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感觉,简直就像是从我的头顶乓地施放出一朵小小的烟火。
我希望趁著自己的灵光乍现仍清晰时说明一切,于是再度在榻榻米房间的矮桌上摊开地图。
「怎么,你这回要做什么?」
员南刑警注意到我的举动走了过来,永穗一家也纷纷凑近看向地图。所有人就像在望著乾涸的水井,说著「真的连一滴水也没有了吗?」一样。
「这里是永穗家。然后后侧,隔著马路的对面这一户是真田先生家,他们家是两层楼的大房子。我不清楚他们家详细的家族成员,不过傍晚时,我曾有机会和老爷爷聊上几句话。」
「啊啊,真田爷爷啊。每次只要在附近遇到那个人,他总会说:『你今天看来也很年轻呢。』藉机搭讪,真的讨厌死了。」
说是这么说,不过夫人的脸上一点也没有讨厌的样子。而且那个与其说是搭讪,比较像是一般的客套话吧。
先不提那个──
「那位爷爷身体很硬朗呢。」
「那个老头对我很冷漠。」
铁太先生一脸不感兴趣地说。
「前面的废话就省了,直接告诉我们结论。」
员南刑警划著火柴这么说。他似乎想要抽菸,却因为湿气的影响,迟迟点不著火。
我等著他放弃点菸之后,说:
「我已经知道犯人家在哪儿了。」
于是,原本凑近看地图的所有人各各惊呼出声。
「我先说清楚,避免误会──这件事和真田家的人无关。」
「犯人住在附近吗?」
「我一直以过于狭隘的角度看这起事件,因此有先入为主的观念,误以为事件发生时所有必要条件都已经在这个家里,所以也以为真相就藏在这个家里。」
「必要条件都在这里?」
员南刑警明显露出不解的表情搔搔头。
「遗体和凶器打从一开始就在这个家里,所以只看状态的话,很难看出这是他杀。刑警先生们也因此一开始认为是自杀。」
「嗯,原来如此……」
「条件太过齐全了,却唯独犯人不在这个家里。因为犯人在永穗家外面。」
「可是,这一点一开始就查证过了吧?大宅四周没有外来人士的足迹,而企图掩饰足迹可采用的方法又太引人注目,所以不可能采行,这些我们不是都确认过了?所以入侵者──」
「的确不存在。」
我说到这里停住,环视所有人的表情。我也需要时间整理自己的想法。
「犯人与入侵者,这两者原本就代表著完全不同的意思,然而在这起事件里,我们却不自觉把两者当成同样的意思。我们认为一定是有人入侵,那个入侵者一定就是犯人,犯人一定就在某处,如果犯人待在某处的话,一定会留下入侵的痕迹。可是,犯人根本打从一开始就不曾踏进这栋屋子半步,那个人一直在外面,没有进入永穗家就杀死了教授。」
「犯人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员南刑警粗鲁地以手支著矮桌问道。他刻意压低了声音。
「就是用那把九九式短步枪射杀教授。」
「这个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吗!可是那把枪被永穗教授握在手里,总不可能犯人从外头开枪之后,再把枪丢进屋里吧?如果犯人能够这么做的话,早被路上往来的行人怀疑了。就算犯人有办法伪装自己,无论如何也需要进入这栋屋子吧!」
「假如犯人射杀永穗教授的枪,不是教授手上的那一把呢?」
「……你说什么?」
我听见有人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犯人用另一把枪,从某处狙击待在这个家里的永穗教授。这么一想的话,找不到入侵痕迹也就说得通了。」
「犯人特地准备相同的枪吗?如果是完全相同种类的枪,要检验膛线的确更花时间……不能从买枪途径找寻线索吗?」
「没办法。犯人恐怕是知道自己拥有与永穗教授相同的枪,才会想到这种作案方式。首先有了凶器,再策划诡计,最后转而执行。」
犯人特地等到放烟火这天,精心布置这一切才开枪射击,所以不可能冒险去弄一支相同的来福枪当作凶器。
「然后……犯人究竟是从哪里开枪呢?」
「我接下来会说明这一点。」
我起身走向后院,再度穿上拖鞋,站到树丛围篱旁边。所有人跟著我也来到檐廊上。
等所有人都到齐了,我指著那一棵无精打采的山茶树。
「这栋大宅四周有山茶树围篱围绕,却只有这一区的树明显较矮。」
「这么说来,我之前就觉得奇怪,怎么只有那棵树没有精神。我记得负责替庭院树木浇水的人是千翳吧?」
夫人若无其事地试探千翳小姐,她却只是低著头没有回答。
「千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千翳小姐,你在这个夏天,不,或许是从更早之前开始,就刻意几乎不给这棵树浇水,对吧?」
「那……那是……」
「千翳……你不是一直很悉心照顾那些树吗?」
「姊,这是怎么回事……?」
看到她的反应,夫人和铁太先生脸色显得更加不安。
「她为什么这么做?答案就是为了制造这个缝隙。」
我指著枯树后侧。
「为了让树丛围篱变低,方便看到外面。这就是她的目的。」
由于调查矛头再度转向自己身上,千翳小姐终于死心点头。
「可是,这孩子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夫人说完后,现场正好因为烟火暂时停止,充满诡异的寂静。千翳小姐右手紧抓著左手衣袖,没有回答。脸上的表情彷佛在拚命等待某个可怕的东西过去似的,充满悲痛。
「为了见到她所爱的人。」
屋里传来老师的声音,从我站的地方看不到他。老师的话彷佛某首诗的一句内容,回响在寂静的庭院里。也是这个原因,冷血地把犹豫不决的人强行逼著进入下一个舞台。
「计划好趁著夏天要让那棵树长不高,年轻姑娘必须如此费心的原因,除了爱情之外,还有其他的吗?」
老师如此断言,听起来像是故意用这种语气说话。
我泰然自若地接著老师的话继续说下去。
「千翳小姐总是在后院的这个位置悄悄等著,等待从树丛围篱另一侧路过的恋人。有时是巧合,有时则是约好如此。然后他们两人为了避免家人发现,迅速互换眼神或聊上一、两句。」
「为了避免家人发现……?她与黑峰先生已经正式订婚,两家人也乐见他们交往,即使不用这种方式见面也应该……」
「夫人,您的千金一直在私会的对象,不是那位黑峰先生。」
「欸?老师,你刚才说了什么!」
夫人以听见本日最震惊消息的表情转头看向老师。
「难难难道你是说……我家女儿和别的男人有不清白的情谊……!」
夫人惊慌失措逼近老师,老师却一溜烟地躲开。
「那位姓黑峰的男人,不是这一带的人,而且与千翳小姐同辈,对吗?」
「为什么问起这……」
