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桌上展开笔记本,拿起笔。
牧野给我的版面是六页。换算成稿纸,虽然还要看照片大小,不过大概是十六张到二十张左右。我列举这四天采访到的种种事项。
象头神像。焚香的气味。进入雨季却干燥的城市。卖纪念品的男孩。早餐时间。加德满都的天妇罗店。深夜报导的国王之死。人民的困惑。BBC重复了多少次同样的新闻,而这时其他电台播放什么。送葬队伍。和国王年龄相同次数的葬礼鸣炮。献花台。人民的疑惑转变为愤怒的过程。不信任、阴谋论、疑问。拿着步枪的警队。外出禁令。我把这些关键词一一写在笔记本上。
杂乱陈列的关键词包围着刻意留白的笔记本中央。这次报导的核心是什么?
我停下笔。我知道自己想要填入什么关键词。「拉杰斯瓦准尉」。土砖与水泥并存的市区中一块空地上,有一名军人惨遭曝尸。这样的照片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当尼泊尔政府将王室之死定调为「步枪爆炸造成的意外」、使人民心中产生种种疑惑,拉杰斯瓦背部被刻上告密者文字而遭杀害的照片,一定会在读者心中留下强烈的印象。而且那张照片拍得很好,可以给予报导更沉重的分量。
我操作数位相机,重新找出那张照片。拍摄的几张当中有一张拍得最好,我在内心命名为「INFORMER」。
既然拍了这张照片,就只能构思以此为轴心的报导。但不知怎的,我对于在笔记本中央写下「拉杰斯瓦准尉」或「INFORMER」都会感到踌躇。
为什么?
「……因为太卑鄙吗?」
我手中拿着笔停在半空中,喃喃地说。
照片会引起什么样的回响?留给读者的会是什么样的强烈印象?
「INFORMER」给人强烈联想,认为准尉是因为说出某些事情而遭到杀害。在尼泊尔政府没有提供充分情报的现况下,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被隐匿的王宫事件真相。也就是说,那张照片会牵制尼泊尔政府。
这一点其实反倒是报导工作该尽的本分。但是我又会有何下场?
「搞不好会变成『秃鹰与少女』。」
我联想到获得新闻摄影最高荣誉普利兹奖的那张照片。
一九九三年,在内战不停的苏丹,新闻摄影师凯文·卡特发现一名女孩。这名女孩蹲在干燥的大地,四肢瘦弱,腹部因营养失衡而肿胀。在女孩数公尺后方,有一只停在地面的秃鹰望着她的方向。
照片中只有呈现这样的画面,但这张照片引起强烈的联想。秃鹰为什么会在那里盯着蹲下来的少女……是为了以即将丧命的女孩为食物。人类因为饥饿而死,而鸟类想要吃掉尸体。
这张照片因为蕴含强烈讯息而获得普利兹奖。然而摄影师不只获得称赞,也遭到众多责,批判者说:「为什么不救那个女孩?你在现场,却只是拍摄照片,没有为快死的女孩做任何事吗?」
摄影师反驳说事情并非如此。他并没有见死不救。他确定女孩自己站起来走向配给处之后才离开现场。然而摄影师并没有拍下女孩平安无事的照片。
在疑问与批判中,获得普利兹奖的凯文·卡特后来自杀了。
「秃鹰与少女」对新闻报导提出本质性的疑问。当记者报导世间的悲惨状况,代表自己也在现场。为什么不帮忙?你在那里做什么——
这种问题其实毫无根据。即使记者拍了照片,也不能证明他没有做任何事情。或许他对于悲剧已经竭尽自己所能帮忙,最后才按下快门。或许他自己也已经耗尽粮食,在饥饿痛苦当中拍下那张照片。然而照片可以引发联想,却不能传递事实。既然画面中出现秃鹰与少女,就会引发联想,认为摄影师在秃鹰虎视眈眈盯着女孩时什么都没做。
背上刻着「INFORMER」字样的男人照片,或许也会引起读者这样的疑问:告密者是什么意思?这个可怜的男人是对谁说出什么内容而被杀死的?
