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事新闻记者工作的六年当中,我听过各式各样的英勇事迹,譬如在黑道办公室十几名大汉包围下访问组长、前往事件现场时找不到交通工具就搭了宅急便轻型卡车的便车、为了获得搜查协助者的评论而在香烟店屋檐下枯等三小时……等等,都是职场前辈和同僚得意地告诉我的。
虽然听过很多夸张的故事,但还不曾听过在语言不通的异国被当作杀人事件证人而被警察带走的。我一开始觉得好笑,嘴角不禁上扬。
不过这当然不是开玩笑的。我走出东京旅舍,来到尘土弥漫的路上。我迅速开始思考。
我担心的是,拉杰斯瓦之死会不会在没有公正捜查的情况下,就让我背上黑锅。虽然没有理由认为尼泊尔警察是不公正的,但也没有理由安心相信他们是公正的。现在担心也无济于事,不过姑且得先准备好该如何解释昨天到今天早上自己在哪里。
我又想到另一件值得忧虑的事情……这些人真的是警察吗?
由于拉杰斯瓦被曝尸之后,我仍旧安然无事,因此我推测自己没有成为目标,但靠绝对确信。即使他们外表上是警察,也不能保证就一定是警察。
发现遗体的时间是十点四十分左右,也就是三小时前。仅仅三小时,警方就能查出我的名字和住宿地点吗?他们会不会是从昨天就一直在找我?
我脑中浮现背上被刻了字的拉杰斯瓦尸体。这不是开玩笑的。还有许多事要做,我得动动眼晴和脑袋才行。
我被前后包夹,走在昏暗的巷子里。在素烧陶制神祠献花的年轻女人惊讶地缩起身子。托钵的僧侣默默让路。我只能看到戴着制服帽子的后脑勺,看不到男人的脸。我观察他们的背影。两人腰际挂着警棍及手枪。走在前面的两人佩戴的肩章和腰带质感和颜色似乎都相同。不过在制服帽子方面,右前方和左前方的男人戴法稍微有些不同。右前方的男人戴得稍微往后倾斜。不过光凭这点也无从判断。
如果他们是假警察,想要对我不利,那么是不是应该会试图用手镑、绳索之类的东西拘束我的行动?
面对真正的警察时,若是试图逃走,好一点会被逮捕,最糟糕的情况有可能被当场枪杀。但如果面对的是假警察,光是观望情况搞不好会拖到太迟。在我思考的当中,东京旅舍已经越来越远。
他们先前用英语盘问过我。应该多少能够用英语沟通。我咳了一下,清了清因为干燥的风而不舒服的喉咙,然后开口:
「我被逮捕了吗?」
右前方的男人回答:
「闭上嘴巴走路。」
他的态度粗暴而冷淡。不过至少没有装作没听见。
「拉杰斯瓦准尉已经死了吗?」
「我说过,叫你闭嘴。」
「很抱歉。我只是想要知道他的安危。」
男人转头,用不耐烦的声音说:
「我们只有被吩咐要带你回去,详细情况不清楚。你自己问长官吧。」
「长官在哪里?」
「在警察局等你。」
看他的态度不像是在撒谎,不过还不能放心。既然他愿意对话,那么多谈一些,比较容易得知更多事实。
「如果你嫌我太吵,那还真抱歉。不过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可怕的现场,所以很难平静下来。」
男人嗤之以鼻。
「是吗?你看起来很冷静。」
「我的情绪比较不会反应在脸上。」
「别啰嗦,闭上嘴巴跟我们走。」
他虽然这么说,但并没有烦躁的样子,应该能够继续聊一些话。不知是否能问出一些线索……在想出好问题之前,我为了争取时间随口问道。
「拉杰斯瓦是军人。你们也是吗?」
我一问这个问题,男人的表情出现变化,转回头的侧脸有一瞬间像是闻到讨厌的气味般变得扭曲。他说:
「不是。闭嘴。」
「是吗?」
我点点头,然后闭上嘴巴。
我曾经看过几次刚刚那种表情。被误认为海上自卫队军官的海上保安官、被询问是不是县政府职员的市政府职员,都曾经像那样皱起脸孔。在职务微妙重叠的组织之间,会产生独特的紧张与反感。被误认为对手会有种莫名的厌恶……这种感情应该是不分国家共通的。
