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行星凯伦 沃普尔吉斯之夜

只有当事人才明瞭的沟通手段,或透过这种方法写下的文章,称为密码。在此想谈谈推理小说的虚构世界以外、真实存在于这个世上的密码。

密码的历史,也是密码发明者与密码破译者斗智的历史,知名的有纪元前的圣书文(hieroglyph)、十六世纪的伏尼契手稿(Voynich manuscript)、二十世纪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德军使用的恩尼格玛密码机(Enigma)等等。在我们居住的日本,战国时代武将上杉谦信的军师宇佐美定行,也开发过名为「上杉暗号」的密码。武士居然会运用数学矩阵,真令人惊讶。

话说回来——其实,音乐的世界也存在著密码。

音乐密码,或称为五线谱中的密码。虽然是五线谱,但完全不需要背诵艰涩的特殊符号,使用音乐圈以外的一般人也知晓的音名当密码。

非常单纯。

不是有Do、Re、Mi、Fa、Sol、La、Si吗?

就是使用与这七个音名对应的英文字母。

C=Do

D=Re

E=Mi

F=Fa

G=Sol

A=La

B=Si

H=Si

像这样,可使用A到H共八个字母,是相当简单的密码表。

学过流行乐或爵士乐的人,或许会纳闷Si应该不是H,而是B,不过那是美国音名,在交响乐和管乐圈内,基本上是采用以德语为准的德国音名。虽然是德国音名,但德语使用的字母和英语一样,不必想得太困难。

为什么要以德语为准,这里不是日本吗?为什么~为什么~?我请教南高管乐社音乐造诣最深的芹泽,她冷不防捏住我的鼻子,生气地说:「你这个大外行听著,如同医学用语都是德文,甜点师傅的蛋糕食谱都写法文,交响乐的音名基本上就是德文!」意思似乎是,远渡重洋而来的外国文化和技术,不是全换成日语就好。

此外,Si的降半音——Si♭,德语发音为「贝」,所以在有半音符号的音名里,特别以B表示。

到这里都跟上了吗?

第一个为A到H的音乐密码注入生命的,是十八世纪伟大的作曲家巴哈。

巴哈晚年未完成的杰作《赋格的艺术》(Die Kunst der Fuge)里,有一小节四音的重要乐句,为含有半音的「降Si Ra Do Si」。巴哈逝世后,经过家属解读,发现「降Si Ra Do Si」就是「BACH」(巴哈)。这是巴哈生前刻意所为,还或是上帝的启示?这个惊人的事实传播到全世界。

于是,十九世纪的作曲家全为音乐密码猦狂。说起来,这就像是在自己作曲的乐谱中加入秘密讯息。

可是,只有A到H八个字母仍太少。

而且,母音仅有A和E两个,根本无法写出像样的文章,能够组成的单字也十分有限。

啊,起码再多一个字!每个人都会这么想吧。

此时,一名音乐巨匠增添了新字母。

就是浪漫主义音乐的代表人物之一,舒曼(Robert Alexander Schumann)。降Mi在德语读成「欸斯」,于是他提议乾脆把降Mi当作S。不管英语或德语,都有许多单字用到S,因此许多人迫不及待地表达赞同。

舒曼早期的杰作《狂欢节》(Carnaval)里,乐谱反覆使用含有半音的三音「降Mi Do Si」,及含有半音的四音「Ra降Mi Do Si」等乐句。各别解码后,便是舒曼的名字「SCH」(舒),和他当时的未婚妻的故乡「ASCH」(阿什)。居然在乐谱中隐藏自己的名字和未婚妻的故乡……岂不是太浪漫了吗?不过,舒曼属于浪漫派,浪漫也是刚好。

〈新密码表〉

C=Do

D=Re

S=Mi

E=Mi

F=Fa

G=Sol

A=La

B=Si

H=Si

就这样,舒曼追加新字母S。附带提一个小知识,管乐术语中,降E管会称做S管,理由就在这里。

咦,你问没更多字母可用吗?

很遗憾,音乐密码的进化到此停顿。

而且,用来解码的音名只有七个。

即使七个音名加上升半音或降半音符号,能以德语发音变换成新字母的,只有前面提到的降Mi和降Si。

不管再怎么绞尽脑汁,除非发明Do Re Mi Fa Sol Ra Si以外的音名,否则无从增加。因此,音乐密码能够使用的文字就维持这九个,经历数百年的光阴。这样说或许有语病,不过即使可以以改变,但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追加第十个字母。

你问没有人挑战伟大的音乐家打造出的音乐密码传承吗?

意外地是,自告奋勇的是一名现代日本人。他以超乎想像的方法,追加一个字母进去……

1

「意思是,那孩子是在密室状态下遭到攻击过世?」

「你能设法帮我抓到凶手吗?」

这段危险的对话钻进我的耳中。

当时是放学途中,我骑著自行车在等红绿灯。回头仰望,就是公园。之所以仰望,是因为公园的地形有高低差,刚才的怪声,是从天然石堆砌的护土墙上方传来。

行人号志转绿。

原本要过斑马线,我却将自行车把手用力一扭,让车子掉头。我踩著踏板,朝公园门口前进。

公园土地呈不规则直角状,高大的雪松枝叶繁茂,彷佛会覆盖路面。有许多浓密的树丛和死角,也是这座公园的特徵。

我锁好自行车,提著书包和长笛盒步入公园。

除了瞭望台、溜滑梯、绳网梯等木制游乐器材,白天会形成树荫的地方还摆著一排长椅。每项设备看起来都十分寂寞。乾涸的喷泉外围装饰有精致的浮雕,没有跃动的池水,而是任其脏兮兮地弃置。不见人影,一片寂静,是与街上的喧嚣彻底切割开来的空间。

难怪管乐社的学妹后藤她们,称这是「鬼城公园」。

虽然知道这座公园,但我通常只路过,不曾踏入。

我微微前倾,随时准备落跑,边朝公园深处——比马路高一层的土地前进。此时,我莫名打一个大哈欠。原本过著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整天忙社团活动的日子,一离开学校,像打成死结般的疲劳忽然松开,无法招架的睡意会忽然侵袭。

这样不行。我重新振作,小心翼翼爬上小木屋风格的老旧阶梯,却迎头撞上其他学校的男生,忍不住发出「啊」地尖叫,对方也吓得「呜哇」一声。

「南高的穗村同学?」

「岩崎同学?」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藤咲高中管乐社的社长。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八月的东海大赛,所以是暌违三个月的再会。他和我一样二年级,国中加入手球社,高中开始学吹管乐。传闻他会放弃手球,是手肘疲劳性骨折的缘故。他的体格精实无赘肉,头发理得极短,看得出以前是运动员,脸颊有些痘疤。

岩崎背著状似巨形蚕豆的盒子,他吹的是上低音号。尽管是上高中才接触管乐的初学者,该年的夏季大赛选拔,他竟从超过百名的社员中脱颖而出,如今还当上社长。虽然不同校,但同为出身运动社团的跳槽组,我十分尊敬他。

我想起原本的目的,垫起脚尖望向他的身后。不大的广场上,只见附遮雨棚的长椅。

「这里没人吗?」

「咦?」岩崎转头,「我也刚来,没人啊。」

我犹豫著要不要告诉他那段悬疑紧张的对话,又担心会把他搞糊涂,便打消念头。

「是喔……」

「你在找吹法国号的上条同学吗?」

「找春太?为什么?」

「我看见他匆匆忙忙走出公园。」

我不禁皱眉。社团结束后,春太居然跑来这座公园,到底有什么事?我陷入沉思,岩崎的话声传来:

「呃,之前我就想问,你们是一对吗?」

「什么?」

「你们就像天造地设的一对。」

「不可能、不可能!」我全力否定。「才不可能!」我的手掌像扇子般在面前摇个不停。「要是能去武器店买棍棒,我真的很想痛打他一顿,呜呜呜……」最后我双手摀住快哭出来的脸。

「虽、虽然我不太清楚,不过我误会了吧?抱歉,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其实我们社团有许多上条同学的粉丝,很关心他有没有女朋友。」

「春太他——」

「咦?」

「不,呃……」我一阵支吾。现在的我还没自信正确描述那个不在场的少数族群。「他目前似乎没在徵女朋友……」

「这样啊。」

为了把话题从春太身上转开,我看著岩崎背的上低音号盒问:「你住在附近吗?

」我一直很好奇,那盒子看起来有十公斤重。

「我家很远。今天社团休息,所以我去录音室练习。」

「休息?」

藤咲高中管乐社以严格闻名。藤咲高中本身是运动强校,传闻具有全国比赛水准的社团,即使台风天发布警报,仍得照样到校练习。对于国中时代拥有相同经验的我来说,感觉相当真实。

岩崎重新背好上低音号的盒子,「意外的是,很多地方禁止铜管乐器练习,可临时预约的场所十分有限。」

「难不成你是去地区会馆的录音室?」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今天有一间是空的。」

临时取消预约的,是我们学校的美国民谣社,简称美民,活动内容是以重摇滚与重金属音乐为主的表演,与美国民谣八竿子打不著关系。自从九月的文化祭后,美民成员便频繁进出管乐社的社办。

「在录音室练习不够,所以回程我来这座公园瞧瞧。这里够大,而且很安静……不过似乎不行。」

「什么不行?」

「请来这边。」岩崎为了说明,带我过去。走下阶梯后穿过园内,紧邻公园旁的,是栉比鳞次的传统屋舍,周围覆盖著绿网。刚刚我抵达时太暗没看见。

网子上挂著手写的看板「禁止玩球」、「禁止捉迷藏」,甚至还有「禁止大声喧哗」、「禁止婴儿哭闹」,并且仔细标上大大的读音,孩童想拿「看不懂汉字」当藉口也行不通。

岩崎深深叹息。

「最近有人抗议喷水池和孩童太吵,法院也判定是噪音。提出抗议的似乎都是战后婴儿潮的长辈。」

难怪这座公园没人靠近,宛如纷纷逃出水缸的虾子。

蓦地,我发现绿网的高处挂著黑色喇叭。

那是什么?我想询问身旁的岩崎,但他好像没注意到。总之,眼前的情景恍若集会或抗议行动现场,相当震撼。

「每个地方的公园都变成这样吗?」

「我们学校附近的公园很努力与居民共存。」

「共存?怎么做?」

「这是毕业学长姊——校友的功劳,藤咲管乐社向社区提出练习申请,并立下规则,比如会保持清洁、遵守练习时间等等。由于是管乐练习,一开始受到高龄居民反对,但我们定期举办演奏会,看到居民就微笑打招呼,并主动打扫环境,现在已很少收到抱怨。」

我打心底感动。他们不仅行动令人钦佩,还努力在校外确保练习场所。不愧是全国名校,水准不同,彷佛是开往普门馆的诺亚方舟。身为底层小动物,我也想搭上那艘船。

「你要回家了吗?」

「对,要去地区会馆的公车站。」

「回市内在小学前的公车站等比较好。从这里到地区会馆距离差不多,不过能省下一站的钱。乾脆我陪你过去吧?」

「方便吗?太好了。」

这不算什么。我们离开公园,我推著自行车走在岩崎旁边。

县道旁到处都是工地,散发著柏油重铺的臭味,与傍晚昏黑的海岸线印象截然不同。一路上,我和岩崎聊著无伤大雅的话题。离开公园约十分钟后,他下定决心般问:

「南高管乐社获得秘密武器——新教练,对不对?」

「你消息真灵通。」

「听我们顾问说的。是山边真琴小姐吧?已故音乐家山边富士彦的孙女,据传是世界级的前天才钢琴家。」

岩崎从书包取出一本杂志,是过期的《钢琴月刊》,贴标签的那一页刊登著山边真琴的采访报导。照片上的她留著一头微鬈的黑色长发,一身洋装,俨然是良家千金。看到这张照片,我实在无法说出,这名清纯的前天才钢琴家经历一段空白时期,化身从姆咪谷出山的旅人,甚至变成口风琴手。

居然随身携带过期的《钢琴月刊》……我纳闷地望著岩崎。刺眼的车头灯照亮他的上半身。

「其实,今天我抱著一丝期待,心想只要去到南高附近,或许能见到山边老师。」

「咦?为什么?」

「呃,山边老师精通音乐吧?」

精通音乐?从县内管乐强校的社长口中听到这句话,总觉得怪怪的。岩崎急忙补充:

「我是指学术方面的音乐。」

大概吧。我凝望半空,推著自行车前进。她从小接受英才教育,也留过学,还把立志成为单簧管职业演奏家的芹泽玩弄于掌心,可见造诣极深。

「怎样才能见到她呢?」

「见她?」

「对。我有事想找她商量,虽然对初次见面的人,或许是很没常识的要求。」

「不能找你们的顾问堺老师吗?」

「这和管乐社的活动没直接关系,而且老师最近很忙,如果可以,我想跟校外的人商量。第一个想到的是南高的草壁老师,但我实在不好意思再给他添麻烦。」

之前堺老师突然遭到停职处分时,草壁老师接下藤咲高中管乐社的临时教练一职,过劳病倒。

「那是会给我们教练添麻烦的问题吗?」我沉声问。

岩崎用力摇头,「不,只是希望她指点迷津。还有许多不清楚的地方,实在不希望遭人胡乱解释,传出谣言。呃,怎么讲……总之请相信我吧。」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惶恐的岩崎。对初次见面的人提出没常识的请求——岩崎是个好人,不可能真的厚脸皮到这种地步。话说回来,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事。

「要是不介意,我可以替你传话。」

「真的吗?」

「只是传话而已,教练拒绝不关我的事喔。」

我先声明一番,才和岩崎交换手机号码。

「时间我能配合。请转告山边老师,希望她协助解开一些音乐密码。」

音乐密码?这是一般参加管乐活动不会听到的单字,我忍不住天马行空地想像起来。

「你知道采谱吗?」

依谈话的内容,我立刻反应过来不是在说「菜脯」。「是用耳朵听音,写下音名吧?」

「没错。我说的密码,就是采谱。我们社团精锐尽出,努力采谱,却怎么也解不开密码。」

话题走向愈来愈奇怪,抵达公车站后,我疑神疑鬼起来。马路前方,亮著熟悉的终点站显示板与定位灯的大型车辆驶近。

「啊……公车来了。喂,公车来喽。」

「万一山边老师不感兴趣,请告诉她,这个密码有标题。」

公车到站,前门发出「噗咻」排气声打开。岩崎上车,匆匆说出密码的标题。

「欸,咦?『我不要比司吉』?」

「不,是『沃普尔吉斯之夜』。」

车门「砰」一声自动关上,岩崎再三向我行礼。

我目送公车远去,不断喃喃复诵,以免忘记。

2

隔天放学后,身为打扫值日生,我晚一些抵达管乐社的社办。

社办用的是音乐准备室旁的空教室。墙上贴满比赛的纪念海报,超过一半的空间都摆著堆满纸箱的不锈钢层架,箱里装著音乐准备室容纳不下的乐器和乐谱。

两张并排的长桌旁,社长马伦和副社长成岛在讨论今天的练习内容。吹低音长号的后藤等一年级的铜管演奏者,在社办角落进行buzzing练习——只用号嘴吹出声音的练习。

不在社办的其他成员,似乎去音乐教室或其他空教室暖身和调音。隔壁的音乐准备室,传来负责打击乐器的界雄正确规律的鼓声。

三年级生退出后,目前有二十二名社员。

去年春天只有五人,变得热闹许多。

我放下书包,从盒中取出长笛,戳戳成岛的肩膀。「今天山边教练会来吧?」

成岛回头,抬眼望著我:「合唱团刚刚带走教练。」

「又来了?」

「应该很快会回来……」

不知为何,山边教练时颇受合唱团喜爱。正确地说,她让一台约三千圆的键盘口风琴在合唱团内迅速普及开来。合唱和管乐很像,必须掌握断音、圆滑音、持续音、强音的运用,及乐句感、呼吸的位置和处理方式,口风琴最适合用于分部练习时的定音。而且口风琴携带方便,甚至可在没有钢琴或风琴的户外练习。对合唱团的成员来说,是一项划时代的发现。

成岛轻咳一声:「我们得感谢教练。多亏教练,我们才不必跟合唱团抢,优先在这个时段使用音乐教室。」

「是啊。」

我拿好长笛,点点头。自从夏季大赛结束,暖身时的基础合奏内容逐渐固定下来。即使各自练习想吹的曲子,技术与音色也无法提升。我们在指挥者手势的高度放上节拍器,每个人都能看见,以六○的速度进行呼吸与长音练习,再加快速度,配合铜管的运舌,木管进行全音阶、嘴型、半音阶练习,这是基本流程。吹单簧管的芹泽严格地表示「与其惰性地练习,不如不要做」,所以每天都会变换内容。我们竭尽所能,希望人数不多的乐团特有的向心力更为凝聚。

人数不多的乐团……

长桌上放著明年四月前的练习时程表,社

长马伦为此伤透脑筋。

不只是马伦,二年级的我、春太和成岛,都想在毕业前,以目前的阵容报名全日本管乐大赛的大型编制A部门。想归想,却愈来愈难说出口。

在管乐社的学生眼中,A部门是特别的。A部门与其他部门有天壤之别,若不怕语病,硬要比喻,差距就像美国职棒大联盟与其他赛事。除非报名A部门,否则在规则上,形同没参加全国大赛。

现实相当严苛。

要与五十五名满额参赛的强校一较高下,只凭二十二名成员,根本没得谈。

因为共同指定曲是以大型编制为前提谱写,原则上必须遵守指定的乐器编制。南高管乐社虽然高水准演奏者云集,但在以庞大音量一决胜负的A部门,根本毫无用武之地。强校的小号一出声,甚至会从观众席后方墙壁反弹回来。初次到现场观赛的人,往往都会吓一大跳。

最重要的是,A部门的指定曲会在前一年夏天公布,乐谱、CD、DVD、资料媒体约在一月发售。指定曲有五首,要从中择一。动作快的强校,二月就会决定选哪一首,展开练习。

南高管乐社只能依靠明年的新生来增加社员,落后别校一大截。

不过,报名与让梦想变得更具真实性,是两码子事。无谋与勇敢不同,妥协和谨慎也不一样。仅靠现有的成员,会遭遇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突破的高墙。

看著南高到四月以前的练习时程表,我的内心发出焦灼的滋滋声。

成岛抬起头,一副有话想说的神情。我们对望一眼,虽然连自己都感到奇妙,但我认为处境愈艰难,愈不能意志消沉。虽然放弃买新长笛,我仍顽强地不愿对比赛死心。

「只要做就有办法。」

成岛微微扬起形状姣好的眉毛,停顿一拍,向我微笑:

「总要试才会成功。」

「我去调音。」

「今天四点半在音乐教室集合。」

「好,我会提起干劲。」

我以在社办角落的后藤她们也听得到的音量说。刚才的我和成岛有点帅!

虽然有人告诉我,长笛调音是白费工夫,但对我来说,这是让乐器与自己的身体熟悉的重要仪式。

手刚要伸向社办拉门,门突然从外侧猛然打开,我和匆匆冲进来的四名男生撞个正著。我平躺在地,总算设法保护长笛,后脑勺却结结实实一撞,发出「咚」一声。

对不起、对不起!我隐约看见拚命道歉的四个男生的轮廓。还看不清楚他们是谁,成岛起身跑过来:

「穗村,你不要紧吧?」

「我、我的头……」

成岛温柔地扶起我,竖起食指和中指:

「这是几根?」

「耶……」

成岛狠狠抬起头,瞪著四个男生大骂:

「万一因为天才妙老爹12理论,害小千的偏差值降到三十怎么办!」

成岛,跟当初认识时相比,你的个性变得阳光许多。倒是我有那么笨吗?

撞到我的几个人不停弯腰赔罪。仔细一瞧,是美民的四个成员,清春、杉本、横田和长泽。

「咦,你们今天来做什么?」

成岛一起身,脖子失去支撑的我,后脑勺再次「咚」地一撞。后藤她们也围过来凑热闹:怎么了?怎么回事?

「副社长,这是什么问题?你未免太狠心。」

清春代表美民众人上前一步。他肤色白皙,身形纤细,略短的头发往后梳,穿法率性的学生服底下,衬衣若隐若现,显得十分帅气。

成岛指尖抵住嘴唇,「狠心?」

「或许你们不把我们算进人数里,但我们好歹也列名管乐社,差不多该让我们加入基础合奏了吧?」

成岛睁大双眼,一脸不敢置信,目不转睛地盯著清春他们。

关于这几个人,有必要说明一下。由于三年级退出活动,美国民谣社剩下四个二年级生。南高的社团至少要有五名成员,这样下去无法获得学校认可,原本不多的预算会遭到删减,甚至可能没收社办。

于是,在草壁老师的提议下,管乐社派出两个社员——春太和界雄,挂名美民。南高允许学生身兼多个社团。

美民的四人相当讲义气,以救援手的身分加入管乐社。一开始只打算形式上加入,但他们愈来愈频繁到社办露脸。为了穷究重金属的奥义,样式美似乎是关键要素,他们热心研读乐谱,借练习曲的古典乐CD聆听。

草壁老师提供中古乐器,问他们要不要试试。那是南高管乐社的校友捐赠的乐器。其实,草壁老师和前任社长的片桐学长,在夏季的三次比赛期间,每一次都手写邀请函邀校友观赏。不然,即使是毕业校友,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将价值十几万圆、充满回忆的宝贝乐器送给素不相识的在校生。

在这样的背景下,清春、杉本和横田分别吹奏起长笛、上低音号和法国号,在乐团担任鼓手的长泽则选择打击乐器,四人偷偷展开练习……

我所知的仅止于此。

听到清春表示想加入基础合奏,成岛夸张地摆摆手:「不必勉强配合我们。」

「从一开始我们就没勉强。」

「可是……」

「得知管乐社的处境,却只是当个人头,岂不是太失礼了吗?三年级退出活动后,管乐社人数一下少很多吧?」

老实的成岛微微垂下头,闭口不语。

清春继续扬起嘹亮又清爽的嗓音:

「高中毕业后,我们四个人决定继续一起玩重金属,副校长也答应,要是我们助管乐社一臂之力,让管乐社往上晋级,也会算进美民的活动成绩,为美民的未来贴金。」

成岛的肩膀一颤,眉间浮现凶光,彷佛在拒绝同情:

「说得真容易。」

「那我说真心话吧。若能在我们这一代和管乐社结下缘分,社员日渐减少的美民就不必害怕无法存续。」

「你以为管乐社那么轻松,能利用余暇兼顾?」

「轻松?」清春一脸困惑。

「不是有句俗话,逐二兔者不得一兔?」

「追的是兔子,才会轻忽大意。只要当成是追狮子,卯足全力就行。」

清春满不在乎地吐出莫名其妙的譬喻,成岛顿时哑口无言,接著噗哧一笑,腰都笑弯还停不住,最后以食指揩揩眼角。

「啊哈哈,既然要追的是狮子就没办法了。」

「我们一定会活捉狮子给你看。」

美民的四人宣言,抬头挺胸地进入社办,后藤等一年级生开心地拍手迎接。成岛对著他们的背影,小声说:

「毕竟你们随时都能落跑……」

清春似乎听见,停步回头:

「不管是副社长或我们,不都没后路了吗?大家努力撑下来,找到活路,不要留下后悔。」

成岛似乎完全想开了,点点头:嗯,好。

坐在长桌旁的社长马伦停下握笔的手,默默看著这一幕。完全成为局外人的我,摸著后脑勺走近:

「马伦早就知道了吗?」

「嗯,上条跟我说过。」

「可以吗?」

「没什么可不可以,我和成岛也一样,在上条邀我们进来前,不是失去重要的东西,就是哪里失常了。」

马伦盯著我,似乎还想说什么。

「咦,什、什么?」

「我还是喜欢大家一起开开心心地享受管乐。当然,目标愈大愈好。」

「就是啊。首先要报名A部门!」

我拿著长笛,稍微伸了个懒腰。

「明年还有合奏大赛。」

「令人兴奋得颤抖。」

「我也是。」

马伦拉开椅子站起,将萨克斯风的带子绕到肩上。我左右张望,换了个音调问:

「那春太呢?」

「那?」马伦贼笑著,「今天他第一个到社办,现在应该在屋顶楼梯间旁边的教室吧。」

「谢啦。」

我盘算著赶快结束调音,过去瞧瞧,踩著轻盈的脚步离开。穗村学姊是超合金做的吗?虽然听到后藤她们的谈话声,但我才不在乎。

通往顶楼的楼梯间旁,有一个当仓库用的教室,堆满装备用品的纸箱和未使用的桌椅,午休或空闲时间春太都会来小睡。里面传来两人淡淡吹奏短乐句的乐器声。

单簧管和法国号。

节奏合拍,有种舞台小短剧的轻妙感。

教室的后门开著,我小心不让拖鞋(南高没有室内鞋,而是每一年级不同颜色的拖鞋)发出声响,悄悄走近窥探。

跟春太在一起的果然是芹泽。她和我同年,立志成为单簧管职业演奏家,今年九月加入管乐社。

两人交互接力吹奏乐句。交棒时会以上半身打信号。在一旁观察,可清楚看出许多细节,瞭解一些诀窍,值得参考。

演奏由芹泽收尾。她的下巴朝壁钟一努,示意差不多该去音乐教室集合。春太打开保特瓶盖,将温温的自来水灌进喉咙,用手背抹抹嘴。

我判断应该能进去时,芹泽开口:

「上条…

…」

「什么?」

「合奏比赛的练习,你对穗村的纠正不会太多吗?」

「会吗?」

「一碰到她的事,你就特别严格。」

「我在帮她啊。」

「哪有?像你这种实力坚强的人——好比老虎还是熊,举起大手猛拍女生的肩膀说加油,对方只会浑身是血地扑倒。」

「………」

「换成一般人,早就一蹶不振。」

「是吗?」

「她上次埋怨:『我想跟只学会赞美的鹦鹉一起去无人岛』。」

「既然会讲那种话,表示还不要紧,她一点也没受到影响。」

这下完全没受到影响的我,不方便露脸了。准备转身,偷偷撤退——

背后传来春太长长的叹息声,像一口气挤出蓄积的脓,我忍不住转头望去。两人在教室里继续交谈。

「不是说,人可以从失败中学到许多,还有失败为成功之母吗?我倒不这么认为。」春太解释。

「不是吗?」

「要是那样,世上早就充满成功人士。」

芹泽似乎在苦笑:「你是兜著圈子批评穗村?」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啊,你就是这种地方不行。」

「咦?」春太十分困惑。

「我能纠正你,当成替穗村报一箭之仇吗?我看过许多立志成为音乐家的人,我的话应该还算值得一听。」

「嗯……」

「你这种灵巧、什么事情都难不倒的人,聪明到能看透未来。由于早早认清自身能力的极限,没两下就会放弃努力。我的钢琴老师认为,那种想法相当危险。」

「你是指我吗?」

「东海大赛的成绩一出来,只有你丧气地说『不行了』吧。」

「……」

「我想当一个不考虑自己未来的傻瓜。我决定了。」

「……」

「快没成长余地的你,绝对需要穗村。你最好理解为何会将她编入合奏大赛的成员,要感谢老师和教练啊。」

「我……」

怎、怎怎、怎么办?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脑袋一团混乱。这不是能随便偷听的内容。

我拔腿就跑,像是要逃向音乐教室,又在楼梯旁撞到人。「哇!」双方大叫,跌坐在地。这次我撞到山边教练。糟糕!我急忙爬起来扶她。

「教练,有没有受伤?」

「嗯,这声音是穗村?」

「对。」

「你迟早有一天会被车撞。」

教练似乎不要紧,我松一口气,随即如枯萎的花般垂下头:「对不起……」这是今天第二次撞人,我完全无法反驳。这么一提,昨天我也差点撞到人。

我想起藤咲高中的岩崎。

「啊,教练。」

「怎么?」她拍拍衣服,戴上厚重的眼镜。她不太喜欢戴眼镜,但眼镜似乎多少能改善她的视力。

「练习结束,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有事要跟我说?好啊。今天信二郎不能来,不过也要看练习结束后,你还有没有力气讲话。」

「咦?」

「最近我有很多想法。我准备采用让大家哀号连连的斯巴达训练法,加油啊!」

我咽了咽口水。美民那四个人没问题吗?

「啊,穗村。」「小千,你在那里干么?」芹泽和春太踏出教室走过来。

3

晚上七点,练习结束。紧闭的音乐教室窗户染上社员的热气,雾茫茫中透出夜空。成岛吸著鼻子,美民的四人更是叠在一起,精疲力尽地反省:「不该耍帅的。」众人额头冒出汗珠,口腔乾渴如沙漠,一年级的后藤再怎么用力吹,长号都只发出虚脱的呼呼声。

有的社员踩著摇摇晃晃的脚步去洗吹嘴,有的拿拖把清扫口水喷脏的地板,有的收拾准备回家,众人凌乱的脚步声中,山边教练歪著头说:「铜管依旧很弱……」她虽然整惨每个人,倒不至于整垮拚命想吹好的社员。

「教练。」「还有体力说话的社员一号」的我出声。

「穗村?感觉你还能去操场跑几圈。」

「比起周末的练习,这不算什么,国中时更惨。不提这些,我有事跟你说……」

「跟社团有关吗?」

「不是。」

「那么,除了青春期的烦恼、恋爱和学业以外,全都可以说。」

那还剩下什么?我暗暗吐槽,准备依序说明昨天岩崎的委托。

「停。」山边教练小声打断我,招招手,在我耳边低语:「请依结果、理由、经过说明。这里有学弟妹,你也该效法一下马伦。」

我努力动脑重新整理思绪。

「音乐密码?」不出所料,山边教练一脸狐疑,表情变得阴沉。

我担心说明得太烂,双手指尖互抵:「呃,岩崎似乎非常困扰……」

「提到音乐密码,音乐史上并不多。大概是指巴哈的《赋格的艺术》里隐藏的签名。」

「好厉害,教练光听就知道吗?」

「《赋格的艺术》的签名芹泽也知道啊。喂,芹泽!」

「还有体力说话的社员二号」芹泽走近。她的情绪切换得很快,提著乐器盒和书包,早做好回家的准备。山边教练简短转述我告知的内容。见教练要言不繁的表达,我心想:哪天我也能像这样,给后藤她们树立榜样吗?

「以英文字母取代音名,把自己的名字或情人的故乡藏在乐谱中的传统密码吗?」芹泽问。「对,虽然巴哈的情况,不晓得是不是刻意的。」山边教练点点头。

芹泽微微偏头,「不是读谱,而是用耳朵听,再替换成文字吗?」

「似乎是这样。」山边教练回答。

「明明是竞争对手,却为了这种事想借助我们教练的智慧?」

偶尔会显露偏激一面的芹泽表示不满,我扯扯她的胳臂安抚:

「欸,这很简单吗?」

「跟八度音无关,所以只有九个字母。」

「九个字母?」

「剩下的两个字母,是降Mi的S和降Si的B。管乐术语的S管、发『贝』音的B,这类的对吧?」

「啊,对嘛。」我想像聆听单调的旋律,安上与音名对应的九个字母的作业。如果是Do、Re、Mi、Fa、Sol、Ra、Si这几个音的不同,现在的我好像也分辨得出来。不过,对降Mi和降Si没什么自信。

「我想应该不简单。」

一名男社员插进我们的对话,是「还有体力说话的社员三号」春太。他拿著手帕擦乾洗好的法国号吹嘴。

「你怎么偷听?」芹泽质疑。

「是小千声音太大。」我的嗓门那么大吗?春太不理会抗议,继续说:「连藤咲高中的精锐成员都解不出来,不是吗?」

听到这一句,芹泽捂著脸颊:「不无道理。他们那样一个大家庭,应该会有音感不错的社员。」

「就是这一点教人纳闷。」山边教练接过话。「我觉得穗村带来的问题似乎很复杂,会是个麻烦。嗯…⋯怎么处理才好……」

她双臂交抱,一脸严肃地烦恼著,我的胃顿时一缩:「麻、麻烦?」

「你忘记受诅咒的长笛了吗?」

「那真是超棒的长笛!」我挤出笑容,○.五秒回话。

「唔,那件事先搁著,藤咲高中管乐社的社长岩崎想见我,这倒是没关系。或许岩崎认为是个人事务,不过以我的立场,还是希望能透过那边的顾问。」

就是没办法,岩崎才会带著过期的《钢琴月刊》,根本不确定能不能见到山边教练,仍在南高附近闲晃。

「他没找顾问商量的理由是『老师很忙』,对吧?」山边教练问。

「因、因为跟管乐社的活动无关……」

「可是,你现在不是来找我了吗?」

「啊⋯⋯」

「以普门馆常客的名校来说,这样的做法匪夷所思。我加入乐团时有过类似的经验,无视职务制度的行动太多,可能是组织崩坏的徵兆。」

这么一提,昨天明明是平日,藤咲高管乐社却没练习。跟这件事有关吗?

莫非我接下一个超级大麻烦?

「让我考虑一下。」

山边教练细细吐出一口气,搔了搔短发,沉默不语。大概是「不要跟我说话」的意思。

我沮丧地抱著膝盖,芹泽蹲下安慰我「别在意」,春太坐到我面前。「对了,小千,要是当时你也在公园,怎么不喊我一声?」

记忆中的场景在脑中复苏。

——那孩子是在密室状态下遭到攻击过世的?

——你能设法帮我抓到凶手吗?

我将感觉只会在电视剧里听到的危险对话告诉春太。

「那是我。」

「我?」

「就是我。」

「呃……」

「最好不要在那座公园练习。直到不久前,那里一到深夜就会变成不良国中生的基地。」

「直到不

久前?」

「现在他们不再靠近那里。不过,这也是个问题。」

我想起高挂在公园界线网子上的各种手写看板:「禁止玩球」、「禁止大声喧哗」,甚至是「禁止婴儿哭闹」,确实太过头了。到底是何时变成那样?