「您自己提到今天要『带他逛逛这附近,一起看烟火』、『年轻人明年还是可以一起欣赏烟火』云云。」
是的,如果是住在这一带的人,就不需要有人领路了。
「而犯人,也就是千翳小姐思慕的对象,则是住在这附近,年龄恐怕在三十五岁或者大于这个年纪。」
千翳小姐的肩膀微微颤了一下。
她思慕的对象。对了,我们刚抵达这栋大宅时,曾在玄关那儿聊过这件事。然后千翳小姐这么说,她说她正要和那个跟老师同辈的男子去看烟火。
「这件事情一开始不是千翳小姐自己提起,而是老师稍微推理之后猜中的,所以我想千翳小姐一定很惊讶,同时也感到焦虑,毕竟虽然只是猜中年纪,但老师居然一眨眼就能看穿她有个连家人都不知道的思慕对象。她不自觉肯定了老师的答案之后,八成又有几分后悔。」
话虽如此,她恐怕也没料到这件事居然会变成解开事件真相的关键吧。
千翳小姐倚著被太阳晒到褪色的纸拉门勉强站著,发青的嘴唇正在颤抖。老师靠近她,这样问道:
「筱川百弥,这位才是你真正思慕的人,是吗?」
「你、你为什么连名字也……!」
她以痛苦的表情仰望老师。老师带著一如往常没有任何情感的微笑说:
「我根据某个推论找到了他住的地方,所以去小美家拜访时,顺便稍微绕过去看了看门牌,也向附近的住户打听过了。筱川百弥,现年三十五岁,父母亲已经过世,今年独自搬来这附近的小空屋居住。这些条件正好符合名侦探云雀小姑娘所推论的人物侧写。」
我不解为什么这会变成是我的推论,不过我决定什么都先别说。
「筱川是……那个男人!」
听到老师的话,夫人似乎想起什么而惊呼。
「夫人,你想到什么吗?」
「呃,不,那个……」
被员南刑警一问,乙绘女士稍微转了转眼珠子说:
「筱川百弥以前……大约已经将近十年前了吧……那个时候曾经担任过千翳的家庭教师。后来他的父亲百介先生因为经商失败,于是一家人搬到其他地方去了。」
「是的,不过他今年一个人搬回来了。自然是为了千翳小姐。」
「对……对了!我早听说附近有新住户搬来。不过那个人不太出现在街坊面前,而我也忙于工作没有留意……我记得有新房客迁入的屋子就在真田先生家的……」
「另一头。」
也就是说,筱川家、真田家、永穗家的地理位置正好连成一线。
「然后,从筱川家隔著真田家射杀在这间屋子里的永穗教授的,正是筱川百弥先生。」
应该说,当时只有从筱川先生的屋子,才能够射杀教授。
「犯人就是百弥先生。」
「你说谎!」
此时千翳小姐突然近乎惨叫,手指甲深深抓著檐廊的柱子颤抖。她的黑发从额头上落到脸颊上,样子就像一幅美丽的幽灵画。
「千翳!振作点!」
夫人连忙搀扶住她的肩膀。
「你是说,对方是从隔著一栋屋子外的地方射击?少说蠢话了。永穗家是平房,相反地,盖在永穗家与筱川家之间的真田家是两层楼建筑,所以无论凶手如何瞄准,都会被建筑物阻挡。这怎么想都不合理吧!」
员南刑警这样反驳时,我朝著树丛围篱外、邻居家的方向大力挥手。
「……喂!听我说啊!」
四周虽然昏暗,不过靠著月光和烟火,勉强能够看到对方。
「你到底在做什么?这孩子从刚才就怪怪的,该不会真被幽灵附身了吧……」
铁太先生终于一脸恐惧地说。可是我丝毫不以为意,继续挥手。结束挥手动作后,我静静深呼吸完,转向所有人。
「看样子犯人筱川先生还在家里。」
「咦咦!」
「刚才有人从对方院子那儿打暗号通知我。」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你给我说清楚一点!我从刚才开始就完全跟不上了!打暗号?谁啊?」
员南刑警已经忍无可忍,往前迈出一步,气冲冲地说道。我以在场所有人都可以听见的清晰声音说:
「打暗号通知我的是镝木先生。」
「镝木……?啊,这么说来我还在想那家伙跑去哪儿了!」
「总之,从这里看出去的话,我想你应该就能明白了。」
「看树丛围篱外面……?你当真吗?胆敢胡说八道的话,我就拿你当作犯人抓起来!」
员南刑警急忙去玄关那儿穿上鞋子、绕到后院来。
「然后呢,从这里能够看到什么?」
「筱川先生家。」
我把自己原本站的位置让给他。
「啊?从这里能够看见的,顶多是马路和位在后面的真田家围墙而已吧……?算了,我亲自看看就知道了。」
他不情愿地凑近看向树丛围篱的另一侧。
「不出所料,能够看见的只有木板围墙和真田家的屋子……嗯?……啊!」
员南刑警原本正要说出事先想好的那番抱怨,却说到一半停住,忍不住惊呼后转头看向我。
「看、看得见,可以看见!根本看得一清二楚啊!」
然后他再度专注看著树丛围篱的另一侧。
「镝木那混蛋居然朝著这边挥手!那个傻瓜在兴奋些什么!」
「真像在百货公司楼顶用望远镜看风景的小朋友。」
「你少啰唆!」
他咒骂开口嘲笑的老师,视线仍旧紧盯著围篱外头。
「什么意思?」
夫人原本像在观赏戏剧一样,待在檐廊上看著我和员南刑警唇枪舌战,可是她终于也忍不住开口问说:
「究竟能够看到什么啊!」
「一如员南先生原本所说,从这儿能够看见的,首先是真田家的木板围墙,老旧的木板围墙会遮住视线。若是平常的话,只能够看到这样,然而今天不同。」
「木板围墙坏了……」
员南刑警喃喃自语说。
「是的。听说昨晚出了点意外,后院──以方位来说就是北方──的木板围墙遭人破坏。然后,我们也因为这样,能够看见真田家的情况。」
「你说围墙坏了?」
铁太先生惊讶地张大了嘴,他似乎一点也没察觉。
员南刑警此刻应该能够从坏掉的木板围墙缝隙,看见围墙后侧的真田家檐廊。我刚才正好看到真田爷爷在檐廊上配著少量的酱菜和烟火,喝著睡前小酒。
然后,再往远处看过去的话──
「我试著回想与真田爷爷聊天时的情况。爷爷这样说,他说:『反正玄关那儿也没有任何围墙。』也就是说他们家的屋子没有密不透风的围墙包围。不晓得是那位爷爷的个性本身如此,或是他们不在意邻居的视线。」
「然后呢,那又如何?」
铁太先生似乎仍旧无法理解,不断追问答案。
「破坏围墙的人毫无疑问就是犯人。而且他为了配合自己审慎规划的枪杀教授计画,破坏了他所需要的位置。当然,如果是其他时间或其他日子,视线仍然会被真田家紧闭的檐廊落地窗或纸拉门遮住,可是今天不同,犯人知道唯有今天家家户户都会把门窗打开。每户人家也的确把遮雨窗、落地窗、纸拉门全都打开,一同仰望天空──」
一枚气势十足的大烟火再度射上天际,啪啦啪啦如雨滴反弹的声音响彻整个市镇。
「为了感受夏夜晚风,同时欣赏烟火。」
真田家打开了所有门窗,因此风能够从南往北贯穿,就像隧道一样。
也开出了一条可由筱川先生家通往永穗家的通道。
