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的教室充满喧嚣声。
上课时间,我半梦半醒地想事情,现在暂时停止思考,准备回家。穿上外套,围好围巾,背起空空如也的书包,迅速从座位上站起来。
目标是教室后面,窗边的角落。下课铃响,同学纷纷离开教室后,那里仍然聚著一群人。
坐在中间的金色螺旋卷发女王,翘著修长的双腿,拉著卷发,喀喀喀地用指尖滑手机。站在旁边的是已经收拾好东西的海老名,和背对我的由比滨。以及背对窗户站著,准备去参加社团活动的叶山跟三笨蛋。
他们还沉浸在下课的解放感中,聊得不亦乐乎。我等等必须打断他们说话。
老实说,要介入其中真的很痛苦。光靠近就得消耗大量精神,还得主动搭话,真的办不到。
不过,我是要请由比滨帮忙的人。由我去找她才有礼貌。坐在位子上等由比滨来找我,简直太窝囊了。要形容的话,跟在录音的休息时间特地到录音室大厅,等配音员跟自己搭话的原作者一样窝囊。
尽管我已经十分相当非常窝囊,窝囊废也有自己的矜持。因此,我勇敢迈向前方。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我像狂言师似的,缓慢走近他们。或许是因为速度太慢,三浦等人没注意到我,聊起下次出去玩的计画。如此缓慢的速度,我说不定迟早学得会空中元弥手刀【注15:狂言师和泉元弥参加摔角比赛时用过的招式】。
我以公厘为单位逐渐逼近,悄悄绕到由比滨背后,轻咳一声后说:
「……我差不多要走了,你呢?」
「啊,嗯。走吧走吧。」
由比滨转过来,回答得超级乾脆。然后迅速背好背包,对三浦他们挥手。
「那我走啰。」
「好──」
「拜拜。」
三浦懒洋洋点头回应,海老名笑咪咪地挥手。
三笨蛋中的两笨蛋惊讶地面面相觑,剩下那个笨蛋「咦,啊,咦?」看了我们好几眼。户部你真的很烦。
叶山往这边一瞥,露出莫名温柔的微笑。
搞什么啦超害羞的超痛苦的之后绝对会很想死……
转过身后,我还是有种温暖的视线刺在身上的感觉,快步走出教室。不忘拉起围巾遮住脸。
来到走廊上,我终于放慢脚步,速度不输给我的由比滨走到我旁边,开口就把我念了一顿。
「你在干么啦!不能用正常的方式叫我吗!用那么缓慢的速度靠近超恐怖的!我真的吓了一跳。」
「不,办不到……我超级紧张……」
刚才的对话把我的精神力消耗殆尽,导致我发出超虚弱的声音。
由比滨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接著立刻露出无奈的微笑。
我们并肩走在走廊上,来到转角处。左边是往特别大楼,右边是往下的楼梯。
「要去哪?」
「这个嘛……得先决定要做什么……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吧。」
「嗯。萨莉亚之类的?」
「是啊。」
明明有侍奉社办这个选项,我跟由比滨都没有提议。八成不是忘记,而是刻意排除在选项外。理由应该不尽相同,不过肯定是类似的。
那里是有她在才成立的场所。
所以,我们恐怕再也不会踏进那间社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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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推著脚踏车,从学校走了一段路。
进入站前的萨莉亚,被服务生带到位子上后,我立刻点了两人份的饮料吧,然后装好饮料,用吸管吸著,恢复精神。本来还会顺便点米兰风焗饭、辣味鸡翅或香蒜义大利面,但今天不是来吃饭的,喝几杯饮料就够了吧。
我才刚这么想,由比滨马上打开菜单。
「肚子饿了──你要点什么吗?」
她隔著四人座的桌子,把菜单放到正中央,探出身子,啪啦啪啦地翻来翻去。每翻一页,我的眼睛就闪一下。请你住手好吗?不如说,我吃过午餐了……这时,我突然想到。
「你的午餐怎么吃的?」
问出口的瞬间,由比滨停下翻菜单的手,远离菜单,贴在椅背上。
「……吃得饱饱的……你有意见吗?」
她超小声地碎碎念,别开红通通的脸,偷偷侧过身子。感觉得到她想努力藉由侧身面对我,让自己看起来瘦一点……但这样反而有点突显出丰满的部位!我假装咳嗽,稍微移开视线。
「呃,我不是那个意思。午餐,你不是会去社办吃?那你现在都怎么办?」
「啊,是问这个呀……」
由比滨松了口气,把身体转回来。经过片刻的思考,缓慢开口。
「小雪乃说她这段时间会在学生会吃,顺便工作,所以我最近都跟优美子他们一起……放学后也是这种感觉。」
「是吗。」
我简短回应,由比滨露出寂寞的微笑点头,捏著吸管在玻璃杯里转圈。
午休时间也是,放学后也是,由比滨和雪之下大多一起度过。此外,雪之下回老家前,由比滨好像也常去她家玩。晚上、假日应该也常在一起。然而,正式决定举办舞会后,这种机会似乎少了许多,可能是因为雪之下要专心筹备。
之后会怎么样呢?当舞会结束,我们升上三年级后,她们仍能共度同样的时间吗?
