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旧书大宅杀人事件 第二章 有侦探的地方就有案件

沟吕木家的西式房间也比别人家的奢华。地上铺著深红色地毯,天花板挂著耀眼的水晶灯,抬头仰望墙壁前的装饰书柜,就会更加觉得柜上的学术书籍、图鉴等厚重且装帧漂亮的书籍彷佛彼此肩并肩紧密立著。

我从附近书柜上拿下眼前看到的书,书中到处是蝴蝶和蛾的插图,似乎是昆虫相关图书。那是一本外文书没错,书上写的文字好像是法文,我是绝不可能看得懂。事实上就连它究竟是不是法文书,我都无法确定,只知道不是英文。一定是为了配合西式房间的样式才摆放外文书吧。

书的最后一页印著美丽的朱红色印章,在四方形的外框中央写著「沟吕木家」几个字。

「这是沟吕木家的藏书印吧。」

枯岛先生从一旁凑近看向我摊开的书说。

「藏书印的用途是告诉大家『这本书是这个家的东西』吗?」

「是的。这也称为藏书章、图书印等,是起源于中国的文化。日本到了鎌仓时代(一一八五~一三三三年)以后才逐渐普及。」

他说:「藏书数量如此庞大的藏书家订制私人藏书章,也是理所当然的情况。」我啪地合上书,依序看向待在西式房间里的人。

围绕茶几的椅子上依序坐著花绪、月绪小姐、赤司先生、宇野山先生;窗边沙发上是穗积和雪绪小姐。奉二先生在目前未使用的暖炉旁边不停地走来走去。

柚方和桃花并肩坐在雪绪小姐正对面的沙发,我和枯岛先生站在她们背后的装饰书柜前。

每个人的表情都很阴郁。不对,不只是阴郁,花绪还没有完全停止哭泣;雪绪小姐整个人瘫软在扶手上,皱眉低著头;穗积也没有开口说半句话,脸色苍白注视著自己的双腿。

这也难怪,应该说有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因为他们的母亲被杀了,而且他们都亲眼目睹那具死状凄惨的遗体。

漂浮在庭园水池里的是沟吕木源一郎的妻子──须真子女士的尸体。

当时,花绪站在比我更靠近的位置上亲眼目睹须真子女士的无头尸体,却没有尖叫,好一会儿只是愕然呆立原地。她的表情就像是在不对的季节里看到萤火虫,拚命想弄懂眼前这东西是怎么回事。她八成是无法立即反应过来那个没有头、呈现诡异形状的东西,正是自己的母亲。

我以近乎惨叫的声音喊来在日式客厅里那些人。我也不太记得自己究竟喊了什么,也许我是说:「头不见了!」如果只说了这样,简直莫名其妙也没有意义。

或许我说的是:「快来人啊!」叫大家快点过来,然后我打算怎么做呢?尽快把尸体从水里拉出来或许还有救、还能够恢复呼吸──我是这么想的吗?

明明都没有头了。

「那件和服……是须真子大嫂吗!怎么会有这种事……怎么会这样!」

「夫人……啊啊……不会吧!」

赶过来的奉二先生和跳次郎先生连忙进入水池把尸体拉上岸。他们两人也同样慌乱无比,尤其是跳次郎先生的神情明显悲伤,频频叹息。我还看见泪水从他的脸颊上滑落。

尽管如此,跳次郎先生还是擦乾眼泪,跑去通报村里的派出所,这段期间则由原本是医生的奉二先生负责检查遗体。最后他带著遗憾的表情摇头。

「很遗憾……这的确是须真子大嫂的遗体……」

检查过须真子女士的房间,没见到她本人,尸体身上的和服也确定是她的;而决定性的关键就是她左肩上有年轻时留下的烧伤痕迹,也出现在尸体上,更可以确定尸体身份。

雪绪小姐以颤抖的手遮住穗积的双眼,不希望穗积见到母亲惨死的模样。枯岛先生就在这时较众人晚了一会儿才来到庭园,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一直独自在检视那些藏书。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难得露出严肃的表情。听完了来龙去脉,他定睛凝视著池畔中须真子女士的遗体。

然后,我们所有人现在全集合在这间西式客厅里,应该说我们是被要求待在这里。时钟的指针显示时间已是下午五点半。须真子女士的遗体目前被安置在凉爽的土墙仓库中。土墙仓库位在庭园西侧,隔壁是因为长年来的风雨而歪斜的农具小仓库。顺便说明一下,玄关位在东侧,我、柚方、桃花并肩坐著吃西瓜的地方是东侧檐廊,池子则位在北侧。

「欸,各位都到齐了吧。」

跳次郎先生与眉子小姐领著年轻警察走进西式客厅。

「我是派出所派来的青柳。名字是国春──写成国家总动员法的『国』与卖春防止法的『春』。」

他突然开始说些莫名其妙的自我介绍。他一脸紧张,拿下帽子对著我们和宇野山先生等外来人士打招呼,看样子他认识沟吕木家的人。既然是村里派出所的员警,认识也是理所当然。

「没想到这个村子居然会发生命案……我到底应该说什么才好呢?呃……自从被派到这里,我每天都过著安逸的生活。这里鲜少有外来访客,所以也不会有人找我问路,也没有闯空门或扒手等案子发生。说起我的工作,顶多是巡逻和帮村民修理脚踏车罢了……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案子。啊啊……我今天原本还打算听著广播在河边钓鱼呢!」

青柳巡佐这番不像一般警官会说的话,让我感到一丝不安。这个人不要紧吧?

「面对一位会杀人的凶手,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他甚至直截了当说出这种话。

但是,是的,杀人。正如他所云,须真子女士是遭人杀害。与源一郎先生那时的情况不一样,她是被人砍下脑袋、丢进池子里。

这毫无疑问是一桩杀人案件。

面对这样的凶手,究竟该做什么、怎么做才好呢?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上个月源一郎先生过世时也造成大骚动,可是那次是自杀,这次却是他杀……真没想到在我的辖区里会连续出状况……」

青柳巡佐垂头丧气地说。

月绪小姐问他:「请问……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们没有处理过这种事情……」

当然啊,一般人也不会常有父母亲被杀的经验。面对她的问题,青柳巡佐有些伤脑筋地说:

「这个嘛……我已经打电话通知警署了,不过那边似乎没办法立刻派人过来……

「为什么!」

月绪小姐从椅子上站起抗议。

「因为啊……前几天的大雨把路冲坏了,车子无法进入村子嘛。也没听说联外道路会加紧修复……」

「怎么会这样……在联外道路畅通之前我们该怎么办啊!这个村子里……不对,这个家里……有杀害母亲的凶手啊……」

凶手说不定潜伏在此!

听到月绪小姐的话,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月绪小姐愣了一下,尴尬地坐回椅子。

凶手,袭击须真子女士,甚至残忍到砍下脑袋的凶手,就在某处。须真子女士的脑袋目前还没找到。被扔到哪儿去了,或是被藏起来了?还是犯人随身带著走动?

──夕刻神会割断你的脖子。

某个形体、大小不明的东西,漫游在昏暗的旧书大宅,亲手割下了须真子女士的脑袋。

想到这里,我的背后窜过一阵寒意。

「原来如此,这封恐吓信在不久之前才送到……看样子恐怕不能排除与命案有关。应该说,送这封恐吓信来的人,十之八九就是凶手。」

看过白天送来的恐吓信之后,青柳巡佐沉吟道。

「从这封恐吓信的内容看来,凶手是怀恨而杀害决定卖掉这个家里藏书的须真子女士吧。」

接下来奉二先生向他说明决定卖掉家中藏书的来龙去脉,以及赤司先生遇袭烫伤的意外。青柳巡佐在原地沉思了一会儿,最后似乎想不出该说什么,无精打采垂著头。

「总之,现在只能等待警署的人到场……」

他似乎又觉得这样不妥,于是勉强打起精神、抬头挺胸,高声说:

「但、但是呢!身为警察的我也应该好好振作……好好好好振作!我会保护各位的安全!我可没有骗人噢!我老妈告诉过我,会捣麻糬(注7)就不可以撒谎!」

反而令人更加不安了。

「我们徒步走来的那条山路不能通过吗?」

桃花倏地举手发言,就像在课堂上问老师问题时一样。

「你的意思是?」

「就是跨越山谷的那座吊桥。即使车子没办法通过,刑警和鉴识人员应该也能够从那儿进入村子吧。」

「啊啊,这么说来我听过那座吊桥。」

大概是派驻村子的时间还不长,青柳巡佐似乎对那座吊桥很陌生。

「那么,我就直接从那儿下山去镇上的警署接人好了。有没有哪一位对山路很熟悉呢?」

跳次郎先生举手。他的双眼依旧泛红,八成是在那之后还在流泪吧。

「不好意思,要请你陪我跑一趟。这段期间,各位……我也不可能要求你们一直待在这个房间里……你们可以自由活动,不过请别碰触遗体。另外就是要格外小心,请避免一个人独处

。」

说完,青柳巡佐和跳次郎先生一同离开房间。房间里突然弥漫著充满沉重的气氛。警察的出现,使得须真子女士的死──遭到杀害这件事多了些真实的味道,这一点让众人喘不过气来。

「该不会……」

始终在安静思考的我不自觉这样喃喃自语。

「小雀,怎么了?」

听到柚方这么对我说,我才注意到自己的喃喃自语居然引来众人的关注。

「你该不会是知道些什么了?」

柚方瞬间绽放笑容。

「对于整起事件,你已经有答案了,对吧?」

「啊,不是……」

我连忙想要否认却已经太迟。

「咦!好厉害!你真的是侦探没错吧!并非只是一个普通的辫子女孩!」

继柚方之后,原本一直在哭的花绪也表现出莫大的好奇,这场面已经变成我非得做点什么才行的气氛了。

「那个……我还没有确切的证据,只是一个假设而已。」

我先说了这句话当作开场,接著轻咳一声,心里想著,只好豁出去了。

「犯人是──假装成夕刻神的旧书小偷!」

我是以背后雷声大作的气势说著这句话,却看到在场所有人除了枯岛先生之外,各各面露惊讶表情。

「旧、旧书小偷?」

平常总是表情严肃的雪绪小姐也难得瞠目,这个表情让她暴露出符合她年纪的稚嫩。因为这种事情害她拿下身为长女的铁面具,我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东京的侦探可以靠这种莫名其妙的推理混饭吃吗?」

宇野山先生对身旁的赤司先生小声这么说。他脸上是完全吓傻的表情。

「讨……讨厌啦,我只是开玩笑!我想让气氛开朗一点,这只是都市人的开玩笑方式。可是各位不觉得这想法有点浪漫吗?想要偷取旧书的旧书小偷参见!诸如此类……呃……呃嗯……」