犯人射出的子弹因此得以穿过真田家屋内,不受纸拉门或落地窗阻挡,穿过后院破损的木板围墙缝隙,穿过永穗家变矮的树丛围篱缝隙,最后击中待在自己房里的永穗教授头部。
「怎么可能有人能够做出这种高难度的把戏,跟穿针孔没两样……」
「没有到针孔那么夸张。破损的木板围墙缝隙和树丛围篱缝隙,目测也至少有五十公分左右。因为木板围墙和树丛围篱之间有各式各样的物品,所以乍看之下会觉得需要高难度的技巧。可是在犯人眼里看来,通往标的的直线上其实没有任何障碍物。开枪那瞬间,真田家的人都在看烟火,所以全家人应该正悠闲聚集在一处。而路上行人虽多,却也都忍不住停下脚步仰望天空。」
事实上,我在那瞬间也停在路上抬头仰望了。
「然后,犯人与永穗教授的直线距离大约不到五十公尺。只有短短五十公尺。我对枪枝不是很了解,不过九九式短步枪的射程范围应该至少也有数百公尺吧?」
听到我这么问,员南刑警当下没说话,等于是间接肯定了我的说词。
「也就是说,那把枪可用来射击只在这么一点距离外的目标。再加上犯人具备使用那把枪的知识与技术,因此射击坐在相隔一栋屋子外、榻榻米房间里的目标,应该不是太困难。」
「原来如此,或许的确不难,可是犯人也必须真的具备枪枝知识与技术,这种说法才能成立啊。小姑娘是基于什么理由能如此断言呢?」
「让我产生这种想法,是因为筱川先生的年纪。」
「年纪?我记得刚才说过是三十五岁……对了!从军!」
「这个年纪的男人过去应该都曾经拿过步枪。」
「那家伙在战争时一定上过战场!所以很擅长用枪……」
直到大约十五年前,日本正与同盟国为敌在打大东亚战争(注7)。因此当时多数年轻人都受到徵召去当兵,加入了军队。
当时的年轻健康男性大多数都有同样的经验。
「筱川先生曾经因为贫穷被赶出住处,现在也独自居住在小房子里,所以不可能拥有私人枪枝收藏。那把枪恐怕是他过去使用的物品,在战争结束之后,他偷偷带回家。至于把枪带回家的原因是基于私人因素,或是希望在混乱的时代中保护自己,这点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突然注意到有只雨蛙蹒跚走在泥泞地面上,大概是因为午后那场阵雨跑出来却迷了路吧。我一边说话,一边让雨蛙跳上手指,把它送到山茶树叶子的附近。雨蛙几分踌躇后跳上叶子。
「筱川先生一直在等著今天的到来。过去曾经住过这一带的他,十分清楚两国开川式的烟火时间和声响,也知道附近家家户户会把檐廊落地窗打开欣赏烟火,知道教授总是在固定的时间待在自己房间里清理枪枝。因此他利用这几点,趁著烟火大响时扣下扳机,让子弹穿过民宅和树丛围篱射杀教授,趁著每个人都在看著天空中的烟火时,在底下完成这项可怕的罪行。我所说的一切当然只是根据环境证据,至于动机等方面,晚一点再去请教筱川先生本人吧。」
「等一下!」
员南刑警粗鲁打断我的话。
「我还有一个地方无法理解。教授死亡时,房间的门窗全都是紧闭的啊!」
「这个简单,有共犯事后把门窗关上了。」
「你说有共犯?」
我虽然百般不情愿,但还是说出了那个名字。
「就是千翳小姐。」
听到这句话,夫人与铁太先生惊呼,表情就像淋到冷水一样。
「可、可是这孩子有不在场证明,不是吗──」
夫人勉强挤出这句话。
「如果只是事后布置现场,她也无须在教授被杀当时待在现场,千翳小姐的不在场证明也因此失去意义。再者,还有一个我前面提过的证据。」
我为了让夫人和员南刑警明白,转过身面对他们,并看著千翳小姐。千翳小姐也没有逃避我的注视,目不转睛地回望著我。
「没有沾到血的夏季和服……」
「因为她有不在场证明,所以这件事我们暂且没有追究,然而还是没办法解释夏季和服为什么乾净到不自然。如果按照稍早之前的推理,她早已知道父亲死亡的话,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恐怕千翳小姐从外头回来时,已先确认过父亲头部中弹,然后她立刻关上所有门窗。晚了几秒钟之后,我和老师正好来访。
「如果是这样,那么遗书怎么解释!」
员南刑警再度怒吼。他的语气里已经不存在礼貌这种东西了,大概是受不了开口没好话的写书人和小女孩任意妄为的说明方式吧。他剑拔弩张的态度,彷佛是自己遭到怀疑似的。
「刑警先生,已经够了。」
从刚才开始始终低著头的千翳小姐静静开口。
已经够了──她又说了一遍,然后微笑。
「真是可爱的侦探。是我们输了,全被你看穿了。」
她脸上的表情彷佛接受了现实。
「千翳……你真的……!」
夫人双手用力摇晃女儿的肩膀。
「的确是我关上父亲房间的门窗,为了让他看来像是自杀。是的,我也同样有罪,我也是杀害父亲的罪人。」
千翳小姐不动声色地脱离母亲的双手,抬头挺胸站直这么说。相反地,夫人却是当场无力瘫坐在地上。
「我有个喜欢的人,早在好久、好久之前就喜欢他,从我仍是小孩子的时候,我就一直好喜欢那位名叫筱川百弥的男人。」
她彷佛正以寂寞的语气,诉说无人知晓的童话故事。
「百弥先生是我的家庭教师,我当时还是年纪很小的学生。那个人不只是教我课业,也教我聪明的选书法、这个世界的模样,以及爱上一个人的心情。刚开始是我单方面憧憬对方,当时的我就像野丫头一样顽皮,对方根本不把我当一回事。可是,即使被当作是小孩子,我还是一心一意对他倾心,一点也不觉羞愧。我以我自己的方式直接却又默默地喜欢著他。
那个人有时会出现阴郁的眼神。刚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直到某天,我才知道他是因为战场上惨无人道的经历,才会有那种眼神。从此以后,我对他的心意益发强烈。我打从心底想要守护那个人。
然而,在我十五岁那一年,他却搬家了。我为此放声大哭,甚至以为我的眼泪将使得隅田川泛滥成灾了。可是家人和身旁其他人对于我这个小女孩的眼泪,却丝毫不以为意,以为我只是因为要和感情很好的哥哥分开而感到寂寞,或说要买新的衣服给我,要我别再哭了。但我当时觉得自己就像站在这个世界尽头的边缘,只要稍微被风一吹,就会跌入地狱。我原本希望能够让那个人看到我亭亭玉立的模样,原本以为我们能够以对等的关系一起走在隅田川边。
后来过了几年,某年春天,我与那个人再度重逢。就在隅田川边。」
她不自觉稍微看向隅田川的方向,然后光著脚走进庭院里,却没有人阻止她。
「我当时刚上大学,他则是刚进入附近中学当老师。此后,我们很自然会找时间在外头碰面。我说:『你还是没变呢。』那个人告诉我:『你倒是变了。』我明白他终于把我当作大人看待,因此开心得不得了。我今后可以和这个人永远在一起了,永远、永远!再也没有任何阻碍!