不久之后,或许有人会说,他是因为告诉拍这张照片的记者某个秘密,才会被杀的。太刀洗万智这名记者必须为他的死负责。
我自认为此处所指的告密对象不是我。认为自己向拉杰斯瓦提出采访请求和他被杀的事件之间没有关联。可是这样的推测无法阻止读者联想。不论如何,我都没有证据。
也就是说,刊登「INFORMER」有可能使我遭受致命的负面评论,甚至有可能终结记者生命。
我之所以迟迟没有在笔记本中央写下拉杰斯瓦准尉的名字,是为了这个理由吗?之前曾对拉杰斯瓦说,报导是我的工作,所以我不被容许默默旁观。他虽然对这个理由嗤之以鼻,但我并没有放弃报导。然而我却不打算报导「INFORMER」?这张照片清楚呈现出尼泊尔陷入的混乱,可是我却因为害怕自己遭受批判,而想要束之高阁?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实在是太卑鄙了。我是个应被唾弃的嘴炮王。为了实践自己所说的话,应该要刊登这张照片!
我这样告诉自己,但仍旧没有动笔。无论如何,我还是很怕把那张照片刊登在《深层月刊》,写出有关拉杰斯瓦准尉的报导。我本能地感觉到危险。
那么应该不是这个理由。不是因为我是个卑鄙的骗子,才对刊登那张照片感到踌躇。一定还有其他理由。我为了探究自己的心理,把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我在白纸上写着大大的「INFORMER?」。
这时有人敲门。我还没回应,门外的人就出声:
「太刀洗小姐,你在房间里吗?」
是查梅莉的声音。
「是的。」
「太好了。有你的电话。」
是警察吗?我的嫌疑是否还没洗清?想到这里我不禁全身僵硬,但查梅莉告诉我的却是别的名字。
「从日本打来的……他说他叫做牧野。电话还没有挂断,你要接吗?」
在企划还没有确定的阶段,这时候不是很想跟他谈。我仰望天花板,放下笔,轻轻合上笔记本。
「我马上去。」
到开发中国家或昔日苏联掌控的东欧或中欧国家等通讯网路不佳的地区时,和日本联络有个诀窍:从采访当地打电话给日本时往往无法连线,但是从日本打电话到当地就比较容易连上。
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是不是真的。我总觉得比较像某种都市传说,甚至类似祈求好兆头之类的。不过请对方从日本打电话有一个明显的好处,那就是计算经费比较轻松。
电话筒传来牧野的声音,劈头就问:
「太慢了,太刀洗。不是一分钟一百五十日圆吗?」
「那是从这家旅舍借电话时的价钱。从日本打来的话,就依照一般国际电话费用计算。?」
「那么一分钟就超过两百日圆了。你那边怎么样?」
昨天以来发生的种种事件在我脑中迅速闪过。如果要一言以蔽之,就是:
「很混乱。」
「嗯,怎么说?」
「因为官方发表事件起因于步枪爆炸意外,刺激了民众的情绪。上午警察用催泪弹镇压市民,下午四点开始发布外出禁令。不过还不知道这样能不能够稳定局面。」
「这样啊。唉,爆炸这个理由应该是说不通的。总之,你要多小心。」
「好的。」
我决定不要告诉他,我已经被警察带回局里一趟。这还是属于个人方面的事情,目前和报导无关。
「报导写得出来吗?」
「可以赶上六日截止日。我会在下午时间尽快传送,可以吗?」
「笨蛋,要在早上时间尽快传过来。」
说得也是。