没有半个人笑。这是当然啊。

桃花悄悄站到我隔壁。

「嗯,果然是云雀会做的事。」

「别轻拍我的肩膀啊。」

「真有干劲,小雀。」

枯岛先生则拍著我另一侧的肩膀。

「对、对了,奉二先生。」我受不了他们两人的体贴安慰,强行转移话题。

我把桃花推回沙发里,走向窗边的奉二先生。

「你刚才确认遗体身份是须真子女士之后,还继续做了其他检查……」

这些话不适合当著刚失去母亲的女儿面前大声说,所以我压低声音问:「你在查什么?」

「啊啊,我想看看能不能推测出死亡时间。我虽然不是法医,不过姑且也曾经是位医生。」

具备医学相关知识的人可以从遗体死后僵硬及其他状态,判断出遭到杀害的大致时间。

「遗体虽然有死后僵硬,却几乎没有尸斑,也没有腐烂。」

人死之后,血液自然会停止循环,如此一来停止流动的血液就会因为地心引力的关系,沉积在身体较低的部位。

「尸斑是指在皮肤表面形成的瘀斑吧?」

「哦,你懂得很多嘛。」

「因、因为我姑且算是个侦探。」

面对奉二先生的满心佩服,我受到刚才的小插曲影响,不自觉就这么回答。事到如今,我也说不出自己只是从推理小说中学到这些知识。

「尸斑通常会在死亡后数十分钟出现,可是须真子大嫂的遗体已经出现死后僵硬了,却没有太多的尸斑……」

「是不是因为须真子女士的头部被割断、大量失血所导致呢?」

此时,枯岛先生也加入我们的谈话。

「枯岛先生,那是什么意思?」

「失血过多而死的话,尸体表面就不容易形成尸斑了。因为身体事先流失了大量形成尸斑所需的血液,因此不容易形成尸斑。」

「事先……意思是须真子女士是在其他地方被杀之后切下头部,然后过了几个小时,尸体才被丢进池子里吧。」

很难想像犯人会在大白天的庭园里做出砍人脑袋的大胆举动。如果脑袋一砍下,尸体就被丢进池子里的话,池水会因为流出的血液染得鲜红才对。可是我们发现尸体时,池水是透明的,表示遗体早已停止出血了。

「我想大概已经死亡三、四个小时了。」

也就是说,须真子女士大约是在我们抵达这栋大宅时被杀。

「这么一来的话,在那段时间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就有嫌疑了……」

当时我们自始自终都一起行动。被领进客厅、向雪绪小姐等人打招呼,之后我们跟著枯岛先生到处欣赏藏书。柚方则和雪绪小姐、月绪小姐待在一块儿。

宇野山先生和赤司先生的情况又是如何呢?赤司先生在走廊上遭人袭击,脸上被泼了热水;当时宇野山先生不在附近,赤司先生是独自一人。他们两人似乎各自在检视藏书,也就是说他们两人都没有不在场证明。

可是,赤司先生遭到某人攻击、被烫伤。我不是胡说,我真的认为那说不定是犯人杀了须真子女士后,旋即犯下的第二件案子。

我先把须真子女士的事情搁置一边,请教宇野山先生关于赤司先生遇袭时的情况。

「我和赤司始终一起行动、在检视藏书。可是如果一直和乐融融、肩膀贴著肩膀的话,做不了工作,所以我们四处调查时,彼此保持一定程度的距离,不过还不至于不知道对方的去向。但他却在我稍不注意时遇袭。听见赤司惨叫,我吓了一跳跑过去一看,就见他按著脸蜷缩在地上。走廊上如同你们看到的,十分昏暗,所以我很难注意到有人偷偷靠近赤司。我觉得自己似乎见过疑似犯人的身影但也无法肯定。」

宇野山先生对我们说明刚才的情况。

「话说回来,那个在玩侦探游戏的小妮子说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很可疑,如果是那样的话,怎么不问问那边的大小姐?」

他这么说完,指著柚方。至于玩侦探游戏的小妮子似乎是指我。

「就我听到的,那位大小姐不是在赤司惨叫时,独自离开了房间吗?」

说来,我们在走廊上遇见奉二先生、雪绪小姐等人,柚方还没出现。她晚了一会儿才到。

「那、那是……我……在洗手间。」

柚方难为情低下头。

「你强调她独自离开房间是什么意思?」

我站在柚方前面维护她。

「可是她还是一样没有不在场证明啊,很可疑耶。」

「你说是柚方做的吗?」

比我更早一步这样大喊的人是桃花。桃花已经进入战斗模式,像猫咪一样放低姿势。

「小桃,冷静点。我……不要紧。」

柚方以伤脑筋的表情安抚桃花。

「我只是说以现状来看,这种可能性最高。」

「柚方的确是在我房里聊天聊到一半时出去上厕所,后来我们就听到赤司先生的叫声。」

月绪小姐双手交抱胸前,冷冷地说。她似乎决定采取中立态度。

「话是没错,可是她没有动机啊。」

我拚命忍著告诉自己别太情绪化,指出宇野山先生话中的漏洞。多亏桃花怒气冲冲的关系,让我多少能够冷静下来。

「动机的话,可以想到好几个吧?那位大小姐不是这户人家亲戚的小孩吗?过去不也曾经多次来这栋大宅玩耍?」

「……是的,确实是那样。」

柚方肯定对方的质疑。

「既然这样就不能排除她也和过世的老爷、那边的雪绪小姐一样,都被藏书的魅力附身了吧?她十分爱书,从小就一直偷偷想著要把这栋大宅的书纳为己有。即使没办法全部弄到手,也有几本无论如何都想得到的书。比方说,那边书柜底下算起第三层角落的石川啄木、第七层的尾崎红叶初版书,只要有机会,她都想弄到手。但是来到这里之后,才发现有陌生背取师不请自来,准备拿走她想要的书。她不能接受这一点,于是送来恐吓信,并对赤司的脸上泼热水,杀鸡儆猴,最后连打算把书卖给别人的夫人也不放过……」

「你应该说够了吧。」

制止宇野山先生继续说下去的人是枯岛先生。他的声音不粗鲁,有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宇野山先生,比起当背取师,你或许更适合自己写推理小说。」

「呃……你是说这一切都是我的想像吗?」

「请别再继续以你个人的想像伤害我的朋友。」

「是啊!什么时候连恐吓信也变成是柚方做的了!」

顺著枯岛先生的气势,桃花再度开口准备攻击。枯岛先生抓住桃花的衣领把她拎起来。他的力气还真不小。

「而且当时柚方是从赤司先生所在地点的反方向跑过来。如果是她攻击了赤司先生之后立刻过来和我们会合的话,怎么可能会这样?」

我这么说,这回换雪绪小姐开口:「这栋屋子的构造有些复杂,客人之中也有人曾经在走廊上迷路。不过一楼没有死路,继续往前走的话,就会绕一圈回到原本的地

方了。」

她补充说:「这栋大宅的走廊构造就像复杂的棋盘格。」

「但是,只要知道大宅的构造,走在屋子里也不会迷路了。」

「熟悉大宅构造的人……当时,母亲被丢进池子里时,跳次郎也不在客厅里,对吧?」

月绪小姐喃喃说著。「他不在对吧?」也分别问了穗积和花绪。

「这么说来……的确不在。」

穗积直接点头。

「可是他已经在这个家里工作十年了,我不认为他会做出杀害母亲这种事。」

「就是因为工作那么久了,才更有可能是他,不是吗?」

面对雪绪小姐的反驳,月绪小姐有些半开玩笑地回答。

「也许是多年来累积的不满爆发,又或是……痴情的纠葛。」

「痴……痴情?你在胡说些什么?」

「哎呀,你没察觉吗?跳次郎先生暗地里一直单恋著母亲。我还很小的时候就注意到了。」

我回想起当时发现须真子女士遗体后没多久,跳次郎先生悲伤的模样。他难过的程度的确超越奉二先生。那个反应难道不是对主人的忠心所流下的泪水吗?

「他当然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所以打算一直隐瞒自己的心情。但是上个月父亲过世后,他或许重新燃起了希望,于是向母亲坦白,却被狠狠拒绝,为了报复因此杀人也是有可能的吧?」

那位对人和善的跳次郎先生有这一面吗?当然我们是今天才认识,我对他毕竟不够了解,不过总觉得很难想像他会是那种人。

「喂……真的是跳次郎动手的吗?」

花绪以悲伤的表情看著我。我对她微微一笑。

「不是,一定不是。再说──」

我转向其他人说出接下来的话。

「要说值得怀疑的话,每个人都有可疑之处。比方说,宇野山先生说赤司先生遇袭时,他正好稍微转开视线,但是思考整个情况,你也脱不了嫌疑。你也有可能假装与赤司先生分头行动,又悄悄绕到他背后对他泼洒热水。如此一来,杀害须真子女士也就……」

「你说什么!那样做我可以得到什么好处?」

「如果是为了得到所有珍本书的话呢?」

「你是说我为书杀人……」

「不惜弒亲也要得到珍贵书籍,这句话不是形容你吗?」

「那、那是……」

宇野山先生被自己说过的话堵得哑口无言,只能苦闷呻吟。

「对、对了!夫人被丢进池子里时,我人在那间客厅里,不可能犯案!」

「你这样说的话,柚方也在场,或者是你又要怀疑柚方了?」

「……呃……这个混……」

是的,当时几乎所有人都集合在客厅里。就更不可能把须真子女士的遗体扔进池子里。

那个时候,那个瞬间,不在那里的人是──

「啊……」

我注意到这件事。其他人似乎也想到了。

所有人同时看向那个人。

就是那个时候不在客厅的那个人。

「嗯?哎呀呀。」

枯岛先生在众人讨论到一半时,就独自专注浏览书柜上的书。察觉到众人的目光后,他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这么说。

「谷雨堂,你当时人在哪里?」

「正在看书。」这就是枯岛先生的答案。没有更进一步的细节也没有更简略的答案。他简洁回答,毫不打马虎眼。

开口逼问的宇野山先生也不自觉语塞。

枯岛先生当时似乎没注意到自己把我们丢下、独自继续前进了。就是我们和花绪在走廊上说话的时候。他只是埋首检视藏书,据说就连后来赤司先生的惨叫声也没听到。

我原本就隐约感觉这个人真是难以捉摸。我们一般称喜欢读书的人为「书虫」,不过枯岛先生不只是这样。他当然喜欢读书,也喜欢接触书、翻阅书、排列书、远眺书、更喜欢与书相关的历史及书本身。

「墨水和纸的味道也很重要,不同的书有不同情况。」

即使被当成嫌犯,枯岛先生仍旧不改微笑。

「喂,快来人把这家伙绑起来吧。赤司的伤和夫人的死,毫无疑问就是这个人的杰作。」

宇野山先生指著枯岛先生对众人说。

「这家伙不希望书被我们抢走,所以使出强硬手段,肯定是这样没错!不仅如此,他还打算杀光沟吕木家所有人,把藏书占为己有!」

宇野山先生再度发表令我错愕的荒诞无稽推理。

「你这家伙每次、每次都抢先一步、干扰我的工作……你知道你害我损失了多少好机会吗?你说话啊!」

他所说的内容全都是针对枯岛先生的私人恩怨。

「请等一下,继柚方之后,现在转而诬赖枯岛先生吗?你未免太乱来了!」

宇野山先生提出的枯岛先生的动机云云,根本就是牵强附会,不对,完全是在瞎掰。我原本一度冷静下来了,却见自己重要的朋友们一个个被当作犯人,一时血液全冲上了脑袋。

「是啊!你这胡说八道的家伙!」

桃花也帮腔。

「那么你负责找出凶手给我们看啊!你不是东京很有名的侦探吗?」

「唔……」

听到他这么说,我招架不住。

「怎么?你只是嘴上随便说说的吗?那个辫子头是装饰品吗?」

宇野山先生的一言一行已经没有半点礼貌了。我当场呻吟了好一会儿。我究竟能不能办到呢?我能够找出那位砍人脑袋的可怕凶手吗?

