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截稿日的战争,乃一场不是没命就是被杀的搏命比赛。
因此,人类要挣扎著活下去,不惜牺牲睡觉时间,为了赶上期限而熬上两三天的夜,勉强留有一口气,只受到致命伤。
结果,一堆地方出了毛病。具体上来说,脖子、肩膀、腰部、胃、心与身体,人类的一切【注28:「心与身体,人类的一切」为日本公司奥林巴斯的广告标语】。我的细胞会工作,所以我不工作也没关系吧【注29:恶搞自《工作细胞》】……
我工作到天亮,好不容易搞定企划书和网站设计的原案,精疲力竭地赶在上课前到校,上午的课也几乎都用来补眠。
埋头工作的期间和趴在座位上的期间,可以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看。
真想继续沉浸在疲劳中一阵子,任凭睡意袭来,趴在桌上。这样的话,我在放学后应该能像样点吧。
最后一堂课是班会,我也是撑著头打瞌睡度过,身心都在沉睡,到了放学后。
我将书包、外套、围巾摆到桌上,然后尽情伸展僵硬的肩膀与背,从座位上站起来。
揉著因为睡眠不足而睁不开的眼睛,回头望向教室后方的窗边,我总是在看的地方。正在和三浦他们聊天的由比滨发现我,暂时中断话题,哒哒哒地走过来。
「要走了?」
「嗯……」
我用沙哑的声音回答,由比滨立刻轻声哀号。
「天啊,你的脸色好差……」
「真的吗……」
她从制服口袋拿出镜子给我看。天啊,真的……脸色差到「唔唔,好亮……我快消失了……」的地步,和僵尸差不多。
本来就长著一副死鱼眼,现在因为睡眠不足,双眼变得更加无神。用手撑著头的痕迹也清楚印在脸上。
「我去洗一把脸……」
「嗯。我在走廊上等你。」
我走出教室,化身为千叶偶像【注30:恶搞自僵尸少女组成偶像团体的动画《佐贺偶像是传奇》】,出去洗脸。
用冷水洗过脸后,终于提起精神。我在最后拍拍脸颊,模仿进公司第二年的OL吶喊「我要加油!」为自己打气。
走回教室前,由比滨如刚才所说,在门口等我。
「抱歉,久等了。」
由比滨摇摇头,表示没有等很久。她说著「拿去」,将事先帮我拿好的书包、外套等东西递过来。
「……谢啦。」
我伸手接过,向她道谢,由比滨不晓得在高兴什么,笑著再度摇头。
前往游戏社办的途中,我虽然有跟她聊几句,大脑里还是残留著睡意,我将它连同哈欠一起忍住。
看我这么困,由比滨沮丧地说:
「啊,昨天对不起喔……你睡眠不足是因为那个吧……」
「没关系啦……我反而要谢谢你帮忙出主意。」
昨天,由比滨不停为自己在网咖睡著道歉。虽然算不上是补偿,我送她回家的路上,她提出一堆关于舞会展望和设计的主意。托她的福,我花了一个晚上好不容易赶出企划书和网站设计的原案。一来一往抵销,互不相欠。
由比滨无须愧疚。不如说,都是因为我打哈欠时没顾虑到她的感受,才会害她愧疚。我扬起眉头,表现出神采奕奕的模样。
「……而且我已经不困了,没问题。」
由比滨愣了愣,突然笑出来。
「什么嘛,好奇怪的脸。」
「脸……」
我有点伤心,不过算了。转换心情后,我们走进游戏社办。
社办还是一样乱成一团。我们在杂物之间前进,直到听见交谈声。
「先用PHP迁移网站,控制针对资料库的存取……不可能啦,我已经看不懂了。」
「再用JS最佳化脚本,用CSS做设计的设定……什么时候要做好啊?」
秦野和相模你一言,我一语,似乎在讨论如何制作网站。他们的表情充满绝望,看来是自己努力调查过后,被现实击溃了。
一旁的材木座大概在逛社群网站,脸上带著邪恶至极的笑容。
我下定决心,要怀著慰劳与感谢好好打招呼,小声说了句「嗨」。三位男性分别回道「唔嗯,辛苦了」、「辛苦啰」、「安」,一点精神都没有……好吧,男生打招呼就是这样嘛!
由比滨接著精力十足地举手打招呼。
「嗨啰!」
社办内的空气瞬间凝结。
「嗨、嗨啰是什么……」
「惨了,那个人果然也有病……」
……嗯,通常都会有这种反应!不过你们一直窃窃私语,就没办法进入正题了。
「别管刚刚那个。有件重要的事跟你们说。」
我直接坐到椅子上,清清喉咙。秦野等人也挺直背脊,准备好听我说话。确认所有人都坐好后,我郑重其事地开口。
「今天开始,本执行委员会的招呼语统一为『嗨啰』,不得有异议。」
「这个人真的是智障……」
「他脑袋果然有问题……」
秦野发自内心感到错愕,相模发自内心给予我怜悯。
「不、不要啦……我会害羞,所以别这样……」
由比滨红著脸低下头,不停扯我袖子,试图阻止我。
看见这如同小动物的动作,相模推推眼镜,秦野拿下眼镜,用力搓揉眉间,彷佛深受感动。
「……等等,嗨啰其实不错呢。」
「嗨啰,赞……」
「唔嗯。那么,再来一次……」
材木座发号施令,众人一同高呼。
「嗨啰!」
「别这样。」
由比滨含泪一瞪,语气超级冰冷。现场鸦雀无声,大家都冷静下来后,我重新开口……否则比滨同学会一直生气!