「……算了,得先办完舞会才行。」
我像要中断思绪般这么说,喝光冰咖啡。牛奶和糖浆都有加,味道却莫名苦涩。
由比滨也双手捧著玻璃杯,视线落在其中。她含著吸管,喝一口后用力点头。
「之后要怎么做?」
她抬起头,表情恢复成以往的明朗。托她的福,我也想起平常的行为模式,抓著后颈的头发,慢慢讲起从昨晚开始思考的事。
「我想了很多,要用一般的方法办舞会,应该很难成功。毕竟,被驳回过一次的企划不可能通过。」
之前也提过好几次企划,例如文化祭、体育祭、圣诞节活动等等。不过,参考这些经验去考虑,这次的舞会可以说特别严峻。
我们参与过的活动,皆以无论如何都会举办为前提进行讨论。但这次家长要求的并非改善,而是停办。
再怎么修正企划,只要根本的部分一样,对方的反应也不会改变吧。
更重要的是,被否定过一次这点,成了最大的限制。
这个企划可以说已经被印上失败的烙印。失败品的形象会一直跟著它,即使之后提出舞会的改善方案,也不一定能得到正当评价。
对舞会本身的负面印象,加上已被否决的事实,将导致家长产生偏见。所以,对症疗法的修正方案不可能推翻他们的决定。
我咬著吸管,整理思绪,得出结论。
「……所以,需要灌输他们新的偏见。」
张著嘴巴听我说话的由比滨呆呆地说:
「偏见(Bias)……啊!是气氛(Vibes)?」
「不对。」
那是什么「我知道了!」的表情啊!还一副「那个的话我有听过!」的语气。错得离谱!偏见并不能被炒热。看来得跟她说明一下。
「所谓的bias是,啊……偏颇,或者该说偏见……指因为先入为主的观念,导致特定的思考倾向,吧。我也不是很清楚啦。」
「喔──」
由比滨一面应声,一面歪头。从这个反应可看出她根本没听懂……好吧,我也没那么懂,所以由比滨大概理解就行。
我希望她理解的,是接下来要说的事。
「也就是说,为了给他们灌输新的偏见,除了雪之下他们筹备的舞会外,要再拟一个新的舞会企划。」
由比滨愣住了。她看著我的眼神逐渐转为讶异。
「……为什么?」
「目前的这个舞会被视为有害的存在。那如果出现一个更有害的东西,会怎么样?就会变成『之前那个舞会还不错嘛』对不对?」
「原来,如此?」
她嘴巴上这么回答,看起来仍然一头雾水。嗯──毕竟我的话里充满问句……
该如何解释呢……我想到一半,视线停在萨莉亚的菜单上。啪啦啪啦地翻著菜单,摊开最后一页的甜点。
「……糖分容易让人发胖,所以冰淇淋和甜点最好少吃。对吧?」
「对,对呀,为什么突然扯这个……」
由比滨再度往后缩,侧身别过头。
「可是,如果多了一个热量减半的冰淇淋当新选项,会不会觉得吃了比较没关系?」
「嗯,可以吃两个……」
「不对……算了,就是这个意思。」
由比滨的目光被菜单的照片吸引过去,因此我清清喉咙,回到正题。
「再拟一个用来当弃子的舞会企划,让家长觉得必须在两者之间选一个。提出作废用的企划、作废用的方案,帮助真正的企划通过。」
目前只有是否采用雪之下他们制定的A案这个选择。
假如我们提出另一个B案,选择方就会觉得必须在A、B两案中择一。藉此抹消「不予采用」这个选项。
「啊……这样呀。小雪乃和伊吕波要办的舞会,就是热量减半版的意思。」
由比滨频频点头,却突然停住,迅速抬起脸。
「啊,不过本来说的就是不能办舞会耶?万一人家说两个都不行怎么办?」
「这个嘛……」
经她这么一说,我用力拍了下额头。
由比滨明确指出这个计画的漏洞。从她有办法注意到这点来看,由比滨虽然是笨蛋,本质上却有聪明的部分。虽然是笨蛋。
这个方法本来要在引诱心存犹豫的人时,才能发挥效果。既然对方已经做出一次选择,只是叫人家二选一的话,不会太有效。
所以,必须加上新前提。
「……不过,这部分应该没问题。」
由比滨歪过头。
