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不想去学校。
不如说,我极度不想去教室。
正确地说,我超级不想见到叶山隼人。
更正确地说,我死都不想在见到叶山后,发现自己态度僵硬,对方却若无其事,跟平常完全没有两样。
不。
老实说,我不想看到他明明一如往常,却在不经意间露出有点受伤的表情,而我又不小心注意到。
由于我昨晚扔下一句话就离去,几乎没看见叶山做何反应。当时叶山张大嘴巴,露出看见珍奇异兽,分不清是惊讶还是错愕的表情。我当时觉得他又要讲什么麻烦的话,才决定迅速离开。
今天早上,我偷偷看了一下坐在窗边,跟平常一样有说有笑的叶山等人,立刻趴到桌上。
存在于那里的,是与平常无异的景色。
阳光照进教室,那里有著欢乐的交谈声与明亮的笑容。
然而,短短一瞬间,我在他的微笑中,看见一丝忧愁。
说不定那抹笑容并没有多大的意义。说不定真的只是跟平常一样的阳光笑容。
若是如此,他的忧愁或许只是我擅自解读,强加判断,或是存在我心中的情绪。
因此,我不想跟叶山正面交谈。
假装没看见的事物,彷佛鲜明呈现于眼前,激起强烈的厌恶感。叶山想必也一样。
到头来,我和他连镜中的倒影都称不上。我们只是一直在互相寻找不同之处,自顾自地朝对方发泄内心的焦躁。
正因为有所自觉,我才会努力不去看叶山。
话虽如此,也不全是坏事。托他的福,我确定了一件事。藉由将其化为言语,我的目的更加坚定了。
什么男人的坚持,亏我讲得出这种大话。
在这之后,我再也没有看叶山,心不在焉地任时间流逝。
我从桌上抬起头,瞪著墙上的时钟。今天的时针感觉比平常缓慢许多,我深深叹出不知道是第几口的气。
明明是自己的座位,却觉得莫名别扭,一心祈祷著放学时间快点到。
╳ ╳ ╳
快点放学吧。
我确实是这么期望。然而,等放学时间一到,我立刻冲出教室,来到游戏社办后,却又深深叹了口气。
事情的起因在于我的报告。
「……呃──就是这样,叶山不肯帮忙。」
想到昨天的事,我的脸不自觉垮了下来。但其他人更加愁眉苦脸。
「咦……」
「结果不行喔……」
「万事休矣……」
秦野、相模同时板起脸,材木座唉声叹气,只有由比滨苦笑著安慰大家。
「好,好了啦……还可以去找海滨综合,你说对不对?」
「没错。所以,先跟海滨综合联络。」
我对由比滨使了个眼色。
可是,由比滨只有把手放到桌子下,纳闷地歪过头。
「咦,做什么?」
「呃,就,联络方式……」
「……咦?由我联络?你不知道联络方式?」
由比滨将头歪向另一侧。
沉默降临。
众人的视线在剎那间交错。我瞄向材木座,材木座看相模,相模对秦野点头,秦野鄙视地看著我。轮完一圈后,视线又回到由比滨身上。
「你不知道啊……我不太想联络他们耶……这么突然,对方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
由比滨略显疲惫地叹气,从口袋拿出手机。
别担心别担心,这类型的烦恼男生统统经历过,无论如何人家都会觉得你很奇怪啦,女生都会觉得「这家伙干么突然问我作业范围……」啦。我对她投以温暖的目光,由比滨看了我一眼。
「你不知道吗?那个,折本同学的联络方式……」
「删了。」
「删……」
我一秒回答,由比滨拿著手机僵在那边,哑口无言。
「一般来说,国中毕业就会马上删掉吧。因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那些家伙啦,留著只是占空间。」
「才不一般!」
我不屑地说,由比滨立刻否定。但其他人都没太大的反应,反而频频点头,「嗯嗯就是这样你说得没错」附和我。由比滨看了大家好几眼。
「咦!是我有问题吗?」
她抱头呻吟。
「原来你跟折本交换了联络方式啊。」
「……姑且交换了一下。办圣诞节活动时,我也帮忙联络过。不常跟她说话就是……」
由比滨越讲越小声,肩膀也垂了下来。
仔细一想,那个时候由比滨主要的工作,确实是帮我们收拾烂摊子,以及联络工作人员和管理金钱。不过,海滨综合的男生统统听不懂人话,才会去找折本那些女生吧。
由比滨和折本见过几次面,我却没看过她们相谈甚欢。气氛凝重的时候好像还比较多。
虽然由比滨是社交力之鬼,折本是妖怪应声虫,这两个人说不定不太合。哎,毕竟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况有点特殊……没办法……不如说都是叶山的错!没错!呃,当然不是跟我完全无关啦……基于这样子的想法,我小声提议:
「只要你提供她的联络方式,我可以负责跟她说。」
由比滨的视线从还没输入任何讯息的手机萤幕移开,往我这边瞄,鼓起脸颊。
「你又没在用LINE。」
我瞬间语塞。最近的年轻人真不简单,联络手段也太高科技……不,我也想用光之美少女的贴图喔?可是目前根本没几个人会跟我联络,不用LINE也不会怎样……
最后,联络的任务还是交给由比滨,真不好意思。我膜拜著伤脑筋如何打字的由比滨,听见对面传来的碎碎念。
「这个人不用LINE,平常是怎么生活的……」
「他是原始人吗……千叶原始人……」
「那家伙太喜欢千叶,一直停留在千叶时代【注38:千叶县市原市养老河沿岸七十七万年~十二万六千年前的地层】没有进化。地磁还维持在对调状态,所以不能用LINE和传讯软体。他还在开心地用手机信箱呢。」
「哪有,电子邮件和简讯我也会用。」
我忍不住反驳,三人一脸错愕。
「我最近根本没在用电子邮件……」
「这是绳文人吧……你老家在加曾力贝冢【注39:位在千叶的绳文时代贝冢遗迹】吗?」
「呣,时代推进了一些。八幡,试著改用BB Call吧。噗呵呵──」
眼镜三人组忍著笑畅所欲言。我知道秦野的嘴巴很毒,但相模这家伙也不遑多让。姐姐还比较可爱……骗人的。
不行,现在没空理这些家伙。
好了,不晓得由比滨那边情况如何?我望向一旁,由比滨沉吟著按来按去,迅速拟好稿。
「呃……要问什么?」
「先把舞会企划书夹带于附件,说想尽快安排时间跟他们讨论。在今天、明天、后天左右决定日期,提出企划书。」
「夹带,附件……附件……?」
由比滨使用夹带附件!由比滨混乱了!念起来确实跟巴鲁朋特【注40:Parupunte,游戏《勇者斗恶龙》中的咒文,效果随机,与「夹带附件(Fairutenpu)」音近】很像!她似乎不知道如何夹带附件。我看她连夹带的意思都搞不懂……
相模弟看不下去,推了推眼镜,客气地询问:
「啊,要先上传到云端才行。你把档案存在哪里?」
「云,端……?」
由比滨的脑袋左右摇晃,秦野「唉──」大叹一口气,摇摇头。
「没救了,她绝对没听懂……要装Dropbox或其他软体吗?」
「呣……上传到免空比较快吧?这样只要提供网址就好。」
「啊──也是。借一下电脑。」
材木座抱著胳膊歪过头。我打了个响指,把放在长桌上的社办用笔电拉过来,将企划书上传到免费空间,取得网址后,顺便写好询问日期的文章,传给由比滨。
「复制贴上就好。」
「嗯、嗯……复制贴上的话我知道……」
她放心地笑出来,又开始按手机。我们在旁边看。过没多久,由比滨疲惫地吐出一口气。
「传给她了?」
「嗯,传了……」
她梳著丸子头,腼腆一笑,大家都满意地相视而笑。感觉像个宅男社团中唯一的小公主……刚才连那个材木座都努力动脑,想派上用场喔……比滨同学真是可怕……
不管怎样,现在要等对方回覆再说。
这段期间,秦野和相模在检查做好的网站,顺便扮演愚蠢的奥客,在那边「感觉超棒的!不过希望可以再给我三个版本!星期一之前交就好!」。
这时,由比滨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回了吗?」
「嗯──不对,是优美子。她问今天什么时候开始拍。」
由比滨把手机抵在嘴边,望向我。是请她们当模特儿的那件事吗……
「太阳五点半下山,所以四点半集合好了。把该准备的东西准备好,边等夕阳边拍照。」