「那进入正题了。」
我从书包里取出热腾腾的网站原案,发给每个人,指著它说:
「网站就放一张图,加上文字讯息,再嵌入社群网站。页面不必太精致,以简单、时髦为目标。我找到可以参考的网页,努力抄它的设计吧。素材我之后去找,你们先用临时素材做,之后再取代掉。」
「……我们的努力到底有什么意义。这样用部落格不就行了……」
「不,该高兴工作变轻松了。再多说小心工作量又增加。」
秦野低声抱怨,相模抓住他的手臂,叫他无须多言。相模弟,你很懂嘛。这家伙有当社畜的天分。我反而觉得,一天就查到这么多资讯的你们比较恐怖。
材木座大概是因为工作与网站设计无关,一个人惬意地翻著原案,「唔嗯唔嗯」地双臂环胸。
「那么,企划书写得如何?」
「基本上写好了……但我只有写给海滨综合看的版本,你大概看不懂。」
材木座接过我的企划书,看了一遍,然后歪头传给旁边的人。秦野光看到封面就皱起眉头。
「……真的看不懂。」
「好像新建案广告跟商业书掺在一起的烂企划书……为什么还要附『周哈里窗』和『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的图解……」
相模探出头,翻开秦野扔到桌上的企划书。看著看著,相模弟开始抱头呻吟。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我怀著厌恶感望向企划书。封面上用帅气的字体印著「Blockchain型Diversity Inclusion‧舞会活动提案~Waterfront的黄昏海滨……带给您在终极Translucent空间度过的Serendipity体验~」连我自己都搞不懂在写什么鬼。
这东西被人看见有点丢脸,我咳了几声掩饰害臊。
「……哎,这些是唬人用的。说实话,只要对方上钩,怎样都无所谓。」
「竟然会被这种东西钓到,那人是鲻鱼还是什么鱼吗……」
你错了,秦野。玉绳才不是那种杂食性生物。别把他跟鲻鱼、河豚之流相提并论。他反而是超级美食家。他的菁英意识之高,诚可谓无上至尊OVERLORD【注31:恶搞自轻小说《OVERLORD》】。唯有祭出这招,他才有可能上钩。
秦野很快便举白旗投降,相模弟则不屈不挠地看下去。不久之后,他翻完企划书,点一下头。
「不过,内容本身还不错吧。」
「啊,对吧!」
由比滨有点高兴。几乎在同一时间,相模弟嘴角扭曲。
「是我姐会喜欢的风格……」
他鄙视地说,由比滨顿时呻吟一声,说不出话。
「唔嗯,光看就反胃的可
恨企划……」
「唯一的救赎是,这东西不会成真。」
材木座用充满恨意的声音呻吟道,秦野一副不屑的样子。
嗯,虽然觉得由比滨有点可怜,能得到这样的感想,代表企划案本身应该不差……
开会时提过跟附近国高中、小学联合举办这一点,再加上一堆由比滨灵机一动想到的主意,最后做出精美到连我自己都觉得恐怖的企划案。
结果关于舞会内容本身,我想不到比雪之下的旧案更豪华的版本,便在舞台设定上下工夫。
在黄昏的海边围著营火,参考湘南【注32:日本神奈川县内,相模湾北部的沿海地区,为著名的海滩度假胜地】一带的海滩活动,搭建海之家风格的临时Live House,在那里举办舞会。就是这样一个有病──不,酷毙了的活动。我还谨慎地加注「也考虑与三日月龙宫城饭店交涉,做为下雨时的替代场所」。
好可怕,我吹牛的才能好可怕。万一这个才能顺利成长下去,电博【注33:电通与博报堂,日本的两大广告公司】会不会争相来邀请我去上班?在我不寒而栗时,皱眉看著企划书──可能是无法接受被当成跟相模姐同等级──的由比滨突然抬起脸。
「海滨综合这样应该就行了,可是隼人同学那边呢?」
「那家伙……口头说明大概比较快。」
「哦──」
我不爽地说,由比滨歪过头,一脸疑惑。不过,没什么好疑惑的。
最好别以为对那家伙能耍小聪明。就算我拿著企划书跟他解释,他八成也会发现这是弃子。既然这样,一开始就告诉他这是假企划更省事。仅此而已。
「那就这样,麻烦大家了。」
我为会议作结,三人纷纷给予冷淡的回应,各自开始工作。
秦野和相模弟在为网站设计争论,由比滨边听边点头。
「咦──那个不可爱。」
「……那个,可不可以讲具体一点?」
「呃,就是要更加地,嗯……闪闪发光之类的……」
相模弟客气地询问,由比滨提出抽象的意见,秦野和相模弟绞尽脑汁,试图理解。
我笑著看他们讨论,眼角余光瞥见材木座在找东西。
「八幡,你要的相机我带来了。」
他将沉甸甸的数位单眼相机放到桌上,还拿出好几本入门书。
「喔,谢啦。这段时间先借我……教我一下怎么操作。」
「唔嗯,交给我吧。虽然我也不是很懂,看我指点你一招。」
「呃,这不是你的相机吗……」
为什么不会用自己的东西……我一面听得意地宣称不懂的材木座讲解操作方式,一面沉吟,并仔细阅读入门书。
这时,不晓得是不是因为闲闲没事干,材木座「铿隆铿隆」地开始咳嗽。干么啦烦死了。我转动眼珠子看过去,不知为何,他笑咪咪的,不知为何还有点脸红,别过头去。
「名字啊,我想到了……」
「啊,是喔……」
又要提根本还没开始写的轻小说吗……我进入左耳进右耳出的状态,材木座从外套内袋拿出折了两折的纸。看来是要我看……