「校方也不是想让舞会停办,否则不会用自律这个词。而且,学校一直以来都尊重学生的自主性,还把这点当成校风。」
「说得,也是……以前也办过各种活动……」
由比滨的语气有点存疑,但她还是认真地说。
以校风为根据确实不太可靠,但由比滨说得没错。我们确实做了不少事,例如圣诞节活动等等。学校没喊停的话,显然打算让学生在一定程度内放手去做。加上平冢老师说过,校方当初并不觉得舞会有多大的问题。
「照理说,学校也要顾面子。把舞会整个搞砸的话,传出去不好听。所以校方很可能选择温和的手段,站在我们这边。这就要期待平冢老师的表现了。」
「对呀!」
听我这么说,由比滨点了下头,看起来稍微放心了点。
事实上,平冢老师甚至为我们赢得「自律」这个承诺。既然如此,只要营造出二选一的局面,在校方做决定和与家长交涉时,应该能得到一定的发言与决策权。拜其所赐,关于校方的应对方式,我们可以持乐观态度。
问题在于交涉对象──家长。想到这点就觉得忧郁,我下意识地咬起吸管。
「还有家长方……不如说,家长里声音特别大的那些人……如果我们表现出愿意退让的意思,把选择权交给他们,营造出他们自己做出决定的局面,他们就会满意地收手……」
很多时候,意见多怨言多又爱辩又大声的人,比起内容,纯粹以辩赢对手为乐的情况也不少。所以,只要让对方觉得「是我决定的,是我改变的,是我让他们道歉的」,把不满发泄出来,他们就很有可能得到满足。
但说实话,我没有确切证据。
这次换我歪过头。
「……我是这么想的,不晓得实际情况会怎样。」
我叹著气,雪之下的母亲浮现脑海。
来学校抗议的并非对舞会存疑的部分家长,而是雪之下的母亲。这点让我看见一丝希望。她只是帮忙带话的,她的发言应该可以视为基于家长会理事之一,或当地有权人士之妻的身分而说的官腔。至少她当初的说法给我这种印象。
不过,该说不愧是雪之下的母亲吗,在那场简直是辩论的对谈中,我彻底被她牵著鼻子走。大概是她也认真起来了。
那个人搞不好很喜欢辩论。一色反驳时,她也接招得很高兴。不对,与其说喜欢辩论,更像是喜欢驳倒、制伏对手吧。
若是如此,我不太能确定她会不会乖乖收手。
看来还需要再拟定一个对策对付母之下……讨厌,真不想跟那个人扯上关系。小母乃太可怕了啦,我说真的……
无论如何,目前我想不到更多了。
「哎,只能透露出我们硬要举办舞会的可能性,巧妙地逼对方选择更好控制的那一边。」
我吐掉被咬得又扁又皱的吸管,得出结论。由比滨「喔喔~」地露出佩服的表情。
「听起来好厉害……自闭男,你去做那种工作啦!处理客诉之类的!超适合你!」
「死都不要……才不适合,我也不会去工作。」
她带著闪闪发光的眼神夸我,我却一点都不开心,忍不住发自内心露出厌恶的表情。可是,由比滨依然面带笑容,笑咪咪的模样看似有点高兴。
不不不,真的不适合喔?再说这种处理客诉的方式,以一家公司员工的身分去做,肯定会把事情闹更大。这次不过是因为身在学校这个特殊环境,再加上我是学生,才勉强可能管用。
处理客诉的正确方法,根本问都不用问。
没错,全扔给上面的人!或是转给客服中心,让专业的来。
「我们根本还没开工呢。真正麻烦的在后头。」
「意思是……」
我叹了一大口气说道,由比滨双臂环胸,身体倾向前方。我把下巴靠在交握的双手上,摆出源堂姿势【注16:《新世纪福音战士》中碇源堂的招牌姿势】,正经八百地说:
「弃子企划必须认真拟定。而且要非常认真,具有可行性。否则连被列入选项的机会都没有。」
「原,原来如此……」
由比滨微微退后。我像要追上去般探出身子。
「这样的话,时间跟人力都完全不够。顺便说一下,我们连最根本的预算都没有。」
「反而想问我们有什么呢……」
她退得更后面,苦笑著说。我露出轻浮的浅笑。
「接下来要为各位介绍的商品在这边。闲到不行,不用付钱也愿意工作的存在……本校的学生。现在可以实质免费用到爽喔。」
