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我梳洗完毕,首先到东京旅舍的四楼看电视。虽然急着想要求证照片内容,不过还是得掌握最低限度已经报导的新闻。餐厅里,舒库玛今天也穿着整洁的白衬衫坐在位子上。我想要先煮开水,正要进入厨房就被他制止了。
「在尼泊尔通常不喜欢让不同阶级的人进入厨房。虽然这里应该是住宿客人用的,不过还是最好先问一下查梅莉。」
「我不知道这件事。谢谢你的提醒。」
我道谢之后,忽然又想到一件事。
「不过八津田在厨房替我泡过茶,没关系吗?」
舒库玛笑着说:
「他是常客,或者几乎可以说是住在这里。而且虽然是外国人,不过他是佛教僧侣,所以或许受到特别待遇吧。」
「请问你也是从以前就固定住宿在这里吗?」
「是的……」
他忽然露出仿佛眺望远方的眼神,喃喃地说:
「这一带乔珍区以前是很乱的地方,聚集了很多旅客,还被称作怪人街(Freak Street)。」
「怪人?」
「这里是嬉皮聚集的地方。像你这么年轻,应该不知道嬉皮吧?」
我虽然知道什么是嬉皮,不过的确没有直接见过典型的嬉皮。
「他们总是在吸大麻。当时我根本不会接近乔珍区。后来市区旅行业的中心往北移动,这一带就变得比较平静。再加上平常住宿的旅馆倒闭了,我偶然晃进这里,就开始住下来了。现在查梅莉通常都会替我空下二〇一号房。我有时候还会利用东京旅舍二〇一号来接收邮件。」
我注视着他的侧脸。他的五官端正,肌肤也很光滑,就算说是二十多岁也不奇怪。
「那是几年前的事情呢?」
「你是问我最早住在这里的时候?这个嘛,大概十年前了。比八津田开始住宿的时间还要早一点点。」
「……恕我冒昧问一句,你现在几岁?」
「我?今年就四十了。」
完全看不出来。我虽然也常被认为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不过和舒库玛相较,实在是望尘莫及。他温柔地微笑,说:
「如果有机会到德里,请务必来找我。我们可以聊聊当时在尼泊尔遇到的灾难。」
他从口袋掏出名片,把英文名片递给我。我只是他在工作场所遇到的人,并没有特别亲近,但他却特地给我名片,让我感到有些惊讶。上面写的名字是「Sukumar Das」。
「谢谢你。很可惜,我现在身上没有名片。」
「是吗?那么有机会再给我吧。」
今后还会有机会见到舒库玛吗?人生的际遇是很难说的。我茫然地想到,或许哪天真的有机会在德里见到他。
电视上,BBC以紧张的语调报导昨天发生的事情。
受重伤的王室成员之一——毕兰德拉前任国王的弟弟——过世了。
被认为是枪击犯的狄潘德拉国王也在意识不明中于昨天过世。葬礼在外出禁令发布期间举行,已经火化。和数万人参加送葬的毕兰德拉相较,这样的待遇实在是太冷清了。BBC也没有播放影像。或许是连媒体员工都无法外出吧。
只当了两天国王段潘德拉过世后,由摄政贾南德拉继位。他保证会调查王宫事件的真相,并宣布设置调查委员会。虽然新国王登基了,但BBC的报导方式没有祝贺之意也没有开朗的语调,只是由播报员平淡地念稿。
新闻也报导,昨天市民在王宫前被镇压时,至少有十八人受到轻重伤,一人死亡。死去的会不会是我看到的那名从四面八方被棍棒殴打的男人?或许是,不过我希望不是。此外,在外出禁令发布后,有一名外出的市民遭到枪杀。我在警察局受到的警告并不是空言。我没有看到与拉杰斯瓦有关的新闻。或许是颁布口令,或者是更单纯地因为王宫事牛相关新闻占据太多时间而被排挤掉了。
我在确认电视新闻播报了一轮、开始重复同样的资讯之后,向舒库玛道别并起身。虽然说尼泊尔的早餐时间是十点,不过得先吃点东西才能支撑体力。
