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变得比刚才更大。夏季的雨滴敲打著庭园的土壤。
柜子上的时钟显示时间是下午五点。我环视集合在客厅里的众人之后深呼吸。
我也联络了派出所的青柳巡佐,请他过来大宅一趟。再请他跑去把正在帮忙修复联外道路的跳次郎先生叫回来,站在他旁边的跳次郎先生正在用手帕擦拭湿淋淋的脸。
「推理大大失误的侦探小姐,你现在又打算做什么了?」
花绪的脸转向一边,气呼呼鼓著脸。我已经彻底被她讨厌了。
「侦探姐姐……」
穗积也担心地看著我。喜爱侦探小说的他,似乎对于女学生侦探这个称号,仍抱持著些许期待。尽管如此,现场的气氛似乎不太欢迎我。不晓得老师是不是察觉到这一点,他大声这样说:
「哎呀,各位,无凭无据的推理是云雀的代名词,也是一种情调,更可说是她的特色。各位就当是在这里看表演,姑且听之吧。」
我不知道该对他这番话表示感谢还是生气,不过我藉著他这番话开场,也跟著开口:
「因为我的能力不足给大家带来许多困扰。我后来重新收集情报、重新进行推理了。然后,我看见了之前始终没能够看穿的事实。只是在说明事实之前,我必须先谈谈沟吕木家过去曾发生的不名誉事情。可以吗?」
我看向如今只剩下花绪、穗积、奉二先生的沟吕木家成员。一听到不名誉的事情,他们各各露出困惑的表情,最后由奉二先生代表点头。
「请告诉我们。」
「谢谢。」
我低头鞠躬后,重新转向众人。
「事情发生在十四年前,也就是昭和二十一年。」
「二十一年?也就是……大哥退伍那一年吧?」
「是的。听说被派往南方打仗的源一郎先生是在战争结束的隔年退伍的吧。」
「没错。这么说来,战争结束的前一年,家里收到了大哥战死的官方消息,曾经造成家人骚动。当然最主要是顾及家人情感,不过另一方面也是当时雪绪、月绪还年幼,重要的长男穗积还没出生。我当时不住在这个家里,不过在那种状态下听到当家战死的消息,我也慌了。结果那消息只是一场乌龙,战争结束的隔年,大哥就一脸不知情地回来。须真子大嫂和当时还在世的家母听说都因此吓到脚软了。」
我也曾听父亲说过,随著战况愈来愈窘迫,死于战地的人也愈来愈多,因此这样的乌龙也不少。原本以为已经战死的家人突然归来,任谁都会吓到脚软。
「原来有这么一回事……总之,当家平安无事回来,战争也结束了,人人都以为接下来终于能安安顺顺过日子了。但是过没多久,沟吕木家……不对,应该说是源一郎先生个人和某户人家之间起了纠纷,也就是伊坂家。当时源一郎先生煽动全村对伊坂家进行无视制裁,最后还让他们家负债,并且将他们赶出花开村。」
花绪和穗积还是一样一脸不解。他们或许不曾听任何人提过父亲过去的行径。
跳次郎先生说:
「知道当时情况的家父生前曾说,老爷打从心底讨厌……不,是厌恶伊坂家。可是他为什么那么生气、为什么要对伊坂家那么不讲理……家父没有告诉我原因。我开始在这栋大宅工作之后,当然也不可能问明白……」
他一边回溯著遥远的过往记忆,一边这么说。在没办法追问的情况下,时光流逝,现在也没人知道当家生气的原因了。
可是──
「原因就写在这里。」
我把刚才一直拿在手里的那个东西举高给在场所有人看。
「那是……《细雪》?小说吗?」
「不是,这是源一郎先生在昭和二十一年当时写的日记。」
众人哗然。我等待大家安静下来后,说明发现这本日记的经过,然后也提到日记的内容。
「源一郎先生是从退伍的隔月,也就是四月开始写日记。刚开始的几个礼拜都是写战争的经验、感谢能够在最爱的藏书环绕下安稳生活等等。可是,某一天的日记中出现这么一句话──」
──初一那个混蛋,那个叛国贼!我饶不了他。
「初一先生就是伊坂家的长男,据悉当时也从军前往战地。不过初一先生中途回到国内之后,就从部队逃走,从此行踪不明了。」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称之为叛国贼啊。」
员南先生摸摸他的邋遢胡子点头。
「自己逃不了、必须前往战地打仗,同村却出了一个逃兵,这也难怪他会感到不满。」
「听说初一先生至今仍没有消息。」
「即使想要抱怨,当事人也不在了,所以他才会转向针对对方的家人吗?我听说战争时家里的丈夫或孩子因为生病而无法奉命受徵召的人家、家里出了逃兵的人家,都会面临毫不留情的排挤──沟吕木家和伊坂家的是是非非,简单来说也是这种情况吧。」
这样像在自言自语般说完后,员南先生露出理解的表情。我却对他的理解发表异议。
「请等一等。源一郎先生愤怒的理由不只是这样。不对,正确来说,其实是因为其他原因。跳次郎先生的父亲是拿那些事情为藉口,隐瞒真相。」
「父亲他……隐瞒真相?」
我把日记翻过一页,念出那段有问题的内容。
──瞒著世人窝藏那个叛国贼,实在让人喟叹。这样还不够,我的妻子还每天晚上和那家伙夜夜春宵。我愤慨到无以形容。
「等、等、等一下!」
站起来的人是奉二先生。他的表情彷佛飞机在他面前坠毁一样惊讶。
「逃兵伊坂初一……在这个家……躲藏在这个沟吕木家吗!」
按照日记其他部份所写的内容看来,源一郎先生发现这件事的时候,初一先生早已不在沟吕木家了。正因为这样他才会无处发泄怒火、格外焦虑吧。
「我问你,『夜夜春宵』是什么?什么意思?」
花绪一脸呆愣的表情问桃花。「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听不懂!」桃花满脸通红摇头。
「就是男人和女人暗通款曲、肌肤相亲、身体交叠的意思喔。」
介入她们两人之间的枯岛先生解释得莫名清楚。一点难为情的样子也没有。
「初一先生从军队逃走,回到故乡花开村来。但是如果回去伊坂家,一定立刻会被发现、送上军法会议惩治。因此他悄悄造访沟吕木家,希望取得帮助。」
「所以窝藏伊坂初一这段期间,须真子大嫂和初一私通……吗?」
奉二先生的脸上浮现难以一言道尽的复杂表情。他似乎认识上战场之前的初一先生,现在或许正在拚命试图回想起对方的长相。
「然后到了昭和二十一年,源一郎先生从战地回来,没多久就知道了两人私通的事实,他无论如何无法原谅这件事,因此憎恨伊坂家,将他们一家人赶出村子。当然他也无法对外公开自己的妻子窝藏逃兵的事实,更不可能说出妻子与逃兵私通的事情,只能隐瞒。所以源一郎先生隐瞒这项事实,与伊坂家、出了逃兵儿子的叛国贼一家接触,最后把他们赶出村子。」
「我想应该就是这样。」我又补充了这句话。
「可是……你现在说的事情究竟与这起连续杀人案,有什么关系呢?」
这样说完,奉二先生想起自己还站著,于是畏畏缩缩地再次坐下。
「初一先生与源一郎先生之间因为存在这样的事情,导致伊坂家的人被赶走,伊坂家的人怎么想呢?站在他们的角度来看,只会觉得运气不好,不对,应该是不合道理。突然有一桩很好的投资找上门来,渐渐却变得负债累累,最后还被赶出故乡;如此一来,如果伊坂家人因此产生新的憎恨火苗,也很合理吧?」
「意思是后来变成伊坂一家对沟吕木家心存报复吗?」
「是的。然后这个火苗变成了火焰。被赶出村子之后,虽然不清楚伊坂一家的命运如何,不过我知道家族成员当中的明人先生有一个年纪尚小的儿子,名叫伊坂青都。」
「青都……我当时也以军医身份从军去了,所以不是很清楚,不过这么说来他们家的确有个儿子……我记得夫人在生产完不久就过世了……」
「是的。然后在几年前,明人先生因为担心自己病死后,儿子会无依无靠,所以写信拜托山边夫人的丈夫帮忙。即使被这个村子赶出去,这个村子仍旧是最后的依归。可是儿子青都先生直到最后都没有找上山边家。」
「从他出生的时间算来,伊坂青都现在应该十八、九岁了……」
青柳巡佐一边转动把玩著腿上的帽子,一边思考。
「没有找上那一家的意思也就是那个儿子在某处事业有成,或者是……」
青柳巡佐后半段的话说得含糊──或者是已经因为某些不幸的因素死了──他想说的或许是这样。我委婉否定这两种可能。
「明人先生和他的儿子青都先生恐怕过著十分艰苦的生活。否则如果不是需要钱,又怎么会写信给把自己一家子赶出沟吕木家居住地
的村民,请求帮忙呢?」
「那么,那家伙现在到底人在哪里、做些什么?」
「假设他从父亲那儿继承了憎恨的火焰,为了复仇,偷偷回到这个村子里来了呢?」
「咦!回到这个村子?」
「不只是这样,他早已堂而皇之进入这栋大宅,而且现在就在这个房间里。」
「这个房间……那、那那、那意思是……」
因为端正跪坐太辛苦而半途改为侧坐的花绪吓得发抖,恢复成端坐的姿势,并且像被强风吹拂的风车一样转动脑袋四处张望。不只是她,奉二先生、穗积、青柳巡佐、宇野山先生,在场的每个人也都环视著房间,再度确认彼此的脸。
我正眼迎向那号人物,说出自己推测出来的答案。
「他、赤司音吾先生,正是明人先生的儿子伊坂青都先生。」
众人四处张望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一处。赤司先生一动也不动,任由众人注视著他。
「侦探小姐,你打算把我当几次犯人才甘心呢?」
「……这是最后一次了。」
「你说他……就是明人的儿子?云雀小姐,你到底有什么根据可以这样说?」
奉二先生尽管脸上满是惊讶,仍旧带著理性这么问道。我也不疾不徐以合宜的态度回应:
「让我产生这种想法的原因,首先是他──为了方便起见,我还是称呼他赤司先生──有那个人的影子。」
我这么说的同时,老师从怀里取出一张照片摆在茶几上,方便所有人看到。这是稍早向山边夫人借来的照片。众人探出身子围观那张照片。