这当然不能成为任何证据。不过我直觉相信他们是正牌的。刚刚的侧脸好像在说:别把我跟军队当成一伙的,我是警察。
我短促地吁了一口气。在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时,我总是会吁一口气。从小这就是我的仪式。
即使来到警察局前,我的疑心仍旧没有完全消除。矗立在坎蒂街的四层楼建筑看起来是平凡无奇的楼房,即使说这是警察局也很难立即相信。直到我在楼房门口看到「POLICE DEPARTMENT」的文字,才稍微安心一些。
我们经过了大厅,看到穿着浅蓝色制服的警察匆忙穿梭在其间,我仍旧没有接受任何说明,就被丢入一间小房间。
「在这里等着。」
带我来这里的途中和我对话的男人说完之后,四名警察没有留下看守,全都走出了房间。虽然感觉很不小心,不过或许在尼泊尔这是常见的情况,要不然就是因为市区的混乱而导致人手不足。
这间房间大约是四个半榻榻米的大小,大概是侦讯室吧。
墙壁就如这座城市的众多建筑,是以土砖砌成的。或许是因为不会晒到太阳,因此比外面的建筑偏红,填缝材料则是接近黑色的灰色。只有朝外面的墙壁不是砖块,而是裸露的水泥。在伸手勉强能够摸到的高度开了一扇采光窗,理所当然地装了铁窗。一根根铁条很细,并浮现红色的铁锈。
房间中央有一张很大的木桌。桌子看起来很老旧,桌面变成酱油色,仔细看有无数抓痕。我避免去想像这些伤痕是在什么状况造成的。
我把没机会背起来而一直拿在手上的单肩背包放在桌上。椅子是折叠椅。塑胶椅面是鲜艳的橘色,在这间色调沉稳的房间里显得格格不入。虽然没有人请我坐下,但坐着应该没关系吧?我这么想并把椅子拉过来,这时门没有敲就打开了。
两名警察走进来。他们的长相和体格都非常相像,几乎令人怀疑是双胞胎。我对默默无言的两人说:
「你好。」
但他们只是摆出一张苦瓜脸,没有开口。他们的制服和其他警察一样,不过我注意到这两人戴着白手套。一人拿着褐色小瓶子,另一人拿着镊子和喷雾瓶。拿着镊子的人快步接近我,突然抓起我的手腕。
「好痛!」
我忍不住发出的抗议声是日语。不过即使我用尼泊尔语说出来,我也怀疑他们会理我。褐色的小瓶子画的是脱脂棉。警察用镊子夹出脱脂棉,把我的手打开,用喷雾瓶在手掌上喷水。冰凉的感觉只维持瞬间,就被用力压上脱脂棉。因为压得太用力,镊子的尖端不时刺到皮肤。每次刺到我就会皱起眉头、扭转身体。可是他并没有放松,反而更用力地抓紧我的手腕。
首先是右手,接着是左手。双手都被脱脂棉擦拭过后,两名警察用尼泊尔语说了些话。
我挥着麻痹的手腕,说:
「可以请你们解释这项检查的意义吗?」
但他们没听我说完,就把脱脂棉放回褐色小瓶子,随即走出房间。门发出「砰」的声音关上。这时我才注意到门上也有附铁窗的小窗子。
门才关上又再度打开。另外两名警察像是替代先前的两人般走进来。这回的两人长得完全不相像。其中一人胖到制服布料都被撑平,留着八字须,眼神游移不定。他拿着笔记本和夹板。
另一个人很特别。他长得很瘦,颧骨突出,个子也很高,必须稍微弯腰才能穿过门口。他的眼睛很细,显露出来的少许眼珠子显得很阴沉。在报社的时候,采访警察对我来说是日常业务。他们对于奔到事件现场的我,往往显露出无力而好似在表达排拒一切麻烦事的沉滞眼神。此刻看着我的眼神也让我联想到那些疲惫的警察眼神。不过相似的只有表面。更阴暗、更不透露感情的眼神默默地观察着我。
他缓缓地开口。
「你是万智·太刀洗吧?」
声音有些沙哑。
「是的。」
「请坐。」
我点点头,把折叠椅拉过来。
两名警察坐在我对面。肥胖的警察展开笔记本,拿起笔。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显露出对另一人的顾虑,大概是阶级不同。他们完全没有说明为什么要把我找来,当然也不会端茶给我,就开始问问题。