我出了东京旅舍,前往因乔陀罗广场的方向。我要去的是来到这座城市的次日、罗柏带我去的店。昨天和前天我都以油炸点心代替早餐,不过在胜负关键的今天,我无论如何想要吃到米饭。我无视于用手吃定食的尼泊尔客人,拿着汤匙把米饭、腌白萝卜、煮豆子送入嘴里。回到日本我想要悠闲地享受早餐,包括若布味噌汤、竹荚鱼干、加上鹌鹑蛋的山药丝。为了这个目标,我得先完成报导才行。
吃完早餐,回到东京旅舍,看到撒卡尔靠在绿色铁门的旁边。
「嗨,状况怎么样?」
「还好。你呢?」
「我刚刚完成一件工作,收获满丰富的。」
撒卡尔这句话似乎不是虚张声势。他拍拍自己的口袋,接着他的视线飘移到其他地方。
「大人的情绪都很紧绷。你拍到很棒的照片了吗?」
「还好。」
撒吉有些诧异地问:
「太刀洗,发生什么事?你好像变了一个人。」
我耸耸肩。如果说有任何变化,只有一个:工作终于开始了。撒卡尔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然后笑了一下,用大拇指指着旅舍。
「里面有客人。是来找你的。」
「哦?」
「小心点。虽然没穿制服,不过他们是警察。」
我不记得做了什么会被便衣警察找上的事情,不过我好歹也是杀人事件的证人,所以警察会来找我或许也很正常。
「是吗?谢谢你。」
我正准备打开铁门,撒卡尔又笑咪咪地说:
「你果然变了。」
大厅里的确有访客。
访客有两人,都穿着格子衬衫。其中一人穿的是浅蓝色与浅褐色格子,另一人穿的是红色与黑色格子。查梅莉在柜台后方显出困惑的表情。
穿着红色与黑色格子衬衫的人笑容可掬地对我说:
「你是太刀洗小姐吧?」
他说的是日文,不过音调很奇怪。
「是的。」
「你好。我叫巴朗。他,詹德拉。我们想谈二下。」
「没问题。要不要换个地方?」
巴朗夸张地挥手。
「不!在这里就好。可是,对不起。我日语不好。听说你会英语。英语也OK?」
「OK。」
我这样回答,巴朗便绽放笑容。
「谢谢。我去过日本,可是已经不太会说日语了。说英文会容易许多。」
我重新检视两人。
穿着红色与黑色格子衬衫的巴朗大约四十岁上下。脸孔虽然还很年轻,但头发已经掺杂着白发。他的脸颊和下巴有些肥肉,使得脸部看起来很柔和。看起来表情笑咪咪的,声音也很温和。我不知道撒卡尔是如何看出他是警察的。
穿着浅蓝色与浅褐色格子衬衫的詹德拉又高又痩,大约二十多岁,搞不好甚至才十几岁。他以傻傻的表情听着我和巴朗的对话,并且很好奇地环顾着大厅。我以为他听不懂英语,不过当他注意到我的视线,便以流畅的英文报上名字:
「我叫詹德拉。你好。」
我也对他点头致意,并报上自己的名字。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负责回答的似乎是巴朗。他摸摸掺杂白发的头开口说「事情是这样的」,然后转向查梅莉,用尼泊尔语说了一句话。查梅莉立刻转身退到里面。如果是不想被人听到的内容,只要换个场地就行了,可是他刚刚却说要在这里谈,反而要求查梅莉离开。虽然我不觉得他们像警察,不过至少感觉到他们习惯命令他人。
查梅莉离开之后,巴朗重新开始说:
「很抱歉可能会让你很惊讶,其实我们是警察。」
「是吗?」
「咦,你好像没有很惊讶。」
「我很惊讶,只是不太容易显露在脸上。」
巴朗笑容满面地说:
「跟我们Chief(长官)说的一样。昨天侦讯你的警察是我们的上司。他命令我们过来。」
「原来如此。」
我看着穿着格子衬衫的两人问道。
「你们应该不是要带我回去吧?」
「不是。Chief的命令是要保护你。」
这倒是意外的答案。巴朗拍手说:
「太好了!你刚刚感到很惊讶吧?」
「……是的。你说要保护我,那么是要防谁呢?」
「你不知道吗?」
