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4 直至今日,他从未碰触那把钥匙。

二月,青草尚未萌芽。

虽然偶尔感觉得到春天的气息,气温还是经常骤降,只有月历上的季节即将改变。在冬天枯尽的树木,还得等一段时间才会冒出新芽吧。河边的公园和林荫道也是,眼前的景色冬意犹存。

此外,我上学骑的自行车道也因为寒冷的海风,冬天的气息格外浓厚。

连日的假期以及小町的道谢,让我有点松懈下来,但拍打在脸上的冰冷空气使我清醒了些。三天的考试假结束,我深深体会到自己回归日常生活。

身体似乎也还算适应。毕竟是骑了近两年的路,即使放空思绪,来到该转弯的转角、该停下的红绿灯时,都会自然而然地采取最适当的行动。

再经过一年,能否练成闭著眼睛都骑得到学校的境界?不对,正确地说是「只剩下一年」。也许在久远的未来,我会在怀念之情驱使下,心血来潮回来晃晃。但是,我能称这条路为「上学路」的时间,只剩下最后一年。

无论何时,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身在何处,都有仅存在于当下的事物。连日复一日东升西落的太阳也一样。若将日出分成初日之出或御来光【注】之类的区别,赋予特殊意义,就不再存在永续性。【注30:「初日之出」指元旦的日出,「御来光」为在高山看见的日出。】

这一点或许也可以套用在人与人的关系上。我跟小町的兄妹关系,本身是不变的事实。不过,意识到「我们不再是小时候的自己」,可能会使双方的关系产生些许变化。

我们会变成稍微成熟一点的兄妹。毕竟,经过这十五年的相处,我和小町都很明白,这样并不会让我们产生什么重大改变。

我跟小町是家人。大概这样就行了。这点只能请她认命,一辈子陪伴我。一辈子陪著哥哥,在地狱里生活。

──那么,除此之外的人,可以陪我多久呢?

想著想著,我已经骑到学校的侧门。

我缓缓减速,穿过行人和自行车之间,然后转动把手,滑进空著的自行车位,按下煞车。车身发出嘎吱声。

锁好自行车后,我不经意地抬头,发现空位比想像中还多。

走向校舍入口的路上,我不断纳闷「脚踏车停放处有那么大吗?」

连假结束后的首个上课日,路上的学生还有点兴奋,一边走一边愉快地聊天,声音也比平常还大。

多亏他们,我刚才的疑惑有了答案。

现在刚好是高三生准备大考的关键时期,可以在家自习。大部分的学生选择不来学校,才使得脚踏车停放处那么空,校舍一、二楼也颇为冷清。从大门口到楼梯途中经过的教室,每一间都空荡荡的。因此,其他人的聊天声显得更响亮。

沉寂、冰冷、宁静的气氛带来不安,学生们的话才会特别多吧。

想到这里便不禁觉得,他们的嘈杂声有股寂寥感。

不过,爬上二年级教室位在的三楼,喧嚣声开始温暖起来──不如说吵死了!我对你们怎么度过这三天连假没兴趣,给我闭嘴!还有,别再拿手机互相分享照片!你们不是早就把那些照片传上社群网站了?那你的朋友也都看过,然后反射性地点赞,下一秒就忘记。啊,所以现在才要秀给人家看?对不对!哎哟,不错喔!准备得真周到!毫无破绽的两段式架式【注31:出自《神剑闯江湖》中对剑术流派「飞天御剑流」拔刀术之形容】!

我努力地在挤满走廊的Instagrammer之间穿梭时,背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我往右边让开半步,让对方先过,对方却拍了一下我的左肩。

「八幡!早安!」

我回过头,看见光芒压过IG上所有照片的尊容──在学校运动服外面穿著风衣的户冢彩加。

「早、早早……早安……」

我好不容易挤出声音,户冢大概是见恶作剧成功,露出淘气笑容,用调侃的语气小声问我「吓到了吗?」我只能停止呼吸频频点头。讨厌!你这个擅长捉弄人的户冢同学【注32:恶搞自漫画《擅长捉弄人的高木同学》】!

没有啦,我确实吓到了喔。这家伙为何如此可爱?用过长的风衣袖口掩嘴微笑,女子力未免太高了吧?喂喂喂,别上传什么在代官山或中目黑卖的时髦连帽外套的照片啦,快来看看什么才叫女子力,各位女生麻烦反省一下。总之,先在内心的IG疯狂按赞!

在我十六连按【注】的期间,心跳恢复正常,呼吸也平息下来,有心力观察户冢了。【注33:恶搞自日本知名游戏玩家高桥名人。手速极快,以一秒钟可以连按十六下按键闻名。】

稍微偏长、光滑柔顺、反射银白光芒的柔软发丝有点凌乱,重新背好球拍的动作敏捷俐落,笑容灿烂清爽,气色很好的脸颊泛著淡粉色。嗯,看来是晨练结束后急急忙忙赶过来的。

户冢的身上散发爽身喷雾的柑橘清香。他大概觉得这样才符合礼仪。既然如此,大口吸入这股芳香、储存在胸口,让红血球送到身体各个角落,才符合绅士礼仪。我深吸一口气,在吐气时顺便开启话题。

「晨练辛苦了。你真厉害,天气这么冷耶。」

「嗯。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户冢配合我的步调,笑容可掏地回答。比起谦虚,他的语气含有更多自信。

「新生马上就要进来,得努力表现给他们看。」

他在胸前握拳,帮自己打气的模样真是可爱、可靠、楚楚可怜、让人会心一笑,其他所有包含正面意义的形容词大概也都可以拿来用。结果,语文程度瞬间归零的我只能用感动得泛泪的眼神凝视他。无须任何言语……然而,户冢大概觉得我不说话,一直盯著自己看很奇怪,他疑惑地歪过头,抬起视线看过来。

「你们要怎么招新生?」

「啊?」

被问到意料外的问题,再加上不小心看得恍神,导致我发出错愕的声音。户冢似乎觉得自己表达得不够清楚,比手画脚地补充说明。

「侍奉社也算是社团嘛。没有新生加入的话,你们要怎么办?」

虽然对侍奉社是否为社团这点存疑,我还是思考起户冢的话。

「不晓得耶……我这个打杂的不会知道。再说,我连这个社团是怎么创立的都不知道……当初是被绑架监禁然后威胁入社的。」

「啊哈哈,这样啊……」

「所以,可能不会有新人加入吧。」

原本面露苦笑的户冢听到这里,默默地垂下目光。

「是吗……有点可惜。」

没有新生加入,代表侍奉社不久后就会消失吧。我重新意识到这个理所当然的事实。我踏出一步,走到户冢前面,藉以藏起自己的表情,再刻意疲惫似的叹一口气。

「我也觉得很可惜……真想像个学长,对学弟说一次『累的人不是只有你,大家都是这样走过来的』,或『连这里都待不住的话,你到哪里都待不下去』……」

「好、好讨厌的学长……」

我感觉得到背后的户冢露出些许苦笑。

「啊,我不是要说这个!我的意思是,侍奉社是很棒的社团,希望它维持下去……」

户冢追上来,与我并肩而行。他抬头看过来的视线中,蕴含对我的担忧。

「……哎,要看社长和顾问怎么决定啰。我是打杂的,没有决定权。」

所以,我讲出百分之百的实话。

户冢轻笑著说:

「这种讲法好像上班族。」

他的语气有点像在开玩笑。可是,这么说或许是对的。

至今以来,我的立场都是这样。工作以委托或谘询的形式落到头上,往往会伴随问题课题难题,而我则在能力范围内予以解决。这跟我本人的意志不太有关。因为这是工作──我习惯性地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因此,我的回应也参杂了几分自虐。