不不不,等一下。要是置之不理,话题又要没头没脑地继续下去。可靠的芹泽帮忙提出我最困惑的一点:

「问题最大的是你的发言。孩童在密室状态下遭到攻击身亡?」没错、没错,我暗暗声援。「你几时变成高中生警探?你的法国号里藏著警徽吗?洗洗睡吧。」呃,我没想得这么刻薄。

「我很严肃的。」

「当时你到底在跟谁说话?」我试著问。

「我常去的深夜超市的收银台主妇,有时会分一些快过期的熟食给我。」

他居然有这么家常的人脉……在某种意义上,教人佩服。

「昨天放学路上碰巧遇到她,我们换个地方闲聊,聊著聊著,我忽然想帮她逮到凶手。她的孩子在密室状态下遭到攻击是真的。」

芹泽一脸不耐烦:「什么密室,那是侦探小说或推理漫画中的诡计吧?现实中怎么可能有密室?」

「日常生活中也会出现密室啊。只要有意,不管是老人、孩童、病患,随时都能制造出密室。要不要我当场制造密室给大家瞧瞧?」

现下、在这里、做出密室?

春太拿手帕裹起法国号的吹嘴收进口袋,双手伸到我们面前。合在一起的双手像是包覆著空气。我们莫名其妙地抬头望向他。

「看,手掌里不就是个密室?她的『孩子』,是能放进掌中的幼小仓鼠。」

山边教练严肃思索著,但春太毫不理会,张大鼻翼热心地侃侃而谈:

「我那个朋友,就称呼她为『主妇A』吧,主妇A向同事要来一只小仓鼠,用双手包著幼鼠小心翼翼地带回家,准备送给六岁的女儿。那是晚上十点左右,她打算给女儿醒来时一个惊喜。那座公园位在同事和主妇A家之间,于是她抄近路穿越公园。听好,就在这时,事件发生了。」

我一直忍耐著听到这里,和芹泽默默互相点头,掏出绑头发的橡皮筋,朝春太的脸颊射去。

「好痛,干么啦!」

芹泽露出打心底受不了的表情,「别说扯偏,你的故事根本趴地了。」

「是吗?跟管乐社的活动不无关系喔。」

「咦?」我有些讶异。

「主妇A的母亲是自治会联合会的会长,搞不好透过这次的事件能跟她拉近关系。」

芹泽一副就是要找碴的态度,气势汹汹。「跟她拉近关系要做什么?」

「小千,你注意到那座公园的异常之处了吧?」

春太一问,我点点头。旁边的芹泽露出要求说明的眼神,我简单告诉她公园的状况。不出所料,她的眉头打成结。

「那根本变成老人公园了嘛。」

「每个地方都是这样。连孩童都不能在公园玩,更别提练习管乐。」春太瞄山边教练一眼,「我们光是要确保音乐教室,就让教练费好大一番工夫,不是吗?还有合唱团的事,加上明年也想招募许多学弟妹……」

芹泽逼近春太,「难道你想让全镇的公园都能自由使用?」

「我不敢奢望,一座公园就好。我期待有一天能在公园练习。」

「你打算拉拢自治会什么的会长,跟全镇的老人家作对?」

「怎么可能?」春太摇头。「要从认识彼此开始。眼光放长远些,设想到两年、三年以后。」

芹泽瞪大眼,连眨几下。至于我……我想起在公园听到岩崎说的藤咲高中管乐社校友。看到平静地认真述说的春太,我内心一阵热又一阵疼,暗想:这个傻子……现在就考虑毕业后的事做什么?

「我也要帮忙。」

「咦?」芹泽转向我。

「我要帮忙。我也来帮忙,可是别再说什么两年以后的事了。」

「等一下,穗村……」

间隔一段空白,传来一道长长的叹息声,是抿著嘴的春太。他忽然目光一沉,无声地笑。「这就是我的缺点吗?」

尴尬的沉默落在他的脚下。才不是缺点,正当我要好好告诉他时——

「上条很聪明——在不好的意义上,信二郎甚至为此担心,说上条有时实在教人傻眼。」

一道声音加入我们三人的对话,是山边教练。不知不觉间,她转向我们:「听起来很有意思,我也加入好了。」

「教练……」春太露出困惑的表情。

「虽然无聊,可是不解开密室杀人——不,密室杀鼠事件,上条就无法前进吧?」

「教练不会认为这件事太无聊而生气吗?」

「俗话劝人要『刻苦勤勉』,但也提过『欲速则不达』。有时绕点路,反而收获更多。喏,快说下去。」

「呃,好。」春太在山边教练鼓励下,振作起来,匆匆继续说明。

「小仓鼠在主妇A掌心形成的密室中遭到攻击。它突然痛苦万分,猛烈挣扎起来。我得声明,它并非事前吃到毒药之类的,也不是双手包得太紧,害它窒息或受伤。另外,小仓鼠的健康状况良好。因为主妇A挑选了最活泼的一只。」

春太再次向我和芹泽伸出手掌围成的密室。

我们脸颊几乎贴在一起,仔细观察他的手。手指之间有空隙,形同呼吸孔,不过并不大。

「小仓鼠在掌中痛苦挣扎起来前,主妇A都没察觉任何异状吗?」山边教练问。

「完全没有。另外,运送期间她没遇到任何人。」

「以这状况来看,还真有模有样。」

「明白就好。」

确实……我和芹泽屏著呼吸仔细聆听。

「后来小仓鼠怎么了?」

「事发突然,主妇A惊慌失措,绊到障碍物跌倒。」

「跌倒?」

「对。小仓鼠高高拋起,很遗憾……」

春太在胸前双手合十。

「凶手不就是主妇A吗!」

或许该说理所当然,芹泽颇生气。

「欸,冷静下来。事发的契机并不是主妇A,肯定是有人在手掌密室中使用凶器。」

「欸欸欸,上条你看出多少?」

我十分尊敬拥有强烈好奇心的山边教练。

「大概一半吧,虽然还没有明确的证据。」

「是视力不好的我无法解开的谜团吗?」

「这个嘛……」春太欲言又止,再次望向手掌形成的密室。「教练应该无法识破凶器。」

「这样啊,真可惜。」山边教练陶器般纤细的手,摸索到春太的手。「掌中的密室啊。据说古时候的人,会把双手包裹起来,从交叉的拇指缝窥看里面,制造只属于自己的黑夜。」

黑夜——我从这个词联想到某件事,不由得挺直背脊。

「小千,怎么了?」

「听到黑夜,我想起重要的事。教练,岩崎告诉我的音乐密码有个标题。」我急忙把书包拉过来,取出学生手册,翻页寻找笔记。

「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又返回原来的话题……」

山边教练有些惊讶,我缩著肩膀抬起眼:「抱歉,我打断话题了吗?」

「我是无所谓啦。」春太应道。

「快点说是什么。」山边教练催促。

「找到了,音乐密码的标题是『沃普尔吉斯之夜』。」

春太和芹泽对望一眼,他们似乎都没听过。

山边教练做出沉思的动作,抚摸著鼻梁。

「沃普尔吉斯之夜,我在德国留学时听过,是中欧和北欧广为盛行的祭典。」

祭典……是怎样的祭典?

山边教练一手掩著嘴巴,似乎想到什么。不久后,她挪开手,慢慢抬头出声:

「真令人好奇。」

「咦?」

「密室杀鼠事件就交给上条,至于这边,就卖个人情给那个叫岩崎的社长好了。」

「意思是⋯⋯?」我满怀期待,等著教练接下来的话。

「好,我就见岩崎一面吧。」

太棒了!我不小心像小学生般欢呼,山边教练苦笑:

「穗村真是老好人。哎,好吧。下星期六的练习到下午四点,希望是那之后的时间带,地点在藤咲高中以外。我的条件就这些,其他的岩崎决定即可。告诉他,我们边喝咖啡边聊。」

「今天我会打电话问他。」

「穗村,你得陪同。」

「咦,我也要吗?」

「你要为随便向别人打包票负责到底。」

「也是⋯⋯」

我深深垂下头,有人拉扯我的制服袖子,是芹泽。怎么了?我望向她。

「穗村要去吗?」

「你听到了吧?」

「是喔,那我陪你去。」

「不用啦。」我觉得抱歉,忍不住客气起来。「是练习结束才要去,不必勉强。」

芹泽稍稍低头,微微张唇含糊地说:「不是跟采

谱有关吗?我派得上用场……」

「山边教练在场,没问题的。」

「我也想一起喝咖啡……」

「咖啡随时都能喝,对吧?」

芹泽「呜」一声,双肩颤动。我慌忙搂过她,温柔地拍她的肩膀安慰:

「抱歉,你想体验放学后在麦当劳吃薯条的女高中生生活,对吧?你上次才说过嘛。」我转向山边教练。「她能一起来吗?」

「又没人要去麦当劳,你们在演哪出?」

如此这般,破解音乐密码的三名人选决定。

4

星期六,自从纯银的许愿长笛事件后,我仰望天空的次数增加。飘浮在市街上空的云朵边缘镶了一圈蜂蜜色。手表指针就快来到约好的下午五点。

岩崎指定的地点,位在藤咲高中与南高的中间地带,是一家以蓝色屋顶为特徵的自营进口杂货店。二楼似乎是常客的咖啡休憩空间。

经过十字路口,山边教练、芹泽和我来到店门口。

「好像是他认识的人开的。」

我向两人说明,率先进入店内。见到看似店长的中年男子,我报上名字,他便领我们从楼梯上到二楼的咖啡厅。接著,他出声呼唤:「浩二,你的客人来了。」没有柜台、收银台或菜单,木板装潢的空间里,只有小型直立式钢琴和立在架上的低音提琴,还有三张小圆桌,岩崎独自在里面等候。

「不好意思,要老师特地过来。」

岩崎猛地起身行礼。他穿著运动服,书包放在地上。看到我们三人,他蹙起眉,打开过期的《钢琴月刊》,不停抬头又低头。

「咦,山边真琴老师呢?她等一下才要来吗?」

「喂喂喂,你伤了大姊姊的心。」

岩崎拚命赔不是的模样真是一绝。他请我们在皮革沙发坐下,注意到文静的芹泽,又恭敬行礼:「你是芹泽直子同学吧?我们的顾问老师曾提起你。明年一月的合奏大赛预赛,请手下留情。」明明是同年级,他彬彬有礼的态度却一点都不惹人嫌。

老板以托盘端来四杯咖啡。刚磨好的咖啡豆香弥漫整个空间。芹泽贴著杯缘啜饮,顿时睁大眼:「好好喝⋯⋯」我含一口,也有相同的感想。虽然满没品的,我还是小声问岩崎:「这大概多少钱?」没菜单也没价目表。而我这个月的零用钱所剩不多。

岩崎摇头,正要开口,山边教练替他说明:「这是楼下店长的好意,回去时要好好谢谢人家。即使是卖一杯咖啡,也需要餐厅的营业证照,但这里是杂货店吧?」

岩崎目不转睛地注视山边教练,重新坐正:「我放心了。刚看到山边老师,我吓一跳,但你就如同我的想像。」

「会吗?我带了两个人来耶。」

「是我提出不情之请。楼下的店是家父的朋友开的,二楼有时会举办爵士乐的即兴演奏会。藤咲只有少数几个人会来,而且今天我是偷偷跷掉社团的个人练习过来的。」

我把咖啡杯放回碟子:「社长可以这样吗?」

「去年长笛分部的女社员发起行动,趁练习时全员开溜。跟当时的骚动比起来,这不算什么。」

「呃……」

岩崎垂下目光,「总之,没时间了。」

没时间?什么意思?我和旁边的芹泽对望一眼,纳闷不已。

「这是个很适合聊秘密的地点……」

山边教练低喃,岩崎不知为何道歉:「对不起。」

「岩崎,你见过南高的草壁老师吧?」

就算是山边教练,也不会在这种场合直呼草壁老师的名字。

「不仅见过,有段时期还曾接受他的指导。」

「最近闹区发现国高中生游荡的辅导案例增加,他忙著开临时会议、巡逻之类的。不管哪个学校,年轻老师都会被当成打杂的使唤。」山边教练说著,停顿一拍又开口:「我听草壁老师提过,藤咲特别严重吗?」