没办法,我暂时放下手边的入门书,打开那张纸。映入眼帘的,是用异常漂亮的毛笔字写的「总舞高中舞会最佳企划」。咦……这啥东东……我愣了一会儿,然后猛然想起。
「喔。名字啊。」
昨天,我在白板上写了「募集名字中♥」募集团体名,材木座当真了,还认真地帮忙想了名字。他咳了几声,扬起外套下襬。
「正是!这个『最佳』啊……」
「好好好,不用解释没关系,我大概知道。」
「是吗……」
他很明显地失望下来。八成是想跟我说明「重新考虑」跟「最佳」的同音梗【注34:两者日文同音】。嗯,不重要。重要的是适当的简洁易懂和适当的蠢度。在这方面上,这名字意外地不错。尤其是同音梗,真的蠢到不行。非常好。
「就这个。谢啦。」
「咦?」
材木座目瞪口呆,大概是因为我同意得太乾脆。我无视他,将纸递给秦野跟相模。
「团体名决定了,麻烦你们用这个。」
「咦……」
「真的假的……」
两人脸颊抽搐,发出乾笑。只有探出头来看的由比滨满意地表示「不错嘛!」。
「嗯嗯,这、这样啊……这么好吗……」
终于理解状况的材木座咳了几声掩饰害羞,细细品尝喜悦的滋味。
实际上,我认为这是个对未来抱持希望的好名字。敬请期待材木座义辉老师的下一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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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逐渐西斜,照进游戏社办。
其他社团应该也开始准备收拾了吧。
现在已经听不见金属球棒的敲击声,橄榄球社威猛的呼声也消失很久。我站起来,从窗户看向操场,足球社也在收拾善后。
「好,今天差不多到这样。之后你们看时间自由离开就好。」
我站在窗边回过头,他们纷纷发出无力的叹息,扭动脖子跟肩膀。由比滨也放松肩膀,回头问我:
「要去找隼人同学吗?」
「嗯。」
我回答后,由比滨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
「要先跟他联络吗?」
「也对……啊,不用,没关系。直接去找他比较确实。」
我思考了一瞬间,改变想法。
电话、简讯、传讯软体等等,以通讯手段来说其实并不确实。这些联络工具只要被无视,便无戏可唱。没看到,在睡觉,手机没电,手机不见,仔细想想我其实没在用LINE,对啦我根本连手机都没有──诸如此类的情况偶尔会发生。这是根据我的个人经验。
而且,虽然叶山应该不会无视由比滨的联络,万一他日后改变心意就麻烦了。在时间紧迫的状况下,我想趁今天把事情搞定。
由比滨似乎明白我的用意,点了点头。
「这样呀……但我还是先用LINE联络一下。他回覆的话,我再通知你。」
「好。麻烦了。」
我快速收拾好东西,离开社办。
走到大门口,前往操场。
主要校舍与特别大楼间的中庭被建筑物挡住,天色暗得比其他地方快。东侧的主要校舍下的骑楼,自然被特别大楼的阴影笼罩,显得更加昏暗。
一道人影在黑暗中移动。
我仔细观察,校舍下面的贩卖机前好像有人。往前走了几步,对方的身影越来越清楚。看来是个女生。
随著「喀啷」一声,那个女生蹲了下来,大概是买了什么饮料。她拿著饮料起身,光泽亮丽的黑色长发随风摇荡。贩卖机发出的冰冷白光,照亮雪白小脸上的虚幻微笑。
我不可能看错。是雪之下雪乃。
雪之下握紧罐子,披好没有穿上、只是盖在肩膀的外套,走向中庭,坐到中央的长椅上,看著天空发呆。
街灯照亮彷佛在俯视长椅的冬日枯木,橘色光芒自树叶落尽的枝头缝隙间洒下。
这幅情景宛如一幅画,想要一直看下去的心情猛烈地涌出。
可是,不经过这里就去不了操场,也去不了停车场。因此,我明知会破坏这个完美无缺的世界,依然迈步而出。
对方大概听见脚步声,也往我这边看过来。
「哎呀,比企谷同学。」
「……喔。」
我点头回应面带平静微笑的雪之下。
雪之下正在用饮料罐暖手,看见我来了,急忙将它藏到身后。然而,不管她怎么藏,我都不可能漏看那独特的颜色及设计。
「难得看到你喝这个。」
「……正好能补充糖分。」
我露出嘲讽的微笑,雪之下的脸颊微微泛红,像要抱住身体般拉好外套,把罐子藏在里面。你终于发现MAX咖啡的魅力啦。非常好。
我瞄了操场一眼,看见足球社在整理场地,八成还得再等一下才能逮到叶山。
我用视线问她「可以坐吗」,雪之下点头,往旁边挪动,让出空位给我。我空出一人份的距离,坐到长椅上。
「在休息?」
「嗯,到外面透透气。」
雪之下望向校舍。学生会办公室的灯还亮著。跟没什么东西,有点冷清的侍奉社不同。学生会里有一色擅自带来的暖气机,应该还满温暖的。
「我懂。室内太温暖反而让人脑袋放空。」
我下意识点头
附和。游戏社可能也因为杂物很多,感觉同样充满热气。雪之下把手放到嘴边,笑出声来。
「哎呀,那你身边总是开著暖气吗?电费令人担忧。」
「放心吧。其他人看我的视线很冰冷,我藉此维持平衡。」
「真环保的生活方式。」
雪之下耸耸肩说著,我勾起嘴角。
「是啊。冷热交替,跟三温暖一样可以通顺身体喔。」
「通顺这个词是这样用的吗……」
「不知道。至少大家都说去三温暖能通顺身体。实际上,享受完两次芬兰浴后去泡个甘胺酸冷水澡,再来个外气浴【注35:指让身体接触户外的空气】,只能用通顺形容。」
