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王与马戏团 第十章 伤痕文字

六月四日早晨,我沿着撒卡尔教我的捷径,来到纳拉扬希蒂王宫前方。

多出昨天一倍的市民集合在这里,发出各式各样的呐喊。口号一再反复。他们的要求是什么?他们是要求追究真相、哀悼先王,或是对无法守护国王的政府与军队表达抗议,或者反对新摄政的就任?我试图访问愤怒的人群,得到以上所有的回答。唯一确定的是,人民的激动情绪呈加速度增长。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意外。不,我心中越来越确信会发生某种事情。于是朝着不断涌入的人潮反方向前进,随时保持在群众的最后方。

这时突然发出干燥的爆破声,宛若打开放了很久的腌菜瓶盖时发出的声音。只有一声。人潮另一端冒出白烟。口号声和无秩序的怒吼有一瞬间静下来了。风从王宫的方向吹来。烟雾也往这边飘过来。

我没有亲眼看过,不过仍直觉到这是什么——是催泪弹。终于开始了!

群众逐渐往后退。我看看手表,确认现在时间是十点半。当我预感到「来了」,有人发出尖叫,然后人群就开始溃散。

众人在奔跑。为了表示哀悼而剃掉头发的男人、看上去一脸状况外的小孩子、留着白胡须的老人,都像被野兽追逐般背对着王宫奔跑。警队一开始就拿着枪。大家都知道他们之所以不开枪,只是因为没有命令,再加上每个人的自制。而现在,枷锁被解开了。抗议时间结束,取而代之的是恐惧。

我没有听到枪声。如果他们持自动步枪射击,集结在一起的群众大概会死亡几百人。

我从逃窜的人群之间瞥见他们使用的道具。我先看到扎入迷彩服裤管的半筒靴,然后看到类似中国武术棍棒的长棍。警察包围逃得较慢的男人疯狂殴打。

路上可以听见此起彼落的尼泊尔语。我听到有人在某处用英语喊「快逃!」,或许是对我说的。陷入恐慌的人群推挤过来,不可能继续抵抗而留在这里。我心里觉得必须赶快逃走,脚步也开始退后,但还是咬紧牙关拿起数位相机。从正面拍摄那些头也不回地奔逃、想要尽可能远离王宫的民众。

我也看到刚刚还在最前列、此刻则落在最后端的男人被殴打。我的数位相机望远功能最多也只能达到三倍。我扩大到最大倍率按下快门。每拍一张就会插入的短暂处理时间让我焦躁到极点。在尖叫与怒吼声中,我站稳脚步拿着相机持续拍照。

在我画面中的男子躺在柏油路,缩着身体,好像在保护头部。他对于不断挥落的棍棒毫无反应,只是拼命保护着头,其他部位则任凭殴打。

我不知不觉地将眼睛从相机移开,用日语喃喃地说:

「他会死掉。」

我无法救他。而且我也已经落后了。我只是为了摄影停留一分钟,就被群众的洪流淹没。

有人撞到我的肩膀,害我摇晃了一下。如果在这里跌倒,就会被人群踩在脚下。我扭转身体勉强站稳。在分不清是尼泊尔语还是悲鸣的尖叫声与嘶吼声中,我听到用英文喊「救命」的声音。警察追上跑得不够快的人乱棒挥打。那些警察戴着头盔,拉下防护罩,因此看不到他们的视线方向,不过我觉得其中一人好像一直盯着我这里,因此当他手中的棍棒缓缓移动的瞬间,我便拔腿奔跑。

我拼命奔跑在总像是弥漫着烟雾的加德满都街上。路上散落着可乐空瓶与破碎的报纸被跑过的人踢飞。人群似乎是沿着道路直线逃跑,不时有两三人逃入左右两边的建筑缝隙。我也不断奔跑,过了马路,跳入似曾相识的小巷子里。