可是,事情并不如我所愿。隔年春天,我只向父亲坦白我和他的感情,于是父亲这么对我说,他说他不会把女儿交给相差十四岁的男人,还说我的结婚对象早就决定了。
我的眼前一片黑。在那之前,我不曾听说父亲擅自谈定了我的婚事。我完全无法冷静,拚命央求父亲,趴在榻榻米上哀求父亲,父亲却丝毫不为所动。他厉声告诉我,他不会告诉别人这件事,要我别再和那个男人见面,便狠狠关上门。
从那天起,我和那个人要在外头见面也变得困难。只要我想出门,父亲就会百般叮嘱,而我也必须小心别被邻居看见。就这样,我们见不到面的日子愈来愈多,我的心像得不到雨水滋润的花草一样枯萎,我又孤单又不甘心,甚至开始恨起父亲。也因为这个缘故,我对于帮忙做家事及庭院草木的浇水工作都心不在焉。我望著树丛围篱另一侧、那个人的住处方向发呆的次数愈来愈频繁。等我留意时,才发现我的心不在焉使得树丛围篱变得无精打采。我看到这情况,心想不可以,再怎么样也不应该让这些草木乾枯,因为一直是我在照顾它们。我当时真心这么认为,可是很快又改变了主意。」
千翳小姐把手伸向眼前快枯死的山茶树,扯下一片枯萎的叶子。这举动看来十分残忍。
「如果继续这样,维持只有一棵树不浇水的话,只有这棵树枯掉的话,我或许就能够看见树丛围篱的那一头了。这么一来,我就能够从围篱这一侧看见那个人走过这条路。这么做只是很孩子气的想法,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但是,如果只要这么做就能够偷偷见到那个人的话,我也就能够接受──我是这么想。」
说完,她以手指搓揉枯叶。那片叶子虽因为今天的午后阵雨获得久违的甘霖,叶子表面却不见半点湿润,大概已经回天乏术了吧。
「直到今天之前,每到黎明时或三更半夜,我就会和那个人在这里隔著树丛围篱互相凝视、说话,甚至也有了美好的吻。」
她边说边以挑衅的眼神看著在场的母亲和弟弟。我忍不住看向老师,旋即低下头。
「我们趁著无人经过的时候做这些事。他总是急忙离去,而我却因为这短暂的时光得到无与伦比的救赎。
当然那段期间我也不断找机会和父亲商量他的事情,希望能够说服父亲,却总是无功而返。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那么讨厌他,于是好奇地向母亲和邻居打听,是不是曾经发生什么事。」
我偷偷看向乙绘女士。她听到女儿的话之后,出现旁人也能轻易看出的仓皇。
「然后,不出所料,我知道过去出过事。百弥先生的父亲百介先生,曾经与家母……」
「住口!」
大声制止的人是乙绘女士。我刚才一直在偷看她,所以我十分清楚她的脸色逐渐铁青。
「难道……老妈和筱川家的一家之主……有一腿吗……?」
铁太先生一脸错愕地来回看著身旁的母亲和筱川家的方向。
「那是……不、那个……」
乙绘夫人吞吞吐吐好一阵子,说著不似否定也不似辩解的话,最后终于放弃挣扎,这样说:
「那是……只发生过一次的错误……」
她声若游丝。若不是因为她在放烟火的空档开口,恐怕无法听见她的声音。千翳小姐以含泪的双眸目不转睛地望著母亲。
「没关系,妈,那些已经无所谓了。」
她的眼神不是在看著母亲,而是在看著一个女人。
「于是,我明白父亲绝对不会原谅筱川家的男人。从那之后,我不再全心说服父亲。
了解状况后,那个人曾经对我说:『我直接去见你父亲、说服他吧。』可是我能够预见情况将会演变成无法收拾,所以我一直安抚他。他也不只一、两次劝我和他私奔去结婚,我却始终无法点头。身为女儿的我十分明白,无论我们逃到天涯海角,父亲一定会找到我、把我带回来。我父亲就是这种人。他一定是希望将我摆在身边装饰,就像那些幽灵画一样。」
也许在她看来,父亲早已被附身了。
「可是──大概是到了上个月中旬吧,那个人带著比平常更黑暗的眼神对我说,他终于下定决心,叫我无须担心。从那天起,我一直有不好的预感,因为我不曾见过那个人有那样的眼神。
然后,今天,烟火开始施放后,我回到家就见到父亲死在自己房里。
可是,我不认为父亲是自杀。一想起那个人擅长用枪,我立刻明白了。
这不是自杀,是那个人射杀了父亲!
他是否偷偷藏著枪,这点我不清楚,不过当我看到树丛围篱那一头的木板围墙破损时,已经能够确定答案。他一定是想到了方法,决定从远处利用树丛围篱的缝隙射杀父亲。为此,他趁著夜里破坏隔壁的围墙,打造出一条子弹能够从自己家里
通往父亲房间的『直线通道』,并且等待今天的到来,隔著木板围墙和树丛围篱射杀父亲。
一想到这些,我几乎是反射动作立刻关上四面八方的门窗。我没有什么深思熟虑的计画,只觉得必须掩饰那个人做出的可怕事情。于是我想起来了,想起父亲过去曾经私底下带著好玩的心情写下的那个东西。」
她的视线幽幽望向房间后侧,彷佛在追著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令人毛骨悚然。
她的视线前方是仍旧摆在矮桌上那张永穗教授的遗书。
「也就是父亲所写的遗书。」
仍旧瘫坐在地的夫人茫然仰望自己的女儿,眼神犹如在看著陌生女子。她以前一定不曾见过女儿这一面吧。
「我之前在打扫时偶然发现父亲写的遗书,不过那似乎不是正式的遗书。我当时看到的遗书内容,与今天找到的遗书完全不同,内容也迥异,有著独树一格的文字游戏笑话。一定是父亲写遗书时,吟诗作对的诗兴碰巧大起吧。」
现在回想那个内容,如果是正式的遗书的话,的确有些滑稽,也没有提到遗产,更重要的是「明年也一起欣赏庭院里的山茶花吧」这句话最奇怪。
亡魂回家是在秋天的中元节,教授却说要欣赏冬天绽放的山茶花,这结尾有够糟糕。热衷于幽灵研究的教授会写出这么不妥的遗书吗?