「太黑心了!」
由比滨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呜哇──」地抱住头。
以现在的情况,不让我们学校的专业人才工作到过劳,就扭转不了局势。此乃总武高中的工作制度改革,高度专业制【注17:日本于二〇一八年五月底通过的法案。需要高度专业知识且年收入高于一〇七五万日圆的职业,工作时间、休息时间等规定不适用于劳基法,也可以不必支付加班费】……
由比滨垂下肩膀,从浏海的缝隙间抬起视线瞄我。
「有人会特地帮忙绝对不会通过的企划吗?」
「就是说啊……」
我望向天花板。
说得没错。若是为了举办理想的舞会也就罢了。我不认为有人会想当弃子、饮茶【注18:漫画《七龙珠》中的角色,战斗力跟其他角色比起来较低】,让人刷经验的。只有超级笨蛋或超级滥好人或超级怪咖会干这种事。
只好放弃用正攻法招募人才了。这样的话,能用的方法有限。
「讲点好话哄哄人家,能找到多少人算多少……只要不造成金钱上的负担,最后拚命道歉的话,总会有办法……」
如果能用下跪解决就太好了。我抱著胳膊思考,听见努力压抑住的叹息声。
低头一看,由比滨轻咬下唇,低著头。不用明讲,她想表达的意思也深深传达到了我心里。
不该因为临时想到就随便讲这种话。至今以来,我犯过好几次这个错误。
我吐出一口长气,叮咛自己。
「……不,还是讲清楚好了。虽然我不觉得能得到其他人的谅解,尽量找感觉可以沟通的人谈谈看吧。」
「嗯。」
由比滨轻轻点头,回以微笑。
我一定已经走错路了。
所以,希望至少不要再做错选择。
必须找出不同的做法,而不是跟之前一样,采用轻松省事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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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络可能答应帮忙的人后,我们在萨莉亚度过一段悠闲的时间。窗外的暮色越来越浓,尽管还要很久才到返家的尖峰时段,站前的行人也变多了。
我联络的人回简讯说会来,我们便在萨莉亚等。这段期间,我跟由比滨迎接有点早的晚餐时间。
由比滨在跟面前的披萨搏斗,每当她使力一切,都会发出恐怖的声音。她似乎不太会用锯齿状的圆形披萨刀,刀子和盘子激烈碰撞,发出叽叽叽嘎嘎嘎的哀号。
不久后,她好不容易切完披萨,松了口气,将歪七扭八的披萨放到盘子上递给我。
「来,给你。」
「嗯,谢啦。」
我对披萨的形状没有任何意见。人家特地分我吃,哪有资格抱怨。
萨莉亚的披萨怎么吃都很美味。
「要辣椒酱吗?」
「喔,要要要。谢谢。」
我拿起由比滨放到桌子中间的辣椒酱,滴了两、三滴,大嚼更加好吃的披萨。
吃到一半,加点的焗饭、义大利面、沙拉送上来了,之后预计还有肉料理。感觉会是一份比想像更豪华的晚餐,得告诉小町今天不回家吃饭……
我按著手机,对面的由比滨把叉子跟汤匙当夹子用,发出喀嚓喀嚓声。
「要沙拉吗?」
「一点就好。不要番茄。啊,虾子都给你。我吃肉就饱了。」
「真的吗?太好了!番茄也要吃啦。挑食对身体不好。」
「不不不,番茄会让我想吐。那东西黏糊糊的不是吗?我真的无法接受。」
「咦──那就是番茄好吃的地方耶。」
由比滨好像很习惯分沙拉,帮我装得漂漂亮亮。我向她点头致谢,接过沙拉,怀著感恩的心送入口中。
唔……番茄黏黏的部分沾到莴苣上了啦……我闭上眼睛一口吞下,几乎没有咬。
呼,这样就没有番茄成分了……我松了口气,睁开眼睛,由比滨撑著脸颊,愉悦地盯著我。
「好像小孩子。」