「嗯,知道了。」
由比滨滑著手机打字。我看了她一眼,瞥向窗外。
跟昨天查到的情报一样,今天天气晴朗。
尽管有一些云,这样反而能为晚霞增添色彩吧。
我看著逐渐西斜的太阳,开始为摄影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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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下山后,海边的风变得更加寒冷,海水味也变得更加强烈。平稳的海浪拍到岸上又退回去,闪闪发光。
火红的夕阳遮得眼睛快睁不开。我将怀里的东西放到沙滩上,再将离海有一点距离的凉亭当等候区,著手准备拍照。
我把跟学校借的盆子、几个保温壶,还有从百元商店买来的大量暖暖包放在凉亭。这一带的海在夏天会变成海水浴场,所以也有淋浴处,但这么冷的天气实在不能用。因此我带来盆子和热水,让她们弄湿或弄脏身体时,可以冲掉海水和沙子。提供热饮给模特儿时,也会用到热水,所以我准备了很多。
帮忙搬东西到这里的材木座,对我投以恐惧的视线。
「你的助手技能点得真高……」
「也没有。可以的话,我还想要毛毯或长大衣。」
还有帐篷和焚火台……我想我差不多该准备体验单人露营了。没有啦,在寒风大作的日子麻烦女生出来拍照,自然该准备得周到一些。我很想完美做好防寒对策,无奈时间跟资金都有限。听我这么说,材木座立刻用力抓住长大衣的领子。
「我、我不会借你的!」
「谁要啊……」
连我都不想穿你的外套,更不用说那些女生。好了,不晓得三位模特儿的状况如何。我望向远处的长椅,看见抱著双臂不停摩擦,瑟瑟发抖的三浦优美子。
「好冷好冷好冷!结衣,暖暖包暖暖包暖暖包!」
「背上?肚子?」
「都要!」
三浦掀起西装外套,露出背部的衬衫,让由比滨贴上暖暖包。这个画面有股莫名的悖德感,好像在看不该看的东西……可是,我不会移开目光的。
非常可惜,她们好像也做好准备了。
我拜托材木座顾东西,拿著相机走向由比滨她们。
「谢谢你们愿意帮忙。今天请多指教。」
「……啊?」
我微微低头道谢,三浦露出超惊讶的表情。用像在都市看见山羌的眼神紧盯著我。呃,没必要这么惊讶吧,最近千叶的山羌也变多了。多到常有人叫阿虚阿虚【注41:轻小说《凉宫春日的忧郁》的男主角。「虚」与「山羌」日文同音】。
「请多指教──」
旁边的海老名带著灿烂笑容对我挥手。她的声音使愣在那边的三浦回过神来。
「……啊──嗯。没什么,我只是因为结衣拜托我。」
她别过头,瞥了由比滨一眼,拉著卷发,冷淡地说。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夕阳的关系,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哎呀哎呀你看起来像在害羞呢,呵呵呵……
可惜,我没空欣赏如此温馨的景象。夕阳挂在天上的时间有限。
「那可以开始了吗?」
「啊,嗯。」
由比滨点头回答,对三浦跟海老名使眼色催促她们,在海边走了几步。我也跟在后头,顺便感受踩著砂子的触感。
走到岸边时,我请她们暂时停下,退后几步,拿起相机。
总之先确定摄影范围,检查构图。
这台相机是广角镜头,捕捉到一大片夕阳。天空与大海的交界处,被照得闪闪发光,我将焦点对准略高于海平面的地方。前方是开始变暗的沙滩,接著是染上橘色的岸边,最后是融进朱红色的云朵,形成渐层。画面右边有点模糊,映著三浦与由比滨的背影。
以夕阳为背景,站在海边的两位少女,姿态不尽相同。
「唷──」
三浦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感慨地看著夕阳下的大海,由比滨则不停回头看我这边。
我按了几下快门,同时用手势请她们移动,或是专心调整自己的位置。由于天气很冷,这段期间,两人都用外套把身体包得紧紧的,裙子底下是运动裤……这样也别有一番风味。有种不小心跑进女校的感觉!
我边想边看著取景器,三浦故意让我听见她在抱怨「呜──好冷」,回头瞪了我一眼。
「自闭鬼,快点。」
「是……」
我再度拿起相机。
夕阳逐渐接近,渗入云中。
我试拍了好几次,都没拍到满意的照片。
本想拍成跟参考照片一样的构图,可惜怎么样都拍不好。
穿制服的少女们,并肩站在黄昏的海边。照理说是极其单纯的画面,拍起来却一点都不美。简单地说,就是不上相。我想拍成旅行社那种「毕业旅行‧IN‧夏威夷」之类的手册,或《我们的存在》封面那种感觉……
在我拿著相机,不知如何是好时,海老名突然从后面冒出。
「借我一下。」
她将我手中的相机拿走。
「这样,然后再这样。」
她按了几次快门,把相机还我。我看了下预览图,果然跟我理想中的构图一模一样。
「喔喔,好专业……」
「对吧?」
我忍不住赞叹,海老名得意地挺胸。
「然后呢~」
也许是心情好,她哼著歌,小跑步到由比滨她们旁边。接著「哇──」地袭向两人,扒掉她们的外套和运动裤。
「喔呵呵呵呵,有什么关系呢有什么关系呢~」
「笨蛋笨蛋笨蛋海老名你真的是喔!」
海老名逼近试图抵抗的三浦,脱下她的鞋子,还想连袜子都脱掉。她是夺衣婆【注42:日本民间信仰中,守在三途川旁边的老婆婆,会将亡者的衣服脱掉】吗?有如罗生门【注43:日本电影。剧情中有强盗非礼女性的片段】的景象,在我面前展开。
「我自己脱!我自己脱啦!」
由比滨急忙远离她,快速脱下鞋子跟袜子。三浦抵抗不成,被海老名推倒,脱掉袜子。
于是,在下有幸拜见三浦的美腿。好像还不小心看到一点裙底风光,我瞬间别过头,立刻按下快门。不对,误会啊,我只是反射性一动,手指碰巧不小心喀嚓喀嚓下去而已。
「好冷!」
「好冷,好冷,咦,沙子好冰!」
由比滨在原地踩来踩去,三浦抖个不停,因为新鲜的体验而陷入混乱。
「呵呵呵,穿制服去海边果然就是要光脚。」
海老名满足地笑著,跑回我这边。我点头表示「我懂……」她对我伸出手,看来是要帮我拍。感激不尽。这种事还是交给有品味的人!
我乖乖交出相机,海老名碎碎念著要用闪光灯补光和景深什么的,叽哩咕噜讲了一大串,举起相机。
「好──要拍啰。」
她提醒一声,两人便在海边就定位。可能是因为太冷吧,她们自然而然靠在一起,由比滨突然握住三浦的手,好像在小声跟她说什么,因为距离及风声的关系,我听不清楚。
只不过,她们对对方露出神秘微笑的画面实在太美,令我胸口一紧。
白天结束,夜晚降临前的短短一瞬。我们身在其中的,或许就是这样的时间。
我看得出神,海老名轻声叹息,放下相机。
「剩下随便拍就好,你们自由玩吧──」
她大声通知两人,将相机还给我。看来之后要由我掌镜。人家都要我继续拍了,我也只能听话,喀嚓喀嚓地拍下两人嬉戏的画面。
「结衣,会湿掉!会湿掉!完了完了完了!」
「等我等我!」
三浦和由比滨跑到岸边,波浪一打上沙滩就尖叫著逃走。
「嗯──好照片……」
不知何时,海老名也拿出自己的手机,在我旁边跟著照起来。
「你也是来当模特儿的耶。」
海老名的视线没有从手机上移
开,回答:
「咦──这种事由那两位美女就够了吧,拍我会腐掉的。」
「喔,是喔……」
「我倒觉得拿你跟隼人同学当模特儿也行喔。呵呵呵……然后再跟他……」
她发出腐烂……不对,是不祥的笑声瞄向我,笑到口水都快流出来。
「这是性骚扰吧?」
我远离她整整三大步。海老名挺起胸膛,得意地说:
「放心,我不怎么性感。没有性吸引力的人对别人性骚扰究竟算什么?我不明白。」
「呃,这个问题好难回答……也算性骚扰吧?」
我从来没有把海老名当那种对象看待,所以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不如说我现在反而开始在意她了!
