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旧书大宅杀人事件 第三章 啊哈哈

──夜名……夜名……一起玩。

好冷。

为什么会这么冷呢?可能是旁边有一条冰冷的地下水脉通过吧。

我在这个黑暗的地方,整天像株植物一样动也不动。不对,说植物还太好听,我是菇类、是青苔。不是花朵也不是人类。

外头到底变得如何了?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

没有人告诉我,我被隔绝在这里。这是命运吗?或许是吧。

或许我应该要对于偶而有人来访感到幸福,但我还是希望能够悠然走在外头。

啊啊,那个人今晚也来了。那个人在叫我,她在叫我。

我曾有一次被带出去外面,唯独那么一次。

那是月明星稀的半夜。对方说要保密,便牵著我的手带我前往某个山丘上。

「以昆虫为媒介授粉的植物,会以美丽的花朵引诱昆虫。但是,在人类眼里看来,也会觉得花很美,对吧?美丽的东西对于这世上的任何人事物,都存在某些强烈的吸引力。」

她这么说。我不是很懂,不过能够呼吸到外面的空气,我很开心。可是我仍必须回到那个地下室,这也是逼不得已。

一睁开眼睛就看见柚方凑近看著我的脸。

「小雀!太好了!」

「小柚……你双眼泛泪到底是怎……咕噗!」

我正要从棉被底下坐起来,柚方就整个人扑上我,差点把我压扁。这里是我昨晚和柚方、桃花一起睡觉的房间。打开的纸拉窗外头很明亮。已经是早上了。

「你不记得了吗?小雀,你昨晚去上厕所的途中,小脚趾撞到柱子角落昏了过去,结果被久堂老师搭救!我担心得要命,一直守著你呢!」

「咦咦!」

有人会因为小脚趾撞到而晕过去吗?

「我的心脏都快跳出喉咙了,此刻正若隐若现呢。」

「笑不出来!」

这种冷笑话真不像柚方的风格。不如说心脏直接跳出喉咙(注10)还比较乾脆。

「可是……我记得自己的确被掐住了脖子……」

我不自觉伸手摸摸脖子。被手掐住那瞬间感受到的真实触感与痛苦回到我的脑海里,我却无法确定那个记忆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如果告诉我那是梦的话,我也会相信那是一场梦。

「又来了吗?已经够了吧!」

「宇野山先生,别用跑的,会跌倒啊。」

宇野山先生和赤司先生从我面前的走廊上跑过,神色看来匆忙。

「柚方,云雀的情况如何?啊,醒来了!太好了……」

此时,桃花脸色难看地走进房里。她的浏海绑成冲天炮,露出了滑溜可爱的额头,似乎想掩饰睡乱的发型。

「云雀,你的小脚趾还好吧?」

「不,我的小脚趾……」

看来老师似乎对所有人随便撒了个谎。

「出事了吗?」柚方问桃花。

「是啊!」桃花跺了一下脚。「大事不好了!月绪小姐……被杀了!」

我虽然坐著,却有一种站立晕眩的感觉。恶梦似乎仍在持续。

天空是阴天,无论什么时候开始下雨也不觉奇怪。

月绪小姐的遗体躺在她私人的西式房间床上,脖子上挂著绳子。

「我……仔细确认过了!月绪二小姐的房间确实上了锁!」

眉子小姐在走廊上泪眼汪汪这么说。据说在月绪小姐睡觉之前,门锁确实从房里锁上,今天早上却开著。有人潜入房内把月绪小姐杀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

青柳巡佐错愕地瘫坐在走廊上。他昨晚留宿却出现了新的被害人,他似乎为此深感歉疚。

遗体的模样很诡异。

月绪小姐在床上安然熟睡,她的双眼紧闭,双手在胸前交握,彷佛正在祈祷──这就是她死去的样子。诡异的还不只是这样。

在她的四周环绕堆放著无数的书籍,就像棺材一样。

这是犯人摆的,犯人刻意做的,动机不明。不过却感觉不到恶意。我觉得不可思议。

简直就像是──庄严肃穆的仪式现场。

「眼前这个是书葬吧。」

看到这景象后,久堂老师这么说。

来到月绪小姐房间的只有老师、奉二先生,以及员南先生而已,没看到其他人。这也是当然,不会有人想要跑来观赏遗体吧。

「这样一来受害者就有三名了。事到如今已经不容等闲视之。不对……早在第一桩命案发生时就已经不能等闲视之了。」

员南先生语气沉重地喃喃说著,一边调查房间里的情况。

「书柜是空的。遗体四周堆高的书,应该是从房间的书柜上挪过去。但是,这次是勒毙……和之前的做案手法不同,这次没有砍下头颅。」

的确与须真子女士、雪绪小姐时不一样。

「员南先生,是因为那首歌……」

我这么说完,他就「啊啊」皱起眉头,想起这件不祥的事。

「就是那个令人十分不舒服的模仿歌词杀人吗……」

「雪绪小姐的时候是『亭午割稻晾于西』,凶手虽然没有仿照歌词里的『晾于西』,不过凶手把『砍头』当作在『割稻』。而月绪小姐的情况则是符合下一句的『大祸时绑起稻子』,这样应该没错吧。凶手沿用『绑起』这个动词,将月绪小姐的脖子像绑稻子一样绑紧……勒死她。」

「凶手使用的似乎是绑稻草等所用的绳子。根据那位男仆的说词,这是摆在大宅后侧农具仓库里的绳子。」

被当作凶器使用的粗绳陷进月绪小姐白皙纤细的脖子里,留下了鲜明的红黑色绳痕。

我忍著恐惧、不愉快和悲伤,仔细搜查月绪小姐的房间。我认为现在不是逃避的时候。

于是,我找到了奇怪的东西。

「这个污渍是?」

月绪小姐房间地板上铺著地毯,我发现房门口附近的地上沾著模糊的污渍,试著以手指摸摸看,没有湿气;试著闻闻味道,有一股微弱的气味,我曾经闻过,却无法立刻想起是什么东西。

「我对自己感到害怕,即使面对月绪的死,我也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看样子我已经对亲人的死感到麻木了。」

我听见检查完遗体状态的奉二先生这样感叹道。我能够明白他的感受。与第一次不同,第二次、第三次面对亲人遗体时,心里会对一切毫无感觉,甚至觉得已经受够了,即使面对的是一个「人」的死亡也是如此。

根据奉二先生检查的结果得知,她已经死了大约五、六个小时,死因是绳子勒颈造成的窒息死亡。六个小时之前,也就是说,事情发生在我昨夜进入源一郎先生的房间之后。

从时间上看来才过一天,不对,应该是半天,已经有三个人被杀。这已经称得上是恶梦了。

「不过她的头部有明显凹痕。从伤口的形状看来,我想应该是遭到镰刀的刀柄殴打。犯人先让月绪晕过去之后,再缓缓勒住脖子……把她勒死……」

我忍不住想像那个场面,心情因此变得阴郁。

「犯罪现场在哪里呢?」

「当然是这个房间啊。」

老师立刻回答员南先生的问题。

「你如何知道?」

「用你那双凶恶的双眼,仔细检查脚下吧。」

「你有什么资格指使我!」

员南先生出言反驳,但还是乖乖检查了地上。我也跟著一起检查。地上散落著细屑。

「啊!这是稻草吧!」

粗绳是以稻草编织制成,而掉在脚下的就是粗绳的稻草屑。

「粗绳勒住月绪小姐的脖子时,因为绳子表面摩擦而掉落不少碎屑。」

这表示她是在这里遭到勒毙。

须真子女士的头颅后来被放置在玄关,雪绪小姐的头颅却不知去向。

奉二先生表示自己对于死亡已经感到麻木,其他人也似乎抱持同样感受。每个人在悼念逝去的家人之前,首先想到的是自身安危,以及对于未知凶手的恐惧。

未知的凶手。

我昨夜的确遇见疑似凶手的人物。应该没错。但是,事到如今我也无法分辨那是现实或是梦境。也许我真的只是撞到小脚趾晕过去而已,也许那只是我晕过去之后所作的梦。

我逐渐失去了自信。

在那之后,大家一起吃早餐。女佣眉子小姐在这种早晨也没有懈怠,替我们准备餐点,但是几乎所有人都留下了大半食物没吃。无法下咽。我也一样没有半点食欲。

「抱歉,我晚到了。」

最晚进来吃早餐的人是赤司先生,他似乎在房里更换脸上的纱布。

他拨高稍微遮住耳朵的头发。脸上的伤势似乎仍不太乐观。

「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反应过度……不过……早餐里应该不会被下毒吧?」

「怎么可能!」

听到宇野山先生的质疑,眉子小姐悲伤大喊。「你这人未免太没神经了!」当场怒骂的是桃花和花绪。员南先生则早早就离席去玄关抽菸了。

可是在气氛

如此凝重的饭桌前,也有人不改他旺盛的食欲。

「怎么了,云雀,你不吃吗?那个味噌汤可是比你煮的好喝数倍喔。」

就是坐在我右边的久堂老师。他不断伸出筷子夹菜,根本像来错了地方。看样子不管是下雨也好、枪林弹雨也罢,甚至是发生命案,都不会影响到老师的胃。

我叹口气,看向坐在我左边的枯岛先生。

「这道麻酱凉拌很好吃。」

这一位也不遑多让,他正抓著眉子小姐称赞她做的菜。眉子小姐双颊绯红,为枯岛先生的赞美感到不好意思。老师和枯岛先生联袂称赞眉子小姐做的菜,我却一点也不觉有趣;我之前也亲手为他们两人下过厨,他们却不曾如此这般称赞我。

可是,饭后老师一喝到眉子小姐冲煮的咖啡,立刻把眉子小姐凶了一顿:「你这是在开我玩笑吗!」

「咿!」

眉子小姐十分害怕地双手抱头缩起身子,像遇到打雷时的孩子。

「难喝死了!难喝到无药可救!这是什么!河底泥吗?还是工厂排出的废水?」

「她在其他事情上都做得尽善尽美,唯独煮咖啡却十分不得要领……」

奉二先生以充满歉意的表情向老师道歉。

「哼哼。」

一提到咖啡,就没有人能赢我──我暗自得意著。「你的表情显得很自豪喔。」桃花轻轻戳了下我的脑袋。

「气死我了……这下子我像吃了一嘴泥巴。」

老师一眨眼就变成不悦的表情。

「换个角度来说,那个咖啡正是毒药吧。」

宇野山先生这么说,却让现场的气氛变得更尴尬。

老师是重度咖啡爱好者,餐后和写作时总会喝咖啡,不喝就会心情不好。一旦他的心情不好,不晓得为什么就会敲我的头敲个过瘾。比方说现在。

「别把人家的头当作水球一样咚咚敲个不停啊!」

「云雀的脑袋瓜里只装著水和寒天,敲起来的声音真好听!」

这时候门突然打开,跳次郎先生跑进来。

「事出突然,听说联外道路在今天之内就会修复了。」

收到来自镇上的第一手消息,跳次郎先生连忙赶来告诉我们,并说为了帮助修复道路,他将立刻和村民们一同外出。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都十分开心。警方抵达之后,就不会再有人牺牲,而这个令人难以忍受的情况也将结束了吧。