「你讲话倒是一点都不通顺……我一句都听不懂。」
我的语气异常热情,雪之下垂下肩膀。
雪之下无法理解。超级澡堂【注36:比一般澡堂高级的澡堂,甚至有食堂、理发店、露天浴池等设备】是可以能待上一辈子的好地方啊!我偶尔会跟老爸一起去,让他帮我出钱。有些地方连漫画都有,比待在漫画咖啡店更能享受假期,超棒的。三温暖虽然是大叔的兴趣,这年头正流行拿大叔的兴趣当动画题材。我的肌肤感受到,之后想必会流行女生洗三温暖的漫画或动画。不愧是三温暖,让我的肌肤如此光滑敏感……
我在闲聊之余,偷看雪之下的表情。
她的脸上是短短几天前,在学生会道别时露出的好强眼神,以及平静的微笑。对我来说相当熟悉。
彼此间的距离感令我感到怀念,带著淡淡的苦笑开口。
「状况如何?」
雪之下看著我,略显惊讶,不过又立刻像嘲弄我般笑出来。
「……你竟然会关心别人,真难得。」
「也不是。侦察敌情是必要的。」
我满不在乎地说,雪之下似乎愣了一下,轻笑著耸肩。
「……说得也是。我这边满顺利的。手上的工作正在进行中,也跟相关人士商量好了。大概只剩下当天的流程。」
雪之下望向天空,一件一件确认。从她的语气判断,应该没有把自己逼太紧。
「真羡慕……哎,别太勉强了。尽情使唤一色就好。那家伙有当社畜的才能。」
「用不著你说,我就是这么打算。」
我半开玩笑地说,雪之下眯起双眼,露出精明的笑容。这个人感觉有一半是认真的,好恐怖……
「你那边呢?」
表情柔和下来的雪之下问我,我隔著围巾回答:
「还算顺利,顺利到不用加班。之后还有一件工作要在外面处理,不知何时结束,搞定完就直接回家。剩下在家里做。」
「只有在出勤时间的管理上很顺利呢……」
她头痛似地按住太阳穴,叹出一口无奈的气,然后低下视线,盯著脚边。
「明明不必那么勉强。」
我微微点头,回应这句小声到感觉会与白色气息一同消失的呢喃,沉默片刻,在这段时间思考该说什么。
「……我一直都在勉强。对我来说,这样才正常。」
「是吗……」
雪之下彷佛在咀嚼这句话般,点一下头,没再说话。
取而代之的是,她把手伸进外套,掏出一个东西给我。
「不介意的话……」
那是她刚才买的MAX咖啡。我伸手接过,上面还残留著温度。或许是因为她没有打开,一直放在内袋。
「喔,谢谢。咦,怎么了?」
「你不是还有工作?我只是出来休息。回去再喝点什么就好。」
雪之下说完,便准备起身。
我轻轻用手势制止她,换成我站起来。
「等我一下……啊,你要喝什么?」
我从口袋里取出零钱,弄得铿鎯铿鎯响。雪之下摇头婉拒。
「不必了。当成慰劳品收下吧。」
「不,我没道理白拿你东西。如果是探班用的慰劳品,我也要回礼才符合礼节。一样的可以吗?反正我本来就打算买MAX咖啡。」
我讲了一长串,雪之下有点不高兴,板起脸盯著我。然而,大概是感受到我坚定的意志,她吐出一口气表示死心,脸上绽放笑容。
「专门讲一些歪理……」
她无奈地笑道,坐回椅子上,微微歪头,抬头看著我。
「……那就一样的。」
我用一句「知道了」回答她的微笑,小跑步买完饮料,很快就回来了。我有点喘气,递出还热呼呼的MAX咖啡。
「小心烫。」
雪之下稍微拉长毛衣袖子,小心翼翼地接过。
「谢谢……」
她轻声跟我道谢,我摇头回应,也坐回长椅上,打开她给我的MAX咖啡。微微冒出的热气,在橘色光芒的照耀下,从顶端开始融进风中。喝下一口,甜味在口中扩散,全身都温暖起来。
我小口小口喝著,雪之下则捧著罐子暖手。
彼此都没有说话,任时间流逝。有时正想跟对方搭话,或是对方想跟自己搭话,传出口中的却只有叹息,并未形成言语。
这种连细微的呼吸都听得见,连在暗处的小动作都看得见的距离感,令人怀念。
结果,我们之间始终没有对话,沉浸在默默的时间里。这时,突然参杂进其他声音。是从我的口袋传来的。我将手伸向大腿感觉到的震动,有人打电话给我。
「抱歉,接个电话。」
我跟雪之下知会一声,她轻轻摇头,叫我不必介意。我点头拿出手机,萤幕上的来电者是由比滨。在我准备按下通话键的瞬间,手机停止震动。
怎么回事?正当我纳闷时,听见鞋跟摩擦地面的声音。雪之下比我更快转头面向那里。
「由比滨同学,晚安。」
「嗯……嗨啰,小雪乃。」
由比滨也压低音量,回应雪之下平静的问候,在胸前轻轻挥手,慢步走向长椅。被街灯照亮的由比滨,已经穿上外套、毛巾,背著背包,准备好回家。
「……怎么了?叶山回你了吗?」
「嗯,他说如果你不介意边吃边谈,可以抽出时间……所以我才打电话给你。」
由比滨挥动手机回答我。既然已经跟对方说好,我也没必要继续等。要边吃边谈的话,八成会约在车站一带会合。
我喝光剩下的咖啡,站起来。
「工作?」
「嗯。」
雪之下抬头问我,我表示肯定。她跟著确认时间,把MAX咖啡收进口袋,从椅子上起身。
「我也回去工作了。」
「等等。」
由比滨在雪之下与她擦身而过时,抓住她的手。或许是出于讶异,雪之下僵在原地,对由比滨投以困惑的视线。
被雪之下默默盯著看,由比滨有点害羞,用另一只手拨弄头上的丸子。
「总,总觉得,我们很久没见。好奇怪喔,明明只有几天而已。」
「是啊……我一直在工作,没有空闲时间。」
由比滨腼腆一笑,雪之下也回以柔和的笑容。看见那抹微笑,由比滨垂下目光。