「对吧?听说出社会以后更辛苦。那也太可怕了吧?我死都不想出去工作。」

我们聊著聊著,来到教室后,彼此轻轻挥手,走向自己的座位。

托暖气的福,教室比走廊温暖一些:室内弥漫著一股闲适的气氛。相较于门边得承受从门缝钻入的寒风,靠窗的座位则享受得到电暖器,使这一区的学生大多懒洋洋的。坐在前排靠窗座位的川崎沙希甚至撑著脸闭起眼睛,看起来像在打瞌睡。

至于后排靠窗座位的那群人,还是老样子精力十足。先前的做点心活动圆满落幕,他们再次以户部为中心天南地北地闲聊,聊得乐不可支。

那场活动是否也让他们的关系产生了变化?三浦优美子捉摸不了正确的距离,但还是缓缓地接近;海老名姬菜跟他人保持适当的距离,同时也有所前进;至于户部翔……不重要。反正当时的他看起来很开心,再加上又是户部,所以无所谓啦。

至于称赞活动办得很好的那个人──我不小心将目光移过去,身在其中的由比滨发现了我。

她稍微张开嘴巴,轻轻对我挥手。这样会害我很难为情,拜托快住手……但我也不能无视她,便点头回应。

其他人也注意到由比滨的视

线,看了过来。三浦绕著她的卷发,将视线移回手机上;海老名同学做出「喔~」的嘴型,表示她有看到我,户部他们则是用「喔」、「嗯」、「嗨」这种类似呼吸的声音代替招呼。

至于叶山隼人,他只用微笑和眼神跟我道早。我也点头致意,拉开椅子坐下。

我用手撑著脸颊,闭上眼睛。

仔细想想,真的变了。

尽管没有特地开口问候,现在的我们对上视线时,开始会点头致意。

我试著询问自己,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答案其实很简单,就是从我开始注意他们那阵子。

刚分到这个班的时候,我便一直看著叶山那群人。不过,当时只把他们当作教室装饰的一部分。即使如此,我还是知道那些人的名字,知道他们所属的社团和人际关系,也了解他们的存在。

然而,我很难说自己了解他们。

就算是现在,我仍然不是很了解。

不晓得是因为我想著这些事,或是因为还不习惯跟他们打招呼,我感到相当别扭,坐立不安。

由于实在静不下心,我索性站起来。

这种时候就是要逃到厕所。逃避虽可耻但有用【注】。之前有个当红相声组合,其中一名成员因为肇事逃逸而停止活动,之后却若无其事地复出,还把那件事当成万年题材呢【注】!【注34:恶搞自日剧《月薪娇妻》,原文为「逃避虽可耻但有用(逃げるは耻だが役に立つ)」。/注35:指日本谐星组合「NON STYLE」的成员井上裕介。】

我迅速离开教室,迅速上完厕所。顺便买个饮料好了……于是,我朝自动贩卖机前进。现在已经接近上课时间,走廊上不时出现加快脚步赶往教室的学生,但跟刚才比起来,已经安静了很多。

因此,身后的脚步声让我更加在意。对方踩著不疾不徐的脚步,始终跟我保持不远也不近的距离。

我在自动贩卖机前停下,身后的人也慢了一拍停下。

我快速买好MAX咖啡,随即让到旁边。脚步声的主人悠哉地上前,按下黑咖啡的按钮。

「我听说啰。」

那家伙蹲下来拿出饮料,说话时并没有回头看我,彷佛知道我会留在原地。

若是以前,我八成会觉得被冒犯,讲话开始没好气。不过,现在不同了。

我知道叶山隼人讲话就是这么惹人厌,所以只是稍微不爽。

再说,我也很清楚他是特地来跟我说些什么的,所以只是稍微不爽。才怪!我超不爽的!

真是的,什么意思啊……这种像在试探人的态度跟她真像。

好吧,说话方式和用字遣词的确会互相传染。可见他们的交情有多长。

所以叶山提及这个话题,可以说极为自然。

「好像很辛苦啊。肩膀上的负担卸下一些了吗?」

轻拋著烫手咖啡的叶山终于回过头,带著什么都知道的口吻接著说。我在心中自言自语「你知道什么吗,雷电……【注】」,故意歪头表现出疑惑。【注36:漫画《魁!男塾》中的名台词。】

「嗯?什么东西?喔,我妹的考试吗?」

「不是。」

叶山耸耸肩膀,叹一口气。

「虽然考试也很辛苦……啊,对了。方便帮我跟你妹说句『辛苦了』吗?」

「才不要。我为什么要帮你传话?不过你的心意我收下了。谢啦。」

我用死鱼眼回应叶山爽朗的笑容,他惊讶地眨了下眼。

「没想到会因为这种事得到你的道谢。」

叶山拉开咖啡罐的拉环,喝一口后露出苦笑。不不不,我也是会道谢的好吗?倒是你那么注重礼节,这种时候还不忘问候小町,才让我震惊……

不过,正因为叶山是注重礼节的人,他也知道要把话题拉回正轨。

「先别聊你妹了……我说的是另一家的妹妹。」

另一家的妹妹是指谁?京华吗?照顾她确实很辛苦,那么前途无量的小女孩……我当然可以这样装傻,但叶山隼人此刻的表情相当认真。

要是我现在又装傻,他肯定会回答「这样啊,所以你是那种人啰」,擅自给我贴上标签。

对方脑袋里在盘算什么,我们大致都摸透了。

事实上,我跟叶山都自认理解对方,接著擅自失望、擅自放弃,最后接纳对方。一直以来,我们净是擅自地将感伤强加在对方身上。

拋出的话语从来没构成问题的本质,永远在四周打转。连意思是否传达到都不确认,又无法控制不说出口。

明知道彼此互不相容,却又不愿无视对方。存在于我们之间的,只有充满自说自话与挖苦的应酬。

「……辛苦的还在后头吧,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

「确实。」

他露出些许苦涩的笑容,扔掉喝完的咖啡。铁罐在空中划出拋物线,精准地落入垃圾桶。响亮的金属碰撞声在安静的校舍一楼回荡。

叶山看著铁罐命中目标,收起笑容轻声叹息。我来不及分辨他的叹息是出于满足感抑或寂寥感,他便转过身,迈步而出。

「……不过,比以前好多了。我一直以为,情况永远不会改变。」

叶山拋下这句话,没有等我回应。真要说的话,他似乎根本不觉得我会回应。

啊啊,果然是我们平常的对话模式。不对,这连对话都称不上。

一方勉强挤出其实并不想说的话,另一方擅自接收,赋予其意义。仅此而已。比起「解释」,我所做的或许更接近「介错」,总是将本来可以构成对话的话语斩断,看著它消亡。

叶山已经走远几步。我维持不近不远的距离,跟在他的身后,同时回想刚才的话。

叶山是从谁得知雪之下要回家的消息?雪之下的双亲、阳乃,还是从雪之下本人?或是由比滨提到的?算了,怎样都没差。意思都相同。

简单地说,他感觉到连自己都以为永远不会改变的某件事物,正因雪之下雪乃的行动而逐渐改变。

幸好他将其视为一件好事。叶山跟雪之下一家认识那么久,他说的话值得信赖。

托他的福,知道雪之下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过得很好,我多少放下心中的大石。

叶山提到「肩膀上的负担」时,我故意把这件事跟小町扯在一起,不过,他的说法或许没有错。胸口隐隐作痛的感觉,跟小町向我道谢时的感觉类似。

所以,这份痛楚证明我做了正确的选择。

走回教室的路上,我们之间的距离并没有缩短。

随著上课时间接近,快要迟到的学生在走廊上奔跑,经过叶山身旁时顺便打招呼。叶山也轻轻举手回应。

不知不觉间,我的视线落在叶山不停摆动的手上。

我突然想到,叶山是否抱持相同的心情?如同看著小叮一路成长的我,叶山是否也对身旁的她──或是她们──抱持这种心情?在走到教室前的短暂时间内,我不禁擅自揣测。

叶山握住教室门把的瞬间,我和他的距离拉近了一点。

╳╳╳

随著放学时间接近,早上还安安静静的教室热闹起来,整栋校舍似乎也有了一点温度。

大概是因为先前的考试期间暂停活动,体育型社团的人特别有活力,运动场上已经响起棒球社和橄榄球社的吆喝声。

教室里也一样。以叶山为首的运动社员早已不见踪影,其他学生也一个个离开。

社团活动吗……不知道侍奉社今天有没有活动?总之,去看看好了……我慢吞吞地收拾东西,准备从座位上起身。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迅速接近。

