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密者。
我直盯着这个词。
先前我就隐约猜到了。
这个词由INFORM开始,指的应该是某件事情的告知者。但是电子辞典显示的词却远远超乎想像地强烈。
拉杰斯瓦是被杀鸡儆猴的。只有这样想,才能解释为何他的背上刻着『告密者』,被弃尸在室外。
夹杂尘土的风吹进来。厚重的窗帘只有微微晃动。焚香的气味飘来。我惊觉地转向窗外。我感觉到有人在看这里……是我多心了。窗外隔着狭窄的道路并列着民宅,视线范围内的窗户都是关上的。即使如此,我还是站起来,关上二〇二号房的窗户。老旧的窗框发出摩擦的声音,房间变得更加昏暗。我把手放在窗上,站在原地思索。
告密这个词在我心中制造不安。拉杰斯瓦被曝尸是为了制裁,还是为了杀鸡儆猴?他是因为告密何事而被杀的?
他昨天见了我。如果有第三者知道他见了杂志记者,自然会认为他提供记者有关纳拉扬希蒂王宫杀人事件的情报。会不会因此而被认为是告密与背叛行为,害他被杀呢?
也就是说——
拉杰斯瓦会不会是因为见了我而被杀的?
这个可能性非常高。拉杰斯瓦原本就排拒采访。他说他之所以见我,是为了战友之妻查梅莉的人情。既然如此,他不太可能会去见其他记者。如果说他的死是因为接受采访而遭到惩罚,那么原因无疑在于我。
当然也有其他的可能性。撒卡尔曾说拉杰斯瓦是「印度的间谍」。虽然不知道这个说法正不正确,但他是军人,而尼泊尔夹在中国与印度之间,国家运作随时处于紧张状态。或许他是在和我毫无关系的场合做出被指责为告密的行为。
我再度回到桌前,和刚刚一样双手手指交叉,贴在额头上。感觉到汗水沾湿了肌肤。在思考要如何处理拉杰斯瓦的照片之前,有个更急迫的问题。
我是不是也面临危险?
杀害拉杰斯瓦、在他背上刻了「告密者」文字的人会放过我吗?
如果说那些人有绝对不能外泄的情报,而光只是因为怀疑泄漏情报就清算拉杰斯瓦,那么他们不可能不会找上我。在情报扩散之前,他们应该更想要及早封住我的嘴——甚至在拉杰斯瓦之前。
但是我还活着,而且没有受到任何人胁迫。这应该做何解释?
杀死拉杰斯瓦的人还没有发现到我吗?拉杰斯瓦应该隐藏了他去见记者的事实,也因此或许情报不够充分,使得凶手无从得知记者的身分与所在地……如果是这样的话,凶手此刻应该正在找我。
在空气循环停止的房间内,我感到背脊发凉。
六年的记者生活当中,我被彻底灌输一项原则:「安全第一」。只要有些许危险,就应该毫不犹豫地撤退。
——这项原则并不是所有从事报导的人都遵守的。如果说记者的信条不论何时都是安全第一,那么这世界上发生的悲剧几乎都不会获得报导。然而日本记者(尤其是任职于企业的记者)之所以把安全第一当作原则,不是没有理由的。
一九九一年的长崎县,云仙普贤岳观测到大规模火山活动。在火山冒烟期间,有许多记者前往当地想要近距离拍摄火山爆发。他们当中有些人为了拍到具有震撼力的照片,踏入了禁止进入的区域。
后来发生大规模的火山碎屑流,涌至山麓。火山活动是不可预期的。碰到突发的火山碎屑流,几乎没有逃跑的时间。普贤岳采访活动造成四十三人死亡或失踪的惨剧。
我当时是高中生。后来进入东洋新闻时,学长告诫我一句话:
「在事件发生的前线,记者无可避免会面临某种程度的危险。但是你要记住,我们绝对不能把计程车司机也卷入危险。」
在普贤岳的采访意外中,想要带回深入禁区的记者的当地消防团成员、带记者到可以拍摄震撼照片的地点的计程车司机也都死了。他们是无端被卷入而遇难的,而造成悲剧的原因无疑就是记者。害死圈外人的悔恨继承下来,至今仍旧存在于新闻界的意识底层……至少形成了某种倾向:因为担心发生万一时遭到社会批判,因此采访危险地区时不会指派报导机构的员工,而会派自由工作者。
那么我是否应该记取云仙的教训?应该回避危险撤退吗?
我本能地想这么做。我想要立刻订机票离开。如果订不到,即使取道陆路,我也想要逃离这个国家。我想要把照片、采访、一切都抛弃,回到日本,早日忘记拉杰斯瓦背上残酷的伤痕。《深层月刊》或许不会再给我工作,但是牧野应该也不会要求我冒着生命危险采访。
我仰望着有裂痕的天花板,做了深呼吸。
让脑袋冷静下来。试图从置身事外的角度思考,让思考客观化。我理性地整理至今为止听闻的事情。
「……我很害怕。可是……」
我仔细思索,就会觉得自己好像不是打心底在害怕。尸体的凄惨模样当然令人胆怯,但是在被恐惧吞没之前,还有一些疑问。
假设拉杰斯瓦是因为见了我这个记者,因此被怀疑泄漏秘密而杀害。
这么说,凶手等于是完全没有具体掌握拉杰斯瓦与我谈话的内容。因为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我。而且就如刚刚考虑到的,我仍旧安全无事,没有受到威胁,由此可见凶手还没有掌握到记者的身分与所在地。
凶手有可能不知道他见了谁、说了什么,只知道他见了记者吗?假设真的有如此片断的消息走漏,在这个阶段就会有人想要杀死拉杰斯瓦、在他背上刻字曝尸吗?