我突然抬起头,视线正好对上柚方的视线,她的脸上充满不安,就像在阴雨天里独自摇曳的梦幻野草。她是我的朋友,我们总是在一起,她总是对我很温柔,是我重要的朋友,我不希望她继续不安下去,我也不能眼睁睁看她被当成是凶手却坐视不管。

决定了,我默默对柚方点点头。

吸了一口气之后,我说:

「好,我女学生侦探花本云雀一定会揪出这起案件的真凶给你看看!」

等待青柳巡佐联络警署回来之前,我和柚方、桃花一起待在穗积位在二楼的房间里聊天。应该说是花绪强迫大家到这儿来,穗积本人也有几分困扰。

「穗积很怕生,即使有客人来,他也总是躲在雪绪姊身后。」

「吵、吵死了!」

「被一群年纪比你大的姐姐们包围著,你一定很困扰吧。」桃花这么说完,穗积立刻露出惊讶的表情。

「咦?你年纪比我大吗?」

「我十七岁了耶!」

穗积的房间是四坪大的和室,里头摆著西式衣帽架、衣柜,以及小小的书桌。这个房间里也少不了书柜。房间东边有一扇大窗。柚方从那儿探出身子眺望外面,就像在寻找夏季里逐渐西沉的太阳。不晓得是不是自己遭到怀疑一事破坏了她的心情。

牛叫声在黄昏中温和响起。

「云雀,你发下豪语要抓到凶手,不要紧吗?」

桃花担心地看向我。

「不、不要紧啦!总会有办法!我会发挥智慧进行推理!」

「真叫人担心……」

我已经尽量以充满活力的声音回答了,反而更令人忧心。总之也只有放手一搏了。我要洗清柚方和枯岛先生的嫌疑。

话虽如此,目前掌握的线索实在太少了。我很想出去搜查,但是现在一个人在大宅里到处乱走太危险。很可能搜查到一半,我就成了第二位死者。

我该怎么办才好?

「……穗积也喜欢推理小说吗?」

我一边思考,不自觉望著书柜上的书。我发现那儿摆的书我都很熟悉,于是忍不住问了穗积。「嗯。」他害羞点点头。

黑岩泪香、冈本绮堂、小栗虫太郎、横沟正史。大略浏览就能够看见这些令人雀跃的名字。茶几上摆著《侦探嗜好》、《新青年》等现在已经停刊的旧杂志。一出生──不对,应该说这是在娘胎里就被书本包围的少年才有的嗜好,我能够理解。

我自己也一样。

「我今天早上也在读这本杂志。我身体不好,所以多半都待在房间里……」

他露出少年该有的敏感微笑,轻轻抚摸书脊。

「我从小就阅读形形色色的书,不晓得从何时开始也自然而然喜欢读书了。」

他充满爱怜的眼神诉说著他对书的热爱。让他看书的人就是他的母亲须真子女士吧?穗积不知是否想起母亲那个悲惨的死状,随即便陷入沉默不再开口。花绪看到他的样子,也低下头。

「其实我真的不希望放手。」

他以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说。

「但是,母亲不肯听我的请求。我为了这件事情和母亲吵架……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穗积……」

还没能够与母亲和好,母亲就死了。他的脸上明显为此悲伤不已。

就在此时,我们听见楼下传来声响。

「快、快来人啊!」

我们忍不住面面相觑。

「是眉子的声

音。」

听到花绪这么说,所有人离开房间跑下楼梯。玄关就在面前。眉子小姐站在玄关处发抖。

问她怎么回事,她指著外面说:「现……现在门外有个奇怪的男人!」

「奇怪的男人?难道是……凶手吗!」

杀害须真子女士的凶手出现了吗?或许凶手在犯案后一直藏在屋子里等待逃走的机会。

「小柚,你待在这里!花绪和穗积就拜托你了!」

我和桃花焦急地穿上鞋子来到门外。远处的乌鸦鸣叫著,彷佛在通知我们什么消息。

沟吕木家的大门将黄昏时刻火红燃烧的天空割出一块四方形,犹如装饰在画框中的一幅画。

而那座大门外,站著一位身穿黑外套的男人。

可疑人物──这名词掠过我的脑袋。

「等等!你是什么人!」

我还以为对方会逃走,没想到对方却在听到我的声音之后向我们靠近,他的外套在傍晚的夜风中翻飞著。夕阳在男人四周映照出朦胧的红色轮廓。

「怎么!别以为你装神弄鬼我就会怕你!杀人魔!看我这个女学生侦探给你个过肩摔!」

我以毫不畏惧的声音大声说。

「你都躲在我背后了,气焰高张些什么!」

对方也许很危险,躲在桃花背后最安全!

「喂。」

于是,男人以彷佛来自地狱的声音对我说:

「居然敢自称侦探?你这家伙敢这样对我说话……是不是得意忘形了?」

他的手笔直地指著我。

「咦?」

我忍不住挺直背脊。这跟巴夫洛夫的狗一样,是几乎无意识的制约反应。我后来才注意到这个声音很耳熟。

「咦……咦?那、那、那个声音是……老、老、老……」

「云雀……」

男人终于走到离我们很近的地方,原本在昏暗环境中看不清楚的长相也变得清晰了。

「要我像撕碎写坏的稿子一样,把你撕碎吗?」

「老师──」

久堂莲真也来到旧书大宅了。

「这位先生和云雀小姐是什么关系?」

听到吵闹声,原本待在玄关的柚方和花绪、待在房里的雪绪、月绪两姊妹,以及宇野山先生也来到庭园里。

「一言难尽,他算是代理监护人?」

柚方几分犹豫,对雪绪小姐这么解释。

「监护人……这景象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关系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唔哇啊啊!对不起啦!我误会了嘛!」

老师伸出大手抓著我的脑袋,似乎此刻就要捏碎我的头盖骨。众人站得远远观望这幅景象。

「别继续待在那边看,快来人救救我!请救救我!这里现在就要发生第二桩命案了!」

「好了好了,久堂老师。」

柚方终于出面阻止。我抱著疼痛的脑袋缩成一团,感觉头好像有点变形了。

「呜呜……这下子我要怎么嫁人……」

「哼,剩下的之后再继续。」

「还有剩下的吗!」

老师无视我的反应,重新转向雪绪小姐等沟吕木家的众人。

「各位好,我是久堂莲真。临时来访尚请见谅。」

只有这种时候,老师才会披上无可挑剔的成熟大人外皮。虽说我觉得他刚才狠狠捏住我的头,现在才想要修补形象已经来不及了。

「久堂莲真?啊,难道!」

一听到老师的名字,穗积难得大叫。他红著双颊,走到老师面前。

「难道您是推理作家久堂莲真老师吗?」

「嗯嗯是啊。不过啊,小子,有个地方你说错了,我是大作家,不是作家。」

「我、我最爱阅读老师的书了!我拥有老师您的全部著作!那个比早期的江户川乱步更加不合逻辑、又不乏阿嘉莎.克莉丝蒂正统推理气质的作品,我认为是独一无二的杰作!」

穗积脸上闪闪发光,希望能够和老师握手。

「这样啊这样啊,你虽然年轻,不过很懂书嘛。我特别用我握笔这只珍贵的手让你握。如何?触感非比寻常吧?」

这个人在对小孩子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正在错愕时,青柳巡佐和跳次郎先生正好气喘吁吁回来了。

「不、不好了!」

他们两人穿过大门这样说。

「吊桥……被弄断了!」

「咦咦!怎么会这样!」

「我和跳次郎先生前往一看,发现吊桥已经……一定是有人割断了藤蔓!」

「这……这么说来……」

奉二先生铁青著脸。

「我刚才和跳次郎先生准备去劈柴时,发现镰刀少了一把,还在说镰刀放哪儿去了……难道是被凶手拿去了?」

镰刀被拿走。这项事实让所有人再度脸色惨白。

「吊桥无法使用……也就是说警方无法立刻赶来村子里了吗?」

月绪小姐追问青柳巡佐。

「就……就是那样。」

不仅如此,想要离开村子也有困难了。

「没有别条路可走吗?必要时穿过深山里也……」

月绪小姐继续追问,可是跳次郎先生像是在安抚她,说:

「那样很危险。山里既没有明确的路,要越过陌生的山区,也比二小姐想像得更辛苦。而且这一带有许多野狗。现在只能够等联外道路修复完成了。」

「可是,吊桥被弄断,到底是谁在什么时候……啊,对了!还有一件事!」

「各位请听我说。」青柳巡佐这样开头之后,摆出夸张的动作,说:

「听说有个行迹可疑的黑衣男子在村子游荡。附近村民前来通报了,可能是外来人士!」

「行迹可疑的……黑衣?」

我不自觉仰望站在一旁的老师。

「嗯?」

青柳巡佐此时终于注意到久堂老师的存在。

「你……是谁?」

「啊啊,这个人是刚刚才抵达的……」

「黑衣……你、你就是黑衣男子吗?可疑、太可疑了!还有那张凶恶的脸!吓!该不会就是你把吊桥割断的吧?不对,一定就是你!」

他放低姿势快速拉开与老师之间的距离,手摆在腰际的手枪上。看到这情形,雪绪小姐等沟吕木家的众人也同时拉远与老师之间的距离。

「原来如此,你切断逃走的路,打算把我们一一杀掉吗?真有种啊。」

宇野山先生也跟著这么说。

「哪有可能……」

「是啊,你稍微冷静点。」

柚方和桃花试图安抚青柳巡佐。

「欸,云雀,你也帮老师说说话嘛。再这样下去,老师会被当成犯人喔!」

听到桃花这么说,我跑近老师。

「云雀……」

「老师!」

老师以感慨万千的眼神低头看著我。我举起双手捶打他的胸口。

「老师!是这样吗?你真的把吊桥割断了?太过分了!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再怎么喜欢恶作剧、喜欢看别人困扰的表情,遇上这种紧急时刻,你怎么能做这种事!请快点自首吧!现在自首的话,罪会比较轻喔。我会去牢里探望你、也会带著便当……痛痛痛痛!」

他扭住我的辫子往上拉高。

「如果这附近有火山口的话,我会直接把你丢进去。」

「啊哈哈开玩笑的啦,开玩笑的。讨厌啦老师,别那么严肃的样子……痛痛痛痛!」

「哎呀,学长,你果然来了。」

就在我挣扎著想要挣脱老师的手,枯岛先生比其他人晚了一步才从玄关走出来。老师很乾脆放开我的辫子之后,以更加不悦的表情瞪著枯岛先生。

「嘿,宗达。」

老师大声踏响脚下的砂砾。

「这是你计画好的吧?」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少装蒜了。四天前,你最后一次送资料到我家里时,没有告诉我你手上的资料不够,还一副我委托你的东西都准备齐全了的表情。」