我大概猜得到是谁,回头一看,对方也刚好歪头凑过来,使我们的脸快要贴在一起。

「喔喔!吓死我……」

「啊,对、对不起!」

带点粉色,连头上丸子一同晃动的茶发,水汪汪的大眼睛,呼出气息的柔软嘴唇,因为身体后仰而更加突显的胸脯,以及当她别过脸移开视线时,窜入鼻尖的柑橘香。

这一切统统发生在极近距离之下,导致我的心脏差点忘记跳动。

我吐出一大口气,由比滨又凑过来说:

「太夸张了吧。」

她忍不住笑出来,连连拍打我的肩膀。天啊好丢脸,恨不得赶快死了算了……我们的声音太大,其他人也往这边看过来了啦……不管怎么样,麻烦别碰我的上臂好吗?那真的很有效,会害我想装MAN用力绷紧二头肌。

「要去社团吗?」

「……对、对啊,去看看。」

我一面镇定心情,一面用不太确定的口吻回答。由比滨沉思片刻,然后立刻点头。

「……这样呀。也是。等我一下。」

她跑回去跟三浦她们简短道别,抓起背包,拎上一堆有的没的,跑回来我这边。

「走吧。」

她推著我的背催促。那、那个,我自己会走,别推我……在这种紧急状况,不推挤不乱跑不说话的守则最为重要。若到达如我这般的境界,甚至会因为防灾意识过于强烈

,从平常就不跟别人说话。

对我而言,这确实是紧急状况。我们不是没有一起去过社办,但是两人共同走出教室,好像还是第一次。

我不禁在意起其他人的目光,回头看去。不过,留在教室里的人并不多,大部分都在跟自己的同伴说话,没特别注意这里。

我再瞥向刚才还在跟由比滨聊天的人,她们并没有对我们一起离开一事感到疑惑。海老名朝这边挥著手道别,三浦则是自顾自地绕著卷发。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先不论我心中的感受。对其他人来说,若要将这个画面称之为日常,或许并没有错。

由比滨放学后去侍奉社乃理所当然之事,她们也知道我是侍奉社的社员。因此我们一起去社办,是极为自然的行动。

若是以前,八成会被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不只是我,由比滨也是。

把那群人统统归类为校园阶级顶端时,我从来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自从我们开始私下接触,对彼此多少有一些了解后,现在能够以此为线索,推测出许多事。我不会称之为理解,但我们至少可以编出理由,说服自己将彼此的行动合理化。

当然,这也可以套用在走在我旁边的由比滨身上。

可能是因为放学时间已经过了一阵子,通往特别大楼的走廊比平常更冷清,空气也一样冰冷乾燥。

不过,绝对不会寒冷。

是不是因为走在我身边的由比滨──手中毛茸茸的毯子呢……我瞄向旁边,看见由比滨把下巴埋在怀里的毯子。她为什么要带毯子来?奈勒斯?她是奈勒斯吗?

因为这里是千叶,才玩花生梗吗……【注37:漫画《花生》(或称《史努比》)中的角色,总是抱著毛毯。千叶名产为花生。】

「你带毯子来做什么?」

一路上没人吭声也很奇怪,于是我随口询问,顺便打开话题。由比滨听了,疑惑地歪过头。

「咦?毯子?啊──是指这条blanket吗?」

「两个有差吗……难道它们严格上来说并不一样?像pasta和spaghetti那样?少给我什么东西都写成英文。」

「咦?可是,它上面就写著blanket啊……等一下,pasta和spaghetti还不都是英文……」

由比滨噘著嘴抱怨,然后突然察觉蹊跷,皱起眉头。被发现了吗……然而,我没有理她,继续盯著那条blanket。经过由比滨摺叠的毛毯,原本似乎也不算很大,顶多半张榻榻米。我立刻想起它原本的名称。

「对啦,是盖膝毯。」

由比滨把脸埋在毛毯里点头。

「啊,对对对。就是那个。」

「喔……你不是已经有了?」

我想起社办里的情景。由比滨跟雪之下并肩坐在一起,盖著同一条毯子,像是窝在暖被桌里。每次看到这一幕,我都会心想「好像很暖和,我这边可是冷得要死耶,好想赶快回家」,所以记得很清楚。

我的位子可是超冷的说……想到这里,我用略带羡慕的眼神看向那条毛毯。由比滨听了,眨眨眼睛。

「你竟然注意得那么仔细……」

「没、没有啦,没到注意的地步,只是自然而然地进入视线范围……」

「自然而然……」

「啊──嗯,对啦,因为我这个人的视野很广……」

虽然我只是乱扯一通,说不定我的视野真的很广。因为就算我不好意思面向由比滨,仍然能用余光瞥见她把染红的脸埋在毛毯里。

脚步声于静寂的走廊上回荡,除此之外只有冷风拍打窗户的声响,以及身旁的细微呼吸声。

糟糕,这阵沉默超尴尬的!刚才想打开话匣子的举动,根本是在自掘坟墓……要是再多沉默五秒就算答错,会变成Bad communication,工作报酬会减少啦!【注】我不奢求Perfect,至少来个Good──不对,Normal communication就好。虽然就算得到Perfect,亲爱度也不会增加。【注38:出自手机游戏《偶像大师 百万人演唱会! 剧场时光》。偶像工作时有一定机率发生对话,若在限制时间内没有选择选项,一律判定为Bad communication。】

因此,我随口说道:

「既然已经有盖膝毯了,为什么还要再买一条?你有几条腿啊?蜈蚣吗?」

「不是啦!只是买杂志送的!」

由比滨迅速抬头反驳。然而,她马上又缩了起来,眉毛垂成八字形,咕哝著说:

「……杂志买一买,突然就多了好多毛毯。老实说,我自己也很烦恼该怎么处理。」

「喔、喔……这样啊……」

要把它们处理掉啊……想想也是。每年到了冬天,动不动就能拿到一堆这类赠品。这么说来,我们家好像也不少条,跟在春日面包祭拿到的盘子一样多。那些盘子怎么摔都摔不破,所以数量有增无减……

我对此深有同感,由比滨也微笑著点头。

「天气还这么冷,我就从家里带一条过来。而且……」

她的话语突然中断,视线移向前方。我跟著看过去,原来侍奉社的社办已经近在眼前。

由比滨沉默片刻,彷佛在选择适当的说法,轻轻吸了口气。

「……我想说,如果社团活动会继续下去,乾脆把它放在社办。」

她像在自言自语般,轻声补充,然后立刻闭上嘴巴,略带难色地低下头。看见她的表情,我只能发出「是喔,原来如此」之类的回应。

也许,我大可一如往常地开玩笑带过,但我完全想不到该讲些什么。

「如果会继续下去」──

由比滨的语气,如同确信终焉即将到来。

还没想到正确的回应,我们就抵达社办。我没有说话,而是握住门把。

然而,社办的门只发出「喀」一声,文风不动。

「……锁住了。」

听见我这么说,由比滨从我后面探头望向门。

「小雪乃还没来啊……」

她把东西夹在腋下,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摸索。我瞄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我去拿钥匙。」

