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的放学后,我们在学生会办公室集合。
在跟海滨综合高中开会前,我们决定先召开一场会前会。照这个情况看来,为了会议的会议所召开的会议会前会诞生之日,已不远矣。
昨天我先传简讯通知由比滨,请她帮忙联络相关人员,所以全部的人都确实到场。
学生会干部坐在会议桌的一角,我跟其中的一色对上视线。
经历前天的事件,本来以为她会消沉好一阵子,但实际看起来并不是如此,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当然了,这也可能是她勉强装出来的样子。
她左右张望一阵子,问道:
「嗯——今天为什么要在这里集合呢?」
「确认我们的方针,还有今后的事情。」
「喔……」
我回答后,她发出似懂非懂的回应。雪之下见了,皱一下眉头,瞪她一眼。
「这场会议本来应该由一色同学召集才对。」
「是、是……」
一色吓得跳了一下,随即坐直身体。现在的雪之下的确有点恐怖……不过,今天我们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对一色说教。
「好啦,别提这些了……」
我催促大家赶快开会,结果,雪之下把焦点转移到这里。
「你最好不要宠坏她,还以为那是对她好。」
我了解雪之下想表达什么。除了宠溺与温柔,我们也不可以混淆爱恋、心痛,与坚强(注40 女星筱原凉子的第四章单曲。)。雪之下对一色那么严格,正是代表为她着想,亦即所谓的「爱之深、责之切」。
「一味对她严厉的话,只会让她觉得你很无情。」
「即使如此,如果什么都帮她做得好好的,也无法让她成长。」
我跟雪之下互不相让,两人的论点有如一双平行线。
「总觉得,自己好像被家人数落的小孩……」
雪之下听见一色的嘟哝,开口还想说什么,由比滨赶忙上去劝阻。
「别这样嘛,伊吕波也刚上任不久,还不是很习惯……」
「……也是。」
经过一番安抚,雪之下终于让步。
老实说,她的论点也很有道理。如果一色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学生会长,当然是再好不过。尽管找没什么了不起,也没有伟大到能教导别人什么,连胸口的悸动都不明白(注41 出自动画《名侦探柯南》片头曲「胸がドキドキ」歌词。),我还是得考虑到一色未来的任期,给予适当的协助。
我清清喉咙,看向正对面的一色。
「你晓不晓得,目前的问题出在哪里?」
「嗯,金钱、时间跟人手都不足对吧~」
「没错。那么,我们要怎么办?」
「嗯……所以要……『outsourcing』?从其他地方征求愿意帮忙的人,可是,现在没有足够的钱聘请他们,所以必须想办法筹钱……」
一色也确实理解目前的困难。她总是一副没在听人说话的样子,但实际上都有听进去。凭良心讲,她表现得比校庆跟运动会的主任委员好上太多,这种感觉真奇妙。
确定一色掌握现况后,我继续说下去。
「从平冢老师的反应看来,我们恐怕很难拿到更多预算,但我又不想出去拉赞助。」
「后者完全是你自己的理由……」
雪之下受不了地叹一口气。可是等一下,请你看清楚!人家由比滨跟一色也点头同意喔!根据我在脑内的粗略计算,若真的要拉赞助,每个人至少得贡献五千元……太困难了……回家向父母亲哭着哀求,的确有可能拗到这笔钱没错,但是与其把钱花在这种活动上,我更想要先跟父母亲哭着拿到钱,然后把活动彻底破坏掉。不仅如此,活动所需的费用也有可能继续增加。
一旦牵扯到现实层面的金钱问题,学生会干部也只能你看我、我看你,其中脸色最难看的便属一色。不是我在说,这个家伙实在是……
「现行方案不太可行,能做到的顶多只有一小部分,跟看板上打出的文案比较起来,会缩水很多。弄出那样的活动,只会让人摇头。」
「啊,的确……」
一色想像到那般光景,不禁发出叹息。
事前大大地用「串起我们的这一刻」宣传,结果活动当天只有一组表演团体,演奏一个小时便草草收工——怎么想都超虚弱的……到底串起了什么东西?
「所以,现在应该先厘清这个问题。站在学生会的立场,你们是否希望活动照这样进行下去?事先声明,我个人没有任何意见。我只是来帮忙的,你们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嗯……」一色盘起手臂,沉吟了好一会儿,缓缓开口说道:
「感觉……不怎么好呢~活动内容大幅缩水的话,不要举办可能还好一点。可是,我们也没办法说取消就取消吧?所以,有些事情也是没办法的~」
雪之下被她娇声娇气的说话方式,和没有干劲的态度弄得头痛不已,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一色同学……」
「好、好啦好啦……」
由比滨赶忙缓颊,一色也被雪之下吓到,态度立刻出现大转变。
「我愿意我愿意!我们一定会把活动办好!」
总觉得她好像是被逼着点头……好吧,无妨。
「我了解你的想法了。那么,学生会整体的看法呢?」
「咦?啊,对喔……各位觉得怎么样?」
一色谨慎地看向其他干部,包括副会长在内,所有成员又是一阵你看我、我看你,然后试探性地开口:
「我们呢——」
「可以好好做的话,也并无不可……」
其他干部点头同意后,一色看过来,对我露出夹杂害羞和为难的笑容。
「……大概是这个样子。」
不出所料,他们还没办法相处得融洽。
以一色本身拥有的社交能力(厚脸皮程度)来说,她迟早能化解这个僵局才是。然而,她不知道自己究竟配不配得上「学生会长」的头衔,所以一直不敢表现得太突出。
这不是我有办法解决的问题。不过,假如这次的活动办得成功,让一色对自己产生信心,他们的关系说不定会有所改变。
「好。那么,在思考怎么做之前,还有一个绊脚石得解决——现在问题来了,请问,这个绊脚石到底是什么?」
「啊?」
一色一改先前正经的态度,用「你是笨蛋吗」的眼神看过来。可恶,亏我特地自high,用益智问答的方式引导她……好啦,快点回答就是了!想是这么想,雪之下抢在一色之前回答:
「太过贯彻合议制的会议风气,没错吧?」
不知为何,她还稍微把手举起来。这个人大概一听到益智问答,好胜心便立刻被点燃。不仅如此,她还用兴奋的眼神看过来,等待我公布答案。
「标准答案……」
雪之下在桌面下握拳,摆出胜利的手势。真可惜,这题本来打算让一色回答的……唉,算了。总之,答对的人可以得到八万分(因为我是八幡(注42 日文「八万」音同「八幡」。))!