先别说这个了。对于女生「唉唷,我又不可爱~」这种发言,怎样才是正确的应对方式,我至今仍不明白。大部分的情况下,应该要大喊「哪会」才对。但是面对海老名姬菜,我认为答案不是这个。
在我不知所措时,海老名望向海平面,小心地压住裙襬,蹲下来,手撑在膝盖上托著腮,喃喃说道:
「……那种东西,很麻烦的。」
「哪种东西?」
「恋啦爱啦性啦之类的。」
「喔,嗯……我不太想讲这些耶。好害羞。」
我下意识地别过头。她用认真的语气讲得那么直接,害我既害羞又尴尬。何况这种话题对我来说有点现实感,并非单纯的观念论,不是我会想聊的内容。
然而,听见我的回应,海老名晃著肩膀轻笑道:
「我们对彼此完全没兴趣,不是不能聊吧?」
「……确实如此。」
既然她这么说,我也没意见。
某种意义上,我信任海老名与人保持距离的方式。没有远到像外人,也没有近到能称为友人。那种坚守熟人、邻人立场的态度,使我觉得跟她相处起来很轻松。
海老名跟我保持著绝对不会拉近的距离感,自顾自地接著说:
「不过,总会有办法的吧?」
「什么?」
我不好意思无视这句意义不明又没重点的回应,简短地问。
「因为到头来,你和我并不一样。」
这冰冷的声音,我以前好像也听过。她凝视三浦她们,我虽然看不见,不过镜片底下肯定是那对宛如深海的眼睛。
「……你听说了吗?」
海老名终于转头看我。
「跟谁听说的?听说了什么?」
她的眼神冰冷,没有映照出夕阳余晖,嘴角却带著调侃般的笑容,我有点坐立不安。我轻轻耸肩,视线落到手中的相机上。
「不,没事。」
我对她打马虎眼,海老名又面向岸边,看著跟小狗一样跑来跑去的由比滨她们。
「……用看的就知道。我姑且算有点关系的人。剩下就是不著痕迹地跟结衣打听一下。」
果然有听说嘛……
所以她才特地来找我说话吗?虽然不知道她听说了什么,我也不想追究。
可是,我有点在意那句「用看的就知道」。我不觉得自己那么单纯,这个状况这么轻易就被人理解,我也不太高兴。我可是经过诸多考虑才这么做的,别人摆出一副什么都懂的态度,心情自然不会好。
话虽如此,所谓旁观者清。意外地,也会有局外人看得更透彻的时候吧。若对方是海老名姬菜,就更不用说了。
可是,总不能兴致勃勃地去问她,因此我稍微装出扑克脸,假装在玩相机,平静地问:
「……这种事,大家都看得出来吗?」
「隼人同学就不用说了吧?户部的话,你也知道他就是那个样子。其他人是根本没兴趣。优美子……还是算了。」
「咦?什么啦,好恐怖。」
我完全忘记装出扑克脸,反射性地望向海老名。她发出别有深意的轻笑,斜眼看著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也不是我该说的。不过,应该有更简单的方法吧?」
这句话令我不禁苦笑。
这是其他人,或者说每个人,一直在对我说的话。
只要我一句话,一定就足够了,就能解决了。
但我无法容许这么简单的做法。
「简单是最难的。对我而言,这样是最简单的。仅此而已。」
海老名转头凝视我。
「哦──真恶心。」
「……啊,嗯。」
她直截了当地说,一副毫无兴趣的样子。我垂下肩膀。我对她的感想没有怨言,因为我知道自己很恶。
然而,海老名带著浅笑,表情跟所说的话并不符合。
「好吧,我也不是不懂啦。这该说是悲观主义吗?我并不讨厌喔。」
我默默点头回应,望向在夕阳下闪耀光芒的海面。
我们的思考模式大概有类似的部分。拿腐烂这种像藉口的言词覆盖在表面,掩饰自我的模样,能引起我的共鸣。
就海老名看来,大概觉得我的所作所为带有悲观主义。我不会说她的看法是正确的,但也称不上大错特错。只是,那微妙的差异使我确信。
我和海老名姬菜果然不一样。会对彼此产生共鸣,最后的结论却不一样。那个距离感在某种意义上,跟我和叶山隼人有相似之处。
就算类似,就算相似,就算表面看来相同,却又不尽相同。这一年,我一直在确认这一点。
她说不定也一样。
我没有硬著头皮叫海老名改口,而是选择沉默。事到如今,没必要特地纠正她。
欢乐的声音参杂在海浪声中传来。
「海老名──过来拍照!」
「一起拍吧──」
三浦和由比滨在岸边用力挥手,呼唤海老名。或许是因为跑得太兴奋,她们呼出白烟,脸泛红潮,看起来一点也不冷,彷佛只有那块区域特别温暖。
「来了──」
海老名迅速起身,转头看我,瞄了我的相机一眼。将齐肩的头发拨到耳后,彷佛在说「麻烦你啰」似地对我微笑,立刻跑过去。
我目送她离开,默默拿起相机。
╳ ╳ ╳
拍完照的隔天早上,跟昨天一样是大晴天。
高高升起的太阳从窗帘缝隙间晒进来,刺得我的眼皮阵阵发烫。
三月三日星期六,离毕业典礼剩下十天。
今天同时也是世界之妹──比企谷小町的生日。
可是,我从早到晚都排满行程。
本来想为小町买好充满爱情、价格普通的礼物,盛大庆祝一番,这几天却因为一堆舞会的事情要处理,拖到现在都没准备。我恨,我恨工作……我差点跟平常一样口吐怨言,不过这次是我主动担下的工作,因此我将抱怨吞回去,反过来激励自己,从床上跳起来。既然是自己决定要做,就没什么好抱怨的。我就是自己的雇主,再怎么不满,再怎么抱怨,再怎么大哭,只会骂到自己。这就是自雇人士的悲哀之处。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连日的疲劳,脑袋好像罩著一层浓雾。我昏昏沉沉地走去浴室,用进入三月依然冰冷的水洗脸,硬撑开眼睛。
望向时钟,现在已经过了上午九点。不快点的话可能会迟到。我冲上楼,跑进房间,快速穿好挂在墙上没收的制服,抱著该带的东西冲下楼。
我探头观察客厅,想在出门前跟家人说一声。还没换下睡衣的小町把脚放在暖桌里,呆呆地看著电视。
看来父母还在深沉的梦境中,客厅除了小町,只有在窗边的阳光下睡得香甜的小雪。
「那我出门了……」
「嗯。路上小心──」
我穿上外套,小町看著电视对我挥手,小雪用尾巴拍了一下地板。
跟平常的假日一点差异都没有。今天是小町的生日,她本人却没什么感觉的样子。我可是感慨万千,感慨到不晓得可以帮田浇多少水。是感慨不是灌溉啦!
然而,无论我多么感慨,帮小町庆生的准备都不够周全。最近连晚餐的话题都被工作污染,也没空跟由比滨讨论生日礼物要送什么。
即使想回家再帮她庆祝,时间、金钱和精神都不够。小町自己说不定不怎么在意,但不送上一句最基本的祝福,我的心里会过意不去。
「啊……小町,生日快乐。」
我清了一下喉咙,才咕哝著说。当面讲出这种话实在很难为情,幸好小町没转过来……这时,小町往后躺下。
她翻了一圈,趴在地上撑著脸颊,「呵呵呵」地笑出来。
「谢谢哥哥──」
刚才还背对著我,看似完全没在听我说话,一听见我的祝福,就开心地腼腆一笑。这可爱的模样令我忍不住扬起嘴角。接著,小町又「哼哼」地用鼻子笑了……用鼻子?我对她投以疑惑的目光,小町滔滔不绝地说:
「故作平静,表现得跟平常一样,听见哥哥的祝福却显得很高兴……小町觉得刚才这招分数挺高的。」
是啊……如果你没破梗,分数会更高……不过,我知道这是小町特有的遮羞法。光凭这点,就让接下来要说的话有点难以启齿。
「我今天……」
「嗯,没关系。小町知道。」
她轻轻点头,露出微笑。
「结衣姐姐在等吧?快去吧。」
「……你怎么知道?」
我没跟小町提过今天的行程啊……我半是惊恐地问,小町抓起手机,对我晃了晃。
「凌晨十二点时,她传简讯来祝生日快乐,然后就聊到了。」
「这,这样啊……」
小町讲得轻描淡写,我却有点害怕。妹妹从别人口中得知自己的行程,不觉得很可怕吗?我说比滨同学,您是否跟小町讲了很多事?我想确认一下那个联络网的涵盖范围……可是随便乱问的话,打草惊蛇可就糟了。男人心真复杂!