警察最先问:
「你有没有带护照?」
我依照他们的要求打开背包。虽然包包只打开一瞬间,但我觉得瘦警察的视线似乎迅速移动,完全掌握了里面的情况。我把红色护照放在桌上,轻轻用手指推过去。警察拿起护照翻阅,并一一询问我上面的事项。
「太刀洗·万智?」
「是的。」
「太刀洗是你的姓?」
「是的。」
「日本人?」
「是
的。」
「居住在东京?」
「是的。」
在回答的途中,我开始不明白他的话是否发问。虽然英语的句尾上扬,但警察对于我的回答几乎毫无反应。
「入境时间是五月三十一日?」
听到他说出较长的句子,我才注意到他的英语发音很好。声音虽然沙哑,但发音清晰而容易辨识。
「目的是什么?」
这时警察首度抬起视线。我无法直视他阴暗的视线,不禁低下头。
「我受到日本杂志《深层月刊》的委托,来采访加德满都的旅游状况。因为造访尼泊尔的日本旅客增加,所以我们想要收集当地资讯刊登在杂志上。」
「这样啊。」
侦讯官把护照滑过桌面还给我。当我把护照收回背包,他以更加冰冷的声音询问。
「来采访旅游的记者,为什么会接触拉杰斯瓦准尉?」
当初警察来到东京旅舍餐厅的时候也是如此。警方已经完全掌握我曾经见过拉杰斯瓦准尉的事实。他们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眼前的情势不容我反问。我只能照实回答。
「入国第二天,就如你们所知的,贵国国王驾崩了。我立刻联络日本《深层月刊》编辑部,告知他们除了原本的旅游情报采访之外,我也能够报导发生在尼泊尔的这起事件。《深层月刊》编辑部接受我的提议,告诉我他们想要立即刊登这则报导,因此重新委托我优先采访。」
书记官动笔的声音不知为何让我感到不安。瘦削的警察插嘴。
「那个编辑部的人叫什么名字?」
「他叫牧野。牧野太一。」
「电话号码呢?」
我告知背起来的号码。他要求我再放慢速度说一次,我便把数字一个个区隔发音。
「零,三……」
我原本以为他们会立刻打电话确认,但两名警察都没有动作。牧野如果知道我被警察带走了,一定会非常紧张。也因此看到警察不打算打电话到日本,我感到既安心又有些意外。
「你想要写旅游报导,可是却被卷入王宫事件?」
警察向我确认。我无言地点头。他没有变化表情地说:
「那真是不幸。值得同情。」
「……谢谢。」
书记官停下笔。刚刚的对话不知道是否也记下来了。
「接下来呢?」
「这个……」
我首度语塞。介绍拉杰斯瓦给我的是查梅莉。如果说出来,会不会造成她的困扰呢?对于记者来说,隐匿消息来源是最高原则之一。即使面对警察或法院命令,也要保护消息来源。要不然,提供情报者就会陷入危险。对于同事和上司,我们会共享消息内容。但是关于消息提供者,有时候即使对他们也不能说。
当然,现在我被问到的并不是报导的消息来源。只是做为杀人事件的证人,被询问相关行动而已。我虽然知道这一点,但是在没有取得查梅莉同意之前,仍旧本能地对于供出她的名字感到踌躇。
瘦削的警察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弹,等候着我的回答。我感到手心渗出汗水。我勉强这么说:
「我想要找了解事件当晚情况的人采访。后来我听某人提到拉杰斯瓦准尉的事情。」
「『某人』吗?」
警察果然没有放过这一点。我的表情或许变得稍微僵硬。他接下来说的话出乎我意料之外。
「是东京旅舍的查梅莉吧?」
「你或许想要保护她,但是没用。我们已经调查过了。全部说出来吧。」
他这番话让我了解到状况。
拉杰斯瓦的尸体被发现后,为什么才过三小时,警察就找上了我?我原本以为是拉杰斯瓦留下了笔记,但大概并非如此。大家都知道拉杰斯瓦常常到东京旅舍,所以警察应该立刻就去找了查梅莉问话,而查梅莉供出了我的名字。
