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5 果然,一色伊吕波是最强的学妹。

在社办谈完事情的隔天,气温难得回暖。

强风从一大早便没停过。即使是放学后,窗户还是被吹得喀哒作响。透过玻璃照进来的阳光足以温暖教室,所以今天暖气难得失业,早早便被关闭。

害怕寒冷,舍不得离开温暖的教室的同学,今天也一下就跑到外面。

教室内只剩下寥寥数人,于是我也拿起没特别装什么东西的书包,准备离开。

这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已经穿好大衣的由比滨。

我大概知道由比滨的来意,默默站起来。她一边围围巾,一边问:

「自闭男,你今天打算怎么办?」

「啊──」

她的问题跟我预想的有点出入,使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由比滨亲口告诉雪之下若有需要,她会以朋友的身分帮忙。我则不同,没有表明态度,也没被徵询意愿。因此,目前的我等于没有工作。

我始终主张「只有非做不可时才做」,这句话没有半分虚假,未来也不会改变。

我现在没有接到委托或谘询,也没有必须履行的责任和契约,或是该赎的罪。

所以,没必要去社办。

得出这个结论莫名地费时,我的表情不知不觉转为苦笑。

「不了,我直接回家。」

我讲完才意识到,刚才那句「不了」未免太语焉不详。但我没有将内心所想说出来,而是开口问她:

「你呢?」

由比滨也捏著脸上的围巾,想了一下。

「嗯……我也回家……」

「是吗。」

「嗯。」

由比滨点点头,把脸埋进毛线中。对话到此中断。

尽管只有短短几秒,我们之间确实存在著沉默。

在意这段沉默的,大概不只有我。虽然称不上是证据,我跟由比滨互瞄了对方好几次。

……怎么回事?现在是怎样!

我不知所措,觉得该打破沉默,却又想不到要讲什么。我像要掩饰尴尬般,重新背好一点都不重的书包。

「……再见。」

「啊!嗯。再见。」

由比滨轻轻挥手。我点头回应,走向门口,背后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

我向后瞥了一眼,看见由比滨回去找三浦。

「我今天也没社团活动,可以跟你们一起去~」

「嗯……咦?什么?你可以去吗?好耶!天啊,我完全没想要去哪。糟糕糟糕,要去哪?」

至于三浦,她本来在弄头发玩手机,听见由比滨意料外的答覆,吓得看了她两眼,然后立刻望向海老名。海老名轻笑著说:

「优美子决定就好。反正都是在千叶吧?虽然我也不知道。」

「啊?我决定的话,当然是串家物语啊。」

「喔~吃串炸啊~」

三浦一反刚才的慌乱,不知为何开始装高傲,海老名则拍著手,随便附和几声。这种对话似乎让由比滨很开心,她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问「串炸?要去吃串炸?真的吗?」串家物语是什么啊……大家一起聊串炸吗?讨论串炸?感觉会因为要从上面看还是从下面看起争执……【注45:改自电影《烟花》,原名直译为「升起的烟火要从下面看?还是从侧面看?」,「讨论串炸」与「升起的烟火」日文发音相似。】

不管怎么样,由比滨放学后的行程似乎定下来了。

我则毫无计画,现在才开始想要做什么,默默地来到走廊上。

拜之前的连假所赐,动画库存已经消耗完毕,大部分的书也已经在社办看完。

既然如此,只剩下成堆还没破关的游戏。之前小町在准备考试,所以我都避免用家机玩──我一边思考,一边走下楼梯。

很久没有毫无顾忌地窝在沙发上打电动,所以我还满兴奋的。尤其是碰到什么大作备受期待的最新续作时,我可能会连打三天三夜……勇者Eightman又~要拯救世界了吗?

我越想越期待,整个人都快跳起来了。

仔细一想,被迫加入侍奉社前,我都是这样度过自由的时间。

我来到一楼,走向大门口。

然后,看见把外套夹在腋下走路的雪之下。从方向看来,大概是要去学生会办公室。她的脚步有点急促,使我犹豫了一下该不该叫她。最后我只是远远地目送她离去。

从今天开始,雪之下要跟一色一起筹办舞会。

关于这件事,我并不清楚详情。除了侍奉社外,我和雪之下没有任何交集,没社团活动就说不上话。普通科的我和国际教养班的雪之下,连体育和实习课都不会一起上。

我们平时碰到面的话,几乎都是偶然。不过,我还是没有执意问她舞会的事。

找不到时机搭话固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我明明没帮忙,还特地跑去说些「状况如何」、「有好好干吗」之类的话,只会让人觉得「凭什么」、「你哪有资格」而造成反感,因此我不敢找她说话。产生这种念头的瞬间我就已经感觉很不爽了耶?自我意识过剩真是太可怕啦……

在我沮丧的时候,雪之下已经转过走廊。

在她的脚步中,看不见迷惘。

她抬头挺胸,炯炯有神地凝视前方,踩著规律的步伐。每踏出一步,亮丽的乌黑长发便随之摇晃。

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范围内,我才总算想起自己正在回家路上。

╳╳╳

由于是很久没接触的家用主机游戏,我玩了一整夜都没阖眼。隔天睡眼惺忪地上学,回家再继续狂玩。

剧情顺利推进,玩到停不下来。可是在RPG的世界里,停滞的时刻终将来临。

其要因就是练等与搜集要素。等级封顶的难度比较不高,但搜集要素就可怕了。从小玩宝可梦长大的人,总会得一种非把图鉴全开不可的强迫症。他们像打开行事历,发现假日栏一片空白的大学新鲜人,死命地填满空格。

奖杯、称号、图鉴,再加上第二轮以后的自虐玩法……

然而,勉强考上大学的新鲜人努力在暑假大玩一场的结果,就是开学后被人在背后说「那家伙是不是太拚了」「说实话,偶尔会不忍看」「光是看著就觉得好可怜」「跟他果然很难合得来」,过不了多久,便像断了线似的失去消息。我的干劲也像这样,在途中消失殆尽……大学生好恐怖!

简单地说,不论是兴趣还是游戏,一旦变成例行公事或被设下目标,便与工作无异。我花了三天三夜才领悟这个道理,今天也是睡眼惺忪地出门上学。

一整天下来,我几乎所有课堂都在补眠,导致放学时腰痛到不行。

最后一堂班会结束后,我勉强挺起吱嘎作响、阵阵发疼的腰部,扭了几下,跟某一天和爸爸聊天的时候一样Green Green【注46:出自美国童谣〈Green Green〉的歌词,扭腰的拟态词与Green音近。下文「活在世上的喜悦及伤悲」同为该曲歌词】。

严重的腰痛及睡意,使我思考起活在世上的喜悦及伤悲,扭著腰一拐一拐地走出教室。

户冢似乎一直在远处看著,快步走了过来。

「八幡,你今天一直在睡耶。与其说今天,最近你一直都这样。还好吗?」

他站到我旁边,观察我的脸色。这个动作宛如亲近人的兔子,令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同时也为让户冢瞎操心感到愧疚。

「没事没事。我只是这三天都熬夜打电动。」

「这、这样啊……」

我刻意提起精神回答,户冢却不知为何退了几步。好啦,其实我自己也很清楚。炫耀自己熬夜打电动,人家当然会退避三舍……我没睡喔~三天三夜没睡都在打电动喔~咦?你从哪里听说我没睡觉的?从哪听说的啊~【注】面对旁人看来都觉得白目的我,户冢像要重振精神似的以手扠腰,鼓起脸颊。【注47:改自日本漫画家地狱三泽的「让人迷上的名言」。原句为「我看起来那么像没睡觉吗──?你从哪听说的?从哪听说的啊──?」】

「可是,这样太不健康了。电动一天只能玩一小时!」

他竖起食指,用「大家遵守规矩,快乐地决斗吧」【注】的态度训话。这家伙真是个好人……【注48:出自《游戏王》动画播放片头曲前插入的标语。】

户冢瞄了后面,亦即我刚走出的教室一眼,小声补充:

「而且你一直这样,雪之下和由比滨同学会生气喔?」

我只能苦笑以对。她们确实是会在这种时候劝戒的好人。

「……最近没有社团活动,我才能玩这么凶。」

这句话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户冢点点头,表示理解。

「啊,原来你们休息。」

「就这一阵子。所以我没其他事可做……」

我在回答的时候忍不住打哈欠。我现在好想睡觉【注】……甚至看见天使了。不,不行不行!我才刚得到户冢的奖励……不对,是亲亲……不对,是亲切的叮咛。要是我表现出想睡的样子,又会再次得到奖励。就算是

户冢那样的人,要求他再奖励我,也只会换来鄙视的眼神。这样好像也不错……【注49:出自《龙龙与忠狗》中主角龙龙临死前的台词。】

想到这里,我突然对为自己操心的户冢过意不去。谁教我从刚刚到现在一直是这副德行!可见睡眠有多重要!总之,今天就别再沉迷于电玩,好好地健康生活。

「嗯,一直打电动确实不太好……户冢,你最近有哪天有空吗?」

这恐怕是我有生以来最聪明帅气的邀约。连我都快迷上自己了。呀──八幡快来抱我!若不这样帮自己打气,我可能会羞耻和害羞致死……假如我约的是女生,别说黑历史了,这段对话八成会像《世纪影像》【注】那样留在我的记忆中,成为我人生的负面遗产保存下来!【注50:日本放送协会制作的历史纪录片。】

对我来说,户冢恐怕是我唯一可以亲昵交谈的男生。虽然能否称为朋友还需要得到对方的认可,至少在我的心中,户冢属于无限接近朋友的类别。

尽管如此,单独约人出来难度还是很高。不只是我,对户冢而言大概也一样。

若是大家在聊天的过程中决定出去玩,倒还算轻松。一对多的话,个人的责任会分散到多个方向;不过一对一的话,所有的责任都得由自己和对方扛。也就是说,拒绝方的愧疚感会跟著增加。如果是在团体中,通常只要回答「有空的话就去」大概都不会有问题。之后只要想办法让其他人觉得「那家伙每次都那样说,最后绝对不会来。我看以后别约他了」即可圆满地拆伙。我非常推荐。

我高速地在脑内对自己辩解,户冢则目瞪口呆,双眼眨啊眨的。咦?这反应是怎么回事?