她调侃似地说著,露出成熟的微笑。我们的年纪明明一样,她却用大姐姐般的眼神看我,害我目光游移。
视线每飘动一次,闪著天使光环的亮丽褐发、水汪汪的大眼、锁骨的线条、将头发勾到耳后的指尖、扬起的嘴角、水嫩的嘴唇、描绘出柔和曲线的修长睫毛、有点泛红,看起来很柔软的脸颊就映入眼帘,一切都是那么令人在意。
「很多大人也讨厌番茄啊……」
平冢老师也讨厌番茄……我在口中碎碎念,低下头。该说害羞还是难为情呢……总之,我无法直视由比滨的脸。
我表现出一副「唉~这家店暖气是不是开太强了?」的态度抬起脸,深深叹息。
这时,一个熟悉的巨大身躯,抬头挺胸自远方走来。
长大衣、露指手套,还有眼镜。这身装扮在这个季节并不奇怪,只是因为他在门口探头探脑,才显得相当可疑。那可疑的模样证明了他是何人──自称剑豪将军的材木座义辉。
我向材木座举手示意,他也注意到我,不安的表情瞬间转为灿烂笑容,拖著笨重的身躯挥手走过来。这种不小心驯服野生的熊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转头望向后方的由比滨拿著东西站起来,走到我的位子旁边。
「嗯。」
「咦?」
她抱著书包,站在我旁边,不满地噘起嘴,简短说道:
「坐过去。」
「啊,好……」
我听她的话挪到里面,由比滨坐上空出的位子。
为什么……就这么讨厌材木座可能坐在旁边吗?好吧,我也不希望材木座坐我旁边,所以我懂你的心情……等等,你是不是靠太近了!我超级在意超级紧张的啦!
「八幡,叫我出来有何贵干?」
我偷偷喘了口气,材木座夸张地「咳噗咳噗」清喉咙,一屁股坐到我的正对面。
他一如往常的模样,竟然让我有种被治愈的感觉。
呼,冷静多了。呼吸顺多了。
「等人到齐再说。这个给你玩,找找看哪里不一样。」
我拿出儿童用菜单,递给材木座。儿童菜单的封面,正反面画著看似同样的画,其实有十个不同。听说在等待上餐的期间让小孩玩这个,他们会比较安分。
「唔嗯……这个很难啊。」
材木座接过菜单,马上开始找不同的地方。随便应付他一下即可的感觉真好,好轻松……这个想法让我不禁扬起嘴角,随口说道:
「假如我们到七十岁都还单身,乾脆住进同一家养老院好了。」
「多么崭新的求婚方式。搞不好有机会买下单身汉专用的公寓啊。到时就每天一起看动画打桌游吧。」
材木座没有看我,专注在找不同处上,随口回应。
「天啊……」
旁边的由比滨小声惊呼,真的被我们吓到。
我的手机震动起来。八成是另一个我找的人,户冢彩加。我拿起手机时,他似乎已经到了。
「八幡。」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在公共场所,他用比平常低一点的声音叫我。
我望向那边,户冢背著网球拍袋走过来。他在平常穿的运动服上加一件防寒用的海军外套,脖子上是有毛球、孔隙偏大的手工围巾。衣服有点乱,气喘吁吁,大概是刚结束社团活动就急忙赶来,脸颊被室外的冷空气冻得红通通的。这种不协调感让我觉得很新鲜,举手回应他,脸上不知不觉浮现笑容。
下一刻,我的微笑想必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熟悉的带了点蓝色的黑马尾,在户冢身后摇晃。黑色大衣、黑色格纹围巾,加上大方露出的长腿,手上却拎著跟那身装扮一点都不搭的大购物袋。川什么的带著闷闷不乐的冷淡表情,只动了一下脖子跟我点头致意。我也只动了一下脖子回应。
我立刻跟旁边的由比滨讲起悄悄话。
「我不是说找感觉可以沟通的人吗?」
「你不也叫了中二过来!」
由比滨音量虽小,却气噗噗地抱怨。她拿这点来说,我实在无法反驳。
「嗯,呃,那个,嗯,呃,他确实听不懂人话……」
……可是,说起来,我啊,几乎没有能讲话的对象耶?