八成是担心万一被家人看见,他才故意加入这个玩笑,藉此表示这封遗书不是真心的吧。
「父亲是个古怪的人,不管是睡著或醒著都离不开幽灵、幽灵、幽灵。在屋子里装饰幽灵画,也持续收集幽灵相关的书籍,他一定是或多或少想要靠近『那个世界』,或希望感受死亡。总之,我一看到父亲死亡时,立刻想起那封遗书。只要警方一搜查,一定会找到遗书。有了这想法之后,我就决心让父亲的死看来像是自杀。我以为警方一定也会这么判断──」
大概是说了太多话,千翳小姐的声音已经完全沙哑。
「可是,计画却半路出岔子,我没料到正好就在今天,你这样的侦探会来我家拜访。」
「千翳小姐……我是……」
我咬著唇,无法继续往下说。她满是泥泞的双脚教我心痛。
「那个人杀了家父,我却没有恨他,反而对那个人产生更深刻的爱意。然后,一想到与那个人的未来,我就心跳不已。那瞬间,我一定不再是人,而是为了情感而停留在这世间的幽灵。」
我变成怨灵了──她说。
「只因为一场恋爱就杀死父亲,为的是一辈子相守──一般人会不会觉得这样不正常?是不是觉得这只是少女一时鬼迷心窍?可是有哪个恋爱不会鬼迷心窍呢?」
我无法回应她的话。相较于千翳小姐,我甚至连少女也算不上,我只是个不懂恋爱的小孩。
最后千翳小姐站到员南刑警面前,伸出双手。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好了,刑警先生,请逮捕我。」
员南刑警突然听到这番话而犹豫了吗?他摸著杂乱的胡子,含糊地说:
「那个,如果你说的话都是事实,你就会因为隐匿证据被定罪,甚至有可能被认为是涉嫌协助杀人……你没有打算逃走的样子,而且我们也必须先确认筱川本人的自白,所以细节等到那些确定了再说吧。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和我们一起前往筱川百弥家,劝他出来自首。」
刑警谨慎挑选词汇后这么说,他是担心筱川先生可能持有枪械吧。
「……我明白了。」
「多谢帮忙。对了,还有一件事情我很好奇,筱川杀死教授之后,为什么不逃呢?他应该有足够的时间逃往其他城市或地方。然而,他现在仍待在自己家里。我对于这一点十分不明白。难道他相信你一定能够让众人相信那是自杀、认为自己不会被逮,不把我们警方看在眼里吗?」
「那是……」
「啊啊,算了。这件事我之后再慢慢问他吧。」
接著,刑警大大吐出一口气,依序瞪著我和老师。
「听好了,你们两个待在这里,别再一副旁若无人的姿态插手管事了。」
听他这么说完,我终于能够放松持续紧绷的肩膀。树丛围篱、木板围墙、千翳小姐真正喜欢的对象等等,总算能够不出错地推理完毕。
案子到此已经解决──
「刑警先生,请问──」
我才这么想,千翳小姐就开口问员南刑警这个问题。
「在这次的事件里,我是否也会被求处和那个人同样的刑责呢?」
「不,就我听到的,实际动手的人毕竟是筱川,拟定杀人计画的人也是他,所以在正常情况下,那家伙应该会入狱服刑好几年吧。不过你放心,相较之下你的罪应该很轻。」
刑警尽管笨拙,也懂得以温和的声音回答。他大概认为对方这样问是担心自己的未来吧。
可是一听到这回答,千翳小姐的表情变得难以用脑子里的词汇形容。若是久堂老师的话,或许会这样说──她的表情彷佛持续等待十年的船只没能够靠岸在自己所在的海港就要离去,或是眼睁睁看著那艘船沉没在眼前。
「……只有那个人要在监狱围墙那头待上好几年吗?」
「嗯。姑且不论动机为何,筱川这男人毕竟杀了人。待在监狱里赎罪是最好的……」
「我们又要分隔两地了,是吗?」
她已听不进刑警的话。究竟该如何安慰她呢?──我正想著这件事,她竟突然把手伸向我。
「呀啊!」
我反射动作想要退开却已经来不及了。我的手臂被她以不似女性会有的力量拉住,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绕到我身后。
「喂,你这是做什么!」
员南刑警放低姿态摆出准备动作,看著我们。夫人等人则以近乎惨叫的声音呻吟著什么,可是我没有多余的心力听清楚他们说的话。
「你身上一直藏著那个东西吗?」
我的脖子上有一把尖锐的水果刀抵著。领悟到这一点之时,我瞬间浑身发热、喷出冷汗。那把水果刀一定是她在厨房里削完桃子后偷偷藏在衣袖里。
「千翳小姐……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别说话。别想动摇我的心!我已经决定了,我决定要这么做。云雀小姐,虽然对你实在很抱歉──」
我耳边听到她的话里充满发狂的语气。
「刑警先生……我说刑警先生!我该怎么做才能够加重罪行?用这把刀子在这个孩子脸上划下永生无法消失的伤痕,就能够与那个人同罪了吗?还是把刀子残酷地插进这个洁白的脖子上就行了呢?请告诉我!告诉我答案!我想要和那个人背负同样的罪、受到同样制裁,该怎么做才好?该怎么做才好!」
她大叫,彷佛想要把逐渐远离的重要船只喊回来。
我的眼角看见夫人因为这失控的激情而昏厥,铁太先生则仓皇地想要抱起她。
「喂!你别自暴自弃!听好了,慢慢把那把刀递过来。别无端端增加自己的罪孽。」
员南刑警小心翼翼地劝说却没有被她听进耳里。
「那个人在监狱围墙的那一头,只有我待在这边,我不允许。我爱了他十年,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可以和那个人在一起了……我又得一个人待在外面等上好几年,这教我怎么忍受──!」
犹如冬季新月般尖锐冰冷的刀子表面,倒映著千翳小姐泪湿的双眸。那是想要把重要的东西拉回自己身边的人的眼泪。
现场陷入胶著。每个人只是静静看著千翳小姐的举动,就像在看著即将发射的烟火一样。
可是在我面前──
「到此为止。」