「如同雪之下所说,海滨综合高中要一一询问每个人的意见,再一一讨论所有意见,没有人掌握最终决定权,当然永远也得不出结果。」
由比滨听了,提出疑问。
「不是由他们的会长决定吗?」
「从现况看来,玉绳不过是主导会议进行,并且汇整大家的意见,他从来没有做出决定。」
那种会议表面上显得热络,再加上有一定的参加人数,提出的意见又不会被否决,因此,旁枝末节的部分得以快速定案。可是,真正重要的部分却完全不见影子。
无人掌握最终决定权的会议,没有任何实际上的意义。即使讨论出最终结果,也没有人将结果列为决定事项。
每个人都居于相同地位,所以没有人能够下最终决定。
尽管海滨综合高中方有玉绳,总武高中方也有一色做为代表,这两个人面对选择时,总是表现出「嗯~该怎么办呢」的态度,使该决定的议题迟迟无法定案。
一色听着听着,脑中浮现某种念头,轻叹一口气说:
「我果然不太行呢……
我看到她垂下头,安慰道:
「你没有什么不对。」
「学长……」
经我这么一说,她重新抬起头,泛着泪光看过来。我也郑重颔首,对她晓以大义。
「想也知道,是把你推上学生会长的人不对。」
「那不就是学长……」
一色瞬间露出不知该不该吐槽的表情。但你要知道,「我没有错,错的是这个社会」的精神其实相当重要。
「若只讨论这次的事情,问题在于双方彼此顾虑,没有明确订出上下关系。」
通常说来,讨论由谁掌握最终决定权,比双赢关系、对等交涉、地位谁高谁低更重要。一旦最初没有达成这项共识,之后的会议当然都只是空谈。
「……所以,我们必
须排除这种模糊仗,开个像样的会议,大胆地提出反对、制造对立、否定对方的意见,分出谁胜谁负。」
副会长听了,面露难色。
「制造对立……都到了这个时候,还要提出反对意见?」
「没错,只要反对就通通提出来,彻底否定对方。我说什么都不要去拉赞助。」
「原来是那个理由……」
由比滨对我的理由大感愕然,但有什么办法,我就是讨厌嘛,更何况,我也很讨厌那种会议做出的虚假决定。
然而,这些不过是我个人的看法,究竟要怎么做,还是得由学生会决定。
「以上是我的提议。一色,你们学生会打算怎么做?」
「咦,由我决定?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一色被我突如其来一问,不太有把握地环顾周围的干部。
「要、要怎么做呢?」
这时,副会长开口回答。
「……我不建议制造争端。到了这个时候还提出其他意见,感觉有点找麻烦,而且我们当时也没有反对。再说,外面的人听到我们起纷争,观感上可能不太……」
这位副会长的思路颇为清晰,但也可以说是保守。好在学生会里有这么一个人辅佐一色。
「有道理~」
一色发出沉吟,寻思半晌,接着抬起头,对副会长露出笑容。
「不过,我还是决定要做。」
「咦?」
她看着一愣一愣的副会长,提出自己的理由。
「想到活动必须缩水,我还是不太能接受。」
雪之下按住太阳穴,由比滨也只能苦笑,但我倒是满佩服的。虽然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的真心话,有勇气在现场提出那么自私的理由,这个人搞不好不容小觑。
既然有了结论,接下来便要思考其他方案。在跟海滨综合高中的会议上,我方的发言量与核心意见都屈居下风,若不好好补强这一块,根本无法正面与他们抗衡。
「那么,现在就来思考,我们还可以做什么。」
我站在学生会办公室的白板前,用白板笔写下「提案」两个字。嗯,连我都觉得自己写的字一点精神都没有。一名戴眼镜、绑辫子的一年级女生看不下去,轻轻发出「啊」的声音,起身代替我写白板。这个人大概是学生会的书记。
我坐回座位后,一色用伤脑筋的表情看过来。
「嗯——就算要想其他活动,我也没有什么想做的。」
「……是啊,我也一样。」
她无奈地叹一口气。
「那根本不行嘛……」
「无妨。要是只做我们想做的事,便跟玩耍没什么两样。工作净是辛苦的事与不想做的事,所以才叫工作。」
坐在对面的雪之下轻敲几下太阳穴。
「……先不论你的工作价值观,那句话本身的确没有错。目前的企划并不是站在来宾的观点考量。」
「啊,我懂了……」
一色点头表示理解。没错,玉绳他们构思企划时,纯粹以自己想做的事为中心,而不是针对观众特别设计。参加活动的人当中,想必少不了爱好音乐的老年人,但也有很多人不见得喜欢,还在念幼稚园的小孩子更可能感到乏味。当然了,乐曲选择与呈现方式也会有所影响,但他们很明显没考虑到这么多。口口声声说以顾客为出发点,实际上却完全没为那群人着想。
原来在一开始,大方向便出了问题。重点从来不在于「我们想做什么」。
一色也想通这一点,但事情依然没有进展。
「……那么,我们该做什么?」
我想了一下。
「工作的方式有许多种……不过啊,最高的境界还是尽可能不要工作。」
「感觉超矛盾的……」
隔壁的由比滨白我一眼。真失礼……
「才没有矛盾。我的意思是即使不想工作,但又非工作不可的时候要怎么办。偷懒跟落跑只会让事情更麻烦,所以要思考如何用最有效率的方式解决问题。」
「出发点一点也不正经,结论倒是很正确……」
雪之下已经不知是第几次按住太阳穴。
这结论哪有不正确的道理?看看人类的历史,自然能够明白。
科技之所以不断进步,始终来自于嫌麻烦、不想工作的人性。换句话说,嫌麻烦、不想工作的我是最先进的人类。尤其这一阵子,我特别觉得自己麻烦得要命。
好啦,现在不是谈我怎么样的时候,我有更重要的话要告诉一色。
「思考这种事情的第一步是提出问题,但是这个步骤太麻烦,所以直接反过来利用现有的问题即可。」
我从书包里取出玉绳制作的资料。
「以这次来说,就是尽量点出企划的缺失。相信我,人们不太容易找到自己的缺点,说别人的坏话倒是轻而易举。这种事你应该最擅长,加油吧。」