我并不恨她。在这座城市做生意,不可能要求她欺瞒警察。而且这一来我反而容易回答。
「很抱歉,的确是这样。我得到查梅莉的介绍,请她询问拉杰斯瓦准尉是否愿意接受采访。这是二日早晨,我记得是八点多的事情。」
「几点?」
高亢的声音插嘴。胖警察抬起头,皱着眉头问我。
「八点。」
「二日八点?」
「是的。」
这时瘦削的警察嘴角浮现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对胖警察说了些话。胖警察的脸上现出胆怯的神情,像是逃离般把视线拉回笔记本。大概是被指责这个问题不重要吧。
瘦削的男子用下巴向我比了比。
「继续说。」
「是。」
我唤起记忆,回答:
「查梅莉是在二日深夜告诉我拉杰斯瓦准尉的回答。我记得当时为了悼念贵国国王,正在鸣放葬礼的礼炮。她说拉杰斯瓦准尉愿意见我。」
「所以你们见面了?」
我点点头,回想起那次短暂的会面。
「是的。我们是在三日下午两点见面的。采访时间很短,大概只有十到十五分钟。然后……」
那天下午的工作没有太大的成果。
「我在街上采访民众,得知因陀罗广场设有献花台,便去拍摄那里的场景。回到旅舍的时间是六点左右。在那之后我就没有离开旅舍。」
两名警察稍稍对看了一下。瘦削的警察再次向我确认。
「是六点吗?」
「是的。应该没错。」
「六点之后,你就没有踏出门一步?」
我点头。
「有人能作证吗?」
我一时无法回答。当晚我几乎都待在房间里,有机会遇到人吗?我想了一会儿,想到并非完全没有接触。
「我在六点左右回到旅舍时,查梅莉和住宿在旅舍的印度人也在大厅。印度人似乎在利用大厅的电话线上网。」
「印度人吗?名字是什么?」
这时如果隐瞒名字,只会让自己留下不好的印象。警察只要问查梅莉,她一定会立刻说出来。
「他自称舒库玛。我不知道他的全名。」
「舒库玛吗?」
痩削的警察哼了一声。我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意义。或许舒库玛这个名字就像山田太郎、铃木花子或是约翰,史密斯之类的名字,听起来很像假名吧?
「舒库玛上网在做什么?」
「我也不清楚。在这样的状况之下,他或许想要知道很多事情吧?」
警察细细的眼睛瞬间变得凶狠。
「不要说多余的话,只要回答我问的问题。」
他虽然这么说,但是我不可能回答得出只是住在同一旅舍的舒库玛上网在做什么。我只能说:
「我知道了。」
两名警察以尼泊尔语低声交谈。他们的对话中出现几次舒库玛的名字。接着胖警察在笔记本上写字。瘦警察提问。
「你还见到谁?」
「没有了……」
我在外面吃过晚餐,再加上当天要在停水前提早洗澡,因此也特别早上床。我没有见任何人。
「不过刚刚我也说过,查梅莉和舒库玛都在大门旁边的大厅。不过另外也有不用经过大厅的后门。」
瘦警察挥挥手,似乎是在示意这种事早就知道了。
「只要调查舒库玛这家伙的电脑,就可以确认上网时间了。太刀洗,就我们的立场来说……」
他说到这里,侦讯室的门被敲响三次。敲门声有些腼腆,声音很轻。瘦警察皱起眉头,不悦地用尼泊尔语回应。门打开,有个男人走进来。那是用脱脂棉擦我手掌的警察。
警察之间彼此低声交谈并交换小纸张。在这当中,他们不时把视线瞥向我。我感到毛骨悚然。或许他们发现某项对我不利的事实。我虽然与这起事件无关,但如果被恶意拼凑片断的事实,有可能导出任何结论。我感觉口渴。这座城市的空气总是很干燥。
最后瘦削的警察说了些话,刚刚进来的警察便离开房间。阴暗的眼神再次注视着我。
「抱歉让你久等了。我要说的是……」
他的声音很低沉。
「检查结果出来了。你没有开枪。回去吧。」