结果我的早餐几乎没吃,但我不是因为沉浸在命案的恐惧里,而是拚命在脑子里思考解决命案的方法。

早餐过后,我再度前往庭园调查,为了验证老师昨天表演的那套诡计。

池水似乎仍带点红色。昨晚雪绪小姐的鲜血溶入了池水里。池子深度不到一公尺,范围可达围墙前,那一带有茂密的夹竹桃,在我们抵达这栋大宅时也曾经见过。我拨开夹竹桃树枝检查围墙屋顶,围墙屋顶的高度比我的身高略高,要摆上物品不难。

「东西从这里掉落的话……」

这样假设之后,我看向底下的池子。原来如此,如果只须弄出声音来的话,的确只要一颗大石头,不需要尸体也能办到。

「我看看……」

我抓著池畔的树枝,试图凑近看进水底。这座池子最近大概不曾清理吧,池面满是青苔和落叶,无法清楚看见池底。于是──

「你在做什么?」

背后突然有人说话。

「哇啊!」

我吓了一跳,不自觉放开抓著树枝的手。

「咿啊!我要掉进池子里了!」

「呀啊!小雀要掉进池子里了!」

开口说话的那个人拚命伸手想要抓住我的手,我却还是跌进了水里。

「小柚太过分了!」

「对不起嘛!」

我从池子里抬起头来,就看到柚方双手合十摆出在拜佛像的动作。这个动作如果配上「请安息吧!」这句台词,也完全合理。

「呜呜……好冷……」

我浑身颤抖。虽说是夏天,不过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突然掉进池子里,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再加上这座池子是连续漂浮过两具尸体的地方。

我只想快点上岸弄乾衣服。这么想著,在水里往前踏一步时,脚下碰到了某个东西。

「……嗯?我的脚好像……啊!该不会是这个!」

明白脚下碰到的是什么之后,我欣喜若狂,忍不住潜进池子里捡起那颗圆滚滚的物体。

「找到了!是石头!果然是从围墙上掉到这里!」

那颗石头正好有一个人的脑袋那么大,上面没有青苔,因此可以判断是最近才掉进池子。

「小柚,你看你看!是石头!不是大田螺喔!」

我喜孜孜告诉柚方我的发现,她却对我投以十分悲伤的表情。然后──

「小……小雀终于坏掉了啊啊啊!」

她哭了出来。

「都怪我把你推进池子里,害你弄掉了脑袋的螺丝啊啊啊!」

她看到我突然整个人潜进曾经发现尸体的池子里,捡起一颗很普通的石头,并且还为此狂喜,似乎认为自己要负起很大的责任。

「不是啦!我是认真的……嗯?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呀哈哈哈哈哈!」

我连忙想要解释,却有东西接二连三戳著我的臀部,因为实在太痒了,我忍不住大笑。

「哇啊!好痒!鲤鱼……鲤鱼!」

有珍奇的物体掉进池子来了!是食物、是食物──池子里的鲤鱼聚集在我四周不停戳著我。我受不了搔痒,原本拿在手里的石头也再度掉进池子里。

「哇啊!小雀真的坏掉了啦啊啊啊!」

「啊哈哈好痒啊啊……呜、呜哇啊啊!」

我已经不晓得自己是觉得冷还是觉得痒了。不知所措的我莫名其妙地又哭又笑。我不是觉得悲伤难过。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彷佛我的心灵开始深呼吸。沿著脸颊流下的是有意义的泪水,彷佛停滞不动的水朝著下游流去。

接二连三发生恐怖命案的恐惧与紧张,差点压垮我的心,现在它似乎恢复健康了。

多亏柚方,让我的心能够找回它的柔软。

我们两人又哭又笑。

等待衣服弄乾的期间,我借了花绪的和服换上。长度虽然偏短,不过与西式成衣不同,即使穿上偏短的和服仍然有模有样。

「哈啾!」

我打了一声奇怪的喷嚏。

「那是雪绪大姊以前的衣服。」

花绪昨晚睡觉时大概仍在哭吧,双眼依然红通通。

「侦探姐姐,你一定要揪出凶手喔。」

明知警方不久就会抵达,花绪还是对我充满期待。看著她坚定的视线,重重点了一下头。

「别担心,相信我。」

我和柚方,这次还加上桃花三个人一起来到大宅后侧。穿过土墙仓库旁,那儿有一部份没有围墙,是后门。这条路是我换好衣服后向奉二先生打听来的。后门外面是一整片竹林,也是通往后山的登山口。

夏天早晨的山风吹进和服衣袖里,感觉很舒畅。柚方像母亲在称赞女儿一样,频频称赞我的和服打扮可爱。

「小雀能够恢复正常真是太好了。我刚才甚至下定决心要照顾你一辈子了呢。」

「你居然还想到这种事?我一直都很正常啊!」

「话说回来,云雀,你刚才向那个孩子重重点头挂保证,真的不要紧吗?」

「嗯,虽然还不至于能够马上破案,不过掉进池子里时,我想到一件事。」

应该说「想起」。

「人体一冷,血液循环就会变差。姑且不提好坏,冰冷的确会对人体产生影响。」

「话是没错,可是为什么要提这个?」

「遗体也一样,遇冷就会产生变化。应该说『很难产生变化』才对。」

我回头看向刚才经过的土墙仓库。

「遗体被发现之后,暂且安置在土墙仓库里,一方面是因为现在是夏天,继续放在原本的地方只会快速腐败。」

「这么说来的确如此。」

土墙仓库利用厚实的土墙阻挡外面的热,因此仓库里十分凉爽。

土墙仓库里现在摆著须真子女士、雪绪小姐、月绪小姐三人的遗体。大概是一想起这项事实就背脊发冷吧,柚方紧抓住我的和服衣袖。我们继续走在竹林里。

「可是,站在凶手的角度来看,冷却遗体的意义又不同了。」

「哪里不同?」

「也许凶手希望延迟尸体现象。」

「尸体现象?」

「意思是人体在死后逐渐出现的各种现象。一般常说的『死后僵硬』也是其中一种。须真子女士的遗体从池子里拉上来之后,奉二先生立刻进行了检查,因此能够从死后僵硬的状态大致推测出死亡时间。可是,若是凶手在杀人之后立即冷却遗体的话,就能够在某些程度上阻止尸体现象发生。」

「也就是说,凶手冷却了须真子女士的遗体,混淆死亡时间吗?」

「当时根据奉二先生的检查,须真子女士遭

到杀害才经过短短三、四个小时。反推到发现遗体的四个小时前,正好是我们抵达大宅之时,因此我们询问不在场证明时,自然也会以那个时间为标准。可是,假如凶手在我们这些外来者抵达之前,早已杀害须真子女士,并且把她的遗体冷却、延缓尸体现象发生的话,一下子就缩小了有嫌疑者的范围了。」

风吹响竹叶,竹杆互相摩擦,在竹林间喀喀作响。

「可是……冷却遗体要怎么做?只是摆在稍微凉一点的地方,应该也没有什么效果吧?」

没错。若是摆在静止不动又被太阳加温的池水里,不会有效果。摆在厨房的冰箱里似乎不错,可是成年人的身体恐怕很难放进去。最后,我想到了一种可能,现在正要过去确认。

「……你们两个也听到了吗?」

我伸直身子,手摆在耳边。柚方和桃花也模仿我的动作,对著竹林那一头竖起耳朵。

「……啊!水声!」

「我刚才问过花绪,她说大宅后山里有一条冰凉的小溪!」

我们踏响草地跑过竹林。嫩绿竹叶随风翩然飞舞。从云层密布的天空射下的阳光朦胧穿过林间缝隙,照在我们脚下满是青苔的岩石上。

「找到了!」

竹林里突然出现一条水流清澈透明的小溪。我蹲下把手伸进溪里,溪水极度冰冷。半夜或黎明时的水温或许会更低。

「凶手就是把遗体浸泡在这个水里吗……」

桃花喃喃说著。我们稍微走往上游一看,那儿有个可容纳一个人漂浮的大深渊。仔细搜查这个地方,就会发现附近岩石上留有较新的足迹。岩石上的青苔有一部份剥落了,但那是草鞋的足迹,任何人都有可能穿,我不晓得警方的鉴识能力如何,不过至少我没有能力从这个状态锁定凶手穿的鞋子。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有人从这里拉了东西上来。

「等警方来了之后,一定要马上告诉他们这项发现!」

柚方难得兴奋地手舞足蹈这么说。

「没错。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件事必须调查。」

我转身走回大宅。

「你要调查什么?」在我身后的柚方问道。

终于再次看到那座土墙仓库时,我指著它说:「调查遗体。」

「咦!」

「我、我也很害怕……可是我是侦探,必须加油!」

「加油!」我嘴上不断这么说,同时站到土墙仓库的拉门前。我用今早向跳次郎先生借的钥匙打开挂锁,拉开土墙仓库大门,里头还有一扇木制拉门,一拉开就发出庄严肃穆的喀喀声。

里头比我想像中更凉一些。我告诉柚方她们可以在外头等,不过她们两人都紧蹙眉头、鼓起勇气跟在我身后进来。

从高窗射进来的阳光,让人看见尘埃在半空中飞舞。

日式装订书、骑马钉装订书、绘本、合订本、文献和卷轴──土墙仓库里保存的东西都比主屋里的更古老。脚边堆叠著大大小小的沉甸甸置物箱、木箱、行李箱、闲置的餐具等。

我们像毛毛虫一个挨著一个慢慢前进,走向放置须真子女士等人遗体的土墙仓库深处。

「我也是第一次进来这个土墙仓库。」

柚方早已缩起肩膀胆颤心惊。

「我们这样好像少女侦探团。」桃花喃喃说著。

明明可以请老师或枯岛先生陪著我们一起来,我们却执意逼著自己进来挑战,这部份的确很像少女侦探团。

终于看见须真子女士、雪绪小姐、月绪小姐的遗体了。

三具盖著草席的遗体,并排摆在土墙仓库角落。我肚子一用力,双手合十拜了一下之后,依序揭开草席。须真子女士和雪绪小姐的遗体没有头;月绪小姐的铁青脸上浮现痛苦的表情。

她们当然已经不会动、不会说半句话,但是她们的遗体仍然可以告诉我们某些讯息。不是透过词汇、表情、动作,而是遗体存在的方式,应该能够告诉我们什么。

我这么想,并仔细观察后,发现须真子女士的指甲里夹著些许物质。第一时间我以为是泥土,后来发现不是。

「这是……皮肤的一部分?」

听到我忍不住这么自言自语,柚方也从我身后战战兢兢凑近看过来。

「皮肤?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这也许是凶手的皮肤。听过吗?被害人在被勒住时会抵抗、搔抓自己的脖子或凶手的身体,留在被害人脖子上的抓伤就称为吉川线,也是很重要的线索之一。这个线索……不仔细看真的不会察觉,不过……」