不过,我找来的户冢和材木座自不用说,川崎我也认识,跟其他人比起来,确实比较好说话。万一来的是三浦之类的,我八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户冢小步走到材木座旁边坐下。川崎拉过附近的椅子,坐到上面翘起长腿,侧身撑著头。
「沙希跟小彩,谢谢你们愿意过来。要吃些什么吗?」
由比滨笑著拿出菜单,户冢腼腆一笑。
「啊,那就……刚上完社团活动,我也饿了。」
「我不必……饮料就好。」
川崎简短回答。可能是还要回家煮晚餐。我猜她是在去接妹妹京华的途中过来的,最好别耽误她太多时间。
等户冢休息够后,由我开启话题吧……对了,只有材木座没被问要不要吃东西耶?我偷瞄过去,材木座还在盯著儿童菜单。
「呣呣,剩下七个找不到……」
根本没找到几个嘛。总共有十个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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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呆看著户冢卷起义大利面吃,等他吃饱后,进入正题。
「首先,不好意思,突然找你们出来。感谢大家愿意跑这一趟。」
我深深低下头。这么慎重地道谢好难为情,我不敢正视那三个人的反应,因此我维持了这个姿势一段时间。
满足的哦一声、温柔的嗯一声、困惑的吐息声,以及高兴的轻笑声传入耳中。谁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我大概猜得出来,低著头一点意义都没有。
为了掩饰害羞,我故意大声咳嗽,严肃地开口。
「有个遗憾的消息要告诉各位。」
「是。」
材木座多此一举地坐正,摆出专心听话的姿势。户冢紧张地挺直背脊,川崎还是老样子,懒洋洋撑著颊。
「你们知道舞会(Prom)是什么吗?」
「唔嗯,不知。故现正前去调查。」
材木座开始用手机搜寻。在问人之前先自己调查,这个宅男挺能干的嘛。要是他问我Prom是什么,我就要呛他「先自己查查看吧。你面前这台机器是装饰品吗?按几下就能查到啰?」
他盯著手机,表情因憎恶而扭曲,似乎大略了解舞会是什么了。
「哦……只为了满足光明方的承认欲求与及时行乐主义的恶魔活动……赞赏这种东西的人,大多是那种上大学后会拿『我念的高中办过舞会喔』当社团活动的话题,彷佛自己高中就是爱参加活动的阳光嗨咖,窜改过去的历史修正主义者……」
材木座用力地把手机放到桌上,户冢探头去看,「哦──」地感叹出声。川什么的连一句「让人家看看嘛」都说不出口,不停偷瞄。
「学校打算举办舞会……而我们决定唱反调。」
话刚说出口,材木座就拍了下大腿。
「意即反舞会!」
「……嗯,虽不中亦不远矣。」
「是吗!果真是反舞会!」
他搜寻舞会的资料时,查到反舞会这个词了吗……讨厌,这个人总是一学到新词就想马上用用看……面对一个人在那边大放厥词的材木座,我的声音变得非常低沉。
「嗯、嗯……对、对啦,就是,那样,吧?」
「咦!为什么?」
一旁的由比滨瞪大眼睛。你的声音太大了啦!比我们两个还大。还有不要转过来,各种部位会碰到我啦。也不要抓我的手臂摇。
她叫著「怎么回事?」拚命摇我,我环视周遭。幸好店里现在人不多,也有不少空位,我们旁边的四人座正好是空的。得先单独跟由比滨说明才行……
「对、对不起喔?可以暂停一下吗?」
我先跟户冢他们知会一声。
「唔嗯,准了。」
搞不懂这家伙在准什么鬼,不过材木座允许了,我便面对由比滨,然后把手举到胸前,把她推出去,她也勉为其难地站起来。