「唔──」
我发出沉吟,小町挺胸竖起手指,得意地笑了。
「收到祝贺收到礼物,小町是很高兴没错。不过,等大家到齐再一起庆祝就好。」
「……嗯,是啊。」
我简短回答,然后突然想到。
大家吗?小町是在指谁,我隐约能够明白。只不过,她的愿望能否实现,我完全没自信。
小町撑著头看我,可能是因为我的声音不知不觉变低,令她感到疑惑。抬头看著我的视线有种试探的意味。我跟她四目相交,下意识露出无奈的苦笑。小町看了,微微耸肩,嘀咕道:
「……好啦,不用大家都在也没关系。最坏的情况,只要有哥哥在就勉强可以接受。」
她的语气透出一丝温度,我也得以放松下来,轻笑著回:
「最坏的情况是怎样啦……咦,勉强可以?」
「怎样都好的意思。这不重要,别让结衣姐姐等太久。」
小町一副「好了啦,快去快去」的态度对我甩手,又滚了一圈,然后轻声叹息,彷佛在克制情绪。我看了她一眼,离开客厅。
╳ ╳ ╳
由于我太晚出门,只好放弃骑脚踏车,改搭电车和公车前往。搭车期间,我也在不断地翻阅资料,为待会儿的会议做准备。
幸运的是,多亏由比滨帮忙交涉,见面的时间很快便谈妥。虽然不太想跟玉绳说话,这也是工作的一环。想通这一点后,我拿出商业用语书籍认真阅读,努力增加跟玉绳的共通语言。
不久后,我抵达最近的车站,赶往做为开会地点的社区中心。
若能在我们学校讨论当然最轻松,但学校基本上禁止外人进入。只要乖乖办手续,外人也可以进入校内没错,但我不是学生会成员,八成没那么简单。话虽如此,在外面的咖啡厅又有点太随便。考虑到开会过程会上传到社群网站,最好挑在有办公室感的地方。只要能帮舞会增加一点点现实感就行……我边走边想,这时,手机震动起来。
拿出手机一看,是由比滨传的简讯。内容只有一句「还没到吗?」我一面回覆「快了」,一面觉得真是难得。由比滨的简讯总是偏长。
事实上,我已经来到社区中心前。我在入口附近张望,却没看见由比滨。看来她已经先进去。
我也快步跑上楼,前往事先预约的小会议室。
某个房间隐约传来折本的声音。用不著确认门牌,就知道会议室在这里。我敲几下门后,打开进入室内。
由比滨已经在里面,玉绳和折本坐在她的对面。
「啊──比企谷,好久不见──」
折本轻松惬意地对我挥手。抱著胳膊坐在旁边的玉绳「呼──呼──」地把浏海往上吹,往我这边瞥。
我「嗨」了一声,点头致意,拉开由比滨隔壁的椅子。由比滨没有出声,用嘴型跟我说「嗨啰」。你也知道在别人的面前说「嗨啰」很难为情嘛。很好。不过,那种像在说什么悄悄话的感觉,被别人看见也很难为情好吗!
我像要掩饰害羞般,悄悄问由比滨:
「不是约好在外面会合?」
「嗯……呃,我在门口遇见她,然后,她说天气很冷,叫我进里面等……」
由比滨困扰地摸著丸子,浮现淡淡的苦笑。恐怕是折本用一如往常的随便态度跟由比滨搭话,就这样慢慢把她拐进去。然后,在我抵达之前,由比滨面对这两个不怎么熟的人,度过一段尴尬的时间……讨厌,真不好意思!
「啊,是喔……抱歉。」
我低头道歉,由比滨摇摇头,用微笑回应。折本似乎看在眼里,双手合掌,发出异常响亮的声音。
「啊──对不起喔!由比滨同学想等你,是我叫她进来的。外面那么冷,我想说进来等也没关系吧。」
像这样乾脆地道歉,确实挺符合折本的风格。与其说不在意彼此间的距离感,更像明知双方隔了一段距离,依然试图接近。这个人以前就是这样。
「是,是吗……没关系,我完全不介意。」
由比滨也在旁边点头,对折本微笑。
「对,对呀对呀!我也觉得很冷,真的没关系!」
「这样啊,那就好……」
折本也露出类似的假笑,摸几把头上乱七八糟的卷发。
怎,怎么回事……这尴尬的气氛……光是遇见折本一个人,我就陷入「完了……」状态。再加上由比滨,岂不是变成「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注44:原文为「べべべーべべーべべー」,恶搞自漫画《鼻毛真拳》的原文《ボボボーボ・ボーボボ》】都快击出完了真拳了……
由比滨和折本对彼此轻笑。至于笑容底下的表情,则不得而知。
莫名沉重的沉默降临,折本叹了一口气,说道:
「对了,为什么不是比企谷来找我?由比滨同学突然来联络,我吓了一大跳耶。」
折本眯眼看著我,语气虽然散发出不满,这句话本身听起来却像在说笑。托她的福,气氛和缓许多,我沉重的嘴巴也慢慢打开。
「啊──没啦,之前换手机的时候,发生了一点事情,所以就……」
总不能当著她的面说我把联络方式删了,因此我随口蒙混过去。折本自己做出解释,「我知道我知道」应声附和。
「啊──换手机的话,也会跟著换信箱嘛。我加你的LINE好了。」
「我没有在用LINE。」
「真好笑。那是女生才会用的藉口吧。」
「不,并不好笑。女生拒绝别人的方式未免太过分……」
拿这个当例子,代表折本身边的女生都会这么做吗……难不成,是跟叶山出去玩时,和她在一起的那个女生,仲町同学吗!我懂~她感觉很有可能干这种事~我失礼地擅自下结论,折本不知为何歪过头。
「咦──那怎么办呢?」
她看著其他方向,同时用手机自拍,顺便思考。一旁的玉绳仍在吹浏海,不时假装咳嗽。接著,他果然对我投以锐利的视线。我接收到他的意图,跟著假咳,中断和折本的对话,开始寻找包包里的东西。
「呃,这个之后再说……今天我是代替会长,不如说以会长代理人的身分来的。」
我秀出今天要讨论的议题──假舞会企划书。这份企划书事前已经传给玉绳跟折本,我还是印了一份纸本做为会议用。这是社畜的铁则!无纸化究竟有何意义……
「我们学校在筹办舞会,想扩大它的规模。不是立刻,是为明年以后的舞会做准备……」
听见我这么说,旁边的由比滨瞬间惊讶地看著我。我点头回应。
对我们来说,这个舞会本身虽然是以今年的毕业典礼为目标筹办,那也仅限于总武高中。
实际上,正在制作的网站也没有写今年还是明年这种确切时期,只有挂著「新舞会」的招牌。
就玉绳他们看来,应该不会觉得如此荒诞无稽的计画要在今年执行。有充裕的时间,计画也比较容易得到赞同,没必要特地全盘托出。
然而,在部分总武高中啰嗦家长的脑中,只有今年的舞会。所以说到新舞会的计画,当然会将两者联系在一起考虑。
他们本来就看舞会不顺眼,如果有人要把舞会搞得更铺张,肯定会拚命想办法搞垮这个计画。
事实上,关于我说的时期
问题,折本跟玉绳都不怎么关心的样子。看来他们打从一开始,就认定是明年以后的事。
「喔──」
折本拿起企划书,发出懒洋洋的声音。
「啊──这个呀。」
这本企划书的封面,用帅气得不得了的字体印著意义不明的文字。不过只要是玉绳同学,他一定看得懂!我对玉绳寄予一丝希望,偷偷瞄过去。
玉绳专注地一页页看著企划书,偶尔停下手来,面色凝重,不时大叹一口气,不晓得是不是发现在意的部分。
不久后,他慎重地阖上企划书,抬起脸,笔直地盯著我。
「……企划书我看完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缓缓敲著桌面,还吹一下浏海。
「考虑到多样性这一点还不错。不过,其他部分会不会过于抽象?不必要的部分太多,企划意图的重点完全偏移。」
这句话传入耳中的瞬间,我受到太大的震撼而张大嘴巴,为之愕然。
「你说……什么……」【注45:漫画《死神》的常见台词。】
这招对玉绳竟然没有用……感觉很潮的英文……?在我惊讶的期间,玉绳接著说:
「我觉得你最好加强表达能力,注重企划的可视化。当然,你预料到体验型活动的可能性,我也深有同感,但执行方式并不合理。」
他搭配太极拳般缓慢夸张的手势,一条一条指出缺点,彷佛在教育别人,最后用右手拨起浏海。
「所以,你的企划不可行。」
玉绳的眼神似乎在怜悯我:「你还停留在那个阶段啊?」
怎么会这样……我忍不住对由比滨投以「这家伙是这种个性吗……」的疑惑目光,由比滨轻轻摇头回我「不知道,我本来就对他没兴趣」。
苦恼过后,我低调地望向折本。折本面带苦笑,搔著脸颊。看来玉绳最近就是这个调调。
好吧,人称菁英的那些家伙被世人嘲讽很久了,说不定连玉绳本人都有所感觉,试图做出改变。