在仔细观察之下,他的嘴巴一开一合,嘴型介于「啊」和「喔」之间,两只手也忙得四处摆动。最后,他沉吟了一会儿,接著用力合掌,向我低下头。

「对不起!平常有社团活动,我不能请假……啊,不过晚上……有时候又有课,而且时间也有点晚……我想想,下周末有练习赛……唔……」

看到他努力想排出时间,又因为身为社长的责任感而左右为难,我非常心痛,同时也很高兴他愿意为我这么伤脑筋……在两种意义上,我都差点掉下眼泪。最近我的泪腺特别脆弱,真头痛。每个礼拜光是看到光之美少女努力站起来,都会忍不住想哭……

不过,真正感到为难的不是我,而是户冢吧。谁教我平常都不约人,才会在这种关键时刻造成对方困扰。下次小心一点好了。具体上来说,差不多三个月前就要开始安排行程……我在内心打定主意后,马上开始为目标铺路。

「没关系啦,可以下次再约。我说真的。」

我刻意强调「下次」两字,将希望寄托在未来上,户冢果然兴奋地凑了过来。

「真的?一言为定喔!我会再联络你!」

「喔,好……」

户冢双手握拳,两眼发光,反而让我有点乱了方寸。接著,他用力地吐出一口气。

「八幡会主动约人,真的很难得呢!约好啰!下次!一定要!」

他伸手朝我一指,我笑著点头。户冢也回以微笑,「嘿咻」一声把球拍袋背好。

「那么,我去社团了。」

「嗯,慢走。加油啊。」

户冢飞奔出去后,在几步路之外对我大大地挥手,我稍微抬起手回应。看著他的背影逐渐远去,我也向前迈步。

对任何人来说如同家常便饭的事,我好像也终于能够办到。虽然目前我还是得集中精神、反覆思考、制定计画、遵循道理、提出理论、说服自己才做得到。

我并不是希望自己改变,也没有要改变的意思。这一切几乎是自然发展下的结果,虽然大部分都只需要依赖户冢的好意。尽管如此,我确实感觉到自己正一步步地接近别人。

不过,这也是因为对象是户冢彩加,才能成立吧。

因为现在的我,其他事一件都做不好。

到头来放学后的行程一片空白,我甚至连回家打电动的兴致都没有。没工作的话真的无事可做,幸好今天我至少还有睡意。

反正现在腰痛得要命,不如赶快回家睡觉吧。我弯过走廊的转角,步下楼梯。就在这个瞬间,楼梯间响起尖锐的笑声,回荡久久不止。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八幡,我都看见了!也都听见了!我知道你现在闲得要命!」

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

因此我头也不回,直接下楼,踏上归途!

╳╳╳

哎,若能乾脆地无视他,自个儿回家去倒还好。但材木座义辉的可怕之处,就在于无法让你如愿。

他一下子讨好我,一下子挑衅我,最后哭著求我,把我拖到车站前的萨利亚。当我回神时,自己已经在大啖米兰风焗饭,享用饮料吧。

填饱肚子,重新活过来后,我叹一口气说道:

「……好啦,我想回去了。」

「且慢,先开个会。」

「啥?」

「轻小说作家跟编辑开会的地方,就是要在萨利亚。」

「喔……」

是喔,我觉得一般会在出版社的会议室或咖啡厅耶……他又在网路上打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好吧,这家伙并非什么事都没做,只是空有热情,搞错方向,再加上从不付诸行动罢了。天啊,没有半点值得称赞的地方!

我对他投以半是无奈,半是嘲讽,加起来变成完全是轻蔑的视线。可是因为我回话时打了个哈欠,声音听起来好像带著一丝敬佩。材木座因此心情大好,但他随后发现我只是在敷衍,而推了一下眼镜,盯著我在打哈欠时渗泪的眼睛。

「怎么?你一脸想睡的样子。」

「嗯,我最近很闲,一直在打电动,不小心就打到天亮。」

材木座动了一下。

「很闲所以在打电动?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他耸耸肩,抬起双手,摆出非常美式的动作。啊──看样子,他绝对会讲很久……为何我们这种男生平时明明沉默寡言,一提到熟悉的领域却又立刻开启话匣子,久久停不下来?明知回家后会后悔「啊啊啊,刚才不小心讲得太忘我,对方一定觉得我是怪人……」

不过,如果是熟稔的对象,大概就不会顾虑这种事。材木座高举起手,开始侃侃而谈。

「忙到焦头烂额,挤不出任何时间的时候打电动,才能尝到最棒的滋味。糟糕糟糕糟糕……现在根本不是打电动的时候……没有啦,真的!我真的超忙的,没打电动啦!真的!这次没有说谎──像这样边玩边在心中辩解,还会产生悖德感,将游戏体验带到更高的层次。这是我的亲身经验。考试前熬夜打电动,隔天去学校时的兴奋感乃异常之至!」

「很不想赞同,但又无法否定……」

老实说,我昨天熬夜打电动,今天上学时,真的兴奋地在心里窃笑「完了完了,昨天没睡耶~完了完了」完了完了~我真的是个怪人~完了完了~

材木座似乎将我嗳昧不明的回应视为肯定,得意洋洋地笑著。完了完了~

「所以,你在玩哪款游戏?」

「喔,这个。」

我用手机连上那款游戏的官方网站。材木座看了后,推推眼镜,用极平淡的语气发出怀念的叹息。

「啊~这款啊……女主角中途离队超虐的~」

他没有特别装模作样,态度非常自然。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的眉头全都皱在一起。

「……啥?喂喂喂,你干么爆雷?我已经把种子用在她身上了耶!啊啊……突然玩不下去了……还有你别再玩游戏,滚去写稿啦……」

「咦?你还没破吗?抱歉……可、可是,这都要怪你自己没在刚出时就全破!啊哈哈哈活该!」

材木座得意地哈哈大笑。唉,也罢,他已经跟我道歉了……

再说,隔了一段时间才玩的玩家,自己也该做好觉悟。而且不只游戏,电影跟戏剧亦然。在日本史的课堂上崩溃「真的假的,这名武将会死喔?大河剧之后的剧情被雷了」是不可取的行为。自己想想看,有哪个战国武将活到现在还没死?

话虽如此,游戏环境、视听环境因人而异。希望大家玩游戏,看影剧时铭记于心,让每个人都能好好地享受剧情!

「我是刚发售时就买了,可是一直放著没玩……小町要考试,不太方便在家打电动。」

材木座边嚼佛卡夏边点头。

「喔~原来如此。对喔,令妹今年国三。她考的是哪一所学校?」

「啊?我们学校啊。我没说吗?」

「嗯嗯嗯嗯嗯!在下可没听说喔wwwwww」

「也对,毕竟我们不太会聊毕业后的出路、未来、家庭状况这类私事。」

「明明就有!我很常讲将来的梦想跟毕业后的出路好吗!今日我就是为此把你叫来。」

我用眼神询问气叹噗的材木座「所以你到底有什么事?」他装模作样地发出「铿隆铿隆」的咳嗽声,缓缓用一只手遮住脸,从指缝间露出的表情充满苦恼。接著,他伸出

另一只手,自胸前的口袋拿出摺叠的纸片,用食指与中指夹住。在灯光的照射下,我可以隐约看见纸片上的文字。

「之前我不是在图书室跟你讨论过?大纲写好了……」

「喔──」

我想起来了。大约是在二月初,他突然跑来社办说要当编辑。不过,这家伙怎么老是在写大纲?我从来没看过他的成品原稿……虽然这么想,我还是抽起那张纸。

就在我准备掀开时,露指手套出现在面前,迅速将纸片抽回。

「慢著──太、太丢脸了,你回家再看……」

「什么啊,难道是情书吗?还有不要脸红,超恶心的。」

我一把抢回材木座写的大纲。既然他叫我别在这边看,就只能带回家了。我郑重其事地把纸折好,收到书包底部。接下来,我八成会彻底忘记它的存在,一辈子都不会打开来看。所以,至少好好地埋葬它吧……

材木座不会知道我在想什么。他满足地看我仔细收好大纲,望向远方叹著气说:

「明年就要考试了……这是最后的挑战。」

什么最后的挑战,这家伙从来没挑战过吧?尽管浮现如此疑惑,见他面色凝重,似乎颇为认真,我只能将疑问吞回去。

这对材木座来说,应该也算是一个了断。

没有什么比「考试」更适合做为放弃的藉口。「就业」或许也有同样的意义。梦想、兴趣、社团活动等充满无限未来的可能性,将被放入名为「社会要求的大人」之模子重新熔铸。

正因如此,在任凭世界翻弄,被迫屈服、抹消掉一切之前,我们会想挑战、抵抗,试图挣扎,为了成为某种人物而努力捕捉片鳞半爪──说不定连「她」也是。

或许是因为想到这些事,我在不知不觉间沉默不语。不晓得材木座是如何解读这阵沉默,他用力拍我的肩膀,竖起大拇指:

「别担心,只是高中最后的挑战啦。」

呜哇,竟然给我露出得意的表情……

「不,我不是在担心你……」

「出现啦~你这个大傲娇!噗噗──」

他掩住嘴巴,发出噗噗呵呵的笑声。这个家伙真的有够烦……不过,这种时候不管再说什么,他都不可能好好回应,所以我摆出不耐烦的表情,频频点头应付「好好好,对啦对啦」催促材木座继续说。看他刚才得意的表情,八成还有什么想说的。

如我所料,材木座低声一笑,煞有介事地开始诉说:

「这并不是要放弃。有身为高中生的现在才能写的东西,自然也会有升上大学后才写得出来的东西。最短距离未必正确,绕远路方为吾之正道。」

假如你身为高中生的当下有写出像样的东西,这句话绝对相当帅气……我把这句吐槽放在心里,没有说出口。毕竟,我不认为他说的有什么错。正因为如此,我决定用最灿烂的笑容,送他另一句话。

「是啊,说不定也有成为重考生才写得出来的东西。」

「哈、哈、哈、哈!……感觉有点真实,还是换个话题吧。我好像真的有可能要重考,不太想思考这件事。好,不说了不说了。」

材木座仰天大笑,下一秒立刻转为严肃。我看了忍不住苦笑。这家伙无可救药的程度,反而让人安心起来……

仔细想想,材木座是少数认识加入侍奉社前的我的人。虽然我们只是因为体育课时没有搭档,才被凑在一起,我跟他仍然是处境相同之人。倘若我没加入侍奉社,可能会像现在这样,每天与他一起度过放学后的时间。

……好吧,或许也不错。

不过偶尔一次就好!老实说,跟材木座相处真的很累!