我跟著起身,点头对户冢和川崎道歉,招手要由比滨到隔壁桌。
由比滨怀疑地看著我坐下,抓住我的肩膀悄悄问:
「什么意思?不是要办舞会吗?」
「没错。我是这个打算……只不过,很难开口耶。材木座又那个态度……要在不降低干劲的情况下解释有点麻烦。」
我瞥向旁边,材木座在对户冢侃侃而谈,诉说舞会有多么邪恶。户冢巧妙地「嗯嗯嗯」应声附和,川崎彻底无视他们,看著其他方向。有点像偏僻小酒馆中的一景。
由比滨皱起眉头,小声责备我:
「咦……可是,不讲清楚绝对不行啦。」
「等等会说……但如果发生什么意外,帮我一下。麻烦了,拜托。」
我轻轻合掌低头,由比滨心不甘情不愿地叹气。
「真是……拿你没办法。」
她露出半是无奈的笑容,站起来。我也起身坐回原本的位子。
材木座好奇地看著回来的我们,或许是抱怨过后冷静了一些。我在他的注视下,又清了一次喉咙。
「嗯……有个遗憾的消息要通知各位。」
「请说。」
材木座再度坐正。
「那个……是要反对舞会没错,但不是反舞会。我们要办舞会。」
「什么?」
材木座微微歪头,表情十分严肃。户冢跟川崎的反应也差不多。好吧,不能怪他们。毕竟我讲的话确实让人一头雾水。在我烦恼该如何说明时,由比滨迅速帮我补充:
「小雪乃和伊吕波计画办舞会,可是家长跟学校叫学生自律。我们在想其他办法。」
「……喔。」
川崎的语气听起来对此毫无兴趣,却睁大眼睛,略显惊讶,可能是因为从未听说自律这件事。
「雪之下和一色的企划被家长方驳回过一次。就算提出修正案,也很可能再被打回票。所以我想拟定新舞会的企划。假如有两种版本,搞不好可以让他们决定采用其中一个。」
「这件事,雪之下也知道吗?」
川崎语气冷淡,眼神却透露出担忧。我轻轻摇头。
「不,她不知道……不如说,我没告诉她。抱歉,麻烦别跟其他人说。这个计策的目的被发现的话,就没意义了。」
听见我的回答,川崎一脸纳闷。户冢虽然不大,看起来也很疑惑。只有材木座用手指敲著桌子点头。
「唔嗯,双重束缚……错误前提暗示吗?提出复数选项逼对方择一,让对方根本没有『不采用』这个选项的心理学技巧……」
「嗯,是有这种说法。」
由于我没有足以引导家长方做选择的条件,严格来说并不一样,不过目的大致符合。
户冢边听边点头,像在整理似地喃喃说道:
「原来如此。所以才要反对舞会。」
「……嗯。然后,希望大家帮忙想新舞会的计画……」
之后的部分实在难以启齿,害我张不开嘴。
在我说不出话的时候,户冢端正坐姿,直盯著我。他散发出一股类似威严的感觉,与平常温柔的形象截然不同。
「八幡,我要先问清楚喔。否则会和之前一样,莫名其妙就结束了,我有点不喜欢。」
他讲到最后虽然笑了一下,语气却十分坚定。我完全没想过户冢会有这种感受,哑口无言。不过,我立刻意识到了。我确实总是不跟其他人说,不对,是打从一开始就放弃解释清楚,擅自画下句点。在他眼中,这副德行想必很不诚实。
户冢深呼吸了两、三次,放松心情,下定决心开口:
「八幡,你想怎么做?」
我没能理解他的意思,用视线回问。户冢有点困扰地搔著脸颊补充:
「因为你刚才的感觉,并不像想举办舞会,我有点在意……而且,不跟雪之下同学说也有点奇怪。所以我在想,你真正想做的是不是其他事。」
「呃,那是……」
我临时想出一个答案,正准备开口时,却被户冢认真的眼神打断。
「对不起,大家都在,你可能不方便说。可是,我们也想好好理解八幡。」
我不禁语塞。
坐在对面的大家在看我。有人直盯著我,有人侧身朝我瞥过来,有人像受不了这个气氛般不知所措。
我思考著该说什么,目光游移,由比滨担心地凝视我。
「自闭男……」
她的手在桌子底下轻轻握住我的袖口。感觉到这股温度,我闭上眼睛。
嗯,我明白。这次一定要说清楚。