某种意义上可以称为成长吧。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家伙正是如此……但要是就这样被玉绳牵著走,我会发出豪爽的「呜啊啊啊啊啊啊啊」惨叫声被击败。
不,现在可不是佩服他的时候。万一玉绳不上钩,我的计画会整个乱掉。
怎么办……我急得不得了,不知不觉抖起脚来。玉绳慢慢用手指敲击桌面,像在等待我的回应。由比滨不安地看看我,又看看玉绳,不停轻声叹气,折本则在偷笑。
各自发出的噪音重叠在一起,形成类似不协调音的音轨。韵律感与节拍使我越来越焦躁,心想「总之得说些什么才行」,开口胡扯一通。
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很有自己的freestyle。菁英系词汇与日文RAP异常相容。
「你担心的是budget?不过预算不够我们是习惯的。既然如此就该使用gadget,因应规模做出adjust。我想做的是suggest。」
我根本没在管押韵和节拍,随便讲了一连串。玉绳以规律的节奏点头,听我说完后,随即在空中画了个圆,回击:
「你的主题简直随便,内容也近乎愚昧。如果到时候计画不够完备,我们也会受到连累。看不见确切的方针对不对?不想出解决方式企划就作废,这些症结点大家要一起面对。」
他从容不迫地提出观点,我被驳得说不出话,但还是努力挣扎。
「我也评估过企划草案,需要的是当地招牌。虽然确切方针还没定下来,主要概念其实就是亲手送毕业生离开,但没有起头就只能一直摆烂。关于预算只要把crowdfunding也列入考量就很简单。」
我擦掉额头冒出的汗,玉绳挑起眉毛,冷静地开始倾听。
他确认我已经说完后,停顿片刻,翻开企划书,拍拍我为了钓他上钩,特别加入的菁英味浓厚的部分。
「我确实对这个活动有兴趣,但这些部分我存有疑虑。企划书里真正重要的只有几段文句,除此之外的内容大可删去。共同合作既然是必须,团队意识就要凝聚。现在这个状况只会让会议无法继续。」
他的手摆动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宛如一把手枪,霸气地指向我。
这个动作固然很好笑,玉绳锐利的视线却令我哑口无言。他说的确实没错,我写企划书时太小看玉绳了。本来以为只要塞一堆当红的商业用语,他就会被吸引住,所以当时根本没有想那么多。
然而,人是会变的。正因为是圣诞节活动时,被雪之下当面明白指出缺点的玉绳,才有改变的余地吧。
「啊──呃,那个……」
我讲到一半就放弃了。随便啦,我无话可说,这家伙果然很强。我不行了。好强……我深深叹息,举白旗投降,玉绳得意地扬起嘴角。
「所以,你的企划不可行。」
他又直截了当地说了一遍,我瞬间语塞。比赛是八小节两回合制,用不著比到第三场,我就败在暴击下。【注46:恶搞自日本的RAP比赛节目《FREESTYLE DUNGEON》,采八小节两回合制,三战两胜,评审的判决一致时算暴击,直接决定胜负。】
「那个……怎么办呢……」
我垂下头,在旁边观察局势的由比滨看不下去,半是困扰半是无奈,拘谨地开口询问。这时,一直看著我和玉绳争论,拚命忍笑的折本,轻轻擦掉眼角笑出来的泪水,「呼──」吐出一大口气,拿起企划书。
「可是,感觉挺有趣的耶?不觉得吗?」
「啊,对吧对吧?」
折本对由比滨说,由比滨脸上瞬间绽放笑容。折本似乎只是基于兴趣随口说出的,但玉绳一听到这句话,瞬间露出充满男人味的笑容,还顺便打响指,外加拋媚眼。
「是啊。是不错。」
「咦……」
你前一秒才把这个企划批得一文不值耶。目睹漂亮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我发出错愕的声音,盯著玉绳。他大概也觉得尴尬,轻轻咳了一声,将视线移回企划书上。
「我们当然没有反对这个企划。只不过,一开始没有达成共识的话,双方的理解一定会有出入。我想先加强这个部分。」
玉绳看了我一眼,我点头回应。
「你把这份企划书当成草案就好,我只是想把活动写得豪华一点。如果这样造成理解上的困难,我道歉。所以,能不能从头开始讨论可行性?」
我把手放到大腿上,有那么一点诚恳地低头请求。由比滨也跟著低头。
「拜,拜托……」
玉绳兴致勃勃地看著我们,折本惊讶得连连眨眼。神秘的沉默降临,尴尬的气氛害我扭来扭去,折本「唷」地吐出一口带著些许笑意的气。
「……有什么关系呢?会长,试试看嘛。」
折本用手肘戳玉绳。玉绳每被戳一下,就发出「唔呼」、「嗯嗯」的奇怪声音。嗯──我懂你的感觉。我国中时也以为会死在这种肌肤接触下……玉绳闷哼了一阵子,不久后终于冷静下来,摸著被戳过的部位重启话题。
「……说得也是,幸好时间还够我们评估。得在这段期间以活动成功为目标,确实达成共识。」
「我觉得可以!」
折本竖起大拇指。玉绳跟著心情大好,笑著摸摸下巴,十指交握,身体向前倾。
「说到目的,有这样一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某座城市有三名砖头工人……第一个工人被问到『你在做什么』时,你觉得会怎么回答?」
玉绳打了个响指,指著我。他八成是兴致来了,搬出不晓得在哪里听来的商业寓言,还硬要我回答。然而悲哀的是,我写企划书时,早已看过一堆这种类型的故事。
「我在盖流传后世的宏伟大教堂。」
我带著「对不起喔,一下就答出来了」的内疚,讲出正确答案。玉绳满意地点头。
「没错,他说『我在堆砖头』。问第二个人,你觉得他会怎么回答?」
玉绳这次用双手打响指,指著我。由比滨听见他说的话,面露疑惑。我摇头叫她不要管。认真就输了。
明知声音传不进玉绳耳中,我依然给出相同的答案。
「……我在盖流传后世的宏伟大教堂。」
「没错。他说『我在工作』……至于第三个。」
玉绳环视我们三人,隔了一段时间,郑重其事地开口。
「……他回答:『我在盖流传后世的宏伟大教堂』。」
「喔,喔……」
面对两眼发光的玉绳,我除了惊讶,便想不出如何回应。不知玉绳是如何理解我的惊讶,他非常满足地吐气。
「现
在应该仔细想想,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他站起来,侧身回头望向我们。
「你知道如何打倒得士尼吗?」
玉绳没等我回答,开始在会议室里走来走去,鞋子发出「喀喀喀」的高亢脚步声。
「按照一般的做法,我们不可能赢过得士尼。因为得士尼无限接近于完成体。所以,要反过来想──如何做出未完成的东西,又带有娱乐性。」
他在会议室绕了两圈左右之后,停在白板前,在白板上画起神秘的图表。
「一直拿九十分以上的人,跟以前总是考零分,这次突然考五十分的人,何者较为幸福?只要这样想就好。我们该做的不是如何找来一万人,而是如何用一万人的力量去做。」
玉绳拍了一下白板,由比滨大概是被他的气势影响,拍起手来,赞叹出声。
「喔~我大概能明白……大概……」
我眯起眼睛,怀疑地看著由比滨。她偷偷别过视线,咕哝著补充。另一方面,折本边玩手机边点头。
「我懂!我觉得可以!」
你根本没在听吧……我虽然这么想,玉绳说的并没有太大的问题。他的理论本身不是没道理,说可以是可以没错……话说回来,他讲这种话的时候,给人一股强烈的「你哪有资格说」的感觉……说不定这种菁英分子成长后,最终会变成IT系。如同抽IT社长卡池,却只抽到最低稀有度。
这家伙只是不再卖弄烦死人的英文而已,本质完全没变……
在稻毛海岸听过的熟悉对话,对我来说毫不新鲜。我想这就是成长的证明。
在我思考之时,刚刚还在大放厥词的玉绳看著白板,自言自语。
「……以明年以后举办为目标,从现在正式开始准备吧。得慢慢累积成果才行。」
他回过头,脸上带著有点苦涩的笑容。
玉绳八成也发现自己说的话有多空虚。因此,他仍然借用了别人的话,内心期望著即使如此,希望总有一天能成真。等到行动带来成果的那一天,那些借来的话就会真正成为玉绳的话语。期待他将来的发展!