「学长到底把我想成什么样的人……」
「好啦,别废话,赶快去讨论。」
一色摆出不悦的表情,但还是乖乖听从我的话,跟其他干部讨论起这项作业。
我瞥一眼雪之下跟由比滨,暗示她们静静地观察。
现在有了初步的问题,学生会成员开始认真思考。他们解决问题的意愿绝对不算低。
只要产生话题,制造开口的契机,对话便逐渐成形。他们相继指出企划的缺失,脸上也开始有了笑容。
由此可见,拉近彼此距离的最好方法,果然是说别人的坏话。
当他们把问题提得差不多,我又说道:
「接下来,从这些缺失反向导回去,重新拟定企划即可。」
「原来如此。」雪之下环抱双手低语,似乎了然于心。
「……这方法的确能产生新的提案。不过,预算、时间跟人力的问题依然存在。」
「现在只能寻找最不会用到预算跟时间的方法了。」
「可是,不花钱的话,活动不会缩水吗?我也不太希望这样。」
一色的话中带着不满。这时,由比滨敲一下掌心。
「啊,我想到了!用手工做一些朴素的东西,主打家庭感怎么样?」
「那应该是观众下的评论,而不是制作群主打的卖点。」
雪之下的说法非常正确。
不过,由比滨的意见也不无道理。
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改变想法。
办活动并不是花越多钱越好。如同那些号称砸下几亿、几十亿元制作的电影,十之八九都以惨赔收场。特别是动画改编成的真人版,谁想要你们做那种玩意儿?
现在必须思考的,是如何把未完成、不齐全、偷工减料的负面印象,扭转成手工、素雅的正面印象。
啊,对喔——专门给大人看的影片里,不是有个号称「业余演员」的系列吗?非专业者特有的朴拙、自然,与真实,让人觉得好像触碰得到——不,倒不如说是日常生活中的非日常性、隐匿性,或者「不演之演」等等充满矛盾的文学性……
呼。好,我大概知道了。
「这样吧,交给小学生跟托儿所,让他们表演节目怎么样?只要换成小孩子,廉价跟外行的观感也能成为优势。」
「……原来如此,真亏你想得到。」
雪之下用闪闪发亮的双眼看过来。只不过,赋与我灵感的泉源有点……使我有点心虚,不敢直接跟她对上视线,声音也不禁尖了起来。
「咦?啊,嗯,是啊。有时候广告商想不出好点子时,不也会改用动物当主角?」
不过,她已经把思绪集中在归纳上,再也不看我这里。
「由小孩子上台表演的话,观众不会多加抱怨,说不定还会受老人家欢迎。这样一来,可以选的活动内容便相当有限。」
雪之下一边整理思绪,一边看向学生会干部。
「嗯——对啊,像是唱唱歌……」
「还有演戏。」
一色与绑辫子的书记小姐答道。
「唱歌的话,会跟音乐表演重复……」
副会长剔除其中一个选项。
好,大致定下来了。我站起身,走到白板前,写下「演戏」两个字。
「那么,就决定是演戏。托儿所经常举办类似的活动,他们应该有一些能用的道具跟服装。」
雪之下也点头。
「所以,问题只剩下练习时间。」
「背台词感觉超辛苦的……」
奇怪了,由比滨又不用上台,为什么要发出那么悲惨的呻吟……好吧,毕竟她对记忆很不在行。没关系,这次的演戏不是考试,所以能耍一点小手段。
「……把舞台上的演员跟念台词的人分开如何?」
雪之下一听,立刻理解我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在幕后配音?」
「没错,这样就不用记台词。」
「真厉害,要耍小聪明的时候,你的脑筋动得最快。」
承蒙赞美,实不敢当……不要露出灿烂的笑容,对我说出这种话好吗?
实际上,我听说
配音员同样非常辛苦,必须付出相当大的努力,一次又一次地反覆练习。但这次顶多相当于小朋友的成果发表会,不需认真到那个程度。
讨论到此,我们大致有了计画,接下来便是实际付诸行动。
「这样,各位有没有意见……」
一色不太有把握地看向学生会干部,所有人皆点头同意。一色见了,嘴角微微泛起笑容。
由比滨也高兴地对她说:
「好不容易有了计画,真希望能成功!」
「是啊~能够成功就太好了~」
「只要把时间分一半,将演戏跟音乐会都排进活动即可。不妨在今天的会议上提案看看。」
她们听到我这么说,用有听没有懂的表情看过来。喂,那个痴呆表情是什么意思……
「……那样也可以吗?」
「天晓得。但就算两边共同举办活动,合作的方式也有许多种。」
「喔——原来如此……」
一色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不知是否真的听懂我说的话。
我们不可能讨好全部的人,到时候想必也有人不满意玉绳的企划。若我们针对这群人,端出让他们满意的表演,即可提升活动的整体观众满意度。当然了,肯定也有另一群人不满意我们的计画,那群人可能就要交给玉绳负责。
正因为有所对立,这个构造才得以成形。
「好,你们就利用这段时间规划好细节,在待会儿的会议上简报。」
我说完,从座位上站起。
「好……咦,啊!学长,你要去哪里?还有,简报难道要由我来做?」一色慌张地抬头看过来。
雪之下接着起身,轻拍几下裙子,再将手抵住下颚。
「再怎么说,简报都应该由学生会负责。我们充其量是从旁协助。」
由比滨也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大衣,微笑着对一色说:
「不用担心,到时候遇到困难的话,他们会帮忙的。」
「你自己就不帮忙吗……总之,好好加油吧。今天的点心我去买。」
我们三人步出学生会办公室,走向大楼出口。
距离会议还有一些时间,去便利商店买点零食跟饮料,打发时间刚刚好。
「希望会议真的能够顺利。」
由比滨把围巾缠到脖子上。
「不用担心。即使对方不答应,也要逼他们答应,现在我只想赶快结束这场闹剧。」