老师就站在我几乎能够触碰到的地方,带著平常看不见的严肃表情,紧盯著在我身后发抖的女性。
「你如果敢动她,我会在那个叫筱川的男人面前杀了你。」
我喘不过气来。
第一次看到老师这种表情。
老师平常总是带著不正经的语气开玩笑,或是以真挚的态度说谎,可是此时此刻他彷佛是一头凶暴的野狼,他的话里没有半点玩笑,只有攻击性。
老师、老师,别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
「喂,写书的!你别乱说那些刺激她的话!」
「老狗你给我安静。与即将崩溃而嘶吼的人谈道德良知,你以为会有用吗?与原本就受到那些道德良知折磨的人谈道德良知,更是对牛弹琴。」
接著,老师更进一步走近我们。
「别过来!」
千翳小姐大概是被那股压力镇住了,将原本抵著我喉咙的刀子转向老师。老师却没有错过那瞬间。不,应该说他就是在等著那瞬间。
老师像在捉草丛里的蝗虫一样动作迅速、毫不迟疑地伸出右手,握住那把刀子的刀刃。
他的手掌心旋即渗出鲜血,在我面前一滴滴落下。
「老师!」
我不禁大叫。
「还给我。」
双方互相用力拉扯较劲,老师的手因此流出更多鲜血。
千翳小姐的烦恼似乎
透过她颤抖的手传了过来。对她来说,让出那把刀子等于是让出了自己的决心与热情。那会是多么痛苦的抉择呢?多么痛苦啊──
可是老师看穿了她的烦恼。他身子轻轻一闪说:
「我不需要你的刀子,我要你还我的是这个。」
老师用力抓住我的手,一眨眼我已经被老师抱在怀中。
千翳小姐完全没有料到这情况,右手仍握著沾血的刀子呆立在原地,彷佛被谁拋下。
「千翳小姐,那份情感与疯狂与爱,全都是你的东西,不会有人拿走,我也不会夺走分毫,我只要你把云雀还给我。请你继续怀抱那份情感,等待思慕的人吧,不管是变成幽灵或怨灵。」
老师一字一字慢条斯理地对她说。不晓得为什么在我听来,老师是在用他所能表达的最好词汇鼓励著千翳小姐。
「再说,我家已经有水果刀,也够用了。虽说平常使用水果刀削桃子皮的总是云雀,而我则是负责吃。」
不知不觉间,老师的语气又恢复原本的傲慢态度。
此时,原本气势减弱的烟火再度同时射向夜空。悄悄飘浮在黑夜中的云朵被烟火照亮,在夜空里映照出夏日的模样。
千翳小姐握著刀子放声大哭。铃兰花样的凉爽夏季和服、满是泥泞的双脚、手上是沾著血的刀子──
然而她却哭得像个孩子。
即使是彷佛在强调这是最后高潮的烟火群声响,也无法掩盖她的哭声。
员南刑警静静站在她身边,慢慢拿起她手里的刀子。
「我刚才说要你和我们一起去筱川家的事……就当我没提吧。」
他故意抬头看著大宅的屋檐落水管,有所顾忌地说。看样子只要女人一哭,他就没辙。千翳小姐好一会儿任由泪水滴落脚边,不过最后她以自己的袖子擦擦眼睛。
「不。」
她摇头。
「不,我要去。此刻我非常想要见到那个人。」
她眼睛深处的深厚情感仍像灰烬里的火星一样点亮著,脸颊染上了樱粉色。
大概是烟火的光芒吧──我仰望天空这么想著。
但是,原本布满整个夜空的烟火,早已不复存在。
*
我想接下来就简单说明后来的发展吧。
千翳小姐向我和老师说完:「对不起。」并深深鞠躬后,就被员南刑警带往筱川先生家了。
「我会继续等待,等著那个人,所以──」
你也要加油──临去时,她这么对我说。这句话让我的心脏跳快了一拍,而且变得满脸通红,但我却无法从千翳小姐的身上移开视线。
我觉得自己似乎明白成熟稳重的她挥舞刀子、想要加重自身罪行的心情,似乎明白希望让自己与爱人背负同等重量罪行、维持天秤平衡的心情。
我觉得自己似乎懂。
结果,我和老师没能够见到动手行凶的筱川百弥。
接下来是警方的工作──一方面是员南刑警态度严肃地坚持他的意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忙著处理老师的伤口,没那个兴致。只不过受伤的当事人却不愿意乖乖接受紧急包扎,从头到尾不断说著惹人厌的话。
再者,即使我们能够取得警方许可、一同前往,我想我也会拒绝。我不希望在千翳小姐和筱川先生见面的场合插上一脚。
乙绘夫人犹如需要上发条的人偶,茫然目送女儿被带走的背影。失去丈夫、过去的外遇又曝光,接下来她该怎么办?身为职业妇女的她是否会选择全心投入工作?或是再次重拾母亲的身分面对千翳小姐?
铁太先生虽然也一直逞强,不过当他直击姊姊不为人知也没人留意的激昂情感时,似乎显得不知所措,他或许是深切感受到自己的幼稚。他今后是否会减少装模作样耍无赖、夜晚在外游荡的情况呢?虽说经历过这些之后,他还有可能不改旧习。毕竟本性难移乃人之常情。
下过雨后的地面变得比原本更坚硬。那一家人也一样吗?不,这不该由我来想。
这不是侦探的工作。
「话说回来,老师──」
在永穗家檐廊上替老师包扎时,我问了一个自己始终在意的问题。
「没有开枪的永穗教授身上,为什么会验出硝烟反应呢?」
这也是千翳小姐布置的假证据吗?
「啊,比方说,她让教授手上握著枪,然后朝著完全不同的方向扣扳机,这样?这么一来,既找不到教授射出的子弹也不会留下指纹了,对吧?」
如果要临场发挥的话,我觉得这是我所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我想,正确答案是教授的枪射出的子弹从打开的门窗飞往某个方向去了。不过我不认同这是千翳小姐布置的假证据。如果她这么做,一定会增加夏季和服沾染血迹的风险,而且我曾经有多次机会靠近她身边,却没有嗅到半点硝烟味。所以关于这件事,我有另一个假设。」
「另一个?」
「永穗教授正在清理枪枝时,突然遭到枪杀,中弹的冲击力道让教授的身体一紧,因此误扣了扳机。」
「所以教授身上会验出硝烟反应?可是这样子也太奇怪了,哪有人会在清理枪枝时装上子弹呢──」
再怎么奇怪的人,也不至于做这么危险的举动吧?