「有这回事吗?」

见到他们两人一碰面就展开一问一答──更贴切的说法是老师单方面质询──我只能在一旁胆颤心惊。

「我写稿写到今天才发现资料不够,逼不得已在大白天前往『谷雨堂』一趟,却发现店门关著,而且还像是怕我没看到似的,在门上贴著一张纸。」

──与告天子外出收购,必须歇业两、三天。

「告天子就是经常在大晴天里鸣叫的云雀别称。既然是必须关门歇业数日的大买卖,至少应该在一个礼拜前就已经确定了,你却一个字儿也没提,甚至没告诉我你要带云雀来收购。」

这么说来,我也没告诉老师今天要来花开村。不对,要一起过来收购这件事──被迫一起来这件事,我也是前一天才知情,所以没机会告诉老师。没想到枯岛先生居然也没提。

「学长想要的资料书,我确实没能够找齐,所以说实话,我原本希望能够在这栋大宅里

找到那本书。既然是名闻遐迩的旧书大宅,应该有那本书才是。我本来是希望趁此机会弄到那本书,带回东京,给学长你一个惊喜。」

「少在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上费心。」

「可是你写稿不是无论如何都需要那本书吗?」

「所以我自己过来找。」

「找告天子吗?」

「找书。」

老师此刻露出咬牙切齿的表情。

枯岛先生则是十分愉悦的表情。

「请问,也就是说久堂老师与谷雨堂的先生认识吗?」

「我和这家伙算是有段不解之缘。因为吊桥断了,他也没办法回到镇上,尽管您觉得不安,不过是否也能够让他留下来过夜呢?我可以保证他不是什么危险人物。」

面对枯岛先生的要求,雪绪小姐考虑了一会儿。这也难怪,即使枯岛先生说老师不是危险人物,可是老师的长相怎么看都像坏人,对于不认识老师的她来说,还无法排除吊桥是这位可疑作家弄断的可能。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贵府能够提供三餐外加午睡时间。」

即便情况如此,老师还是多嘴说了这句话。

「午睡是怎么回事?」

「假如棉被不够的话,就把云雀的棉被给我用吧。这个孩子只要让她睡在玄关水泥地的角落就可以了。」

「我是酱菜吗!」

雪绪小姐最后还是同意让老师留宿。我们一行人回到屋内。

「哎呀,老师,我近看才发现你挺帅的呢。」月绪小姐对老师这么说,老师则回以微笑。

「喂!你啊!」

我正觉得不开心,背后突然传来充满威严的粗浓喊声。

「你自己走那么快,害我找不到你!」

回头一看,那儿站著一个表情严肃的健壮男人。看到他,我忍不住放声大叫:

「啊!你是……呃──」

可是我临时想不起对方的名字。男人卷起衬衫衣袖,气冲冲地说:

「员南啦!我是警视厅刑事组搜查一课的员南!」

「对对,你是员南刑警!呃……你为什么在这里?」

「是这家伙强迫我一起来的。」

说完,他狠狠指著久堂老师。老师一脸泰然自若地说:「对对对,我都忘了这件事。希望贵府也能好心收留这个男人过夜,让他睡在厕所角落就行。」

「我是灶马(注8)吗!」

我和老师今年夏天被卷入两国当地大宅发生的命案,然后在非我本意的情况下,我被老师出卖、成了侦探。我当时拚命进行推理,而那个时候负责那件案子的就是这位员南刑警。

「别叫我刑警,我现在是停职中。」

回到大宅,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可是少了老师和员南先生的份,于是眉子小姐连忙补做。

晚餐结束后,我们分别被带往自己的房间。

眉子小姐领著我们前往房间的路上,我询问员南先生原因。

「停职中?你做了什么事吗?」

「我跟上司有些小争执。」

他因为某件案子的搜查重点与高层人士意见不合,发生争执,结果被处以停职两周的处分。我对员南先生的了解还不多,却也觉得这的确很像这个人会做出的事。

「这样好吗?停职期间却跑来这种地方。」

「当然不好啊。所以我说是那家伙强迫我的。就是那个──」

「古怪作家。」他咒骂道。老师走在稍微前面一点的地方,态度莫名地目中无人。

「正在停职期间,我无所事事,打算看点书……欸,虽然我不是什么读书的料。所以我早上去了趟神田。那一带很多旧书店,对吧?结果我反而因为书店太多、书太多,不晓得该买哪一本才好,走著走著就累了,于是我走进眼前看到的某家咖啡馆。然后……哪知道就这么凑巧……正好遇到那家伙。」

在咖啡馆巧遇?

「请问……那家咖啡馆的店名,该不会是『月舟』……吧?」

「嗯,我第一次踏进那家店,不过确实叫这个名字。老板是一位很明白事理的大叔。」

这种巧合该怎么形容才好?不对,老师平常也会来「月舟」,所以出现在那儿算不上是偶然。他说起来是我们店里的常客。现阶段只有我和我爸能够冲煮出老师喜欢的咖啡味道。

「那家伙一进店里就追问老板那个孩子去哪儿了云云,问出他要的答案之后,他发现我在吧台前喝茶,就突然抓住我的肩膀说:『你跟我来。』把我拖到神田车站。」

据他表示,等到他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在外县市深山里的吊桥上了。

他完全成了老师烦躁时的牺牲品、被迁怒的活祭品。我打从心底同情员南先生。

「哎呀呀,没想到我远道而来正好遇上杀人事件的最高潮。我原本还期待能够看看传说中的旧书大宅藏书,看样子只得等案子解决之后再说了。」

老师将外套挂在肩膀上,大步走在走廊上。这里的确比东京略微凉爽,不过在这种季节穿著厚外套出门,老师真是怪人、是变态。

「不过话说回来,会不会和古今中外的小说一样,有侦探的地方就有案件发生呢?」

「请你别说那种不吉利的话。」

「总之,你快点动动脑子进行推理,尽快将案子解决了吧。」

「名侦探小姐。」老师说完,别具深意地笑了笑。

我们分别被领进男士和女士的客房里。听说一楼有许多没在使用的房间,房间几乎都用来摆书。宇野山先生和赤司先生由雪绪小姐领著前往与我们不同方向的其他房间去。

洗澡水还要花一点时间才能准备好,所以我先前往老师他们的房间。

「我要进去喽。」

轻声打完招呼后,一进入房内,就看到老师和员南先生站在房间正中央互相瞪视。

「这是怎么回事!」

我连忙介入两人中间问清楚情况。

「我只能睡靠窗位置,你给我睡另一边!不对,你睡走廊吧!也不对,你别睡了吧!」

「我一点也不在乎睡在房里哪个位置,我只是不爽看你在你想要的位置上呼呼大睡,所以我也要睡在靠窗那一侧!」

他们两人为了这种孩子气的原因在吵架。夹在对峙的两个人中间,我差点被压扁。枯岛先生似乎没有一丁点儿想要阻止的意思,正待在房间角落,翻开自己带来的文库本悠哉看书。

好不容易安抚他们两人之后,才终于能够进入正题。

首先是白天送达的那封意义深远的恐吓信。接著是背取师赤司先生遇袭一事。然后是过世的当家源一郎先生的妻子须真子女士以无头尸体的状态被人发现。

最后是我答应众人要扮侦探、找出引起这一连串事件的犯人。大致说明完这一切经过之后,老师十分愉悦地笑了。

「这样啊,来到这里你也不忘发挥自己的坏习惯,是吗?很好很好。」

老师所说的坏习惯就是我的侦探症候群,或者称之为谜题渴望症。我对于自己有这种习惯也很困扰,只要在我身边出现神秘、不可解的事件,尽管心里觉得不妥,我还是会热衷于解谜。

不对,如果只是这样还好,如果我只是在脑子里进行各项推理的话,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但是,久堂老师十分清楚我的坏习惯,所以总是趁机煽动,故意诱导我去解谜,把谜题丢给我或是让我面对难题,面对事件。如果他只是推波助澜也就罢了,有时还让我直接栽进事件里。

多亏他的「贴心」,我总是遇到怪异的事件或是被卷入危险事端。两国那件案子正是如此。然而这个人却说:

「还不是因为你不顾我的阻止,执意要插手管事,结果到头来倒楣的总是我。」

「然后呢?须真子夫人的头颅还没有找到吗?」

大概是职业上的习惯,员南先生问问题的方式很像警方在问案。

「是的。应该说我们还没有机会进行全面搜索。这个村子只有青柳巡佐一位派驻员警,在老师你们抵达之前,我们正手忙脚乱,没机会仔细搜查。」

「哼,特地把头颅拿走,表示犯人想要利用那颗脑袋进行某些计画吧。」

老师喃喃这么说。

「利用那颗脑袋?」

他能够若无其事说出这种想法,真可怕。

大约三十分钟之后,有人来通知洗澡水已经热好了,于是我和桃花等人一起去洗澡。这儿的浴室十分宽阔,和我家的浴室简直不能比。我忍不住赞叹。我们三人连忙排成一列、互相擦背。

「这样子女孩子的友情更加深厚了!」我一说,柚方也回应:「无论将来遭遇什么事,我们一辈子都要在浴室里为彼此擦背哟!」

「抱歉,这情谊有点沉重耶……」桃花被我们的措辞吓到。桃花就是这样才讨人喜欢。

接下来我们三人好一阵子深深浸在浴盆里安静泡澡。我突然注意到柚方的表情闷闷不乐。看样子她还是惦记著须真子女士的死吧。我努力以开朗的声音说:

「别担心,我一定会找出真凶给大家看

。尽管交给我吧!」

我当著她们面前拍拍自己的胸脯。

「以那样的胸部,不要紧吗?」

桃花和柚方口径一致地说。

「哇啊!你们太坏了!」

尽管如此,女孩子们的友情还是很稳固。

在浴室里洗去一天的疲惫与脏污、暖和身子之后,心情好了一点。柚方的脸颊也有些泛红,显得格外娇媚;如果旁边有人路过,一定会情不自禁转头看她。

因为须真子女士突然死亡,原本前来这栋大宅收购藏书的任务也不得不暂时喊停,不过现在不是为那种事情惋惜的时候。尽管我们希望联外道路能够尽快修复、警察能够前来,但实际看来联外道路还必须等上一段时间才能修复。难道我们只能够待在这里害怕凶手出现吗?不,我一定能够发挥智力解决这起事件。

我在更衣间里穿上眉子小姐替我们准备的日式睡袍,再次坚定决心。

我凛然扬眉,带头从更衣间来到走廊上,准备前往安排给我们的房间。

「……房间,在哪里?」

「你居然在摆出一张酷脸之后,说出那么掉漆的话。」

「绕到玄关那里再向左转,很快就到了。」

多亏柚方的帮忙,我们才没有迷路。

我再度安心后陷入沉思。我在想的是凶手的行动。

杀害须真子女士的凶手接下来还会继续犯案吗?

凶手为了避免家里的藏书被卖掉,因此杀死须真子女士。既然如此,犯人的目的在现阶段姑且达成了。当然或许等到情况稳定之后,家里其他人又会考虑把藏书卖掉,不过家里的藏书曾经引发命案,这些书想必很难找到买家,如此一来,犯人也算是达到目的了吧。

但是──也可以换一种想法。

我正打算换个想法,眼前已经可看见玄关大门了。

「从那边左转,对吧?」

说完,我继续走向大门。玄关大门半开著。有人进出吗?我这么想,没有多想就往下一看,看到穿鞋子的地方有个东西掉在那里。

「那是──」

我无法继续往下说。

柚方和桃花的尖叫声响彻整栋大宅。也许当中也掺杂著我的惊叫。

感觉不到分毫生气的惨白人头,就掉在那里。

不对,不是掉在那里,是被摆在那里。透过某个人的手,小心翼翼摆在那里。

然后,在穿鞋处的木头地板上落下一张草纸,纸上以鲜红色字迹写著:

日出割稻饰于东

我知道眼前的景象让我好不容易温热的身体渐渐变冷。

此时,我脑子里剧烈转动著自己原本正在思考的另一种可能。

是的,也有这种可能。

有没有可能,事到如今沟吕木家的人是否放弃卖书,已经不再重要?