这只是我的无心之语,由比滨却忽然停下脚步。我转过头,看见她露出严肃的神情。
「你……又打算做什么吗?」
雪之下也不继续往前走。我无法从她垂下的视线看出表情。
「……到时候再看看。老实说,不临到现场我也说不准。」
我尽可能就自己所知的范围诚实回答。话虽如此,我所知道的做法也没有多少。由比滨大概也理解这一点,轻抚头上的丸子,看着地面问道:
「难道你……不会觉得讨厌?」
「我当然也有讨厌的事。」
「那——」
她抬起头要说什么。不过,在听到接下来的话之前,我先一步说出自己的答案。
「……我最讨厌的,就是屈就于那种仅止于表面的讨论。」
我搔搔头,把视线别到一旁。直到不久之前,我自己还不是只顾着维持表面,现在竟然还有脸说出这种话。
可是,我再也无法甘于这些伪物。
现场陷入短暂的沉默。
下一刻,某人轻轻叹一口气。我把视线移回来,看见雪之下漾起微笑。
「照你喜欢的方式去做吧。」
这句话比往常来得柔和、直率,且不带任何迟疑。
「……嗯,知道了。」
由比滨似乎尚未完全接受,但也默默地颔首。
我恐怕仍然没有得到理解,她们可能只是想不出还能说什么。
我在心里道出这句话,对雪之下和由比滨点头。
接着,我们走出大楼,一路上再也没有交谈。
冬天的海风呼啸而过,斜阳洒落在校舍间的道路,让我感到一丝温暖。
× × ×
与海滨综合高中的会议准时开始,但是随着时间过去,大家的热度逐渐消退。
玉绳带着为难的笑容,叹一口气。
一色则是满脸笑咪咪,用只有我听得到的声音咂一下舌。
从会议开始到现在,两个人的对话始终没有交集。
「嗯,你的proposal的确不错。只是,我认为双方要共同合作才有意义。分头进行的话,不但可能削弱synergy效果,还会产生double risk。」
「你的说法很有道理。不过,我也想试试看这个提案。又有音乐演奏又有戏剧表演,观众一定也觉得很值得~」
我早已不清楚,他们在这个回圈里打转了多久。
玉绳东一个英文单字,西一个英文单字,一色把脖子跟眼睛转向各个不同的角度,装出讨人喜爱的模样,用撒娇的声音说道。
今天的会议一开始,玉绳立刻提议由大家分摊追加预算。这时,一色举手说「啊,我有一个想法」,介绍起他们稍早拟定的戏剧表演,回敬海滨综合高中方的提案。然而,对方当然不是省油的灯,马上提出用短剧串场的折衷案。一色当然以现行计画的预算不足为由,建议删减演奏会的分量,另外加入戏剧表演的节目。
到目前为止,情势发展皆如同我的预期。以某种程度而言,这有如事先写好的剧本,我、雪之下与由比滨都很放心地坐在一旁欣赏。
可是后来,他们的讨论开始陷入胶着,接着便如先前所见,一色跟玉绳只是不断重复各自的想法。
隔壁的雪之下吐出一口气。哎呀,真巧,现在的我也好想叹气。她以不妨碍会议的音量,小声对我说:
「一色同学没问题吧?我听到她咂了一下舌……」
「嗯,她看起来快没耐心了。」
「我很能体会那种心情……」
她疲惫地再次叹一口气。
我跟雪之下的打算是将简报交给一色,然后在需要的时候提供适当协助。可是,会议像这样没有进展的话,我们便没有置喙的余地。正当我思考该怎么办时,坐在右边的由比滨戳戳我的肩膀。
「他们为什么会起争执?」
「……如果有一个已经合作好一段时间的人,突然提出各做各的要求,你会怎么想?」
她思考一下,回答:
「嗯——感觉,不怎么好受……」
「分裂、决裂确实会带来不好的印象。」
雪之下也点头同意。我想,这正是玉绳最在意的事情。
我看向玉绳,确认他的反应。他敲打着MacBook Air的键盘,然后「嗯」地点点头。
「演戏这个点子真的很不错。我们重新拟定concept,以音乐跟戏剧的collaboration为方向来进行,也是一种方法。」
玉绳又提出一个折衷方案,一色轻轻笑道:
「呵呵,的确也是一种方法。不过,你可能误解我的意思啰!而且,那在预算上也有困难吧?我有点担心,你的提议可能没办法实现。」
她露出调皮的笑容,像是在遮掩自己的害羞。然而,她的眼神没有一丝笑意。
「预算的问题,大家可以一起想办法。这就是我们开会的目的。」
玉绳再度搬出用到快烂掉的说词。照这样下去,会议真的会落入无限回圈。
这时,在我的视线角落,有个意想不到的人站起。那个人是我们的副会长。
「不好意思,我想请问一下,你反对两个节目并行的理由是什么?」
「嗯……我也不是反对,只是觉得,大家拥有相同vision的话,更能展现整体的一致性。从image strategy来思考,我也觉得最好不要移除『联合活动』的框架。」
这波攻势让玉绳有些意外,他想了一下,继续说下去。
「我有一个flash idea。要准备两个节目的话,也可以把两边学校的人混合起来,再分成两个group……」
「那样的话,时间可能不够用喔~我们都已经开始准备了~」
一色也站在副会长这一边。尽管他们根本还没动工,现在不这样说的话,便无法打破僵局。
海滨综合高中方有一个人见玉绳屈居劣势,举手帮他说话。
「如果担心时间不够,与其现在才另外弄新内容,大家集中火力在原本的计画上比较有效率,CP值也更高。」
于是,讨论再度回到原点。
我把大家的发书写进议事录时,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异样感。
玉绳并不反对两个节目并行的提案,却又执着于大家一起进行的形式。他的理由何在?为了找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劲,我开口询问:
「……有一起进行的必要吗?」
「大家合作的话,能发挥group synergy效果,让活动更
盛大——」
「我从头到尾都没看过你所谓的synergy效果。而且,就算你说要办得盛大,照这样下去根本做不出什么东西。那你为什么还要执着于形式?」