遗体一定因为长时间浸泡在小溪的水里,洗去大部分证据了。

「痛苦挣扎也就表示须真子女士在头颅被砍下之前,曾经先遭到勒颈失去意识。凶手的身上某处应该也留著伤口。」

桃花在柚方身后发表意见。接下来我也同样仔细检查雪绪小姐和月绪小姐的遗体,她们的指甲里却没有发现同样的东西。

我们在无法说话的遗体前沉思,期待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

「还我头来!」

「呀啊!」

背后突然有人大吼,我们三个同时跳起来,最意外的是桃花居然跳得最高。

「怎、怎、怎么突然冒出来!」

站在那儿的是久堂老师。

「哦哦,你们跳得很高呢。」

他似乎对于成功惊吓三位少女感到很开心。见到他的反应,我们三人异口同声说:「这种玩笑太过分了!」可是老师丝毫没有半点反省的意思。

「老师你真的是每次每次每次都这样!」

「先别叨念我了。更重要的是,云雀,你在这种地方卖什么油?你什么时候从侦探转行卖油(注11)了?待在土墙仓库里卖油,不会有客人上门噢。你真缺乏做生意的才能。」

「你在说什么?我可是努力想要找出凶手的线索啊!」

「傻瓜,如果是那样的话,应该有必须优先调查的事情吧。」

「咦?」

「跟我来。」

我和柚方她们道别后,跟著摆出不容争辩态度的老师身后回到大宅里。一上二楼,正好遇见在到处检视藏书的枯岛先生。

「枯岛先生,你还在闲逛找书啊?」

枯岛先生的脑子里似乎真的只有书。

「嗯,因为我能够做的只有这个了。」

「推理就交给小雀喽。」他说。真是个马上就能区隔自己的喜好与立场的人啊。不对,与其说懂得区隔,或许他只是单纯对其他事物不感兴趣罢了。

「正好,宗达,你也来帮忙。」

我和枯岛先生就这样被带进位在二楼尽头的源一郎先生房间。

「啊!对了,日记!」

我总算想到这件事。应该说想起。我昨晚来这里也是为了找日记本。我,应该有来才对。

可是那无法分辨是梦境或是现实、不可思议又可怕的经验让我晕了过去,直到今天早上才醒来。接下来马上就得知月绪小姐被杀,我因此完全忘了日记的事。

「我看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找,没想到你却老往奇怪的方向去。首先当然应该先找出当家的日记吧。」

「学长虽然这么说,不过他刚才为了小雀,去向奉二先生请求准许搜查这个房间了呢。」

枯岛先生小声对我说。不愧是老师,我虽然不甘心却不得不佩服他很懂得妥善处理事情。

「哎呀呀,云雀小时候还比现在聪明伶俐呢。」

老师故意这样叹息说。最后还说我真是脑袋构造杂乱的孩子。可是他说得的确没错,这里仍留著线索。

「说得没错!不能再拖拖拉拉了!我们一起找出源一郎先生的日记吧!动作快!」

「这话还轮得到你说吗?」

我拍打正在咒骂的老师臀部催促他,老师当然也狠狠踹我的屁股回敬我,不过他还是帮著我一起找。枯岛先生早就开始检查书柜上的书;那个样子该怎么说,就是和往常一样。

仔细检查书柜每个角落的同时,我突然抬头仰望天花板的横梁。一家之主就是在那儿上吊。我想像那幅景象,接著那个掐住脖子的真实触感回到我的脖子上,就是那个装扮成老师模样的可疑人物那双手的触感。我不由自主发抖,弄掉了拿在手里的书。

那个可疑人物就是犯下所有谋杀案的凶手吗?

「云雀,你看起来心不在焉,脸上的表情像是被亡魂附身了。」

「老师……我昨天夜里在这里被人勒住脖子,对吧?」

「这个嘛,我没有亲眼看到那一瞬间,只看见有某个东西停留在窗边。」

老师并不打算在此对于昨夜的事多做说明。我虽然无法释怀,不过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凑近往壁橱里看。

「啊……」

那儿摆著绳梯。和我昨夜的记忆一样。那些事情果然不是梦。我凝视著那个绳梯,试图回忆起当时的情况,可是记忆很破碎,我无法如愿忆起细节。不过,那个绳梯突然给了我一个灵感。

「如果是用这个方法的话……」

「我好像找到日记了。」

我正在犹豫著该不该确认,就听见枯岛先生说在书柜后侧发现几本笔记本,内容看来是流水帐。枯岛先生头上沾著尘埃,却一点也不以为意。我暂且放回绳梯,走近枯岛先生。

打开一看,那些的确是日记本。上面以神经质的字迹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看来一本似乎正好是一年份。」

一共有二十册,第一册是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的日记。

──○月X日 宝生犀星的初版书顺利取得。今晚似乎能够喝个好酒。

──▽月□日 听说东京市出现了几本珍本书。预定周末前往。

──X月○日 最近收纳藏书的空间明显不足。必须尽快增建房子。

虽说是日记,不过内容比较像是每天的流水帐,几乎都是条列式书写。

「全都是与书有关的事情……看来他从以前就是这样的人。」

感到错愕的同时,我也钦佩他的热情。

「咦?没有昭和十七年到二十一年(一九四二~一九四六年)这段期间的日记?」

「应该是从军上战场去了吧。他从昭和二十二年(一九四七年)又开始写日记,不过从这时开始多少都会提到战地的经历。」

的确正如老师所云。

「可是,怪了。」

提出质疑的是枯岛先生。

「源一郎先生退伍应该是在昭和二十一年才对,奉二先生这么说过吧。为什么他空白了一整年没写日记呢?」

「不对,他在二十一年应该也有写日记。」说完,老师在摊开的日记本摆上另一本书。

「欸?这是……」

枯岛先生突然惊呼。那本书没有封面也没有封底,只有内页被拆了下来。顺便补充一点,那些内页是谷崎润一郎的《细雪》。从内容来看,应该是上册。

「这本被摆在那边书柜的角落。看,封面被乾乾净净拆下来了,所以应该不是不小心撕破的。源一郎先生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他是因为什么企图,所以把《细雪》的封面给拆了?

「《细雪》是谷崎在战争时为月刊撰写的作品,内容讲述四姊妹的故事,不过因为内容优美且太过女性化,不适合正在打仗的日本,因此当时没有刊登。尽管如此,他还是在昭和十九年写完这本上册,听说只印刷了两百册分发给亲友。爱书胜过一切的源一郎先生不可能拆解那么珍贵的两百册稀有书,所以我想这应该是战后的昭和二十一年重新出版的作品。」

「一般是这么说的。」枯岛先生说。

「被拆下来的封面到哪儿去了?」

我以拇指抵著嘴唇沉思著。

「难道……《细雪》的书封是贴在那本找不到的昭和二十一年日记本外头做为伪装?」

「很有这种可能。」

老师点头。

「也就是说,找到书封是《细雪》上册那本书就行了,对吧!」

「大概是。」枯岛先生摸摸我的头。

「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晓得哪一天会被人看到,所以他把日记本伪装成一般书,就能够混在大量的藏书里。这就像把树叶藏进森林一样。那本日记的内容居然需要这般费事隐藏……」

一定是写了什么不希望被人看到的内容。将大把热情投注于收集、凑齐、保管藏书的源一郎先生,一定是无法丢掉自己的日记。日记也可以看作是名为「自传」的小说,丢掉日记以他的个性来讲办不到。

「这下子非得找到那本日记不可了!」

有了那本日记就能够厘清沟吕木家与伊坂家过去发生过什么事。可是,就像故意扫腿绊倒踩著喜悦步伐的我,老师坏心眼地说:

「你傻呼呼觉得开心固然很好,不过你打算怎么从这栋藏书满溢的旧书大宅里找出《细雪》的上册?」

「呜……」

我不自觉转头看,源一郎先生的房间里到处都是书。外面走廊上也都是书。一楼则有更多的书、书──这是一座书本搭建而成的书本迷宫。

「就……只能够一本一本寻找……」

「听起来距离破案遥遥无期吶。」

我无法可反驳。可是这个时候出手相助的又是枯岛先生。

「啊啊,应该有办法。我想我可以找到。」

「真的吗?可是到底要怎么找?」

我满心期待地贴近枯岛先生,结果他笑著对我说:「小雀你太靠近了,女孩子不可以这么靠近男人喔。这已经是可以接吻的距离了。」我满脸通红往后退开后,枯岛先生再度开口:

「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我昨天和今天已经大致掌握这栋屋子里所有书的摆放逻辑与这些书的位置关系,所以我想只要缩小范围,很快就能找到。」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

「咦?你说什么?这栋大宅的?枯岛先生……你刚才说的是这栋屋子的什么地方有什么书,你已经全都记住了吗?」

「嗯,记住了。」

我现在才想起,枯岛先生从昨天起始终持续调查大宅里的藏书。即使有我和桃花两个拖油瓶、有赤司先生遇袭的事件,他也完全不在意。就连刚才他也在四处游走、浏览二楼的藏书。他,只有他一个人仍在继续著目眩神迷的旧书大冒险,不管大宅里发生任何状况。

这个人并非只是因为个人喜好或痴迷,所以在到处检视屋里的藏书。他眼睛看到的一切书柜资讯都存进了脑子里,成为记忆。

「因为我能够做的只有这个。」枯岛先生又说了与刚才一样的话。

尽管我和枯岛先生的交情不及老师那么长,倒也算认识他很久了,可是我这才再次体认到,从与老师不同的角度上看来,这个人也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人物。

「枯岛先生……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个时候的我眼睛一定瞪得老大吧。他不解地笑了笑,说:「我是旧书店的老板啊。」

「好了,云雀,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为了锁定凶手,还有其他必须调查的地方。」

离开源一郎先生的房间来到一楼后,老师突然用手抓住我的头。

「那么,我就去进行能够帮助女学生侦探的工作了。」

枯岛先生挥挥手,消失在旧书迷宫里。目送他的背影离开后不久,老师就拉著我,说:「走吧。」可是我们前进的方向、楼梯旁边、延伸往一楼深处的走廊那一头,有人吞吞吐吐叫住我们。老师一转身,被他抓著脑袋的我也很自动地整个身体转向声音出处。

眉子小姐站在厨房门口。

「那个……有件事情想要告诉侦探小姐……关于昨晚的事。」

她四处张望,确定没有其他人在场。想不到有人突然提供消息,我和老师面面相觑,接著走近她问道:「你看到了什么可疑人物吗?」

「不是,还不到可疑的地步……事实上……昨天晚餐过后,我领著众人前往房间时……那个时候负责替宇野山先生和赤司先生带路的是雪绪大小姐,但是她迟迟没有回来,于是我前去找她。因为我想和她讨论关于夫人葬礼的事情,以及很多今后的打算……结果,我看到大小姐和赤司先生站在距离宇野山先生他们的房间不远处的走廊上谈话。」

「他们两人单独站在那里说话吗?」

「是的,而且气氛很凝重……或者说严肃……我不自觉躲进角落,感觉上我不应该看……」

「你听见了什么谈话内容吗?」

老师靠近眉子问。

「呃……断断续续听到一些……伪装自己不好等等……大小姐这么说。赤司先生似乎很坚持在否认什么。」

以上就是来自眉子小姐的情报。我把她的话确实记在脑子里之后,向她道谢。结果她以超乎预期的十分苦恼表情逼近我。

「那个……云雀小姐!」

「是、是的!」

她那张朴素又工整、讨人喜欢的脸近在我眼前。结果老师、我和眉子小姐以诡异的形式彼此把脸凑近。

「请努力解开谜团!我会在暗处守护著你、替你加油!」

眉子小姐执起我和老师的手上下晃动。

「一切交给这位云雀就没问题了。大船,是的,请当作你是在搭乘坚硬大理石打造的船只一样,放心吧。」

老师又和往常一样刻意夸张吹捧我找乐子。可是我的确也希望眉子小姐对于这件事情能够放心。我也顺著老师的话抬头挺胸,说:「是的,请交给我吧!」

「呃……大理石不能碰水又脆弱,而且会沉下去吧?」

「没错!你真厉害,居然注意到了。」

听到眉子小姐的纠正,老师得意洋洋笑著。「啊啊,我果然没弄错!」眉子小姐不晓得为什么也很开心。

在不知情状况下自鸣得意的我的立场,又该怎么办?