「站在正中央的是山边夫人的丈夫。然后在他两旁坐在椅子上的是伊坂兄弟。照片背后写有日期和名字。」
──昭和十五(一九二六)年 与初一、明人合影于照相馆。
「坐在左边的是年轻时的初一先生,右边是明人先生。他们两人长相神似,不过弟弟似乎比较瘦。明人先生从当时就经常生病,总是待在家里,唯一一次三个人一起到镇上去玩,而这张就是当时在照相馆拍的照片。」
大概是保存状态不太理想,这张黑白照片看起来很旧。不晓得是不是他们个性使然,初一先生和明人先生在照片上看来,表情都有点严肃可怕。
「因为伊坂家离开村子时,照片等可供回忆的物品也都被带走了,所以还有这张照片留在山边家,实在万幸。」
「时隔好久没见了,这位的确是明人……嗯?这张脸……原、原来如此!」
慢了几拍的奉二先生才从那对兄弟的长相注意到一件事。
「最初见面时没有想到……不过这样拿著照片一对照下来……的确很神似……」
是的,赤司先生的长相与照片中的伊坂兄弟有些相似。不对,应该说十分相似。
奉二先生再度看看赤司先生的脸。可是他的脸上到脖子根部都以绷带遮住了。因为他刚到大宅不久,脸部就被烫伤,所以没人有机会仔细观察他的长相。
「那起烫伤事件也是你自导自演吧。为了模糊长相,烫伤自己的脸,并用绷带遮掩。」
但是他今天早上为了证明杀害雪绪小姐的人不是自己,所以在众人面前解下绷带,才刚露出自己的长相。为了在那个场合证明自己的清白,解下绷带是逼不得已的举动,不过也因此使得每个人都清楚记住了他的长相。
「……这么说来长相的确很神似。」
宇野山先生也瞥了一眼赤司先生。然而,尽管如此赤司先生依旧一派轻松。
「只是碰巧长得像而已,光是这样无法证明什么。」
「是的,光是这样,还不足以当作证据。我认为赤司先生就是伊坂青都的原因还有一个。」
没有半个人想要开口妨碍情况发展。我没有停顿,继续往下说:
「赤司先生怀抱著想要化解伊坂家的仇恨,接近沟吕木家,他对伊坂家很忠诚,因此我认为他即使编造假名,也不愿意舍弃伊坂这个姓氏。」
「意思是他对自己的本名有很深的执著吗?」
「是的。既然他背负著伊坂一家的仇恨前来复仇,我想他会坚持使用伊坂这个姓氏,所以才会自称赤司音吾。在我这样假设之后,我注意到一件事。」
「什么事?」
「请将赤司音吾这名字写成罗马拼音看看。」
「罗马拼音?嗯……」
听到这句话的人都感觉很唐突,并且同样感到不解。他们以手指在掌心试写看看。
「不实际写出来的话,恐怕不容易明白……」
「啊啊!」
最先出声的是青柳巡佐。只有他把字写在原本放在口袋里的记事本上思考。
「请、请、请看这个!」
他以颤抖的手将记事本摊开在茶几上。
AKASI OTOA(赤司音吾)
「怎么?这是什么意思?」
员南先生站起身凑近看向记事本,却没看出什么端倪。
「这、这是……反过来了!前后颠倒!」
「颠倒……」
ISAKA AOTO
「啊!ISAKA AOTO!伊坂青都!」
员南先生拍腿说道。
「赤司先生,这样子你还要否认吗?还要说只是巧合吗?」
「……这个嘛……」
一触即发的空气在我和赤司先生之间飘荡。每个人都屏息以待。
雨不晓得什么时候停了。远山的积雨云变得有些破碎,云后可隐约窥见正要西沉的太阳。
赤司先生终于垮下肩膀,吐了一口气。
「看样子我无法再瞒下去了。」
彷佛附身的东西离开了,他的声音流畅爽朗。
「正如侦探小姐所云,我就是──伊坂青都。」
夜蝉持续鸣叫,彷佛想要在山林、花朵、小溪里留下什么印记。太阳已经西沉,余晖布满夏天的天空,也柔和地照亮旧书大宅的日式客厅里。
我回想著昨天到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
须真子女士遇害,雪绪小姐遇害,接下来连月绪小姐也被杀了。这些事情毫不留情地勒索著剩余的沟吕木家成员的心。
「你终于承认了,赤司先生……不对,是伊坂先生。」
「是的,但是我承认的只有这件事,不等于我承认自己就是那些命案的凶手。」
伊坂青都稍微摊开双手,语带挑衅。
「当然,所以我接下来要证明这件事。」
现在客厅里众人的位置与刚开始大不相同;众人都聚集在客厅后侧,相反地,伊坂青都独自一人跪坐在靠近走廊的地方。我和老师则站在双方中间。
「我听宇野山先生提过,你自称是背取师赤司音吾,而且从上个月起就频频造访这个家,因此获得须真子女士的青睐,并获准参观大宅的藏书。」
「是啊,多亏这家伙关系打得不错,我才能够跟著一起进来。」
这么说完后,宇野山先生露出微妙的表情。能够如愿进入心仪许久的旧书大宅固然是好事,但他也因此被卷入连续杀人案之中,所以要称谢似乎也不太对。
「眉子小姐。」
「呃、是。」
出其不意被叫到名字,她吓了一跳回答。
「他,伊坂先生总是在白天时来访吗?」
「……是的,总是这样。」
「每次都只让他到玄关而已吗?」
「不,只有第一次来是这样,第二次开始就由夫人亲自领他到客厅了。」
「晚上……不对,他曾经有在半夜来访吗?」
「半夜……吗?我没有印象。我平常为了准备早餐,所以很早就寝,不过我被分配的房间就在玄关附近,有人敲门的话我应该会注意到……」
「意思也就是说,如果有人悄悄来访的话,你不会发现吧?」
「呃……你、你这是什么……」
「喂喂……半夜里悄悄来访,不就是私通了吗?」
原本看著我和眉子小姐一问一答的员南先生大声这样说。说完后才想起现场还有女性与小孩子,立刻露出尴尬的表情。但是他说到重点了。
「是的。自称赤司音吾的伊坂先生利用花言巧语让须真子女士接纳他……」
说到这里,我很烦恼真的可以让花绪和穗积听到接下来的内容吗?于是他们两人看向我,尽管有些犹豫,还是这么说:「我们……不要紧,请告诉我们……」
事到如今他们也不打算在这里摀住耳朵──他们的眼神里这么说。我对他们点点头,继续说下去:「伊坂先生得到须真子女士青睐,得以偷偷进出这个家,然后、那、那个……男女关系……」
可是这次变成我感到难为情,忍不住把话说得含糊,说到最后声音也变得很小声。
「嗯嗯?云雀,男女的……你说什么?最重要的地方听不见噢!」
老师立刻毫不留情地插嘴,就像喝倒彩当作余兴节目的醉汉。
「我、我想须真子女士偷偷邀请伊坂先生到自己的寝室,虽然不晓得频率有
多高,不过可以确定有这件事。」
「你凭什么这么说?」
「须真子女士的房间桌上摆著这本书。」说完,我拿起原本一直摆在脚边的书。
「就是这本书。」
众人的视线聚集在这本书上。
「这个……该怎么念?」
员南先生眨了好几次眼睛。
「岩窟王……」
回答的人是穗积。
「这是法国作家大仲马(Alexandre Dumas)所著,黑岩泪香翻译,明治三十四年(一九○一年)年起在《万朝报》上连载的小说。原文书名是《基督山恩仇记》。」
枯岛先生进一步补充说明。
「那本岩窟什么的书,有什么不对吗?」
「伊坂先生确实曾经进入须真子女士房间的证据,就留在这本书里。」
我毫不迟疑地翻开那一页,指著书页角落:「请看这里。」
「啊,那是狗耳朵,对吧?」柚方说。
「狗耳朵?」
员南先生还是一脸不解。
「请仔细看。」
我把书拿近员南先生,解释道:
「这里的书页角落摺起来了,对吧?这是用来代替书签的记号,称为狗耳朵。你看,其他几页也到处留有摺痕,表示有人一边摺页一边阅读。」
「嗯嗯,的确有人会这样做,我的上司也是。然后这样又如何?那位夫人应该也看书吧?」
「雪绪小姐曾经说过须真子女士不看书。但是,就像员南先生所说,也许她是正好心血来潮阅读这本书。可是──」
「不对劲……」
说话的是跳次郎先生。
「夫人应该没有这种习惯。」
他探出身子想要凑近细看摺角的书页。
「是的,我们也调查了房间里其他书,有摺角的只有这一本,表示须真子女士没有摺狗耳朵的习惯。其他家庭成员又是如何呢?有人有这种习惯吗?」
我依序看向奉二先生、穗积、花绪、跳次郎先生、眉子小姐,等待他们回应。可是所有人同时摇头。
「家里应该没有人有这种习惯。」
「那么,留下那个记号的人是……」
奉二先生缓缓看向伊坂先生。
「是的,就是伊坂先生。他在半夜里偷偷来到大宅,悄悄说服须真子女士让他进门,然后在她的房间里……那个……」
「在开始男女肉体关系之前或是结束之后,他注意到须真子夫人房里这本《岩窟王》,于是开始一点一点阅读。」
我说不出口的部份,老师爽快地替我说出来。
「啊啊……复仇吗……」
穗积以颤抖的声音说。
「没错,这位少年。《岩窟王》,不对,《基督山恩仇记》是爱德蒙.丹特斯复仇的故事。那边那位伊坂青都大概是情不自禁被这个故事吸引,忍不住在夫人的房间里读到出神吧。」
带著对沟吕木家的复仇之心前来的男人,被复仇故事吸引。
「伊坂先生,在须真子女士房里阅读这本书的人,毫无疑问就是你。还想否认的话,可以请你把背包里那本爱书,拿出来给在场的各位瞧瞧吗?就是那本有摺角的《马戏怪人》。」
我这么一说,他紧咬嘴唇,这表情等于同意自己的确经常进入须真子女士的房间。
仔细想想,《马戏怪人》也是怪人二十面相复仇的故事呢。
「你利用须真子女士的信任,过去曾经多次成功偷偷进入沟吕木家。」
这也是须真子女士的坏习惯带来的问题。
正如须真子女士过去曾和伊坂初一先生有男女关系,她似乎很容易与丈夫之外的男性发生特殊关系。当然我不能说死者的坏话、也不想说,所以只能把这个想法留在心里。
「能够成功进入这栋大宅的话,也就有机会杀死源一郎先生了。」
「难道……老爷在死前那一晚与夫人吵架,就是发现了夫人与赤司先生的事?」
「是的,眉子小姐,应该就是这样。后来源一郎先生自暴自弃喝醉酒、睡著了。」
「啊!」这时候宇野山先生露出想到什么的表情。我没有看漏,开口问他:
「宇野山先生,你是前天投宿在镇上的旅馆,隔天早上才进入这个村子的,对吧?伊坂先生──也就是赤司先生是不是跟你说隔天早上再与你会合呢?」
「就、就是那样!赤司他说会因为其他工作而晚到,所以只有我先行前往旅馆投宿等他。出发之前我们在镇上会合,然后……前往村子。那么……所谓的其他工作就是……」
「杀害须真子女士吧。伊坂先生与宇野山先生同时或更早一点就到了,他偷偷进入花开村,在半夜到黎明这段时间杀了须真子女士,将她的尸体浸泡在后山的小溪里,然后回到镇上。接下来就等著天亮,确定宇野山先生离开旅馆了,才以刚刚抵达的模样现身。」
他在会合之前一直在进行不得了的大工程。一知道自己曾经和杀害源一郎先生、须真子女士两人的凶手一起行动,宇野山先生这下子脸色变得惨白。
「接著关于杀害雪绪小姐的过程,正如我曾经说过的,他们只是没有交换身份,不过犯案的流程还是一样。先一步离开浴室的伊坂先生去了雪绪小姐的房间,将她诱骗到外面。假设他当时挑明了说自己就是伊坂家最后仅存的血脉,她也会无法拒绝跟著他走吧。」
「这样啊……当时他和雪绪小姐在说的严肃内容就是……」
眉子小姐手遮著嘴屏息。
「是的。我一开始曾推测雪绪小姐接近伊坂先生是因为发现他隐藏了自己的女性身份,因此要逼他说出真相,结果不是这样。当时雪绪小姐是在指责他隐瞒自己是伊坂家儿子的事情接近沟吕木家。眉子小姐听到雪绪小姐说的那句『伪装自己不好』,就是这个意思。」
同样一句话能够有两个解释,因此反而让事情变得复杂。
「等到伊坂先生在屋外杀了雪绪小姐之后,他再装作刚离开浴室,一起加入寻找雪绪小姐的行列。」
当时他以其他理由嘱咐宇野山先生,瞒著他其实更早之前就离开浴室的事实,所以他似乎很有自信。
「隐藏雪绪小姐头颅的位置对他来说并不难找。这栋大宅这么广大又复杂,而且从上个月起他就已经多次造访此地,因此伊坂先生早已在某些程度上熟悉这栋大宅的构造。」
接著,他犯下的罪行则是杀害月绪小姐。
「隔天半夜里,他改以勒毙方式杀害月绪小姐。我想雪绪小姐的头颅是在这之后摆在小丘上。半夜应该没有人会去那种地方,伊坂先生无须担心被人看到,就能顺利地把头颅带出去。」
「等一下,杀害月绪时,他是怎么进入房间?他应该没办法让月绪误以为他是她死去的姊姊,然而月绪为什么会把门锁打开呢?」
奉二先生的手有气无力地在半空中舞动著。那无助的动作彷佛在像老天爷寻求线索。
「搜查月绪小姐的房间时,我发现地上有块奇怪的污渍。就是那个污渍让她跑出房间。」
「污渍?」
「那块污渍有独特的气味。我好一阵子想不起来那个是什么,后来终于想到了。那是汽油。伊坂先生半夜站在月绪小姐的房门前,将汽油从底下的门缝倒入房内。」
「汽油……难道他打算点火烧死她吗!」
「不是的,伊坂先生的目的是要让月绪小姐打开门锁,不是要放火烧房间。他为了让月绪小姐认为情况不对劲,为了把她熏出房间,所以用了汽油。」
「原来如此。」员南先生点头。
「汽油的味道很刺鼻,能够让对方立刻发现,是吧?」
「正是如此。再加上汽油容易挥发,只要四周气温一高,汽油蒸发得更快。我想月绪小姐当时本来就睡不著,毕竟不久之前姊姊才被杀。处于这种精神状态下的月绪小姐,只要一闻到奇怪的味道就会十分紧张。然后,果然不出所料,月绪小姐注意到不对劲,因而十分慌乱。」
一慌乱,就不自觉打开门锁、打开房门。
「伊坂先生就等在那里。头部遭到伊坂先生殴打而晕过去的她,再度立刻被拖进房里,伊坂先生大概在勒住月绪小姐脖子的时候,打开了房间窗户散味,企图尽量消除证据。可是仍留下了少许污渍,也因此我才能够得出这番推理。」
时钟指著晚上六点。夹竹桃的甜香乘著如丝般滑顺的风吹进这个房间。
「至于汽油,平常就准备好带著走太不自然,而且会染上汽油味。因此我想他可能是偷取这个家里的电动三轮车使用的汽油。」
跳次郎先生举起手说:「汽油的话,是装在十八公升的四方金属桶中摆在农具仓库里。」
「我们待会儿去看看,也许里头的汽油少了一点,也许上头还留著伊坂先生的指纹。」
听到我的话,员南先生接著说:
「对了,从后头的小屋里找到了疑似凶器的镰刀。等到联外道路修复之后,警察一过来,就请他们仔细检查看看上头的
指纹,一定能够找到答案。」
众多雨滴落在庭园林木的叶子上,叶子静静颤抖。水滴从叶子掉落地面那瞬间,闪耀著橘色光芒。
「再来,伊坂先生,可能让我看看你的手臂?或是背部也可以。」
听到我这突如其来的要求,他居然面露焦急。
「不愿意让我们看吗,看看那些留在你身上血淋淋的指甲痕?」
「啊!须真子女士的手指甲!」
安静许久的桃花出声大喊。我朝她轻轻点头。
「须真子女士的手指甲缝隙里残留著微量的皮肤碎片。伊坂先生,你身上是不是留下了当时的伤痕呢?所以在浴室里时,也没有让宇野山先生见到你赤身裸体,速速就穿上了衣服。」
伊坂先生没有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不对,应该说他无法回答。
「如何?事到如今你还想坚称自己是清白的吗,伊坂先生?」
我手扠著腰站在他面前。他无路可逃了。就算我看来傲慢也无所谓、我看来目中无人我也不在乎。我已经下定决心在破案之前都要摆出侦探的样子,背负起身为侦探的责任。
所以,这样很好,彻底揭露真相,将罪行摊在犯人面前,打击对方犯罪的心。这就是侦探这种与一般人不同的奇妙角色存在的目的。
当看到他双眼的反应时,我领悟到一切已经成定局。
「我认输。」
伊坂青都闭上双眼这样说,语气与之前的他有些不同。眼前的人已经不是赤司音吾,他已经脱下赤司的面具停止演戏,只是一个想要复仇的人。
「侦探小姐,一切都如你所说,须真子女士、雪绪小姐、月绪小姐……以及源一郎先生,他们都是我杀的。」
我深深吐了一口气,避免对方发现。
回头想想,不管是源一郎先生或须真子女士的命案,我的推理都没错,只是究竟是谁做的这一点始终成谜。不过现在谜题也解开了。我松了一口气,真想立刻就瘫坐在地上。可是,事情还没结束,还不能放松紧绷的神经。
「唔哇啊啊啊啊啊!」
穗积突然大叫打算扑向伊坂青都。他的脸上满是憎恨。知道对方是杀害父亲、母亲、姊姊们的凶手之后,他的心就被恶魔依附了。老师大概是早就看穿他的打算,从一旁现身抓住穗积。
「为什么要阻止我!我饶不了他……我就是饶不了这家伙!你居然杀了雪绪姊!」
老师没有怒斥,也没有安慰,只是让他在自己的怀里拳打脚踢,概括承受著他的激动。
「一切都是……为了报仇。我根本不在乎这个家里的书,我只是想要报仇。」
他连这句话都说得冷淡,没有半点特殊情绪。
「家父……两年前死了。他一辈子受到疾病折磨,就像枯槁的树木般寂寞辞世。临死之前,父亲告诉我,他饶不了沟吕木……饶不了沟吕木。」
正因为他说得平静,更显得这句话的沉重。我觉得一阵冷,犹如自己正凝视著深渊。
他没有再多说自己的事,但是在场每个人都能够想像他过往人生过得多么辛苦、严峻。可以想像被赶出出生的土地、身处战后艰辛时期的伊坂家人是抱著什么样的想法过活。或许有时也必须做些无法让人知道的事情糊口,年迈的祖父母过世、最后剩下的父亲也留下怨叹的遗言死去,他的成长过程或许不曾感受到理所当然的幸福。这些都不难推测。
可是──这些只是想像,只是我们自以为了解,事实上根本没有人能懂他的情况。
「……该怎么处理?在警署的支援抵达之前,先把他关在派出所吗?」
青柳巡佐吞吞吐吐地提议。
「就那么办吧。」
「那么,赤司……不对,伊坂先生,跟我来──」
青柳巡佐正要走近伊坂青都时,突然有个黑色东西从外头飞进来。
「唔哇哇!那是什么!」
青柳巡佐吓得往后跌倒。那个黑色物体发出啪沙啪沙的声音,绕著天花板转圈飞行。员南先生指著那个东西,说:
「乌……乌鸦!」
没错,那是一只大乌鸦。它不吉利的鸣声响彻大宅,为所有仰望者心里种下不安的种子。
「可恶!这种时候怎么会有鸟跑进来!」
黑色羽毛如花瓣般翩然飘落。
「乌鸦……」
老师岔开双脚站直瞪著乌鸦。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闹场,每个人此时都忽略了伊坂青都。
「啊!」
我收回视线时,正好看到他穿过众人身边、逃出日式客厅的背影。跳次郎先生被他一撞,重重往后跌倒。
「那家伙逃走了!」
跟著注意到这件事的员南先生怒气冲冲大喊后也追了出去。
「给我等一下!你做了这么多坏事,现在还想逃走吗!」
我也跟著员南先生身后在走廊上急追。可是没见到他的身影,只有昏暗的走廊延伸到远方。
「我们分头去找!」
我后头传来奉二先生的声音。众人纷纷跑向四面八方,感觉整栋旧书大宅都因此而撼动。
众人在旧书大宅里左右上下奔走找寻伊坂青都的影子,却没找到人。
「你去守著正门!」员南先生一副刑警模样地指示青柳巡佐。
「是!」青柳巡佐精神饱满回答后,从玄关走出往正门去。
「我去看看后门!」
我对员南先生说完就跑出去。我曾经去过一次后院的后门,所以有自信不会迷路。
「喂,你别乱来!」
后头传来员南先生的大喊,可是事到如今哪有时间在乎是不是乱来?我不能坐视伊坂青都逃走,否则没有脸面对花绪和穗积了。
我穿上鞋子,绕到大宅西侧,朝土墙仓库屋顶的方向前进。可是那儿却成了我的目的地,因为我看见土墙仓库的窗子隐约冒出烟雾。情况显然不对劲。我没有前往后院后门,转而跑向土墙仓库,小心翼翼打开仓库大门。土墙仓库的钥匙照理说已经还给跳次郎先生了,但我突然想到,伊坂青都逃出日式客厅时,曾经撞倒跳次郎先生。那举动是故意的。他就是在那个时候抢走跳次郎先生的钥匙。