不知不觉中,我的语气有点咄咄逼人。四周的人开始交头接耳,似乎在数落我的无礼。
这个会议的最大缺失,是没有人在第一时间跳出来否定。因此,即使大家心里明白这样的方式不对,也没办法导回正确的轨道。
我自己也没能提出否定意见。当时的我也想过,他们的方法或许可行。
每个人都客客气气、顾虑着彼此,用那些话蒙骗自己。
可是,这样是错的。被否定绝对不是一件坏事。
有些事情必须经过别人点醒,自己才会理解。盲目而空洞的全盘肯定,才是最残酷的否定与拒绝。
玉绳慌张起来,连珠炮似的开口:
「这偏离我们原本的企划目的。而且,大家早已达成consensus,也已经完成grand design……」
他没说错。我们的确已经达成共识,也建立起整体构想。
这些共识与整体构想是怎么来的?催眠自己「为了让每个人都能接受」、要求所有人忍耐、把伤害平均分配给每一个人、要他们接受谎言,以及扼杀自我意志——
用「这是既定事项」堵住别人的嘴、暗中威胁「反对的人都是异端分子」——他口口声声提到的共识,是这样来的。
之后,万一活动办得不成功,他会以「这是大家一起决定的」为藉口分散责任,把过错推给某个不知名人士,减轻自己的心理负担。最后,再用「大家」做为胁迫,树立共犯——啊啊,像极了某个空虚的箱子。
因此,尽管不敢说自己有多正确,我必须否定这样的风气。过去就是因为有人否定我,我才察觉到自己犯的错。既然如此,我不可能接受这个结论。我很清楚自己是错的,可是,这个世界的错误更加离谱。
我看着玉绳,扬起嘴角对他说:
「……你错了。你只是以为自己很行,能把活动办成功,所以即使发生错误也不愿意承认。你只是想掩饰犯下的错误,才玩弄手法、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取得别人的承诺让自己安心。如果能在犯错的时候,随便把责任推给某个人,总是会轻松很多嘛。」
我仿佛看见过去的某个人影,使得这段话染上几分自嘲。
众人和乐融融、不否定彼此的空间想必很舒适。议事录上仅留下空泛的讨论内容,为会议的存在做见证。我们可以藉此永永远远地蒙骗自己。
可是,这只称得上「伪物」。
四周顿时出现骚动。微弱的声浪如涟漪缓缓扩散开来,以我为中心形成漩涡。
接着,我感受到一双双冰冷的视线。
「不是你说的那样。我想大家纯粹是沟通得不够——」
「双方先暂时冷静一下,待会儿再好好沟通看看……」
海滨综合高中方又有人开口,对方的声音冷淡,宛如不会让步,看来他们不打算改变态度,不否定我们的意见,坚持要求我们妥协。
此刻,另一个声音打破情势。
「想玩家家酒的话,可以去其他地方玩吗?」
这句话的声音绝对不算大,却让其他人闭上嘴巴,全场陷入鸦雀无声。
那个人的话还没有结束。
「我从刚才听到现在,你们的讨论毫无内容可言,只是卖弄一些学来的辞汇。像那样假装自己在开会,难道很有趣吗?」
雪之下雪乃的语气强烈,在场没有其他人敢开口。接着,她缓缓说道:
「交换几句暧昧的话,便认为达到沟通效果、觉得自己已经了解,却不采取任何实际作为,怎么有办法往前进……这样根本产生不了什么、得不到什么,也无法给予什么……纯粹是个伪物而已。」
雪之下紧握双拳,眼睛盯着下方。
她重新抬起头时,换上凛然的神情,用强烈的眼神直视前方。
「不要再浪费我们的时间好吗?」
整间讲习室的声音仿佛被抽干,所有人皆震慑于雪之下的气魄,说不出半句话。漫长而得不出结果的讨论,顿时飞进一片空白。
「嗯——共同举办感觉也满困难的,不如不要勉强,就让观众一次欣赏两个节目嘛。这样也能突显不同学校的个性。」
由比滨努力挤出开朗的声音打破沉默,征求其他尚未回过神的与会者意见。
「伊吕波,怎么样?」
「啊,是。我觉得很、很不错……」
她又把视线移到对面,看向折本佳织。
「那、那么,你觉得如何?」
「咦?嗯……满、满好的啊。」
面对突如其来的询问,折本反射性地给了肯定的回答。但她对自己的答案没什么把握,又看向隔壁的人,对方同样点头同意。
无人提出否定的会议上,只要讨论内容倾向肯定的一方,之后将立刻产生骨牌效应。
如此这般,漫长的会议终于画下句点。
× × ×
会议结束后,讲习室内恢复以往的吵杂。总武高中这一边总算得到结论,终于能正式开始准备圣诞节活动。学生会成员把书籍与资料摊在桌上,讨论起相关内容。
我侧眼看着他们,跟雪之下站在旁边听一色抱怨,由比滨则是面露苦笑地看着。
「为什么你们要说那种话?气氛变得很僵耶~我差点以为活动要办不下去了——」
她站在白板前交叉双臂,气呼呼地鼓起脸颊,那模样故意归故意,倒也满可爱的。
「我不认为自己有说错任何话。」
雪之下倔强地把脸别到一旁,那番举动触到一色的神经,她「呼」地吐出一口气。
「那些话或许很有道理,但也请看一下场合吧。开会不是也有开会的规矩吗?」
雪之下再度把脸别开,这次不知为何看向我这边。
「你不能期待这个男的懂得说话看场合,他在社办里也是只顾着看表面的文字。」
「可惜你错了。练到像我这样的境界,可是能够读出字里行间的意思。还有啊,她明明是在对你生气。」
她听到我这么说,露出疑惑的表情。
「一色同学也说我的话很有道理,那她还有什么理由对我生气?」
「就是这点啦,你就是这样才惹她生气。好好听别人说话行不行?」
我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一色终于按捺不住,敲敲白板以示自己的存在。
「请问~有在听我说话吗?我是同时对你们两人说的喔~」
「好啦,算了啦,事情圆满解决就好。」
由比滨进来打圆场,一色叹一口气,不再跟我们计较,但是从表情看来,她尚未完全释怀。于是,由比滨继续告诉她:
「而且活动也能继续进行,这样不是很好吗?」