如果要赶上早上九点,考虑时差的话,截止时间是五点四十五分。我可以借用东京旅舍的传真机。加德满都的人都很早起。虽然必须先确认,不过查梅莉应该已经醒了。
「我知道了。」
「好。」
牧野的声音似乎变得有点低:
「关于这则报导,大概会是什么样的内容?我想要先想好宣传词。」
「关于这一点,事实上……」
我内心浮现迷惘,因此说话不是很干脆。
「我拍到照片了。」
「什么样的照片?」
「军人的照片……已经死了。」
「……喂喂喂。」
我脑中浮现电话另一端的牧野在椅子上调整坐姿的景象。
「你的意思是,他是被反击的市民杀害吗?」
「不,不是的。是非自然死亡的尸体。」
「非自然死亡?」
「他的上半身衣服被脱下来,背上以刀子刻着『INFORMER』。这是告密者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他在国王被枪杀的那一天也在王宫。事件发生后,他也曾经接受杂志采访。」
「喂喂喂。」
牧野再度发岀这样的声音,仿佛是为了要理解我说的话而拖时间。
「你不要说得那么轻松。这不是很大的新闻吗?」
「顺带一提,这张照片应该没有其他人拍下来。在我拍
照之后,警察就过来封锁现场了。」
电话筒另一端传来叹息般的声音。
「太刀洗,你果然在某方面很幸运。国王一家几乎都被杀害,尼泊尔政府却宣布是意外事件。另一方面,当天在现场的军人接受采访之后,就被刻上告密者的文字被杀害,而且其他家都没有掌握到这条新闻。这是很惊人的独家新闻。」
「……的确。」
牧野注意到我没有随之起舞,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有什么问题吗?」
「有两个问题。」
我回答他。
「第一是关于采访那位军人的杂志。」
「是哪家?是当地杂志吗?」
「不,是《深层月刊》。」
电话筒有几秒钟没有传来任何声音。接着总算听到牧野带着泪水的声音:
「是我们家……」
又隔了数秒。
「应该说,是你……」
「我向他报上身分,说我是名叫太刀洗的记者,受到日本《深层月刊》的委托来采访。」
「你报出我们家的名字了……虽然说,这的确是事实。」
牧野呻吟了好一会儿。我知道他的习惯。他现在大概抱着头趴在桌上吧。
「……没办法。虽然我们不敢称为『大众』,不过毕竟也是『媒体』,总不能在这里退缩。」
「我想最好先询问编辑部的判断。」
「你也知道吧?我们家的编辑部在这种时候就会变得格外英勇,一定会支持刊登的。太刀洗,不要紧吗?」
「我?」
牧野快要哭出来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关怀。
「你只是照平常的工作方式——相信我,我真的是这样想的。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我得告诉你,你会被指责为杀人凶手。」
这点我已经考虑过了。我很感激牧野也替我设想到同样的状况。
「那也是没办法的。」
「是吗……喂喂喂……」
一分钟超过两百日圆的时间在沉默中流逝。
不久之后,牧野似乎重新振作起来,又问:
「另-个问题是什么?」
「啊?」
「你刚刚不是说有两个问题?另一个问题是什么?」
我说过这种话吗?
我确实还有些犹豫,是否应该把拉杰斯瓦的死当作报导的主干。不过能够以言语表达的问题出在哪里?