╳╳╳

根据早上的新闻报导,关东的梅花也开了。因此我才知道,前几天的强风是今年春天的第一阵南风。虽然这几天偶尔还会转冷,温暖的日子也不少,可谓三寒四温【注】。我感觉得到漫长的冬天即将结束。【注51:指冬天时天气连续冷三天后,接下来会回暖四天的现象。】

大考之神也在吟咏「东风吹来捎芬芳,梅花无主勿忘春」【注】。在这样的时刻,入学考的放榜日来临。【注52:日本平安时代的诗人菅原道真的和歌】

梅花开了,樱花还没吗【注】──一大早,小町神情自若地喝著茶,只有我一个人内心七上八下。【注53:出自江户时代之民谣,象徵考试合格。】

「那个……我该去上学啰……」

「嗯,小町也要出门了。还有……放榜了会立刻通知,别担心。」

我烦恼了很久该跟小町说什么,最后还是只说出这句话。小町对我眨了一下眼,彷佛在表示「没事的,小事一桩啦」【注54:《战姬绝唱》角色立花响的口头襌。动画版配音员与小町为同一人】。

现在的我恐怕比当年等待放榜的自己更紧张。小町大概是要缓和我的情绪才这么说。看到她从容不迫的态度,我终于冷静下来。

从前几天开始,小町突然变得成熟许多。尽管她还是国中生,尚未成年,从她身上看得出「自己已经不是小孩」的自觉。

小町本来就在一些特别的地方成熟,不如说有点世故,现在好像增添几分冷静沉著。说是她的成长抑或开始独立的证明都不为过。真的有种妹妹要离开哥哥的感觉。

我将突然涌上心头的一抹寂寥藏到微笑底下,急忙准备出门,在玄关对小町说:

「那我走了。」

「好──路上小心。」

虽然不在视线范围,我还是听见客厅传来悠哉的声音。

我骑著吱吱嘎嘎作响的脚踏车,穿过再熟悉不过的上学路。如果小町考上,我们是不是能一起上学?不,恐怕不会。也许我们偶尔会刚好在同一时间出门,不过应该不会特地一起去学校。我跟小町会藉此维持舒适、适当的距离。

由于脑袋里都是小町的事,我到学校后,甚至是班会开始和上课中,都一直心不在焉。

第二节课即将结束时,我瞄了一眼时钟。今天我从一早就不断地看时钟。如今,时针终于指到我等待已久的数字。

再过不久就要放榜……

我偷偷吐出一口气后,下课铃声总算响起。看著老师离开教室后,我活动一下手臂,放松肩膀。这时,我的手机发出震动。

我匆匆忙忙拿出手机,萤幕上显示著「有一封新简讯」,以及小町的名字。

一想到这封简讯将告知小町有没有考上,我瞬间感到恐惧,犹豫是否该开启。

最后我下定决心,将紧张得快要发抖的手指伸向萤幕。

就在这时,一只敏捷的野兽冲过面前,卷起一阵风。她的发束如骏马的尾巴在空中飘扬,留下美丽的蓝色轨迹。

我惊讶地看过去,川崎沙希已经飞奔而出。八成是她的弟弟大志也在同一时间传了简讯。我跟著起身,跑出教室。

其他同学见平常都窝在角落的人突然冲出去,纷纷问起发生什么事,没过多久便形成一阵骚动。

「咦?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我们也要去吗?去呗去呗!」

我听见身后传来户部兴奋的声音,但由于下课时间只有十分钟,现在可没空回头。川崎已经华丽地消失在遥远的走廊尽头。

她的目的地想必是正门前的榜单。我当然也一样。最后,我只花不到一分钟就冲到挤满人潮、一片喧嚣的正门处。

在众多吵吵闹闹的考生中,我马上找到小町。小町好像也发现了我。

我擦掉额头的汗,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小町则与我相反,极为冷静地举起手,慢慢走向这边。

「啊,哥哥。小町考上啰。」

然后,轻描淡写地扔出一句话。

因此,我当下反而不知如何反应。急促的呼吸在深深吐出的气之后平息下来,近似疲劳的安心感,在胸中逐渐扩散。

「是吗……」

我总算挤出这么一句话。说真的,我高兴得想跳起来,想大力夸奖小町,但是看到当事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我便觉得我也该配合她。

我甚至想好好地摸小町的头,不过她已经长大了,还是表现得冷静一点吧。自己不该再以哥哥的身分,而是以兄长的身分,向长大的妹妹看齐。

于是,我开始思考成熟稳重的男性会讲的祝贺词。

「太好了。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然而,讲出来的尽是单调的话语。真是令人头痛的哥哥。跟妹妹比起来,这个哥哥是不是毫无成长啊?我逐渐厌恶起自己。平常那么爱卖弄文字,这种时候却讲不出适当的台词。

我看著小町,担心她会不会对自己失望。

既然话语无法传达出自己的心意,至少用最灿烂的笑容恭喜她吧。不过,我的笑容不怎么好看,还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小町并没有闭眼。她只是用带著笑意的眼神,凝视我的眼睛。

「嗯,太好了。真的……」

她点一下头,偌大的双眼在阳光下闪耀。讲到一半的话被吸鼻子的声音打断,深深吐出来的气息颤抖著。她像是要抑制住似的用力

吸气,但呼出口的气息还是参杂哽咽。

「真的,真的……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小町整个人扑过来,头撞上我的胸口。肌肤感觉到的湿润吐息、不规律的抽泣声,化为声音的结晶砸在我身上。

不晓得已经多久没看过小町这样大哭了。她哭的模样跟小时候完全没变。今天早上看起来明明还那么成熟──我在苦笑之后,猛然惊觉。

啊啊,不对。这家伙并非真的内心平静,只是努力表现出冷静的模样。为了不让我和父母操心,或是出于担心而问东问西,反而带给自己压力,才将不安与紧张压抑在心底。她努力支撑著颤抖不已的双脚,面对黑白分明到近乎残酷的答案。

我发自内心觉得,她能得到回报真的太好了。

我的手自然而然伸向小町的头,轻拍几下,再拨拨她的头发。怀里的小町又大哭起来。

「呜啊啊啊啊,哥哥呜呜呜呜呜,太好了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她哭得太激动,宛如哭戏演得太投入的藤原龙也,我拍著她的背加以安抚。

看来我们兄妹要离开彼此,真正地各自独立,还得花点时间。到时候不管我再怎么不愿意,小町也会成长为一名成熟的出色女性吧。那样的一天,或许不会太遥远。

不过在那之前,可以再让我当一下哥哥吗……

我陪著小町好一阵子后,背后传来川崎沙希锐利的声音。

「大志!」

「姐,太好了!」

我稍微转头,瞥见大志高举著刚领到的合格者用资料,往这里走过来。

他的声音相当宏亮,话中充满骄傲,让我想到名作《洛基》中,洛基呼唤雅德莉安的模样。

小町大概是听见大志的声音,才想起现场还有其他人。她回过神来,使劲推开我,用制服袖子猛擦眼角。

也是啦。没人希望自己大哭的样子被熟人看见。我苦笑著把小町挡在背后。

这时大志注意到我,走向这边。至于川崎,她在角落独自仰望天空,不时用手擦眼角。嗯嗯,太好啰,姐姐……

我想像一下川崎的心情,忍不住感慨。大志走到我的面前,摆出胜利姿势。

「哥哥,我考上了!」

「再叫哥哥小心我宰了你。叫学长。恭喜你考上啦,还有你是谁啊?」

「谢谢!我是川崎大志!呃……比企谷学长!」

大志咧嘴一笑,表情比以前更有男子气概,变得像个男人了。因此,我决定用充满男子气概的方式祝贺他。

「……太好了。好,我来把你拋起来。」

「哥哥要一个人拋吗?那不叫抛,是德式背摔吧!下面是水泥地耶!会死人的!」

大志伸出双手阻挡,与我拉开距离。看来他打算彻底拒绝。我露出苦笑,准备跟他说只是开玩笑。

「喔,要拋人吗?真假?来呗~」

然而,户部突然在我开口前现身,大河与大冈也跟在后面,他八成是想藉机玩闹一下。仔细一看,附近还有我们班和别班的人。这么说来,叶山呢……我找了一下,他在跟老师谈笑。看样子,他好像在帮大家说话。虽然说是下课时间,我们仍然跑出了学校。不过他的贴心之举遇到户部等人,显得毫无意义……

「耶嘿──」

户部大声吆喝,率领大和跟大冈围住试图抵抗的大志,把他拋起来。

我趁这机会回头望向背后的小町。

「小町,去跟学校报告。还有,爸妈也是。」

「嗯……」

她带著仍然泛红的眼睛,吸著鼻子回答后,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学校。我心不在焉地听著她讲电话,看了时钟一眼。差不多该回教室了……我看向帮忙跟老师周旋的叶山,由比滨从他的旁边跑过来。

「小町!」

小町抬起头,迅速讲完电话,朝由比滨飞奔而去。

「结衣姐接……」

还以为她终于不哭了,结果一看到由比滨,眼中又泛出泪水。她毫不犹豫地抱住由比滨,哭成泪人儿……你是不是比在我怀中的时候哭得更厉害?是错觉吗?

小町哭哭啼啼报告录取的消息,由比滨对每一句话都点头回应,将她紧紧楼在怀里,额头碰著额头,扬起微笑。

「恭喜你……太好了……你真的很努力……我也非常高兴!」

由比滨的声音轻柔如耳语,最后的笑容灿烂无比。小町满是泪水的脸上,也绽放出笑容。

「也赶快告诉小雪乃!」

听由比滨这么说,小町也神采奕奕地点头,拿起手机。但是下一刻,她的动作立刻停下。

「呜呜……眼睛太模糊,根本看不清楚……」

「啊……由我来吧。」

由比滨苦笑著拨电话,然后像是自拍似的把手机拿远,让镜头拍到自己和小町。她们大概要用视讯通话,让雪之下直接看到小町吧……可是,雪之下会用视讯功能吗?

我在内心担忧著,看她们经过一番苦战,总算开始视讯交谈。小町把脸贴在萤幕上大喊「雪乃姐接──」又哭出来了。看那样子,她完全忘记要联络家人……

家人──尤其是老爸──一定焦虑得不得了,担心小町到现在还不联络,莫非是没考上,然后越来越悲观……在这边想像也没用,我去通知他们吧。虽然老爸一定比较希望小町亲口告诉他。唉唷~我们这对父子怎么这么像!

因此,前略给老妈。

樱花开了。完毕。

╳╳╳

我目送小町离去,回到教室,心情还是有点轻飘飘,发著呆任时间流逝。确定小町考上后,我整个人放松下来,上课内容几乎左耳进右耳出。

在我细细品尝这股幸福之际,课堂一节接著一节过去。多亏家里从小就教导吃饭要细嚼慢咽,好消息我也能反覆咀嚼两三次,甚至像牛一样反刍。

多亏如此,当午休铃声响起时,我并没有觉得很饿。若是平常的自己,早就立刻冲去贩卖部抢食物,今天的我则是悠哉地散步过去。

我思考著午餐要吃什么,准备从座位上站起来时,教室前门发出几次声响,接著缓缓开启。教职员办公室或社团教室也就算了,真惊讶有人连进一般教室之前都特地敲门……

从门后探出头的,是雪之下雪乃。

罕见的来客让教室掀起一阵骚动。在这么多人的注目下,雪之下依然面不改色,说明自己的来意。

「川崎同学在吗?」

「……咦?找、找我?」

川崎眨眨眼睛指著自己,声音有点错愕。雪之下点头表示肯定。她们的外观都很容易吸引目光,使得现在更加成为众人的焦点。在这么多人的好奇视线下,川崎一副羞耻难耐的模样,眉头紧蹙,满脸通红,瘪著嘴角快步走向雪之下。

两人直接在门口开始交谈。嗯……完全听不见川崎的声音,是因为太难为情吗……雪之下似乎也配合她压低音量,所以我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旁边的人也竖起耳朵,打听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从他们的反应看来,大概没有任何人听见。