我点点头,巴朗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詹德拉依旧环顾着四周。或许他是在检视建筑结构也不一定。
「我们这种职业的人,绝对不允许同伴被杀。」
他的语气虽然开朗,但内容却冷酷而沉重。
「国军也一样。由于拉杰斯瓦准尉遭到杀害,部分军人出现不寻常的动作。而目前已知,最后接触准尉的人是你。」
「我只是……」
巴朗挥挥手,打断我的话。
「当然,这是指军队以外的人。他见过你之后就回到部队的休息室。不过拉杰斯瓦的同僚并不认为犯人在军队中。他们应该会想要报仇,只是找不到对象。」
「所以他们就盯上我?」
「有可能。」
巴朗摇摇头表示无可奈何。这个动作不知怎地感觉有些西欧味道。
「他们当然也没有笨到认定白天短暂见面的记者会杀死拉杰斯瓦。警方只是为了保险起见。我不是在吓你。譬如说,他们至少可能把你拐走,试图问出情报。」
他说得颇有道理,不过我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我没有想到警方会这么亲切。」
在日本,我从来没听过警察会担任一介记者的保缥。
先前沉默不语的詹德拉这时说了一句。
「现在如果他们对外国记者出手,就会变得很麻烦。」
巴朗补充说道。
「有人这样认为。」
我点点头。这样就说得通了。
警察和记者总是处于微妙的关系。对警察来说,记者一方面要求给予情报,另一方面却不肯交出自己手中的情报,是很烦人的存在。记者一方面对这种单方面的要求感到有些愧疚,另一方面又认为必须有人防止警察落入自以为正义的心态,并相信自己对此有所帮助。
在正常情况下是无法想像和警察一起去采访的。记者的原则就是要隐藏消息来源,而和警察同行就不可能做到这一点。不过原则毕竟只是原则,任何事情都有例外。我点头说:
「我了解状况了。」
巴朗露出微笑。
「很高兴你是个懂得变通的人。」
「我才应该感谢你们的协助……不过,你们要我做什么?」
「不用做什么。」
巴朗仍旧笑咪咪地摊关手。
「我们不打算拘束你的行动。尼泊尔是开明而民主的国家。请自由进行采访。我们自己会跟着你。」
「……谢谢。」
「希望你能够早日回到日本。这不是Chief的意思,而是我个人的希望。」他笑容可掬地这么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要求。
为了准备采访,我必须先回一趟房间。警察待在大厅,并不打算上楼。我不知道是否基于某种规定,或者他们认为只要守住出入口就没有必要跟来。
我上了二楼,看到走廊上有个人影。高大的人影弯着腰,显得很拘束。这个人是罗柏。这几天,我光是应付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就耗掉所有精力,不过内心一角还是挂念着他。他在房门上贴着「不要进来」的纸条,不论早晚都没有出现。
「罗柏,早安。」
我对他打招呼,他的肩膀抖了一下。即使在昏暗的走廊灯光下,也能看出他的下巴和脸颊上留着没有剃干净的胡子。在眼睛下方有很深的黑眼圈,嘴唇颜色似乎有些淡。我虽然察觉到他的样子不太寻常,不过还是用平常的口吻对他说话:
「我刚刚去了你带我去的那家店。我吃过几家餐厅,还是那家最好吃。」
「呃……是、是吗?」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方便的话,明天要不要一起去?我的工作会告一段落。」
罗柏明显回避我的视线。他把脸别开,说:
「这个嘛,我会想想看。」
他说完就回到二〇三号房。门上仍旧贴着「DO NOT ENTER」的纸条。我有意无意地望着那张纸好一会儿。他为什么如此警戒呢?