虽然之前被他害得很惨,这次我真的庆幸能跟玉绳合作。他不仅是假舞会的重大要素,在明年以后八成由一色筹办的舞会上,或许真的会成为可靠的同伴。不愧是海滨综合的represent,以增进neighborhood的homey来说,你已经是my man啦!得拍几张my man的照片才行!
「……我可以把开会的景象拍下来吗?还有,方便的话,我想放在网站上。」
「当然没问题。噢,那最好写得简单明瞭一点。」
玉绳一口答应,然后在白板上补充几行字,搭配像在捏陶的手势解说。我把这个景象拍了下来。
会议室的租借期间快要结束──甚至有点超过时,玉绳的演讲终于结束。我们离开社区中心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天顶,用正午的阳光照亮街道。
折本走向人潮拥挤的站前,转身问我们:
「你们之后有什么打算?回家?吃饭?」
「啊,我们要回学校忙……」
「这样呀──那下次再一起吃饭啰。」
由比滨愧疚地说,折本垂下眉梢。由比滨合掌道歉,我也顺便点头致意。一旁的玉绳像要检查喉咙的状态,假装咳嗽,踏出一步,和折本并肩站在一起。
「那么,今天就到此解散。这样的话,我和折本同学之后还有一些时间,要不要……」
玉绳有点脸红,频频偷瞄折本,支支吾吾地说。刚开始还挺有气势的,可惜之后声音越来越小。折本不晓得有没有听进去,满不在乎地点头回应。
「嗯,回家吧。」
「是,是啊……」
玉绳嘴角抽搐,勉强挤出一句话。然而,他立刻打起精神,笔直走到我面前,吹起浏海。
「……下次开会的时间订好后,可以remind我吗?」
老实说,并没有那个计画,可是我输给他的魄力,只能点头答应。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加油啊,玉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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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日的校舍一片静寂,所有声音都空虚地回荡著。
包含操场在内的室外明明很热闹,一踏进校舍,就有股冰冷的拒绝感。
唯有游戏社办内,气氛紧张得如同赌场。
「……好,完成。」
「这样就上传到测试环境了……」
秦野大力按下确认键,然后直接趴到桌上。相模弟疲惫地把笔电推给我。
我看了一下,官方网站做得跟设计稿差不多。很有时髦感的大型主视觉图,加上小小的文字说明,还有社群网站的栏位,就这样。尽管还处于前导网页的阶段,短短几天就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了不起。
「材木座,你随便贴一些什么看看。」
「唔嗯……我按!」
我一声令下,材木座就发出一篇附上一堆标签,看起来很欢乐的文章。我重整页面,社群网站的栏位便出现热腾腾刚出炉的玉绳捏陶照,以及「跟海滨综合高中针对舞会交换意见!今后也会和附近的学校维持交流!」的文字。
「哇,好像很厉害──不错嘛!」
在我后面观看萤幕的由比滨,兴奋地拍我的肩膀。我因为她靠得太近而感到困惑,将笔电还给相模弟,顺便委婉地从由比滨手下逃离。
「好,正式上传。材木座暂时负责更新文章。」
「了解。」
「交给我吧。」
相模弟和材木座点头应允,只有秦野一人看著萤幕,面色凝重。
「这样就行了吗?」
「嗯,以内容来说,足够了吧。」
把讨论的过程当成实际成果放上网站,再暗示会去找其他学校,理应能营造出不能不处理的气氛。那场会议也只说是「交换意见」,这个计画告吹后,应该能拿来推卸责任。照理说,只有那些对舞会有意见的人,会对此产生过度反应。
我正准备解释,秦野歪过头斜眼看著我。
「……不,我是想问,消息会不会传不出去。」
「嗯,是啦……虽然只要让部分家长发现就好。太多人知道的话,之后处理起来反而很麻烦。我觉得这样刚好。为了以防万一,我会把消息泄漏给家长方,他们应该很快就会有反应。」
然而,对方超级难搞……想到等等的工作,我便不自觉垮下脸来,叹息自然而然从口中传出。由比滨看著我,一脸疑惑。我接著说道,好蒙混过去。
「不好意思,麻烦大家这两天注意一下有没有问题。」
秦野点点头,重新面向电脑,跟相模讨论起今后的安排。
我看了一遍每个人的情况,轻轻吐气。
硬体方面大部分都搞定了。临时赶出的超级急件,粗糙的部分和缺陷也很明显,但我们尽力了。不对,是他们尽力了。托大家的福,只要撑过这个周末,船到桥头自然直。诚心感谢材木座跟游戏社。
「顺利的话,下周一就能看见成果……总之谢谢。得救了。」
用这么小的音量道谢真逊,但我还是把手放在张开的大腿上,缓缓低头。
材木座和游戏社都一副看见珍禽异兽的样子,只有由比滨满足地微笑。被人一直盯著看实在很别扭,于是我清清喉咙。
「哎,之后再答谢你们。抱歉,假日还麻烦你们出来。想走的时候就自行收工吧……总之,辛苦了。」
话一说出口,我就拿起东西迅速离席。上司不回家的话,大家也不好意思离开嘛!多么体贴潇洒。全世界的上司都该跟我学习。
「啊,等一下……谢,谢谢大家!之后来办庆功宴吧!」
由比滨也跟著站起来,精力十足地对材木座他们高高举起手。秦野跟相模弟回以含糊的笑容。
「呃,庆功宴就……」
「好吧,我会考虑……」
「唔嗯。我只能说,有时间的话就去。」
只有材木座回答得很有精神。这句话通常是不会去的时候才说的,但由材木座说出口,给人一种他真的会来的感觉。真不可思议……
三人沉浸在大功告成的解脱与充实感中,开始闲聊。我放著他们不管,和由比滨一起离开游戏社。
很遗憾,我还有工作要做。我从口袋拿出手机,边走边按。隔壁的由比滨也边滑手机边看我。
「你等等还要做什么?回家?」
「不……先打通电话,视情况而定。」
我嘴上这么说,手中的电话却迟迟不拨出。看见萤幕上的通讯录,我再度深深叹息。
本来应该更早联
络那个人才对。
不想打的电话或简讯会忍不住拖拖拉拉,此乃人之常情。例如报告工作进度,或通知会晚到。这种伴随不安与愧疚的内容,总会想拖到之后再处理。这就是废人的心态。结果,拖到最后一刻,变成对方先来联络,造成巨大伤害。明知后果,却控制不住……
但唯有这次,无论多么不甘愿,在没有其他选项的状况下,我只能这么做。
我皱眉瞪著手机,由比滨纳闷地看了看我和手机。
「电话……要打给谁?」
「……帮忙泄漏消息的人。」
我来到从通往特别大楼的露天走廊,终于下定决心。由比滨一直担心地看著我,使我做好觉悟。
我叹出一口长气,瞄向由比滨。
「……抱歉,我去打个电话。」
「嗯。」
这句话的意思是要由比滨先走,她却停下脚步,表现出要等我的意思。这样的话,我也不好意思开口叫她回家……
没办法,我指向走廊上的长椅,使眼色要她在那里等。接著,我按下通话键。
电话响了两三声,对方很快就接起来了。
『嘻~哈啰~过得好吗?』
「……托你的福。」