我猜,大概是关于舞会的话题。偷听自己不打算干涉的事,实在不太礼貌。

于是这次我真的从座位上起身,走向教室后门。途中经过靠窗的座位时,注意到今天特别安静,所以我忍不住看了一眼。

由比滨注视著雪之下和川崎。她大概也猜到雪之下的来意,所以才一语不发,默默地旁观。

然而,这对三浦来说,好像有点不可思议。

「结衣,你不过去?」

她的语气冷淡,还带一点刺。但不可思议的是,我感觉得出她对由比滨的关心。那恐怕是省略大量辞汇,将多种意义浓缩进一句话的高语境文化。由比滨好像也能理解她的用意。

「嗯……如果有需要,她之后应该会跟我说。而且之后我也会去社办,所以没关系。」

「是喔──」

由比滨想了一下,微笑著回答。三浦不晓得是否满意她的回答,暧昧地应了一声,随后把玩著自己的卷发,跟海老名同学互看一眼,两人都微微歪过头。

我可以理解她们的反应。由比滨的立场跟之前有些不同,所以她们会感到困惑也不奇怪。

不过,她改变立场的理由,想必是因为稍微前进了几步。

我侧眼看著由比滨她们,离开教室。

╳╳╳

我在贩卖部随便买了些剩下的柬西,带著MAX咖啡,在老地方坐著,以网球社的练习声,以及绿绣眼的叫声为背景,享受比平常晚一点的午餐时间。

以现在的天气,在外面吃饭还有点冷。不过,或许是因为我还沉浸在小町上榜的余韵中,也没冷到无法忍受。

今天晚上大概会吃大餐庆祝,所以午餐可以简单一点。我吃完两个咸面包后,好生享受温暖的MAX咖啡。

在我发呆时,背后传来哼歌声与轻快的脚步声。总觉得这声音很熟悉……我回头一看,果然是一色。一色一看到我,嘴巴微微张开,一副想倒退几步的样子。

「啊,真的在这种地方

。」

「嗯?是啊。怎么了?」

开头第一句话好像有点失礼……但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因此我选择无视,直接询问来意。

「没什么,就是有点话想跟学长说……」

一色边坐到我旁边,然后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沉默了一下。

「……对了,为什么学长不在教室!我特地过去找你耶!问别人你在不在很丢脸耶!」

一色大概在回想当时有多难堪,面红耳赤地用力拉扯我的肩膀大声抗议。而且,她的抱怨还没结束。

「而且!而且喔!户部学长还用超大的声音问其他人!什么『伊吕波在找比企鹅谁知道他在哪里啊耶嘿──』不觉得很扯吗?」

呜哇,好有画面……好啦,我也不知道在那种时候「耶嘿──」是怎样。不过,户部确实很有可能干这种事。假如他的行为完全是基于善意,倒还没办法讨厌,但那家伙八成是想藉此向海老名表现「别看我这样,其实我人很好喔!对呗?」这就很让人火大了。

「嗯,好吧,对不起啦。虽然错的是户部不是我。最后是叶山跳出来帮忙吧?」

我预测之后的发展,一色放开我的肩膀挥挥手。

「不,三浦学姐在那之前先受不了,发飙要户部学长闭嘴才安静下来。」

结果是这个发展啊?的确也可以想像……我在脑海浮现那种情景时,一色继续补充。

「叶山学长建议我去问结衣学姐,结果我就找到这里。」

「是喔,原来如此……所以你有什么事?」

「是的,有件事想拜托学长。」

我再次询问,一色端正坐姿,两手抱住双腿,用水汪汪的棕色眼眸往上看著我。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揪住我的袖子,亚麻色发丝随风摇曳。

「学长……可以来帮忙吗?」

「没办法。我讨厌舞会。」

装可爱攻击对我已经不管用啰──话虽如此,我还是下意识地别过头。没办法,被她一直盯著看的话,我搞不好就不小心答应了嘛!

何况我之前才拒绝过,马上改变意见也不好。再说,在这种地方屈服,等于被一色的可爱打败……

这样太过不纯又太过不诚实。对于贯彻理念、赌上自身存在的证明,根据自身判断做出选择的她,是相当不诚实的。我也该对自己的答案有点矜持。更何况,我个人并不赞成办舞会。若要我自行判断,而不是看社团的决定,我的答案仍然不会改变。

不过有时候,说出口的话好像会因为听者不同,使意思彻底改变。一色听见我的回答,不知为何露出满意的微笑。她像要坠入梦乡般垂下眼帘,双手轻轻放到胸前,抬起下巴,用轻柔如小鸟歌唱的声音说:

「学长嘴巴上这么说,被我拜托时还是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你觉得我看起来像高兴?」

我尽全力摆出不甘愿的表情。既然用讲的听不懂,就要用眼神告诉她。

一色大概是不甘示弱,也突然转为严肃。她眯起平时闪亮的大眼,射出一道如利刃锋利的光芒。

「……你希望我老实回答吗?」

「咦?你、你这样有点可怕,别那么认真啦。」

她实在太严肃,害我有点吓到。得赶快转移话题!

「雪之下不是有在帮忙?出了什么问题吗?啊,别跟我说你们其实处得不太好这种问题。听了会难过。」

「那个,姑且说一下,我挺喜欢雪乃学姐的……虽然她喜不喜欢我是另一回事,我也不晓得我们处得算不算好。」

起初她还显得气噗噗,讲到后半却有点消沉。

不,我认为小雪乃喜欢伊吕波喔……而且挺喜欢的……我看这句话还是不说为百合──不对,是不说为妙。之后她自己会感觉到吧。

这时,一色抬起头,晃著手指告诉我目前的状况。

「老实说,准备的过程超级顺利。我早就知道她是超能干的人,不过实际一起工作时,还是会纳闷为什么学生会长不是她。真想炒掉副会长,请雪乃学姐永远待在学生会。」

「炒掉的不是你而是副会长吗……他也很努力啊。我猜的啦。」

只要别跟书记卿卿我我,就是个认真的人……的样子。所以别在那边卿卿我我,给我滚去工作!你去学生会是干么的?

一色的语气有点羡慕,有点嫉妒,又有点憧憬,想必雪之下彻底发挥了能力,展现出她的本事。从她的能力与经验来看,随便都想像得到。因此,未来的景象也轻易浮现脑海。

「如果你们相处得来、工作顺利倒还好……可是,顺利也会出问题的。」

「什么?」

一色挑起嘴角,眯起眼睛,露出「你在说什么啊」的表情。这态度真令人不爽……好吧,不能怪她。毕竟之前校庆时,这家伙还不是学生会长。

所以她不知道,有些事是因为有人被迫牺牲,才能顺利进行。

不如说,策划舞会的团队里没人知道那件事。再加上由比滨也不在场,尽管雪之下被要求不勉强自己,情势紧迫的话,她可能还是会一步步地开始逞强。因此需要有人发现这点,并且阻止雪之下,否则会出问题。

既然如此,最好跟一色说一声。

「算不上忠告啦,不过别太依赖雪之下。她能处理好大部分的事,所以其他人容易把事情交给她办。可是万一她累倒,进度会完全停滞。明明没什么体力,却顽固得要命又不服输,偶尔还会面不改色地勉强自己……总之,劝你注意一下。」

不打算帮忙的话,或许不该多嘴,但至少让我给点建议吧。我用不会太多管闲事的语气说。以一色的脑袋,这样应该就能明白。

「……原来如此。」

一色安静地听我说话,最后自言自语道,看来是听懂了。然后,她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过来。

「我之前就这么觉得了,学长你……」

咦,怎么回事?好恐怖……被她用怀疑的眼神盯著看,我忽然开始坐立不安。

一色噘著的嘴巴勾起弧度。

「过度保护耶。」

一色的嘴角明明在微笑,语气却冷澈如冰,带著一丝嘲讽。她眯细的眼睛眨了两、三下后,恢复成水汪汪的大眼,藉此告诉我刚才是在开玩笑。

这时,我才得以稍微别过头,吐出屏住多时的气。

「不,我不觉得……」

我气若游丝地说,一色食指抵著下巴,歪过头。

「那要怎么形容?哥哥属性?」

「嗯,可能有。」

「学长果然喜欢比自己小的女生?」

「并没有……」

一色探出身子询问,我跟著倒退同样的距离。我否定后,换成一色稍微退回,表现出要跟我保持距离的模样,调侃似的说道:

「真的吗~」

「有什么好骗人的,有妹妹的都会不自觉地用对待妹妹的态度对别人。大概是习惯吧。」

我重新坐正、挺直背脊,把手插进口袋里耍帅,一副「我早就习惯当个哥哥了」的样子。一色见了,瞬间浮现无奈的浅笑,叹了一小口气。真是惊人的切换速度。如果不是我,八成会看漏。

「劝你最好别再这样。」

「喔、喔……」

一色用冰冷的话音,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接著,她将两手撑在膝盖上托著脸颊,百无聊赖地望向操场。

「没有女生会因为被当妹妹而高兴。」

落寞的话语夹杂在寒风中消逝,我认为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

或者是她有类似的经历。一色应该容易受年纪比她大的男性喜欢,被别人当成妹妹也不奇怪。虽然我无法理解,为何有人会将这个超做作小恶魔学妹跟妹妹并列。毕竟我的妹妹──比企谷小町可是世界级的妹妹。小町之前无古人,小町之后无来者。我从来没看过超越小町的妹妹,我的妹妹也只有小町一人。我可是从前前前世就一直把「只要有妹妹就好」挂在嘴边【注55:「前前前世」为电影《你的名字》主题曲,《只要有妹妹就好》(台译《如果有妹妹就好了。》)为轻小说作家平坂读之著作】。

不对,等一下。也就是说,小町也会被其他男性说「你好像我的妹妹喔」之类的话吗……?

这样感觉有点……我感到一阵郁闷,将内心所想直接说出口。

「嗯,是啊。自称哥哥的家伙超恶心超羞耻,甚至可以说是犯罪。」

「啥……?嗯,确实很恶心啦……」

一色突然看过来,露出「这家伙在乱扯什么啊恶心死了」的表情,跟我拉开距离。然后她清了几下喉咙,接续话题:

「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说的是,这样就没有被当女生看待的感觉。学长被说是像哥哥的话,也不太开心吧?」

「不会啊。事实上我就是哥哥,没什么不满……」

「啊……男生可能是这样。那──」

一色似乎想到什么,确认一下喉咙状态,闭上眼睛深呼吸,像是准备在演戏前融入角色的女演员。我静待片刻后,她缓缓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看过来。预备

……开麦拉!

她先是露出客套的笑容,维持那个表情略微移开视线。

「啊、啊哈哈……学长给人的感觉,好像爸爸喔。啊、没有啦,那个,该怎么说呢……就,谢谢你一直这么照顾我~」

这则消息对八幡的内心造成巨大冲击。

这句话的伤害力未免也太大。若不在心中用第三者角度配上旁白,模仿横山光辉《三国志》的孔明那样夸大反应,心脏可能真的承受不住。最重要的在于,我察觉得到她不想表现得太失礼,不想伤到对方的意图,这点更令人悲伤。对高中生讲这种话,绝对是中伤吧?就算我过了三十岁,被小好几岁的人这么说也会很受伤!