我重新振作精神,进入二〇二号房,拿了采访需要的东西。不过大部分的必要品都放在单肩背包里了,需要拿的大概只有防晒乳和备用电池。为了保险起见,我想要带电子辞典,便试着放入单肩背包,但是因为包包变得太鼓而放弃了。
我回到大厅。巴朗、詹德拉和查梅莉正在用尼泊尔语交谈。他们似乎是在开玩笑。我看到巴朗抿嘴在笑,不过查梅莉的表情却有些僵硬,似乎笑不出来。仔细想想,拉杰斯瓦是查梅莉丈夫的战友,照撒卡尔的说法也常常造访这家旅舍。恩人过世了,查梅莉不可能没有受到打击。她能够像平常一样打理旅舍,不得不敬佩她的坚强。
詹德拉注意到我,向巴朗眨眨眼睛。他回头,对我笑着说:
「嗨,你的动作真快。准备好了吗?」
「好了。J
我走下楼梯。查梅莉连忙退回里面。
巴朗拍了一下手,问我:
「你待会要去哪里采访?纳拉扬希蒂王宫?帕舒帕蒂纳特庙?还是因陀罗广场?这些地方和昨天相比,都已经平静多了。」
虽然这些都是重要的地点,不过我摇了摇头。
「我要到空地。」
「空地?哪一个空地?」
「我不知道名称。就是从坎蒂街进去、发现拉杰斯瓦准尉尸体的那块空地。」
身穿不同颜色格子衬衫的两名警察都露出苦涩的表情。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们是为了防止拉杰斯瓦的同僚找我报仇而来保护我的,想必不希望我去扯上拉杰斯瓦事件。
「虽然那里可能被警察封锁了,不过只从外面看也可以。」
我暗示那里有警察在,应该很安全。两人虽然仍旧没有好脸色,不过没有提出异议。
「好吧。」
我们走出旅舍。待在外面的撒卡尔看到我带着两个男人,露出极度嘲讽的笑容。
就如巴朗所说的,城里的情况似乎稳定了。昨天为止,街上到处都有几个男人聚在一起,以严肃的表情看着报纸或激昂地说话。今天虽然也有人在街上看报纸,但聚集在报纸周围的人显然少了很多,也没有看到有人聚在一起激烈讨论。
「设置调查委员会似乎满有效果的。」
我向走在斜后方的巴朗说。可是他只是稍稍耸肩,没有回答。或许他对于政治情势不想发表意见。做为警察,这是很正常的态度。
我自己也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是正确的。我来到加德满都,虽然只待了五天,不过也稍微能够理解街上的气氛。民众与其说对于调查委员会的设置抱持期待,不如说经过爆炸说和昨天的镇压之后,已经开始放弃查明真相了。王室就如黑箱,在其中发生的大事件不会告知大众。新国王的儿子开车肇事逃逸的传言扩散时,最后事件还不是被隐瞒了……因为无法求证,所以也不能写入报导。不过当我看到格外宁静的街角,不由得会觉得城里弥漫着人民放弃的心境。
看到众多死伤的报导,民众会退缩而放弃也是难免的。只是那样激烈的愤怒应该不会烟消云散,只是隐藏起来而已。
平时挤满了旅客与购物客人的新街,此刻也只有干燥的风吹拂。王宫事件的次日,访客和店家都还充满活力,但后来就一天天变得闲散。或许是因为我跟警察在一起,虽然是便衣,不过原本纠缠不休的纪念品小贩现在都离我远远的。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事件刚发生时,还有一些留在加德满都的旅客,但经过三天之后,国外旅客因为事件而取消机票的影响应该很明显了。
在首都,军队朝市民发射催泪弹;在地方,则担忧武装游击队的活动会变得激烈。如果为了观光,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来到加德满都。要不是为了工作,我也想要回去。不过内心深处感觉好像有那么一点想念一直跟上来推销佛像的小贩。