假设犯人的目的不在阻止卖书,而是为了让决定卖书的这家人一个不留、全都受难的话呢?

为此,犯人接下来将会依序袭击这家人,变身夕刻神,毫不留情也毫不犹豫地一一割断这家人的脖子吧?事件不会停止,将会像溃堤的洪水一样流个不停。

看样子夕刻神已经从半开的玄关大门进入大宅了。

听到尖叫声,待在靠近玄关的佣人房里的跳次郎先生率先赶过来。若是平常,通勤上班的他总会在傍晚时回家,可是现在发生须真子女士遭到杀害这样的大事,所以他特地留在大宅里。

跳次郎先生一看到摆在玄关处的头颅,立刻发出凄厉的声音这样说:

「啊啊,夫人!怎么会这样……」

我虽然不清楚,不过那似乎是须真子女士的头颅。仔细想,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长相。

「这、这是……」

跳次郎先生悲伤趴倒在地,却在一见到掉在玄关处那张纸之后,惊呼出声。

接下来家里其他人陆续跑过来,每个人都无法直视那颗头颅。他们的模样与其说是悲伤,更像是恐惧。在池子里发现尸体时,心里被惊讶和悲伤填满,但是过了一段时间、见到头颅出现在面前时,涌上来的情绪或许是害怕。

害怕──下一个遭到夕刻神斩首的人或许可能就是自己。

我们听从员南先生的提议,把傍晚时返回派出所的青柳巡佐叫来。员南先生叮嘱我,也特别叮嘱久堂老师:「别擅自碰触头颅和证物。」我并没有这打算,不过有件事情我一直在意。

「跳次郎先生,你刚才看到那张纸之后,显得很惊讶。你对于那段血书有什么线索吗?」

那张被当作证物的草纸仍旧摆在玄关同样的地方。

「是的……那是……那是村里流传的丰收之歌其中一段。」

「丰收之歌是指你今天在山路上唱给我们听的那首歌吗?」

「是的。其实那首歌还有后续……」

接著跳次郎先生再次唱起那首歌给我们听。

割稻了 稻穗低垂

一把镰刀三把稻

见到月升思日出

日出之前勤割稻

花开花开五色花

照了阳光就开花

谁人起床系衣带

日出割稻饰于东

亭午割稻晾于西

大祸时绑起稻子

合掌感谢夕刻神

「真的……有同样的句子。」

我再次回想纸上写的内容与歌里那段歌词。

「日出割稻饰于东……这是什么意思呢……」

「割下来的稻子装饰在东边,意思是不是为了祈求隔年丰收呢?」

大概是看出我的思考陷入瓶颈,枯岛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嗯,好像是那样。据说从前在稻子采收完毕后,会拿几株收割下来的稻子装饰在屋子东侧。这么做也有感谢旭日东升的意思。最近还会这么做的人家已经愈来愈少了……」

「收割的稻子装饰在东边……东边……难道……跳次郎先生,这个玄关……」

「啊啊……是啊……没错!这个玄关大门向东!」

「凶手留下这段血书的意思是把须真子女士的头颅当作稻子,装饰在东边的玄关吧。」

原本站在楼梯上静观整个情况发展的老师终于开口。

「老师……那么这个是……」

「模仿杀人。」

「意思是……模仿童谣或诗的内容行凶的手法吗?现……现实生活中有这种事吗……又不是阿嘉莎.克莉丝蒂的《ABC谋杀案》……」

「问题是真的发生了,眼前不正有这封血书为证吗?我原本很好奇凶手把头拿走要做什么,原来是为了用在模仿杀人的布置啊。」

于是,一脸不安缩著肩膀的眉子小姐这么说:

「请问……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首歌后面还有其他内容吧……也就是说……」

「你虽然是个佣人,却有很不错的观察能力,比云雀能干多了。是的,模仿杀人将会继续下去,至少凶手似乎是这样打算。」

将会──继续下去。

我和眉子小姐都说不出话来,双手紧握著。

「这里的谁人,意思是指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也就是天色暗到必须开口问,否则不知道对方是谁。日出前面这一句通常是指太阳下山的时候,不过在这里应该是黎明前的意思吧。」

枯岛先生交抱双臂开始思考那首歌。

「『起床系衣带』这句话的意思是离开睡铺、换上衣服,准备割稻。日出之后紧接著来的亭午就是正午、中午的意思,意思大概是割下的稻子也要献给太阳下山的西侧。」

枯岛先生的脸上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不过体内热爱民俗学的血液此刻一定正在沸腾。

「大祸是什么?」

「指太阳刚下山的时候。也称之为逢魔时刻,据说这个时刻会遇见妖怪和怪物。也有一种说法是指暮六,也就是傍晚六点左右,亦可以写成『大祸时』。而这首歌就是采用这种写法。」

「原来如此……也就是在太阳下山时将收割完毕的稻子绑好……」

遇见妖怪的时刻。妖怪指的就是夕刻神吗?

完全冰冷的水滴从未乾的头发上滴落到肩膀,我身体颤抖。在我身后听著说明的柚方也抱著桃花发抖。

奉二先生、月绪小姐、穗积、花绪、还有眉子小姐,所有人都露出阴郁的表情。

须真子女士的遗体发现到现在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众人原本快要平静下来的心情,因为这个模仿杀人再度被搅乱。我若无其事再度环视在场所有人,然后突然注意到──

「宇野山先生和赤司先生呢?」

没看到他们两人。

「他们两位现在正在洗澡。主屋后面还有一间浴室。那间比较老旧,通常是我或是跳次郎先生做完工作、把自己弄得很脏时使用。我稍早才把他们带去那间浴室。」

听完眉子小姐的说明我马上就明白了。可是还有一点必须确认。

「这样啊。那么……雪绪小姐人呢?」

没见到她。这种时候她应该会站在穗积身边支持他,现在却没见她出现。

「雪绪小姐说,她可以等客人洗完再去洗澡,在此之前她会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

眉子小姐缩起肩膀像挨了一顿骂。

「雪绪小姐的房间在哪里?」

「上了楼梯的右边,从里面数来右手边第二间西式房间。」

我连忙跑上楼梯,敲著眉子小姐说的那间房间的房门。

「雪绪小姐!你在里面吗?雪绪小姐!」不管我怎么叫唤都没有回应。

我试著转动门把,发现门没上锁。打开门一看,房里没有雪绪小姐的影子。

众人立即分头寻找。所有人喊著她的名字在大宅里到处找,却没有发现她的影踪。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先一步离开浴室的赤司先生知道情况后,也跟著帮忙找寻雪绪小姐。

我在走廊上寻找时,偶然遇见原本负责搜索庭园的老师,独自坐在黑漆漆的檐廊上。那是面对大宅北侧的檐廊。一旁摆著他向跳次郎先生借来的手电筒。

「啊,老师!怎么搞的,你居然连这种时候也要偷懒!」

「亭午割稻晾于西……」

老师喃喃说著那首丰收之歌的其中一句歌词。

「怎么了?你找到雪绪小姐了吗?」

「找到了。」

「不仔细找的话……咦?你找到了?在、在、在哪里……」

我正打算从檐廊看向庭园,老师却站在我面前档住视线,宛如看守邪恶神殿的守门者。

「你打算要继续在这栋大宅里扮演侦探角色吗?」

「老、老师……你在说什……」

「每个人看到尸体都会颤抖尖叫,你不惜产生这些反应,也要直接面对尸体吗?」

这句话说得严厉且毫不留情。

「直接面对尸体……难道……」

「我是在问你,你是不是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即使必须牺牲部份人性,也要面对命案?」

老师美丽的黑眸直视著我,我在那双眼睛深处看见温柔的光芒,就像跨越夜空的彩虹般闪耀著柔和的光辉。

我以几近挑衅的态度回看老师的双眼,回答:

「──我不在乎,因为……我是侦探!」

仅仅一瞬间,我看见老师露出落寞的神情。或许只是我多心吧。不过这个时候我已经大致明白,也做好心理准备了。尽管如此,想要保持平常心仍旧困难。

老师打开手电筒,照向黑夜中的庭园。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庭园的池子里再度浮著一具尸体,与白天见到的景象毫无二致。不同的是,这具尸体是雪绪小姐,而四周的池水被染得一片鲜红。

她没有动静。白色女用衬衫湿淋淋贴在她冰冷的身躯上。她犹如花朵般静静漂浮在水面上的样子,彷佛英国画家米雷斯的那幅油画《奥菲莉亚》(注9)般壮丽又残酷,却有种难以言喻的美。

「雪绪小姐!」

我吶喊她的名字,她却已经不可能听见。

雪绪小姐脖子以上的部份不见了。

「亭午割稻晾于西……」

老师再度这么说。

稻子,又被割下了一株。

青柳巡佐抵达之后,员南先生立刻拖著他搜查大宅。他们当然是为了找寻雪绪小姐的头颅。

雪绪小姐的尸体漂浮在大宅北侧的池子里。我们以为凶手模仿的丰收之歌里说的是在西边晒乾稻子,北边和西边相差甚远,而且泡在池子里也不是晒乾。

「对了,难道说……」我想了想。

或许重要的是头颅,身体不是用来模仿歌词的目标。

我们也特别配合那首歌的歌词,谨慎地搜查了大宅的西侧,最后还是没有找到头颅。

「每打开一扇房间的纸拉门,我的寿命就会缩短一年……想到会不会一打开门就看见一颗头摆在那儿……吓死我了……」

这么害怕却没有半点收获,青柳巡佐早已憔悴不堪。

「屋内也没有发现血迹。如果是这样,头颅很可能是在屋外砍下。等天一亮,视线清楚些了,也必须去庭园搜查看看。」

员南先生一脸不痛快地说,不过他的眼中丝毫不见胆怯与疲惫。他大概早已习惯这种程度的搜查,也习惯了不会那么容易得到成果。分明还在停职,却早已流露出刑警的表情。

趁著员南先生等人在大宅里四处搜查时,奉二先生负责检查雪绪小姐的遗体。他表示,雪绪小姐刚死没多久,应该是在晚餐之后到我们洗澡这段时间遇害。

「从切口状态看来,凶器似乎不是太锐利的刀子。」

「也就是说……」

「是的,凶手应该是用那把不见的镰刀当作凶器……可是,凶手把头颅藏到哪儿去了呢?」

奉二先生努力保持理性,开始思索整起事件。他似乎不想面对雪绪小姐死亡的事实。

后来,我们所有人再度集合在西式客厅里。须真子女士的头颅找到了,接著发现雪绪小姐的无头尸体。在场所有人都在思考这情况代表的意义,并害怕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情。

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下一个是谁?