一色演完近乎完美的戏,用眼神问我感想,我沉重地点头。

「……超受伤的。摆明被分到另一个类别。更重要的是,我还担心起自己是不是有老人味,是不是很臭……超想死的。」

「先不论味道,就是那样。被分在另一区的感觉。」

一色盘著双臂,点头如捣蒜,然后又竖起食指给我一个建议,接著补充:

「会对女孩子说『你好像我的妹妹』的男人,之后十之八九会说出『我已经不把你当妹妹看了』这种把妹台词。这两句是一组的。」

「我的天啊,什么鬼……他们把妹妹当成什么啊……妹妹可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圣域……真希望他们重新思考妹妹这个概念,好好反省……」

「虽然反应跟我预期的不太一样,算了……总而言之!」

她翻了一下白眼,勉为其难地接受,接著扠腰摆出准备说教的姿势,开始她的谆谆教诲。

「以后不可以随便说女生像妹──」

一色说到一半突然顿住,迅速后退,捂住嘴巴说:

「啊!莫非学长一直打算对我说『我已经不把你当妹妹看了』吗现在听到这句台词并不会让我心动请你下次再来对不起。」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不会说不会说。」

一色连珠炮似的说了那么一长串,才停下来深深吐出一口气。同一时间,我也发出叹息。

「那个态度是怎样你根本没听我说话吧。」

一色鼓起脸颊表达抗议。谁教你每次说得那么快,最后也都是以发卡作结,谁会认真听啊……

见我满脸疲惫,一色不悦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别过头。

「算了。总之麻烦你帮忙啰。」

「啥?什么?我不是说了吗……」

用这种态度拜托别人并不算友善,但她好像有点在闹别扭,使我不知如何拒绝,一时半刻挤不出话。

经过片刻的沉默。

「因为我不是学长的妹妹。」

一色把嘴唇凑到我的耳边,轻声呢喃。她此刻声音与刚才截然不同,甜美得快要融化,同时又带著不屈的意志。

她在我有所反应前拍拍裙子,迅速起身,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她踩著华尔滋般的步伐轻快离去。裙子在空中描绘出的轨迹、纤细手指的柔美动作、闪耀著光芒飘落的砂粒,跟著逐渐远去。

「放学后,我在学生会办公室等你──!」

她在数步远的地方挥著手说完后,哼著歌走上自己的路。

要回嘴的话,声音传达不到;要追上去的话,我也追不到。我怎么会把技高一筹的她当妹妹看呢?

我等必须修正观念。一色伊吕波才堪称是世界级的学妹……

╳╳╳

放学后,我慢吞吞地走在通往学生会办公室的走廊上。

既然没能当场拒绝一色的请求,只能前去赴约。但事到如今,我该如何拉下脸加入她们?想到这里,脚步自然而然变得沉重。

可惜,学生会办公室绝对不远,我一下子就抵达目的地。

过不了多久,就有人帮忙开门。一色从门缝间探出头。

「啊,学长。你好慢~」

「嗯,是啊,对不起。」

我确实拖拖拉拉的,所以我乖乖道歉,在一色的带领下进入室内。

雪之下跟由比滨也在这里,但是没看见其他学生会成员。他们或许是在其他地方工作。

如果雪之下要找人帮忙,最先找的八成是由比滨,所以她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由比滨大概也听一色说过,看到我时只是轻轻对我挥手,简单地打招呼。

至于雪之下,她略显惊讶地睁大眼睛,用参杂疑问与困惑的声音喃喃说道:

「比企谷同学……」

「嗯……一色叫我来的。总之,我来帮忙啰。」

看雪之下的反应,一色八成没告诉她我会来帮忙。我说伊吕波,报告、联络、商量是很重要的好吗?不请自来只会带给所有人不幸……

不过,雪之下困惑归困惑,并没有特别困扰的样子。她反而过意不去似的露出苦笑。

「是吗?不好意思。今天刚好需要人手,真是太好了。谢谢你。」

「不会,反正我很闲。」

虽然这段空闲时间,即将消失在繁忙的工作中……我才刚这么想,雪之下就以手抵住下巴,不疾不徐地说:

「今天你们家会帮小町庆祝吧?我会尽量让大家早点离开,如果你之后有事,跟我说一声就好,我这边可以调整。」

听她说得这么从容,我不禁愣了一下。还以为这里的气氛会更紧绷……结果我回话的语气产生一丝困惑:

「喔,喔……反正老爸会晚回家,不用放在心上……不过当然还是越早结束越好。」

「是啊。那么,赶快开始吧。」

雪之下露出轻笑,示意我坐到由比滨旁边的座位。就座后,她便送上一叠文件。

「在请你帮忙前,我先说明一次活动概要。」

她摊开文件,念出上头的摘要。听著听著,一旁不时传来哼歌的声音。我看过去,原来是一色在哼歌泡茶,不时还抓起巧克力点心吃……好吧,这家伙对整个企划瞭若指掌,用不著再听一次。而且,她该做事的时候,也会乖乖动手……

「除了企划书之外还有工作进度表,可以请你看一下吗?」

我照她所说,迅速扫过文件。根据上面的记载,舞会的规模比之前看的美剧稍微小一点。

体育馆将用花篮和气球装饰,包含舞台在内的前方区域是舞池,后方会摆设桌椅提供食物及饮料,做为交谊区。

至于活动流程,以声势浩大的乾杯仪式为开场,接著由学生会长及各社团社长致词。炒热气氛后会放舞曲,开始跳舞,其中再穿插摇滚乐团的现场表演,不定时的公开告白活动,然后选出舞会国王、女王,进入男女共舞时间。最后翻天覆地大闹一场【注】!由于流程内没有安排聊天时间,大家可以自行使用舞池外的交谊区。【注56:原文为「ドッタンバッタン大騒ぎ」,出自《动物朋友》主题曲〈欢迎来到杰帕力公园〉。】

原来如此,完全不懂。我对舞会一窍不通,跟舞曲和跳舞之类的文化也无缘,所以连一半的内容都看不懂。公开告白是怎样,新的处刑方式吗?

总之,看不懂的之后再问人或自己查,现在先从看得懂的开始。

「这活动得花不少钱的样子。」

这是我看完企划书后,最先冒出来的感想。雪之下听了,递出一张纸。

「我做了试算表。上面有估计的金额,在意的话可以参考看看。」

「没关系,不用。那种琐碎的数字由你计算比较精确。我比较好奇预算要从哪里来。之前发行免费刊物时,不是把预算用完了?」

「舞会是三月举办,我会请他们四月后再请款,用明年的预算支付。假如有非得先结清的部分,就先预支再冲销。」

雪之下轻轻耸肩,说得轻描淡写,但我还是担心是否真的可行。学生会预算是二月底结算,把三月的活动支出算进下一期还可以理解。重点是,照理说下期预算早就分配好了……我心生疑惑,这时我们熟知的舞会女王·伊吕波妹妹竟然哼著歌,愉悦地开始帮大家泡茶。这家伙是没其他工作可做喔……

「所以,明年的活动可能会稍~微缩水。不过这也没办法。」

「没问题吗……」

由比滨接过用纸杯装的茶,苦笑著说。一色将托盘抱在怀里,疑惑地歪过头。

「我看不会有人发现吧?大家都不知道学生会在做什么呀~」

「嗯……好吧,我应该也不会发现。毕竟我不瞭解学生会的状况……」

努力思考过后,由比滨把纸杯放到桌上,无力地垂下头。啊──被驳倒了吗……看到她的反应,一色瞬间气势大涨,高高举起拳头。

「正因为这样!只要在对的时候办一场大的就会很有学生会在认真工作的感觉而且也不会被说什么!」

她说得一点都没错,因此更显现出性格之恶劣……我看向会在这种时候献上忠言的良心──雪之下。可惜时机不巧,她正在工作。她抱著名为会计资料的厚重档案夹,一边用指尖翻阅,一边比对电脑画面上的资料。

插图009

「我正在计算舞会的支出,之后有不少可以删除

的项目,所以应该不至于对明年的预算造成太大的影响。再说,预算好像每年都会剩余,剩下来的部分可以拿来相抵。」

雪之下阖上档案夹,露出得意的微笑。

嗯……总觉得不太妙。爱卖弄小聪明的鬼灵精和少根筋的实力派,感觉会产生不明的化学反应。明明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我却渐渐不安起来……

为了减少一些不安要素,我决定自己也来研究试算表。逐一确认各个会计科目时,我的脑中突然浮现一个疑问。

「服装的预算不用估计吗?大家总要打扮一下吧。」

「对,服装由参加者自行准备。我们顶多帮忙跟出租业者交涉。」

雪之下回答后,拿出服装出租店的型录,递给由比滨。她真瞭解我,知道我对这种东西毫无兴趣……反观比滨同学,她的眼睛闪闪发光,一页一页翻著型录。

女生想必会向往这种礼服。而且是难得的派对,也会希望打扮得漂亮点吧。不过,男生又如何呢?根据网路上的说法,在出版社的宴会上,受邀的女性漫画家大多都穿著盛装华服,男性漫画家则大多穿得跟平常一样,有人甚至穿运动服。

「……每个人都要穿成这样吗?」

我用这个提问暗示自己没有意愿。一色听了,点点头表示可以理解。

「的确。有的人可能不想穿成那样。我们建议穿著正装,不过并没有强制。」

「不过在气氛影响和同侪压力下,大家应该还是会盛装出席……我们也不用将不成文规定特地明订出来,给人抨击的机会。」

雪之下如此补充,脸上浮现徒具其形的微笑,一色也笑咪咪的。她们的笑容一个美丽,一个可爱,可是为何我最先感觉到的是恐惧呢……

我将视线移回手边的试算表。老实说,由于没有精确的资讯,我无法判断这些数字是否合理。不过目前列出来的项目,感觉都在预算范围内。就算筹备过程中需要追加支出,也有一定程度的预备费和杂费可因应。

「……我看应该没问题。除了漏掉人事费。」

「好,谢谢你帮忙检查。可以麻烦你在确认过的项目打圈,表示没问题吗?」

看她笑得那么开心,我只能跟著微笑。

接著,雪之下收起笑容,伸手指向我手中试算表的几个数字。

「但这些金额还没完全确定。像是餐点部分,我会换成比之前的谢恩会更便宜的厂商,目前正在等待报价。装饰用的花也会跟社团送给毕业生的花束一起订购,现在正在议价阶段。」

「喔……这样啊……」

我看不只副会长,会计也快被炒鱿鱼了吧……雪之下的实务能力好像更加精进,可以改名为雪之下雪乃RX了。把舞会统统交给她一个人,想必都不是什么问题。一色也不断点头,彷佛在说「现在就交给RX吧【注】」。这样一来,会长也准备失业啰~【注57:《假面骑士BLACK RX》的台词,后衍生为「有这家伙一个人就够了吧」。】

总而言之,根据雪之下准备的资料,舞会的可行度确实比当初所想的高出许多,理论上应该办得成。之后就是处理好不能靠理论解决的问题。这恐怕才是最难的。

比如说,期限、时程表这种东西就不讲道理。它们没有人心。「我看会很勉强喔」「加油吧!」「讲白点,来不及啦」「加油吧!」「对不起,办不到」「加油吧!」「……是」以上的情况并不罕见。这种时候,只能藉由光速移动来减缓时间的流逝。这已经是科幻领域……

于是,我拿起下一份资料工作进度表,看看自己在意的时程问题。这份进度表大概是雪之下亲手制作,还具有确认功能,完成的项目就用网格上色。

透过这样的设计,工作进度即可一目了然。开头部分已经统统上色,越往后面,空白的面积越大。还有一段漫长的路要走……

反过来说,光是能在短短几天内完成企划书和试算表,就相当值得称赞。这个人根本是怪物……

从进度表看来,筹备工作的节奏也很快。你到底有多努力啊……已经上色的栏位中,还有几个非常麻烦的工作。

例如列在最前面的「向校方、家长会提出舞会企划,并得到同意」。只要搞定这一关,就等于解决了大部分的问题。虽然底下用米字号附注「仅口头同意,需透过日后的中途报告取得正式同意」,既然他们已经私下商量好,我看是稳赢的吧……赢定啦!呼哈哈!