「不对,不是的……你是不是在躲我?」
她抬起脸,像在观察雪之下的反应般,谨慎地询问。雪之下露出惊讶的表情,略为加强语气。
「你误会了,没这回事。纯粹是因为准备舞会和校方要求,很多事要做……」
她越说越激动,音量越来越小,视线越垂越低。最后,声音彻底消失,转为忧郁的叹息。雪之下轻咬下唇,低下头,由比滨无力地道歉。
「嗯,也是。对不起……」
两人就这样陷入沉默。
我烦恼著是不是该说些什么,最后想不到适当的话,只好闭上嘴巴。
「……对了。」
由比滨忽然抬起脸,握住雪之下的双手。雪之下似乎吓了一跳,同样抬起脸。
「我在帮自闭男的忙。」
出人意料的发言,令我瞬间语塞。
「……你没,告诉她吗?」
我支支吾吾地说。她看起来像是会用LINE等工具,跟雪之下保持联系的人,我还以为肯定已经跟她提过。这该由我先告诉她的。气氛一阵尴尬,我因为让由比滨说出来而后悔不已。
雪之下看了我一眼,摇摇头,叫我别放在心上。她重新面向由比滨,回握她的手,温柔地说:
「没关系,我明白的。」
「……你不明白。」
由比滨的表情因悲伤而扭曲。
「我想好好处
理。等这件事结束……就好好处理……所以,小雪乃的愿望不会实现。」
她凝视雪之下的双眼,诚恳地说出一字一句。雪之下彷佛要确认由比滨已经把话说完,点了一次头。
「……这样啊。我,希望你的愿望能实现。」
她的微笑不带忧愁,只有真挚的祈祷。
由比滨依然愁眉苦脸,浅浅呼吸了两、三次,用彷佛想传达什么的眼神看著雪之下。
「……你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吗?真的知道?」
「嗯。因为,我想大概跟我一样。」
雪之下回答得毫不犹豫。慈祥的微笑透出明确的友情,清澈的眼中没有一丝迷惘。
「是吗……那就好。」
由比滨深深吐气,放开雪之下的手,远离一步。雪之下带著浅笑,注视由比滨的手无力垂下的模样。
「那我先走了。」
她这么说,握住空下来的那只手。我用眼神回应雪之下,由比滨仍低著头。
雪之下困扰地叹了口气,然后背对我们。平底皮鞋踩在铺了砖头的石头地上,脚步声于中庭回荡,一步又一步远去。
我目送她离开,轻声叹息。可是,盘踞在内心深处的沉重情绪,完全没有减轻。
「差不多该走了。」
我对杵在原地的由比滨说。我不认为讲这句话是对的,但我没有其他该说的话。真的很没用。
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嗯」了一声,却没有要移动的样子。
雪之下走进校舍暗处,如梦似幻的背影即将融化,脚步声显得格外高亢。
在声音消失前,由比滨猛然抬头,飞奔而出。
慢步而行的雪之下听见脚步声,回过头。
由比滨立刻扑过去,用力抱紧她。
雪之下发出惊讶与困惑的声音,踉跄了一下,披在肩上的外套差点滑落。由比滨连同外套将她拥入怀中,把脸埋进雪之下单薄的肩膀。
「办完舞会,就能一起吃午餐了。还有,我要再去你家住。春假一起去得士尼乐园玩,再来我家过夜。等到四月……」
她用颤抖著的声音滔滔不绝地说,吸了一下鼻子,然后像要换气似地抬起头,展露微笑。
「四月要做什么呢?我有好多想跟你一起做的事。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一起做岩盘浴,什么都好,总之有很多,多到得花好几年,好几十年才做得完。」
雪之下的眼眸映出街灯淡淡的橘光。她张开握住的手,战战兢兢伸向由比滨的肩膀,慎重地触碰。就这样把额头抵在上面,彷佛要藏住自己的表情。
「那……真的很多。有办法做完吗?」
「可以的。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直到做完这些事……所以,不用担心。」
被她紧紧抱住,雪之下发出困惑的声音。不过,由比滨没有理会,又抱得更紧了些。
「知道了吗?」
她用脸颊轻触雪之下的脖子,宛如在跟她撒娇。雪之下扭动身躯,大概是觉得痒。
「嗯,知道了。我知道了……」
「真的知道了?」
「嗯,所以……稍微,放开……」
她嘴巴上这么说,却没有硬推开由比滨。每当两人间的距离拉开,由比滨又会靠过去。看著她们,我叹出一口短促的气。
我们还是老样子,有够不会表达。以为自己说了,以为自己知道,以为自己明白,累积到现在,感觉却没有任何成长。
我和她都知道,其实有更简单的方法。
可是,我不觉得那是正确的。
因此,希望至少不要搞错。
我怀著祈祷的心情,凝视两人。
╳ ╳ ╳
目送雪之下回学生会后,我跟由比滨动身前往车站。
随著太阳下山,气温逐渐下降,我们在住宅区穿梭前进,避开迎面而来的冷风。我推著脚踏车,轮胎的嘎吱声响混入寒风的呼啸声中消失。
途中,由比滨不停和我聊天,却不提她刚才跟雪之下的对话。感觉像刻意的。我意识到这是由比滨的贴心之举,也没有触及这个话题。
话题自然转往其他方向。
「足球社练到好晚喔。」
「嗯,对啊。今天特别晚。」
我们学校的操场不算大,却得提供足球社、棒球社、橄榄球社、田径社使用。大家总是互相礼让,所以没有固定的活动范围和时间,全由各社团自行协调。
听我这么说,由比滨呆呆地「咦──」了一声。
「哦──你好了解喔。」
「没有啊,还好吧……」