与眉子小姐道别后,我们接著拜访在房间里休息的宇野山先生。

「怎么,你们还在玩侦探游戏啊?」

他没好气地说,不过我们既然已经来了,就不可能和他客气。

「我们想向你请教昨晚的事。」

我旋即问问他昨天晚上的事情

柚方小时候曾经多次造访这个家。她居住的本家到这里必须跨过整个县,距离不是太近,所以没办法常来。尽管如此她还是有印象。源一郎和须真子都很严格,年幼的柚方觉得他们两人很可怕。不过她与三姊妹感情很好。一方面是柚方本身的个性就不容易树敌,因此她们总是很乐意让她加入一块儿玩。当时花绪和穗积还是会尿床的年纪。

但是,源一郎自杀了。然后须真子、雪绪、月绪都被杀了。被砍下脑袋、成了可怕的模样。她再也无法正视那些她所熟悉的脸、表情。没有办法,她办不到。

柚方尽了全力才勉强没让她的心崩溃,否则她早就吶喊、放声大哭、想要冲出大宅了。悲伤、不安、恐惧、不合理就快要压垮柚方。

在这种状态下,她还能够勉强保持理性,都要归功于那个人。

花本云雀。

她的好朋友。

沟吕木柚方最喜欢花本云雀了。她独特、讨人喜欢、直率、是柚方认识的朋友之中相处最愉快、最豪爽的女孩子。

是的,从上高中认识彼此后就十分愉快。云雀最爱看书,绑著可爱的辫子,总是充满活力。

刚开学的四月,校内发生了一起事件,柚方被卷入那起事件,但是当时意想不到地活跃解开谜团、解决事件、帮助柚方的人,正是云雀。这就是她们成为好友的契机,同时也是柚方认为云雀格外重要的契机。

随著她们的感情愈来愈好,柚方看到了云雀更多不同的面貌。她住在满是书店的不可思议街道神田神保町,了解冲煮咖啡的方法,而且与大她十五岁的古怪推理作家交情匪浅。

柚方觉得云雀真是个独特的孩子。

但是,最近的云雀不只是这样。听说她开始当起了侦探。问过她本人之后,她主张:「我才没有开始当侦探,我是被迫的!」柚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她觉得侦探很像云雀的风格。

女学生侦探云雀。很好听,不是吗?

她在心里这么想。

云雀似乎早已在柚方不知情的时候,解决了好几起案件。是的,柚方还没有亲眼目睹过传说中女学生侦探活跃的样子。那个云雀是以什么方式解决难解案件,柚方无法想像那个与人为善、胆小、音痴、路痴,一颗心却比任何人都柔软的云雀,利用尖锐的推理揭发犯人的样子。

柚方与桃花一起乖乖待在房间里,那位长相可怕的推理作家过来这样说:

「女学生侦探要开始解谜喽。」

而且笑得十分愉快。

所有人再度集合在第一天被领进来的那间日式客厅里。

客厅的右手边是沟吕木家的奉二、穗积、花绪、跳次郎、眉子;靠近走廊的左手边是柚方、桃花、员南,背取师宇野山和赤司则跪坐在一旁。

云雀站在中央。她的衣服似乎还没乾,所以仍旧穿著借来的和服。两条辫子往后拨,脸上带著凛然的表情。那就是身为女学生侦探时的脸吧──柚方这么想。

久堂不晓得为什么待在云雀的斜后方。难道是担任助手吗──柚方心想。现场没见到枯岛先生的身影。

「我已经照你所说,把大家都集合过来了。你真的知道凶手是谁了吗?」

说这话的是站在柚方等人后面的青柳巡佐。他以狐疑的眼神看著云雀。

「云雀收集资讯,深入调查,犀利推理之后,终于看出了真相!」久堂流畅地说。

「你不会说得太夸张了吗?」云雀小声对他说。坐在最靠近他们的柚方听见了。

「我、我看出了!真相!」

结果云雀只有顺著久堂夸张的介绍说下去。

「不通知枯岛先生可以吗?他还在找日记本,我们却抢先一步把谜团解开了。」

「没关系。要从这栋难搞的大宅里找到宗达,也很麻烦,再者即使放著那家伙不管,他也能够继续随心所欲浏览与日记无关的藏书。而且等不及找到日记本,就发出豪语,说已经明白真相的人,不正是你吗?」

「话是没错……」

「既然这样就快点开始啊。」

她,云雀表示自己已经看穿了在这个家里发生的沉痛悲惨凶杀案真相了。

柚方怀抱支持的心情,凝视著云雀的背影。

「容我依序为各位说明。」

我在脑子里折著手指,把要说的事情确认一遍后,开口说:

「首先是须真子女士被杀时的情形。我试著将时间和每个人所在的地点等,重新确认一遍之后进行推理。我和花绪在庭园池子里发现遗体是在下午四点三十分过后,当时,除了枯岛先生与跳次郎先生之外的所有人都在日式客厅和檐廊。

我们原本在檐廊吃西瓜,一开始是听到池子那边传来某个东西落水的声音。因为这个缘故,花绪带我去看池塘的鲤鱼,我们才走向那里。当时的水声,以及我们立刻发现遗体,使我当下误以为是有人把须真子女士的遗体扔进池子里,但是事实上并非如此,即使人待在日式客厅里,仍旧有可能弄出那个水声,手法正如昨晚老师所表演的一样。」

「如果只是为了把遗体丢进池子里,没有必要特地选在众人集合在同一处的时候动手。既然要做,应该选在所有人各自分散、没有不在场证明的时候进行更好,如此一来,大家就会把焦点摆在『到底是谁做的』。」

青柳巡佐这么说,员南先生也重重点头。

「没错。凶手的目的就是为了弄出落水声,只要能够让我们听见声音就够了。然后凶手也进一步对遗体动了手脚。」

接著,我提起今天早晨和柚方等人见过的那条深山小溪。

「当初大致调查之后,认为须真子女士死亡约三、四个小时。若是在那个时间范围内的话,当时在大宅的所有人都有嫌疑。但是,事实上不是这样。须真子女士在更早之前,我们抵达之前就已经遭到杀害。凶手杀死须真子女士,将遗体运到小溪去,在那儿切下头颅,八成也是在那儿清洗鲜血吧。最适合进行这些事情的时间,我想应该是半夜或接近黎明时。」

「咦?可、可是……我早餐之前去查看她的情况时,夫人的确人在棉被底下?」

惊讶不已的眉子小姐紧抓住围裙,这么说。

「当时你确实看到须真子女士的脸了吗?」

「那、那个……她整个人躲在被子底下,所以我没有……看到脸。」

被这么一问,她的回答愈来愈小声。

「然后,哪一位知道当时其他家庭成员分别在做什么吗?问起早餐之前的时间的话,我想每个人恐怕几乎都还待在自己房间里吧?」

「我说得对不对?」听到我这么问,跳次郎先生证实我的想法。

「我那个时间在一楼,的确还没有半个人下楼来……」

「我……大概还在睡觉。」

「我也是……」

花绪和穗积也跟著这么说。也就是说没有人有不在场证明。

「若是这样的话,眉子小姐前去查看时遇到的人,非常可能是假装成须真子女士的其他人,也就是凶手。」

「这是多么大胆的行径啊……但是,由那个犯案时间来想的话,从东京来的旧书店相关人员,就被排除在杀害须真子女士的嫌犯名单之外了。」

青柳巡佐紧盯著我们看,接著若无其事地把视线转到沟吕木家族成员的身上。

「就是这样,凶手不是外来者,而是家里的人。我接下来要提的事,也进一步提高了这种可能性的证据,就是上个月底源一郎先生的死亡。」

「与父亲的自杀有什么关系?」

花绪不安地缩起肩膀。当著身为女儿的花绪面前提这件事是在折磨她,但我坚定地往下说:

「源一郎先生不是自杀,而是他杀。」

「他杀!」

听到这句话,不只是花绪,所有人都睁大了双眼。

「可、可是……那个状况怎么看都是自杀。也有绳子勒出的皮下出血痕迹。那个证明他毫无疑问就是在那里上吊死亡。警方也判定是自杀……」

安抚了极度困惑的奉二先生之后,我来到走廊上。

「我们去一趟源一郎先生的房间吧。我会在那儿重现源一郎先生被杀的情形。」

「重、重现?」

每个人都满心不解地站起身。

「啊,跳次郎先生,在我们上二楼之前,有个东西请帮我准备一下……」

我对他交待完毕后,带头上了楼梯。

源一郎先生的房里满地是书,很难容纳所有人进房,所以我先拆下纸拉门,让众人站在走廊上观看。我代表大家进入房间后,首先指著天花板的横梁。

「源一郎先生是用绳子从横梁那一带上吊的吧?以书本代替踏台。」

「是、是的……」

第一个发现的人眉子小姐点头。实际看过当时情况的还有奉二先生、雪绪小姐、月绪小姐两姊妹,以及跳次郎先生。似乎是顾虑到不该让小孩子看,所以花绪和穗积没有看到。

「前一晚,老爷喝了很多酒。简直就像对于这个世界了无

眷恋了一样,眼神充满怀疑……在此之前他还和夫人因为什么事情吵架……我也很担心,但是他告诉我他要睡了、叫我离开,所以我很早就返回一楼。」

然后隔天早上起来到房里一看,他已经上吊。

「啊啊,这么说来,大哥喝了不少酒呢。他们夫妻俩吵架了吗?」

「是的,我姑且也向警方提过这件事。」

「这样一来不是更可以确定他是自杀吗?」

奉二先生稍微摊开双手,彷佛在说「已经可以解散了吧」。我摇头。

「不对,源一郎先生是被杀的。」

「你是说,有人杀害了家兄之后,将现场弄成自杀的样子?可是我也听警方的人说过,假设有人用绳子或其他东西将大哥勒死之后再吊上去的话,应该会稍微在脖子上留下与一般上吊不同的绳子痕迹。但是大哥的脖子上没有找到那类痕迹。所以他们认为大哥毫无疑问是上吊自杀。」

我一边听著他说话,一边找寻壁橱里面。接下来跳次郎先生也开口:

「是的,要将那么高大的一个成年人吊上那种高度也很困难。假设真能够吊上去,也必须耗费所有手段和力量。把人的身体吊上去之后,还得在那么高的横梁上将绳子打结,这点首先就不可能办到。女孩子、小孩子不用说了,连我要一个人办到都……」

「那么,如果使用这个呢?」

我从壁橱里拉出昨晚找到的绳梯。

「那个是……我为了万一碰上火灾时准备的东西……那个东西要怎么办到?」

「就像这样。」

我拿起立在房间角落的衣帽架,那个衣帽架比我还高,上头处处是用来挂帽子和外套的突起支架。我将绳梯挂在衣帽架的顶端,用力举上横梁,接著伸长身子用空下来那只手抓住从另一侧垂下来的绳梯。因为我不习惯穿和服,所以做起来有些吃力。

但是这么一来绳梯就绕过了上方的横梁。

「跳次郎先生,可以把刚才拜托你的东西拿给我吗?」

「好的,我从农具仓库里拿来了,不过这到底能够证明些什么……」

听到我这么说,他几分不解地交给我两条白色粗绳和一把剪刀。我首先将粗绳绑在绳梯末端的踏板上,粗绳另一端打一个绳圈,绳圈大小正好能够让一颗人头通过。接著将绳梯另一侧垂到窗外,自己则仰躺在横梁底下。

「这到底是什么仪式?」

员南先生没好气地说。「接下来才是重点。」我说完,继续接著说明。

「那天,源一郎先生喝了许多酒,喝得烂醉,就像这样躺下熟睡。于是,凶手悄悄潜入,像我刚才那样准备了绳梯,将绑在绳梯上的绳圈套在源一郎先生的脖子上。」

我把绳圈套在自己的脖子上示范。

「然后凶手攀到垂挂在窗外的绳梯上,以自己的体重施力,对吧,侦探大师!」

久堂老师突然进来房里抢走我的话。

「就像这样!」

接著他居然伸手用力一拉绳梯。不出所料,粗绳就像拉著水井的打水桶一样跨过上梁拉得笔直,准确地陷进我的脖子里。

「啾!」

因为惊讶和痛苦,我不自觉发出了在过去的人生中不曾发出的声音。我连忙站起身,将绳圈从脖子上拿掉。

「咳咳!老师你居然这么做!」

「我是为了让大家更容易了解你的推理,所以助你一臂之力啊。你应该要感谢。」

「我差点死掉耶!」

差点制造出新的谋杀现场。待在走廊上的每个看到这出闹剧的人,都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看著我和老师的一来一往。

「总、总而言之……凶手就是用这种方式把源一郎先生吊上去。等到他惊醒过来,双脚已经浮在半空中,无能为力了。凶手在窗外抓著绳梯,一直等到源一郎先生不再动弹为止,确认他气绝之后才爬上绳梯,而且是爬到十分靠近横梁的地方。老师,手臂请借我一下。」

我把绕过梁上的绳梯收回来之后,麻烦老师帮忙。

「这次可别做奇怪的事情噢。」

「什么嘛,真无聊。」

老师似乎打从心底感到无趣,但还是借我手臂。我把那条手臂当作横梁,进行说明。

「吊著源一郎先生的粗绳被绑在绳梯的踏板上,拉得笔直。这条粗绳中间事先绑上另一条准备好的粗绳,绕著横梁好几圈,并且牢牢绑紧了。接下来只要下到地面上,最后把绑在梯子上的粗绳切断的话……」

我照著自己所说的把粗绳绑好,剩余的部份用剪刀剪断,于是老师的手臂上只留下了绕了好几圈的粗绳。

「这样一来,自杀现场就布置完成了。」

「但、但是如果使用现在这个手法,凶手的体重如果比大哥更轻的话,就不可能将他拉上横梁了啊?」

「你说得没错。别说比源一郎先生轻了,就算是只比他重一点,我想也无法按照计画将源一郎先生拉上去。所以凶手背上足够的重物才抓住绳梯。」

「重物?特地准备那种东西感觉很难实践吧……」

青柳巡佐缩缩肩膀反驳。我也同样对他缩缩肩膀。

「不用特地准备,这里不是正好有适合的东西吗?」

「在哪里?」

「就是这个。」

我从书桌旁边的书柜上拿出一本书给众人看。光是那样一本也十分沉重,以我的力量想要举高到肩膀的高度都有些费力。

「那是……图鉴?」

「全套八册的动植物图鉴。如同各位所见,这本书很大本,而且颇具份量,目测重量至少将近三公斤,全套八册就有二十四公斤。将这些书装进背包里背著的话,就能够解决体重问题了。」

「可是,你怎么能够确定凶手就是用那套书?」

「我浏览这个书柜时,注意到图鉴的摆放顺序不对劲。现在也是原封不动的状态,请看这里。不晓得为什么IV和VI放反了。其他的书都很讲究地按照集数、作者顺序摆得很漂亮,唯独这套图鉴的顺序是乱的。因此我这么认为。

凶手轻装潜入这个房间,事先挑选出书柜上看来最重的书,接著快速准备好绳梯和粗绳之后,背上重物,爬上绳梯,杀死源一郎先生。然后凶手收拾绳梯等证物时,匆忙将图鉴从背包里放回书柜上,却看错了而把IV和VI的顺序放反。凶手应该也很焦急,只想要尽快离开现场吧。而且犯案是在三更半夜,视线大概也不好。」

当然这些推理有一部份只是出于想像,不过我有自信。

「我的说明很冗长,不过源一郎先生可能是遭到杀害之后被布置成自杀的样子。而且凶手就在这个家里。」

「这……也就是说……」

「意思是,此一连串的命案早从上个月就开始了。各位还记得那首歌吗,那首丰收之歌?」

谁人起床系衣带

日出割稻饰于东

亭午割稻晾于西

大祸时绑起稻子

合掌感谢夕刻神

「须真子女士被杀时仿照的是歌曲中的一句『日出割稻饰于东』。雪绪小姐是『亭午割稻晾于西』。然后月绪小姐是『大祸时绑起稻子』。但是,第一起凶杀案却是从歌曲中间的日出割稻这句开始,仔细想想我觉得不对劲。如果将源一郎先生的命案视为是仿照第一句歌词的话,这样一来就合理了。」

起床系衣带。

「原本睡地上的源一郎先生被刚才的方式吊上横梁勒毙。这也是模仿杀人的一部分。」

「意思是……」

花绪战战兢兢开口。

「凶手的犯案与我和穗积假造的恐吓信之间,一点关系也没有?」

「是的,就是如此。你们假造的恐吓信只是碰巧与凶手的计画吻合罢了,凶手原本就打算按照丰收之歌的歌词杀人,并且早已付诸实践了。」

「原来如此……」

听到这句话后,穗积倏地瘫坐在走廊上。

结束了在源一郎先生房间里的说明后,我们再度回到一楼的日式客厅。我几乎没有时间喘息,继续进行推理。

「接下来是昨天晚上在玄关发现的须真子女士头颅,以及后来雪绪小姐遇害。不对,发现的顺序虽然是这样,但事实上是雪绪小姐先遭到杀害,后来早已遇害的须真子女士的头颅才被摆在玄关,这种可能性较高。当时,我正好和小柚、小桃洗完澡出来。奉二先生和月绪小姐人在西式客厅里,跳次郎先生和眉子小姐在厨房收拾晚餐并准备今天的早餐。久堂先生、枯岛先生、员南先生全都在被安排好的客房里休息。」

听说老师他们当时在玩扑克牌的抽鬼牌游戏。「当然是我大获全胜啦。」老师在我背后得意洋洋地说。员南先生抗议道:「还不是你搞出虚张声势这招。」

「呃,先别提那些……我也已经确认过花绪人在穗积房间里。然后,宇野山先生和赤司先生则正在使用主屋后面的浴室。」

「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有能够证明自己不在场证明的证人,没有人有机会犯案?」

听到青柳巡佐的话,我立刻摇

头。

「不对,仔细问清楚的话,就会发现有人能够制造出非常短暂的时间空档作案。」

「那么那个人就是这一连串命案的……」

「真凶。」

「那个人到底是谁!你别再卖关子了,快说啊!」

宇野山先生已经按耐不住大叫。

「考虑各种可能性之后,我导出这项结论。」

我慢条斯理转身,凝视著端坐在榻榻米上的那个人。

「昨晚能够杀死雪绪小姐的人,就只有你了。」

跪坐在我视线前面的人是赤司音吾。

「咦?是这家伙吗?」

宇野山先生比当事人率先惊呼,并且往后退远离赤司先生。

「赤司……就是接二连三杀死夫人和千金们的杀人犯吗!」

赤司先生本人以包著绷带的脸面向我僵著不动。我无法判断他的表情。

「昨晚你和宇野山先生一起使用浴室。这样说大致上不算谎言,因为你们两人使用浴室的时间的确有一部份交叠。但事实上是你先一步前往浴室。」

「嗯嗯,这个小姑娘早先有到房里来问我不少问题。」

是的,我向宇野山先生请教了几个问题。

「然后,在宇野山先生进浴室之前,你在浴室里做了某件事。」

「某件事?啊啊,水吗?」

宇野山先生想起这件事,点点头。

「宇野山先生平日就提过自己最爱整个人泡在热呼呼的热水里。这件事情身为徒弟的赤司先生也知道。」

「我的确不管夏天或冬天都喜欢泡热水澡。但是,昨天晚上因为赤司脸部烫伤的疼痛,所以把热水弄成温水。他有他的需求,这也是不得已,不过对我来说,没能够泡进热热的水里有点遗憾。也因为这样,我泡了好久的澡才把身体弄暖……」

「根据宇野山先生的说法,先一步进浴室的赤司先生很快就换上衣服离开了吧?」

「他因为脸上的烫伤很痛,所以我一进浴室时,他就正好出来了。我正好打算一个人好好泡澡,所以一点也不以为意,只有顺口答应了他的要求就再见不送了。」

比起徒弟的伤势更在意眼前的泡澡,看样子他真的很爱泡澡。

「据说当时赤司先生曾经要求宇野山先生一件事。他说,让这个家里的人知道自己没有心满意足地享受他们特地准备的热水、早早就离开,实在不好意思,所以希望他保密。」

「是啊,他这样要求我。他说如果让他们知道自己因为烫伤很痛,他们会担心,还可能特地找来奉二先生治疗,他会过意不去。欸,那家伙平常总是很客套,所以我也不疑有他。」

宇野山先生则是太不懂得客套──这句话我则是摆在心里没说。

「就这样,对众人来说还在浴室里的赤司先生于是有了自由活动的机会。他利用这段时间前往雪绪小姐的房间。」

「然后在那儿杀了她吗?」员南先生马上开口提出结论。

「动机是什么?因为藏书采购的价格谈不拢,所以愤而行凶吗?」

「我没有!哪有人会为了这种事情杀人!」

赤司先生双膝跪在地上、直起上半身抗议。大概是烫伤的影响,他似乎很难好好说话。

「而且你不是说杀害须真子女士的是家庭成员吗!」

「这……这么说来的确是。喂,小姑娘,如果你刚才在楼上说的那番推理没错,那么赤司就更不可能杀害当家了,不是吗?三更半夜潜进大宅里行凶未免太危险,也太不真实了。」

「不是的,员南先生。」

我制止开始追根究底的员南先生,继续说:

「在雪绪小姐房间里被杀的──」

说到这里,我深深吸入一口气,谨慎断句,缓缓开口说:

「头颅被砍下来的人是,赤司先生。」

我等待众人听到这句话并充分消化之。可是所有人只是露出讶异的表情,像在说:这个辫子头在说什么?