除此之外,后面的评估预算、制作活动流程表、公布消息、选曲、开设官网、召集各社社长等诸多事务都几乎处理完毕,或标示为预计完成。就企划阶段来说,可谓没有比这更好的起头。

尚未完成的,大多是制作装饰品、当日营运事宜、设置会场等需要花时间或动手做,以及得等活动接近才能开始的工作。

这些项目必须实际做过才能判断可不可行,不安要素就在这里吧……之后我大概也是被派去帮忙这一块。

我又从头看一遍进度表,了解之后要负责的工作──忽然间,我注意到一行字。

「喔……公布消息啊。原来你们已经宣布要办舞会了。我都不知道。」

我带著既新鲜又惊讶的心情开口。下一刻,室内的气氛瞬间冻结。大家对我投以发现新种生物的眼神,其中又以一色表现得最明显。她一脸莫名其妙地盯著我。

「啊?为什么你不知道?」

「咦?因为根本没听说啊……对吧?」

我询问消息掌握度理应跟自己差不多的由比滨。只见她扭了一下身体,瘪著嘴巴,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最后才咕哝道:

「……我知道啊。」

「咦?为何?大家在边缘我?」

「才没有边缘你!我才想问你怎么不知道……啊,对喔。」

由比滨突然想到什么,掏出手机。一色似乎也马上明白,发出一声低呼,跟著拿起自己的手机。

她们一起把同样的画面秀给我看。随著「LINE!」的神秘音效显示出来的,是某个已经相当普及的通讯软体──LINE。

「我们建立了舞会执行委员会的官方帐号,用它发布消息。LINE算是我们这个世代接触频率最高的媒体,所以选为主要传播媒介。」

缓过雪之下的说明,我终于理解。现在的高中生确实都用LINE联系,是最快的沟通工具……我当然不会知道!因为我没有在用嘛!

「喔~原来如此……咦,你也有用LINE?」

「最近开始用的。很方便喔。可以轻松取得喜欢的店家情报和折价券,有的时候回应店家,他们还会传照片来。」

雪之下藏不住笑容,开心地分享LINE多方便。我随口附和,偷瞄由比滨。由比滨接收到我意味深长的视线,脸上浮现苦笑,点头暗示「对,就是你想的那样」。看吧~我就知道是猫咪咖啡厅!

有其他更值得介绍的地方吧……正当我这么想,有个看来会帮忙讲解的人凑了过来。

「对了,学长为什么不用LINE?不会用吗?还是你是昭和年代出生的?」

「我是如假包换的平成少年。你太小看昭和出生的人了,那些大叔也会用LINE喔。我只是因为没那个必要,自发性不去用。」

我咬牙切齿地纠正一色失礼至极的发言。雪之下算扶著脸颊,点头赞同。

「确实如此。现在连企业也在用,所以不是专属于年轻人的通讯软体。」

「该说因人而异吧。不管是大叔还老爷爷,只要有需要,都会去学习用法。」

现在的老爷爷老奶奶,早已学会用LINE跟孙子聊天……想到这里,我的脑中浮现温馨的情境。由比滨听了,不知为何露出尴尬的复杂表情。

「可是,大人传LINE都会故意装年轻,看得好痛苦。每次都看到一堆表情符号、贴图跟长辈图……而且还用跟平辈讲话的语气,感觉好老气。」

「真的~超土的!没想到文字也能散发老人味。」

一色连连拍手赞成。奇怪,我的背后怎么插了好几支箭……

「你们怎么那么清楚?」

「我爸爸有在用LINE。」

「我也是。」

喔,究竟是怎样的「爸爸」呢……是指令尊对吧?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害怕问这问题,所以改问别的吧!

「不过,只用LINE发布讯息够吗?也有我这种没在用的人。」

「我们有跟应用程式连动,在其他社群平台同步宣传,也在讨论区告知和设立官网,应该没问题。」

雪之下想也不想便立刻回答。说完后,她忽然笑出来。

「刻意不使用通讯软体,不跟他人保持联系的人,根本不会想参加舞会吧。实际上你就是如此。」

「……超有说服力。」

想不到自己平常的行事风格,会是对自身疑惑的解答。我又~不小心驳倒人了吗?真想尝尝看败北的滋味。

我兀自点头,雪之下露出大姐姐般的成熟微笑。

「还有其他问题或不明白的地方吗?」

我思考了一下,关于她拿给我看的资料,目前并没有疑问。只不过,有个地方令人在意。

「……没什么问题,但有个搞不清楚的地方。虽然现在才问出来有点好笑,舞会到底是什么?我连大致的概念都想像不出来。说实话,我最想知道这个。」

一开始一色找我们商量的时候,还有刚才看活动架构的时候,我都在疑惑。

由比滨眨眨眼睛。

「咦?舞会不就是那部戏里的派对吗?」

「嗯,是没错……但就算我们重现那场舞会,怎么想都不可能百分之百相同。」

我想不到该如何形容这种异样感,而陷入沉吟。由比滨也跟著动脑筋。这时,一脸什么都知道的一色开口了。

「我知道我知道。是只有我们才办得到、只属于我们、专门为我举办的舞会!对不对?」

「完全不对……」

什么专门为你举办的舞会,亏你能改得脸不红气不喘……

「是吗不对吗那请问是怎样?」

一色眯眼瞪过来。我知道答案的话,就不用在那边绞尽脑汁了啦。我别过头,逃避一色的视线。

「……那么,来创造答案吧。」

跟雪之下对上视线时,她扬起沉稳的笑容,故作神秘地回应,然后从座位上站起。

╳╳╳

我们离开学生会办公室,来到体育馆。

若是平常,现在应该是室内竞技类社团的练习时间,但眼前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前方舞台区已经设置好派对会场,挂在天花板上的镜球,照亮从外面搬进来的花篮与气球装饰。

「喔……好壮观……」

由比滨环视体育馆,吐露发自内心的感想。我则有一种突然被扔到异空间的感觉,连如此简单的感想都说不出口,只是愣在那边。

「细节之后再说明,可以请你们先去换衣服吗?川崎同学在侧台帮忙准备服装,由比滨同学,麻烦你协助她。」

「OK!」

雪之下从容不迫地说,由比滨精力十足地回应,跑向侧台。然而,我可不能照做。川崎是指那位川什么的吗?原来她也在啊。这到底是什么状况?雪之下见我杵在原地,讶异地问道:

「一色同学没跟你说吗?」

「没有……」

伊吕波妹妹,这是怎么回事?我望向背后的一色,只见她露出「糟糕」的表情。好吧,下次再好好训她一顿,现在先以掌握状况为重。

「所以,现在要做什么?」

「拍摄舞会的介绍影片,还有放在特设网页上的照片,顺便装好机材测试一次。」

雪之下手指的地方,有数台学生会成员设置好的摄影机。她略显耀尬地接著说:

「然后,我想找愿意入镜的人,便拜托一色同学……」

「……你说拍影片是吧?」

我和雪之下不约而同地看向一色。面对两人份的压力,就算是她也察觉到情况不妙,盯著地板冷汗直流。雪之下见了,疲惫地叹息。

「放心,后制阶段会把入镜者加工到认不出来,初剪时也会请你检查。话虽如此……在一无所知的状况下被拜托这种事,也很为难吧。」

她之所以提到加工和检查,是想给一色台阶下吧。雪之下的脸上带著淡淡的苦笑。

真难得,她竟然没有生气……之前的她八成会冷冷地问「一色同学?」这时,一直在抱头呻吟的一色站了出来,向我鞠躬道歉。

「对不起非常抱歉这次我真的有在反省请不要误会因为之前稍微谈到其他事情我就忘了这件事……再加上我有跟户部学长他们拜托所以不小心搞混以为也有告诉学长……」

「户部?」

在一长串连珠炮般的话中,我听到意外的人名。她抬起头,顺便将垂下来的发丝勾到耳后,点头回答:

「是的。我找了户部学长和足球社的一年级社员当临时演员,请他们来炒热气氛,其实就是路人。」

「我也请我们班的人跟一色同学的朋友做女性演员。」

听完雪之下的补充,我思考了一下。既然是用来介绍活动的影片,为了营造气氛,人数的确多一点比较好。聊胜于无嘛。

「原来还有其他人……好吧,人够多能让我混进去就行。我答应。」

「……对不起。」

「不,我自己也没先确认工作内容。」

一色这么老实,反而让我不太习惯,而忍不住苦笑。雪之下也露出笑容。

「谢谢你,真的帮了很大的忙。因为我不太好意思一直要求不熟的人重拍……」

「不要以重拍为前提好吗……总之我去换衣服。」

「啊,衣服在这边。」

一色率先迈步而出,我用眼神跟雪之下道别,雪之下也点头表示「麻烦你了」。在一色的带领下,我前往跟由比滨不同方向的侧台。途中,一色沮丧地咕哝道:

「……学长之前说的话,我现在稍微理解了。」

「什么?」

我追上去走到一色的身旁,她依旧盯著地板。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或者说学姐在不知不觉间帮我处理掉很多事,所以有点太大意了。学姐帮忙善后的,大概不只这件事。再这样下去,真的会变成什么事都依赖她……」

她的语气非常消沉,听得出相当后悔。看来她还记得我在午休时说的话。凭一次失误就能回头反省自己的其他过失,已经算是很优秀。我到现在都还无法承认自己的失败……我一边警惕自己,一边说:

「现在注意到不就行了?这点小失误就能让你提高警觉的话,还满划算的。」

「是……我之后会小心。」

我讲得轻描淡写,但一色仍然面色凝重,应声后又紧紧闭起嘴唇。在自己得意的时候出包,真的会很难过……打工也是,稍微上手之后便自以为很厉害,结果犯下意想不到的失误,还要上司帮忙收拾残局。那种愧疚和羞愧感,真的让人很想死!