这句话明明没什么深意,不知为何有种我对足球社很有兴趣的感觉,害我忍不住咳嗽。
「喔,对了。我打算明天去拍照。」
我扯开话题掩饰这一点,由比滨跟著转移注意力,点点头。
「啊──照片呀。」
「我想去海边拍。能麻烦你当模特儿吗?」
「咦!我吗?」
由比滨用毛茸茸的连指手套摸丸子头。
「背影就好。我看到这种照片,觉得找两、三个人拍成类似的感觉应该不错。」
我将脚踏车推到一旁,拿出手机,打开参考照片给她看。由比滨小步走过来,探出头。
「原来如此──背影的话应该勉强可以……我去问问优美子和姬菜。」
她维持这段拉近的距离,与我并肩而行。这个距离感令我有点不好意思,拉紧外套,把围巾扯到嘴边,加快脚步。
不久之后,我们穿过站前的人潮,来到萨莉亚。
我停好脚踏车,走进店内,四处张望寻找先到的那个人。
才几天没来的萨莉亚不可能有什么变化。要说明显的差别,顶多只有带著阳光笑容的叶山隼人,一派爽朗地对我们挥手。
叶山特地换座位,为我跟由比滨空出四人座的一侧,放下举起来的手,彷佛在说「大小姐,请坐」。
这做作的动作挺有模有样的,看了真不爽……还有一个更令人不爽的,是坐在叶山旁边,悠闲地吃义大利面的家伙……
「为什么户部也在?」
「咳咳咳!」
一坐到位子上,由比滨就比我更快询问。户部立刻被呛到。
「哇咧……我不能来吗?隼人说大家要一起吃饭,我就跟来啦……」
户部担心地看著由比滨。由比滨轻轻挥手,笑著回答:
「啊,不是啦。我只是因为没人找你,你却来了,有点惊讶而已。」
「……啊,嗯。没人找我,我却来了呢……」
虽然由比滨大概没有恶意,带著笑容直接讲出这种话,还是挺伤人的。户部嘴角抽搐,尴尬地放下叉子,偷瞄我跟叶山。光凭眼神就传达出「咦?不行吗?回去?我回去比较好?完了完了……」的意思,真的非常烦。
「……你在不在都无所谓。」
语毕,我望向叶山。眼角余光瞥见户部在碎碎念「嘿……你怎么这样讲话……」。叶山苦笑著面向我们。
「对不起喔,耽误你的时间。」
「我怎么拒绝得了结衣的请求。」
由比滨合掌道歉,叶山笑著回话。如果是我的请求,你就会拒绝吗……我怀疑地看著他,这时叶山率先开启话题。
「所以,找我有什么事?」
「你知道舞会的事吧。」
「嗯,有听说。」
他应该已经透过一色或由比滨得知,所以直接询问。叶山简短回答后,我点点头,接著说:
「有些家长觉得舞会不健全,而反对举办,学生可能被要求自律……而我计画了另一场规模更大更豪华的新舞会。」
户部听见,停下吃义大利面的动作。
「……咦,为什么?」
「为了确保舞会办得成。」
我看都不看户部一眼,对著叶山说。叶山双臂环胸,陷入沉思。过没多久,他似乎得出结论,喃喃说道:
「……简单地说,就是弃子吗?」
叶山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我嘴角扭曲,露出嘲讽的笑。
「感谢你理解得这么快。」
「不。说实话,我无法理解。」
他不耐烦地耸肩,回应我的笑容。旁边的户部看看我们,绞尽脑汁思考,接著似乎放弃了,探出身子悄声问由比滨「啥意思?」要求她说明。由比滨也「这个嘛……」小声开始解释。
户部听不懂也没差。我的对手是叶山。我无视在讲悄悄话的两人,进入正题。
「所以,我想请社长会帮忙。」
「我
不觉得能帮上忙。社长会没有多大的权限喔。」
「我知道。只是想跟你提议。」
叶山冷漠地打断我说话,我用手示意「好啦,听我说」。
「你们不是要办毕业生欢送会吗?有没有想过所有社团一起合办?我想搭配这个活动,制定新舞会的企划。」
「欢送会……」
继义大利面后,将手伸向焗饭的户部再度停下动作,不解地看向叶山。叶山面露苦笑。
「好像在哪听过耶。」
我用眼神问他「怎么回事」,叶山拿起咖啡,喝了一口。他喝的明明是浓缩咖啡,眉头却皱都不皱一下,轻描淡写地说:
「学生会已经来跟我们谈过这件事。」
我的眉头想必皱起来了。可是,叶山依然面不改色,接著说道:
「社长会打算协助学生会。不如说,它就是学生会底下的组织。所以很难帮你的忙。」
我哑口无言。
速度真快。我想到的主意,她已经著手执行了吗……雪之下八成也有想到,在补强自己的计画后,去利用社长会。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运动社团容易营造强烈的健全形象。只要情节轻微,很多大人都会当成无伤大雅的恶作剧了事,对挥洒青春汗水的热血年轻人莫名宽容。事实上,那些人真的健全吗?并非如此,每年都会因为犯了什么错被禁赛或退赛,最近还有性骚扰职权骚扰暴力药物等各种问题浮上台面呢!
不过,我可不想就此退让。明知是无谓的抵抗,依然得跟他交涉。我祈祷著他能因为叶山魔术的关系下达千叶判定【注37:暗讽日本业余拳击联盟传出的丑闻】,开口询问:
「……那,以个人的身分如何?没有任何头衔的叶山隼人,会愿意帮我吗?」
「我最不想要以个人的身分帮你。」
叶山露出发自内心厌恶的表情。好像被击中肝脏的拳击手。好,现在就是进攻之时!
「名字借我用就好。」
「感觉一借你就回不来了。」
「是啦……」
他使出锐利的反击,我垂下头。假如借到叶山的名字,我确实一定会用到爽,甚至借他的印章贷款买房。太好了材木座!公寓有著落啰!