「咦?啊──」

由比滨好像想说什么,我挥挥手表示「没关系」,稍微快步赶向教职员办公室。

侍奉社的门一直都只有雪之下开过。

事到如今,我才意识到这一点。

那把钥匙总是在她身上,我连碰都没碰过。

╳╳╳

打开教职员办公室的门窥看,大概是因为考试刚结束,里面显得相当忙碌。

目所能及的桌子上堆满文件,到处都是讲电话跟讨论的声音。现在好像不太方便问钥匙在哪里……

这种时候就是要找平冢老师。在大多数情况下,她在办公室里不是吃饭就是在看动画。

我想像著偷拍睡脸的晨间突袭整人节目,小声说道「打扰了」踏进办公室,走向平冢老师的座位。

至今以来,我被叫来──更正,是来过这个座位好几次,现在这里却是一片陌生的景象。

平常乱七八糟堆著文件、信封、咖啡罐及模型的杂乱桌面,今天整理得乾乾净净。桌上只有一本线装黑色笔记本与旁边的原子笔。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走错位子。直到看著没有正对桌面的旋转椅,才认出平冢老师的风格。不过,她本人并没有坐在上面。

「喔,是比企谷啊。怎么啦?」

我东张西望了一阵子,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自己的名字。转头一看,叼著菸的平冢老师从隔板做的会客室探出头。啊,对喔,她会把那里当吸菸区用……

平冢老师招手示意我过去,于是我走向会客室。她原本大概在做什么书面工作,然后过去稍微休息。她拿著还没打开的罐装咖啡,大概是拿来配菸喝的吧。那罐咖啡当然是MAX咖啡,因为它也是特别的存在。

「那个,我来拿钥匙。」

我坐到沙发上,告知来意,平冢老师听了露出疑惑的表情。

「雪之下刚刚已经拿走啰……」

她吐出一口烟,弹掉菸灰。刺鼻的焦油味和白跑一趟的徒劳感,令我皱起眉头。平冢老师无奈地笑了。

「至少先确认一下吧?报告、联络、商量是很重要的喔。」

「我不知道她的手机号码。」

「……由比滨也不知道吗?」

「啊──这个嘛……」

面对平冢老师怀疑的视线,我「啊哈哈~」地打马虎眼。我只是想来拿钥匙而已──这种话谁说得出口啊?

然而,用不著我说明,平冢老师好像也察觉到什么,耸耸肩对我微笑。那温暖的眼神让人怪别扭的,我忍不住扭动身子。

这时,办公室内其他人忙碌的模样映入眼帘。

「大家很忙的样子。」

我趁机改变话题,平冢老师也眯眼看过去。

「嗯?喔,对啊,因为这学年快结束了。学期末总是这

样。」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因为入学考才这么忙,原来并不一定。仔细想想,其实还有毕业或升学年等各种问题要处理。平冢老师负责的是我们二年级,可能不会跟新生有太多交集。

「一到期末或结算前,每个地方都这么忙吗?之前我爸妈好像也是。」

「虽然各公司的结算期未必相同,大部分都订在三月底。结果我们为了配合这个时间,忙得要死……好想回家……什么结算、期末、截稿日,都给我去死吧……」

平冢老师垂头丧气地发牢骚。

我看你倒是挺闲的啊──我如此心想,默默地盯著她。

「嗯?我也很忙喔?是真的喔?」

她察觉到我内心的疑问,挺直背脊,装模作样地鼓起脸颊。但是很可惜,再年轻几岁的话,我想必会觉得很可爱……不过以平冢老师的年龄而言,这样反而显得可爱。到头来她还是很可爱嘛!

「现在……算是在休息吧?稍微放松一下。懂吗?」

她再三强调,把香菸往菸灰缸里一压,连同我的疑惑一起捻熄。可是,没有火苗的话,何须担心冒烟,不是吗?

「但我看老师的桌子很乾净说。」

「哎、哎呀~人一忙起来,就会整理东西逃避现实嘛。啊哈哈~」

平冢老师搔著头,试图蒙混过去。

好吧,我懂你的心情……当人忙碌得超过限度,脑袋会开始错乱,甚至打起电动。对吧?嗯,那就没办法了。实在不忍心责备老师,一切都是工作不好,工作即恶。恨工作不恨人的精神相当重要。

我抱著胳膊不断点头,平冢老师轻轻叹气。

「不过,也该面对工作了……」

这句话不是对我说的,比较像自言自语。平冢老师的视线移到手边的菸灰缸上。菸灰缸里没有火也没有烟,只剩下尚未散去的烟味。

或许是因为想起之前跟阳乃的对话,一闻到本以为已经习惯的烟味,还是忍不住皱起眉头。那一晚的烟味跟现在一样沉重,令人不安。我默默地站起身,想忘记那股味道。

「……我该回去了。」

「嗯,去吧。」

平冢老师也跟在后面,送我离开。

即将走出会客室时,她忽然叫住我。

「比企谷。」

「嗯?」

我回过头,看见平冢老师嘴巴微开,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盯著我。

她此刻的眼神没有平常的锐利,但也不是偶尔会露出的温柔目光。

我从来没看过这种眼神,所以更好奇她发出近似叹息的话语后,究竟打算说什么。我微微歪头,催促她继续说。

最后,平冢老师闭上眼睛摇摇头,接著扬起嘴角,露出少年般的笑容。

「……没事。接好!」

她把原本拿著的罐装咖啡拋过来。我勉强接住咖啡,望向平冢老师,纳闷她想做什么。

她把手贴上脸颊,故作可爱地眨眼吐舌。

「别告诉别人我在这里摸鱼喔☆」

呜哇,装什么可爱……我觉得有点不苏胡。等等,所以说这罐咖啡是封口费?哎呀~不用特别给我什么啦,反正我也没有对象可以告密……

总之,我也不甘示弱地摆出横V手势回答「知道了」【注】离开办公室。【注39:《星光乐园》的女主角真中菈菈的招牌动作。】

既然有人帮忙开社办的门,我也不必急著赶回去。

现在雪之下应该已经到社办,由比滨也进去了吧。我把玩著刚才拿到的MAX咖啡,慢慢走在通往社办的路上。

社办门口不仅看不见由比滨的身影,里面还传来两人的交谈声。拜其所赐,不久前还显得冷清的景色,似乎多了几许暖意。

不久前只会发出喀哒喀哒声、无法开启的门,如今一推就开。开了暖气的和煦空间中,参杂红茶的芳香。步入室内,便看见雪之下和由比滨坐在固定的靠窗座位。

「嗨。」

「你好。」

我打招呼后,也坐到靠走廊侧,专属于自己的座位。正在将刚泡好的红茶倒入杯中的雪之下抬起头,露出微笑。不过,她马上愧疚地垂下眉梢。

「对不起,我们好像刚好错过……应该先跟你联络的。」

「喔,没关系啦。」

我晃了晃手中的咖啡,表示自己只是去买饮料时顺便拿钥匙,雪之下这才松了口气。旁边的由比滨却跟她相反,不太高兴地鼓起脸颊碎碎念。

「所以才叫你先打电话……」

我忍不住苦笑。

「我不记得你有说……」

「我还来不及说,你就走掉了。」

「那是要去买MAX咖啡嘛──啊,当我没说。对不起……」

由比滨眯起眼睛瞅著我,我拿著咖啡试图辩解,但她似乎快翻起白眼,我最后只好乖乖道歉。

「……是无所谓啦。」

由比滨板著脸叹气,双手端起马克杯喝红茶。在一旁看著的雪之下轻笑出声,手拿茶壶朝我看过来。

「我泡了红茶……要喝吗?」

「啊──要。俗话说甜点装在另一个胃。」

「咖啡也算吗?虽然的确超甜的!」

由比滨用半是惊恐的眼神盯著MAX咖啡。当然算在内啰。这东西甚至比市面上那些低糖、低脂肪的甜点还甜……

总之,MAX咖啡等肚子饿的时候再喝,现在先来杯刚泡好的红茶,享受放学后TEA TIME【注40:动画《K-ON!》中五位主角组成的乐团名称】吧。

「来,请用。」

「嗯,谢啦。」

我轻啜一口红茶,吁出一口气,感受僵硬的身体逐渐放松。

因此我才发现,自己一直处于紧绷状态。

同时也发现,此刻的自己正松懈下来。

意识到这一点,刚刚还在胡言乱语的嘴巴,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呼出潮湿的气息。

以前的自己明明不会在意沉默,现在却觉得紧绷的空间非常可怕。

我瞄一眼旁边的由比滨,她正看著杯中红茶的波纹。她的心境或许与我相似。

然而,雪之下并非如此。

我和由比滨都沉默不语,雪之下带著平静的笑容开启话题:

「前一阵子,谢谢你们……」

她将手放在腿上,低头对我们鞠躬,动作既流畅又美丽。

看到她这样,我稍微放心了。虽然毫无根据,我总觉得以前也看过那挺直背脊的漂亮姿势、可爱的发旋,以及浅浅的微笑。找回熟悉的感觉后,我才得以用比想像中柔和的语气说话。

「……顺利搬完家了吗?」

今天早上,我已经从叶山口中得知答案,但我仍然再问一次。这种事还是要听本人亲口说才对。雪之下点头表示肯定。

「嗯。毕竟东西没多到称得上搬家……由比滨同学也有帮忙。」

雪之下温柔地望向由比滨,由比滨在胸前挥挥手。

「啊,没有啦!我没帮上什么忙。啊哈哈……」

由比滨可能是自谦,她露出有点不知所措的羞赧笑容,搔著丸子别过头。不过,雪之下的视线没有从她身上移开半分。

「你真的帮了我很多忙。谢谢……」

这抹微笑平静得宛如身在梦中,给人神清气爽的感觉。

一直被盯著看的由比滨也瞄向雪之下,在四目相交的瞬间,浮现像是破涕为笑的表情,点点头,深深吐出一口颤抖的气息。

雪之下大概也有点难为情,跟著腼腆一笑。

「要不要来些茶点?」

社办稍微温暖了些,空气中弥漫带著甜味的红茶香。开始西斜的夕阳照射进来,空气彷佛也染上颜色。

突然间,「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使社办的空气起了一阵涟漪。

「请进。」

雪之下镇定地回应,门缓缓开启。

╳╳╳

吹进室内的冷空气与暖气参杂,配合从窗外照进、穿过大门缝隙的光束,那道光彷佛风的形体化。

走廊上可能有窗户为了通风而开启。开著暖气的社办里,顿时充满新鲜空气。

「打扰了~」

唤来这阵风的主人──一色伊吕波笑咪咪地站在门旁,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咦?为什么不进来?门一直开著会很冷耶……我用视线斥责一色,她伸出食指抵住脸颊,歪著头说:

「那个~这里有电脑对吧?」

「有是有……」

雪之下略显困惑,回答突如其来的问题。一色又顺口接著问:

「可以播DVD吗?」

雪之下满头问号,索性直接拿出收在抽屉里的笔记型电脑。不过,用不著拿出来,我就知道答案。

「那台电脑是旧机种,反而可以播。」

「喔~」

这有什么好佩服的……

「要做什么吗?」

「没有,只是确认一下。」

「是喔……所以,你打算确认什么啦……」

一色挥了挥手,对我露出「没什么没什么」的表情。

经过以上对话,一色终于打算进来。她反手将门关上,碎碎念著走过来。

「在网路上看也是可以,不过那样就拿不到收据。那种不是都要刷卡吗?」

「你这样问,我也不懂……」

雪之下一脸困惑地回答,我跟由比滨同样听得满头雾水。这家伙在说什么啊……我带著疑惑的眼神,看著一色俐落地打开电脑。

「我租了DVD,可是学生会的电脑太新,没办法看。」

是喔……电脑太新啊……有钱真好……仔细想想,没有光碟机的笔记型电脑的确越来越多。一色在我思考的期间,从包包拿出某样东西。

那是一个手掌大小的四方形盒子。

「……这是什么?」

由比滨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轻戳。我也很想知道答案。该不会是豆腐?但上面好像有镜头,还有按钮,所以不是豆腐……

一色抓起那个盒子,插上线再接上电脑。雪之下在一旁看著,发出感叹的声音。

「喔……虽然尺寸很小,那是投影机吧。」

「对对对。啊,我把布幕放下来喔。」

一色在回答的同时站起身,拉下挂在社办角落的投影布幕。

所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一色按下盒子上的按钮,机器便发出低沉的运转声。过了一会儿,电脑画面在布幕上显示出来。

「哇~好酷喔。」

「投影得很清楚。」

由比滨目瞪口呆,雪之下则双臂环胸,手抵在下巴上。一色对她们晃晃手指,挺起胸脯得意地说:

「听说连手机画面也能投影出来喔。」

「哇……可是,应该很贵吧?」

由比滨先是吓了一跳,然后突然想到什么,发出「呵呵呵」的笑声,开玩笑地问道。一色大手一挥,霸气地回答:

「一点也不贵!用学生会的经费买,对我来说是实质免费!而且只有现在!」

「真是最差劲的销售节目主持人……」

全世界最不可信的宣传词就是「实质免费」。不论是标榜实质免费的游戏,或号称「以长期面来看一定会赚」的直销,万万不可轻信。我绝对不会被骗,也不会掏出任何一毛钱!只会用维修送的石头抽卡──我在内心如此发誓。

「这台投影机是做什么的?」

机身上的保护用透明胶膜都还没撕下,可见得是刚买回来没多久。对于这个提问,一色盯著投影机沉思片刻。

「新买的备品……吧。」

等一下,为什么要用「跳跃力……吧……」【注】的语气回答?伊吕波大哥哥,请你拿出更多自信,好好说明学生会的新朋友──投影机妹妹的魅力。【注41:动画《动物朋友》会在进广告时穿插动物饲育员的访谈,「跳跃力……吧……」为饲育员「新崎大哥哥」的名言之一。】

「不是那个意思。我在问你带投影机来的目的……」

雪之下按著太阳穴,一副头痛的样子。对对对,我也想问。

「这个嘛……」

一色用手指转著DVD光碟,放入光碟机。由比滨察觉她要做什么,立刻起身。

「电影?电影?要看电影吗?」

她突然兴奋起来,开心地拉上窗帘,还顺便把电灯统统关掉。我说,再怎么样都不会在社办里看电影吧……

然而,映在布幕上的,却是我很熟悉的画面。

自由女神、吼叫的狮子、聚光灯照亮的文字、拍打岩石的波浪……咦?真的要看电影吗?

一色无视满头问号的我,将椅子移动到方便观看的地方。由比滨也把放点心的桌子挪到前面,做好万全准备……咦?真的要看电影吗?