这一句别有深意。「严重?管乐社吗?」我忍不住插话,山边教练摇摇头应道:「是更大范围的,藤咲全校社团活动的问题。」

话题朝意外的方向发展,我惊讶地瞪圆双眼。

岩崎微微垂下头,说起来龙去脉:

「由于和我今天要问的问题有关,穗村同学和芹泽同学一起听无妨。我举藤咲的棒球队为例吧,棒球队虽然不曾打进甲子园,但在县内是排名前四的强队。为了维持成绩,大量练习、纪律严格十分出名,体罚自然是司空见惯。再举个更深入一点的例子,夏季集训时,从以前开始,就规定一年级队员在练习期间禁止喝水。即使在练习中呕吐,也不准用水冲,必须藉球场上的沙子自行清理乾净。」

太过分了……

在教练和学长姊监视下的操练,有时伴随著不合理的刁难,我在国中的女排社经历过太多。尽管有程度差异,但冠上强校名号的运动社团,或许每个地方都大同小异。

不管任何情况都坚决反对;还是,只要彼此信赖,多少能容许。

用嘴巴讲就明白;还是,精神扭曲的家伙听不懂人话。

可用一般常识解释;还是,不是单纯地非黑即白。

正因是当事人,一深入思考,脑袋就乱成一团,无法整理。

不过,在岩崎举出的例子里,只有一点我想提出说明。

以前没有空调的时代,和全是混凝土和空调的现代相比,夏季的炎热无法同日而语。现在比过去炎热太多。跟母亲讨论后,瞭解这件事的我,曾为此和女排社的中年教练发生争吵。

我望向芹泽和山边教练。两人自幼接受严格的音乐教育,眉毛不动一下地聆听著,甚至有种冷眼旁观的味道。

「理所当然,棒球队一年级的家长向学校抗议。这是两年前的事。抗议声浪转眼扩散,学校的网路留言版出现许多责怪的留言。家长会和人权派市民团体也纷纷凑一脚,总之,学校被骂得满头包。我不认为这些抗议和责难本身有错。一直以来,校方都在社团活动中,强迫学生接受这些只能说是不合理的高压训练。先是棒球队成为箭靶,过多的练习量和学长对学弟的操练全数废除,转为尊重学生自主性的练习内容。」

哦,进步了嘛。我抬起头。

「可是,」岩崎痛苦地接著说。「一年级队员被抓到抽菸,棒球队失去参加夏季大赛的资格。这是棒球队有史以来头一遭。」

我的喉咙深处几乎要发出呻吟。

「呃,请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认同体罚或操练,也反对极端的成果主义和实力主义。」

我渐渐看出事情的本质。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山边教练从鼻子吁气,背靠上沙发。「放宽纪律和风纪,变得处处包容,却变成社员『不会减少』。没干劲、半吊子,想退又不能退出的社员留下,制造磨擦,萌生事端。其他社团也一样吗?」

「就像山边老师说的,个人的声音变大,个案过度受到重视,失去平衡。每个地方都有火种,有些社团真的发生问题,害全体被迫负起责任。」

「好像法国公司。你的意思是,需要一个筛选机制?」

「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出成果,而且也需要一个理想的环境,即使是身体不好、能力不佳的社员,只要愿意,就能与出赛成员共同努力。就算毕业前一次都无法出赛,我仍希望他们能获得一些无法取代的经验。藤咲高中管乐社以成为这样的社团为目标。不过,我认为真的不适合的学生,必须离开去寻找适合自己的地方。实际上,以前的我也是如此。」

我也一样,然后邂逅了管乐。

这么一提,我招募失败的管乐经验者的同班同学,目前没参加任何社团,瞒著学校努力打工。隔了很久跟她聊天,她变得十分成熟,看起来相当快乐。适合自己的地方不只有社团,可能是更外面的地方——比如,学校以外。

山边教练双手捧起杯子,啜饮两口:

「没办法自行找到归属的学生怎么办?」

「我们是高中生了。即使艰难,也得用自己的双脚前进。」

「对十几岁的青少年,这要求不会太困难吗?」

「我不想让管乐社变成『社团教』。现在这个年纪,不管是失败或挫折——这样说可能有些难听,但我们被允许全力逃离厌恶的地方。虽然会挽留,但要是没办法,我希望乾脆地放他们离开。」

我一阵感动。我碰到的情况,是历经纠纷后,在部分社员的怨恨下离开排球社。

「确实如此。若是已长大成人,必须付出更大的代价,好比信用、名声、金钱、人脉。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初学管乐的岩崎,会被提拔为全国水准的高中管乐社社长。」

「咦?」

「你没自觉吗?」山边教练忽然一笑。「那么,依刚才的话,藤咲高中管乐社的状况又是如何?你们应该有超过一百名社员。」

「部分家长强烈要求废除严格的规定、缩短练习时间、增加休息日。不少人跳过顾问堺老师,直接找校长谈判。」

岩崎有条有理地说明,使用的字汇很丰富,想必向别人解释

过许多次。

「社员有什么变化?」山边教练问。

「从我的上一届开始,就有些社员不怎么喜欢参加练习。这些人毫无干劲,却不肯退出社团。相较于从前,现在的环境完全容许他们这么做。」

「我说啊,」山边教练一脸吃不消,「应该不是全部这样,但有些人根本没把顾问或学长姊放在眼里吧?要是他们不小心扒窃或触犯别的法令,你们所有人都不用参加比赛了。」

「既然他们身为社员、身为管乐社的一分子,顾问堺老师有承担一切的心理准备,我也有相同的心情。」

「啊,是喔?」山边教练懒懒地应一句。「可惜,居然在这里拥抱冠冕堂皇的说词。」

「抱歉⋯⋯」

「不,你还只是个高中生,我不是在责备你。」

「那些人对社团没什么感情。我们社团每个分部都有社员的紧急联络网,然而,从两年前起,所有分部的资料外流,大伙收到许多乐器行和可配合社团活动时间的补习班广告信。我也收到了,所以立刻察觉。」

「其他社团也是这样吗?」

「对。藤咲是国小到高中的一贯学校,有许多家境富裕的子女,外面的人很想要学生的个资。可疑的业者也变多,有自称藤咲高中校友的人联络管乐社、合唱团和热音社的人。因为联络资料中包含电子信箱。」

管乐社、合唱团和热音社?

怎么有种似曾相识感?

「渐渐冒出危险的味道了。」山边教练双手交抱。

「是很危险。那名自称校友的人,锁定不常参加社团活动的社员。学生不是都会尊敬社会历练比自己多、像导师的人吗?那种叫什么……」

「应该是Street-Wise——街头智者吧。」

「堺老师曾有一次在我面前说泄气话。如果社员只有二十人、十人,他就能把社团带得得更好,很不甘心。在我看来,老师真的太谦虚。他带领一百零六名社员,已尽最大的努力。」

山边教练的表情一变:

「那个自称校友的人,想要这三个社团的问题社员做什么?」

「真的很怪,令人费解。他发出奖金悬赏,要他们解开音乐密码。」

「音乐密码?总算进入正题。」

「我应该一开始就先说吗?」

「不,是我带头闲聊的,别在意。我明白事情的背景了。」

岩崎像要调整呼吸,长吁一口气,咽下口水,接著说:

「山边老师称为问题社员的学生里,包括我的学弟。我是高中部才考进藤咲的外部生,他和我念同一所国中。他是宝贵的男社员,我自认很照顾他,但夏季大赛结束,他就不上学也不来社团。」

「草壁老师提过,暑假结束后,会一下出现许多拒绝上学的学生。」

「是的。不过,他不是关在家里不出门。他和处境类似的朋友混在一起,堂而皇之地跷课,品行也变糟。他们都沉迷在自称校友的人给的音乐密码中。」

「等一下。」山边教练伸手打断。「自称校友的人,这个称呼开始让我感到好奇了。」

「听说他只用电子邮件联络,不晓得写信的是不是本人。电子邮件不就是这样吗?」

「喂,穗村和芹泽,这话要记在心田啊。」

山边教练小声指示。我用力点头,等待岩崎的下文。

「音乐密码的标题为『沃普尔吉斯之夜』。要解开的密码谜底是『在沃普尔吉斯之夜会看到什么?』,我是在拜访学弟家时得知。如同我刚才拿扒窃当例子,现在的我们有著绝不能跨越的界线。从不知身分底细的人那里拿钱,替人解开谜题,而契机是外泄的联络网个资。岂不是像被人利用,协助帮派或黑道分子的交易吗?我不想动手动脚,仍在学弟的房间抢他的智慧手机查看。」

山边教练应和,催促岩崎继续。

「大概猜得出那名自称校友的人是什么来头,应该是一群音大生。每封信的措辞有微妙的不同,还出现『六回生』这种音大生特有的说法。他们似乎共用一个信箱,以联络学生取乐。」

我轻扯旁边的芹泽制服袖子问:

「芹泽,什么是六回生?」

「留级两年的意思。」

「代表热心向学?」

「你真是乐观到家。」芹泽凑到我的耳边:「念完音大四年的课程毕业,可不是走到终点,而是出局。真正有才华、靠音乐吃饭的人,早在就学期间拿到国际大奖,不等毕业就出国工作。」

好惊人的世界!我真想张大嘴巴惊叫。

山边教练的话声忽然变低:

「不愿意离开音大的人,跟不想退出高中社团的一群人啊,说著都觉得难堪。对了,那悬赏的密码,保证能拿到奖金吗?」

「那些学弟只是觉得拿到算赚到吧。」

「什么意思?」

「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意外地不会为了金钱行动,反倒渴望金钱买不到的东西。学弟告诉我,那是笨蛋无法解开的密码,还说笨蛋不会受到理睬,只有得天独厚的选民才能解开。这应该是引用自称校友的人的话。」

山边教练的表情有些苦涩,也许她认识那样的人。

「那么,受捧为上天选民的,就是管乐社、合唱团和热音社的问题社员?」

听著两人的对话,我想像电玩游戏中得到天启的勇者:「上天选择你拯救这个世界。」哈利.波特似乎也是类似的剧情?

「提示是,必须三个社团齐心协力。」

要组队冒险吗?

岩崎倾身向前,继续道:「据说,自称校友的人无法独力解开『沃普尔吉斯之夜』的音乐密码。我所谓的替人办事,就是这个意思。」

「音大六年级生都解不出来,高中生的他们有办法吗?」

这番意见太天经地义,我和芹泽点点头。

「这是个谜。总共有九题,学弟认为第五题和第八题很难。如果解开全部的密码,会有什么结果?他们仍算是社团的一分子,我只觉得事情一定不妙。」他的语气是明确的排斥。

「我也是。不知为何,音乐密码的标题令人耿耿于怀。像放下钓饵,等待从鱼群落单的软弱小鱼上钩。」

沃普尔吉斯之夜……

中欧和北欧广为盛行的祭典……

到底是怎么回事?