我频频点头,叶山对我翻了个白眼。
「别承认啊……你是那种把跟别人借的游戏写上自己的名字,还拿去卖的类型吧?我绝对不借。」
「不要小看我,我不会做那种事。再说,我根本没有可以借游戏的朋友。」
我挺起胸膛,叶山叹了一大口气。户部在旁边自言自语「真的有──上面明明用麦克笔写了名字,还把游戏卖给店家的人……阿敦现在不知道过得好不好──」缅怀往昔。
只有由比滨惊讶得张大嘴巴。叶山似乎觉得默默盯著这里的由比滨很奇怪,对她露出柔和微笑。
「怎么了?」
「啊,我有点意外。嘿嘿嘿……」
由比滨看著我跟叶山笑起来,一副被逗乐的模样。叶山尴尬地闭上嘴巴,假装调整坐姿,侧过身子,与我拉开距离。
好吧,就只认识温柔的叶山隼人的人看来,他嘲讽我的模样或许有点意外。你们都错了。叶山的个性其实很……
我如此心想。理应比我更懂叶山的户部,略显骄傲地拨了一下后颈的头发。
「有时候啊,隼人的嘴巴是挺毒的。」
户部咧嘴一笑,彷佛在问他「对呗?」叶山假装咳嗽敷衍过去。
「说起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没听雪之下同学提过弃子计画。」
「那当然。因为是我们自己要做的。」
叶山微微歪头,用视线要求我详细说明。但我正是因为不想说明,才只用一句话回答。我撑著脸颊,没再说话。
「你们不是一起的吗……发生了什么事?」
我已经用态度表明不会开口,叶山却又问一次。他笔直凝视著我,手肘撑到桌上,十指交叠,一副要等到我开口的样子。我轻轻叹了口气。
「那是我们的问题。你不必在意。」
叶山的眼底瞬间窜出黑色的情绪,瞪视般的视线害我讲不出话。尽管如此,我仍然勉强耸肩给他看。
他的视线没有放松,乾燥的空气令肌肤阵阵发麻。户部坐立不安地扭动身躯,或许其他人也察觉到这股气氛。
由比滨哀伤地垂下目光。不久后,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述说。
「我觉得小雪乃她……想证明能靠自己的力量做好这件事,这样下去,会忍不住依存在我们身上。所以她决定……不依赖我……和自闭男。」
「……她是,这样说的吗?」
叶山有点动摇,倒抽一口气,然后慢慢询问,慎重确认。由比滨没有抬起脸,点头回答。
「是吗……」
他深深叹息,闭上眼睛。我不知道那沉重的叹息有何意义。只不过,从他咬住下唇的表情,看得出他很苦恼。
令人窒息的沉默降临,店里的喧嚣声显得更大。我跟由比滨都闭上嘴巴,盯著手边。
「啊……对了,你们两个吃过了吗?饿不饿?要不要点些东西?」
不晓得是忍受不了尴尬,还是贴心之举,户部硬扯出开朗的笑容,翻起菜单。由比滨用视线问我「怎么办?」我轻轻摇头。
「不,不用。我们该走了。」
「喔,喔……」
我不想明说,只用语气及眼神传达谢意。但户部似乎没有感受到,他仍然显得不知所措。
沉默被打破后,叶山吐出一口短促的气。
「关于舞会本身,我们会全面提供协助。但无论是以社长会,还是我个人的身分,都不能帮你忙……不过,我不会阻止其他社员私下协助……这就是妥协点。」
他盯著眼前的杯子,没有看我。眼中的黑色情绪映在水面上,深沉得看不见光。
「……嗯,差不多吧。这样就够了。」
由比滨略显不安地看著我。
「这样没关系吗?」
「嗯。」
社长会要帮雪之下他们也无所谓。能从叶山的口中得到承诺便足矣。毕竟,我的目的是让雪之下的舞会成功。说穿了,现在只是对方先打出社长会这张牌,效果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既然如此,我再去准备其他手牌即可。
「这顿饭算我请客。不好意思,麻烦你特地跑一趟。」
我迅速拿走帐单,起身离席。由比滨也急忙跟上。
我们离席后,叶山好像在犹豫要不要站起来,最后死心地叹了口气,默默起身。被拋下的户部慌慌张张把焗饭扫进嘴里,配可乐吞下去,追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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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餐厅,已经是夜晚时分。
可能是因为正值下班时间,站前的人潮变多拥挤。我们像顺著人流移动般,分不清是谁先迈步而出。是要先去车站吗……我推著脚踏车,决定跟著前面的由比滨和户部走。
这时,有人从后面叫住我。
「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啊?」
我回过头,叶山无所事事地杵在那里。由比滨跟户部一面观察我们,一面走回来。或许是在疑惑我们为何停下脚步。
叶山对户部使了个眼色,微微点头。单凭这点动作,户部就察觉到什么,搔著后颈回应:
「啊,那,我送结衣回家。」
「咦?为什么?」
「『为什么』?咦,咦!我反而要问你为什么要问为什么?」
户部回问,由比滨挥著手。
「没有呀,我们家在不同方向。我家离这边很近,自己走回去就好。」
「这么诚实!呃,可是通常都要送女生回家……」
「咦,不,不必啦,真的。没关系。」
「喂……你的语气超级严肃……」
出乎意料的反应,使户部当场呆住。由比滨无视他,向这边踏出一步,稍微举起手。
「那么,明天见。隼人同学也是。」
「嗯。明天见。」
我点头跟她道别,叶山也轻轻挥手说「晚安」。
由比滨一步步走远,户部追在后面,不停歪头。目送他们离开后,剩下我跟叶山留在人群中。
等那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范围内,我终于面向叶山。
「……什么事?」
「要不要,走一下?」
叶山用这句话代替回答,不等我回应便径自走出去。他没告诉我要去哪里,只用背影叫我跟上。
我牵著脚踏车,跟在叶山后面。
过了一会儿,我们
走进和闹区隔著一条马路的巷子,来到一个被行道树围住的空间。我对这个地方不熟,不过看到有秋千、溜滑梯等游乐设施,所以大概是公园吧。
经过游乐设施,来到凉亭后,叶山停下脚步。
「在这等我一下。」
「啊,喂。」
我想叫住他,叶山却小跑步离去。没办法,我只得停好脚踏车,坐到凉亭的椅子上。