打开大门瞬间,惊人的热风与黑烟一齐喷出,我忍不住闭上眼睛。大概就是看准这一刻,伊坂青都从仓库里跳出来抓住我的手,我完全没有力量反抗一个被逼到狗急跳墙的人。
「最先找来的是侦探小姐啊。这样正好。」
阴森的嗓音让我背后窜过凉意。
「伊坂!」
此时员南先生和其他人也赶来了。我被伊坂先生从背后用手臂勒著脖子,无法顺利出声。
「云雀!」
柚方和桃花都哭丧著脸看著我。
「混蛋!你放火烧了土墙仓库吗!」
「我又借用了贵府的汽油。保存状态良好的藏书真是容易点著啊。」
伊坂青都满意地仰望犹如飞龙升天的黑烟。
久堂老师和枯岛先生迟了些时候才到。
「你打算对那孩子做什么?」
一看到眼前的情况,老师挑眉问伊坂青都。
「我十分明白自己已经逃不了,不过那也无所谓,我已经报了仇,对于这个世界没有后悔也没有眷恋。不过至少在最后,我要对这位侦探小姐报一箭之仇,因为她看穿了我的诡计、将一切暴露在太阳底下,唯独她我不能放过!」
我知道土墙仓库里的火势变得更猛烈了,背后吹来灼热的风,狠狠吹过我的脸颊。我觉得自己彷佛正背对著地狱、站在地狱的入口。
「难道……你……打算在这里寻死!」
「你真聪明,直到死前都是很了不起的侦探。」
说完,伊坂青都拉著我一块儿跳进火焰熊熊燃烧的土墙仓库里。
「云雀!」
最后我听见某个人喊了我的名字。
*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我频频道歉,频频赔罪、道歉、祈求原谅。可是我的心里其实什么感觉也没有。一丝丝涟漪也没有。我只是觉得道歉的话,才像是有人性;摆出悲伤表情的话,才会多少看起来像个人。
我已经习惯演戏。边看边学记住的。包括吃东西也是,说话也是,走路也是,笑也是。
现在我已经能够轻轻松松假装自己是个人。明明是只虫子,我却很擅长扮演人。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地下室是我唯一的世界。我在那儿反覆这样说著,一边割下她的脑袋。身体和脑袋分离。我知道这样做人就动不了了。我在书上读过所以知道。注意到我的意图那一瞬间,她露出极度悲伤的表情。所以我向她道歉。
道歉的原因,就只是这样。
对不起。
请原谅我。
请宽恕我。
我带著她的头颅攀上小丘。我和她两人单独在半夜里散步。心跳不已。今晚看不见月亮真可惜呢。我这么对她说。
然后,我将她的脑袋轻轻
摆在蓟花环绕、景色优美的地方。我坐在她旁边唱著歌。
割稻了 稻穗低垂
一把镰刀三把稻
见到月升思日出
日出之前勤割稻
花开花开五色花
照了阳光就开花
谁人起床系衣带
日出割稻饰于东
亭午割稻晾于西
大祸时绑起稻子
合掌感谢夕刻神
这是我唯一会唱的歌。是她教我的歌。我只知道这首歌。
割稻了 顶端就是稻
割下上百上千把
见到日升思月出
蓟花凋前勤割稻
花散花散鲜红花
受到惩罚花凋零
*
笼罩著沟吕木家土墙仓库的火势渐渐扩大,终于蔓延到整栋建筑物。火势过于猛烈,使得发现失火而赶来的其他村民也忍不住愕然仰望。尽管如此,强而有力的消防队员还是同心协力努力灭火。众人合力运来河水,齐声使用手压式打水帮浦持续对著土墙仓库喷水。
可是面对犹如怪物舌头般乱窜的火焰,消防水柱未免太细小、不可靠。人们的脚步声在庭园里匆忙来来往往,火势也渐渐延烧到了主屋,所有人都人心惶惶。
此时正好众多警官利用总算修复的联外道路抵达村里。还在状况外的他们问村民:「好了,犯人在哪儿?」村民说:「现在不是处理那种事情的时候!」连忙带他们去看火灾现场,于是警官们也赶忙加入救火的行列。
久堂莲真站在土墙仓库正前方静静凝视著这些情况。
天空是紫红色。究竟是火焰照亮的关系,或是西沉太阳的余晖,他也无法判断。
终于扑灭火势是已经过了半夜之时。
幸好白天下的雨淋湿了主屋建筑,才得以避免被烧光。可是土墙仓库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土墙仓库的屋顶和白墙崩塌,柱子断裂,变成半毁状态。
为了扑灭仓库内的火势而开的大洞,就像死者的眼睛一样幽黑浑圆地看著久堂。
警官们连忙拿著手电筒开始调查火灾后的土墙仓库废墟。奉二则替灭火时被烫伤的村民进行急救包扎,同时也对精疲力竭准备回家的村民郑重道谢,并目送他们离开。
「遗体找到了!」
从火灾废墟里找到的女性遗体有三具,当中的两具没有头。还有一具判断死没多久的男性尸体。每具尸体都因为火灾而烧得焦黑,很勉强才能分辨出性别。
「没有头的遗体应该就是沟吕木须真子和长女雪绪,有头的应该是次女月绪吧。」
「是的,没错。」
青柳巡佐向中年警官报告。
「那么,剩下的这具男性尸体,就是那位伊坂青都吧。」
鉴识调查发现伊坂青都腹部上有很深的刺伤,后来才被火烧死。在他的遗体旁边掉落一把小菜刀,与刺伤的伤口大小大致吻合。只要去没有烧掉的主屋厨房里找找,应该就会发现那儿少了一把小菜刀。
「在被烧死之前先行自杀吗?这就是连续杀人犯最后的下场……」
青柳巡佐重新深深戴好帽子后摇头。
就这样,旧书大宅连续凶杀案,最后以凶手自杀的形式落幕。
沟吕木家的众人茫然站在池边。花绪、穗积、跳次郎、眉子均带著情绪复杂的表情仰望满天星斗,视线没有特别锁定哪一点。对于失去家人,失去一半房子的他们来说,找回身为一个人的心灵悸动还需要一点时间。
柚方和桃花相互扶持著对方,站在半毁的主屋前。露出焦黑木造结构的大宅,就像缺了一角的纸糊月亮。
柚方朝著完全被烧毁的土墙仓库伸出手,说:
「嘿……快点……必须快点找到才行。小雀……一定很热啊。」
「柚方……」
「快看,她会不会是在那个倒下的柱子底下?小雀一定是在跟我们玩捉迷藏。」
「柚方!」
柚方踏进土墙仓库废墟里,空手想要搬开仍旧滚烫的瓦砾,桃花拚命阻止她,可是尽管桃花力大无穷,却无法轻松挡住此刻的柚方。
两个女孩最后擦著对方被黑炭弄脏的脸,哭了起来。她们想著与凶手一同消失在火焰中的花本云雀,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
一件大和服外套披在她们肩上罩著两人,「谷雨堂」老板枯岛宗达站在女孩们身旁。两个女孩觉得他就像允许小鸟躲雨的大树一样。
久堂蹲在一字排开的四具遗体前面仔细观察之后,叫来青柳巡佐。
「喂,这些真的就是全部的尸体了吗?」
「是的……不、不过,再找一下应该就会找到了。」
一定能够找到那个活泼少女的遗体。
青柳说这话是打算安慰久堂,岂料久堂却挑眉怒骂:
「你疯了吗!找成这样都找不到,意思就是那个矮个儿辫子头小妮子没被烧死在土墙仓库里!她还在某处嚣张呼吸著、带著一如往常的傻愣表情、活蹦乱跳地活著!」
久堂的这番话犹如滋润草木的丰沛朝露般降临在每个人头上。
众人因为这番话看向他。
「别挡路,滚开,我自己找。」
说完,久堂脱下西装背心,抢过一位警官的棉布手套后,推开警官,开始搜查土墙仓库废墟。然后他才想起要卷衬衫袖子。
久堂的额头淌著汗水。夏天的热气和火灾废墟的余热毫不留情地包围著久堂。
员南静静阻挡想要进去阻止他的警官,说:
「看在我的面子上,给他一点时间吧。」
多数警官已经开始搬运遗体、分头照料沟吕木家的人。他们已经不再关注久堂的行动。
久堂不管其他人,搬开变得漆黑的瓦砾。他在瓦砾堆里发现烧得焦黑、疑似镰刀的东西,那就是员南找到之后收进土墙仓库里的镰刀,也是伊坂青都犯案使用的凶器,但久堂丝毫不感兴趣,把镰刀扔到一边去。
他的一头乱发遮住了眼睛。
「我有多久没有看到学长这样了呢?」
枯岛这样喃喃自语之后,摸摸柚方和桃花的头,将和服袖子撩起固定住之后,也进入土墙仓库废墟里开始搜查。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天空开始微微发白。
仍然飘荡著烟雾的沟吕木家庭园里,宛如幽深的河底,安静又潮湿的河底。
人们已经在没被烧毁的主屋里休息,土墙仓库的废墟里只剩下久堂和枯岛。
枯岛说:「像这样一起流汗、胡作非为,让我想起学生时代。」
久堂沉默著。
他──在笑。
「找到了。」
是的,找到了。
久堂的低语只有枯岛听见。久堂指著土墙仓库地板的某一块。那块地板没什么特别之处,但是,仔细看就会发现那儿隐约有个凹洞。久堂不待枯岛回应,就把手伸进那个凹洞,用力缓缓朝自己的方向拉。于是,木材发出吱嘎声,地板一部分被拉起,底下出现一个洞穴,就像水井一样垂直延伸到地下。那儿还挂著一个梯子,用来爬到地底下去。
「你要下去吧,学长。」
枯岛一问,久堂露出少年般的表情,这样说:「这也是为了写新书而收集资料。」
然后他独自爬下那条梯子。
「大团圆能够实现吗?」枯岛自言自语这么说。
*
「嗯──讨厌啦,老师,别那么用力……搅拌那么用力的话,豆腐会烂掉…………吓!」
我因为自己的梦话而惊醒。眼前是一大片黑暗的石头天花板。某处有人在唱歌。那个歌声感觉时近时远,旋律有些耳熟。
「这里是?」
我注意到自己睡在十分简单的床上,连忙想要起身,却感到手臂一阵痛楚。我的手脚都被粗绳绑在床脚上。
「你醒啦,侦探小姐。」
在不远处,有个人坐在老旧的椅子上。那是伊坂青都。他一开口说话,原本听到的歌声就停止了,原来是他在唱歌。
「你的梦话真奇怪。这种时候你究竟在做什么样的梦呢?」
这种时候──他说。我突然回想起昏厥之前的事情。
「伊坂先生……你……那个时候不是选择死亡了吗……」
我应该被他拉著一起跳进了大火熊熊燃烧的土墙仓库里才是。我们究竟是如何从那种情况获救?不对,真要追究的话,应该说我为什么没事?