岩崎从书包取出智慧型手机和五线谱,轻轻放到圆桌中央。「音乐密码是传统式的。录音档会播放出旋律,聆听Do Re Mi Fa Sol Ra Si的音名,变换成对应的字母,答对就可进入下一个问题。」

「你提到传统密码,是指《赋格的艺术》与《狂欢节》使用的密码吗?」

「这么想就对了。自称校友的人只和那些学弟妹联络,这手机是他们其中之一的。另一个一年级社员回来参加管乐社活动,我硬向他借来,得马上还给他。」

「你说『没时间』,是指这件事?」

「还有别的问题。」

「什么问题?」

「状况急转直下,总之情况不同了。前天,那些学弟妹似乎将九题音乐密码全部解开。」

我、芹泽和山边教练都惊讶地「咦」一声。

「我有时会去学弟家,毕竟还是会担心。有一次社团活动结束后我去找他,但他关在房里,不肯让我进去。他似乎受到严重的打击,却不肯告诉我在沃普尔吉斯之夜看到什么……」

我想像一个不能打开的盒子。听著听著,我不安起来。

唔……山边教练沉吟,低声开口:「欸,岩崎,你找我商量,是不是找错人了?」

「昨天我已向顾问堺老师报备。他们在做的事,等于是一种游戏,很不容易说明。」

「这样啊。」山边教练的表情变得有些放心。

「我向别的一年级社员借手机,也请堺老师尝试看看。凭老师的能力,只能解到第八题。目前他当成是一种恶质的游戏,或是恶作剧。」

芹泽露出感兴趣的眼神,倾身向前问:

「应该是非常单纯的采谱,为什么会让大家这么煞费周章?」

「试试就知道。」

好强的芹泽噘起嘴,一副「你以为在跟谁说话?」的神情,从沙发起身。「教练,刚好有钢琴。」她走到直立式钢琴旁,打开盖子,按下一个琴键,转向山边教练。「调律似乎没问题。」

「随便和音就行。」山边教练指示。

岩崎愣住,交互看著两人。

芹泽拋出一句「我可不会弹悦耳的和音」,双手落在琴键上,弹出声响。她定住动作,静静对山边教练说:

「请说出底下第二和第三个音。」

「降E和G。」

岩崎惊慌地从沙发站起,查看芹泽按住的琴键,身体一仰,往后退去。

「等一下,还没完。」山边教练静静地说。「刚才的琴音,让弦产生共鸣了。」

岩崎倒抽一口气,注视立在架上的低音大提琴。

「别小看从国小到高中,不曾参加运动会和远足

的我们。」

芹泽的话声凛然坚定,教人畏缩。

山边教练轻揉著后颈,「来吧,让我听听那些所谓的音乐密码。我来解开到底在沃普尔吉斯之夜能看到什么。」

从国小到高中,只晓得为冰棒抽中﹁再来一支﹂而开心的我,觉得自己成了不该参与这紧迫场面的幼稚小毛头。

5

岩崎在圆桌上操作手机,叫出电子信箱介面,按下命名为「藤咲」的档案夹。那是拜托一年级社员设定,专供破解密码的资料夹。其余个人档案夹当然都锁了起来。

我一直渴望拥有智慧型手机,忍不住为色彩鲜明灵动的画面著迷。我向母亲央求好多次,她就是不肯买给我。

「接下来,我要寄信到自称校友的人的信箱。主旨只写姓名、学年和座号,内文则是『我也要挑战密码』。」

「要等回信吗?」山边教练低喃。

「这个游戏的特色是回信很快,请看著吧。」

等不到两分钟,传来收到邮件的铃声。

「这么快?」

「毕竟是以喜新厌旧的高中生为对象,这部分应该精心设想过。」

回信内容如下:

〔主旨〕第一题。

〔内文〕将音名变换为字母后,

当成下一封信的主旨回信。

附加档案《沃普尔吉斯之夜①C大调》

芹泽凑近山边教练耳畔,低声转述内容。山边教练抬起头:

「开始了吧?」

「是的。信里附有声音档,经过特殊保护处理,无法分析内容,收到的人只能播放。答对会收到第二题,答错就没有下一题。」

「如果答错,重新挑战会是一样的问题吗?」

「会是不同的问题。一天挑战两、三次,自称校友的人都会奉陪。」

无所事事的我,拉过圆桌上的五线谱,拿起自动笔准备抄写。我认为至少该负责记录答案,浑然不知这将成为解谜的重大线索。

岩崎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播放声音档。

手机传出C大调的伴奏与四分音符的旋律。我第一个感想是音量满大的,陆续传出我也分辨得出的七个音。

Do、Re、Mi、Fa、Sol、Ra、Si。

「DCEFGAH。」山边教练静静回答,接著重重敲一下桌子:「耍人啊?」

「完全被瞧扁了呢,师父。」芹泽愤慨地应声,看起来乐在其中。

「第一题意外地经过精心设计,过滤掉德式音名和美式音名。如果在Si的音不小心答B,就算错误。」岩崎迅速输入答案并回信。伴随收到信件的提示音,第二题立刻送来。

〔主旨〕第二题。

〔内文〕无。

附加档案《沃普尔吉斯之夜②C大调》

芹泽再次附耳对山边教练说明内容。

「欸,要这样继续下去吗?」

「前面请先忍耐一下。」岩崎压抑著情绪说。

「我知道。我不会轻敌,总之先进行到困难的第五题吧。」

反覆出题和解题,我在五线谱上逐一记下答案。

〈第二题〉

沃普尔吉斯之夜②C大调

答案 GEFGECAG

〈第三题〉

沃普尔吉斯之夜③C大调

答案 CCGGAAGFFEE

〈第四题〉

沃普尔吉斯之夜④C大调

答案 DECAEGDECAEG

岩崎回传第四题的答案后,全身摇摇晃晃,重重叹一口气:

「到这里为止,我称为『怀念金曲系列』……」

「没错,是〈牧场绿油油〉、〈一闪一闪小星星〉和〈演艺人〉(The Entertainer)的开头!」

山边教练不悦地说。这位前天才钢琴家真的耐性十足地奉陪了。

「到这里是热身——不,热耳,第五题开始就不是曲子。旋律的间隔会拉开,或突然冒出来,请留意。四分音符的节奏不变。」

「可笑的小花招……」

「我告诉过穗村,藤咲的精锐成员无法克服的就是第五题。我是在堺老师的指导下,才发现突破点。」

「是喔?」坐在沙发上的山边教练挺直背脊应道,芹泽调整单耳助听器的位置加入:「我也能参加吗?」

山边教练坏心眼地补一句:「不过你的学弟妹,那些没干劲的问题社员解开了吧?」

「是的。我很惊讶。只要有目的,和朋友同心协力,他们也能发挥潜力。」

咦?我颇为诧异。岩崎那番赞同筛选社员、希望他们用自己的双脚走出去的发言,或许是来自社长这个枷锁。六月认识岩崎时,身为社长的他有些没自信,给人的印象十分纤细。六月到今天为止,历经严峻的夏季大赛。

手机收到据说是难关的第五题。

〔主旨〕第五题

〔内文〕无

附加档案《沃普尔吉斯之夜⑤C大调》

播放声音档。芹泽转过来,哼著Do Re Mi,像是要让无法参与采谱的我瞭解。

「⋯⋯降Mi、Re……Fa……升Do、Ra、Do……降Sol……」

咦?我差点发出惊呼。

升Do。

降Sol。

古典音乐密码中,这两个音没有可对应的英文字母。不在相当于Do、Re、降Mi、Mi、Fa、So、Ra、降Si、Si的C、D、S、E、F、G、A、B、H里。我完全没想到,会出现九个音名以外的音。

「我可没听错。」芹泽冷静地低喃,思索半晌,再次开口:「岩崎……」

「什么事?」

「先不要讲答案。」

「好。」

山边教练老神在在,似乎知道答案。那态度像是刻意不开口,交给弟子处理。芹泽的视线在半空游移,落在桌面上。

「啊,我怎么没发现?德式音名里,升记号#是『~is』、降记号♭是『~es』,所以,升Do就是『CIS』,降Sol就是『GES』。第五题的答案是『SDFCISACGES』。」

厉害!岩崎迅速输入答案并回信。收到信件的铃声响起,接下来的第六题很快送来。

这表示答对了。

芹泽颇为得意,凑近桌子另一头的岩崎,摇晃及肩的长发说:

「这点程度都解不出来?」

岩崎一脸尴尬,「唔,倘若硬要辩解,从第五题开始,声音档的性质改变,采谱本身也变难,所以我们勉强安上九个音名。还以为接上喇叭就能听出来……」

山边教练皱起鼻子一笑。「原来如此,从第五题开始,就是这种模式?」

「啊,对。我在旁边看著堺老师解题,应该没错。」

「那么,到第八题为止,我们也能轻松过关。这等于是追加字母『I』,宝贵的母音增加。」

「啊……」岩崎吞回诧异。「难不成这是个大发现?」

〈第六题〉

沃普尔吉斯之夜⑥C大调

答案 FISEFISCDESE

〈第七题〉

沃普尔吉斯之夜⑦C大调

答案 EEGESDISAAEE

顺利解开第六题、第七题,终于来到下一个难关,第八题。

「请小心。第八题没有C大调伴奏,是无背景音状态,只有全音符的旋律。」

岩崎的表情变得紧张。他说的全音符,长度是四分音符的四倍。一小节﹁咚咚咚咚﹂的声音节奏,会变成﹁咚——﹂。

「前面吵死人的伴奏会不见吗?」芹泽插话。

「是的。」

「不论是全音符、二分音符、四分音符,音名和字母的关系都不会改变。升降音也一样。少掉碍耳的伴奏,反倒更容易分辨,却解不出来吗?」

「对。到第八题就变成全音符的谜题。不过,请别小看这一题。」

「为什么?」

「这个问题害堺老师在职员室像发情的大猩猩般抓狂。」

「他本来就是大猩猩。」

「岩崎、芹泽。」山边教练出声责备。

抱歉,岩崎缩起肩膀,歉疚地赔罪。「第八题我跟在堺老师身旁,吓一大跳,忍不住……」

我从五线谱移开视线,望向手机画面。

邮件内容有些不同。

〔主旨〕第八题。

〔内文〕能走到这一步,你很优秀。

接著挑战这堵高墙吧。

附加档案《沃普尔吉斯之夜⑧C大调》

挑战这堵高墙?问题的门槛应该是降低,他为何会这么说?