「今天早上所有地方都像这么安静吗?」
我想要找个谈话的契机,便再度问警察。这时他露出嘲讽的笑容。
「不。因陀罗广场一带非常热闹。」
「你是指,和平常一样吗?」
「也不是这样的。因为大家昨天傍晚就无法外出,今天也被告知会发布外出禁令。」
「哦。大家都去采买了吧。」
我在附和的同时,内心感到焦虑——时间剩下不多了。听到今天也有可能会发布外出禁今,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不过我也没有对策。如果稍晚不能外出,那么只好在那之前尽可能多查明些事实。
我们来到坎蒂街。
「在这里。」
既然决定要去了,巴朗似乎希望速战速决,于是就走在前面替我带路。当我进入楼房之间的缝隙,便看到熟悉的景色。
发现拉杰斯瓦尸体的空地上,此刻没有任何人。
我问巴朗,得知这块空地似乎没有名字。
「詹德拉住在附近,所以不会错。这只是普通的空地。」
我重新观察现场。
空地一边五十公尺左右,大致呈正方形。我们进来的那一边以及对面的一边都有建筑堵住。前方是水泥建筑,后方是土砖砌成的民宅,左右两边围着波浪状的马口铁板。马口铁板的后方应该也通往道路。否则这么大的土地就毫无用途而只能作废了。
墙壁和马口铁板上都有喷漆涂鸦。顽童的涂鸦似乎不分国界,放诸四海皆同。涂鸦多数使用罗马字母,几乎看不到书写尼泊尔文的天城文,倒是颇有意思的现象。
拉杰斯瓦尸体所在的位置附近树立着柱子,围成直径十公尺左右的空间,并拉起禁止进入的带子。原
本以为会有保全现场的警察,不过我猜错了。或许是经过例行鉴定作业之后不再需要严密的警备,或者也可能是因为全国处于混乱状态而没有进行鉴定作业的余裕。我首先接近带子围起的场所。
「请不要进入里面。」
巴朗理所当然地警告我。我点头回应。
不过站在带子外距离太远,顶多只能观察到好像有血迹。我想过拿出相机用望远功能来看,可是巴朗和詹德拉可能会不太高兴,而且其实也没有不论如何都想要看的东西。从这个距离,我也能够清晰地想起昨天看到的拉杰斯瓦的尸体。
他对我非常亲切。
采访被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但是他却说明为什么拒绝采访,并指摘我的想法当中过于天真的部分。这不是普通的亲切能够做到的。当自己想法错误时,会无偿予以斥责的大概只有家人和学校老师。其他人几乎只会发泄怒气,或什么都不说便断绝今后的往来。他对我的态度其实是亲切的。
我并不了解他。我不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不论如何,他已经死掉了。
我蹲下来,跪在地上,合掌并闭上眼睛。
真希望能够再次跟你说话。再见。
……我张开眼睛站起来,回头看两名警察。巴朗和詹德拉露出困惑的表情。或许在尼泊尔,没有在发现尸体的现场替死者祈祷的习惯。或者他们可能觉得非亲非故的日本人特地来祈祷很奇怪。不过他们或许也明白我的行动是凭吊,因此没有询问行动本身的意义。
开口问话的是我。
「巴朗先生,拉杰斯瓦准尉的死因是什么?」
「呃,这个嘛……」
「你只需要告诉我可以透露的范围。如果还不能公开任何资讯,我也不会勉强你。不过我知道,他的背上被刀刃刻上伤痕,他曾被枪射击,而子弹没有贯穿身体。」
我接受了硝烟反应的检查。也就是说,拉杰斯瓦是被枪杀的。但是我昨天看到他的背上只有刀刃刻上的文字,没有枪伤,可见子弹没有贯穿他的身体。
不过即使他受到枪击,也不见得就是致命伤,因此我必须问这个问题。
巴朗的答案很慎重。
「死因没有公布。」
「我知道了。」