跟我电话另一端的人──雪之下阳乃表现得轻松自在,彷佛前几天的对话从未发生过。听见她的声音,我深刻感觉到脸颊在抽搐。也许是因为这个关系导致我声音变调,愉悦的笑声自听筒传出。
我快速地接著说,以抹去被她看穿的不快感。
「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可以吗?」
『当然可以。非常欢迎。』
「不好意思这么突然,今天晚上方便吗……」
对方呼出一口气,似乎想了一下。
『嗯……真的很突然呢。好吧,是没关系。那你可不可以过来找我?进去购物中心后,有一家咖啡厅。』
「……啊──那边啊。」
阳乃只烦恼了一瞬间就马上回答,我有点不高兴。关于她指定的地点,我隐约有点印象,而给予不明确的回应。
这时,坐在长椅上的由比滨站起来,像要靠到我身上似的,偷偷把耳朵凑近手机。这个举动吓我一跳,心跳跟著漏了一拍。但我总不能推开她,便迅速往旁边移动,与她保持距离。由比滨却面露不悦,又往我这边逼近。
无言的攻防战引起阳乃的疑惑,问我:
『怎么了?』
「没有,没什么。」
我立刻回答,按住话筒,小声责备由比滨。
「……干么啦?我在讲电话……」
「你要跟阳乃姐姐见面吗?」
由比滨打断我说话。语气比平常尖锐一些,表情也有点苦恼。看见这种表情,我不忍心欺骗她,也不忍心乱掰理由打发她,只好简短回答。
「……嗯。我想请她漂亮地帮忙把网站的事泄漏出去。」
「我可不可以一起去?」
由比滨的语气比平常尖锐一些,表情看起来很苦恼。
「为什么……」
我问她,由比滨紧抿上嘴唇,没有回答。不过,她用坚定的眼神告诉我,就算我想拒绝,她也会跟去。
说实话,我不太想答应。每次与雪之下阳乃见面,都不会有好事。我不好意思把由比滨也牵扯进来。然而,在我犹豫的期间,听筒传出不耐烦的「喂喂──」声。我急忙把手机拿到耳朵旁边。
「啊──对不起……那,我和由比滨等等过去。」
『比滨妹妹?嗯,好啊──』
阳乃想都不想,随口回答。约好时间及地点后,她就径自挂断电话。
我无力地放下手机,望向由比滨。她握紧背包上的吊饰,咬住下唇。
「走吧……」
我叫了她一声,由比滨微笑著点头。不过,跟在我后面的脚步声静悄悄的,没有平常的活力。
缓慢,安静,让人察觉不到。
我想,这大概是接近终点的声音。
╳ ╳ ╳
夕阳沉入海平面,西边的天空剩下几丝余晖。街灯与大楼灯光,照亮太阳迟迟不下山的城市,行人的影子往好几个方向伸长。
阳乃指定的咖啡厅已经聚集不少顾客,时尚的欧式风格搭配轻柔的音乐,散发出沉稳的氛围。
店员得知我们的来意后,带我们来到露天座位。初春的风还有点冷,夜晚的气温又低,所以这一区的客人三三两两。
只有里面的一角,雪之下阳乃身边没坐任何人,如同一块空白区域。
阳乃披著深红色的外套,坐在伞型电暖器下静静看书。她身穿长裙,脚上是一双短靴,腿上随便盖著毯子,不晓得是不是店家提供的。她不时用手裹住玻璃杯暖手,端起来啜饮。
看到她的身姿,我驻足片刻,眯起眼睛。阳乃给人的感觉,与许久不见的景色重叠在一起。
然而,我只被迷惑短短一瞬间。阳乃发现我们,微笑著挥手。
我轻轻低头致意,乖乖走上前,跟由比滨一起坐到对面的位子。
「要喝些什么吗?这里的面包也很好吃。」
我想尽快完事,所以只打算点跟阳乃一样的东西。但话还没有说出口,我就发现她喝的似乎是热红酒。每当紫红色液体晃动,就散发浓郁的肉桂香。
「咖啡。」
「啊……我要红茶。」
我们迅速点完餐,等待饮料送来。这段期间,阳乃将书签夹在看到一半的书中,收进包包。
「所以?什么事要找我商量?」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撑著脸颊凝视我的脸。那双眼睛害我想起前几天的事。妖艳的红唇勾起弧度,大眼弯成弓形看著我。在桌子底下翘著的修长双腿,脚尖碰到我的膝盖。
想说的话转变为叹息,纠缠在喉咙。我开始口乾舌燥。
老实说,我并不想跟阳乃说话。我不讨厌这个人,要说不擅长应付的话,大部分的女生我都不擅长应付。将单纯的要素拿出来一个个审视,也不会厌恶。无论外型或内在,都有许多令人抱持好感的部分。
但我害怕。有种在深夜看见的镜子,在昏暗的房间内发现窗户打开一条缝,洗澡时的背后气息,这种不敢确认真相的恐惧。
一旦讲出什么话,会不会统统被她掌握,再度被迫面对不想知道的事实?如此的不安涌上心头。
「那个,是关于舞会……的事。」
由比滨看不下去我的吞吞吐吐,主动开口回答。
「什么嘛,原来是那个。」
阳乃脸上的喜色宛如假象,逐渐消失。她靠到椅背上,明显失去兴趣。
「说有事商量,通常都是恋爱谘询吧。」
她像在开玩笑般,夸张地耸肩,表现出无奈。我轻叹一口气。
「说有事商量,通常都是有事拜托吧。」
我用刚送上的咖啡润润喉,成功随口开了个玩笑。阳乃也笑著回应。
「真像上班族。」
「但我讨厌上班。」
我扬起一边的嘴角,讽刺地说,肌肤感觉到气氛缓和下来。一旁的由比滨也松了口气。我知道这样想很窝囊,但由比滨有跟来,真的太好了。要是只有我一人,八成会一直被阳乃牵著鼻子走。就算表面看来顺利躲开,也会在内心深处被她逮到。
我对由比滨轻轻点头,表示没问题了。尽管对阳乃的抗拒感不可能这么简单就消除,我可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这么废的模样。
我又喝了一口咖啡,拿出手机。
「想请你帮忙放出这个消息。」
我打开不久前才做好的官网给她看。
阳乃看了萤幕,立刻轻声叹息。
「哦……我不懂耶……」
「呃……有人反对舞会,所以,只要想一个新的──」
由比滨准备说明,阳乃露出温柔的微笑,打断她说话。
「嗯,这我明白。不用解释没关系。」
阳乃好像扫一眼网站上的文字就看出大概了。感谢她帮忙节省时间。
我才正要为不用说明详情松一口气,呼吸瞬间停住。
察觉到雪之下阳乃静静盯著我的冰冷目光,我为之屏息。
「我不懂的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是跟你说清楚了吗?你们三人的关系。」
含笑的声音明明透出一丝调侃,听起来却有著无可奈何的悲伤。彷佛在斥责过错,彷佛在哀叹失败,她所说的一字一句,如同流进神经的冰水,迅速令我冻结。
「你真的觉得这样是为她好?」
「……跟雪之下没什么关系。她没拜托我
,是我自己要做的。所以,算是自我满足。」
我讲出事先想好的理由。
拜托雪之下阳乃放出消息的时候,我就知道躲不过这个问题。因此,我选择最简洁、错误最少的说法。即使与绝对的正解相去甚远,想必也不是错误答案。至少,是我心中真理的一部分。
然而,这对阳乃实在不可能管用。正因如此,我才一直避免跟她见面,直到没有其他选择。
阳乃轻笑出声,拿起热红酒喝。她一面抚摸杯缘,一面像纠正错误般地对我说:
「雪乃没有拜托你,是你自己要做的……所以不是共依存……这只是表面上吧?结果什么都没有改变。」
我没办法立刻否定,无言以对。由比滨不安地看著我和阳乃。