还是很奇怪。即使是私刑,也未免太躁进了。
没错。假设凶手无论如何想要保守某个秘密,只杀死拉杰斯瓦而放过我一点意义都没有。就算先杀死拉杰斯瓦,也应该要隐藏他的死讯,否则记者就会逃到国外,根本无法封口。可是他的尸体却被刻上文字,而且虽然是弃置在楼房之间的隐密空地,但也算是曝尸街头。为什么?
只有一个可能:凶手并不觉得需要杀死记者。
也就是说,对于凶手而言,拉杰斯瓦接触记者这件事本身是背叛,理应处决,但却对采访他的记者不感兴趣……这样太奇怪了。
有某个环节出了差错。到底是哪里错了?
姑且可以推测的是,我并没有被盯上。至少现在没有立即离开的理由。
……可是,另一方面,我有不离开的理由吗?
理论上,我认为现在逃跑还太早了。不过自己曾试图采访的对象遭到杀害、而且被刻上告密者的文字,这一点是确实的。我无可避免地感受到从肚子涌起一股冰冷的恐惧。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不禁喃喃自问。
就某种程度来说,记者面临危险是无可避免的。说得极端一点,只要不是窝在家里,或多或少都会遇到危险。但我仍旧相信自己的工作是传递真相,才会坚持守在现场。
不过,报导王宫事件真的是有意义的工作吗?
就如拉杰斯瓦所说的,把这条新闻传送到日本,只会被消费为远方国度发生的恐怖杀人事件。如果说「安全第一」是报导的原则,那么「悲剧会成为数字」就是报导的常识。一国的王储杀害国王与王后并且自杀的新闻,包含种种阴谋论,或许能够提供短暂的娱乐……然后就会被下一则新闻掩盖——或许是东名高速公路的连环车祸,或许是政治家失言之类的新闻。大部分的新闻只会被当作娱乐而被消费。事后只剩下悲伤被公诸于世的当事人。
然而一万人、十万人当中,或许会有一人从新闻当中得到收获。或许有人打心底需要这则新闻。即使有九成九的读者只是说声「好可怕」就忘记,或许也有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读者得到助益。所以我要传达真相……如果被问「为什么要传达」,那么这大概就是标准答案。
但是我真的是为了这个理由而留在加德满都吗?纳拉扬希蒂王宫发生的事件已经被大幅报导,日本各大媒体也纷纷进驻当地。大部分的事实已经传达到日本了。基本上,如果只需要情报,光是接收BBC的报导不就够了吗?
然而我却仍旧待在这里,想要继续采访。为什么?
「不是为了别人。」
我在昏暗的二〇二号房喃喃自语。我一开始就看到了难以承认的结论。果然只能归结到这里。
「因为我想要知道。」
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人们为何而喜、为何而悲?他们的价值判断基准是否和我相异,或是相同?
在阿拉斯加捕螃蟹的诀窍是什么?
黄石国家公园的树木白化的原因是什么?
白金汉宫的晚餐是英国料理吗?
佩特拉古城遗迹的墙壁摸起来是什么触感?
日本陆军皇道派的最终目标是什么?
制纸业界大规模合并的传言是真的吗?
蒙古政府是否能够掌握游牧民族的人数?
日本经济失落的十年能够追回来吗?
失去国王的尼泊尔今后命运将会如何?
拉杰斯瓦准尉为什么会
被曝尸?
我重要的南斯拉夫朋友为什么必须丧命?(鸭子注:见前作《再见,妖精》。)
为什么没有人能够救她?
我想要知道。我不能不知道。所以我才会在这里——一边畏惧着眼前的死亡,一边为了看清危险而待在这里。如果问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答案会归结到自我主义。求知的冲动驱动着我,让我提出问题。如果说这是偷窥狂性格,那么我也无法否定。不论遭受何种批评,我还是想要知道,甚至觉得必须要知道。
我一直认为「知」是尊贵的。现在应该补充一句:我认为对我来说,知是尊贵的。我无法期待其他人也这么想。
……可是这只是一半的答案。
我听到敲门声。稚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太刀小姐。」
我一边感到这个简称颇为怪异,一边回应。
「谁?」
「扫地。还有换床单。」
我走向挂着门链的门,打开一道缝。服务生戈直立在门口。
「我知道了。我马上空出房间,你稍等一下。」
我拿起放入贵重品的单肩背包,然后伸手要拿仍放在桌上的相机。
这时我突然产生某种预感。我拿出数位相机的记忆卡,打开书桌抽屉找到圣经,随便翻了一页。
我记下页码……二二二页。
我把记忆卡夹入里面,阖上圣经。我朝着门后方喊:「再等等。」
戈宾似乎仍旧在门外。他立刻回答:
「好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