「唉……以这点来说的确是……而且,我也觉得心中舒坦了一点……」
我这个别扭的家伙不禁在心里嘟哝:「这个人真不坦率」。不过,一色明明对学生会的工作不抱什么兴趣,现在竟然也在意起活动办不办得成……
这时,她又抱头呻吟。
「可是,这件事跟那件事没有关系吧!人家这样很难做人耶——」
「啊,这点我很抱歉。」
让她接下来不好做人,的确是我造成的,所以我老实地向她道歉。之前总是由我或一色直接跟玉绳交涉,但是刚才的会议闹那么僵,对方八成不会想再跟我说话。这样一来,日后的交涉工作将通通落到一色身上。
「双方不再合作的话,确实也会产生问题……虽然说是分头进行,大方向仍然共通,那样做可能有点破坏彼此的关系……」
雪之下抚着下颚思考,由比滨这时举手提议:
「那么,接下来跟对方的交涉与沟通工作,就由我跟伊吕波负责!」
「咦~我也要吗?」
「你是这里的代表,当然要由你出面。」
一色不是很情愿,雪之下立刻责备她。
「是……是!不过……这不是雪之下学姐造成的——」
雪之下又瞪她一眼,她马上清清喉咙,把即将说出口的话吞回去。接着,她又过来对我说悄悄话:
「学长,雪之下学姐很可怕呢……」
你错了,她对你的反应还算是友善——我当然不可能真的这样告诉她,现在雪之下盯着她的眼神可是超锐利的。雪之下的耳朵一定是地狱耳(注43 出自动画《恶魔人》片头曲歌词。)……
「一色同学,请你先去跟他们确认预算和时间的分配,并且精算出目前所需的经费。」
「啊,那么,我们一起去找会计。」
一色回答后,带着两个人走向学生会的工作区。
我暂时没什么事可做,于是就近拉一把椅子坐下,靠着椅背看向天花板。没有人接近我的四周,时间就这样缓缓流逝。
不时有人将视线投过来。那些看着奇特事物的视线跟低声的
交头接耳,对我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但我很久没感受到这种视线,所以产生一种奇妙的熟悉。除了我之外,雪之下同样接受到那些视线。
「比企谷。」
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平冢老师,忽然把头探进我的视线。
「原来老师来了。」
「中途来看看情况。」
平冢老师大概不打算久待,不坐到座位上。我一个人坐着感觉也很奇怪,索性跟着站起。两人的脸靠近后,老师盯着我好一会儿,接着泛起苦笑。
「你又当坏人了啊。」
啊啊,原来老师当时就来了吗……让她看到那个样子,我开始感到不好意思。老师环视室内一圈,最后目光落在雪之下身上。
「不过,想不到她会做出那种事……我有点惊讶呢。」
「嗯,是啊……」
连我也不懂自己在附和什么。雪之下当时说出那种话,我在惊讶之余,也觉得可以理解,但又没办法明确地用话语解释。平冢老师还是点点头,低语道:
「一起受伤的话,或许就不算伤害……这是所谓的『走韵之美』吗……」
「什么?」
我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义,请老师详细解释。她没有看着我,直接回答:
「即使是受过伤、个性乖辟、喜欢闹别扭的人,照样有人觉得美丽,认为他们拥有价值……我并不讨厌这个样子。」
她这才转过头,用忧伤的眼神看过来。
「可是,在此同时,人们也会感到恐惧,怀疑这样是否真的没问题。毕竟,不被其他人理解的幸福,也可以说是封闭的幸福。」
「那样会很糟糕吗?」
平冢老师缓缓摇头,瀑布般的乌黑长发随之摆动。
「这个嘛……身为一名教师,我能回答正确与否的只有考试答案……所以,你至少要继续抱持这个疑问,并且持续思考答案。」
她留下这句话后,离开讲习室。我目送老师远去的身影,同时思索着该回应她什么。
我所希望得到的,或许不是世间普遍认为正确的关系,说不定会拉住对自己伸出的手,一同拽入水底。这种感伤未免也太自私。
即使不用老师告诉我,我也会继续询问自己,找出答案。
× × ×
结束一天的辛苦工作,总算能踏上回家的路。我骑上脚踏车,慢慢离开公民会馆。
骑到住家一带时,后面忽然有人按铃。啧,搞什么,我骑我的车又没有碍到你?尽管心中这么碎碎念,我还是靠到路边,让后面的人先过。可是,后面的铃声却不停下。
我实在受不了,回头看看到底是哪个家伙。
结果,我发现折本同样骑着脚踏车,紧紧跟在后面。她见到我的脸,马上笑出声音。
「为什么不理我?笑死人了。」
「……是你啊。等等,这没什么好笑的吧?」
按照常理思考一下,我们念过同一所国中,住的地方相隔不远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如果我们在相同时间从相同地方往相同方向走,不用想也知道会在路上的某处碰头。
折本骑到我的身旁。
「原来你还住在这附近。」
「我家就在这里啊……」
「啊,也对啦。只是从来没在这里碰过你。」
主要原因是我不想见到你,才尽可能减少出门的机会……若要列出「最不想再见到的人」排行榜,折本肯定名列前茅。不过,我不需要连这种事都告诉她。
「啊,等我一下好吗?」她在自动贩卖机前停下脚踏车。
若要列出「最不想等的人」排行榜,折本肯定照样名列前茅。不过,她都当面对我要求了,我也只能坐在脚踏车上,耐心等她买饮料。
「来,请你。」
她递过来一罐热红茶。搞什么,怎么不是MAX咖啡——好啦,我也知道既然是别人请客,当然没什么好抱怨,所以乖乖接过红茶。
折本拿起买给自己的另一罐饮料,「铿」地敲一下我手里的罐子。
「耶——」
「喔、喔……」这是干杯的意思吗……
接着,她拉开饮料拉环,轻啜几口,对我说道:
「比企谷,你有点变了呢。在我的印象中,以前你超无趣的。」
「是、是吗?」
……原、原来如此~当时其他人是这样看待我的啊。难道你不觉得,这种情报一点也不重要?