都已经到这个地步,雪之下大概也觉得只能奉陪,于是开始泡新的红茶……看样子,是真的要看电影。

╳╳╳

在拉起窗帘的昏暗教室中,只有投影机投射在布幕上的朦胧光芒。假如这里是电影院或放映室那种更正式的环境,我或许还可以专心看电影,投入剧情。

然而,我们身处的是侍奉社社办,亦即平时生活的地方。把这样的地方打造成非日常的空间,怎么样都会觉得不自然,而无法静下心。

更重要的是,声音只能从电脑内建的音响发出。为了听得更清楚,大家自然会围到电脑旁边,使人口密度增加。

这令我坐立不安,下意识地扭动身躯,每动一下还碰到旁边的人。耳边不时传来制服摩擦声、身体接触时吓到的抽气声,以及窃窃私语声。

脑袋里装的全是这些,电影内容几乎统统不记得。

插图008

我知道的只有这不是电影,而是国外的连续剧,还有粗略的剧情纲要。这是以美国高中为舞台的青春群像剧。总而言之,体育型的真的超可怕,美国的阶级制度好像也挺严格的──我只挤得出这么点感想。说实话,我看到一半就撑不下去,开始茫然地盯著布幕,变成不断跟烦恼战斗的修行僧。

就在我快要开悟时,影片终于结束。等到比想像中还短的工作人员表播完,一色才关闭投影机。

「呼──真有趣!」

由比滨站起来拉开窗帘,天色已经逐渐变暗。电灯一开,我就清楚看见雪之下闭著眼睛,满意地频频点头。

大家都很满足的样子……只有我因为其他事而分心,对剧情的记忆一片模糊……这时,看起来特别愉快的一色小声哼著歌,开始收拾机器。

「Dancing Queen~哼哼哼~哼哼哼~」

她唱的是在我有印象的最后一幕播放的曲子。不过后半段都只用哼的,八成是完全不记得歌词。

尽管很不忍心在她心情好的时候打断,我有个问题不得不问。我趁一色停下手时缓缓开口:

「……我说,为什么要在这里看电影?」

「那不是电影,是美剧。」

「随便啦……」

只要是一群美国人在嘻嘻哈哈的玩意儿,统统归类为好莱坞片就对了啦。何必那么麻烦?有人莫名其妙地跳起舞来的话,就是印度片啦。电影就是这样,好吗?

虽然这是美剧……我不禁深深叹息,一色讶异地问:

「学长,你不喜欢吗?」

「仔细看应该满有趣的。不过随便看看的话,残酷或辛酸的部分给我的印象比较强烈……」

我随意瞥的几个场景都是这样。更重要的是,在密室里被这些人近距离包围,真的很难熬……

「倒是你们,都喜欢这类型的作品啊……」

「是没错。毕竟挺有趣的。」

「嗯,对呀。」

一色用极其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由比滨在旁边附和,雪之下也默默点头。

「喔,是喔……」

我也看过《24反恐任务》和《越狱风云》之类的美剧,觉得满精采的。可是,一色刚才放的美剧里,偶尔会出现非常黑暗的情节,看了就觉得好累。

「……唉,说不定女生就是喜欢这点。」

我喃喃说道。由比滨跟一色好像对这句感想有意见,板起脸来。

「不只女生,男生也会看啊……」

「对呀。不如说喜欢受女生欢迎的作品还比较让人放心。反过来说,喜欢《疯狂麦斯》或《复仇者联盟》的女生,绝对是受到男朋友的影响。」

「咦?是吗?」

一色好像说了什么很重要的话,我不禁反射性地回问。一色的脸上浮现讨厌的笑容。

「十之八九。」

「喂喂喂别这样,别把因为喜欢相同的电影而高兴得不得了的男生推下地狱……偶尔也会有喜欢那种电影的女生喔……」

我这么说的根据是平冢老师。顺带一提,平冢老师喜欢的电影是《从地心窜出》、《超级战舰》和《环太平洋》喔!第一次听到时,我差点迷上她……可是啊,拿她当根据超不可信的。我瞄了一色一眼,用眼神问她一般女生喜欢的电影类型,她露出得意的笑容回答:

「所以说,喜欢《艾蜜莉的异想世界》那种又浪漫又有格调又潮的电影的女生才好!」

这家伙好激动……还有,你挑的电影真老……好吧,那部电影确实很有名,现在也能透过很多管道看到,所以我大概能理解……

「是吗……顺便问一下,你喜欢什么电影?」

一色摆出可爱的动作,双手贴在脸颊上,露出小恶魔般的微笑。

「《艾蜜莉的异想世界》❤」

「太做作了……」

「而且好假……」

还有,这个回答未免也太文青。正当我准备接在由比滨之后开口,在旁边喝红茶的雪之下闭著眼睛,扔出一句话:

「……不可否认那是一部好电影。」

好险!幸好没说出来!不管是电影还是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所以我们要多一点尊重,少一点批判!更何况没人知道地雷在哪里!

可惜,世上存在明明心里尊重对方,还能一脚踩中地雷的人。

「啊~感觉雪之下学姐就会喜欢那种~」

「……总觉

得你的说法有种恶意。」

雪之下皱起眉头,冷冷地看过去,一色吓得缩起身子,像只小动物似的躲到我后面。看见她的反应,雪之下按住太阳穴,无奈地叹气。

「回到正题,为什么突然在这里放影片?」

「啊,对对对。就是这个。」

我也一直很想问这个问题,于是转头看向一色。她拍了下手,一副猛然想起的样子。

「这部美剧是参考资料啦。如果在学生会办公室看,不是会被人觉得在打混吗!」

「难道在这里看就没有关系吗……」

「要看就给我回家看啦。」

「我特地买了投影机,当然会想用用看嘛。学生会办公室跟家里都没布幕。而且,只要过了下班时间,我就不想工作。」

我跟雪之下指出一色的不对,她却还是笑容满面,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我看下次她八成会用经费把音响也买下来,凑齐一整套设备。

在我如此暗忖之时,由比滨举手发言:

「你说的『参考资料』是什么意思?我以为只是普通地看影片……」

「之后不是有毕业典礼吗?毕业典礼结束后还有谢恩会,学生会必须负责筹办,我才会拿它来参考。」

「喔,谢恩会啊……」

我预测到一色接下来要讲什么,连著椅子整个人往后退好几步,表达出「我死都不会帮忙」的强烈意志,进入戒备状态。然而,一色好像不打算找我们帮忙,抱著胳膊,面色凝重地开始思考。

「……说实话,办一般的谢恩会,摆几张桌子让大家聊聊天就可以。不过,考虑到我毕业的时候,就觉得还是走豪华路线比较好……啊!当然了,这样毕业生也会高兴。」

哇~她没有忘记在最后补充对毕业生的考量!伊吕波成长了不少呢──我怎么可能这么想。只为自己著想的精神贯彻到这个地步,反而显得很乾脆,让人不得不佩服……这时,身旁传来类似的感叹声。我看过去,发现雪之下一脸了然于心地点著头。

「原来如此,所以才选择有舞【Prom】会的影剧参考。」

「哇,好厉害──不愧是雪之下学姐!」

一色不停拍手,猛夸雪之下。

「没什么了不起的。听你那样说,就大概察觉得到。」

虽然这句话听起来很冷静,雪之下还是得意地略为挺起胸膛,脸颊也微微泛红,被夸得很不好意思。这个人真单纯……

不管怎样,多亏雪之下猜中正确答案,我也明白了一色的用意跟Prom有关……所以,Prom到底是什么?