那是从坎蒂街通往苏库拉街的捷径。我回头看,没有人追来。我用手撑着膝盖不停喘着气。才跑短短两百公尺,呼吸竟然就变得如此急促。手背贴在额头上,发现没有出汗。我也确认了挂在胸前的相机没事。

从水泥楼房的缝隙间往上看。空调的室外机朝着狭长的蓝天整齐排列。我没有听到风扇声。

我调整仍旧急促的呼吸,拿起相机。打开电源,检视刚刚拍的照片。一张、两张、三张。数位相机无法连拍。我只拍了八张。我屏住气息看着拍下的画面。怒气冲冲的人脸、张大嘴巴喊叫的人脸……看完所有照片,我叹了一口气。

「唉。」

照片很有临场感,但是几乎每一张都有人刚好经过镜头前方,看不清照片的内容。虽然也有警察高举棍棒的照片,但是这张没有拍到被打的一方。拍到人群逃窜的照片都晃动得很厉害。报导摄影可以容许一定程度的晃动,不过这些照片晃动得太厉害了。没有一张照片捕捉到关键时刻。

照片不代表一切。传达在现场听闻的事实更具有意义。我这样告诉自己,却无法振奋自己的心情。昨天之前还不会这样,但我现在无法毫无前提地相信传达真相的意义。我想要照片。我想要可以慑服任何人、包括自己在内的强烈照片。

我重新把相机背带挂在脖子上,回顾刚刚逃过来的巷子。外面仍旧能够听到尖叫声。如果想要拍到好照片,或许现在还不会太迟。我正准备踏出脚步,却有某种想法阻止了我。

警队连续两天忍受挑衅,现在也没有开枪驱赶群众。但是如果我拍摄目前的场景,所有前提都会消失,只留下暴虐的警察殴打奔逃的市民这样的照片。这并不是在报导内文中补充说明就能解决的。照片和最初的报导只会被单独解释。我如果回去拍摄镇压景象,照片就会脱离我的意志,成为呈现残酷画面的作品。

我想这么做吗?这就是我想要传达的吗?

我停下脚步。亢奋的情绪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恐惧。我已经无法想像再回到先前的混乱中。如果毫无防备地回去,下一个被包围的搞不好就是我自己。

先回旅舍整理目前为止采访到的情报吧。虽然没有超出既有报导的内容,不过加入一些感想,应该可以有些独创性。更重要的是,现在差不多也该联络编辑部了……其实明天再整理采访内容也来得及,而且我也没有和《深层月刊》约定要定期联络。我找不到前进的理由,只是做为撤退的藉口。即使明知如此,我还是转身背对骚动。

我穿过楼房之间的缝隙,来到坐落在市区内的空地。这里散置着各种垃圾,包括揉成一团的纸屑、堆积如山的铁管,甚至还有满布尘埃的轻型汽车。这块空地可通往回到东京旅舍的近路。地上长着稀疏低矮的杂草,随着吹入空地的少许微风摇摆。

这时我忽然发现空地角落聚集了几个人。

他们是小孩子,穿着橘色与暗红色衬衫,有几个人戴着帽子。大家并肩站在一起,背对着我所在的方向。他们的年龄看起来都是在日本念小学左右的年纪。他们或许是为了街上的状况感到害怕。我不想刺激他们,想要绕路回去,可是他们的样子有些奇怪。

他们俯瞰着某样东西。我缓缓接近,听到低声交谈的尼泊尔语。

「那个……」

我对他们开口。较近的两人注意到我,看着我手中拿的相机。其中一人像是男孩,另一人像是女孩,但我不是很清楚。两人的脸都脏脏的,眼神显得很阴沉,而且他们各个都面无表情到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的地步。他们挪出空位给我。

有人倒在地上。在垃圾与杂草中,我首先看到穿着斑纹裤子的腿。稍微勾到鞋跟的裤子是深绿、深褐与浅棕色的迷彩花纹……倒在地上的是士兵吗?