她说我有点改变这点更让我在意。跟国中时期相比,我是否有所改变?答案想必是肯定的。我变得比以前高,学到更多英文单字,更重要的一点,是我跟折本说话时,再也不会紧张得冷汗直流。除了这些,我应该还能列举许多不同,但与其称那些不同为「变化」,说是「回归原始」可能更正确。
「不过,会认为很无趣,也可能是观察的人有问题。」
折本这时流露的表情,才真的要用「无趣」形容。她摇晃几下罐子,一口气喝光剩下的饮料,然后「哈——」地喘一口气。
「说是这么说啦,但我大概还是不可能跟你交往~」
「算了吧,我现在又没有跟你告白。」
过去我的确跟你告白过呢。是的没错。不过呀,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对吧?所以请你把它忘了,谢谢合作。
「倒是你,没事提这个做啥?」
「今天的会议上,你不是突然说出那些话?要是真的有一个那样的男朋友,我一定很受不了。根本搞不懂他想表达什么。」
折本想起会议上的事,咯咯咯地笑着说道。过了一会儿,她不再笑下去,看向道路前方。顺着她的视线方向往下走,会到达我们念过的国中。
「不过,当朋友的话感觉好像就没问题,而且满好笑的……反正,现在说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把喝光的饮料罐丢进垃圾桶,跨上脚踏车。
「还有啊,今天多亏你跟那个女生,我们的学生会也认真起来了,尤其是那个会长。所以,我们一定会赢过你们。」
「又不是在比赛……」
她听到我这么回答,偏着头问道:
「是吗?算了,都无所谓。再见啰——」
「嗯。啊,谢谢你的红茶。」
折本轻轻举手,回应我的道谢后,踩着踏板离去。我同样喝光剩余的红茶,把空罐丢进垃圾桶。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脚踏车的煞车声。
「对了。」
「啊?」
我往声音的方向看去,折本骑在脚踏车上,把头扭过来问道:
「下次办同学会的话,你要不要也来?」
「得了吧,我绝对不去。」
「也对,会笑死人。」
「一点也不好笑。」
她轻笑一下,再次踩下脚踏板。我不待她离去,便调转龙头,往另一个方向出发。
× × ×
那场会议结束后的翌日放学时段,公民会馆内的讲习室马上忙碌起来。我们已经决定要演戏,却还没决定演什么样的剧目。
不过,在一色「戏里至少会有天使吧」这个不明就里的指示下,大家开始赶工制作天使的戏服。天使真的会出现吗……那样的话,场景该不会是死后的世界(注44 出自动画《Angel Beats!》剧情设定。)?
直到不久之前,被我们视为大麻烦的小朋友们,此刻摇身一变,成为赶工时的得力助手,个个都是超强的战力。果然,小学生真是太棒了!
鹤见留美的双手灵巧,是个能专注在工作上的独行侠,再加上初来此处的那一天,她是自告奋勇来问我们要做什么的代表,所以现在已经成为小学生军团的打杂菁英。
大家在聊天谈笑、捉弄彼此的同时,天使的戏服也一点一点地成形。我待在远处观察,发现其他人见留美那么投入,纷纷把自己的工作堆到她身上。
即使留美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独自完成那么多工作。于是我走向前,不经询问便坐到她的身旁,打算帮忙制作道具。这时,她出声制止我。
「没关系,不用你帮忙。」
留美继续手边的工作,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一个人就够。」
「你啊,话别说得太早……」
她说得信心满满,但我们需要的道具量也颇为可观。虽然戏服设计成给小孩子穿的尺寸,通通交给一个人做,仍然太过勉强。尽管如此,她还是摇摇头。
「不用。」
「你一个人,真的做得来,是吧……」
看来留美真的打算独力完成,但也不能排除她只是固执的可能性。要是到时候来不及做完,将带给其他人诸多困扰。
即使如此,留美还是坚持一个人努力。可见她的自尊有多高。
我拉动椅子站起身,留美瞄过来一眼,表情显得有点悲伤。接着,她慢慢地垂下视线。
我站在原处,拍拍自己的胸口。
「不过啊,我一个人能做的比你还多。」
留美闻言,稍微愣了一下,然后发出无奈的笑声,如同在说「受不了你」。
「……你在说什么……跟笨蛋一样。」
她不再阻止我帮忙,我们一起剪开厚纸板,做出好多双翅膀。
「协力」与「信赖」恐怕远比我所想像的更没有温度。
有些事情可以独力完成,也有些事情只能独力完成。学会如何不带给别人麻烦,才能够依赖别人;一个人有办法生存之后,才有资格跟别人走在一起。
能够独立生存,凡事都能靠自己者,想必也能跟别人并肩而行。
我侧眼观察勤奋工作的留美,这个小女孩应该有办法一个人生存。小学生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了不起。再加上她轻轻松松便到达「可爱」的标准,所以未来一定会跟别人一起走下去。为了那样的将来,现在最好先演练一下。
「……喂,你要不要上台演戏?」
我嘎吱嘎吱地剪开厚纸板,同时这么问道。留美停止手边的工作,瞪过来一眼。
「……我不叫『喂』。」
「啥?」
干么瞪我啦……难道你是恐怖故事里经常出现,会在旅馆盯着别人睡着的脸猛瞧的幽灵?
「是『留美』。」
她没好气地说完,把脸别到一边。那大概是要我用「留美」称呼她的意思。可是,我对直接用名字称呼女生满抗拒的……除了感到难为情,我还担心直接叫名字的话,对方会觉得「啊?你自以为是我的男朋友吗?」
我在心中为这个难题挣扎不已,留美把我抛到一边,埋头继续做自己的工作。看来在我用名字叫她之前,她都不会理我……
「我说……留美?」
她盯着桌面,轻轻点了点头。
「要不要上台演戏?」
YOU,上吧!跟我一起打造偶像传说!你的脸蛋这么漂亮,一定可以的,让我当你的制作人,快点跟我开始热情的偶像活动吧!