「Pro?什么东西?Proactiv?」

治青春痘的那个吗?我想知道那个陌生辞汇的意思,可惜问错了人。由比滨也回问我:

「Prom……桃子?」

「嗯,桃子是Plum……你真喜欢桃子……」

「咦?嗯。我喜欢桃子~」

由比滨露出灿烂的笑容,那反应还真可爱。不对啦,我想知道Prom是什么东西。

因此──告诉我吧雪基百科!我望向雪之下,她彷佛就是在等这个机会,拨开肩膀上的头发,得意地微笑。

「Plum是李子。虽然李子跟桃子同样是蔷薇目蔷薇科,严格上来说并不同种。樱桃反而跟它比较接近。」

「我想问的不是那个……」

「咦?咦?可是,李子跟桃子一样……李子跟桃子跟樱桃一样?」

由比滨陷入错乱。因为讲到樱桃吗……【注】桃来桃去子来子去的,搞得跟绕口令一样,真想请她再表演一次。不过,还是等下次再说吧。【注42:「错乱(さくらん)」与「樱桃(さくらんば)」日文音近。】

「所以,Prom到底是什么?」

「嗯……」

雪之下轻轻颔首,思考了一下后,开始解释。

「Prom是Promenade──舞会的简称。国外的高中照惯例在学年末举办的舞蹈派对……大致上是这样,可以想成豪华的毕业派对。刚才那部戏里,不就有舞会场景?」

喔……那个美式风格浓厚的Dancing Queen派对就是Prom。原来如此。回想到一半,我猛然惊觉。

「咦?那不是虚构的吗?一般学生真的会办那种活动?」

「好像是喔,而且满普遍的。我看看……」

一色拿出手机开始搜寻,查到相关资讯后,秀出画面给我们看。

「锵锵──」

「喔喔……」

出现在萤幕上的是穿著盛装,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少年少女们身处豪华派对的画面。会场根据活动性质各不相同,有的在体育馆,有的在附DJ区的俱乐部,其他还有舞厅甚至是野外,共通点就是华丽。不过,那些人怎么看都不像高中生……

「你们看你们看,超适合拍照打卡的!我超想试试看!」

「别用那莫名其妙的标准判断……」

一色指著画面中一群穿著礼服,搭乘高级礼车抵达会场的女性合照。以男生的角度来说,比起轿车,看到铁木真【注】还比较兴奋……【注43:《电脑战机Virtual-On》中的机体,日文发音与礼车(リムジン)相似。】

现在可不是想电脑战机的时候。

一色刚刚查的「舞会」规模,似乎远远超出我们想像的毕业派对,跟充满派对动物的夜间泳池趴也不太一样,又不是Juicy Party Yeah【注】那种风格……【注44:日本女性声优高桥智秋自创的问候语。】

不晓得是因为那是外国文化,还是个人喜好的问题,我实在没什么感觉,想像不出总武高中举办这种舞会的样子。

「办普通的谢恩会就够了吧,何必办舞会……」

听见我这么问,一色轻轻抚上粉红色背心的胸口,高声宣布:

「哼哼,因为我要成为舞会女王!」

「喔……」

这家伙在说什么鬼话……我一边在心中吐槽,一边向Google大神请教舞会女王的意思。

简单说来,舞会女王是经过大家票选而出,全校或全年级最正的女生。另外,也会从男生之中选出舞会国王……

「原来如此。从我们这个年级选的话,舞会国王肯定是叶山……」

「是啊。也就是说,叶山学长是国王,我则是女──啊!」

一色讲到一半,似乎也发现时间悖论了,清清喉咙对我展露微笑。

「对了,学长。虽然没有什么关联,我还是问一下~你有没有打算留级?」

「谁要留级啊……」

「学长又来了~反正你之后也要重考,最后不是都一样吗?留级的话,还能继续享受学生优惠,超划算的耶。」

「不要擅自帮我决定好吗?而且就算有学生优惠还是亏。我会去考保底校,才不当什么重考生。」

见我如此斩钉截铁,一色「唔──」地鼓起脸颊,噘起嘴巴。

「这样呀……啊,那要不要帮忙筹办舞会做为替代?」

「是要替代什么啦……」

她的表情从闷闷不乐瞬间转为「我帮学长想出了折衷方案!」脸不红气不喘地提议。而且,她的提议内容实在不敢恭维。

「等等,你真的想办舞会?」

「是的。」

我怀疑地看著她,语气中充满否定意味。一色却面不改色,使我忍不住叹气。

「现在开始筹办绝对来不及吧。重点是我不擅长那种东西,不想被牵扯进去。」

「嗯、嗯……我是觉得应该很有趣啦……可是感觉有点难。」

「没错……」

由比滨泛起苦笑,雪之下也闭著眼睛,按住太阳穴。我们三人的意见几乎一致。看见那两个人也表示有困难,就算是一色也有点打退堂鼓。

「唉,好吧,我自己也知道。但我还是想办……不行吗?」

她的语气少了刚才的气势,揪著外套的下襬,抬起视线柔弱地看过来。那副模样做作归做作,破坏力却相当惊人,会让人忍不住想答应她的请求。

然而,若不在此打消她对舞会的野心,之后想必会变得相当麻烦。

尽管于心不忍,我还是勉强挤出拒绝的话语。

「与其说不行,应该是根本办不到。理由有好几个……你也明白吧。」

理由无须再详细说明。时间、资金、人力、经验、情报等等,不足的东西太多了。这些事情用不著我说,一色应该也知道。

就算这样,她还是提出这个不可能的计画,八成有什么理由……比较实际的解决方式,就是问清楚原因,找到妥协点。

在我思考妥协方案时,一色发出沉吟,不知道在盘算什么。

「是吗……我知道了。那我们学生会自己办。」

「嗯,好……咦,什么?」

我以为自己听错,又看了她一眼。不过,那不是幻听,一色似乎也不是随口乱说。

她抬起头,用郑重的神情凝视我,目光相当坚定。

「……你有听见我说的

话吗?」

「嗯。所以我们要自己办。」

她露出从容不迫的笑容。

既然都到这个地步,我也无法再说什么。劝她放弃也不是,为她加油也不是,只能发出近似叹息的声音。

「这样啊……」

由比滨同样目瞪口呆,跟我面面相觑。我用视线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她轻轻摇头,表示「我不知道」。雪之下则始终紧闭双眼,没有参与我们的视线交谈。

照目前情况看来,只有一色本人能解开我们的疑惑。我目不转睛地看著她。

「不用露出那么意外的表情吧……我自己也知道有困难,被拒绝也在意料之中。我没那么笨。」

她看起来挺不高兴的,不过我和由比滨都明白了一切。

「啊──所以只是来碰运气的?」

「原来如此。难怪你什么都没准备,两手空空前来交涉。」

一色略显尴尬地瘪著嘴,移开视线。

「我、我有想说一起看那部美剧,引起你们对舞会的兴趣啦……」

这就叫两手空空好吗……不过,老实招供值得称赞。我对一色投以温暖的目光,她清了几下喉咙。

「总之,如果大家改变心意,对舞会产生兴趣,可以来学生会办公室玩喔。我非常欢迎!欢迎到不会让你们回家的地步!」

「根本是想压榨我们……还有,你真的要办舞会啊……」

「是的。」

一色的回答没有变。看来她已经得出结论。只不过,得出那个结论所需的证明,一项都没有成立。感觉会很棘手……

在我思考该如何是好的时候,雪之下忽然开口。

「方便请教一下吗?为什么那么想办舞会?」

一色被雪之下突如其来的问题吓到,肩膀震了一下。这个问句听起来像是针对一色,不过,雪之下似乎一直在想其他事。

所以一色才来不及反应吧。

「咦?就、就是,想当舞会女王……」

「那是两年后的事吧?」

雪之下趁一色讲不出话的空档接著提问。一色又是搔脸颊,又是拨头发地回答。

「啊──我想现在开始做准备。」

「假设两年后真的举办舞会,你不需要做准备,也会成为女王。」

「喔、喔……什么?」

一色眨著眼,看著雪之下,一脸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的模样。我和由比滨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彼此互看一眼。在一色诧异的视线下,雪之下轻声叹息。