当我看到他的全身,我的声音哽在喉咙,发出奇特的声音。男人的上半身赤裸,俯卧在地面,背上有伤痕。细细的红黑色伤痕有好几道。他的肤色和围绕着他的小孩子几乎没有差别,只有从剪得很短的发际到颈部的肌肤晒得很黑。

我并不是没有看过尸体。在工作中,我看到自杀或意外死亡尸体的次数多到一只手数不完。不过我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到如此露骨的尸体。我感到脑袋发烫,一阵晕眩。

没错。他肯定已经死了。不过我又没有替他把脉,为什么能确信这一点?我因为无法承受如此残酷的画面而把脸撇开,不过还是勉强转动眼珠子去看尸体。当视线移到背部凄惨的伤痕时,逐渐理解到我判断他死亡的原因。他的伤痕虽然带着血迹,但却不再出血。表示体内已经没有血液循环。活着的人身上的伤痕应该不是那样的。

如果持续注视太久,这幅画面仿佛会印在我的网膜。我不知不觉仰望天空,缓和呼吸,然后没有朝着特定孩子以英语问:

「他是现在死的吗?」

虽然是脱口而出的问话,但也未免太蠢了一点。不过还是有人简短地回答:

「不是。他本来就已经死了。」

高亢的声音接着说。

「他死了,倒在这里。是我发现的。」

接着是带着恐惧的声音。

「不是我。不是我干的。」

这句话让现场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我不禁偷看左右两旁的脸。

这些孩子脸上的表情都很相似。阴沉的眼珠子朝着上方,窥探着彼此的脸。眼神中带着不安与猜疑。我的表情大概也一样吧?突然有人大声喊。喊出的是尼泊尔语。以这声喊声为开端,接下来是洪流般滔滔不绝的尼泊尔语。

在无

法听懂的语言中,我一动也不动。看样子我应该不会遭遇立即的危险。那么就应该先冷静下来。

我首先确认时间。十点四十二分。

有人报警了吗?

倒在地上的男人真的是士兵吗?我虽然乍看之下这么认定,但仔细想想也只有根据穿着迷彩服这一点。警察穿的也是迷彩服。

死因是什么?此刻无法断定是他杀。也可能是有人在意外死亡或病死的人背上用刀刻下伤痕。

各种疑问在我脑中出现又消失。每个问题现在都无法得到答案,而不久之后就会知道,现在只需要先认清事实。当我意识到这一点,便想起自己手中有相机。我用双手轻轻捧起挂在序孑上的数位相机。

有~瞬间我对于拍摄尸体有所踌躇。不是出自对死者的敬畏,而是因为尸体照片无法刊登在杂志上。尤其是身上有如此残酷的伤痕,更不可能——

下一个瞬间,有点为自己感到可耻。我是为了观察记录而在这里的。即使只是短暂的片刻,我竟然会觉得卖不出去的照片拍了也没用。

感觉到自己拿着相机的手微微颤抖。我在有人来吓阻之前及早拍摄尸体,包括全身、被迷彩服遮盖的下半身、头发修剪得很短的头部、黝黑的颈部,还有伤痕累累的背部。

「……啊。」

我不禁喊出来。

我原本以为男人背上的伤痕是乱割的,但或许不是。我刚刚因为惨不忍睹而无法直视,但现在透过相机,我发觉到伤痕有一定的规则……不,冷静下来看就很清楚。男人背上刻的伤痕形成字母。

从右边肩胛骨到腰际刻了几个字母,换行之后从背部中央左右开始。上面没有连字号。第一个伤痕只有纵向的一划。这是「I」。第二个伤痕在两条纵线之间有斜斜的一笔连结,可以看成「H」,不过大概是「N」。

I……N……F……O。

文字很难辨识。我放下相机,直接检视每一个字。

接下来是「A」或「R」。第二行则是「M」、「E」、然后又是不知是「A」或「R」的文字做结尾。

「……INFORMER?」

男人背上的文字可以读成「INFORMER」。第一行到「INFOR」,第二行是「MER」。虽然大概能猜到意思,不过我并不是很了解这个单字的正确含意。

当我想要再拍一张照片而把眼睛凑向取景器时,尖锐的警笛声响彻整块空地。穿着制服的四名男人奔向这里。他们的制服不是迷彩花纹,手中也没有拿着步枪。包围尸体的小孩子一个接着一个离开圆圈,打算悄悄离去。他们大概是怕麻烦吧?