想必每个人心里都在反覆思考这些问题。

「没想到……在我一不留神洗澡洗太久的时候,居然发生这种事……」

晚到的宇野山先生也和我们待在一块儿。每个人各自选定地方坐下。茶几上摆著眉子小姐泡好的茶,却没有人想要伸手去拿。

我和老师并肩站在窗边。窗外一片漆黑。与东京的夜晚不同,这里的室外找不到一丝光亮。

穗积趴在茶几上颤抖,他正在低声哭泣,泪水无法止住,静静流下。我这个外人也能看出他最亲近的就是雪绪小姐。对于穗积来说,失去雪绪小姐意义重大,因此我无法揣摩他的悲伤。他的心里有道又暗又深的裂痕,而他此刻正在那道裂痕前面忍住丧姊之痛。

雪绪小姐的脑袋被砍掉所代表的意义,已经无须费神思考。

就是为了模仿那首丰收之歌。

「日出割稻饰于东」,于是须真子女士的头颅被砍下。

「亭午割稻晾于西」,接著雪绪小姐的头颅被砍下。

凶手再度成功模仿歌词内容杀人。

众人集合在这里应该要谈些什么才对,然而每个人却只是沉默交换视线而已,从刚才开始没有任何进展。空气凝重到彷佛连天花板都要被压垮了。月绪小姐终于受不了这沉重的气氛,歇斯底里大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这种事为什么会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究竟做了什么?」

「月绪,冷静点……」

「父亲自杀之后只留下一堆臭得要命的旧书,一点帮助也没有,就是一堆充满霉味的遗物啊!就是一堆继续抱著只会让房子垮掉、造成困扰的遗产啊!母亲只是想要把书处理掉,脑袋却被摆在那种地方……连大姊也被杀了!接下来连我们的性命也会有危险!」

「二小姐……请冷静一点……」

跳次郎先生试图安慰她,月绪小姐却甩开他的手。

「别碰我!跳次郎……是你吧……你就是凶手吧!」

「怎、怎么会……」

被她的手一指,跳次郎先生露出极度悲伤的表情。

「我早就知道了!我知道你从很早以前就把我的母亲当作女性看待!你一定是向变成寡妇的母亲表白,结果遭到拒绝,所以以下犯上杀了她!」

「欸,冷静一点,别那么激动。」

员南先生拦住月绪小姐,拉开她与跳次郎先生之间的距离。

「我……我是……」

跳次郎先生头也不抬地开口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我的确对于夫人……那个……在心里爱慕著她!但是,我只打算将这份思慕一辈子摆在心底!这一点即使在老爷过世之后也没有改变!」

他涨红著脸这么说,语气近乎吼叫。这番太过坦然的表白也让我脸颊发热。

「明白明白,我们知道这些就够了。」

员南先生一付真拿你没办法的态度,把手摆在他的肩膀上安慰他。

「而且……我觉得难为情所以始终没提……其实我上个月去相亲了……因为亲戚觉得我已经一把年纪,虽说还不知道会不会发展到结婚的地步,不过我同意去相亲的时候,早已切断了对夫人的那丝爱慕。请……请各位相信我!」

房间里一片安静。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坦白,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

「恭……恭喜你。」

我情不自禁这么说。

「不,我刚说了还不晓得会不会发展到结婚的地步。」

我和跳次郎先生的对话令员南先生错愕。

「所以我说你别再继续说了。欸,至少这位男佣没有杀害大小姐的动机。依现状来看,还不能断定谁是凶手。所以那边那位二小姐也别太情绪化……」

员南先生这样转移焦点之后,月绪小姐用力一拍茶几。

「如果是这样,人人都有可

能是凶手啊!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杀害我母亲和姊姊的凶手就躲在某处!我怎么可能忍受这种情况!」

她这话说得直截了当,家人一个接著一个死亡,也的确很难叫她冷静下来。

「而且我从以前最讨厌书了!阴森又充满灰尘,一点用处也没有!现在还招来这样的不幸!我无法接受!是……是啊,夕刻神一定是真的到来了!厄运降临……降临在我们身上……」

我们全都会被杀掉!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已经语带哽咽了。

「对不起!」大概是不希望继续听二姊悲伤的发言,穗积突然站起身大叫。

所有人看向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全都是我的错!是我招来了夕刻神!」

听到这番出乎意料的自白,客厅里的空气为之骚然。

「穗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走近他轻声问,避免刺激到他。穗积以红肿的双眼面对我,说:

「意思是……」

「穗、穗积!你!」

隔著茶几坐在穗积对面的花绪焦急大喊。原本站起来的穗积,因为三姊怒冲冲的气势和四面八方的视线才猛然回过神来,立刻又坐下。可是我已经能够从他的态度确定一件事。

「穗积,这不过是我的推论,但你能否听听看?」

我尽量以平静的语气对他说。

「白天那封恐吓信……是不是你写的?」

「什么!」

就像突然一阵大风从稻穗上方吹过,众人哗然。

「我在你房间桌上看到那本《侦探趣味》杂志时,你曾说今天早上也在读那本杂志。我当时没有多想,随手翻阅了那本杂志,却发现一件事。」

我从自己的口袋里取出小纸片。

「杂志的页面之间夹著这张小纸片,同时我也注意到你手指上的割伤。」

「割伤?嗯嗯,那儿的确有伤口。」

员南先生立刻犯了职业病,快速看了看穗积的食指确认。

「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个纸片是什么,但是你现在的态度和手指的割伤,让我想到了答案。这张纸片就是用来贴出那封恐吓信所使用的报纸报导一角,对吧?纸片在你没注意到的时候,掉进摊开的杂志之间,像书签一样夹在里面。而你手指上的伤口就是用刀子想把报纸上的字工整割下来时所受的伤。」

我说出结论的语气比较像是不动声色的诱导,而非直接揭穿真相。穗积沉默听著我把话说到最后,接著在听完我的话之后,他紧咬嘴唇,勉强挤出声音说:

「对不起……恐吓信是我做的。可是,我没有杀死任何人!真的!」

原本暂时止住的泪水再度扑簌簌落下。不要紧,我知道──我对他点头。

「可是你为什么要假造那封恐吓信……」

全家人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理由很简单,穗积的目的就如同那封恐吓信所写的内容──『希望维持大量藏书。别放手』──亦即他希望家里的藏书别被卖掉。」

「我……向母亲求了好几次,要她别把书卖掉,可是她不肯听,她说这么多书摆在家里,我们也不能拿这些书怎么办。」

「你真的很爱书呢。你无法眼睁睁看著这些从你懂事就在这个家里的藏书被卖掉,所以才会假造恐吓信试图吓唬家人,让她们别把书送走。」

一出现村里自古以来流传的夕刻神大名,就会让人想到诅咒。的确很像热爱推理小说的孩子能够想到的点子。

「对不起……」

花绪突然站起来激动地说。

「我也有错!最先提出这个点子的人是我!」

可是花绪愈说愈小声,最后再度低下头。

「是的,为了强调恐吓信的威胁,花绪也帮著一起制造骚动。」

这回众人的视线同时投向花绪。

「花绪也是帮凶吗……」

奉二先生这么说完,旋即尴尬住口,似乎后悔自己用了「帮凶」这种难听的字眼形容年幼的孩子。花绪垂头丧气再度坐进椅子里。

我对花绪说:

「你假装偶然发现恐吓信,趁著众人集合时出现,大声嚷嚷出大事了。然后在得知我是在东京活动的侦探后,特地追上我,强调不能忽略恐吓信的威胁。因为如果恐吓信被当作只是恶作剧的话,就失去意义了,对吗?」

被这么一问,花绪点了点头。

「你一定是看到穗积最爱且充满回忆的书即将消失,所以想要出手相助,对吗?」

花绪平常对弟弟颐指气使,不过她果然还是疼弟弟的姊姊。

「难、难道是……穗积和花绪……杀了母亲和大姊吗?」

但是月绪小姐却怀疑起穗积和花绪。

「不是的,你冷静想想,小孩子不可能办到吧。」

员南先生安抚月绪小姐。然而面对接二连三异常的谋杀案,似乎让她失去了判断能力。

「可是……两人合力的话,就算是小孩子也很有可能办到,不是吗?」

「没有那回事,宇野山先生,须真子女士的遗体被丢进池子里时,穗积和花绪都跟我们在一起。他们不可能犯案。他们两人只是送恐吓信来,再以毫不残酷的方式提出健康的诉求罢了。那样的方式称不上犯罪。可是,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就完全超乎他们两人的想像了。」

晚风吹得窗玻璃频频摇晃,喀喀作响。

「为了吓人而乱写的恐吓信,后来却真的给这个家带来厄运了。」

赤司先生脸部严重烫伤、须真子女士被杀──

「自己写的内容成真、真的招来了夕刻神,这件事不停苛责并折磨著穗积的良心,也比什么都令人害怕,不是吗?」

终于连雪绪小姐也遇害。穗积和花绪的心一定已经被逼到了极限。假造恐吓信或许的确不是值得赞扬的手段,可是现在必须憎恨的是夺走须真子女士和雪绪小姐性命的凶手。

所以──

「你们别再继续自责了。」

年幼的姊弟两人开始崩溃大哭。眉子小姐用自己的围裙替他们两人擦去眼泪和鼻水。

「犯人恐怕是看了那封恐吓信之后,认为正好可以配合著犯案,于是实现『夕刻神会割断你的脖子』这句内文让我们胆怯,同时藉此隐藏自己的真面目与动机,应该是这样吧?」

丰收之歌与恐吓信,利用模仿两者内容的方式犯案。这是恐吓信在客厅里被公开时,凶手想到的主意?或是凶手事前已经偷看过穗积假造的恐吓信呢?

依现状来看,还无法锁定凶手。话虽如此──

「──哼。」

话虽如此,我对于案件基本上虽然什么也没解决,不过至少已经解开了恐吓信之谜。我深深叹息,觉得肩上的重担放下了一个。但是,现场有个人连稍微喘口气的机会也不给我。

「话说回来,女学生侦探小妹,你刚才说那两位有不在场证明的孩子,不可能把夫人的遗体丢进池子里,是吗?」

久堂老师把我的脑袋当成座椅扶手,狠狠把全身体重加诸在我身上。

「好、好重!你、你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我确实这么说了没错。」

一听到我的话,老师像抓到了把柄似地挑眉。

「真是那样吗?就算人在其他地方,还是有办法把遗体丢进池子喔!至少我就办得到。」

「别胡说八道!老师!你那么想要把穗积他们当作犯人吗?我十分清楚老师你是无可救药的黑心人兼幼稚鬼,可是硬是把两名幼小孩子当作犯人,不会太恶劣吗?」

「你说那什么话?真是蠢到无下限。」

「蠢的人是你!居然说自己能够做到分明办不到的事……」

我话还没说完,窗外就响起某个东西破裂的声音。

「怎……怎么回事?」

宇野山先生八成胆子都变小了,吓到跳了起来。

「声音从庭园里传来的。」

赤司先生拉开窗帘,猛力打开窗户,室内的光亮照进黑暗的庭园里。在围墙旁边距离窗子有些远的地方,有个人倒在那里。

「呀啊啊啊啊!」

月绪小姐发出惨叫,每个人都以为第三名牺牲者出现了,但是──

「咦?」

仔细一看,那是竖立在农田里保护农作物远离乌鸦侵袭的稻草人。只不过这尊稻草人是趴在地上。再进一步仔细观察的话,就会看到稻草人旁边有个破掉的壶。

「老师,怎么……这景象感觉很超现实。」

我说不出其他话来。相反地,老师则是得意洋洋抬头挺胸。

「那是我做的。犯人是我。」

「咦咦?可是老师一直在这里……」

「我趁著你像隆冬的日本猕猴一样悠闲泡澡时动了动脑子,趁著众人集合到这间客厅来之前,稍微动了点小手脚弄出来的。只为了让声响隔一段时间再出现。」

「这到底是……」

「很简单,我把壶摆在围墙的屋顶上,为了避免壶从屋顶斜坡滑下来,我用一些冰块夹著。接著向附近农田借来稻草人,将

它摆在壶会掉落的地点附近。只是这样而已。剩下的只要等待冰块溶化,壶自行摔落地面即可。冰块在晚上溶化的速度比想像中费时,不过壶仍然按照计画精准落下,就像屋顶上的积雪会自行落下一样。」

