得出的答案。
一旦问题的某个环节出错,而得出错误的答案,这个问题便失去改正的机会。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重新提出问题。所以,这次我务求使用正确的方法,循正确的途径,将正确的答案逐一累积起来。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手段。
我大大地吐一口气,正眼看向雪之下与由比滨。
「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们。」
先前在心中反覆演练不下百遍的话,出乎意料地顺畅说出口。
或许是这个缘故,由比滨听了,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
「你终于好好说出口了……」
由比滨的笑容充满暖意,但雪之下完全不是如此。她的视线朝着这里,眼中却仿佛没有我这个人。在那双冰冷的眼神下,我的语气渐渐微弱。
「之前一色提过的圣诞节活动,情况比我想像的更不乐观,所以想请你们帮忙……」
好不容易说完后,雪之下垂落视线,含糊地开口。
「可是……」
「停,我知道你要讲什么。」
一听到暗示否定的接续词,我立刻打断她的话,滔滔不绝地开口。
「我明白这是我个人的行为,我也的确说过这么做无法真正帮到她。可是,是我把一色推上学生会长的位置,我很清楚自己就是一切的元凶。」
一旦雪之下拒绝,便万事休矣。虽然缺乏足以说服她的筹码,事到如今,我也绝对不能被拒绝。于是,我把想得到的理由一股脑地说出口。
「记不记得千叶村露营时的那个小学生?她也还是跟当时一样……」
「啊,好像是……留美,对吧?」
由比滨面露难色。不论是谁,都不会对那件事留下好印象。没有任何人得到拯救,每个人都承担了最坏的结果。
那是我到此之前使用的方法。要是我继续那么做,只会犯下更多错误。这次为了不重蹈覆辙,我拚命地说下去。
「所以,这次我想做点什么。我知道今天之所以变成这个局面,都是自己过去的行为所致,也知道这样非常自私……但是,我还是想来拜托。」
我看向雪之下,她紧紧握起放在桌面的手掌。
「也就是说,是你造成的。没错吧?」
「……嗯,我无法否认。」
直接也好,间接也罢,我过去的行为无疑是一切的远因。这是无法争辩的事实。雪之下听了,默默垂下视线,咬紧嘴唇。
「是吗……」
她发出近似叹息的声音,抬起脸庞,用濡湿的双眼看过来,又迅速别开视线。经过一段无声的时间,她终于拣选好辞汇,用冰冷的声音回覆:
「……既然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便应该自己想办法解决。」
听到这句话,我的喉咙顿时梗住。但现在不是沉默的时候,我硬是挤出声音:
「……也对。抱歉,忘了这件事吧。」
万事休矣,我再也想不到其他方法。而且按照道理思考,雪之下的话更正确。
因此,我完全接受她的决定。
我起身准备离开社办。这时,另一个人叫住我。
「等一下。」
由比滨难过的声音在冰冷的社办内回荡。
她含着眼泪,看着我跟雪之下。
「根本不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难道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她不带任何逻辑理论,用颤抖的声音,断言用理论思考的我们错了。
这的确是由比滨的作风,我的嘴角稍微和缓下来,泛起无力的笑容,用向小孩子解释的语气缓缓开口。
「不,一点也不奇怪……自己的责任自己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句话或许是说给某人听的吧。
「……没错。」
我说完后经过几秒,雪之下也点头认同。但是,由比滨仍然用力摇头。
「不对,你们说的完全不对。」
看见她泫然欲泣的表情,我便觉得胸口被紧紧揪住,忍不住想移开双眼。然而,她温柔的话语将我的视线牢牢钉住。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或许思考跟采取行动的人是他没错,可是我们不也一样吗?怎么可以,全部都推到他身上……」
「……不,这句话才有问题吧。」
由比滨的头垂得很低,总觉得自己该对她说些什么。我不认为自己被迫扛下所有责任,我反而觉得自己一路上受到许多帮助。
由比滨抬起头看过来,脸上仍然是快要哭的表情。
「没有问题。变成这样不是你一个人的错,还包括,我……」