「这里是哪里?」
我再次环视自己所处的地方。只有中央的地板上点著几根蜡烛,四周十分昏暗。尽管如此我仍能够看出环绕房间的墙前摆著书柜。墙壁一角嵌著生锈的铁栏杆,那儿现在半开著。我就是从那儿被带到这里来的吧。
「这里是土墙仓库地下的秘密房间。逃进这里就能够躲过大火。」
「地下?没想到有这种东西……」
「据说这里可能是为了藏匿财产。那是江户时代的事了。这个地方从某个时候起已经荒废,沟吕木家还知道这里的人只有源一郎、须真子,以及现在已经不在的男仆而已。可是他们都已经死了。也
就是说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了。」
我拚命舞动手脚试图解开粗绳,却只是白费力气,它就像一条邪恶的蛇将手脚缠得更紧。
「侦探小姐,我们来核对最后的答案吧。」
他坐在椅子上凝视著自己的脚边,手上拿的一朵花。那是一朵蓟花。
「不过,在此之前,我先讲一段往事。」
他就像在哄睡不好的孩子一样,以充满慈爱的稳重声音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没用的男人叫伊坂初一。初一的伙伴们正在遥远的异国打仗,他却独自逃走,求助于某大宅的夫人。他与夫人原本就相识。于是,夫人瞒著所有人,偷偷让他住在大宅的地下室里。
初一一整天都生活在地下室里。铁栏杆上了锁,即使他想要出去也走不了。夫人说:『外头有宪兵队正在找你,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你暂时都不可以离开这里。』
食物只有早上会送一点点过来。不过这样子总比没得吃好,所以初一没有半句抱怨。但是,长期下来,初一开始想念家人了。
某天晚上,夫人来到地下室。她抱了初一。女人抱了男人。这种说法很奇怪,不过也只能这样形容。夫人说,她的丈夫去很远的地方打仗,还没有回来,然后单方面迫使初一与她发生关系。初一抗拒。但是他有需要地方躲藏的弱点掌握在她手中。一听夫人说:『你希望我把你交给宪兵吗?』初一只得放弃抵抗。然后那一夜,两人有了肉体关系。」
伊坂青都所说的故事,显然就是战争时发生在沟吕木家的事情。不对,不只是发生在沟吕木家,他提到地下室。难道就是这里吗?
「然后,又过了半年。久未露面的夫人来访。她说她收到战死通知,知道自己的丈夫已经战死。初一十分惊讶,夫人却莫名平静。她说,得知丈夫战死时,她的确曾喟叹这个家的未来该怎么办、家里没有长男继承,沟吕木家今后该怎么办,但现在用不著担心了。已经有继承人了。」
我明知道自己被绑著,却不自觉想要起身。
「须真子女士与初一先生之间……有了孩子吗!」
丈夫出外打仗的须真子女士为了填补寂寞,与初一先生上了床。这件事也写在源一郎先生的
日记里。可是,没想到他们居然有孩子。
「夫人说了,这个孩子毋庸置疑是我和丈夫之间所生的孩子。」
只要算算源一郎先生前往战地的时间,就应该知道不可能。夫人或许是一心一意想要这样说服自己。
「知道源一郎先生战死之后,须真子女士烦恼不已……」
在源一郎先生出征前生下的雪绪小姐和月绪小姐都是女孩子,无法继承家产。
「烦恼到最后,她考虑让与初一先生私通生下的孩子……成为继承人吗?蒙骗世人那是她与源一郎先生生下的孩子?」
伊坂先生彷佛没有听见我的声音,继续说下去,同时将蓟花的花瓣一片片扯下撕碎。
「夫人的肚子确实大到藏不住了。她不断在想著不能让沟吕木家的香火就此断绝,就算只是形式上维持住也好。过了四个月后,即将生产的夫人就在这个地下室里生下了婴儿。初一陪著夫人,帮助并看著她生孩子。一个孩子就这样偷偷降生到这个世界上。那是个健康的宝宝。
可惜是个女孩子。又是一个女孩子。
知道这件事之后,夫人的表情瞬间冻结,她的眼神犹如看著腐败掉落的果实般,冰冷到感觉不出丝毫的爱意。初一为此颤栗发抖。大概是知道出生的孩子无法成为继承人,因此感到遗憾吧。初一有过这个念头,不过夫人的表情已经恢复原本的模样了,所以他也没有想太多。
后来那个孩子是怎么被养大的,初一不知道。他不可能知道。因为他在孩子出生后不久就离开了那个地下室、那栋大宅,消失了。故事到此结束。」
说完往事之后,伊坂青都一拍小手,就像在合上一本书,从绷带后头看著我。
不是瞪视也不是凝视,他的「看」像是在观察。
他从椅子站起,绕到我的脚边。他从那边的书柜上抽出一本笔记本,再度来到我身旁。
「以上就是我读完这本伊坂初一的手记之后所知道的我的身世。」
「你的……身世?等等……生出来的不是女孩子吗?」
他的确这么说,应该有这么说才对。
「是啊,是女孩子。」
说完,他缓缓依序解开自己沾满黑炭的衬衫扣子,就和我第一次推理时,他想要证明自己清白时所做的一样。
等到他终于解开所有扣子后,胸部上裹著白布。并且毫不犹豫地解开。
「你看。」
然后他展开双臂,让我看见他的身体,他的胸前有一对呈现圆弧曲线隆起的雪白乳房。在多支蜡烛的烛光照耀下,他的身影分成好几个倒映在冰冷的墙上,样子看来就像是恶魔们手拉著手跳舞。我感觉自己的血液瞬间被抽乾。
「你……你到底……是谁?」
他──不对,她重新扣回衬衫的扣子后,拆下脸上的绷带,就像在剥掉腐烂的苹果皮。骯脏的绷带呈漩涡状掉落在她脚边。
「这么会……」
绷带底下露出的是沟吕木雪绪的脸。可是她称自己是:
「让我重新好好介绍自己,我是沟吕木夜名。」
她以怜爱的视线环视整间地下室。
「沟吕木……夜名?」
「这里就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
我无法克制身体的颤抖。就像有只无形的手在摇晃著我,我的身体不停打颤,冷汗流下喉咙。眼前这位模样貌似──雪绪小姐的人物,就是伊坂初一和沟吕木须真子所生的孩子。
「我的生父初一离开这里之后,我仍继续在这个地下室里偷偷长大。我对当时的情况当然没有印象,那只是我的想像,不过从我懂事之后,我一直都在这里,所以我想情况一定是这样。母亲坚持把身为女孩的我当成男孩子培养,言行举止都是。她希望伪称我的年龄和性别,让我假装是沟吕木源一郎出征之前就已经在妻子肚子里的长男。
可是不巧这时候应该死了的沟吕木源一郎却回来了。他得知自己不在时,夫人生下其他男人的孩子,自然很激愤。他责备妻子,痛恨消失的逃兵伊坂初一及他们一家人,更痛恨的是我,于是我就被关进了这个地下室里。
偶然找到伊坂初一藏在岩壁缝隙里的手记,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在没有任何人的打扰下读完那本手记,明白了自己的出生经过。
会来看我的只有送冷饭来的老男仆川尻。那个时候才听他说我有两个姊姊和一个妹妹。」
就是雪绪小姐、月绪小姐、花绪小姐。
「……我跟你说,你或许会觉得我很奇怪,不过我啊……当时我……很开心呢。莫名觉得开心。知道自己有妹妹时,我好开心。」
沟吕木家的女儿是四姊妹。
沟吕木夜名是被沟吕木家藏起来的第四个女儿。
「她们长得什么模样?说话是什么声音?是不是和我很相似?真想见见她们。我一整天都在想著这些。有姊妹们吵吵闹闹的大宅一定很快乐吧?我想像著诸如此类的事情。尽管如此,母亲似乎对于自己老是生女儿、没能够生出儿子来感到很自责。大概是因为这样吧,她那个时候偶而会再度把我当作男生偷偷教育,就在这里。不过在穗积出生后就不再这么做了。」
夜名彷佛在聊其他人的事情一样这么说。
被当成不存在的第三个孩子。尽管她是个女孩子,却不曾被当作女孩,甚至当作人看待。
「可是……你……今天早上我检查你的脸时,的确……」
「那个时候的我的确是男生的表情吧。是的,那个时候你认为是凶手的赤司音吾,亦即伊坂青都,的确是男人。他毫无疑问是伊坂明人的儿子。不过那个不是我。」
「难道……在那之后……在我推理完之后,你们互换身份了?」
我曾经推测有没有可能雪绪小姐杀了赤司先生。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赤司先生拆下自己脸上的绷带,证明没有和雪绪小姐交换身份。
但是,在那之后,沟吕木夜名杀了赤司先生──伊坂青都,并与他交换身份。因为她认为在那个阶段,已经不会再有人怀疑伊坂青都会变成其他人了。
「嫌疑洗清之后,让伊坂青都离开众人视线再杀了他、和他交换身份,就简单了。侦探小姐在众人面前发表推理结果时,我借用了土墙仓库的钥匙,把门打开后,偷偷潜入伊坂青都的房间,在他的背包里放入一封信。」
土墙仓库里收藏著特别珍贵的书。有机会过去找找。
七月十九日 须真子
「七月十九日。那是他和家母最后一次私会的日子。我用这种方式让他以为是家母偷塞信在他的背包里。伊坂青都的确是伊坂明人的儿子,也憎恨沟吕木家,可是没有想过要杀人。他的目的还是大宅里的珍本书。贫穷的他以背取师身份来到这栋可恨的旧书大宅是打算偷出贵重的珍本书出去转售,藉此大捞一笔。这样
做对他而言就是复仇了,所以他才会从上个月开始拚命讨家母欢心,藉此取得进入大宅的机会。
顺便补充一点,前天晚上他的确没有前往镇上的旅馆,而是来到大宅找家母,但是不管他怎么发出暗号,家母都没有出来,他只好直接回到镇上去。母亲没有出面也是理所当然,因为当时她已经漂浮在冰冷的后山小溪里了。」
烛火大幅摇晃。她的影子也跟著诡异摇晃。