牧野以有些自暴自弃的口吻说:
「你都已经求证到这个程度,还有什么问题?只剩下写出来了吧?」
求证。
原来如此。
我紧紧握住电话筒。没错,就是这个。
「谢谢你。」
「喔?怎么了?」
「就是这点。牧野,这张照片还没有经过求证。」
牧野以困惑的声音问道。
「求证?可是你亲眼看到现场,还拍下来了吧?有什么好求证的?只要写出你看到的事情不就好了?」
新闻报导要写的是事实,或者至少是可以强烈推定为事实的内容。拉杰斯瓦在事件发生当晚人在王宫、他见过身为杂志记者的我、尼泊尔政府主张这是一场意外、拉杰斯瓦在见过我的次日被刻上「告密者」而遭杀害——这些都是事实,而连结这些事实则全凭读者想像。
但是我知道「读者大概会如何想像」。既然如此,切割自己的责任就不是诚实的做法。连续写出一、二、三,却摆烂地说是你们自己要想像接下来是四——这并不是正当的工作方式。
我总算明白了。这就是我犹豫该不该刊登拉杰斯瓦照片的理由。
「不对,牧野。这张照片并没有经过求证。」
「你这是什么意思?」
「拉杰斯瓦……就是这位死亡军人的名字,他的死和国王的死之间,并没有证据显示是相关的。说极端点,他也可能只是死于车祸。现阶段不能把它刊登在报导国王之死的新闻里。」
「可是你不是说……他的背上……」
「这样还不够。」
背上的伤痕文字不能断定是在责难他和我接触这件事。理由是身为另一个当事人的我平安无事。这一点是我最初就想到的,可是直到现在,都没有办法连结到无法写出报导的理由。看来我是被那张照片的完成度所迷惑了。
牧野似乎笑了一下。
「原来如此。你竟然能够在这种时候冷静下来。」
「不,我也在反省。我应该更早发觉的。」
「已经没时间了。今天不是发布外出禁令了吗?」
「明天晚上之前如果还没有办法把拉杰斯瓦和国王之死连结在一起,我就排除那张照片。」
「……是吗?我知道了。」
电话里的声音恢复平时轻松的调性。
「总之,拜托你了。可恶,讲太久了。电话费可以从你的稿费扣吗?」
「我会勒你的脖子。」
电话筒传来哈哈哈的笑声。
「那就约定六日。」
「好的,六日下午尽快寄达。」
「你真不会开玩笑。」
「是吗?」
我放下电话筒,吁了一口气。
我感觉到心中的雾霾消散了。
我必须求证照片内容,亦即去了解拉杰斯瓦为何被杀、背上为何被刻上「INFORMER」的文字。这不是简单的事情。就如牧野所说的,时间不多了。身处异乡也没有可以利用的关系。用常识来想,根本没有调查成功的可能性。
即使如此,相较于边工作边迟疑着是否能够刊登的状况,此刻内心突然涌出无比强大的力量。我在昏暗的大厅对自己说:
「好!」
我的声音中充满力量。
通完电话之后,查梅莉回来了。她的表情仍旧显得胆怯。虽然对她没有任何怨恨……不过她来得正好。我仍旧拿着电话筒,对她开口:
「查梅莉。」
「什、什么事?」
为了让她放松心情,我堆起笑容说:
「我得在六日早上五点四十五分之前,寄传真到日本。可以借用旅舍的传真机吗?」
「五点四十五分?」
查梅莉皱起眉头。我原本以为加德满都的居民都很早起,不过仔细想想,查梅莉直到深夜才睡,或许她早上会较晚起床。
「如果你还在睡的话,我会自己想办法。」
「……不!没问题,我会准备好,让你可以在那个时间使用传真。请你到大厅来找我。」
「呃……真的不会太勉强吗?」
「当然,请你千万别在意。」
她搞不好是因为对警察招出我的事情,因此想要设法补偿我。如果是这样的话,感觉好像抓住她的弱点,让我有些过意不去。不过既然已经提出要求了。要是取消先前所说的话,又好像辜负了对方的好意,感觉也不太好。还是乖乖请她帮忙吧。
「谢谢你。还有……」
「什么事?」
「请告诉我八津田先生的房间号码。」
查梅莉似乎在担心我会问什么,听到这个问题就松了一口气,说:
「那是……呃,现在是三〇一号房。」
「现在?」
「是的。他每次为了更新签证出国的时候,就会更换房间。他已经住过所有房间好几轮了。」