我不知道留美是否感受到这股热忱,她稍事思考,询问:
「……这个你可以决定?」
「啊?喔,是啊,因为我是制作人。」
另外,我还兼任提督与LoveLiver。虽然我也不清楚能不能擅自决定,反正到时候一定是由小朋友演出,所以没有什么问题。留美出神地看着我的脸,似乎在想什么,接着,她把脸别开,兴趣缺缺地回答:
「嗯……是可以啦。」
「真的吗?谢谢你,留留。」
「留留听起来很恶心。」
这就是父亲被女儿说恶心时的感觉吗……想不到这种酥麻感还不错。我沉浸在奇妙的感动中,留美继续手边的工作,把自纸贴到厚纸板上,继续问道:
「要演什么戏?」
「对喔,还没决定呢。」
学生会那边应该正在讨论,不如利用这个机会,顺便去看看情况。想到这里,留美一把抢走我手中的厚纸板,摆出小大人的态度说:
「那还不赶快决定?」
这句话像是在说「这里交给我,你们先走」。既然如此,我便恭敬不如从命,把工作交给留美,自己去做该做的事。
「……知道了,那我走啦。」
我从座位上站起,走向总武高中的工作区。现在必须先向一色确认工作,我四处寻找她的踪影,同一时间,由比滨抱着牛皮纸袋走过来。
「啊,你有看到伊吕波或小雪乃吗?」
「我也正在找。」
「是喔。我刚刚去要到钱了,所以在想该怎么用。」
喔——她的意思是,跟海滨综合高中拗到被他们把持的预算吗?尽管不知道是怎么做的,这个笨蛋对金钱管理相当有一套,颇有家庭主妇的感觉……
我跟由比滨到处寻找一色时,讲习室的大门喀啦喀啦地开启,一色本人有气无力地走进来。
「你怎么了……」
她露出幽暗的表情,杵在原地。
「我去拜托叶山学长帮忙,却被他拒绝了……」
「真的假的,你说隼人同学?」
由比滨跟我都吃了一惊。听到从来不会说不的叶山竟然拒绝别人,固然是原因之一,一色告白失败后,还有勇气再去找他,同样很不简单。话说回来,那个叶山啊……
一色难过地吸鼻子,低垂视线。过没多久,她的嘴角渐渐上扬,接着把脸抬起,露出超级灿烂的笑容。
「唉——呀,这不是代表叶山学长很在意我吗!糟糕,效果好像比我想像得还好!」
「是、是啊……」
我一时转不过来,脱口这么回应。这个女生真坚强,如果她的个性真的如此,的确很让人佩服;即使是勉强装出来的,一样相当坚强。
「啊,不过,他说活动当天会来。」
「原来如此。那么,我要不要也邀请谁来呢?」
一色若无其事地补充,由比滨对此表示赞成,询问我的意见。
「好啊,虽然不关我的事。」
「……你还是老样子敷衍了事。」
背后传来一阵无奈的声音。我转过头,看见雪之下已经站在那里。
她对由此滨与一色打招呼、讨论一些内容,再下达指示,过程中不时打个小呵欠。
「你好像很困。」
「昨晚在忙一点事情,所以没有睡觉……」
雪之下轻描淡写地回答。不过,有什么事会让她忙到整个晚上无法睡觉?我正感到纳闷,她开始从书包取出一堆东西,盯着一色说道:
「一色同学。」
「是、是的……」
或许是没有睡觉的关系,雪之下的目光比平常锐利。一色吓了一跳,担心她是不是又要生气。雪之下见到她的反应,轻轻露出笑容,把几张纸交给她。
「这些是我整理出来的东西,需要的话可以拿去用。」
「是……」
一色接过纸张,我也凑上去看个究竟。原来是核对清单与一些资料。
核对清单包括建议在活动前完成的事项,以及需要的物品,资料部分则是雪之下个人的建议。
举例来说,她建议准备一些奖励,给参与戏剧演出的小孩子,所以在资料内附上圣诞蛋糕和姜饼的食谱,并且试算好材料费,连学校跟公民会馆的烹饪室借用情形都调查清楚。
另外还有针对戏剧的建议,例如设计提升观众参与感的故事。喔~这个我懂,类似「光之美少女」剧场版中,发送给中小学生观众的奇迹手电筒对吧?
我、一色与由比滨继续阅读资料,途中不时发出「咦——」、「喔——」的赞叹。雪之下显得有些窘迫,轻轻咳了一声,又从书包拿出几本书籍。
「还有这些。」
她把书籍也交给一色。
「虽然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喜好,我找的这些都是圣诞节的固定剧目。学生会办公室里应该还有可公播的音源CD,你们可以去找找看,这些都是演戏不能缺少的东西。」
「……非、非常谢谢。」
雪之下临时塞给一色这么多书本跟资料,她困惑地愣在原地。看到她准备到这个地步,我也有点惊讶。
「真是周到啊。」
她听到我开口,把脸转向一边。
「因为我没办法像你跟由比滨同学那样跟她相处。」
我跟由比滨对看一眼,接着轻轻笑了起来。搞不好雪之下其实也很想帮一色。这个人太难懂了!
「这样子,比较大的难题都差不多解决了吧。」
雪之下交叠双臂,抚着下颚,似乎仍然在思考什么。我也想了一下,不过,现在连剧目都有着落的话,唯一剩下的问题大概就是准备时间。
「嗯,差不多了。」
「是吗。」
她满意地吐一口气,转头看向一色。
「……一色同学,接下来该轮到你全权指挥。应该没有意见吧,比企谷同学?」
「没有。我本来就不是发号施令的人。」
我之前不过是临阵上场救火,根本称不上担任指挥。直到这一刻,他们之中从来没出现过真正的领导者。
「嗯……」
一色不安地来回打量我跟雪之下,似乎想说什么。雪之下制止她开口,先一步说道:
「你尽管下达指示,不用在意,我也会参与工作。如果遇到问题,可以随时来询问。」
「可是,我……我可能还做不到耶,啊哈哈……」
一色发出不知所措的干笑。雪之下只是闭上眼睛,缓缓摇头。
「一定可以的。既然有人让你当上学生会长,你大可相信这一点。」
经雪之下这么说,一色小声地回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