她再转向雪之下,露出责备的眼神。
雪之下正面承受她的视线,闭紧嘴巴,一句话也不说,有如干脆地接受她的责备。
由比滨畏惧于她的眼神,用比较小的声音嘟哝:
「……我觉得小雪乃的说法,有点狡猾。」
尽管她的语调保守,双眼还是直视雪之下。认真的眼神中,甚至带有攻击性。
雪之下没有别开视线,犹豫一会儿要不要开口,才打定主意,用冰冷带刺的声音轻轻说道:
「……亏你说得出那种话……你还不是,一样卑鄙。」
由比滨听了,稍微咬起嘴唇。两个人视线交错,有如瞪着彼此。
「等一下,我可不是为了这个而来的。」
我根本不在乎谁有错、谁应该受责难,也不希望弄了半天,最后只得到「每个人都有错」这种伪善的结论。我今天来这里的目的,根本不是如此。
当然更不是为了看雪之下跟由比滨争辩。
然而,她们听不进我的制止。两个人谨慎地看着彼此,争辩没有停止的迹象。
由比滨倒吸一口气,白皙的喉咙跟着震动。她带着泪水看向雪之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小雪乃,你从来不把话说出口……有些事情不说出来,是不会有人懂的。」
「……你还不是一样没有说,净是聊一些无伤大雅的内容来掩饰。」
雪之下用冰冷的声音道出事实,表情也如同凝固的雕像。我们最近在社办的生活,的确就是如此。
「所以,既然这是你们所希望,我才……」
这句话微弱到快听不见,由比滨听了,突然说不出话。
雪之下也早已感受到,这间社办变得冰冷又空虚,大家只是坐着空等结束的时间到来。
我跟由比滨不但接受了这样的妥协之计,说不定还强加在雪之下身上,要求她也接受。
没有人说出内心真正的声音,没有人说出真正想要的事物。
我跟她都耽溺于那样的环境,耽溺于彼此的做法。
理想跟理解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不说出口便不会了解,是吧……」
我很在意由比滨先前说的话。有些事情不说出口,别人是不会了解的。这点无庸置疑。可是,即使我们说出口,对方就一定会了解吗?
由比滨听到我的低喃,把头转过来,雪之下依旧低垂着视线。在由比滨催促的眼神下,我继续说:
「不过,有些事情就算说了,也不见得会了解吧。」
「那是……」
她难过得扭曲起嘴角,渗出眼角的泪水也快落下。因此,我尽可能用和缓的声音告诉她:
「……即使说出口,我也不觉得自己能够接受,说不定还会胡思乱想,以为事情没有那么单纯,或是有什么隐情才说出那种话。」
雪之下很少把一件事说明清楚,由比滨也常用含混不清的话把事情带过。
我自己则动不动想揣测别人的话中之意。
所以,就算当初雪之下直接表明参选学生会长,我恐怕也不会只从字面上理解。我想,我照样会把其他要素列入考虑,想办法探究她的真意。到头来,我还是走向错误一途。
人只看自己想看的事物,只听自己想听的声音。我当然也不例外。
由比滨揉揉眼睛,猛然把脸抬起。
「就算不能接受,如果好好说出来,多谈一下,我——」
「不是你说的那样。」
我对她的话缓缓摇头。
不说出来的话,便没有人知道——这句话人人会讲。他们压根儿不了解,有些事情要说出口,必须承受相当大的痛苦,便把这句一知半解、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话搬出来用。
世界上还有许多事情即使说了,对方也不会了解;也有些事情会在说出口的瞬间,毁坏得再也无法复原。
「自己说出口了,所以对方一定会了解的想法,是一种傲慢、是发话者的自我满足,以及听者的自以为是……基于许许多多的原因,把话说出口后,不见得代表双方一定能理解。因此,我想要的并不是话语。」
说着说着,身体开始微微颤抖。我看向窗外,黄昏时刻逐渐来临,社办内跟着越来越寒冷。
雪之下不发一语地听着。她也轻轻环抱自己的肩膀,如同要温暖身体。
由比滨吸一下鼻子,抹去眼角的泪水,带着哭声说道:
「可是,不说出口的话,永远也不会有人了解啊……」
「是啊……不用说出口便希望有人了解,终究只是幻想。不过……不过,我……」
我思索着接下来的字句,视线开始游移。
但是,我到处都找不到字句,仅看见由比滨泛红的眼角,
以及雪之下垂下长睫毛,低着头的侧脸。
忽然间,我的视线变得一片模糊。
「我……」
我尝试再度开口,但还是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
现在到底该说什么?我能想到的话都已经说完。这些是为了重新询问自己,从一开始累积所需要的内容,现在被我说得一句也不剩。万事休矣。
——对喔,怎么忘了呢?不论我再怎么努力,想说的话语都不过是思考、理论、算计、手段,以及谋略。