为了不让长期住宿变得呆板,换房间或许是个好方式。我道谢之后,离开了大厅。
如果我在晚上七点之前没有回来,八津田就会联络日本大使馆。我必须通知他,自己已经从警察局回来了。我上了楼梯。
我去过四楼餐厅好几次,不过却是第一次进入三楼。我不自觉地观察走廊的墙壁和天花板。由于附近楼房密集,因此这里和二楼一样,自然光线很难照进来。或许是为了省电,走廊上的灯没有打开,因此显得更加昏暗。原本想像三楼或许是大套房,不过格局似乎和楼下相同。
三〇一号房的门微微打开。门上挂着门链,门板与地板之间夹着报纸,大概是为了换气吧。我心想,原来还有这一招。
敲已经开着的门感觉有点奇怪,不过门内马上传来回应:
「谁?」
「我是太刀洗。」
「喔喔!」
八津田没有发出脚步声就走近门口,拆下门链。门打开了。
他在房间里也穿着黄色袈裟,隐约长出胡须的脸上绽放笑容。他一再点头说:
「太好了,你没事。」
「是的。」
「真是太幸运了。尼泊尔的警察风评并不是很好。太好了,太好了。」
他的话中充满温暖。相较于从警察局被放出来的时候,此刻八津田为我庆幸的样子让我感到更高兴。
「很抱歉让你担心了。」
「别这么说……」
八津田摇头,接着似乎想到某件事,又说:
「对了,要不要到楼上再多聊一下呢?」
老实说我还有别的事情想做。在下定决心要寻找拉杰斯瓦之死与王宫事件的关联之后,我想要重新检
讨采访档案。不过我也无法断然拒绝关心我的八津田邀请。
「好的。」
八津田听到我的回答,笑咪咪地说:
「那么请你先上去吧。我去请查梅莉替我们准备『奇亚』。」
我听从八津田的指示上楼,来到餐厅。
天空色的墙壁上开着大窗,窗外可以看到飘浮着云朵的蓝天、加德满都的街道还有喜玛拉雅山。在这个宛若空档般的时间,我首度陶醉于窗外的景色。我呆看了好一会儿,听到两人上楼的脚步声便端正姿势。
我原本以为查梅莉会在四楼的厨房替我们准备奇亚,可是她却端来放上两个马口铁杯子的银色餐盘。杯子还没放到桌上,香辛料的气味便飘过来。
查梅莉放下杯子之后,没有久留就下楼了。她没有要求付费,是因为这是免费饮料,或者会计算在住宿费呢?如果是八津田请客,那就太过意不去了。
「请。」
他劝我喝饮料,使我失去询问的机会。
我喝了一口。
……甜度有如巨浪打过来般。我虽然预期应该会很甜,但这个甜度远超出我的想像。我几乎噎到。
八津田以带着笑意的眼神看着我的反应,轻轻把杯子举到嘴边。
「查梅莉的奇亚总是这么甜。」
「这种甜度在尼泊尔是很平常的吗?」
「这个嘛,好像比平常的甜度更甜。不过我很喜欢。」
八津田边说边露出轻松自在的表情。他曾说自己九年前就到尼泊尔,我也听说六年前撒卡尔的哥哥过世时,他曾给了茫然发呆的撒卡尔点心。他大概在东京旅舍也待了很久,已经习惯这个味道了吧。
甜味过去之后,除了红茶香气,还有肉桂、丁香,以及其他我无法辨识的好几种香辛料余韵萦绕在口中。我再喝一口,或许是因为对于甜度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因此也能感受到味道的层次。
「这是Chai吧?」
这种茶和印度奶茶「Chai」很像,或许是同样的东西。八津田点点头。每喝一口,甜味就渗入身体。现在不是放松心情的时候,不过此刻短暂的休息似乎能够让我振奋心情,迎接即将展开的困难工作。
「在警察局——」
我先开口。
「我被质问了有关市内发生的杀人事件的几个问题。被害人是我曾经采访的对象,所以他们似乎想要确认他的行踪。」
「哦。」
「侦讯的警察会说英文,所以沟通上没有问题。经过简单的检查之后,嫌疑似乎也厘清了,所以他们很快就放我走。」
拍下被害人照片的事情因为和被带到警察局无关,因此我没有提起。八津田深深点头说:
「那真是太好了。我刚刚在警察面前虽然那样说,不过要是真的必须联络大使馆,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谢谢你的关心。」