「大冰块是从哪里弄来的……」

「我猜这么有钱的人家应该有冰箱吧,所以去了趟厨房看看,果然不出所料。我请那位佣人,跳次郎先生分我一些冰块。壶也是,原本有裂痕打算丢掉了,正好让我好好利用一番。」

老师滔滔不绝打断我的话。

「抱歉,他交待我别说。」

跳次郎先生充满歉意地搔搔头。

「凶手为什么要特地把须真子女士的尸体丢进池子里?然后又为什么要故意弄出在客厅能够听见的水声呢?我听云雀说明第一桩命案的时候,就浮现这些疑问。然后,我想到了与犯人使用的诡计类似的方法,只要把壶换成大石头,把躺在地上的稻草人换成浮在池面的须真子女士的遗体,仔细想想就能够明白了吧?」

「这……也就是说……」

「须真子女士的遗体早在水声响起之前就浮在池子里了,那个水声是伪造的。」

「刚才久堂老师叫我去查看冰箱里的冰块,我发现里头的冰块确实一个也不剩。」

跳次郎先生帮忙作证。

「只要进一步搜查池子,或许就能够找到用来伪造水声的石头沉在池底。云雀,你要不要现在去找找?夏天泡泡冷水,一定很舒畅喔。」

我仍在错愕,没听进老师的毒舌发言,而老师也明白这点,所以尽情畅所欲言。

「喂,写书的,这表示什么?意思是发现第一具被害人遗体时待在客厅里的人,也全都有嫌疑吗?」

员南先生一边问老师,手指一边玩弄著没有点燃的香菸。

「是这样没错吧,云雀?」

老师看向我,让我忍不住屏息。原来如此──所以老师才会……

我慢了几拍才点了一下、两下脑袋,说:

「就是这样!所以也没有证据证明凶手就是当时不在客厅里的枯岛先生。」

多亏老师出手相助,枯岛先生暂时洗清了嫌疑。虽然老师帮这个忙还绕了好大一圈。

「所以说又怎么样!结果只是知道凶手用了什么诡计,还是不知道凶手是谁,不是吗!」

原本已经冷静下来的月绪小姐再度大声说。这次改由奉二先生和眉子小姐出面安抚她。在他们安抚她时,我也没听漏跳次郎先生这句喃喃自语:

「该不会是……那家人回来了?」

「够了!」

月绪小姐摀住自己的耳朵,摇头不愿意再听进任何一句话。

「我今晚不会再踏出自己的房间一步!不管有谁来、发生什么事,我都绝对不出来!」

「月绪,别这么固执。不过……把房门确实锁好,安心睡到天亮,的确也是眼前对身心最好的做法。各位也务必小心一点。」

于是她在眉子小姐的陪同下,回到自己位在二楼的房间去。

偶然看了一眼时钟,发现时间已过深夜十一点。有人提议今晚就到此为止,回房睡觉吧,众人便三三两两离开客厅。

「请问……」

我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开口叫住准备离开客厅的跳次郎先生。客厅里只剩下我、老师和跳次郎先生。另外就是眉子小姐在收拾刚才端给众人的茶杯,将茶杯摆上端盘。

「刚才月绪小姐反应很激动呢。」

「是的……很意外吧?正如各位所见,月绪小姐也有个性刚烈的一面……」

「而且她似乎十分讨厌书……」

平常就讨厌的书现在又引发这些命案,她或许因此更加不悦。

「月绪小姐从以前就不喜欢老爷的收集癖好,所以他们经常起冲突。事实上……啊,不,这……」

话说到一半他便住口,似乎在犹豫著该不该说。

「发生过什么事吧?拜托你了,跳次郎先生,即使是不相干的事情也可能正好是解开命案之谜的关键。」

我这样鼓励跳次郎先生,于是他吞吞吐吐开口:

「事实上月绪小姐过去曾经自行把家里的藏书拿去卖,似乎是为了赚取零用钱。这件事爆发出来时,老爷气坏了,场面闹得一发不可收拾。而且不只是这样,二小姐平常就不爱惜藏书,有时会撕下书页或把书当作便条纸使用,频频惹麻烦……」

如此一来我就明白了。月绪小姐过去曾经对这栋大宅里的藏书做过这些事情,因此她比任何人更害怕夕刻神作祟。愧疚扩大了她的害怕。

「那么我就此告退……」

「啊,不好意思,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请教。」

「什么事?」

我随即开口询问:「我或许没资格知道,你刚才提到的『那家人』是什么意思?」

他脸上浮现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

「对于这次的事情,你已经有什么线索了,对吧?」

我故意以肯定的语气问他,他便带著几分犹豫地点点头。老师站在窗边望著我们,彷佛在欣赏我发挥本领。

「可是我没有证据……」

「不要紧,无论是什么琐事都有可能成为重要的线索。」

「其实我父亲过去也是这栋大宅的帮佣,从大正时代初期开始在这里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他生病,在战后不久就过世,我于是继承他的衣钵。然后……就在父亲即将断气之际,他这么对我说……」

他说到一半音量愈来愈小,我竖起耳朵注意听。

「今后假如有伊坂家的人来访,绝对不可以让他们进门。」

「……伊坂?」

「他们一家直到昭和二十一、二年(一九四六、四七年)左右都住在这个村子里。」

「『直到』的意思也就是……」

「这户人家现在已经不在,他们住过的房子也不存在了,他们离开了村子……不对,听说是被赶出村子。我继承父亲衣钵回到这栋大宅之前,他们已经搬到其他地方去,所以我也不清楚详细情况,不过听说他们一家是因为沟吕木家而失去土地和财产,并且无法在这个村子里继续生活下去……」

「土地和财产都失去……」

「不只是这样。直到被赶出村子之前,伊坂家曾经蒙受全村居民的严重制裁、不与他们往来,而且这也是……沟吕木家的……老爷的意思……」

「这……」

也就是说,姑且不论沟吕木家是为了拓展土地或某些私怨,对伊坂家做出这些事情,伊坂家的确很有可能对沟吕木家怀有很深的恨意。

「伊坂家离开村子之后就下落不明了。」

「跳次郎先生的父亲一直对这件事情感到不安,担心伊坂家的人总有一天会回来这栋大宅进行报复,是吗?可是源一郎先生为什么要对伊坂家赶尽杀绝呢?」

「这个嘛……就我所知,似乎是伊坂家的人在战争中曾经做出叛国行为。详细情形我就不知道了,而且也没人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老爷就过世了……」

从父亲那一辈就开始服侍的大宅当家,对过去生活在同一村子里的另一户人家做出不合理的行为,这事实直到今日仍令跳次郎先生烦恼不已。这点也是可以理解。无怪乎他尽管把这件事放在心底没说出来,依旧希望能够知道真相。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循著这条线索,或许就能够掌握些因果关系了。」

「呃,老爷的房间里也许有什么线索也说不定。因为老爷从很早以前就有写日记的习惯。当然在他还活著时,我无法擅自进入他的房间,所以不曾看过他的日记,而且即使进了他的房间,也因为房里的书太多,很难找到他的日记……」

「你是说,日记里或许记载了当时的事情吗?」

我再次谢谢他。跳次郎先生说:「请想办法让这件事结束吧。」说完就离开客厅了。

结果当天晚上青柳巡佐也留宿在大宅里。玄关与通往家庭成员睡觉的二楼楼梯,差不多就位在大宅正中央,一楼是以此为中心,向左右两侧延伸。我们被领到面对建筑物右手边的客房。青柳巡佐则住在左手边最靠近玄关正门的客房里。

决定好熬更守夜的顺序后,他用手帕在头上绑著两支手电筒,干劲十足地表示:「老子随时等你来!」整栋大宅里就属他的样子最怪。

等我关灯上床睡觉,已是深夜十二点。今天走了很多山路,又走过差点要人命的吊桥,还陆续亲眼见到令人只想遮住眼睛的残忍遗体,这一天发生太多让人几乎要心理崩溃的事情。

尽管早有预感,不出所料我果然失眠了。看向左右,桃花和柚方早已酣睡。桃花的反应想当然耳,没想到柚方也比想像中坚强。

我把脸埋进枕头里想著这两起命案,可是脑袋却愈想愈混乱。

我突然浑身一颤。

「小桃……小桃……」

我摇醒睡在隔壁的桃花。

「嗯啊──」

「我想去上厕所。」

「嗯啊──」

她一点也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我心想是不是要改找柚方陪我,看向她,就见她的睡脸平静,也没有丝毫打算醒来的意思,于是我忍著害怕,决定一个人去。洗手间位在玄关笔直延伸到屋后那条走廊上左转的第一间,不是太远,转角上的房间里也有青柳巡佐住著,应该不会有危险。一定。大概吧。

愈想愈不安。

走廊很暗。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现在是三更半夜。再加上连绵不绝、随意堆叠、俯视著我的大量旧书,因此这栋大宅的走廊充满非比寻常的压迫感,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发生命案之后,空气感觉莫名凝重。我想起玄关附近的天花板底下吊著一盏灯,摸黑找了一下拉绳打开灯,勉强能够看见通往洗手间的路。

顺利上完厕所,经过楼梯下方准备回房时,我一边在心中喃喃说著好可怕、好讨厌,同时也无法抗拒人类天性,不自觉地抬头仰望楼梯上方。

点亮的玄关灯无法照到楼梯上面,在那片黑暗中──黑暗与光亮的缝隙之间,好像有个人站在那儿,如黑影一般。我一步也动不了,浑身上下窜起鸡皮疙瘩。

「是、是谁?」

我战战兢兢开口问。是凶手吗?还是夕刻神?