明明知道再怎么思考,自己也没有理解的一天,我依然寻找着想说的话、应该说的话。明明知道即使说出口,也只是浪费唇舌,不可能有人了解……
我渴望的不是话语。但我的确渴望着什么。
那肯定不是相互理解、好好相处、无话不谈、待在一起之类的愿望。我知道自己不被人理解,也不期望别人理解自己。我追求的是更苛刻、更残酷的事物。未知的事物是何等恐怖,所以我希望「了解」。我想了解、想知道,藉此感到安心,得到心灵上的安适。「想要完全理解」这种愿望太过自私、太过独裁、太过傲慢,既肤浅又教人厌恶。一想到自己抱持这种愿望,便觉得浑身快要受不了。
话虽如此,如果、如果彼此都能这么想——
如果存在那么一个对象,能互相将丑陋的自我满足加在彼此身上,并且建立容忍彼此傲慢的关系——
这种情况绝对不可能发生,我心里清楚得很;这样的愿望,只存在我无法企及之处。
再怎么跳也构不到的葡萄,一定酸得要命。
不过,我也不需要甜到失去实感的果实。虚假的认知和欺瞒的关系,不是我渴望的事物。
我渴求的,其实是酸得要命的葡萄。
哪怕那串葡萄再酸、再苦涩、再难吃、甚至有毒,或根本不存在、不可能得到、连「想要」的想法都不被允许——
「即使如此……」
等察觉时,话语已经脱口而出。我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我还是……」
我用尽全力避免自己哽咽,牙根发出咯吱声响。尽管想把声音跟话语通通吞回去,它们却一而再地突破我的齿缝。
「我还是,想得到『真物』。」
眼角忽然发烫,视线一片模糊,我只听得见自己的喘息。
雪之下跟由比滨看到我的模样,面露些许惊讶。
竟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向别人恳求,实在太难堪了。真不想承认这是我自己,也不想、不能让别人看见这样的自己。我的话语支离破碎,没有半点理论或因果关联,这些不过是自己的胡言乱语。
每当湿热的气息让喉咙震动,便有什么话语要脱口而出。我屡屡咬紧压根,把这些话吞回去。
「自闭男……」
由比滨轻轻抬起手。然而,彼此的距离并非双方能伸手企及,她的手触碰不到我,无力地垂了下去。
不仅仅是手,说不定连话语都传达不了。
这样的三言两语诉说得了什么?就算说出口,对方也不可能明白。既然如此,仍然执意说出口的话,不是自我满足还会是什么?或者说,这正是我们恨之入骨的欺瞒、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的伪物。
但是,即便我绞尽脑汁,穷尽一切思考,仍然得不出答案。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所以最后真正剩下的,只有这般无可救药的愿望。
「我……无法了解。」
雪之下静静地开口,将自己的肩膀搂得更紧,表情也痛苦得扭曲。
「对不起。」她轻声抛下这句话,随即从座位上站起,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去。
「小雪乃!」
由比滨起身要追上去,但又想起留在座位上的我,回过头来。
我只是愣愣地看着一切。
在模糊的视线中,雪之下离开社办后,我吐出积压在胸口的灼热气息。
终于结束了——此刻的我,搞不好反而松了一口气。
「快点!」
由比滨抓住我的手,硬是把我拉起来。我们的脸靠得很近,她凝视我的双眼,眼眶中泛着泪水。
「……我们得去找她!」
「不,算了……」
结论已经很明确,我再也没有什么好说,也没有什么要传达的想法。我用几声干笑自嘲,把视线移往别处。
然而,由比滨不死心。
「我们一定要去!小雪乃说她不理解,代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自己也一样,完全不知道。可是,我们不能让事情就这样结束!我第一次看到那样的小雪乃,这是唯一的机会,所以我们非去不可……」
由比滨放开我的手臂,用力握住我的手掌。那只手的温度好高。
她又拉了一次我的手,但不像先前那么强力,而是以微弱的力道试探我的意思。由比滨说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不是谎言。她继续握着我的手,不安地抬头观察我的脸。
所以,我轻轻挥开她的手。
这一刻,她无力地将手垂下,露出快要哭的表情。
不过,我不是拒绝她,我没有因为不安而需要牵起她的手。我有办法自己行走,不需要其他人搀扶。如果要牵手,至少不是现在。
我还能靠自己的双脚行动。