「嗯,非常危险。教授为什么要装上子弹呢?他是不是打算射击某个目标,不,射击某个人呢?趁著今天这个众多烟火就在附近施放的日子。」
趁这个能够以烟火声响掩盖枪声的日子。
「他或许也知道树丛围篱的事。他透过女儿偷偷用来幽会的树丛围篱缝隙往外看出去,发现邻居家后院的木板围墙今天正好坏了。欸?正好可以看见那个诓骗我宝贝女儿的男人住处。这么说来,今天碰巧要放烟火,我就用我手边这把枪威胁对方一下好了。或者是──」
乾脆就把他射杀了吧──
「可是先一步扣扳机的人是筱川。」
「不、不会吧……」
我仔细听到最后,却只能发表这么普通的感想。
「这终究只是我的假设。」
替老师包扎完毕,我将湿毛巾摆在昏过去的夫人额头上,镝木刑警正好兴高采烈地回来了。
「筱川本人刚才已经自白了,一切如同云雀小姐所推理!」
他从檐廊进入榻榻米房间,开心地执起我的手上下晃动。
「别称呼我云雀小姐呀。」
对方年纪比我大而且还是个刑警,称呼我居然加敬称,听起来总觉得不舒服。可是,我的请求他连听都没听进去。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他把这句话写在笔记本里。
总之,案子似乎圆满落幕了。
「敝人在下好感动啊!我一直以为名侦探只会出现在小说里!没想到真的存在!女学生侦探!好厉害!」
「呼。」听到他这么说,我也只能回以类似汽球消风的声音。
几位嗅到蹊跷的报社记者,也从树丛围篱另一侧探出头来。其中一位看来年轻的小个子记者一手拿著相机,朝我们开口说:
「我听到消息了!飒爽现身解决案子的人,就是那边那位姑娘吧!这会是一则好新闻!标题是:『两国幽灵大宅杀人事件!女学生侦探精采破案!』」
记者们纷纷说:「请务必告诉我们事情经过。」啪嚓啪嚓地朝我按下相机快门。
我心想:「变成麻烦的情况了。」就听见背后传来「啊哈哈」的笑声。不用看也知道老师正觉得很愉快。他正望著陷入麻烦的我,拍著大腿说:「有趣有趣。」
「喂喂!你们别未经许可就乱拍照,这样很困扰欸!」
镝木刑警虽然出面替我解围,但从他的表情看来,似乎也对这情况乐在其中。
「哎呀,那位不是侦探小说家久堂莲真老师吗?这下子真是奇怪……啊,不对,真是华丽的搭档组合啊!莫非老师的下一本作品里将会出现美丽的女侦探吗?」
话题突然转到老师身上,他却无视众记者,冷不防就把我打横抱起。
「好了,我已经欣赏够了,我们差不多要回家了。」
「等、等一下、老师──!」
我这副模样,简直就像是做了坏事被父母亲带走的孩子。我哪有做坏事!我可是努力解决了案子!可是扮演了侦探角色啊!
就这样我被迫以难看至极的姿态退场了。
*
我跟随著走在前面不远处的老师背影,走在行人变得稀落的隅田川沿岸。
四周的灯笼彷佛是对烟火的眷恋。我从刚才就扭扭捏捏、犹豫著是否该出声喊住那个背影。我的视线已在自己的脚尖和老师的背影之间来来回回无数次。
「呃……老师。」
我下定决心后开口。
「谢谢你救了我,可是你的手……」
他的工作就是写字,现在却──
右手裹著绷带。是我包扎的却包得不怎么好看,所以现在看到更觉难为情。
不会留下伤疤吧?是不是上医院给医生看看比较好呢?我的脑子里想著的全是不好的情况。
一旦产生这样的想法,我也阻止不了自己,甚至开始想像一般人不会想到的悲剧情节。
于是我忍不住停下脚步大喊:
「如、如果老师因为那个手伤,再也无法写小说的话,我可以代替老师的手!由我代替老师,把想到的故事写成稿子!」
路过的民众回头看向我们,好奇发生什么事。还有人说我们是因为争风吃醋在吵架。
可是,唯独老师没有转过头来,他只是停下脚步而已。他在月光照射下的背影,在我眼里就像一扇绝对打不开的坚固大门,门上挂著没有任何人能够打开的门闩。
我在说什么傻话啊。这样做根本就是小孩子的做法,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只是幼稚的自我满足。
我因为刚才听了千翳小姐的爱情故事,现在有些不太对劲──从很早以前就认识彼此、年纪较自己大上许多的思慕对象──因为听了她那样的故事。
我终于感觉可悲而紧闭双眼。
耳里只听见河川盛大的水流声。听著那个声音,我祈祷著这场尴尬能够尽快过去。
却突然听到老师的笑声压过了水流声。我一睁开双眼,就见老师笑弯了腰。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居然是……代替我的手!云雀!以那只宛若十月红叶般的小手!嘻嘻嘻……啊哈哈!」
我想太多了,老师刚才只是在拚命忍住笑意而已,他只是觉得我胡思乱想、没头没脑冲口说出的话太好笑而已。
我一瞬间浑身发热。
「过分!人家真的很担心才会认真考虑啊!呜呜哇!」
大概是太丢脸或不甘心,我莫名其妙大力推了老师的背一把。结果老师大概是大意了,他居然立刻失去平衡,就要跌进隅田川里。
「呜喔!要跌下河里去了!」
「呀啊!老师要跌下河里去了!」
我没有真的打算推他下水,所以连忙抓住手拉住他。我抓住的正好是裹著绷带的那只手。
我们两人好一会儿像有两条细臂的挑担平衡人偶一样摇摇欲坠,最后我还是安然把老师拉回岸上。我们抚胸调整呼吸,这景象真是丢人。
「真是的,只要一扯上你,老是这……你不懂什么叫做调整力道吗?」
「对不起。」
我缩起身子安分道歉。可是我觉得老师也不懂调整坏心眼的程度,基本上就连今天事件的推理也是──
我还在心里喃喃抱怨时,头顶就摆上一只大手,大手就这样摸摸我的头两、三下。
「我今天累了,回去之后帮我煮杯热咖啡。」
说这句话的老师,眼里倒映著隅田川边某个人点燃的仙女棒火花。这是我最爱的老师表情。
我们两人走在隐约留下烟火气味的马路上。
漫步在夜里。
*
隔天,我把受托跑腿的那本书交还给枯岛先生。
「于是,这本书又回到了我手上──有点寂寞呢。」
收下书的枯岛先生感慨万千地说。他似乎已经听说永穗教授的死讯。聊天时,我顺便告诉他事件的梗概,一提到遗书那段内容,枯岛先生就十分认同地点头。
「我相信每位研究者对于『希望能够尽量靠近研究对象、踏入那个世界的心情』都会产生共鸣。以永穗教授来说,他的目标就是幽灵、那个世界。现在他终于得偿夙愿,抵达那个世界了。我有些羡慕呢。」
我忍不住毛骨悚然。枯岛先生也有某个神秘的愿望吗?