我也有过这种经验,自然会想安慰她几句。

「下次有什么事记得早点讲。虽然就算你提早说,我也会一直碎碎念,最后还是乖乖帮忙啦。所以,不用那么难过……」

「就是说嘛!」

我话还没说完,一色就迅速抬头,展露微笑。我瞬间哑口无言。下一刻,一色又跟刚才一样垂下肩膀。

「开玩笑的……我会把皮绷紧一点。」

她开那个玩笑,应该也是为了激励自己。我从一色的声音中感觉到决心。

来到侧台后,一色打开旁边的门,我跟在她的后面进入。室内放著讲台、麦克风架等各种器材,还有椅子跟全身镜,让工作人员在活动期间休息。

「衣服都放在椅子上。尺寸不合的话,那位学姐──是川崎学姐?会帮忙调整。」

「了解。」

一色对我行礼,转身离去后,我马上开始换衣服。

脱掉制服,拿起备好的衣物。这是晚礼服吗?我分不清它跟西装的差别,感觉好像结婚典礼上穿的……胸前有皱褶的立领衬衫和领结,我还知道怎么穿,但旁边那个不晓得是别针还胸针的东西,我搞不懂是什么……之后再问吧。

我换好衣服,照照镜子,看见一个神情憔悴,宛如快要死掉的钢琴家。嗯……这样就行了吗?我没穿过晚礼服,所以不是很清楚。不用准备礼帽、斗篷跟白色面具吗……

幸好尺寸还算合身。我拿起最后才要系上的领结,模仿了一下柯南,扣好扣子。

由于不习惯这种衣服,穿起来比想像中还费时,我加快脚步走出侧台。

回到雪之下的身边时,我发现一名盛装打扮的陌生美少年。对方的服装颇有特色,外套后襬特别长。那件礼服叫做Tailcoat,也就是燕尾服,连我都知道。

「太好了。看来尺寸没问题。」

美少年忽然向我搭话。看见那抹轻柔的浅笑,我才终于认出对方。

「喔喔,雪之下吗……你怎么穿成这样?」

身穿燕尾服的雪之下听我这么问,不安地一下伸直手臂,一下整理领子,一下提起外套下襬。

「果然很奇怪?」

「不,一点都不奇怪……」

我反而要说,太适合了。黑白色的燕尾服,将雪之下的白皙肌肤衬托得更加美丽,后襬及长裤也强调出修长美腿。绑成一束的长发随著身体摆动摇曳,增添虚幻气息,再加上纤细的身躯,使我想到「红颜薄命的美少年」一词。正因为雪之下的五官标致,更加散发出倒错的美感。我甚至嗅到危险气息。

「好帅,跟电影里的角色一样……」

「哎呀,谢谢夸奖。以你的水准来说,这句场面话还不错。」

我如此形容那超脱现实的氛围,雪之下掩嘴一笑。纯白色的手套,更突显脱离现实的感觉。

「不,我是认真的。如果是漫画改编的真人电影版,应该会得到好评。」

「这样听起来,反而有点不像赞美……」

她叹著气按住太阳穴的模样,也像是在演戏。不过,她的下一句话将我拉回现

实世界。

「你也跟电影里的登场人物一样,很适合这身装扮。简直像男主角……旁边会欺负他的贵族……的跟班。」

「比黑道小弟还惨,不用勉强夸我没关系。」

「没这回事,很适合你。再整理一下就会体面许多。袖扣和口袋巾给我。」

雪之下脱掉手套,伸出手。我递出口袋巾时,心想「她的手是不是比手套还白?」还有,袖扣又是什么?我想起口袋里有个用途不明,像是饰品的道具,便把这个东西交给雪之下。

「袖扣是指这个吗……」

这时,雪之下忽然抓住我伸出的手臂,我吓得想把手抽回。她在我动作前迅速卷起外套袖子,拉住衬衫袖口,扣好袖扣。除此之外,她还俐落地摺好口袋巾,放进我的口袋。

「标准三帆摺法……这样就差不多了吧。」

她轻拍我胸前的口袋,表示大功告成,并且满意地笑了笑。

「喔、喔喔……我看过这种摺法。是结婚典礼上的那种对吧。」

「舞会本来也是学习这种礼仪的机会。虽然我们基本上不太会用到。」

「我们几乎只是角色扮演嘛。」

「我不喜欢这种说法,不过,确实如此……」

她皱著眉头说,重新戴上手套。

「所以,为什么要穿燕尾服?」

「我还想拍舞会国王和女王共舞的画面,但是想不到有谁会跳舞,只能自己来。」

「喔──你还会跳舞啊。」

「略知一二而已。可是我穿男用礼服不会好看,燕尾服就显得有模有样。意外地不错吧?」

雪之下优雅地转了一圈。光是这么一个动作,就美得令人战栗。原来如此,飘扬的后襬是燕尾服才能做到的效果。重点是,雪之下本身的存在便很引人注目,舞艺也绝对不只略知一二的程度吧……

「跟你一起跳舞的人真可怜……」

「别担心。我们之前练习了一下,一色同学满有天分的。」

她一派轻松地说,但我不是那个意思,问题在更根本的部分……不过,雪之下的舞伴人选也让我讶异。

「原来是一色。」

「嗯。人家可是未来的舞会女王。很合适对吧?」

又是一副「没什么」的态度……首先,一般人是不会跳舞的喔?伊吕波没问题吗……我有点担心,寻找起一色的身影,雪之下好像也察觉到我的意图。

「那么,该去迎接公主殿下了。」

她潇洒地走向侧台,背影像极了王子殿下。

我说,这位王子意外地乐在其中呢……

╳╳╳

刚走进体育馆时,我只觉得彷佛身在异空间。随著时间经过,演员逐渐到齐,现场开始有舞会的气氛。挂上黑色帘幕,关闭照明,打亮聚光灯后,便彷佛置身电视剧的场景。

充当临时演员的学生似乎也感染到气氛,再加上迟来的祭典男,户部卖力地吵吵闹闹,众人有说有笑。男生基本上穿晚礼服,女生也穿著礼服。在舞会装扮的影响下,许多第一次见面的同学也很快地打成一片。比起舞会,感觉更接近联谊派对,不过都很热闹就是了。

尤其是我所处的角落,有化身成男装丽人的雪之下雪乃,以及娇艳的小恶魔·一色伊吕波,更显得赏心悦目。

一色的礼服以橘色为底,相当引人注目。鲜艳色彩营造出开朗的气息,轻飘飘的短裙则让人联想到活泼的少女。装饰在胸口等重要部位的蕾丝则隐隐透光,强调出女性的魅力。

她带著小恶魔般的笑容,满足得不得了。

「虽然不该这样讲,有美少年随侍在旁的感觉真棒……全身轻飘飘的……」

一色感动得发抖,雪之下面露厌恶。

「那你还讲……可以离我远一点吗……」

「这是绅士的义务。学姐刚刚不是很绅士地来迎接我吗──哎呀~我还真的不小心小鹿乱撞了一下……」

一色回想先前的场景,笑得口水快流下来。我也立刻知道她在指什么。刚才去接一色的时候,雪之下王子太投入其中,毫不犹豫地让一色勾住手臂,一路陪她走到会场。

结果,会场尖叫声四起,一色的自尊心也得到满足,才变成现在这样。

「……我也有在反省。」

雪之下的口吻比起反省,更接近懊悔。她不再跟著演戏,甚至有点累的样子,开始拍片前就显露疲态。她好像也有自觉,于是呼出一口气,重振精神。

「差不多该开始拍摄了。我们要先商量一些事,比企谷同学,请你去叫由比滨同学来。她应该换好衣服了。」

「了解。」

我听从雪之下的指示,走向侧台。由比滨跟川崎一起帮其他女生换衣服,全部搞定后才轮到自己。

我敲了几下侧台前室的门,里面的人不耐烦地回应「进来!」这种恐怖的感觉,绝对是川崎……我轻轻地打开门。

由比滨刚好换完衣服,在做最后确认。

她的礼服是接近白色的淡粉色,不过,带点透明感的布料反而使她显得成熟。也有可能是由比滨的身影使我这么认为。她的领口大胆露出,线条在腰部束紧,勾勒身体的曲线。裙子虽然偏长,由于侧边开了高衩,看起来不但不厚重,还会随著身体晃动而轻飘。总是绑成丸子的头发编成花冠,我倏地想起某位王子在不久前用过的称呼。

然而,看到她在镜子前面傻笑,这些感想瞬间消失无踪。

由比滨站在全身镜前,对自己东摸西摸,似乎对领口和裙襬很在意。

「哇啊……这件礼服……太棒了。」

「不要动。」

川崎站在由比滨的身后帮忙调整长度,双手一刻也不得闲。她的声音有点冰冷,由比滨瞬间挺直背脊,然后把手放到腰部。

「遵、遵命……那、那个……腹部想再紧一点……」

「啊?等一下不是要跳舞?这样不会太紧?」

由比滨提心吊胆地提出要求,川崎几乎快要咂舌。但仔细听的话,可以发现她是在关心由比滨。或许是因为这样,由比滨也没有退缩,反而用小孩子撒娇的声音说:

「啊,嗯嗯……我、我会忍耐!」

「唉……我调整一下。」

她不耐烦地叹气后,迅速达成由比滨的要求,按一下她的腰。

「好,这样就没问题了。妆你自己化。」

「啊,嗯!谢谢你,沙希!对不起喔自闭男,让你久等了!我马上准备!」

由比滨急忙坐到梳妆台前,用领巾围住脖子以保护礼服,迅速摊开化妆用具。

「慢慢来没关系。她们还在讨论事情。」

「嗯──」她一面上妆,一面含糊地应声。川崎默默从她后面经过,快步走向我所在的门口,一脸疲倦地说:

「那我回去了,剩下你们自己处理。」

「嗯,辛苦啦。不好意思,她们好像临时才去拜托你。」

「是啊。」

我想慰劳她,却被瞪了一眼……呜呜呜对不起~我缩起身子低下头,接著听见难以判断是叹息还是轻笑的呼气声。

「那件礼服的裙襬很长,鞋跟也高,叫她在习惯前注意点。」

「喔,好。」

川崎十分冷淡,却又温柔无比地说完,从我旁边走过去。她的背影看起来相当疲惫。唉唷~川崎这个傲娇!怎么这么可爱啊──我如此心想,目送她离开。

室内剩下我跟由比滨,再加上我闲闲没事干,目光自然而然地飘了过去。梳妆台前的由比滨用刷子刷脸到半途,突然停止动作。

「那、那个……那样一直看著,我会很别扭……」

我们的视线在镜中交会,由比滨有点害臊地跟我抗议。方才刷过的脸颊,浮现淡淡的粉红色,看到她这样,我也跟著不好意思,移开视线。

「啊,抱歉。别管我,请继续。应该已经差不多了吧?还不够吗?」

「咦……还不行。」

她盯著镜子思考片刻,又立刻动起手来。

「是、是喔……」

我觉得很够了说,你已经够漂亮了──我将差点接在后面说出口的话吞回去,只简短回应。由比滨用完刷子后,换拿起唇笔。

「因为要拍影片耶,拍得不好看怎么办?」

「雪之下说会把影片后制成看不出是谁。」

「那是放到网路上的版本,原本的档案会留著,不会删掉。换成是我才不会删……所以,我想美美的留在影片里。」

由比滨平静地说完后,在嘴唇涂上淡淡的口红。她抬起下巴动了动,从不同角度观察脸部,慢慢用唇笔修饰线条。淡红色的嘴唇散发光泽,镜中的她跟平常判若两人。紧盯著镜子的表情,少了以往的稚气,彷佛成为遥不可及的存在。所以,我忍不住开口: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好,大功告成!」