我又说了一次:「昨天晚上遭到杀害的人是赤司先生。」

并且补充道:

「在庭园水池里发现的那具无头尸体是赤司先生,而动手杀人的是……雪绪小姐。」

「怎、怎么会有这种蠢事!那么……在这里的是?」

宇野山先生往后退得更远。他本能上对于跪坐在他隔壁的人感到害怕。我反而是走近一步,手指著赤司先生。

「这个人就是犯下连续杀人案的凶手,沟吕木雪绪小姐。」

「咦咦!」

穗积和花绪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这也是理所当然。所以我接下来必须仔细说明。

「昨晚在晚餐过后,有人目击赤司先生和雪绪小姐在走廊上谈话。听起来像在吵架,而且似乎很严重。的确发生过这件事吧?」

我问赤司先生之后,也瞥了眉子小姐一眼。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消息是由她那儿听来的。我看见眉子小姐轻轻点头。

「我……的确曾经和雪绪小姐说话……」

「据说雪绪小姐对赤司先生这样说:『伪装自己不好』云云。你当时是不是要他晚点偷偷到庭园里碰面,你说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他?」

「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员南先生催促我快说。

「关于那件事,我等一下就会说。总之,因为如此,赤司先生动手脚把热水弄冷之后,一个人先行离开浴室。」

赤司先生的背包里有手电筒。他恐怕就是拿著手电筒前往指定的地方。

「雪绪小姐,你把赤司先生叫到庭园或后面森林里不醒目的场所,在那儿杀死赤司先生并切下他的脑袋。当然在砍头之前,你脱下了他的衣服,当然也脱下了自己的衣服,小心避免喷到血。心脏停止跳动后,砍下脑袋时的出血量会减少许多,但是你为了谨慎起见所以还是脱了衣服。然后,脑袋砍下来之后,你把自己的衣服换到对方身上,自己穿上对方的衣服。当时你的脸上或许被溅到不少鲜血,不过你只要前往附近的小溪用溪水洗乾净即可,而且接下来也可以利用赤司先生包裹脸部的绷带遮掩。当时你也把长发剪下来扔掉了吧?如果是雪绪小姐本人的话,要从自己家里拿出剪刀也很容易。

杀人后,带著赤司先生首级离开的你,把事先藏在大宅某处的须真子女士的头颅取出,摆在玄关。我推测你是把赤司先生的脑袋放在原本藏须真子女士头颅的地方。」

「等、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员南先生打岔。就像两国那件案子时一样。

「交换身份……说起来……首先……那个叫赤司的家伙是女人吗?」

这个问题与其说是问我,更像是在问宇野山先生。尽管他正在停职,但被这个长相冷酷粗犷的刑警凶巴巴这么一问,宇野山先生也有些畏惧。

「不、不……我也一直以为他是男人……虽然也曾经觉得这家伙很中性,不过我没想到……难道他用白布把胸部缠起来了吗?」

我也和他一样觉得这个人很中性。第一次在日式客厅碰面时,就有这种感觉。

「他的声音很中性,不像男人粗嘎的声音,平日或许是用假声。赤司先生的脸部被烫伤之后,为了保护伤口,说话几乎不动嘴巴,所以交换身份之后,雪绪小姐也较容易模仿吧。」

「你和他一起洗澡,居然没发现他是女人吗!」

「我、我进浴室的时候,他已经开始穿衣服了……」

面对员南先生的指责,宇野山先生结巴回答。

「宇野山先生提过,他是从上个月开始指导赤司先生成为背取师,对吧?也说过有时会带著他一起去工作。因为他们的交情还只是这种程度,所以他……不对,应该说她可以掩饰自己的性别吧。至于为什么必须伪装性别,这点在现阶段也无法得到答案,因为当事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也许是因为一个女孩子要只身进入背取师的世界会觉得不安,所以才假装成男人。」

虽说这点不难想像,但也终究只是想像。无论如何都只是想像。

「但是,因为某些原因,唯有雪绪小姐发现了赤司先生的真面目。于是她想到可以利用这一点交换身份。因此,雪绪小姐以赤司先生的秘密为饵,把他找出去。那句『伪装自己不好』会不会是对假冒自己性别的赤司先生的威胁呢?」

这就是员南先生稍早问的问题的解答。

雪绪小姐就连赤司先生身体的秘密也巧妙利用了。

「亦即……对赤司老弟……不对,赤司小姐脸上泼热水的人是雪绪吗?然后她为了之后能够交换身份,所以让赤司小姐脸上裹上绷带……」

奉二先生犹豫著不知该用何种性别称呼赤司这号人物,一边说话;似乎对于自己的紧急包扎成了犯案的助力,因此心情很复杂。

「我想动机恐怕和穗积送恐吓信一样。她认为这个家里的所有藏书都很珍贵,关于这点,她一开始自己也说了。雪绪小姐不认为这栋大宅的藏书是过世源一郎先生的遗物、遗产,因此对源一郎先生一过世就决定把书卖掉的须真子女士带有强烈的恨意。另外,次女

月绪小姐也经常把大宅里的藏书当作垃圾看待。这件事月绪小姐自己也说了。月绪小姐缺乏对于藏书的关爱,不,她甚至讨厌、憎恨这些书。雪绪小姐无法忍受这一点,再加上月绪小姐强力坚持要尽快卖掉藏书,被书附身的雪绪小姐害怕家里的藏书将渐渐因为妹妹月绪小姐而消失,于是──」

杀了她。

「杀死须真子女士一事让她大开杀戒,跟著也对月绪小姐出手。」

在这个可称为异常的古书大宅空间里出生长大的雪绪小姐,心中对庞大的藏书异常的爱情,驱使她行凶。暗地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她的确是上一代当家沟吕木源一郎的最佳继承人。

「昨晚月绪小姐变得极度疑神疑鬼,将房门上锁躲在房间里。然而今天早上门锁却打开了,月绪小姐被杀死在房间里。她明明说过无论谁来她都绝对不开门。可是,如果半夜里来访的人是她原以为已经死了的大姊雪绪小姐的话,情况又是如何呢?有没有可能雪绪小姐对她说:『那个不是我的尸体,那是凶手制造的陷阱。先让我进你房里之后,我再告诉你详情。』因此月绪小姐忍不住打开了门锁,会不会是这样呢?」

处于「下一个被杀的可能是自己」的极度紧绷之中,突然听见骨肉至亲的声音,任谁都会松懈。但是,那却是将活人招往冥界的死者声音,那是死神在敲门。月绪小姐自己招来了灾厄。

「好了,已经可以了吧,雪绪小姐,请你把那个绷带拆下来伏首认罪吧。」

取代了赤司先生的雪绪小姐从刚才开始就笔直跪在地上,身体隐约颤抖。我原本以为要过很久对方才会有所行动,早已做好静静等待的打算,不过赤司先生却往后一坐,摇了两、三次头。

「呵呵呵……因为这话题来得太突然……让我无法半路插嘴……可是,就算我开口说明,我想你们也不会接受,不如就用最快的方法证明我自己吧。」

然后,她拆下脸上的绷带,翩然掉落榻榻米上的绷带,看来简直像蛇脱皮后脱下的蛇皮。从脸上卸下最后一圈绷带时,出现在底下的是──

毫无疑问就是赤司音吾的脸。

「………………咦?」

「我是真正的赤司音吾。而且也是如假包换的男人。」

他解开衬衫扣子,大大敞开前胸给众人看。柚方和桃花互相伸手遮住对方的眼睛。我则基于立场需要,仔仔细细确认著。他的确是男人。

「如果还需要确认下半身的话,我也很乐意!」

他八成是一心一意想要洗刷嫌疑才说这话,却被宇野山先生骂了一顿。

「我的确从以前就因为很像女生所以被看不起!我虽然是个男人,喉结却不明显,声音又很细。可是……把我当成女的也未免太过分了!我是男人啊!是普通的男人。我是健全的异性恋男子!最喜欢女人了!」

这也就是……我为了谨慎起见,仔细想了想,努力掌握现况,然后我注意到了。

推理出错了!

我一抬起头,就看到在场所有人冷眼看著我。

在我身后传来老师的笑声:

「啊哈哈!」

没过多久,住在隔壁的男子极度慌张地来访。青柳巡佐负责应付。青柳巡佐听完对方的来意之后,比邻居男子更慌张地回到日式客厅来,说:

「听、听、听……听说在后山找到雪绪小姐的头颅了!」

推理又回到了起点。不仅如此,而且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那是个视野良好的山丘,盛开著许多蓟花。

越过屋后深山里的小溪之后,继续往前走,就会来到这个地方。首级就像供奉在那儿似的,摆在那座小丘中央。

小丘──位在大宅西侧。就像在照著太阳晒乾。

眼睛微睁的表情看起来彷佛现在就要开口说话。邻居在前往打扫祖先坟墓途中发现头颅。

将头颅摆在这里,或许隐藏著凶手的某种意图,但是继续摆在这里的话,青柳巡佐认为恐怕有野狗出没,因此他小心翼翼将头颅带回大宅。

「什么女学生侦探啊!净做些拙劣的推理!」

众人解散之后,宇野山先生第一个出声指责。我什么也没说,坐在小丘的角落抱著双膝。

「好了好了,反正误会很快就解开了,而且那个孩子也拚命向我道歉了。」

赤司先生的温柔让我感动。昨晚把浴室的热水弄温、早一步离开浴室也似乎真的是因为脸上的烫伤很难受而已,没有其他意思。我对他实在太失礼了!

花绪自始至终都用怨恨的眼神看著我。

「你明明说了不用担心……」

「花绪……」

「骗子!你才不是什么侦探!大笨蛋!」

她对我吐舌做鬼脸之后跑开。

等到大家都离开后,我一个人对著眼前盛开的蓟花无精打采地呼呼吹著气。蓟花随风摇曳。被众人骂了一顿,不知所措的我,能够做的只有这样。

老师不晓得什么时候站在我身边。他没有回去,留下来陪我。

「老师……」

然后他柔声对我这么说:「你可笑的推理让我十分愉快。」

「老师你是恶魔!」

我觉得不甘心又丢脸又歉疚,于是在草地上滚来滚去。看到我的反应,老师说:「你这丢人现眼的鼠妇虫!」并呵呵笑著。他真的很过份。

「所以我不是说了,叫你等宗达找到当家的日记再说。你却不听我的忠告,得意忘形地硬是要发表自己的推理结果,推理错误也是理所当然啊傻瓜!废物!」

「你有告诉我什么忠告吗?」

我只记得情况相反,老师煽动我要我别管枯岛先生、快点推理。可是这次的情况,责任不在老师,一切都是我太糊涂。

我莫名地想要大叫,想要变成一颗球直接滚下山丘逃走,可是我逃不了,因为就算想逃,现在没有方法能够离开这个村子。

于是,老师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温柔。

「有什么好垂头丧气的?推理错误是常有的事啊。出错的话,再一次从头开始收集情报、进行推理就好了。」

「呜呜呜呜,老师──」

「然后再出错一次让我看看。」

「呜哇啊啊啊!老师──」

我扑进老师怀里一拳拳殴打他的胸口。我还是个孩子,所以没办法理解他拐弯抹角的体贴。

在那之后,老师拉著我叫我跟著他走。他带我来到附近的农家。那户人家位在从沟吕木家正门前面的斜坡往下走、再往右转,走没几步远的地方。住宅的旁边有间农具仓库里摆著圆锹、镰刀、采收稻子的工具打谷机等。

「我们来这户人家有事吗?」

「来打听消息。这是收集情报的基础。在前往沟吕木大宅之前,我在村子里绕了一圈,半路上曾向这户人家的夫人问路。一方面是她很清楚村子的旧事,更重要的是她很爱讲话。」

「在村子里绕了一圈……」

为什么就不能老实说是迷路了呢?