一色、叶山,恐怕由比滨也是,虽然没有直接说出口,他们大概都是这么想的。我也有所自觉。那是搬弄文字的推托之词。
「雪乃选择自立,想结束这段关系。你能做的难道不是在一旁守望她吗?」
阳乃的声音温柔无比,彷佛在劝导孩童。
我无法直视那双眼睛,而低下视线。我不禁深深体会到,阳乃肯定才是正确的。我下意识抓紧外套的下襬。
「……我觉得,不是那样。」
由比滨喃喃说道。声音明明微弱得快被风声盖过,却清楚传进我的耳中。从那压抑住情绪的声音,无法得知她的表情。我望向由比滨的脸。
她没有看我,也没看阳乃。由比滨挺直背脊,凝视桌面的某一点。
一直只看著我的阳乃,视线转移到由比滨身上,然后微微歪头,催促她继续说。由比滨理解了她的意思,缓慢开口。
「『守望』听起来很好听。不过到头来,只是在保持距离而已。逃避对方,远离对方,就这样什么都不做的话,什么都不会改变。然后,大概,会就这样结束的。我们也好,舞会也好……」
显得比平常还要成熟的侧脸,被店里的朦胧灯光照亮,映出虚幻的阴影。美丽的身影与寂寞神情,使我的胸口窜过一阵疼痛。或者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太过轻易就想像出她所说的结局。
「所以,必须尽量待在附近,主动去干涉。为了好好做个了结,这是必须的。所以……」
一字一句,抓不到重点的话语,最后转变为叹息。我不知道由比滨接下来想说什么,也看不出她低垂的脸上,带著什么样的表情。
即使如此,我还是明白一件事。不对,其实我早就明白了。
「是啊……必须,好好做个了结……」
这句话不是对任何人,而像对自己说的。由比滨默默点头赞同。
想要好好做个了结,大概是我们一直以来共同的愿望。重新确认了这一点,我才终于有办法抬起头。
我和阳乃四目相交,她露出温柔的微笑,微微歪头,眯起眼睛。
「什么样的结局都可以吗?就算那是雪乃……任何人都不期望的结局?」
「没关系。」
我回答得毫不踌躇。看见我的表情,阳乃像措手不及似地倒抽一口气。接著,她收起笑容,用比刚才更加冷淡的语气问:
「……比企谷,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这次我没能立刻回答。并不是在犹豫。答案已经出来了。只不过,至今以来被问过好几次类似的问题,导致我有点烦恼该如何表达。由比滨僵住身子,侧耳倾听。
因此,我决定尽量不说谎,同时又不跟之前的话矛盾,维持自己的一贯作风回答。
「大概是所谓的……侍奉精神吧。互助之心。帮助他人需要理由吗?」
我脸不红气不喘地说,旁边的椅子晃了一下,感觉到由比滨的肩膀放松下来。阳乃「啊哈」地吐出短促的气,仰望天空。
「你这个人太有趣了。」
「既然觉得我有趣,希望你至少笑一下。」
不晓得阳乃有没有发现,她的脸上根本没有笑意,只有语气装得轻快。经我这么一说,她露出笑容,一副现在才意识到的样子。
「就只会说谎……你不说实话。对吧?」
「什么实话不实话,我没什么好说的。就算有……」
我将讲到一半的话吞回口中,说出其他话语。
「也不是对你说。」
「……也是。」
阳乃眯起眼睛的一瞬间,彷佛看见什么耀眼之物,笑容却并未消失,开玩笑地回应。然而,她的语气莫名冰冷,接在后面的叹息声也不带情绪。或许是她自己也知道吧。阳乃伸手拿起玻璃杯,喝光早已冷掉的红酒,用指尖擦拭嘴唇,像要重启话题般,「嗯」地点一下头,抬起脸,带著微笑。
「我会帮你把消息泄漏出去。」
「麻烦了。」
我和由比滨轻轻低头道谢,阳乃撑著脸颊,开始滑手机。
「但光凭这个,还是有难度吧?」
她突然这么说,令我一头雾水,阳乃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要素虽然凑齐了,他们可不是能用正攻法对付的人。而且,对手是我妈喔。」
「啊……确实……」
想到雪之下姐妹的母亲,我跟由比滨面面相觑,不禁苦笑。
假如按照我的计画,部分家长对假舞会有意见,窗口果然还是那个人吧。这样一来,我这个学生方的负责人就得与她交手。
老实说,想起前几天的对话,我觉得在逻辑和魔法少女奈叶【注47:「逻辑(ロジカル)」与日本动画《魔法少女奈叶(魔法少女リリカルなのは)》部分音近】方面都赢不过她。
我皱眉沉吟,阳乃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哈欠,顺便补充:
「不过,视交涉方式,可能有转机喔。因为,那个人大概对舞会本身毫不关心。」
我想不通这句话的意图,疑惑地歪头,但阳乃好像不打算继续说,哼著歌看起饮料单。
「……哎,我会尽量试试看。」
「嗯,加油。」
阳乃不看我一眼,随口鼓励。对话到此结束。
差不多是回去的时候了。我用视线问由比滨「要走了吗」,她点头回答。
「……那我们告辞了。不好意思,占用你的时间。」
「谢、谢谢!」
「嗯。再见。」
我们从座位上起身,阳乃只是轻轻挥手。她把饮料单拿到手边,似乎还要继续待在这里。
我们在最后对她一鞠躬,离开咖啡厅。
咖啡厅离车站只有一小段距离。若是平日,正好快到尖峰的回家时间,但今天是没有特殊活动的星期六,所以没有很多人。
来到站前广场的公车总站,我盘算著接下来要怎么办,望向旁边的由比滨。
走出店门后,由比滨一直没说话,似乎在想事情。我有点在意,偷偷观察她的表情,由比滨浮现无力的笑容。
然后,她突然停下脚步,一副难以启齿的态度开口。
「……刚才阳乃姐姐说的共依存,是什么?」
明明带著苦笑,语气却异常严肃。我没办法敷衍她,坐到附近的长椅上,思考该如何回答。由比滨也将背包抱在胸前,坐到我旁边。
「很难解释……你懂依存的意思吧?」
由比滨点头,把脸埋进怀中的背包。我回以轻笑,接著说道。尽可能解释清楚,尽可能省去专门知识和细微末节。
「简单地说,共依存大概就是,被依存的人也觉得这种关系很好的状态。藉由被他人需要来找到自我价值,得到满足与安心……彼此都深陷其中。」
说著,我发现音调越变越低。越想越觉得符合自身的情况,嘴里冒出苦涩的唾液。
由比滨大概也有头绪,轻轻咬住下唇。
「那个,不是好事。对不对……」
「……哎,应该称不上健全。」
──所以,果然是错误的吧。
听见我的呢喃,由比滨的表情蒙上一层阴霾。我看得很心痛,像要摆脱什么似的,一口气站起来。
「……那个人说的未必统统正确。只是也可以有这种看法罢了。」
因此,不必放在心上。我笨拙地扯出笑容,表达这个意思。
由比滨露出有点悲伤的微笑点头,起身。
我们几乎在同一时间迈出步伐,来到剪票口,由比滨稍微举起手。
「那,我去搭电车了。」
「好。路上小心。」
「嗯,学校见……晚安。」
由比滨把手放在胸前轻轻挥动,目送
我离开。
走了一会儿,我回过头,由比滨还站在剪票口前,一跟我对上目光,手就挥得更加用力。我轻轻举手回应,却觉得难为情,快步离开车站。
我吹著夜风,独自赶回家。
今天要做的事都做完了,能准备的也都准备完毕。
之后,只需要好好做个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