「岩崎,有没有其他要注意的地方?」

「旋律间隔拉长,或突然冒出来,这部分从第五题到第七题都一样。」

「我会全力以赴。」芹泽把一边耳朵凑近手机喇叭的位置。

播放第八题的声音档。我咽下口水,竖起耳朵。若是全音符的采谱,感觉从高中才学管乐的我也办

得到。

没有伴奏,从无声状态开始播放,但旋律迟迟没出现。

好不容易,第一个音从无声的黑暗世界冒出来。

芹泽嘴唇开开阖阖,为我哼唱Do Re Mi。

「……Si…………Mi……………………Mi…………」

皮革沙发传来衣物磨擦声。像是掉了一拍,山边教练愣在原地。即使是我,也能一清二楚地听出是什么音。只有三个音。

「HEE。」

芹泽回答,抬头望向我。应该对,不可能弄错。她的眼睛如此诉说。

「芹泽说的没错,我的答案也一样。」间隔一拍,山边教练僵硬地低喃。

我观察岩崎的反应。不晓得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他的脸色变糟。只见他摇摇头。

「一样……」

「咦?」山边教练反问。

「跟堺老师那时一样。我也认为是Si、Mi、Mi。听起来完全就是这样,也没有可疑的地方。但答案并不是HEE,拿不到最后的第九题。」

「怎么可能!」

芹泽反驳,山边教练用力拉住她的制服:

「既然是难题,不能用一般思维去解。岩崎,方便再播放一次吗?」

「放几次都行。」

岩崎操作手机,再度播放第八题的声音档。

甚至能听出远处琴弦共鸣声的山边教练集中精神,芹泽调整呼吸,一边耳朵重新凑过去。她严肃的侧脸,散发出不放过任何声音的气魄。

无声的寂静中,Si、Mi、Mi的乐音间隔响起。

……Si…………Mi……………………Mi…………

山边教练的脸上透著狼狈与焦急。一向自信十足的教练,逐渐失去冷静。

另一方面,芹泽和岩崎隔著桌子争论起来。

「会不会是你打错答案?」

「这题跟前面不一样,只有HEE三个字母,要怎么打错?」

「不,你就是打错了。打给我看,喏,快打。」

「我输入的没错。」

「要不然就是,并非德式音名,而是日本音名。HEE就是ロホホ(ROHOHO)。」

「你要在此刻、在第八题,才来推翻密码的大前提吗?」

芹泽面露怯色。她和山边教练一样,乱了阵脚。

实在不是能插嘴的气氛。我垂下头,轻拍耳朵。总算能够参加的第八题,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有一点奇怪的地方……不过,真有什么是单单我注意到,而山边教练、岩崎和芹泽都没发现的吗?

「换个环境吧。这家店有音响传输线和小喇叭,我去向老板借。」

「等一下,真的需要喇叭吗?」

振作起来的芹泽,抓住岩崎挽留他。

「咦?」

「这应该是只需要一支手机就能搞定的游戏,而且对象是高中生吧?如果我是那个自称校友的人,就不会搞得这么复杂。」

确实如此。

「不,还是姑且一试……」

岩崎站起,刚转身又停步。他听见山边教练喃喃自语。只见她深深垂下头,张开一手覆住眼睛:

「我的听力很好。唯独这一点我有自信,打击真大。」

「山边老师……」岩崎深吸一口气。

「你的学弟妹和我们,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岩崎眨著眼回望山边教练,表情顿时紧绷。他身为现场唯一的男生,发出鼓舞众人般的嘹亮话声:

「他们不断尝试错误,拥有可说是无限的自由时间。」

「尝试错误啊……」山边教练用力摇头,总算抬起脸。「抱歉,我好多年没像这样说泄气话。一点都不像我。去拿喇叭来吧。不管多少次,我都要试……」

这应该是说给她自己听的话,却没办法好好咽下去。我第一次听到山边教练发出如此空洞软弱的声音。这一幕实在教人心痛。我在女排社时代,看过许多心灵和自尊遭彻底摧残的人。

怎么办?

我该怎么做才好?

我无意识地咬住下唇,垂下头。遇到困难就该找春太。「你在哪里?」传出简讯后,我阖上手机紧抱在胸口。希望他能回信,马上回信。拜托,快来。

6

岩崎以传输线连接手机和小喇叭,寻找电源插座。插座在皮革沙发后面的墙壁,我们默默起身,合力挪开空间。

楼下传来杂货店老板的呼唤:「喂,浩二,又有客人找你。」

「咦?」岩崎意外地回望楼梯口。

底下传来熟悉的男声:「啊,请不必费心。」他似乎恭敬地婉拒老板的咖啡,踩著阶梯上楼。

怎么可能?骗人……

这么快?

简讯都还没回我耶。

我紧紧握住胸前的手机。啊,果然是他。从门后探出头来的,就是春太。

「解出密码了吗?」

他一身制服,提著书包和超市购物袋走进来。

「上条同学……好久不见。」

面对不请自来的访客,岩崎似乎吓一跳。今年六月,他欠春太一个很大的人情。

「你怎么会跑来?」山边教练纳闷地问,旁边的芹泽也紧皱眉头。

「春太!」我喊著,情不自禁地跑到他身边。「你来了……」

「你不是告诉过我地点吗?」

「对啊,可是……」

「我本来在店外面等你们讨论完。」

「你在等我们?」

「我解开密室杀鼠事件之谜,主妇A给我谢礼。」

春太满不在乎地说出岩崎听了可能会觉得耳朵烂掉的话,害我内心七上八下。他举起超市购物袋,只见袋里装著甜酱油馅和红豆馅的糯米团子串,共有两盒。

「本来想分给小千家。」

那么——我伸手要拿,春太却举高袋子不给我。

「不是现在,我要亲手送给网友『小千妈』。」

我用手指抵住自己的额头,冷静思考。太阳穴阵阵跳动。

「抱歉,我整理一下。」

「好。」

「……你是来讨晚饭的吗?」

哇!喂喂喂,干么讲出来?嘘,嘘!当著四人的面,春太露出令人激赏的丑态。

「你应该没收到通知,不过今天晚餐有炸鸡块、鲔鱼马铃薯沙拉,和会出现在卡通《漫画日本民间故事》里的那种盛得满满的白饭。」

春太一本正经地说。我抬起脚跟,狠狠踩住他的脚,大喝一声,压上全身重量。春太发出怪声。

痛痛痛痛毙了……春太抱住脚尖,蜷缩在木板地上。岩崎弯下腰,仔细地叙述来龙去脉,真是好人。

「你这个下三滥的人渣,到底来干么?」

芹泽极度轻蔑地啐道,我点头附和。

「咦,才第八题?快点解完吧。」

不懂察言观色的春太,天真无邪地吐出伤人的话,我和芹泽联手痛殴他一顿。

「呵呵……哈哈!」一阵滚下山坡般的笑声引得我回头。山边教练垂下眼角,僵硬的表情完全松弛。

「上条,你来得真是时候。谢啦,托你的福,空气焕然一新,舒爽多了。」

我和芹泽停下殴打春太的手回头。

春太拍掉制服上的灰尘,慢慢起身,神色严肃得教人吃惊。

「我可以当场加入吗?」

「拜托喽。」彷佛要切换开关,山边教练解下领巾,短发与结实的颈脖线条相映成辉。她一脸笑吟吟,看著那副笑容,我感到一股舒畅的风拂过心田。草壁老师有时也会展现这样的笑容。「搞不好你会是终极武器。」

春太经过我身旁,步向沙发时,隐约听见他轻声说「你可以放心了」。咦?我望向他的背影。

「要播放第八题吗?」

岩崎在圆桌上调整喇叭音量。春太一屁股坐到正面沙发上,交叠双腿,一副黑帮老大派头。

「好,开始吧。」

我和芹泽左右包夹春太,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静静守望著。

小喇叭重播第八题的声音档。

从无音状态到流泻出全音符的乐音。三个音拉出间隔,在二楼回响。相较于先前听到的几题,透过喇叭发出的音量截然不同。

播放结束,严肃沉默的春太抬起头,开口:

「是Si、Mi、Mi。」

芹泽往春太的后脑一拍,发出清脆的声响。

「干么啦!」

「那是我要说的话。什么终极武器,根本是破烂货。」

「你瞧不起破烂货啊!」

「够了、够了,不准吵架。」坐在春太正对面的山边教练出声制止。「岩崎,你能循环播放第八题吗?我想仔细听听。」

春太一把抢走我记录答案的五线谱,移动到角落。

……Si…………Mi……………………Mi…………

听过无数次的乐句反覆播放著。

刚要走近春太,我不禁停下脚步。又来了,哪里怪怪的。怎么回事?我稍微按住耳朵。

「小千,怎么啦?」春太从五线谱上抬起

头。

「没什么。」我摇头佯装平静。

「倒是你们聚在一起,到底在干么?」

春太语带责怪,我一头雾水。「你问我们在干么?」

「这哪是音乐密码啊?从《赋格的艺术》推敲,可得出『BACH』,从《狂欢节》推理,就是『SCH』,皆为单字。然而,从第一题到第七题,答案都只是一串字母,根本是单纯的采谱。」

春太说著,把五线谱塞还给我。

我忍不住重读解答。第一题「CDEFGAH」,第二题「GEFGECAG」,第三题「CCGGAAGFFEE」……接下来也一样,确实如同春太指出的,根本不是单字。我们等于纯粹在进行采谱。

「其实,这一点我一直耿耿于怀。」

有人突然冒出一句。我转头一看,是山边教练。她要岩崎不断重播第八题,接著问春太:

「上条,你的意思是,我们还没真正进行音乐解码?」

「至少第一题到第七题都不算密码,仅仅是采谱。」春太应道。

「喂,我们就是答对了,才能来到第八题啊。」山边教练反驳。

「那应该是代表采谱正确。第一题是德式音名,第五题是升降记号,看起来像是每克服一关,玩家的技能就会提升,这样才能激发干劲。这是设计游戏的基本原则。」

「现在听到的第八题呢?」

春太改变语气,彷佛在斟酌措词:「电子邮件上写著『挑战这堵高墙』也令人介意。可以解释为,最后两题终于进入正题了吧?如果单纯地采谱,只是『HEE』。跟先前的题目相比,显然太短。这题目不就像要我们拼出一个单字吗?还缺少几片拼图。」

「你的意思是,我漏听让单字成立的音?」

「岩崎的学弟妹就听出来了。」

「这话是认真的?」

「唔……」

「一点都不像你的作风。你怎会蹦出这么突兀的想法?」

「大概是……」春太望向木板地,沉默片刻。接著,他缓缓抬头,仰望天花板,开口:「因为我解开密室杀鼠之谜吧。不管是公园的问题,还是希望找到更多练习的场所,最近烦恼很多……」

「暂停一下。」

山边教练指示岩崎,喇叭传出的旋律戛然停止。她寻找春太所在的方向,凝望虚空,压抑著情绪沉声问:

「真的有什么我听不到,但岩崎的学弟妹听得到的声音吗?」

「当然啦,那就是密室杀鼠事件中使用的诡计。」

——是视力不好的我无法解开的谜团吗?

——我想教练应该无法识破凶器。

「密室、杀鼠、事件,到底是在讲什么?」坐在沙发一角的岩崎疑惑的歪著头。「别在意,他是个脑袋有病的大呆瓜。」芹泽小声回答。

另一方面,我察觉有人在深呼吸。原来是山边教练,还持续好一阵子。

「当时……我以为是看得到的东西……」

「不是的。那是声音,却也不是声音,更没有高低音。害掌中密室里的小仓鼠陷入恐慌的是蚊音。蚊音是约十七千赫的超音波,听了会让人不舒服。随著年龄增长,会愈来愈难听见超音波,所以,蚊音被拿来当驱赶青少年的警报器。有段时期,学生会将来电铃声设为蚊音,以免老师发现。老鼠、小鸟和猫,一样会对这类超音波起反应。」

蚊音?蚊子的声音吗?

让青少年不舒服的超音波,年龄愈大愈难听见的声音……

我想起春太的话。原本一到深夜,就变成不良国中生基地的公园,如今却无人靠近……这么一提,我也看到网子高处挂著黑色喇叭。主妇A抄捷径通过那座公园的时间,是晚上十点左右。这表示当时正在播放蚊音驱赶青少年?