「……我可以一个人走。快点。」
说罢,我往大门走去。
「……嗯!」
由比滨也立刻跟上。听到她的脚步声后,我打开门,踏上走廊。
刚走出去,便看到雕像般伫立不动的人影——一色伊吕波。
「啊,学长。那个……我正打算过来找你……」
一色慌慌张张地辩解,但现在不是问这么多的时候。
「伊吕波?抱歉,我们现在有事。」
由比滨说完,立刻奔出去。我也准备要跟上,却被一色叫住。
「学、学长,我是来通知今天暂停开会……还、还有——」
「好,知道了。」
我不等她说完,简单应付一下,急着去追在前方等待的由比滨。这次,一色直接拉住我的外套衣摆。
我转过头,见她无奈地叹一口气,竖起手指指向上方。
「听人家把话说完好不好……雪之下学姐在楼上!」
「抱歉,谢啦。」
迅速道谢后,我立刻对由比滨说:
「由比滨,楼上!」
由比滨立刻折回,跟我一起奔上楼梯。
到楼上的话,大概是在空中走廊吧。
特别大楼的四楼走廊与校舍相连,那里没有屋顶,所以形同顶楼,再加上四周无任何遮蔽,进入冬天后,几乎不会有人在寒冷的傍晚上去吹风。
爬上楼梯,便是通往空中走廊的平台。
我打开玻璃门,踏上空中走廊。
西边天空的残照被特别大楼挡住,光线穿过走廊的玻璃窗照射进来;东边的天空也开始黯淡。
雪之下靠着扶手,一脸出神的样子。夕阳照亮她在寒风里翻飞的乌黑长发,以及陶瓷般洁白的肌肤。她露出哀愁的眼神,望向远处亮起点点灯光的大楼。
「小雪乃!」
由比滨跑到她身边,我也一边喘气,一边慢慢地走过去。
「雪之下……」
雪之下并没有回头。
但她确实听到呼唤,发出颤抖的声音低语:
「我……无法理解。」
她重复一次在杜办说过的话。
听到这句话,我顿时停下脚步。
寒风将我们分隔于两侧,雪之下这才缓缓回头,有如在风中摆荡。她泛湿的双眼了无生气,唯有放在胸前的手,用力地握起拳头。
她不顾被风吹乱的头发,用沙哑的声音向我询问。
「你所说的『真物』,究竟是什么?」
「我也……」
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我从来没看过、没得到过的东西,所以无从形容是什么样子,其他人更不可能明白。尽管如此,我还是打从心底期望。
由比滨见我迟迟回答不出来,向前踏出一步,将手轻轻放上雪之下的肩膀。
「没有关系,小雪乃。」
「……什么没有关系?」
她不好意思地害羞笑起。
「其实,我也不太了解……」
她摸摸头上的丸子,收起笑容,再往雪之下踏近一步,将另一只手也放上她的肩膀,直视着她。
「所以,我觉得要说出口才能更了解。不过,那样可能还是不够吧。我们大概永远也无法了解,可是这样的话,真的能算是了解吗……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了……可是,可是……我……」
一行泪水沿着由比滨的脸颊滑下。
「我不希望,一直维持这个样子……」
绷紧的弦终于断裂。由比滨把雪之下拉向自己,抱住她的肩膀开始抽泣。雪之下无法拥抱她,吐出一口气,嘴唇开始颤抖。
我稍微将视线从她们身上移开。
当初我再怎么思考,都只能得到那样的答案,想到那样的话语。为什
么由比滨却能说出这样的话?
有个人只会卖弄别扭的虚实混合理论,一味地绕圈子。
有个人永远保持缄默,无法好好说出内心的想法。
少了言语,我们将无法传递想法;有了言语,又会产生误解。到头来,我们到底懂得什么?
雪之下雪乃抱持的信念、由比滨结衣追求的关系、比企谷八幡渴望的真物——
这三者究竟存在多大的落差,现在的我仍无从得知。
然而,真诚的泪水确实告诉了我——此时此刻的我们,并没有弄错。
由比滨靠在雪之下的肩头,雪之下轻抚她的头发。
「你为什么要哭……你果然……好卑鄙。」
雪之下也把头抵上由比滨的肩膀,发出细微的哽咽。
她们依靠着彼此,伫立在原处。经过好一会儿,雪之下大大地吐一口气,将脸抬起。
「……比企谷同学。」
「嗯。」
我静静等待她的下一句话。她没有把头转过来,不过从充满坚强意志的声音中,还是能听出她的决心。
「我接受你的委托。」
「……多谢。」
我微微低下头。如此简短的两个字,却让我差点发出哽咽。抬起头时,由比滨已经把头移开雪之下的肩膀。
「我也来帮忙……」
由比滨看向这里,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她跟我对上视线时,原本哭泣的表情转为笑容。
「……谢了。」
不知为何,我下意识地仰头往上看。
下一秒,橘红色的天空变得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