由比滨不是对著镜子,而是转过来对我微笑。光是这个动作就令我放下心来,同时也发现自己为之屏息。为了掩饰这点,我下意识地搔搔头。

「你也要整

理头发吗?」

「不了……」

「咦──可是你的头发乱七八糟的。这可是介绍影片,要把仪容整理好啦。你那样实在是……」

由比滨视线看著我的头顶,表情转变为怜悯。这、这么惨吗……看来是真的不行。再说,该建立良好印象的介绍影片里出现邋遢的家伙,确实不太好。

「好吧,稍微弄一下……借个发蜡。发胶也可以。」

我走到梳妆台前,由比滨便让出座位。我受过小町的指导,整理发型这点小事还是做得到的。既然穿著礼服,弄个油头之类的简单造型,就可以有模有样。问题是由我梳油头的话,只会增加小混混度……

我准备拿起桌上的发蜡时,背后伸出一只手把它抢走。我回头一看,由比滨若无其事地说:

「我帮你整理。你自己弄大概会变得很奇怪。」

「咦,彻底否定我的品味……好吧,我无法反驳……不过这点小事──」

「交给我交给我。我真的很擅长这种事!」

话还没说完,由比滨就抓住我的头转向镜子。好痛好痛好痛还有超难为情的我头皮的汗腺全张开了汗要冒出来啦!我慌张得要命,由比滨却兴致勃勃地哼著歌。

「这位客人~有没有哪里会痒?」

「不用玩这种游戏了,赶快弄好……」

在害臊和头皮冒汗之下,我全身僵硬。接著不知为何,由比滨的手也停下动作。咦,怎么了?嫌头皮的汗恶心吗?对不起喔~我从镜中看见由比滨的面色凝重。

「你的头皮好硬……以后会秃头喔。」

「喂喂,其他话都可以说,就是这句不能。讲出来会引发战争喔……」

「骗你的骗你的!很软很软!我搔我搔我搔!」

「好痒好痒别搔了别搔了!住手……拜托停下来求求你……」

我发出哀号,双手把脸遮住,缩起身体。我现在的表情一定很难堪,不但自己不想看到,也不想被别人看到。同一时间,纤细的指尖缠上我的头发,慢慢梳成一束一束。由比滨哼的歌,不知不觉中变成温柔的旋律。

像是在梳头发,又像在抚摸头的感觉,以及不时的指尖轻按,逐渐使我的身体放松。我有如躺在砧板上的鲤鱼,闭著眼睛一动也不动。

「……好,完成了。」

听到这句话,我才睁开眼睛。镜中的由比滨歪著头,用视线询问我感想。我轻点几下头,表示很好看。真的,好看到我自觉配不上。由比滨见我一脸满足貌,微笑著将手放到我肩上。

「你也要拍帅一点喔。」

「交给我吧。影片后制技术越来越厉害,科技的力量是万能的。」

「哈哈,什么啦。」

她笑著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这样一来,我们都打扮完毕。我站起身,踏出脚步前往会场,背后跟著响起由比滨的脚步声。她走得缓慢而优美,不像平常发出啪哒啪哒的声响,因此我想起一件事。

「川崎叫你小心裙襬和鞋跟。」

「啊,这样呀。走起来确实不太方便。在习惯前应该会走得很辛苦……」

「对啊……而且,这里很暗。」

我微微抬起左臂,挺直背脊,挺起胸膛收下巴。还有不要慌张吗?我记得是这么教的。

由比滨讶异地看著我好一会儿,才理解到什么,轻笑出来,默默地搭上我的手臂。就跟之前某次一样。

我们为这个行为找了许多藉口,在短暂的路程上,踩著同样的步伐缓慢前行。

╳╳╳

影片拍摄得很顺利。最大的原因应该是原本担心的国王与女王共舞的画面,几乎是一次到位。雪之下和一色展现了相当精湛的舞蹈。

雪之下谦虚地说自己对舞蹈仅略知一二,结果一开始就惊艳全场。皮鞋发出响亮的脚步声,华丽的转圈掀起燕尾服的后襬,纯白手套温柔地执起舞伴的手──每一个动作都让现场的临时女演员兴奋得尖叫。

至于舞伴一色,由于经验毕竟有落差,从头到尾只能紧紧跟著雪之下的脚步,偶尔还不小心踩到她的脚,动作也算马马虎虎。不过,她每次失误时垂下头的模样颇为讨喜,雪之下用微笑掩饰她的失误时,一色也用可爱灿烂的笑容回应。竭尽全力装出的爱怜少女模样,让在旁观看的男生心动不已。

观众们统统报以掌声及欢呼,气氛非常热闹。

然而,趁休息时间检查影片的一色,似乎不是很满意。

「拍得很帅很漂亮,欢呼声也很热烈,但还是跟预想的差很多……好像什么正式的舞蹈比赛……」

「是啊,我也觉得跟想像中不一样……」

从一色背后探头看萤幕的雪之下,按著太阳穴叹气。我在一旁听著,也试图回想刚才的画面,开始思考。

嗯,的确……比起大家同乐的舞会,更像是在看表演……

一色点点头,大概是得出跟我同样的结论。她回头看向雪之下。

「算了,共舞时间的影片就用这个吧。我想再拍一些很High的画面。」

「不受拘束,尽情喧闹的景象……那么,拍大家一起跳舞的画面好了。以你和户部同学做为摄影机跟拍的主角,可以吗?」

「也只能这样了。唉……」

一色看起来超不甘愿……这也没办法,谁教雪之下不擅长应付那种人。正当我这个局外人在心里苦笑,雪之下不知为何往这边看过来。

「……还要再拍一段影片备用。由比滨同学,还有比企谷同学,方便麻烦你们吗?」

「咦?」

由比滨愣住了,我也目瞪口呆。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等等,我从来没跳过舞……」

我稍微举起手,由比滨也用力点头。我说,你以为是在演舞动青春【注】喔?这时,一色踩著小碎步走过来。【注58:日本漫画家竹内友的作品,以社交舞为题材。】

「这部分随便跳就好。像在俱乐部跳舞的那种感觉。」

她一手扠腰,另一手晃晃食指说道。这个说明跟没说明有什么两样……真是败给她了。这时,雪之下也走过来,苦笑著帮一色补充。

「模仿别人就行了。我只是想做为备用,毕竟可编辑的片段越多越好。不然,你可以想成是负责衬托一色同学他们。」

「喔……那我倒是很擅长……」

绿叶演员这个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而且雪之下说的有道理,材料确实越多越好,再加上未来恐怕不再有这种大阵仗拍摄的机会,与其事后才发现少东少西,烦恼要怎么办,不如趁现在多拍一些。这个判断并没有错。

这样一想,明明十分合理,我却觉得怪怪的,好像有某个部分说不通,缺少一片关键的拼图。

「嗯……真的要由我们两人吗?」

由比滨试探性地询问,我瞬间有种拼图拼上去的感觉。然而,这股感觉马上被雪之下的回答打散。

「因为这个部分比较突出,我不好意思找其他人,你们能帮忙的话就太好了。如果有困难,我是可以想其他方法……」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如果你不介意,那就好。」

雪之下想都没想就回答,由比滨露出有点为难的笑容,在胸前摇摇手,答应她的请求。对方都那样说了,当然不好拒绝。事实上,今天聚集到这里的人,大多是基于善意与热心而来,自然不方便勉强人家。

「总之,先跳一次看看吧。」

一色拍手下达指示,众人开始动作,我和由比滨也混进人群。我依照吩咐站到指定位置,正前方就是由比滨。

「……你会跳舞吗?」

我小声询问由比滨,她略显为难地瘪起嘴角。

「不知道……啊,不过如果只是要『耶~』的感觉,配合气氛跳就好了吧!」

「『耶~』的感觉吗……」

「对对对,就是这样!耶──」

由比滨勉强自己兴奋起来,搭配偶像风的动作、手势教我,但我还是一头雾水,最后大叹一口气。旁边穿礼服的户部大概是对「耶──」起反应,搭住我的肩膀。

「喂喂喂~比企鹅~High一点呗?是『耶嘿──』吧?来,耶嘿!」

虽然完全无法理解,可是唯有此刻,那股没来由的干劲显得异常可靠。

「喔……你好像很习惯……」

这句话一半是在自言自语。户部咧嘴一笑,得意地开始当起老师。

「对呗?哎唷,安啦,别担心。就那样嘛。真的跟著节奏跳就稳了啦。该怎么说咧?基本上就随音乐起舞呗?音乐一下就跳舞!像酱?」

「户部学长,不用讲那么多废话你好吵。」

在一色毫不留情的数落下,户部低呼「糟了糟了」,不甘愿地回到原地就位。

尽管他的建议毫无参考价值,现在需要的或许正是那种态度。既然如此,唯一能尝试的就是模仿户部。演唱会上出现没听过的曲子时,只要有人先打信号,就能跟著一起喊口号。

我做好心理准备,静静等待音乐响起。接著,灯光转暗。

舞会的经典曲目

流泻而出。聚光灯四处移动,镜球的光从天花板照下。

起初每个人都动作僵硬,顶多配合节奏摆动身体。直到以户部为首的几个人高举起拳头,一些人才跟著照做。他们用力拍手打节奏,大家的距离逐渐拉近。踏出一步转身,再踏出一步击掌,途中参杂搞笑的机器人舞,还有人大胆地勾住彼此的手臂。

在众人开始沉醉于音乐及舞会气氛时,下一首乐曲响起。虽然不到抒情曲的程度,这首曲子比前一首柔和许多。

到目前为止,我只是模仿其他人,随音乐摇晃身体或打响指。除此之外,我实在没办法顺利融入,只能像节拍器一样,用脚和头的动作表现节奏。这时,空出的手被拉了一下。

由比滨腼腆地笑著。因为不停活动而加速的心跳,又瞬间变得更快。我下意识地瞄了旁边几眼。

众人半是好玩地随便跳著华尔滋,有些人则维持若即若离的距离,盯著对方的脚看。

所以,根本没人注意这边,只有由比滨看著我。我轻轻将空著的手放上她的肩膀,她也将手绕到我的肩上。我不知道该如何跳舞,只是晃著身体,她前进我就后退,她往旁边移动,我就跟著移动。与由比滨接触的部位逐渐发热,我满脑子担心著自己的手汗,再加上彼此的脸相当贴近,我甚至不敢大力呼吸。

比想像中还痛苦,主要是精神方面……我不禁开口咕哝一句,为自己的行为正当化。

「抱歉,我流很多汗。」

「啊,嗯,因为挺累的嘛。」

「不,我是指,流那么多汗很恶心,应该赶快去死对吧?」

「咦?太夸张了吧!而且超自卑的!」

由比滨笑著说,然后曲子又变了。这首我有印象,在那出美剧的结尾播过。由比滨的视线移向旁边。

我跟著看过去,一色和户部跳得很起劲。虽然动作及节奏都乱七八糟,他们好像很乐在其中。户部想搂一色的腰,却被直接拍掉,一色的转圈像要使出回旋踢……不愧是我们的舞会女王。

音乐结束后,场内响起如雷的掌声与欢呼。大家就这样聊起天来,兴奋地跟朋友或舞伴拍照。

看样子,我们担心的影片用画面,应该是顺利拍摄完毕。

这一刻,疲劳感一口气涌了出来。我摇摇晃晃地离开舞池,前往备有食物的餐桌区。

我喝著饮料,重新观察舞池和舞台的装饰。

原来如此,这就是舞会……好吧,气氛我大概懂了。我果然不适合这种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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