「我的意思是,你没有『非得在今年办才行』的理由。」

「不,我绝对没说过这种话……」

雪之下不理会一色的困惑,只投以她锐利的目光,等待她的回答。一色震慑于雪之下的气势,一时显得不知所措,但她又很快地想到如何回应,两手一拍。

「啊,你想想看,明年的学生会长不一定是我呀!所以,只能趁现在筹办……」

「只要你有那个意愿,一定会当选吧。参选的人本来就少,就算进入决选投票阶段,你有能力也有实际成绩,我认为不会有问题。」

雪之下的一字一句,从意义上来看明明是温柔的,却因为语气尖锐,听起来像在责备人。这段对话彷佛在质问一色,令她无言以对。

「那是因为……呃……嗯,或许是这样没错……」

「既然如此,不妨明年再──」

「不行。」

一色打断雪之下的话。前一刻她明明还无法回嘴,这句话却没有半分动摇。雪之下凝视著一色,用眼神探寻她的意图。

「……就算我明年说要办舞会,大概也办不成,只会跟你们说的一样,被其他人用不可能、来不及为理由打回票……所以不管有多难,就算会失败,一定得先为下一步棋做准备……」

断断续续的话语在此中断,剩下努力压抑住的颤抖呼吸声,依稀传入耳中。

在我想问她「还好吗?」的瞬间,亚麻色头发用力晃了一下。

「要做就要趁现在。现在开始,说不定还来得及。」

她抬起头,用坚定的目光看向雪之下。然而,雪之下仍然面不改色。

「……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又是为了谁?」

这个沉著的提问,似乎让一色措手不及。她连连眨眼,嘴巴微张的思考模样有点像小孩子。不过,她立刻露出得意的笑容。

「当然是为了我自己!」

一色把手放在胸前,身体后仰,高傲地大声宣言。

厉害,一色。无论那句话是真话,还是用来隐藏什么的谎言,能够坚持到这个地步,我也只能给予称赞。事到如今还问什么理由,未免太不识趣。

雪之下也惊讶地眨了好几次眼,最后终于展露微笑。

「是吗。谢谢你愿意回答。」

她的笑容像是发自内心,彷佛打从心底想问这个问题。或者,也可能是基于纯粹的好奇心。雪之下接下来说的话就是如此顺口,彷佛早有准备。

「那么,就来办舞会吧。」

「咦?真的吗可以吗?哇~我最喜欢雪之下学姐了!不过刚刚那是怎样超可怕的耶拜托别再那样了我说真的。」

一色跑到雪之下身旁,尖叫著抱住她。雪之下露出不耐的表情,用冰冷的低音说「别这样」,推开一色。

看到这温馨的景象,我跟由比滨不约而同地叹一口气。

「既然是社长的决定就没办法了。该工作啰……」

「……嗯,对呀。」

我自顾自地抱怨,由比滨苦笑著点头。

总而言之,侍奉社的方针定下来了。有任务就去达成。我伸了个懒腰,动动肩膀。这时,雪之下轻声对我们开口:

「……那个,可以让我说句话吗?」

「嗯?」

我和由比滨看著雪之下,她有点紧张地端正坐姿。

「这个决定是我个人的意思,我不打算强迫你们帮忙。」

「……喔、喔。什么意思?」

她在说什么啊?我盯著雪之下的眼睛,她轻轻吸了口气,挺直背脊。

「那个,也就是说……这不是我以社长身分下的决定,没有强制力,所以不用把这件事当成社团活动。如果你们愿意帮忙,我当然会很感谢。就算只有一个人,我也会负责把舞会办好……」

雪之下越说越小声,语意也越来越模糊不清。可能是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放在腿上的手揪住裙子,头微微垂下,一副难以启齿地咬著嘴唇。

这番不著边际的话,让我疑惑了一下。但我有印象,自己以前也讲过类似的歪理。一色大概也感觉到这一点。

不过,这比我当时的歪理更容易突破。

「也就是说,我们可以自由参加吧。」

雪之下看了我一眼,犹豫著张开嘴。可是,在她发出声音前,旁边传来非常温柔的声音。

「不是啦,自闭男。」

由比滨指出我的错误,但她的语气不像在责备、叮咛,或纠正。她的声音如轻柔的羽毛,我的视线被吸引过去。她摇摇头,然后望向桌子,吁出一口气。

片刻过后,她对雪之下露出柔和的微笑。

「小雪乃……是想靠自己的力量试试看吧。」

雪之下毫不犹豫地点头肯定。

啊啊,是吗。我豁然开朗。确实不是我想的那样,我确实搞错了。

无论经过多久,哪怕我们说了千言万语,用话语层层包覆,结果,总是不讲出最重要的内容。她只凭温柔的一句话,就说中她心中所思。

雪之下双唇打颤,轻轻吸气。

「要做就要趁现在,现在开始说不定还来得及……我大概也是这样。」

一色讶异地睁大眼睛,呆呆看著雪之下的侧脸。能维持镇定的或许只有由比滨。无论何时,只有她能正确领会雪之下的话语。

「所以,我想好好踏出这一步……若你们能在一旁看著,我会很高兴的。」

「嗯,那我不会再多说什么。不过,答应我──」

由比滨伸出小指,雪之下大概是不知该做何反应,只把手伸到不近不远的尴尬位置。不过,在等待的期间,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凑近,缠绕在一起。

「绝对不要勉强。还有,需要人手的话一定要叫我。这跟侍奉社没关系,是因为我是你的朋友。你需要帮忙的时候,我希望能帮上忙……」

「嗯,我答应你……谢谢。」

打完勾勾后,由比滨扬起嘴角,露出残留些许稚气、一如往常的开朗笑容。

「嗯,好。我没问题了。自闭男呢?」

她的话音清脆得如铃铛作响,我一时没办法立刻反应过来。

「喔……」

我还是只能做出跟叹气没两样的回应。我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在针对哪个问题回答。雪之下不安地抬头凝视我。

「……我做错了吗?」

「……不。就这样吧。虽然我也不是很懂。」

「你总是这么随便。」

雪之下笑了出来,我的声音也带著一丝笑意。我终于理解,

自己在那优雅的欠身道谢中找到什么,以及那委婉的话语想表达什么。会觉得熟悉是理所当然的,能够理解也极其自然。这股安心与寂寥感,我早已体会过。

「……原来如此,我大概明白了。」

一色咕哝道。她略显疲惫,叹气也有些沉重。雪之下察觉到这点,客气地问她:

「那个,对不起……你会在意吗?只有我一个人,你可能会觉得不安……」

「啊,不会,我不怎么担心这部分,学姐别在意。」

一色对低头致歉的雪之下回以微笑,然后站起来向她踏出一步,侧过身子与她平视。

「那么,明天起可以请学姐来学生会办公室吗?」

「嗯。请多指教。」

「哪里,我才要请你多多指教,雪乃学姐。」

一色开玩笑似的对雪之下敬礼,抱起她带来的东西转过身。

雪之下似乎不习惯「雪乃学姐」的称呼,面露疑惑。一色不予理会,快步走向门口,在关上门的前一刻挥手说「拜拜」,离开社办。

目送她离开后,社办只剩我们三个人。离校时间已经过了,再不走实在不太好。

「……我们也回去吧。」

雪之下看时间后说道,我跟由比滨都点头赞同,迅速收拾好东西。由比滨叠好腿上的毛毯,夹在腋下走出社办。

我也来到外面,雪之下则跟在后头。

盘踞在校舍的黑暗,使走廊的温度大幅下降。才隔一扇门而已,就让人觉得到了另一个地方。

这股刺在肌肤上的寒意,证明了这间社办是多么舒适的空间。

既然不是工作,明天起就不用来这里。思及此,便感到有些不舍。

不过,所谓的自立一定就是如此。像小町安稳地从哥哥身边独立那样,有点寂寞,又令人自豪。因此,这是一件该祝福的事。

社办的门喀嚓一声锁上,彷佛将珍贵的事物锁进里面。

那把钥匙只有她拥有,我从未碰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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