我的身体似乎在不知不觉当中一直紧绷着。当我听到他说的话,全身的力气顿时消散了。我甚至因为虚脱而感到晕眩。
他们之所以用脱脂棉擦我的手掌,是为了检查硝烟反应。我只有看到拉杰斯瓦尸体的背部和脸,不知道死因。既然被调查硝烟反应,那么他想必是被枪杀的。我在被擦拭手掌的时候隐约也有察觉到,不过还是很担心警方是否会认真看符检查结果。
光是调查手掌上的硝烟反应,并不能确保是否真的没开枪。只要戴上手套就可以瞒过去了。不过他们只做了例行检查就释放我,代表眼前的警察似乎并没有把我当成犯人。他们并没有显出太失望的表情,也不像是执着于调查我的样子。当然这或许只是伪装,也可能会有人跟随并监视我。
瘦削的警察用和先前一样的沙哑声音说:
「真是了不得的女人,脸色毫无改变。」
「谢谢。」
我明明感受到从事记者工作以来——不,甚至是这辈子——史无前例的紧张,但却得到这样的评语。我原本就自知内心情感不容易表露在脸上,但我没有想到这个瘦警察会说这么轻松的话。趁现在或许可以问他几个问题。
「请问拉杰斯瓦准尉是在几点左右死亡的?」
回答的声音很冷淡。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种事?」
「……因为我是记者。」
虽然有诸多动摇,不过为求方便还是要利用这个身分。
「哼,说得也对。」
「你只要在能说的范围告诉我就行了。」
警察不耐烦地说:
「如果在过去,早就把你赶出去了。算你幸运。自从民主化之后,上级就命令要对记者客气点。他是在七点死的。死亡推定时间是三日晚上七点左右,大概是六点半到七点半之间。」
如果是七点,我刚好在洗澡。人类的命运真是无法预期。
「还有……」
「你要问问题没关系……」
他插嘴说。
「不过我劝你还是早点回去。四点就开始实施外出禁令了。」
「外出禁令?」
「你既然采访过,应该知道状况吧?市区内的气氛一触即发,军队也采取警戒。现在必须先让大家冷静下来。我先说好,在这个国家,实施外出禁令期间如果在外面游荡,就有可能随时毫无警告被枪杀。」
我看看手表,已经过了三点半。从东京旅舍到警察局大约需要十五分钟的时间。的确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我站起来,把单肩背包背在身上。
不过在我临走之前,警察反而又问了我一个问题。
「对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的手正要握住门把,听到这句话便转头。
「……什么事?」
『你看到拉杰斯瓦准尉的遗体,有没有想到什么?」
我歪着头,老实说出心中的感想。
「如果他因为当了『INFORMER』而被杀害,为什么我会没事?这是我想到的问题。」
「原来如此。」
虽然只是短暂的瞬间,不过警察首度露出微笑。
「我也想着同样的问题。」
距离外出禁令开始时间剩下不到三十分钟由加德等街上的行人消失了。所有店家都拉下铁卷门,没有铁卷门的店则把商品都撤走了。或许是因为收拾得太仓促,我看到泥土裸露的道路上还滚落着西瓜。
我记得从坎蒂街到东京旅舍的路。从新街走是最简单的路径,但应该还有更短的路。不过如果走不熟悉的路而迷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没有想到会遇到这种走绳索般的紧张状况。赶紧看看手表,快步奔入无人的街道。
途中我好几次看到穿着迷彩服的士兵。堵住道路中央的吉普车上乘坐着四名士兵,新街上也有三人倚靠在铁卷门上抽烟。他们都默默地注视着奔跑中的我。不知是在催促我,或者是在嘲弄我,也有士兵踏着扎入裤管的军靴,发出喀喀声。枪口随时都有可能对着我。当手表指着三点五十分时,我开始自己的判断错误。应该在外出禁令解除之前请求在警察局接受保护,或请警察护送我回旅舍。当然即使要求了,也未必会得到许可。从现况来看,警察不太可能有多余的人力。