这些男人的处理态度非常蛮横。他们刚到现场,就对还没走的小孩子怒吼。他们推开没有做任何事的男孩,并且朝着我以粗暴的手势要我把相机放下。小孩子分头逃跑,改由穿着制服的男人包围尸体。

两人面对尸体蹲下来,剩下的两人则背对着尸体,像是要牵制那些小孩。其中一人满布皱纹的脸上没有表情,另一人是年轻男子,留着不太适合的短胡须,脸上带着明显的紧张表情。我问那名年轻人:

「抱歉,我是日本杂志《深层月刊》的记者。请问你们是警察吗?」

他大概没有想到我会对他开口,瞪大眼睛,接着像是要弥补错误般收起表情,回答:

「是的。」

「有人报警吗?」

他们也可能由接获报警以外的管道得知这里有尸体。我为了谨慎起见询问,警察很严肃地点头。

「没错。我们接获电话报警,立刻赶来。」

接着我将视线转向倒在地上的男人,询问道:

「你知道尸证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吗?」

询问容易回笞的问题可以使对方放松心情。警察立刻得意地回答。

「当然了,大家都知道那是军服。」

然而这时另一名站着的警察锐利地插嘴。

「一切还有待调查。现在不能回答任何问题。」

我向警察道谢后便退下。

蹲着的两名警察比手画脚地在交谈。不久之后,一人伸手推尸体的肩膀。尸体发出「咚」的声音转为仰卧的姿势。

背上被刻上伤痕文字的死者是尼泊尔国军准尉,拉杰斯瓦。

发现尸体的一个小时后,我回到东京旅舍自己的房间。

我没有打开房间的灯,将双肘放在焦糖色的桌上,双手的手指交叉,贴着额头。

昨天才谈过话的人,今天已经成了冰冷的尸体。这并不是第一次的经验。

曾经数度采访的创业家、什么时候死掉都不足为奇的无赖、壮年时期就病死的伯父、还有来自异国的重要朋友——我过去曾经面对好几次的死亡。但即使不是第一次,也不可能毫无所动。我发觉自己的手指在颤抖。膝盖也是。我全身用力,想要止住颤抖。

拉杰斯瓦没有告诉我任何事情。他只是质问我,除此之外就完全排拒我。

他说王宫事件是耻辱。他无法忍受尼泊尔王室的纷争传布到全世界。全球各地的一般人平常对尼泊尔没有兴趣,甚至不知道这个国家是王国,只有在发生耸动事件时才会注意到尼泊尔。他厌恶这一点,而他也有他的道理。他的拒绝想必是来自尊严。我无法回答任何质问。我太天真了。我明明应该回答,却无法说出口。

视野渐渐变得模糊。我是否在哀悼他的死亡?或者是因为再也无法回答他的问题而懊恼?或者只是……对出现在眼前的死亡感到恐惧?

我从口袋中拿出手帕,擦拭眼睛。

此刻我手边有了照片。我如此渴望得到的强烈照片——裸露的背上有伤痕,穿旧的迷彩裤覆盖着军靴。虽然没有拍到小孩子的脸,但光是把他们瘦小的手脚纳入背景,就会给人异样的感受……这是很强烈的构图。

我站起来,从波士顿包拿出电子辞典。我面对桌子打开电源,等候液晶萤幕稳定下来,然后输入一个个字母:I、N、F……

我输入INFORMER,按下翻译按键。出现的日语翻译很简短。

——告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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