之前我也拜托过他们。尽管成员不尽相同,状况是一样的。当时我隐瞒了一切,只是借别人的理由用,依赖他们的温柔。
然而,现在不同。就算我再窝囊再没用,至少要说出不带谎言的话语。
讲不通,也不合理,这番话中未必存在真实。但至少,不是借来或随口说出的,是我自己的话语。
「说实话,舞会本身怎样都无所谓……雪之下,想用自己的力量解决问题,所以不希望我帮忙。」
我慢慢睁开眼。
「但就算这样,我还是……想让那边的舞会,顺利举办。」
我好不容易说完,与笑容满面的户冢对上目光。户冢用力点头。这时我才终于摆脱勒紧胸口的东西,深深吐出一口气。
「我想拟定的企划,是所谓的弃子,只是为了让真正的目标通过。所以,注定会做白工,如果这样你们还不介意,麻烦帮我一把。」
我低下头,等待其他人回应。握住袖口的手捏得更用力了。
沉默很快就被打破。不过,在细微的叹息声后,迟迟无人开口。
过没多久,深深的叹息传入耳中。我抬头望向声音来源,川崎一脸愧疚。
「抱歉。我得帮雪之下,不能又跑去帮你。做人要讲道理。」
她明明一直撑著头,现在却把手放到腿上,挺直背脊。乾脆的态度令人著迷。
「……嗯,我明白了。你去帮雪之下他们反而更好,毕竟那边的企划才是重点。麻烦你了。」
话才刚说出口,川崎就别过头,快速扔出一句: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不过,我会为你加油。」
她在最后支支吾吾地补充。面带微笑看著她的户冢,接在川崎后面说:
「我也有社团活动要顾,没办法全程帮忙……不过,需要人手可以跟我说。网球社的人都会帮忙的。因为我是社长嘛。」
户冢拍拍胸口,我自然而然露出笑容。
「谢谢,靠你了。」
虽然实质上的工作人员并没有增加,紧急情况时有个保险,真的很让人心安。重点是,有可以依赖,不用顾虑那么多的人是最大的帮助。
我偷偷松了口气,这时,袖口被轻拍了下。无须言语,我也知道这个动作是在对我说「太好了」。我害羞得不好意思看她的脸,只有轻轻点头回应。
并没有多了不起的进展。但这样就稍微前进一些了……我抬起头,始终没有说话的材木座发出不晓得是呻吟还是沉吟的声音。
「呣……」
本以为他在沉思,材木座却突然站起。川崎跟户冢识相地起身为他让路。材木座低头致谢,挥著手刀从他们面前经过。终于走出来后,背对我再度摆出装模作样的姿势。
「……这时间应该在西千叶LUCKY附近。不对,是沼ACE吧。」【注19:皆为游乐中心。】
他一边碎碎念一边按手机。我和由比滨疑惑地面面相觑。她用视线问「他在干么?」我只能默默摇头回答「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讲的是游乐中心的名称。但总不能放著他不管,结果我还是开口呼唤他。
「那个,材木座同学?喂喂?」
听见我的呼唤,材木座手插在口袋,侧身转过来,露出得意的笑。
「
……嗯,只能放手一搏了。」
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姿势莫名做作,今天却显得有模有样,使我瞪大眼睛。喂喂喂真的假的帅爆了。
「需要人手是吧?明天空出时间,我再联络你。」
他留下这句话,快步离去。我因为莫名的感动而愣在那边,急忙起身对他的背影说:
「不好意思,得救了。」
材木座停下脚步。
「等待!并心怀希望吧!」【注20:手机游戏《Fate/Grand Order》中岩窟王的名台词。】
他掀起长大衣,伸出拳头高声吶喊的模样,映在我眼里。喂喂喂真的假的别在店里这样啦……虽然是很帅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