「我不能告诉你详情。只是……子弹伤到了大动脉。」
「……谢谢。」
这样就足够了。我再度环顾四周。
脚边生长着稀疏低矮的杂草。绿草之间的地面和加德满都其他地方一样,都是红褐色的。最明显的特色就是大量垃圾。虽然之前就知道了,可是重新检视,就会发现情况很严重。
空罐、空瓶、铁桶、塑胶油桶、塑胶袋、纸袋、揉成一团的纸屑、没有揉成一团的纸屑、报纸、杂志、圆桶、土砖堆成的山、只有躯干的人体模型、文字剥落的立式招牌、脚踏车、摩托车、人力车,最夸张的是还有轻型汽车丢在这里。所有车类的轮胎都被拆下来了。
我心中忽然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也许是曾经见面的人死在这里的事实,让感觉产生落差吧。
虽然的确很脏乱,不过也不是这块空地特别脏。我忍不住喃喃问:
「这座城市为什么有那么多垃圾?」
巴朗和詹德拉只是面面相觑。对他们来说,这或许不是稀奇的光景。加德满都的垃圾多,或许有某种文化理由,也可能是因为行政能力追不上人口的增加。
我重新检视先前拉杰斯瓦遗体倒在地上的范围。
我是在十点四十二分看到尸体的。有几个小孩子围在这里,低头看着拉杰斯瓦。几分钟后,警察赶到现场,把我们驱离。从前后关系来看,最初发现尸体的时间应该是在我经过此地之前不久。
要严格探究「尸体发现时间」很困难。有可能更早就有人发现,但因为怕卷入麻烦而假装没看见。不过一般来说,都是以报警时间做为「发现时间」。我问巴朗:
「有人通报这里有尸体吧?」
「嗯,是的。」
这是容易回答的问题,因此他很轻松地给我答案。可是关键问题是下一个——
「那是在几点左右?」
他停顿一下,才用不太情愿的声音说:
「十点三十五分。是电话报警。通报人身分不明。」
「是一般市民吗?」
「不知道,不过目前还没有怀疑是犯人亲自报警。据说电话里的人很慌张地通知有尸体之后,没有报上名字就挂断了。」
「这样啊。」
通报者不报上名字这件事本身并不奇怪。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问发信源头是市内电话、手机还是公共电话,但如果问得那么详细,一定会彻底地被讨厌。这是我在记者生活中自己锁悟到的心得,不论对方是谁,在对方说出「拜托别问了」之前能够问的问题数量有限。最好道是不要浪费。
我环顾空地,用日语喃喃自语。
「死亡推定时间是晚上七点前后,尸体发现时间是次日上午十点半左右。」面对大街的水泥建筑是办公大楼,到了夜晚基本上就没人。另一方面,土砖房子似乎是民宅,或许会有目击者。我想到这里,望向雕刻精致的窗框,忽然发现到一件事:
「没有窗帘……」
东京旅舍的二〇二号房挂着厚重的窗帘,然而环绕空地的民宅窗户上都没有窗帘。如果只是一两间或许还不足为奇,但放眼望去所有窗户都没有窗帘,可以想到的结论就只有一个:
「巴朗先生,那边的建筑该不会都没人住吧?」
「这个嘛……」
「……很抱歉。我不该依赖你,应该要自己调查才行。」
只要去敲敲民宅的门就知道了。我正要走过去,巴朗像是放弃般叹了一口气。
「不用麻烦了。这的确不是什么秘密。从事这个工作就会变得格外守口如瓶,希望你不要在意。」
「我了解。」
「谢谢。没错,那里没人。居民已经撤退完成,即将开始进行摧毁。因为人口增加,到处都是工程。」
他这种说法似乎想要接着说:害得他忙到不行。
这么说,这个地点在晚上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可以说很适合做为杀人现场。拉杰斯瓦在十九点左右在这里被杀害,次日早晨十点半之前都没人发现吗?