「这种时间你在这里做什么,辫子头侦探?」

「久堂老师!」

透过微弱的月光看清楚那张脸之后,我立刻浑身虚脱。我沿著楼梯的扶手走近老师。老师也和我一样穿著日式睡袍。极度不适合他。我噗哧一笑,立刻就被他敲了两下脑袋。

「我去洗手间。三更半夜的,老师在这里做什么?我可不希望最后证明老师是凶手喔。」

「少贫嘴。我可是特地牺牲睡眠时间离房出来,替某位推理迟迟没有进展的『瞑侦探』,寻找破案的线索。」

「欸,那么老师你是为了我……不,不对,你一定是想要趁夜随意阅读这栋大宅里的藏书,对吧!」

「废话!」

不懂他为什么要生气。老师来到楼梯最上面、在安静的走廊上朝著尽头前进。左右边都有房间,他在左侧房间前面停下脚步。我忍不住也跟在他身后。

「听说这里就是过世的源一郎先生的寝室兼书房。」

「也就是……这个房间就是……源一郎先生自杀的地点?」

「他真是自杀吗?」

「你是说有可能是他杀吗!」

「别那么大声,傻瓜。我的意思是,所以我们接下来要调查这一点,同时也要找到那本日记,记得吗?」

对噢,必须找到源一郎先生那本日记才行。我还在重新坚定决心之时,一旁的老师早已毫不犹豫地打开纸拉门进入房里。虽有月光透过窗子射进来,房间里却很暗。

老师却没有半点迟疑地转动垂挂在书桌上方的灯泡,打开了灯。橘色灯光在房内照出一圈光亮。约有六坪大的房间地上全散落著书,彷佛在说明这里也曾经发生过骚动。书桌上也堆著书,只要一个小动作就会坍塌。

「六月三十日,沟吕木源一郎在这个房间里死亡。书本全堆在房间中央,他以书堆为阶梯往上踏,将脖子伸进绑在天花板横梁上的绳圈里上吊自尽。当作阶梯的书堆和绳子都已收拾过了,不过在他死后,家里的人没有碰过这里的其他书籍,原封不动保留到现在。」

我小心移动步伐,避免踩到或碰到一本书。这里就像铸模,仍保有逝者生前的生活。

「他就在那附近绑上绳子上吊。」

听到老师这么说,我仰望那一带。横梁的影子被灯泡的灯光一照,扭曲成诡异的形状,让天花板产生更深沉的黑暗。

「啊!」

视线往下一移动,我忍不住大叫。感觉有东西在看著我们。

「搞、搞什么。」

那是摆在房间角落的长尾鸡标本。它不会动的双眼照理说应该已经无法看见任何东西,但是站在房间任何角落,仍会觉得它似乎正看著自己。我把视线从标本身上挪开,看向附近的书柜。文库本、外文书、图鉴等,不同高度的书分别整理在一块儿收在书柜上。当中没有看来像日记的东西。果然没那么容易找到。

话虽如此,书柜上的书均确实按照作者名字和集数排列,这个画面在爱书人眼里看来赏心悦目。以这种方式排列在书柜上的书,大概是源一郎先生相当喜爱的作品吧。

当中最令我感动的是一套摆在底下数来第二层书柜上的动植物图鉴。

「这套书的书脊好漂亮。」

那套书外表看来沉甸甸。该图鉴一套有八册,分别以罗马数字标示著Ⅰ、Ⅱ、Ⅲ。

「咦?」

定睛一看,我突然注意到那套书第Ⅳ集和第Ⅵ集的排列顺序放反了。其他几册都确实摆在该在的位置上,因此这个错误令我格外在意。可是我还是不敢擅自移动,所以就让它保持那样。

接下来是搜查书桌。我快速检查堆在桌上那些书的书脊。双手合掌拜了拜之后,也检查抽屉里头。「小偷侦探。」老师故意这么说。我也认为自己这种行为不妥。

「话说回来,我们何必三更半夜到这儿来搜查,明天好好拜托奉二先生不也可以吗?」

结果抽屉里也没找到源一郎先生的日记。

「如果在那之前又有新的牺牲者出现,该怎么办?而且三更半夜偷偷调查也比较有气氛,不是挺有意思的?」

我无视老师这番坏孩子发言,把注意力摆在最后的目标──壁橱上。壁橱的门开著,能够看清里头的一切,里面也有堆积如山的书,跟东京客满的电车没两样。这样子即使想要阅读壁橱里的其他书,光是要拿出来也得费上一番工夫。

尽管我知道这么做很失礼,我还是基于对书的兴趣,忍不住凑近窥看壁橱深处,结果却被自己的影子挡住了光线,难以如愿搜查深处。我伸手进去想要随手捞出一本书。

「嗯……咦,这是……」

结果发现壁橱里面有个质感不同的东西。我伸手把那个东西拉出来一看,那东西比我想像中更大──应该说更长。

那是一个绳梯。

「为什么壁橱里有这种东西?」

「大概是为了预防万一吧。」

「万一?」

我想不到万一是指什么时候。老师以没好气的表情低头看著我,说:

「这里是二楼,而且四面八方到处都是书,如果失火的话,想必很可怕吧。」

「啊,有了!火灾!只要把这个梯子垂到窗外就可以逃生了,对吧?」

「在我揭晓答案之后,还说什么『啊,有了』。」

湿气是书本最大的敌人。大宅里的每本藏书应该都有定期通风阴乾,因此相当乾燥。一旦失火的话,火势蔓延的速度真的会很可怕。

「事实上这里也的确发生过一场火灾,大约是十年前的事了。源一郎先生的香菸没有完全熄灭,结果火势蔓延。当时家人匆匆忙忙想要逃出去,源一郎先生却独自留在房里。」

「为什么?」

「听说是为了保护藏书。他甘愿牺牲性命保护书,却不在乎家人。」

我说不出话来。意思是书比家人重要吗?藏书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吗?无论多么珍贵的书,人死了也没办法阅读,不是吗?我此刻再度深深体认到过世的源一郎先生对于书本的执著有多么不正常。

「当时只是一场小火灾,不过跳次郎先生恳求他别再那样乱来,所以将绳梯摆在这个房间里,从那次之后,绳梯就一直在这里。」

「首先要珍惜自己的命,然后要珍惜家人。」──跳次郎这样拜托源一郎先生。

「不只是跳次郎先生,连须真子女士也很感叹。她为此由衷喟叹说:『沟吕木家的当家对书如此疯狂,连自己的性命、甚至是家人的性命都不顾,简直叫人不敢相信。』」

即使一般家庭,妻子对于丈夫的嗜好也多半不会有好脸色,更何况是这种气派宅邸的当家。他们多数时候更需要懂得如何待人处事。更何况是这种超乎常理的收集癖好者。

「可是,老师,你怎么会晓得那么久之前的事?」

「吃晚餐之前,我向跳次郎先生和那位叫眉子的女佣打听来的。」

「你什么时候居然。可是,不行哟,老师,你怎么可以说:『连须真子女士也很感叹?』这样说,不就是把从别人那儿听来的事情,当作是自己亲眼看见的吗?你刚才还说源一郎先生就在那附近绑上绳子上吊,正确的说法应该要加上『听说』两字才对吧?你再怎么古怪也好歹是一位作家,这种地方必须更精确严谨才行。」

我一边把绳梯收回原本的地方,一边趁机纠正老师的错误。老师总是单方面看不起我、责备我、痛骂我,所以我心想机不可失。话虽如此,即使对的人是我,纠正完老师之后,等著我的通常一定是毫不留情又不合理的报复。

可是,这次不管我怎么等,老师都没有回嘴,也没有动手、动口或动脚。

「老师?」

我拍掉手中的灰尘,心里感到不解,于是朝著背后开口问。

「你怎么了吗?」

「我原本只是觉得好玩,想试探你一下,没想到你看

来傻傻的,却颇有洞察力。」

那个毫无疑问是老师的声音,可是说话的语气却彷佛是另外一个人。

「只是啊,如果你还没发现真相的话,恐怕还没有资格成为我的对手。」

「咦?」

我一回头,老师的双手就伸向我的脖子。

「啊!」

老师的手宛如两条凶狠的蛇勒住我的脖子。我突然无法呼吸,也无法出声。在我面前是老师那张熟悉的脸,带著犀利的微笑。在灯泡照射下的那张脸,毫无疑问是久堂老师的脸。

可是却有著关键性的不同。

「你这个小妮子真值得我捉弄。不愧是那位老师的爱徒。」

声音也是老师的声音,却不一样。

被对方扑天盖地掐著喉咙,我的身体自然而然顺势踮起了脚尖、整个人往后仰。老师和我的影子倒映在房间墙上,形成可怕的皮影戏。

此时,我听见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意识开始逐渐远离的我依然能够清楚听见那声音。我知道那个声音,也熟悉那个步伐宽度、那个走路方式。

「嘿,被发现了吗?」说完,老师放开我的脖子,站到窗边。

我一边剧烈咳嗽,双眼一边拚命跟著他的身影,视线因为渗出的泪水而模糊。

此时我看到令我怀疑自己眼睛的景象。

皮剥下来了。

他把手伸向自己的脸开始剥皮,脸皮发出声响被剥了下来。我因为缺氧的缘故,觉得自己简直像置身在恶梦之海里。

不对,这或许是梦。

「有人来打扰,所以这次就先这样。」

那个声音已经不再是老师的声音,那是另一个完全不曾听过的陌生人声音。灯泡的光线无法完全照到窗边,因此我只能看到对方的剪影,无法看清他的真面目。

当下我想起花绪那句开玩笑的话。

──家里某处一定躲著可疑人物。

可疑人物。眼前这号人物不正是可疑人物吗?

融入黑暗中嘲笑月亮的可疑黑影。

那个人打开窗子、坐在窗边,说:「后会有期了,侦探小姑娘。」

正牌的久堂老师就在对方说完这话的同时进入房间。老师与可疑人物仅仅一瞬间视线交会,两人没有半句交谈。

可疑人物像鸟儿起飞一样,从二楼窗子跳出去,消失了身影。

「等……」

我想要出声喊他,却再度咳了起来。一只大手摆在我的肩膀上。

「云雀。」老师以小而低沉──却充满力量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

我的意识在此时逐渐模糊。

手记

对方让我躲藏在这里,大概已经超过一个月。我现在仍感觉不到战争已经结束。应该说我是从听到的消息知道这一点。除了送早、晚餐来的老仆人或夫人之外,我没有机会接触外界、取得消息,所以我连今天是几月几日都不知道,只能想像外头已经变冷了,或是根据他们说话的内容推测季节。

身为逃兵的我,不敢想像自己能够抬头挺胸走在街上。尽管如此,我偶而仍会想念阳光,想念城镇的热闹。

我想念与人接触。我尚未成家,但这种时候形单影只的孤独,却深深刺痛我。不对,或许正因为我形单影只,才能够过著这种逃亡潜伏的生活。

我能够像没人注意的菌类一样,生活在这个地下,也是因为我知道没有人等我回去,我才有毅力继续下去。尽管如此,我也不是天涯孤独一匹狼。在我的故乡还有年迈的父母亲和弟弟。从小就经常有人说我和小我两岁的弟弟长得很像,可是现在我们两人的境遇却是天差地远。我是甲种体格军人,从军之后却逃兵来到这里;弟弟则因为生病留在国内。不愿意为国家打仗的人,以及出了这种人的家庭,都会被世人唾弃,所以我想我的家人大概必须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舆论压力。我这么不好过,我的弟弟和父母亲想必也是。

每次想到这里,我总会为了自己的逃兵行为感到愧疚。我对自己感到可耻。

昨天,我拋开了羞耻和面子,写下我想念与人接触。我一个人在这种地方,哪来的羞耻与面子,不过我还是姑且这么写。现在也是。

但是,昨晚,我和一个女人接触了。我和一个女人上床了。我当然不是出去外面流连花街柳巷。我没有勇气,也无法自由进出这里。而且即使我能够出去外面,这种穷乡僻壤即使走一整晚也不会找到花街柳巷,一方面是外头的时局似乎还不适合,更重要的是我身上没钱。

不是那样,我是在这里,在这个昏暗潮湿的房间里,与一个女人上了床。在一根蜡烛的微光中,她主动找上我。

她就像破蛹而出的蝴蝶──或者说脱皮的蛇,在我面前脱下胭脂红的和服。

这种情况很难称之为人与人的接触,应该要说是她主导、她为了满足自己的需求,因此单方面捕食。她是在进食。

她今晚一定也会来吧。

──我们一起玩吧。

她会以平常难以想像的妖艳声音诱惑我吧。

我这才知道。

啊啊,原来我是被豢养的。被饲养在这栋大宅里。

注7:捣麻糬 日文的「捣麻糬」和「撒谎」的发音类似。

注8:灶马 又名厕所蟋蟀,喜欢出没在灶间等地方,日式旧建筑的厕所常能看见其身影。

注9:奥菲莉亚 英国画家米雷斯(Sir John Everett Millais,1829~1896)的油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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