八津田笑咪咪地点了好几次头。
接着他放下杯子。
「对了……和你的灾难相较,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我也遇到一点点麻烦。」
在他邀我到餐厅的时候,我就猜到大概有什么事情。我也把杯子放回桌上,把手放在腿上。
「什么样的麻烦?」
「事实上……这个嘛……」
八津田摸摸剃光的头,露出苦涩的表情。
「你也许记得,我跟你聊天的时候曾经提起过,我委托天妇罗店的吉田帮我带佛像给日本的朋友。」
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于是默默点头。
「可是今天我才知道,吉田没办法去日本了。」
「没办法去……是指没办法出境吗?」
罗柏曾经哀叹,或许是因为王宫事件的余波,害他买不到出境的票。不过吉田应该很早就决定要回国,应该已经取得机票了。
八津田摇摇头。
「不是的。」
「那么是什么理由?」
「吉田身体出了些状况。」
我回想起八津田在一日带我去「吉田」的情景。吉田在忙碌中仍旧面带和善的笑容,是一个感觉很亲切的人。
「他的情况很糟糕吗?」
「不,事实上……」
八津田不知为何有些吞吞吐吐的。
「毕竟碰到这样的局势。吉田是抱着赌上生涯的决心开店,因此也很担忧吧。所以……不,即使如此也不能合理化……」
「怎么了?」
他又摸摸头,然后拍了一下,似乎下定决心。他抬起头说:
「他吸了大麻,卧床不起。」
「哦。」
在这座城市,只要有心的话,应该很容易取得大麻。虽然他大概也不是这几天一时兴起才染指的……
「因为是很重要的佛像,所以我也不方便交给意识朦胧的人。所以想要请你帮忙。」
八津田稍稍凑向前说:
「你在采访一阵子之后就会回日本。届时如果能够把我的行李放入行李箱的一角,就能帮上我一个大忙。」
原来如此。
这段时间曾受到他不少照顾,不过我的波士顿包并没有太多空间。
「……大约多大呢?」
八津田张开手掌。右手和左手之间大约有二十公分距离。
「大概是这样。」
如果要问能不能放进去,这点大小的确是没问题。不过我又想了一下,然后这样回答:
「我很想帮忙,不过毕竟在这样的状况下,回到日本也不确定能不能稳定下来。有时候也可能见面讨论之后又得立刻赶回去。在工作前途还没有确定之前,我没有办法贸然答应。很抱歉,这件事请让我暂时保留。」
八津田立刻挥手说: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请不要在意。你的理由很正当,我不该随便请求的。」
「不。你这么关照我,我却无法帮上忙,真的很抱歉。」
八津田晃动着袈裟拿起马口铁杯子。我也随着他的动作,喝了稍微冷却的奇亚。我在口中稍稍享受残暴的甜度扩散的滋味,然后吞下去。
这时我发现八津田注视着我。
「嗯。」
他露出温和的微笑。
「看来你的工作应该越过难关了。」
我摇摇头。
「没这回事。我还没越过任何难关。」
「不,当你发觉到难关的存在,往后通常就会很顺利了。我也会替你祈祷工作顺利。」
我用双手捧着杯子说:
「能够由专业人士祈祷,感觉应该很灵验。」
八津田说的祈祷或许只是一般惯用的引申意思,因此他呆了半响才说:
「原来如此。如果我这种和尚的祈祷也帮得上忙,我就来念个经吧。」
说完他就哈哈大笑。
我们各自拿着空杯子下楼。八津田走入三楼的走廊,站在三〇一号房前方。他从袈裟内侧拿出钥匙,发出类似铃声的清脆声响。
他似乎注意到我站在原处,回头看看我。我再度对他低头致意。
八津田露出似有似无的笑容。
「请加油。」
「谢谢。」
我回答之后,没有目送八津田进入房间,就直接走下楼梯。
八津田说得没错。我发觉到难关的存在。
我看看手表。时间已经过了五点半。剩下时间大约有三十六小时。
接下来才是重要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