……这一点让我无法接受。
加德满都的居民非常早起,民众天亮就开始活动。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小孩子已经围绕在尸体周围,因此这里也不是完全没人经过的地方。尤其是昨天,隔着公园的大街上有数千名气焰高昂的市民聚集。从天亮到十点半的几个小时当中,如果都没有人发现尸体,那就太奇怪了。
我环顾包围空地的楼房和民宅,接着仰望天空。
「好暗。」
我说的是日语,因此巴朗和詹德拉都没有反问我。我再度环顾空地,注意到轻型汽车。这台车是铃木汽车,车身是白色的。我走过去,巴朗和詹德拉也无言地跟来。不过当我把手伸向车门时,终于被询问了。
「你打算做什么?」
「没有特别要做什么……」
车门没有上锁。我注视着握住门把的手,觉得好像沾到了一些沙子。
话说回来,这台车是从哪里进来的?
民宅与民宅之间的缝隙很窄,只能容下一个人行走。楼房之间则有较大的通道,如果是推车或许还能通行,但不可能通过轻型汽车。这么说,这台车是这块空地围起马口铁板之前就放在这里的吗?
我走近波浪状的马口铁板。这时我发现到原本看似一整面墙的马口铁板有一部分其实是门。成许是为了工程车辆出入使用,这扇门相当大。不过现在这扇门上了链条和很大的锁封闭了。锁孔已经生锈,沙子钻入里面,锁也蒙上尘土。大概有好一阵子没有使用了。
这样看来,这台铃木汽车在马口铁板围绕之前就放在这里的猜测或许比较准确。
我回到轻型汽车的旁边。我把上半身探入车内。没有看到钥匙。另一方面,我也没有看到直接连结线路发动过引擎的痕迹。
手煞车没有拉起来。四扇门都没有上锁。我几乎是用爬的把身体挪出轻型汽车。
「你在做什么?」
警察再度问我。我不喜欢把没有确实证据的推测告诉别人。即使有了确实证据,我也担心别人会觉得我太张狂,所以还是不太想说出来。也因此,我的回答总是太过简短。
「我觉得太暗了。」
「太暗?」
「是的……」
轻型汽车停在距离办公大楼两公尺左右的位置,车头朝着墙壁,拉杰斯瓦则倒在空地另一边的民宅附近。
「什么意思?」
我被问了三次,终于下定决心,转向巴朗说:
「这块空地没有灯。现在是日照较长的季节,但这座城市因为群山环绕,所以日落时间很早。到了晚上,除了从楼房透出的光线和月光以外,应该没有其他光线。」
「光线……」
「民宅既然是空屋,那就更暗了。虽然说七点这个时间还算早,
办公大楼可能还有灯光……」
巴朗摇头说:
「不,到了七点应该就没有人了。」
当地人都这么说,那应该就没错了。巴朗继续问:
「那么你为什么要检查车子?」
「在这块空地有可能成为光源的,就只有这台轻型汽车的头灯。我想要确认它有没有点亮过。」
「哦。」
巴朗发出这声呻吟,以全新的眼光兴致盎然地检视这台铃木汽车。
「可是即使引擎还能发动,应该也没办法照明吧?」
「是的。」
检视铃木汽车和尸体的位置关系,会发现刚好形成直线,只是车头方向相反。车尾朝着尸体,因此即使引擎发动了,头灯也只会照在楼房墙壁。尾灯虽然也能够成为光源,但是亮度太微弱了。
「车头也不可能转过来。」
「的确。」
轻型汽车的轮胎被拆下来了,无法移动。巴朗追随着我的视线,耸耸肩说:
「轮胎可以卖到很好的价钱,而且比铁块更容易搬动。虽然需要拆卸工具,有点麻烦,但是迟早会被拿走……话说回来,这又代表什么意义?」
「没有太大的意义。」
巴朗皱起眉头。
我不太想要说出自己的想法,有一部分理由也是因为常常碰到这样的反应。我转身准备离去。这里姑且调查到这里就足够了。
「等一下,到底有哪里不对劲……」
巴朗边说边追上来。
时间不足让我心急,被要求说明则让我心情沉重。我不知不觉加快脚步,离开发现遗体的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