我以中指轻触自己的耳朵。

总算明白听到第八题时古怪的感觉。

播到一半,有一道像蚊子振翅般,尖锐不舒服的声音。

我还以为是耳鸣……

「第八题里真的掺杂超音波吗?」岩崎半直起身。

「这只是举例。」春太应道。

「就是嘛,我完全没听见。」岩崎说。

咦?我不禁纳闷。

「我也没听见。」芹泽摇头。

咦咦?你们等一下。

骗人,大家都没听见吗?

「其实我也是。」春太插腰叹气。「耳朵的老化和年纪似乎没关系,即使是青少年,有些人满早就听不见超音波。」

「哦,这样啊。」岩崎恍然大悟,又陷入沮丧。「毕竟我每天都在大型编制的乐团里练习。管乐音量大,音压高,练习时间又长。」

「跟我们几个一样,」从国中就接触管乐的春太张开双手,热切地说:「认真学习音乐的青少年,应该会更早听不见超音波。即使第八题里藏有蚊音,也没办法立刻证明。」

我真想当场蒸发。

「小千,不用沮丧。大家都知道你多努力。」春太出声安慰。

「南高管乐社人比较少吧,一开始不是只有五个人?」

「穗村,这一定是有个体差异的。而且,你不光是耳朵或头脑,感觉全身上下都跟婴儿一样柔软。这是称赞喔。」

「喂,穗村,你要哭哭啼啼到什么时候?快站起来,挑战第八题。」

我几乎是被强迫站起,山边教练和芹泽从两旁紧紧扶住我。

然后,两人用力把我的头按向喇叭,山边教练指示:「好,岩崎,播吧。」

第八题的声音档,从喇叭大声传出。

「……Mi和Mi之间……有一次蚊音……」

「确定是一次,没错吧?」山边教练在我头上凶巴巴地吼道。

「没错……」

两人立刻松手,我的额头「叩」一声敲在桌上。

「上条,你觉得呢?」

「在陈述意见前,我有话要说。终极武器居然是小千,真是赞透了。」

「幸好带著她过来。」

「教练,这下就知道为什么从第八题开始,不是四分音符,而是全音符。」

「四分音符太短,不容易听见蚊音吗?」

「对。先将知道的蚊音,用圆圈符号放在Mi和Mi之间吧。」

春太在五线谱上标注如下:

H E ○ E

很重大的一步。山边教练似乎十分激动,气喘吁吁。

「接下来是重头戏,蚊音要怎么变换成字母?」

「有些人听来根本是无音,有些人听来是没有音高的音。我想问问教练的看法。」春太说。

「学古典乐的人会想到的无音记号,只有休止符。」

「我也认为是休止符。」岩崎点点头。

芹泽思索片刻,望向五线谱。「不过,用休止符表现无音高的音,记号有几十种。其中没有一个符号是字母的形式,而且休止符长这样……」她提笔画出。

我注视著全休止符。「唔,硬要说,是T?」

「看起来也像压扁的T。」春太附和。

「这是关键。不论是英语或德语,都没HETE这个单字。」山边教练交抱双臂思索。「岩崎的学弟妹,搞不好在这部分尝试过许多次。」

「删去法也是一种有效的手段。总之先变换成T,传HETE给对方如何?要是错误,重来一遍就行。」岩崎急著往前走。

「等一下,这是什么?」一直盯著五线谱的芹泽,指著我的一行小字笔记。

管乐社、合唱团、热音社。

岩崎和山边教练的交谈中提到,三个社团的不良社员必须合作才有办法解开,于是我记下这一点,总觉得很像角色扮演游戏中的队伍。听到我的解释,春太似乎有同感,低喃著:「哦,这挺有意思。」

「有意思?哪里有意思?」山边教练反应过来。

「这些社团都具备解开音乐密码的一定知识基础,但技术不同。比方,要解开第一题到第五题,需要管乐社的古典乐知识。只要想调查,管乐社的社员多半能自行查到,也容易请教专家。」

「可是,」芹泽凝望半空片刻,「合唱团似乎最派不上用场……」

「怎么会?合唱团最有可能听出第八题的蚊音。比起管乐社和热音社,合唱团员的耳朵老化速度应该慢多了。」春太反驳。

「啊,原来如此。」山边教练一脸佩服。「可以互补,是吗?即使不携手合作,列出这三个社团,本身就是一种提示。」

岩崎望著五线谱上的「热音社」三个字,开口:「那么,热音社有什么技术?」

众人顿时沉默。

「这种时候直接问人比较快。」春太取出手机,以拇指拨号。他的记忆力极强,不需要借助通讯录。「你打给谁?」我伸长脖子窥望。

「美民的清春。」

一阵嘟嘟声后,手机接通。喂,清春吗?我是上条,现在方便讲电话吗?小千和芹泽也在,我可以开扩音吗?

「他答应了。」

春太开启免持听筒模式,让众人都能听见。

「今天成岛大

姊也好严厉。」

手机的喇叭传出清春的话声。那是因为你有潜力。

「清春。」春太再次出声。

「什么事?」

「我们在解音乐谜题,方便问你一个怪问题吗?」

「哦,所以你才打给我?」

「想借用你的智慧,会给你添麻烦吗?」

「不会,上条来找我帮忙,我很高兴。尽管问吧。」

「声音的种类中,有『有些人听来根本是无音,有些人听来是没有音高的音』。」

「『某些人听来根本是无音,某些人听来是无音高的音』?请继续。」

「我想用音乐符号来表示,最好能变换成英文字母。如果是你,会想到什么?」

「吉他的Brushing,『X』。」

一秒即答。我和芹泽不禁睁大眼,山边教练也是一愣。

「其他呢?」

「唔……一时想不起来。」

「谢谢,你帮了大忙。明天社团见。」

「好。」

春太结束通话,转向我们。

「删去法的选项,多一个X。T或X,二选一。」

山边教练皱起眉,「是X,HEXE……女巫。」

「女巫?」我不由得反问。

她啧一声,接著说:「更明显的提示摆在眼前,要是早点发现就好了。『沃普尔吉斯之夜』,标题本身便是在暗示女巫。」

「那么,第八题的答案就是HEXE喽?」春太再度确认。

「没错,这应该是正确答案。」

岩崎在手机画面输入「HEXE」,送出回信。

约两分钟后,伴随提示音,收到最后的第九题。

邮件内容和先前戳然不同,彷佛换一个人,文字十分饶舌。

〔主旨〕第九题

〔内文〕只差一题,你就合格了。

附件的两个声音档是这边多的。

我不想交给笨蛋,让事情曝光。

最好是自尊心高、口风紧的优等生。

最好是就算曝光,也会替我保密的私立一贯制学校的学生。

你一定办得到。

你会是第一名。

你可以替我传播到学校吗?

附加档案《沃普尔吉斯之夜⑨C大调》

附加档案《沃普尔吉斯之夜⑩升C大调》

芹泽在山边教练耳畔小声念出邮件内容。

「等一下,最后一题有两个声音档?」

「啊,对。」芹泽一脸困惑。

「为何要特意分成两个?不管是使用德语或扯上女巫,我只剩下不祥的预感。接下来,我会负起全责,依序播放最后一题的声音档吧。」

「沃普尔吉斯之夜⑨升C大调」的旋律传来。

山边教练以Do Re Mi哼唱。

「……Si……Ra……降Mi……」

接著是「沃普尔吉斯之夜⑩升C大调」的旋律。我忽然注意到不同之处,升C大调?

「……Do……Si…………」

这两题和第八题一样,是全音符构成。「有蚊音吗?」山边教练向我确认,我摇摇头:「这次没听见。」

「没有吗?」

「没听到。」

「真的?」

「我是很笨,可是偶尔也相信一下我吧!」

「果真如此,这是什么情况?」山边教练双手搔头,彷佛在自问。「刚才的第八题,是要筛掉热心练习的社员,只让脱队的未成年社员留下的过滤机制?」

沉默片刻,山边教练的眉间浮现严峻的神色:

「依我所知,『沃普尔吉斯之夜』在德国是与女巫有渊源的古老祭典。女巫骑著扫把在天空飞,这种发想从何而来?其实是古代村民吸食鸦片产生幻觉,看到有人在夜空飞行。」

「咦,鸦片?」

岩崎转头望著山边教练。

「我猜,这九道题的目的,是用来筛选可利用音乐密码安全交易的对象。大人无法识破,只有青少年才懂。最初的『Si Ra 降Mi』是『HAS』,接下来的『Do Si』是升C大调,所以Do等于升Si。根据第五题归纳出的解法,把C变换成HIS。答案是『HISH』。」

「我、我能送出答案吗?」

「这一题只有一个答案。配合⑨⑩的编号,将两个答案连在一起,就是『HASHISH』,也就是大麻。」

「咦!」

岩崎的话声颤抖,充满不安。

「除非解开『沃普尔吉斯之夜』所有谜题,否则无法看透这个自称校友的人的本性。岩崎,后续交给我吧,我会保护你们。」

岩崎输入答案送出。

提示音响起,收到回信。山边教练刚才的答案是正确的。

〔主旨〕电话号码

〔内文〕╳╳╳——╳╳╳╳——╳╳╳╳

「信里写什么?」山边教练低声问。

「只、只有联络用的手机号码。」

岩崎面无血色,僵在原地。

「这组号码是真的,还是精心布局的恶作剧,得实际打电话才知道吗?不过,自称『藤咲高中校友』的人,没在信中留下任何涉及犯罪的字眼或行话。从最后的第九题,看得出是要收信的高中生直接打出关键字,真是狡猾骯脏的家伙。」

「我、我的学弟……」

「『你会是第一名』,表示你的学弟妹尚未跨越底线吧。他们大概还有不敢越线的良心。」

岩崎浑身僵硬,彷佛忘了呼吸。

「那家伙一个人扛下来吗?真可怜。」

「他没办法向关照自己的人倾吐,你懂吧?」

「………」

「如同岩崎你说的,找到适合自己的地方,走出框架,是非常重要的。学生有退出社团的自由,也有不去学校的选项。但人与动物一样,有时一落单,立刻就会被盯上。他仍是管乐社的一分子,成为一种拘束的力量。你不妨这样解释。」

垂头聆听的岩崎抬起脸,「我可以马上去找他吗?」

「可以。这支手机再借我一下,我有认识的警察朋友——不过是警察乐团的人。接下来的事,你们不必担心。」

岩崎彷佛再也坐不住,向山边教练行一礼,带著包包冲出门。

二楼只剩下四个人。

山边教练吁一口气,背靠在沙发上。

我、春太和芹泽肩并著肩,半晌阖不上嘴。什么女巫、鸦片,未免太脱离日常,我不晓得该说什么。

好不容易,春太眼神游移地问:「要、要、要不要给小仓鼠上个香……」虽然是场意外,但我不禁觉得莫名惨遭横祸的小仓鼠最可怜。

「上香?」

山边教练系上领巾,回头问。

「是用冰棒棍搭的坟墓。」

春太小声回答。

「本来要饲养小仓鼠的孩子搭的吗?」

「对,每次看到坟墓,那孩子都会哭。」

「哦,所以你才想揪出凶手啊。这就是上条的优点。」

「那孩子在我面前哭,我却完全帮不上忙……」

「下次也带我去吧。我知道一首曲子,能安慰那孩子和在天堂的小仓鼠,让他们打起精神。我会用克拉比耶塔吹奏。」

吹奏的人是教练,那一定会是响彻周围的洗练乐音。

我想起来了。

教练曾说,音乐蕴含让人展露笑容的力量,融化如寒冰般的悲伤的力量——我也想一起去,聆听那是怎样的曲子。

12 天才バカボン,赤冢不二夫的漫画代表作,曾多次改编成动画、电影及电视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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