「看到我偷放的信,伊坂青都或许也有一丝怀疑,不过他还是来到土墙仓库。大概是非得亲自确认一下才安心吧。才刚洗清嫌疑、一身轻的他,趁著没人发现进入土墙仓库来,就被我拿菜刀一刺!呜呜,杀死了。」
夜名摆出拿刀朝自己腹部一次的动作。
「我就和他交换身份。现在他们应该在在上面的火灾废墟中发现伊坂青都的遗体了。连续杀人的凶手伊坂青都被逼到最后,放火烧毁土墙仓库并自杀,如此一来案子也就此落幕。」
她从一开始就打算让伊坂青都顶下所有罪行。因此在第二次推理时,她才会承认自己是伊坂青都,并且痛快承认所有罪行。
「你难道从一开始就假扮雪绪小姐……吗?从昨天我们在日式客厅见面时起……」
「不,那是真正的小雪。当时我一直躺在睡铺里,在母亲的房里。」
「那、那么……眉子小姐和跳次郎先生早上看到的须真子女士,就是你假扮的?原来如此……也是你拿走煮热的茶壶,让伊坂先生脸部被烫伤吧?」
「没错。」
「这么一来……你接下来采取的行动就是……啊!吊桥!」
「是的,我特地走到山里的吊桥去,穿著这个外套。」
她拿起拋在地上角落的外套给我看,那是一件古老破烂的黑色外套。
线渐渐连结在一起了。
可是现在知道真相,又能怎么样呢?我不免自暴自弃。
「……昨天其他人在村子里看到的诡异黑衣男子,就是你吧!」
「正确说来应该是我和那位作家老师两人。一开始虽然有点危险,不过我原想装扮成小雪的模样上街,可是我从庭园后门离家时,看到远处的路上走著一位陌生的黑衣男子,我心想正是混淆村民的好机会,于是临时决定套上这件外套外出。外套底下藏著镰刀。」
站在村民的立场不会想到村里同时有两名黑衣陌生人在路上到处乱走,所有目击者都以为诡异的男人只有一位。
「弄断吊桥后,你趁著黄昏连忙回到大宅来……这次则是……杀了雪绪小姐吧?」
「没错,我杀了她,把她的头割下来,这次由我带著她前往她曾经带我去的那个小丘──就是那个蓟花盛开的小丘上。」
这话的内容听来可怕,却有著不可思议的天真无邪。
「花朵环绕下的小雪,只剩下头也依旧美丽,就像是她也变成了其中一朵蓟花。」
「美丽?你……用那双手亲手杀了雪绪小姐,甚至割下她的脑袋,那──」
听到她自以为是的形容,我正激动地想要骂她一顿,却在看到夜名的表情之后,说不出话来。她的表情中没有谎言与虚伪,也看不出任何敷衍的情绪。
美丽──夜名真的由衷这么认为。
「后来我回到这个地下室,等到三更半夜,慢慢等待杀小月的时间到来。我作案的手法全都如侦探小姐你推理的一样。当然杀了沟吕木源一郎的人也是我。我就是那个时候从源一郎的书房里偷出那边那个铁栏杆的钥匙。」
她说完,从胸前口袋拿出小小的钥匙给我看。
蜡烛的火光比刚才摇晃得更厉害。此刻就像快要孵化的蛋一样。
「你就是用这种方式,以不存在的第四个女儿、旧书大宅可疑人物的身份活动吧……」
她偷取他人的长相和姿态,四处走动,巧妙掩饰原本的模样。
她,沟吕木夜名长年藏在这个地下室里,观察沟吕木家的成员与来访的客人,一直静待难得的作案机会上门;她辛苦等待著构成完全犯罪的所有条件齐全。
房间某处传来某个东西的鸣叫声。八成有老鼠。
「小雪她啊──」
夜名完全无视谈话内容的顺序,突然开始聊起雪绪小姐的事情。
「小雪是我唯一的朋友。虽然惹她生气会很恐怖,不过她很会开玩笑,也有会怕的东西。这些反应又让她更加可爱了!」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夜名谈到雪绪小姐的表情,宛如一位恋爱的少女,她的双眸闪闪发亮,显得很开心。可是她却亲手杀了对方。为什么她还能够这么欢愉地畅述对方的一切呢?
夜名的语气愈热烈,我的背脊就愈冰冷。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我十岁的时候。有一天,铁栏杆另一侧站著一位女孩。」
──你是谁?我是雪绪。
「她说她是碰巧打开了通往这个地下室的通道,在这里迷路了。我当时问了小雪的年纪之后,才知道自己已经十岁。」
──你跟我长得好像呢。
「她指著我说,我比她的妹妹月绪更像她。在那之前,我不曾看过镜子,所以不清楚自己的长相,我从她口袋里的小手镜,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自己,才知道我们的确长得很相似。」
──你为什么住在这种地方?
「我求她别告诉其他人在这里看到的一切。我告诉她,如果我的存在被公开了,会带给母亲难以估计的困扰。再者,小雪如果泄漏这件事的话,我不晓得她会遭受源一郎和母亲多么严厉的斥责,所以我说最好当做秘密。小雪也明白我的意思。事实上她直到今天还不曾告诉过任何人这件事。小雪不愧是完全继承了母亲的血统,只要沟吕木家能够平安无事延续下去──应该说她认为守护她最爱的大宅藏书比什么都重要。」
──既然这样,这就当作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
「后来小雪有时会过来找我。她总是在半夜里来,我们总是隔著铁栏杆交流。她会把自己偷偷留下的点心、用来培养知识的书给我。我是靠著这里书柜上的书,以及她带给我的书培养自身知识。日子一久,我也开始想著有一天要出去外面。因此──」
夜名难为情地笑了笑,这样说:「我杀了源一郎和母亲。」
「你……为……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不明白她的逻辑。
「你说要出去外面……但你不是已经可以自由进出这里了!为什么还要做这些事!」
为什么连雪绪小姐和月绪小姐也要被杀?我这样问夜名,但仔细想想,我何须多问呢?打从出生那天到今天为止,她所遭受的对待和体验到的黑暗孤独生活,这些全都是她的动机啊。
「你是为了消除一切怨恨,才会一个接著一个杀害沟吕木家的人吧?你是为了报仇吧?」
可是夜名一脸错愕这样说:「怨恨?报仇?你在说什么?」
「咦?」
「我刚不是说了?我只是因为想要离开这里而已,离开这个地下室、离开沟吕木家、离开花开村。我是因此而杀人。」
「不为别的。」她说。就像在坦承自己做了什么无聊的恶作剧一样。
「沟吕木家对我来说就是美丽的花朵,是会吸引我这种小虫靠近、让我无法逃离、以昆虫为媒介的美丽花朵。小雪真的很漂亮又温柔,而且内心坚强,我最喜欢她了。我也很爱生下我的母亲。小月、花绪、穗积,大家也都好可爱。我好喜欢他们,喜欢得不得了。我就是因此被吸引靠近。他们抓住想要逃走的我,不让我离开。这里是黑暗又安稳的摇篮。但是花朵变丑、变难看时,我才可以离开这里。所以我把花瓣一片片摘下,破坏以昆虫为媒介的美丽花朵。」
不是的──她彻头彻尾偏斜了。对她来说外面世界的常识和良知不适用。独自一人在这个地下室里长大的她,具备自己的理念和观念,那些是与我心中存在的理念与观念无法相容的、不一样的东西。
我终于明白了。
我明白了她无法理解。
从我的角度来看的话,会觉得她这个人疯了。但是,那只是从我这个角度的看法而已。
我想起老师曾说过的话。
──我认为能够像这次这样接二连三胡乱杀人的人,是个丝毫不抗拒杀人这种行为、缺乏常识和良知的无知百姓。
──无知且有欠考量──很单纯。
好了──她一拍大腿站起来。
「在明天之前先待在这里,等到警方离开之后,我再去撕碎最后的花瓣。」
「最后的花瓣……难道你是指?」
夜名还打算继续加重罪孽。但是她不懂什么是罪。不,她应该明白吧,可是面对她的精神构造,这个国家的法律也阻挡不了她。
「那还用问吗?就是花绪和穗积呀。」
「这……这件事我绝对不允许!绝不!」
我使出浑身力量挣扎,每一挣扎,粗绳绑得愈紧,我的手腕像火烧般疼痛。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放弃挣扎。手脚断了也没关系,无论如何,我都必须
在此阻止她。
「对不起,侦探小姐。虽然我很抱歉,不过我接下来要杀了你。」
她从口袋取出一把小餐刀锐利到叫人毛骨悚然,似乎能够轻易取我性命。
她的手臂朝我伸过来。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请原谅我。
请宽恕我。
沟吕木夜名像在念咒一般说著这些话。
接著,那把刀精确地朝我的心脏刺下来。我用力闭上眼睛。
啊啊,死定了。
这就是推理出槌的侦探最后的下场。
结果,我听见熟悉的声音,而且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
「哎呀呀,人家在上面流汗时,你居然悠哉悠哉在这里睡觉啊?」
我战战兢兢睁开眼睛,就看到夜名持刀的手腕被另一个人的手抓住。修长的手指、有些凹凸不平的指甲,那布满青筋的手我再熟悉不过。
「老师!」
「我正好有空,所以纡尊降贵过来找你了,云雀。」
老师不正经地说完,扭高夜名的手臂,夺下那把刀,然后狠狠地将她撞上墙壁。确定夜名趴倒在地后,老师拿刀快速割断粗绳,放我自由。
「你居然得意忘形、自己跑前头,你那就叫做飞蛾扑火。而且你还是蛾里面特别蠢笨的蛾。笨蛾。看,你唯一的特色辫子头变成披头散发了,乾脆改名叫披头散发云雀蛾,如何?也许会被刊登在昆虫图鉴的角落。而且刊登的地方……」
「老师……」
我把额头贴在老师宽阔的胸膛上,以会压痛他的力量紧紧贴著。
刀子挥下来那瞬间,我意识到死亡。但是,我没有心理准备。
──你想当侦探,是否做好了面对命案的心理准备呢?