「噢,她正好在外面。」

我看见门前一位身穿劳动裤的妇女正在用稻草编织东西。我们一边打招呼,走近才发现她正在编草鞋。

「啊,太太,昨天真谢谢你。天空虽然是阴天,不过天气挺闷热的。」

老师以叫人不忍直视的爽朗态度与夫人搭话,诡异到令人惊讶。可是这是因为我知道老师平常是什么德性,所以才有这种感觉,不知情的人恐怕会认为他平常就是这样。真可怕。

玄关前面的门牌写著「山边」。

「哎呀,不会吧,老师,你又来了?怎么了?按照我说的方式走的话,有找到沟吕木家的房子吧?那栋房子只要一看到就知道是他们家,因为那是一栋又大又老旧的日式宅邸。欸,可能在都市人眼里每间房子看来都一样。说到都市人,通往镇上的联外道路坍塌了,情况似乎很糟糕。我们很少下山去镇上,所以还无所谓,不过老师你回不去应该很困扰吧?留在东京的老婆是不是正在担心?不对,应该正在生气吧?她会以为你留在收集资料的目的地迟迟不肯回去,会不会是外遇了。呵呵呵。哎呀,那边的小姑娘是谁?你的女儿?」

「我的宠物。」

「哎呀这样啊。」

年过四十的夫人以不输给四周蝉鸣声的气势连珠炮似地说个不停。啊啊,这个人真的很爱说话呢。我旋即明白了老师的意思。

「你说谁是宠物啊!」

「抱歉,我弄错了,不是宠物,是家畜。」

「更糟糕!」

面对我们的一来一往,夫人丝毫不为所动。

「你们俩精神真好。然后呢,大宅怎么样?」

看样子在沟吕木家里发生的命案,似乎还没有传到村里来。但是,既然雪绪小姐的头颅稍早已被村民发现,消息传开来也是迟早的事。

「沟吕木家的确是很雄伟的日式建筑,而且建筑物本身也历史悠久,正好能够当作我下一部作品的参考资料。」

原来如此,他是这样告诉对方的啊。

「可是,过去好像

更威风?啊啊,我说的过去是指他们曾对伊坂先生一家做过不好的事……该怎么说呢,有了有了,奉二先生提过。」

我瞬间冒出冷汗。老师现在正以理所当然的表情套话。奉二先生不可能谈到这种事。而且他还泰然自若地提到伊坂的姓氏,企图让对方松口。

不出所料,夫人尽管面有难色,还是开口说了。

「那是在沟吕木家的长男和三女出生之前的事情了。伊坂先生家里……现在想想实在可怜,可是这也没办法……」

「没办法?意思是他们一家被赶出村子是因为某个不得已的原因吗?」

老师对夫人施压,没让对方顾左右而言他。夫人有些慌张。

「那、那件事不能大声说,战争时伊坂先生家里的长男……从军队里逃走了。」

「逃兵吗?」

夫人四处张望之后,小声说:

「是啊。因此他们家里当时频频有军方的人出现,问他们﹃有没有看到伊坂初一?知不知道他躲在哪里?﹄之类的。但是据说结果只是这样,直到最后都不知道伊坂初一的去向。」

「这虽然比在敌人面前逃走好,但在当时也绝非小罪。初一就是长男的名字吧?」

「是的。他们家有两兄弟,老二的名字好像叫明人。他们兄弟两人长得很像。弟弟从小就经常生病,所以无法去当兵,反而让其他邻居在背后对他们指指点点,指责伊坂家没有尽到国民应尽的义务。因此──」

「沟吕木家带头要大家别与他们来往,是吗?」

「是的……」

「还发生过其他事情吗?」

老师往前更进一步,像在对夫人施压。

「……别说出去喔?」

夫人稍微犹豫了一下,最后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开始往下说。

「源一郎先生曾经告诉伊坂先生有一桩不错的投资想要介绍给他。听说是能够从国外采购到比原价更便宜的优质金属加工机器。源一郎先生也提议说,希望藉此结束煽动附近村民不与伊坂家往来的惩罚。可是……实际送来的机器是严重的瑕疵品,而且投资的金额全都没了。」

「啊啊,所以伊坂家才会因此负债,必须卖掉土地。源一郎先生自己实际上没有投资吧?」

「欸,就是这样……那位老爷果然是想著要好好折磨伊坂先生一番。」

「这个结果导致伊坂家负债、失去土地、离开了花开村。不对,应该算是半被迫离开。」

老师以肯定的口吻接著夫人的话说下去。

「一切都是因为长男逃兵。」

「据说……是那样。」

「哎呀?你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你知道还有其他动机吗?」

「不是那样……不过大家那时都在说,即使伊坂家出了个逃兵,当时战争也结束了,对伊坂家采取无视制裁又让他们家负债,并将他们赶出花开村,这样做是不是太过火了?」

「原来如此。」老师这么说却没有点头,他不悦地皱起眉头思考著。不过最后他还是放松脸上的表情,对夫人说:

「对了,当时沟吕木家的情形如何呢?源一郎先生也受到徵召去当兵了吗?」

源一郎先生死亡时四十三岁的话,在大战期间应该是二十五岁左右,正值受到徵召去当兵也很合理的年纪。

「是的,我记得他的确去了南方。他出发之前去了村里的神社参拜,还有大批人群送他到镇上的车站,场面十分浩大。源一郎先生应该是早在战争结束的隔年就退伍了。」

「在那之后,伊坂家的人……在那之后是指离开这个村子之后,他们怎么样了?」

「这个嘛……曾经听说他们打算前往东京投靠亲戚……啊,这么说来,在几年前曾经收到他们家的来信。因为伊坂先生的弟弟──明人先生和我丈夫感情很好。但是那封信的内容提到的似乎不是好消息。明人先生的病没能够痊愈,在战后也一直受到病痛折磨,他认为自己不久人世了,很担心独留于世的儿子。虽然他们的老家已经不在,但儿子也许有天会造访故乡,所以如果到时候儿子真的回到村里来的话,明人先生希望我丈夫帮忙照顾他。他在信里还洋洋洒洒提到那孩子不粗鲁、很安静,不会带来困扰,而且是敏感的孩子──完全体现父母亲对子女的爱。」

「哦,明人先生有孩子吗?」

「他在战争变得激烈之前不久刚结婚。然后生了孩子,但夫人却因为产后复原不好而过世……我当时也在照顾小孩,所以经常当起奶妈替明人先生的孩子喂奶。尽管如此,他儿子也在没有生过什么大病的情况下顺利长大,可惜到他懂事时,就被赶出了村子,真是个命运坎坷的孩子。明人先生一直很担心自己死了之后的事,但是他儿子始终没有回到村里来。不晓得那对父子现在怎么样了?过得好不好呢?」

「你手边有那对父子的照片吗?」

「我想想……如果是明人先生的照片,找找看或许能够找到。」

「他儿子的名字是?」

「我记得叫青都。」

接下来夫人也告诉我们许多伊坂家的事情。

「哎呀,你们要回去了吗?我家里有河水冰镇过的蕃茄喔,老师带回去吧,很甜喔!」

直到我们告辞之前,她仍持续说个不停。

离开那户农家后,老师走向派出所。正面的玻璃门开著,一进入派出所里,就看到青柳巡佐正在讲电话。

「嘿,情况如何?」

注意到我们来访的青柳巡佐忙著讲电话讲到一半,以手遮住话筒和我们说话。

「这通电话?啊啊,我正在向警署报告情况。没想到自己有天会像这样,必须向上级通报连续杀人案……」

听到这句话,老师双眼一亮,趁机说:

「嘿,我们正好有事情希望委托警署帮忙调查。」

「调查?」

「是的。这位名侦探花本云雀大师说为了破案,无论如何都要调查这件事。刚才她纵使悲惨、一塌糊涂、像只失去角的独角仙一样丢人现眼地推理错误,但是大师的心依旧像火灾现场的火星一般偷偷燃烧著!」

「欸,可是……大师……吗……」

青柳巡佐以衣袖的肩膀部份擦拭脸上的汗水,同时瞥看我一眼。他完全不相信我。

「你这人怎么回事!真是冷漠的男人啊!没有角的独角仙就只是普通的黑色金龟子喔!这样子的云雀大师,你不觉得可怜吗?她现在就连身为人类的尊严都快要失去了啊!」

老师为什么要说到这种地步呢?

「既然你这么说的话……」

受到老师莫名的热情影响,青柳巡佐不甘心地点头。久堂老师说完「请多帮忙」之后,把手肘摆在青柳巡佐的肩上。老师的长相很像坏人,所以看起来就像一个黑道人物在纠缠警官。

老师毫不迟疑地这样说:

「我希望警署帮忙调查过去住在花开村的伊坂一家人的消息。」

外头吹起一阵强烈的风,吹过田园。不久,村子里就开始下起雨来。

向青柳巡佐借了伞,我和老师两人走在农路上。太阳被云层遮住看不见,不过感觉上应该已是黄昏。我们来到通往大宅正门的斜坡前,正好遇到员南先生从斜坡上跑下来。

「喂!有重大发现了!」

刑警的血在骚动吧,看样子他也以自己的方法在收集情报。

「首先是大宅四周,我调查过后,没有发现类似血迹的东西。我一个人进行搜查,所以可能有遗漏,不过我想凶手应该是在大宅以外的地方砍下夫人和长女的脑袋。」

一如昨晚所主张的,他似乎真的打从太阳升起后,就勤劳踏实地在庭园里四处搜索。

「然后我找到了疑似凶器的镰刀。我说的重大发现就是这个。」

「凶器找到了吗!」

「是的,藏在牛棚深处的稻草里。凶手八成已经清洗过了,不过刀刃上还隐约留有血迹。目前还无法判断那是动物的血或人类的血,不过应该可以确定它被当作凶器使用。」

他说目前保管在土墙仓库里。

「好极了!做得好!」

我情不自禁为员南先生鼓掌。不管怎么说,真正的刑警果然很厉害。我由衷感到佩服。

「门外汉侦探没立场称赞我这个专业人士做得好吧。不过,算了……」

然后──他接著说:

「直到刚才,我在调查那位姓宇野山的背取师,我总觉得似乎见过他,名字也有印象,于是我借用大宅里的电话询问东京的警署,结果不出所料,他是前科犯。宇野山修三,住在东京都,在昭和十七年(一九四二年)九月时因为杀人被逮捕。」

「咦咦!宇野山先生吗?总、总之我们先到大门底下吧。」

我们来到大门底下躲雨,听著员南先生继续说。

「当时有些人因为不想上战场,所以故意犯罪、关进监狱。我不清楚宇野山先生是不是这种情况,总之他逃过了徵兵。五年的刑期结束、出狱后,他似乎开始靠著背取师的工作维生。」

我对于宇野山先生这

令人意想不到的经历相当惊讶,不过老师似乎不觉得。

「哼,然后呢?」

他靠著柱子望向不相干的方向。

「所以我在想,宇野山有没有可能是沟吕木一家连续杀人案的凶手?」

「不是我,我和命案无关!」

转向声音的方向,就见到宇野山先生站在庭园里。

「我早先叫他过来。」说完,员南先生拿出香菸。

「曾经杀过人的家伙,往往会因为一些小事再度杀人。」

他嘴里叼著香菸,狠狠瞪著宇野山先生。

宇野山先生结结巴巴地开始说明:

「哪有人会因为喜欢就杀人呢……我家原本极度贫穷,再加上那场战争,使得当时更加为了食物伤脑筋。我总是、总是总是被迫饿著肚子。当时我已经快要三十岁,也不觉得自己有未来,如果继续坐视不管的话,不久我只会被送上战场去送死,于是我开始自暴自弃。某天,我临时潜入一户偶然路过的房子想要偷食物和值钱的东西。我听说有部分农家会在家里藏著不少值钱的东西,以免被发现,这就是我的目标。然后,我被那户人家的人发现了……我拜托对方放我走、对方说要把我送去警局,我们这样争执了好一阵子,等我发现时,对方已经死了……我是怎么杀害对方……我已经什么也不记得。总之就像在做梦一样,我只知道自己拚命想逃。」

听说他发觉自己杀人时失禁了。

「好可怕,好恐怖啊。所以我立刻去自首,我伸出两只手、垂著头,幸好还有酌情量刑的余地,最后我被判处五年徒刑。老实说,我当时在想,这下子我终于脱离不晓得有没有明天的生活、每天都有饭吃了。明明是进了监狱,我却觉得很轻松……说来真奇怪,不过我真的是那么想。即使牢里的饭再难吃,也比我在外头吃的食物好上许多,我是这么想。可是啊……」

宇野山先生眯起双眼看向大门那一头的景色。他回想著遥远的过去。

「战争时的狱中生活可没有那么轻松,不是在围墙里睡个觉起来、战争就结束了……不是这样。冬天冷到冻人,狱卒完全不讲理。围墙内没有半个正常人,而且经常打架闹事。而且我频频被送进有生命危险的黑暗煤矿坑里采矿。想逃走的人会被凌虐。经过这些之后,我已经彻底明白杀人是多么不划算……所以我再也不会杀人……」

被雨水打在身上的他这样说。员南先生没有点燃香菸,静静听著他把话说完。

「曾经杀人的人,明白杀人是多么不划算的事情──关于这点,在某些程度上我也赞同。」

开口的人是老师。

「愈是沉湎在这个社会里生活的人,愈受到社会常识的囿限。他们被深深教育杀人是不可以做的行为。从这个角度来想的话,这位背取师的反应也算是一般。他做的顶多是小奸小恶,比方说企图将沟吕木家里的几本珍稀本以几乎免费的价格收购,这种程度罢了。」

「呃……你怎么会知道……」

听到老师的话,宇野山先生愣了一下,他的反应让我和员南先生都很惊讶。

我来回看看显然很焦急的宇野山先生和老师。

「我只是随便套个话而已。可是你们看,他果然是图谋不轨,立刻就露出狐狸尾巴。」

老师愉快嘲笑著。

「打从获得许可进入大宅里、看到那么大量的藏书时开始,这个男人就想好了吧,有这么大量的藏书,想必珍稀本的数量也很多;再加上身为旧书迷、熟悉书籍的当家已经过世──既然这样,他打算把几本数量稀少、价值高的藏书假装是随处都有的书,让沟吕木家的人以低廉的价格脱手。如果只是少数几本这样做的话,应该不会被识破。」

他想要撒谎,廉价收购珍稀本──价格昂贵的书。

「这种行为不等于是诈欺吗……」

「不、不是……那个……说是这么说,可是买卖双方对价格达成共识的话,应该就没有问题了。再说……」

宇野山先生笑得很空虚,对我们摊开掌心,彷佛在说「我什么也还没做、这叫做未遂」。是的,在进入收购阶段之前就发生了命案,目前暂时不提收购藏书的事。我咽下想要指责他的话。

可是员南先生就不是这样了。

「你的意思是没动手就不算犯罪了吗?」

他以手指夹住原本叼在嘴上的香菸,动作粗鲁地指著宇野山先生。

「既然这样,我可以回头去调查你截至目前为止做过的所有背取师工作。你说是双方有共识?看看我会不会查到有人去报案,或是有人被你抓住弱点威胁过。我相信深入挖掘的话,就会找到更多内幕。」

「噫噫噫,那那那、那个务必请手下留情!」

「要放过你可以。」

「取而代之的是──」老师对著惊慌失措的他说著。

「喂,写书的!你怎么随便做主……」

老师没有理会员南先生的抗议,继续说:「跟我们说说那位姓赤司的年轻人。」

「赤、赤司?」

宇野山先生和我露出极度不解的表情。老师为什么事到如今会想知道赤司先生的事情呢?

「叫我说说他……可是我是上个月才刚在东京认识他,我知道的也不多……」

「他的过去呢?有没有听说?」

「我只听说他的家人都过世了,他四处流浪,某天流浪到了东京而已……」

「他是外县市的人吗?」

蜗牛爬在门柱上。我突然看到山的那一头细雨绵绵,犹如一幅水彩画。

「从事这份工作既不用身家调查也不用执照,你只要自行宣布我是背取师就成了,必须具备的只有知识、热情和情报网。赤司拥有这些,他这个人长处不少,而且他从那个时候起就来过这栋大宅好几次了。」

「来过这栋大宅?赤司先生独自来过很多次吗?」

「是啊。从当家过世之前开始。事实上我这次能够像这样进入这栋大宅,也是托那家伙的福。因为夫人很喜欢那家伙,我才终于有机会获准和他一起进入这栋大宅。」

经历过这些背景,好不容易进入大宅、在屋里等待时,枯岛先生和我们却被视为贵客领进屋内,站在宇野山先生的立场想必非常忿忿不平吧。

问完话,老师眯起眼睛、扬起嘴角,什么也没说。宇野山先生搓著手注意著老师的脸色。

「那、那个……那么刚才提到放过我这件事?」

「我只是个普通作家,就算我说要放过你也没有实质效用。我虽然不知道你做过多么不堪的事情,不过你可以向这边的刑警大爷求情看看。」

「怎么这样!」

话题被转到自己身上来,员南先生不耐烦啧了一声后搔搔头。似乎在听著他们谈话时,他的气势已经完全消失。

「……哼。欸,这次的确是诈骗未遂,我也仍在停职中,这次就放过你吧,滚,快滚!」

员南先生一怒吼,宇野山先生就跳起逃进大宅里。

「那样子的男人看来像是连续杀过三个人吗?」

听到老师的话,我和员南先生只有同意。

「我认为能够像这次这样接二连三胡乱杀人的人,是个丝毫不抗拒杀人这种行为、缺乏常识和良知的无知百姓。」

「无知百姓……」

「无知且有欠考量──很单纯。」

说这话的老师眼里甚至浮现某种充满爱情的东西。他对杀了好几个人且砍下人头的凶手很感兴趣。先不论动机,他对于反覆做出有违社会规范行动的凶手或许有共鸣。但这只是我的想像。

我们三个一进入大宅,就看到枯岛先生站在阶梯前面。他的脸色看来几分憔悴,不过那是因为我们平常就看著他才会发现,否则其他人不会留意。

他的右手拿著一本书,封面写著「细雪──上册」。

「我找到日记本了。」这么说完,他眼镜后头的双眼闪烁锐利的光芒。

老师也回应道:「做得好,宗达。」

打开第一页一看,的确写著昭和二十一年。

里头写著让我惊讶的新事实。

读完源一郎先生的日记后,我走到须真子女士的房间。房里有梳妆台、西式衣柜、折好的睡铺。再也没有机会摊开使用的睡铺。

挂在折叠式日本衣架上的和服就像花朵一般。把手臂穿过那个衣袖的须真子女士,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思及此,情绪更莫名感觉落寞。

读完枯岛先生找到的日记之后,我才知道须真子女士有不为人知的一面。那一面从昭和二十一年当时直到现在她死亡前不久,依然存在,那是某种不良习惯。为了确认那个习惯没有获得改善、依旧持续到今日,我来到须真子女士的房间。

她似乎不爱看书,尽管这房间也位在这栋大宅里,却罕见地找不到一个书架,书籍只是堆在房间角落,当作暂时的容身处。

当中,我的视线停留在摆在房间桌上的一本书。

「果然……是这么回事啊……」

打开那本书,我有了关键性的发现。

点和点连成一线了。

我合上手里那本书,下楼。

「因为在下雨的关系,衣服还没有完全乾……没关系吗?」

眉子小姐贴心提醒我,并且把衣服递给我。那是我请她替我晾乾的衣服。

「没关系。不是穿上这身衣服的话,我总觉得难以平静下来。」说完,我换上衣服,重新绑好两侧的辫子,摆出英勇的姿势。眉子小姐快活一笑,为我鼓掌。

「大侦探复活了,对吧!」

「是的。」

我用力点头,一方面也是在鼓舞自己的士气,将纸拉门朝左右拉开,在门后的客厅里,所有与这起案件有关的人士再度集结在此。

我这么宣布:

「最后的推理要开始了。」

手记

我终于、好不容易能够出去外头。好漫长啊。我真的被关了好长一段时间。可是,这一切已经结束了。

我重获自由了。

外头世界的战争似乎已经结束。日本投降了。我不晓得战败国今后将迈向什么样的时代,不过我相信日本总有一天一定会再度复兴,人民也会增加,重新发展起来。外头的世界应该存在著希望。

可是,我的心今后也将继续被囚禁在那个地下室里吧。仍有遗憾。不过我已经无法继续过那样不正常的生活了。

从这里离开之后,我要前往某个地方、做些其他事情。现在才来到外面的世界,或许已经没有我能够容身之处,不过……对了,去看看我的家人吧,他们一定因为我的胆小,过得很辛苦。我要去见见他们、向他们道歉。

如果这件事无法达成的话,我就离世隐居,像只虫子一样静静活下去吧。

注10:心脏直接跳出喉咙 日文的「心脏跳出喉咙」,中文意指「担心」。

注11:卖油 日文的「卖油」,意指「说闲话浪费时间、偷懒」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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