我最后只能努力狂奔。尽力奔入乔珍区,在尘土飞扬当中跑过土砖墙夹道的狭窄巷弄。当祭祀象头神的神祠进入我的视野,我边跑边看手表。三点五十四分。虽然应该不至于一到四点就有子弹飞过来,但我仍旧感到忧心。我抵达东京旅舍的绿色铁门,推了门把。门发出「喀」的声音,给了我硬邦邦的反应。门无法打开。
「别开玩笑!」
我真希望是哪里搞错了。
的确是搞错了。门是要拉开的。我几乎滚进大厅。时间是三点五十六分。
我用手撑着膝盖,调整激烈的呼吸。
我因为吸入过多尘土,口中感觉带着沙子。当我走向阶梯时,有人在背后叫住我。
「太刀洗小姐……」
是查梅莉。她站在通往员工区的门口,表情有些尴尬。她或许对于我被警察带走感到有些歉疚,或者也可能是没有想到我会这么早被释放。
「嗨,我刚刚回来。」
「是、是嘛?」
「房间应该打扫完了吧?」
查梅莉微微点头。我道谢之后,开始爬楼梯。我想要尽快先漱口。手里握住口袋中的木制钥匙吊牌。
我上了二楼,把钥匙插入二〇二号房门的锁孔。我瞥了一眼罗柏住宿的二〇三号房,门上还贴着「DO NOT ENTER」的纸。那张纸是什么时候贴上的呢?
我进入二〇二号房。
在这瞬间,我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全身绷紧起来。
我先凭直觉感到不对劲,然后才缓缓地开始观察哪里不对劲。
拼贴花样的棉被变得凌乱,桌上的台灯朝向怪异的方向。旅行包好像也被动过了。我应该没有放在那么靠近窗口的位置。
有人进来过。那个人未必已经离开房间。我没有锁门,竖起耳朵站在原地等了一阵子,但没有听到声音。
我握紧拳头,一边留心背后,一边缓缓打开浴室的门。没人。浴帘也是拉开的,没有可以躲人的阴影。
重新检视房间。如果有人躲在房间里,应该是在床下或衣柜内。我接近衣柜,猛地打开……里面只有我的换洗衣服挂在衣架上。
最后我缓缓跪下。压抑着害怕看到有双眼睛盯着我的恐惧窥视床下。果然没有人。
我叹了一口气,准备锁上房门。正要转动门把时,我突然停下来,先到走廊上检视锁孔。
东京旅舍客房的门锁是常见的圆筒锁。以前在采访防盗相关报导时,我曾经学过开锁的基础。只要有足够时间,我也有办法打开这种类型的锁。我凑向锁孔检视。
「……唉,果然有伤痕。」
我不禁自言自语。
即使在走廊上昏暗的光线中,也能看到锁孔周围出现新的伤痕。虽然说钥匙尖端碰到也会造成类似的伤痕,但十之八九是被偷开过了。
我回到房间,把手放在背后关上门锁。护照和钱包在背包内。原本只打算在戈宾扫地时离开房间,不过随身携带贵重物品是正确的决定。其他有可能成为目标的东西是……
「应该还是那个。」
我先前把拍摄拉杰斯瓦尸体的记忆卡夹在圣经里藏起来。
我打开书桌抽屉,拿出陈旧的圣经。书本沉甸甸的。我把纸张边缘已经泛黄而变得脆弱的书本放在桌上,记得页数是二二二。
不过我不需要确认页数,记忆卡就扮演书签的角色,自动打开到二二二页。记忆卡仍旧原封不动地夹在书页中间左右。
我深深叹息。虽然还得确认里面的资料是否完好,不过应该没问题。
走到盥洗室,用塑胶杯装水含在嘴里。我漱了两三次口,冲掉尘土,总算感觉清爽许多。
我用毛巾擦拭嘴巴,看着镜中的自己。
如果是警察,应该会向查梅莉借备用钥匙。可是捜寻这间房间的人却偷偷开锁进入。这个人不是警察。
我默默地瞪着镜子。
镜中的我微微皱着眉头。根据多方意见,太刀洗万智这个人似乎很少会表露出内心情感。
而在打定主意绝不服输的时候,我似乎就会显露出这样的表情。这是新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