老师那个问题的意思就是指这个吧。身为一个侦探,与杀人犯对峙时,必须早有觉悟自己的生命会有危险──老师这么说过。但是我却不明白。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的觉悟不够。我只觉得不想死,以及害怕死亡。
老师显然被我弄得手足无措,沉吟了一阵子,但他最后粗鲁地摸摸我的头,这样说:
「我懂我懂,我好像说得有点过火。所以你别哭了,傻瓜。」
他那种一点也不懂客套是何物的态度,比任何反应都让我安心。
「而且我说啊,你害怕死亡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不是吗?就算是侦探也一样。与有没有心理准备无关。」
这个声音透过老师的胸膛直接回荡在我心里──深刻又酥麻的振动。
「呜呜……老师……吸吸。」
「不准用我的衣服擦鼻涕!」
我的脑袋被敲了一下。不过,我已经没事了,已经不哭了。
「啊!」我一抬起脸,不自觉叫出声。
老师背后的夜名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站起身。她正悄然无声地贴著墙壁移动。
「你打算去哪里,沟吕木夜名?」
老师以精明的眼神瞪著夜名。
「那个书柜后面藏著密道吧?」
我并肩站在老师身旁,与夜名面对面。
「嗯?老师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当然是因为我早就偷偷躲在那边角落,听到她自己的自白了啊。」
「既然你人在那边看,怎么不早点出来救我!」
「吵死了!现在是争这种事的时候吗!」
我们的争执被书柜倒下的巨响掩盖。
「是的,其实我原本打算离开这里之后,要去找花绪他们。」
夜名用自己的体重,将并排在房里其中一个特别大的书柜推倒。她抱著被老师扭伤的手臂,背靠著墙壁站著。书柜后头正如老师所云,有著一个人蹲下来可以通过的横型小洞穴。
「没想到密道会被你看穿……」
「蜡烛的火焰从刚才开始就频频晃动,表示某处有空气进来。而且这个房间里有老鼠,你看。」说完,老师在我面前拎起一只大老鼠。
「哇啊──」
老师放走老鼠后笑了笑。
「经由以上这些原因,所以我想应该在某处有密道。」
「……怎么,老师你也是侦探吗?真是不可轻忽啊。」
夜名背靠著墙壁滑动前进,捡起地上一根蜡烛,瞪著久堂老师。老师动也不动回瞪著她。
「不是,我不是侦探,我是侦探作家。」
「老师的书……有机会我想拜读!」
说这话的同时,夜名用烛火点燃散落在脚边的书。火势愈变愈大,整个房间变得明亮。
于是──
「这是!」
地下室的墙上、地上满是各式各样的文字。那些是用小石头或其他东西直接刻出来的。
父亲、母亲、外面、外面的世界、名字、我的名字、夜名、夜名、姊妹、弟弟、花朵、土壤、天空、风、水、朋友、雪绪、雪绪、小雪──喜欢喜欢喜欢喜欢。
「夜名小姐!」
我以手臂遮著脸,在热辣的火焰中寻找夜名的影踪。但是,她已经不在房里。老师指著密道大叫:「快去追她!云雀!」
「老、老师……你让我去吗?」
「事到如今,就算我阻止你,你也会去吧。况且……」
「况且?」
他的表情十分严肃,我硬是咽下一抹口水后反问。
「我不想进去那个又窄又脏的密道!所以你快代替我去!」说完,他把我推向火焰。
「怎么会有你这种人啦!」
可是我因为被他一推,反而能够平安无事跳过火焰。「快去!」在我身后的老师说。
「我也会立刻赶上。」
「……知道了!」
我以双手用力拍拍脸颊,替自己打气,旋即钻进密道里。
*
夜名发现密道的存在,是在十五岁的时候。那天她热衷于看书,却突然发现微妙的空气摆动。于是她开始一一查看书柜。她以纤细的手臂拚命挪动书柜后,发现书柜后头有一条密道。
「父亲就是从这里出去的!」
伊坂初一在战后突然从这个房间消失的原因,总算明白了。夜名抑制著狂跳的心脏,穿过密道。那个密道是很久以前就存在的?或是很久很久以前,窃盗集团为了偷取沟吕木家藏起来的财宝而挖掘的?
不对,一定是父亲的杰作。父亲一定每天每天一点一点向前挖,然后找到机会逃了出去。夜名心想,逃走或许是父亲的特殊才能。
密道的距离其实不是很长,不过第一次通过时还以为没有尽头。想要往前进,却觉得自己好像不断地被往回推。明明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她却觉得自己就像在乾涸地面上蠕动的动物脏器。那是一种类似在母亲胎内游走、安心与不安混杂的不可思议感觉。
终于在前面看到光,她不断往前走,一走出密道发现那儿是竹林里。附近可听见水声。四周一片昏暗。她无法判断现在是傍晚或是黎明。
第一次踏上外面的世界,她感到困惑与雀跃,她在林子里徘徊,突然看见前面有一栋大宅。她战战兢兢试著走近,就像野生动物一样手脚趴地,爬过檐廊底下,躲藏在庭园树木的暗处。她待在这里凝视著明亮的主屋,竖耳倾听。
房子的灯火好耀眼。她知道那是电灯。我在书上读过喔──夜名一个人得意洋洋摆动著身体。屋子里有一家人住在里面。一看到那张脸时,夜名才知道这里是沟吕木家。
母亲,是母亲!
须真子在榻榻米房间里。尽管好久不见,她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她美丽的母亲。须真子与坐在旁边的源一郎在说话。她无法听清楚他们的对话。其他人也各自在活动、过著生活。看样子现在应该是傍晚时分。
檐廊上有个年纪还小的孩子正躺著在看书。不晓得是少年还是少女。那个孩子仍处于不易分辨男女的年纪。难道那个孩子就是雪绪说的长男穗积吗?如果是的话,他不就是我的弟弟吗?──夜名双颊泛红。一想到他和自己一样喜欢看书,就更觉得开心。
夜名坐在穗积身旁一起翻书。当然只是在她的想像里。事实上她不可能出现在他面前。
从走廊左手边走来的两个女孩是小月和花绪。我的姊姊!以及可爱的妹妹!──夜名在心中大叫。两人一起走著,捉弄躺在走廊上的穗积之后跨过他。他们的头发湿亮,大概是刚洗完澡出来吧。夜名就像在一旁欣赏有布景的舞台剧,仔细观察著沟吕木家的样子。
二楼的窗子突然亮灯。
小雪!雪绪!雪绪!雪绪!
抬头一看,雪绪正站在窗边。她眺望著外头的景色,一边用梳子梳头。夜名看著这幅美丽的画面看得出神。
她出神地离开那儿,来到庭园池塘边时,她看见自己倒映在水面的朦胧身影,那个太寒酸又脏兮兮的模样,再度让夜名愕然。她注意著不让家人发现,进入池子里,以双手擦洗身体和脸。在此之前她从不曾想过这种事,却突然觉得用脏兮兮的模样面对雪绪很丢脸。
她自己也没发现,不过夜名在
那个时候爱上了姊姊、爱上了雪绪。
从此之后,夜名偶而会从密道来到外面,偷窥主屋的情况。就像一只被美丽花朵的香气与花蜜吸引而靠近的虫子。望著一群和自己长相相似的人们生活在气派大屋里,真的很快乐,彷佛在欣赏万花筒或美丽的皮影戏一样令人陶醉。望著雪绪时,胸口的悸动让她通体舒畅。夜名觉得她微笑的表情、生气的表情、哭泣的表情,每一种都楚楚动人。这份情感,她也瞒著雪绪没说。
有时她会攀上后山,摘取树上的果实吃。地下室的书里有一本介绍可食用果实的图鉴,她熟读得很彻底,因此记得。有时发现少数几位村民的身影,她就会披著树叶隐身。等到村民离开了,她才会出来,挖竹笋、大口喝澄澈的溪水。
她也曾经摘采许多花,以石头磨碎,做成涂在唇上的口红。她在模仿须真子常做的事。化妆刚开始化不好,不过日积月累渐渐就熟练了。红色、蓝色、绿色、紫色、黄色。她利用各式各样大自然的颜色嬉戏。她喜欢静静盖在山里的神社鸟居那种朱红色,也试著找寻相似的颜色,却怎么样也找不到。
她曾在冬天发现误入陷阱的兔子。她悄悄把它带回地下室去,抽出医学书试著施以急救,但是等她注意到时,兔子已经动也不动。到底是因为抱得太用力,或者是强行把手伸进嘴里搅和这行为不行?兔子渐渐变得冰冷僵硬,她只好把兔子埋在小丘上,双手合十祭拜。她在书上看过生物不动时要这样做。
每天过著这样的日子,夜名渐渐地对于外面的世界,尤其是村子以外的世界产生强烈的兴趣。她想去陌生的土地看看。她想看看各式各样的风景。父亲一定也是抱持这样的心情挖掘那条密道,出发前去旅行了。
想嗅嗅陌生花朵的花香,眺望挂在远处的彩虹,在不知名的神社避雨,在刚降下的丰盈雪地上留下走过的足迹。夜名有许多想做的事情,数也数不尽。她的愿望不知不觉变成了欲望。
希望、殷切的期望、热切的期望、渴望。
但是,夜名在憧憬外面的世界同时,心灵也同样被沟吕木家所吸引。她甚至觉得是不是唯有自己悄悄待在那一家人旁边时,才会被允许存在。只要一离开这里,就无法继续观赏那个犹如万花筒般的家庭画面,也见不到雪绪了。想要去外面的心情,与受到那家人吸引的心情交杂、相互对抗,夜名甚至觉得自己被分裂成两个了。
甚至感到绝望。
怎么办?该怎么做才好?该怎么办才好?
夜名很烦恼。烦恼啊烦恼,最后某天她想到了答案。
让沟吕木这朵花──凋零吧。
她打算不再被扯住后腿、不再受到吸引,决定摘下那朵花之后离开村子。她这么想。这个想法没有任何一本书提过,她认为是绝妙的好主意。
没错,就这么办。这样就解决了!
我不再是只虫子了!
*
「夜名小姐!」
我以几乎要撕裂喉咙的声音呼唤她。在月光与星光照亮的夜里进行的追逐游戏,范围扩及森林里的舞川下游。侦探追人、犯人逃走。这种有些原始且虚幻的构图,让我觉得晕眩。
可是,游戏到此为止。夜名背对著深谷站立,回身看著我。她的脸还是和雪绪小姐很相似,可是现在看来就只是沟吕木夜名了。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
她为了伪装成别人,自行剪短的头发,被谷底吹上来的风吹得犹如摇曳的嫩草。
夜名说:「被你追到了……」
我大大喘著气,同时逐步缩短与她之间的距离。
「夜名小姐,你想杀我的话,随时都可以动手,可是你没有,而且还把自己的过往和事件的秘密告诉我,这是为什么?老师因为没在土墙仓库里找到我的尸体,所以找到了那个地下室。可是,你如果把我丢在土墙仓库里的话,没有人会想到我和你还活著,一连串的命案也会就此落幕,而你也应该能够按照原订计画,完成其他命案并逃走才是。为什么?」
也许她希望有人能够知道,也许她说出一切是希望有人记住,就像沟吕木源一郎把事情写在日记本上一样,就像伊坂初一在地下室里留下手记一样。
「……是什么原因呢?」
她这么说,我却那样认为。
「事到如今原因已经无所谓了。你追上我,我被你追到,这样就结束了。到此为止。」
我投降──她摊开双手像是在这么说。
「可是我不想被警察逮捕。」
「别那么说……你去自首、承认犯罪的话,还有……」
我无法继续说下去。还有什么呢?杀害四条人命的她,会被处以什么样的刑罚,我不难想像。从出生那一刻到今天为止,持续在铁栏杆阻挡的地下室里生活的她,将会再度被关进牢房里关上几年或几十年。这些话我说不出口。我应该要说却说不出口。
夜名背对著我,凝视著谷底。底下的舞川水势激烈地流动著。
「这条河川通往村外吧?」
「夜名小姐!」
察觉她接下来想做什么,我一蹬泥泞的地面,朝她伸出手。
夜名打算跳下谷底。
我摔在地上抓住她的手。令人头晕的断崖出现在我面前。从这个地方掉下去的话,八成无法活命吧。被粗绳绑过的地方阵阵疼痛,伸得笔直的手臂此刻就像快要被扯断。
「放手!我必须离开!我要离开……那些花!」
我深刻感受到她的决心。不是我胡说,而是真的感受到了。夜名的心,那个深处是一片黑暗的房间。那是一个侦探直到最后都无法踏入的场所。
我的手渐渐失去力气,也渐渐失去知觉。
「夜名小姐……夜名小姐……你……其实想去找父亲……」
「侦探小姐。」
夜名打断我的话。她以食指抵著嘴唇,天真无邪地笑著这样说:
「别告诉大家。」
──你的名字是?哦,明明是女生,名字却很像男生。
──我是女生吗?