除了我以外,便没有任何人。辽阔的公园寂静无声,四周没有遮蔽物,冷风直接吹过来。我拉紧外套,围好围巾,手插进口袋,抖脚等待叶山。
吐出好几口白色气息后,背后传来踩过沙子的声音。转头一看,叶山拿著罐装咖啡走回来。
「要丢啰。」
他才刚说完,就把咖啡朝我扔过来。我连忙抽出口袋里的手,在千钧一发之际接住。
「好险……直接拿给我啦……」
才刚抱怨完,松了口气,热度便从掌心传来。我咕哝著「好烫……」把咖啡在双手间扔来扔去,等降温到可以入口后才拉开拉环,小口喝起来。
叶山看我这样,露出满足的微笑,坐到旁边的长椅上,用咖啡罐暖手,过没多久也跟我一样,打开来喝。接著,他轻声叹息,喃喃说道:
「我想起以前的事。」
「什么事?」
我瞥了他一眼。叶山微微向前倾,凝视拿著咖啡的手。黑影落在被街灯照亮的侧脸上。
「……就说了,是以前的事。你知道她小学被排挤过吗?那时,她也说过类似的话……我一个人就行,不会依赖你……不需要帮助。」
「哦……好像在哪听过。」
「嗯,所以我才会想起来。」
叶山稍微抬起头,笑著回应我的附和。然而,明快的语调随即下沉。
「……我什么都做不到。」
他的视线与声音一同落向地面。
「不,不对。从结果上来说,情况更加糟糕。都是因为我没有帮到底,才使伤害扩大。嘴上还说著……要在能力范围内设法做些什么。」
叶山对我露出自虐的笑容。我觉得他的视线很烦,耸一下肩膀。
「你在忏悔吗?要忏悔麻烦去找墙壁。」
「跟你说不是也差不多?」
他的语气像在说笑,他垂下的眉梢在街灯照耀下,却显露愧疚之情。握著咖啡罐,微微颤抖的手,也与表情恰恰相反。冷风再度吹起,但他之所以颤抖,肯定不是因为寒意。
时至今日,后悔──或者是愤怒,依然盘踞在他的心中。
我想起那年夏天,叶山和雪之下稍微提过自己的过去。我没有直接听说事情经过,所以其中也包含我的推测。但我想,鹤见留美当时的处境,应该就是他跟她走过的道路。
从雪之下雪乃的美貌、气质及智慧来看,不难想像她从小便很引人注目。拥有如此特殊性、特异性的孩童,在团体中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也不难想像。
在这种状况下,青梅竹马叶山隼人采取的行动,恐怕是我想得到的选项中最糟糕的。简单地说,他介入其中调解,想让雪之下能跟团体──跟女生好好相处。
然而,这么做反而惹到那群人。不意外。叶山隼人展开行动,就代表这么一回事。何况是无法控制情绪的幼年时期,怎么可能懂得自制。
我不知道叶山当时有多聪明。至少,现在的他很清楚当时的所作所为是多么愚蠢。
「那个时候,我真该尽全力帮助她。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又能如何?
这种说法令我不悦,眯起一只眼睛。
「讲假设性的话题有意义吗?」
「至少会觉得,不想变成这样吧。」
叶山无视我的视线,再次露出自嘲的笑容。平常的爽朗荡然无存,黯淡无光的眼底充满黑色情绪。
「你不该要帮不帮的。应该认真地尽全力面对。我没有那个觉悟,也没有动机……但你不一样吧?」
诉说不可能实现的未来,彷佛求助般的眼神,讲述我所不知的过去的那张嘴,一切都让人莫名焦躁。我咬紧牙关。
「那是你自己的后悔吧。别擅自托付给我。」
我的口气不知不觉变得尖锐,视线牢牢盯著叶山。他默默垂下视线。
「是啊……是我的后悔。从那时持续到现在,无法消除,也无法遗忘。我总是在回头……始终无法前进。」
他痛苦地按住胸口,苦闷的呻吟声自口中传出。端正的相貌因悲痛而扭曲,挤出声音,彷佛会呕出血来。
只认识平常的叶山隼人的人,看到这一幕会怎么想?失望吗?还是同情?抑或轻蔑?
可是,我嫉妒他。看到他后悔的模样,甚至觉得羡慕。
倘若这段回忆能鲜明地烙印在脑海,如宝物般一辈子收藏在心中,不断想著那一件事,永远无法忘怀。
我才不会后悔。
他苦恼的样子太过耀眼,我忍不住想移开目光。叶山却踩在沙子上,整个身体朝向我,不准我别过头。
「比企谷……你的做法是错的。你该做的不是这种事。」
我无法移开目光,也无法别过头,闭上眼睛。
只有你。
只有你愿意对我说。
正确到无可奈何,暧昧到怎么理解都可以的,无关紧要的话语。
你是叶山隼人,真的太好了。
无法坐视任何人受伤,无法允许别人伤害任何人。因此,你到现在都还无法原谅自己。
不伤害任何人,结果导致珍视之人受伤,就算这样,还是无法背叛自己跟他人创造出的自我形象,最后被逼得无路可走。带著这么痛苦的表情,阐述毫无意义的正道,此时此刻也伤害著自己。
明知自己办不到,明知我办不到,依然无法忍住不说出口。
我打从心底讨厌他的这一点。
真的很讨厌。所以,我也能说出口。
换成其他人,我一定不会讲这种话。
正因为深有同感,却完全无法理解的你,我才会说。正因为是毫无共通点,相似之处却多不胜数,无法接受不同处的你,我才会说。正因为是绝对不会搞错,总是走在正途上的你,我才会说。
我咬紧牙关,握紧拳头,轻轻吐气。
「闭嘴……我知道啦。」
我明白自己的方向错了。但我别无他法。我不知道其他手段。
到头来,我们只能透过这样的方式传达。
我能做到的只有一件事。
仅此一件。
「我都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才这么做。只有这个办法可以证明。」
我慢慢睁开眼,看见从口中呼出的白烟在空气中飘动,逐渐融化,一出口就消失不见,俨然我说的话。
「……证明什么?」
叶山看我的眼神简直像在瞪人。他问得这么严肃,我也很伤脑筋。我又没有准备多了不起的理由。
要掰个藉口,还是要随便唬弄过去,或者扯一些大道理?我花了一瞬间思考,结果决定将闷在胸口的情绪,随著白色气息一同吐出。
「那家伙不需要帮助。就算这样,我还是想帮她……既然如此,就不是共依存。只要能证明这点就好。」
我自然而然笑了出来。
不晓得是我说的话让他意外,还是我的笑容让他惊讶。叶山眨了几下眼睛,然后垂下肩膀,浮现淡淡的苦笑。
「比企谷……你知道那种感情叫什么吗?」
「知道。叫男人的坚持。」
我扬起嘴角,带著讽刺的笑容吹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