比方说,遇见真正的妖怪之类的──
「不晓得他现在怎么样了,也许正在自己的家里徘徊。」
「别这样,这样一来那儿不就变成真正的幽灵大宅了吗?」
「抱歉抱歉。不过实际在两国幽灵大宅里的不是幽灵,而是被爱情附身的姑娘。」
听到他这句话,我一时陷入沉思。他们两位怎么样了呢?千翳小姐会再度继续等著他吗?
「说到寂寞,据说教授过世后,大宅里的那些幽灵画及相关书籍在不久之后将会拿出来出售。幽灵们即将离开两国幽灵大宅了。」
然后,幽灵们将会前往另一间屋子──
枯岛先生像是突然想到,抬起头来。
「对了,你看过今早的报纸吗?角落有一则报导说:『坊间盛传的女学生侦探现身──』」
「我、我先走一步!」
我有一股非常不好的强烈预感,所以连忙跑出「谷雨堂」。
「不管是那个世界或幽灵,都很有宗达看事情的风格。若是我,连那种事情都不会去想。」
我去了老师家,告诉他枯岛先生所说的话之后,老师耸耸肩叹息。
「老师完全不信吗?」
「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只是我放弃去追究那些东西是否存在。因为我还有许多其他事情要思考。」
也就是说,他对于所有不可思议的事物都抱持保留的态度吗?
「不过,你在那间大宅里也说过吧?你说:『看见幽灵了!』」
「谁说了那种话?」
「你。」
「别用手指指著我。」
「好痛,别扯我的辫子!」
「我是说『有犯人』,我看见犯人了。」
「咦!可是难道……」
「当时从我坐的位置能够看见犯人,不管是远在树丛围篱外的自家中悠然眺望烟火的筱川百弥,还是偷看到对方的反应后,也跟著仰望烟火的永穗千翳。」
──有犯人。
──那边也有,这边也有。
回想起老师当时的话,我当场变得很沮丧,浑身上下全没了力气。
原来老师其实是在看著犯人啊──
他早在那个时间点就已经以几乎确信的形式,看穿犯人与他的共犯,接著再故意煽动我、让我推理──
我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仔细想想,在我们进入大宅之前,他就格外在意且一直在观察那道树丛围篱,他一定早在那个时候就发现树丛围篱有一部分特别低矮。
──出来的会是铃兰吗?
事到如今回想起老师若无其事所说的那句话,也许他当时一直望著千翳小姐来回关闭大宅门窗的模样。
「不过,话说回来,筱川先生为什么犯案后不立刻逃走呢?他应该有足够的时间逃跑才是,他却没有逃走。」
我虽然拜托镝木刑警去筱川先生家里看看,不过老实说,我原本以为他会金蝉脱壳,可是他却在家,而且还悠哉地在自己家里看烟火。
「他大概是坚信自己的作为不会被识破,所以大意了吧?一方面也是相信千翳小姐会替他把父亲死亡的现场布置成自杀──」
我一口气这么说完,就被老师嘲笑。
「你果真还不懂男女内心的微妙之处啊。」
我虽然对此感到生气,不过还是把怒意吞下去,请教老师那是什么意思。
「你想想,千翳小姐最初为什么甘冒被怀疑的危险,也不愿意弄脏夏季和服?如果她希望别人认为父亲的死是自杀,只要别担心血迹弄脏和服、直接趴在父亲身上就行了。这么一来,你也不会怀疑到她身上吧?」
老师说得没错。
「然而她却没有那么做,因为她不愿意。即将和思慕的人一起看烟火,却让特地准备的重要夏季和服染上鲜血的话,可就前功尽弃了。」
只因为想要让喜欢的对象看看自己穿上夏季和服的美丽模样。
「只、只因为这种理由──」
不对。对于千翳小姐来说,这样的理由已足够。她只想穿著漂亮的夏季和服、和喜欢的人一起看烟火。这就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弄脏夏季和服的原因。
比起父亲的死,她更在意穿给恋人看的夏季和服。这种选择会让世人觉得她是冷酷无情、没血没泪、为了追求异性而发狂、害死父亲的邪恶女人吧。
可是,或许对于当时的她来说,这个愿望就是一切。
「那么,难道筱川先生也是──」
为了和千翳小姐一起看烟火。
所以他没有逃走,依旧留在那儿。
在众人为了找出事件真相而来回奔波、抱头苦思之时,他们两个人隔著邻居家、分处那里和这里,各自仰望夜空。
──我和那个人约好了一起看烟火。
「他们……是为了遵守约定。」
「过去的事就到此为止吧。老是纠结幽灵什么的,可写不出好作品啊。好了,开工开工!」
老师喝了一口仍然冒著热气的咖啡后说。他今天格外有干劲。
我现在正握著老师平常使用的钢笔,坐在老师平常坐的椅子上,瞪著稿纸。
「呜呜……你居然真的要我代替你写稿子!」
从事件隔天起,老师就以右手的伤当作盾牌,无论什么事情都吩咐我去做。虽然「去煮咖啡!」倒是我平常就在做的事。他就像个孩子一样,超越了旁若无人的境界,远远比我更像小孩子!
「有时间低头抱怨不如低头写稿!矢集晚上要来拿稿子了。那么,我继续说接下来的内容。第三
章、名侦探.迟来的登场篇。第一行是──」
「呜呜。」
「不准哭,稿纸会弄湿。」
我不停哇哇呻吟,却也认为照这情况看来,接下来的几天,也必须片刻不离照顾老师才行。
只要一想到这件事,我自然就会露出笑容。
啊啊,我好不甘心,我好恨啊。
──────────
注1:阿岩 日本恐怖传说。相传阿岩是一面貌丑陋的女子,传说因为被丈夫拋弃而化为厉鬼,使得夫家的人接二连三逝世。
注2:两国开川式 开川式是日本夏季水边纳凉祭典,以东京「两国开川式」最有名也最盛大。直到一九六一年为止称为「两国开川式」,隔年起停办,到了一九七八年才恢复实施,并改称为「隅田川烟火大会」。
注3:酸浆 外型似红色的灯笼,味苦、酸,在日本会将其当作引导死者灵魂的灯笼,装饰在祭棚上。
注4:亚兰.德伦(Alain Delon) 六、七○年代最受欢迎的法国演员,迄今依旧是美男子的代名词。
注5:市川雷藏(一九三一~一九六九年) 日本的歌舞伎、电影演员,也是当时知名的美男子。
注6:东京车站、四谷车站 两个车站位在相反方向。
注7:大东亚战争 日本国内对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发生在远东和太平洋战场之战争的总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