──因为我们长得很像啊。没关系,我帮你取个名字吧,女孩子的名字。
──嗯。
──我想想……你的名字就叫夜名!
──好怪的名字。
──是吗?可是我和你总是每天夜里偷偷一起玩耍,所以你是夜里──夜名。(注12)
──……谢谢。我好高兴,真的好高兴。谢谢小雪!
夜名的手溜出了我的手心。
*
我朝著谷底频频呼唤她,可是我的声音总是轻易就被翻腾的水声与吹上来的风给盖过。
「你又乱来了。搞不好连你也会摔下去。」
我的背后感觉到老师的体温。老师把身子往前探得太出去、差点摔下悬崖的我拉上来。
「老师,你的屁股上满是泥巴。那是你唯一的一套好衣服耶。」
「放心,同样的东西在我家里的衣柜里有一整排。」
「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你才是,头发乱糟糟、浑身上下泥巴,手腕还瘀青,整个人七零八落!真适合你!」
「老师你自己也是满脸黑炭。」
「呃……」
「手上也都是水泡。」
「呃……」
「老师。」
「怎么了?」
「谢谢你。」
泪水被扬起的风带走,吹散在逐渐明亮的天空中。我明明已经说好不再哭。
*
「小雀你要去哪儿?手腕的瘀青不要紧吗?头发,我帮你编辫子吧?」
柚方从今天一早就紧跟著我。
「小雀要出门吗?」
「去洗手间啦。」
「我也去。」
「够了,别连洗手间里也跟进来啊!」
看到我九死一生归来之后,柚方对我完全保护过了头。她一边尽情捶打我的胸口和脑袋,说她原本以为我已经烧死在土墙仓库里,哭到眼泪都乾了,说著说著眼泪又扑簌簌掉了下来。
「还没乾嘛。」我只是为了缓和气氛这样说,又被打了一顿。
在那之后,我和老师从山谷折返,回到大宅。那时候太阳已经完全升起。一看到我,青柳巡佐跳起来大吃一惊,然后瘫软在地,说:「出、出、出现了!鬼!」
「我还活著啦!」
我说我确实有双脚,青柳巡佐才冷静下来。
「你还活著啊?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青柳巡佐忘了自己是警官,很是替我高兴。接著,我告诉青柳巡佐土墙仓库有地下室,以及真凶的事,还有那个人最后的下场。
我尽量不夹带情绪,只描述自己所见所闻。其他警官也围过来不停地发问,但是老师一全力吐出毒舌,他们就退开了。老师在这种时候最可靠。
警方调查地下室之后,找到许多凶手曾经潜藏在那里的具体证据。但听说唯独伊坂初一的手记没有找到。
一定是夜名带走了。她小心翼翼抱在怀里。
然后回到主屋一看,柚方和桃花正靠在一起裹
著毯子在檐廊上睡觉。一看到她们两人的睡脸,我就一阵心痛。
「亲一个──」
我怀抱涌溢而出的友情,正打算在她们两人脸上分别送上一个吻,她们却突然醒来把我狠狠踹开。我从檐廊跌到外头地上。
她们两人口径一致地表示,以为是凶手要袭击她们。太过分了。
接下来我们三个紧紧拥抱在一起。
「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
「她一定还活著。久堂老师一定会带著小雀回来,所以你们放心等待吧。」据说说完这番话替她们盖上毯子的人是枯岛先生。枯岛先生他本人,即使没有人拜托他,他仍独自在烧毁的废墟里捡拾、收集并整理那些没烧光的书。我从他的身后抱住他,跟他说我回来了。
「你很努力呢。」
听到他这么说,我忍不住差点再度落泪。我就这样顺势让枯岛先生背著,一起走向老师,正好看到他和员南先生正在为琐事吵架。精神不错。
「闲适的村子发生连续凶杀案,报社记者不久之后就会闻风而至了吧。」员南先生这么说。是的,案子最终会登上报纸,成为全国民众周知的新闻。但是,真相不会传出去。绝对不会。接著如果有政治或某些大新闻出现,人们一下子就会忘记这件事了。可是,这样就好。这样很好。
警方彻底搜查了舞川下游,却没有找到凶手的尸体。
沟吕木夜名的行踪,没有人知道。
「关于这栋大宅,我们不打算修复烧毁的部份,决定缩小建筑,然后重新开始。」
隔天早上说这番话的人不是奉二先生,居然是穗积。
想不到会从那位爱哭的穗积嘴里听到这么踏实可靠的话,我吓了一跳。
「这是你的决定吗?」
我忍不住这样问。他用力点头。
「因为……我是长男。」
「装什么大人啊!」
花绪似乎很不甘心。
旧书大宅违反时代的潮流,膨胀发展过度,就快被无法容纳的藏书压垮了。经过一场大火之后,藏书大半都被烧掉,反而使得原本凝滞不动的屋里空气更新了。
「这趟这么辛苦,收获却好少。」
枯岛先生晃动著单手就能拎起的布包说。因为火灾的缘故,他原本相中的珍稀本似乎也全被烧毁了。宇野山先生也是同样反应,显得相当失望。
「后会有期了,侦探小姑娘。在神田碰到时,记得跟我打声招呼啊,我会请你喝杯茶。」
他早早就被久堂老师和员南先生踹出了大宅。
「家人减少了,房子也变了模样,不过……今后我会守护这个家。」
穗积已经听警察说过了,因此知道是谁杀了他的父母和姊姊们,他也听闻了那个凶手就是长久以来被关在土墙仓库地下室里、自己的第四位姊姊。自己的父母亲过去做过的事、以及这次在这栋大宅里发生的事,他在今后的漫长岁月里,将要不断面对这些事。他也许还没找到妥协点,就已经长大成人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会不停去思考吧。
「啊,对了,久堂老师。」
穗积慢条斯理地递了一本旧书给老师。
「听说老师在找这本资料书。」
「哦哦,我还以为已经被烧掉了。」
老师难得雀跃。
「我很期待老师的新作品。」
穗积孩子气地这样大声说。
「我希望等家里的情况稳定下来,再慢慢开始收集书。这次我会注意不要压垮房子。」
穗积露出恶作剧小鬼的微笑这么说。
打算再度收集。果然是被书附身了,血脉相传毋庸置疑。
老师和穗积在说话时,我不自觉看向别处,看到一朵盛开的小花。花朵虽小,那抹紫色却吸引住我的目光。那是蓟花。
我突然回想起在这栋大宅里发生的林林总总,胸口一阵苦闷。
「你不要紧吧?」
穗积担心地看著我。在他旁边的老师愉快地嘲笑说:「呼吸困难吗?脑袋终于糟糕到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了吗?」
「我不要紧。」我回以笑容,大大伸懒腰。
「好了好了,我们回东京吧!」
我们向奉二先生、跳次郎先生、眉子小姐道谢后离开大宅。柚方、桃花、枯岛先生、老师,以及我,并肩走下大宅前的斜坡。
「这次好辛苦。主要都是云雀的错。回家后我第一件要做的就是喝咖啡,而且是足以泡进整个人的份量……」
八成是我多心吧,说这话的老师脸上看来很憔悴。这么说来,这一趟他一直都没喝咖啡。结果老师突然从口袋拿出一只小瓶子,瓶子里装著咖啡豆。
「你、你居然把咖啡豆带来吗?」
老师粗鲁地把咖啡豆丢进嘴里咀嚼。
「这么说来,学长从以前只要遇上在外头过夜的场合,一定会像这样带著走。」
枯岛先生甚是怀念地说。把咖啡豆装进小瓶子里定期咀嚼,简直跟生病吃药没两样。不对,换个角度来说这也许是一种病,咖啡中毒症。
「我想喝咖啡我想喝咖啡我想喝咖啡我想喝咖啡。」
「你这人──真拿你没办法!」
这情况看来,一到家似乎会很麻烦。
与来时不同,回程我们可以从联外道路离开村子。光是这样就感觉轻松许多。田园风景鲜明,脚步也很轻快。
「对了,老师,结果你到这儿来是要找什么书?」我对穗积给他的书很好奇,于是开口问。
我早料到他的反应会是如此,老师一直回避话题不肯告诉我。
「有什么关系!说嘛!」
「别咬人家的袖子!」
「真拿你没办法。」说完,他还是让我看了那本书。
「这本书很珍贵,拿的时候小心一点。这书可是比你这家伙珍贵许多呢。」
「最后那句话是多余的。……这是,人偶的书?」
「是的。下一部作品需要的资料。」
「老师的新作吗?哇啊!出版后我要马上看!」
我雀跃跳著,突然想起那一晚老师勒住我脖子时的脸。因为后来命案急速发展,我差点忘了这件事,不过那件事是真的吗?那个可疑人物不是夜名吗?
应该只是作梦吧?旧书大宅让我梦见的夏季恶梦。
我也考虑过是不是应该再问问老师,不过现在还是算了吧。难得气氛那么好,我不想破坏。
来到斜坡最底下的地方,斜坡上方突然有人叫我。桃色的和服若隐若现,远远就能够立刻分辨出那是花绪。
「侦探姐──姐!」
花绪拚命挥舞著小手。
「侦探姐──姐!云雀姐姐!」
她不断地不断地呼唤我,不停地不停地挥手。我也朝她用力挥手。
斜坡那一头是满山的浓绿,更远处则是一整片近乎残酷的深色美丽夏季天空。太过耀眼了,我忍不住打了喷嚏。
老师大笑:「啊哈哈。」
注12:夜里、夜名 日文的「夜里」发音同「夜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